梁羽生家园书库 发表于 2018-6-20 08:50

伟青《牧野流星》(二、三册)

以下是由左穆团队根据伟青书店初版手打的《牧野流星》。感谢左穆团队,随心兄。
本连载不定时。手打同时已经校对过,但大家如发现错误,请及时回复。

梁羽生家园书库 发表于 2018-6-20 08:52

第一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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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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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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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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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何惧群魔唯奋战

  却嗟知己最难求

 
  杨华一举击败四僧,旁边观战的四道五官无不大骇。
  混元子喝釆道:“好剑法,咱们比划比划!”长剑出鞘,剑尖嗡嗡作响,显见功力甚是精纯。他挽了一个剑花,说道:“我们武当青城四友,进则同进,退则同退,你可别说我们以众凌寡。”
  杨华喝道:“别啰唆,看剑!”混元子是个剑术名家,一看杨华使的似是“玄鸟划砂”的招式,不觉有点诧异:“这种普通的招式,怎的他使出来竟然还有破绽?”但在白刃相接之际,岂能容他仔细推敲?当下长剑一圈,使出一招“风卷流砂”,正是破解“玄鸟划砂”的武当派绝招!
  那知杨华这招“玄鸟划砂”似是而非,倏然间剑尖斜指,已是从混元子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混元子大吃一惊,失声叫道:“这是什么剑法?”幸亏他的剑术亦已练到收发随心的境界,迅即回剑防身,已是变为“横江截斗”。杨华剑光过处,把他的衣袖削了一幅。混元子面红耳热,说道:“当真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尊师是谁?”要知他是武当派第二代的成名人物,辈份甚高,输了一招,不能不说几句门面话,以见他的气度,保持他的身份。
  杨华哈哈一笑,说道:“我的师父可是说不得的,说出来吓坏了你!”
  混元子哼了一声道:“大不了是那一派的掌门,你可知道当今各大剑派的掌门,十九也不过是和我平辈论交!”
  杨华笑道:“你当真要我说?好,那我就老实告诉你,我的师父是三百年前的大侠张丹枫,比你们武当派的掌门人最少也要高出十七八辈,我这剑法就是他老人家传授的无名剑法!”
  杨华说的本是丝毫不假,混元子只当他存心戏弄,大怒喝道:“你这小子居然敢消遣我!”把手一挥,“四道”一拥而上,两面夹攻。
  杨华笑道:“对啦!并肩子齐上,省得我多费功夫。”笑声中一招“夜战八方”,剑光霍霍,四面展开。那知混元子这次早有准备,与师弟并肩一立,双剑交叉,剑法严谨异常,杨华竟是攻不进去。另外两个青城派的道士则与杨华游斗,剑法奇诡飘忽。杨华要胜他们不难,但混元子和他的师弟却是十分难斗,当守则守,当攻则攻,不容杨华各个击破。“五官”之首的邓中艾喝釆道:“武当派的九宫八卦剑法当真无懈可击,令我们大开眼界!”
  杨华瞿然一省,想起三师父丹丘生曾与他谈论中原四大剑派的剑术,四大剑派,各有所长,若论绵密,首推武当。尤其武当派的“九宫八卦剑阵”,泼水不入,最为无懈可击。“九宫八卦剑阵”本来是要九个弟子排成剑阵的,后来武当派的掌门人雷震子和师弟黄石道人潜心钻研,只要本门武学练到一流境界,两个人就可布成这个剑阵。
  杨华心里想道:“这两个贼道居然能布成武当剑阵,我要破他,可得多用心思了。”但饶是杨华业已悟好几种上乘的剑法,“无名剑法”亦能随意创新,无奈混元子师兄弟双剑合壁布成的“剑阵”,确实是毫无破绽可寻,他们又有两个青城派的高手相助,剑阵的威力更是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杨华要想保持不败都几难,如何能够破它?
  斗了片刻,杨华频频遇险招,心头烦躁,险些被青城派的一名道士刺着,幸而他闪避的快,对方的剑锋几乎是贴着他的肩头削过。混元子喝道:“好小子,念在你的剑术练到这个境界也很不易,趁早投降吧,我不杀你!”
  杨华喝道:“放你的屁!”挥剑格开混元子的长剑,蓦地想起“我怎的又把目中有敌心中无敌的教导忘了?”沉住了气斗了十数招,又再想起张丹枫所传的“玄功要诀”中有句话说:“不待敌之可胜而求胜,方是上乘武学。”杨华脑海中灵光一闪,欢喜得几乎要叫了出来,心道:“对了,他没有破绽,我给他制造破绽!”用那一种打法,方能最有效的给敌人制造破绽呢?
  杨华想了一想,只有把孟家的快刀化到剑法上来,方最有效。但是“我怎能用仇人的刀法呢?”略一迟疑,混元子唰的一剑刺来,剑尖划破他的衣裳,几乎伤及他的手臂。
  杨华咬了咬牙,想道:“孟元超虽然为人卑鄙,那也只是他的私德有亏,从大处来说,他总还是个抗清的义士。我用他的刀法来杀清廷鹰犬有何不可?”
  心念一动,快剑立发。既凌厉,又迅捷。在敌手刺出一剑的时间之中,他就能刺出六七剑。不过混元子师兄弟的九宫八卦剑法把门户封闭得十分严密,急切之间杨华还是难以破它。但那两个青城派的道士却是不敢迫近他了。
  杨华越打越快,打到后来,简直是什么招数全说不上了。他是以无名剑法的精髓混和在孟家的快刀刀法之中,既无招数,甚至连腾挪变化都用不着,一刀快似一刀,但听得叮叮当当的鸣金戛玉之声,宛似同时击打几十面金鼓。
  杨华快剑展开,得心应手,从所未有。要知他业已领悟上乘武学,敌手越强,就越发逼出他的功夫,显出他的奥妙。只见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越打越快,到了后来,只见剑光,不见人影。在这快斗之际,他看似随意出招,每一招却都是自自然然的攻守兼备。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猛攻。混元子等人只觉剑光飘瞥,耀眼生缬,好似杨华的剑尖就在他的面门划来划去。杨华随意挥洒的无名剑招,竟使得敌方每个人都以为杨华是在专门对付自己。
  剧斗中,杨华一声大喝,把孟家快刀中的“夜战八方藏刀式”化到剑法上来,以右足足尖为轴,闪电般的转了一个圈子。只这么一转,剑尖已是向着敌方四人点了一点,剑点所落之处,不是咽喉,就是脑门各个人身的要害之处。他在一招之内,同时攻击四个强敌的要害,其快可想而知!
 
  果然不出杨华所料,本来是无懈可击的武当派剑法也给他的快剑迫出破绽来了。杨华喝声:“着!”唰的一剑,刺着了混元子的师弟,剑尖刺破他的虎口,令他的长剑当啷坠地!混元子慌忙横剑一封,防他续施杀手。
  杨华知道混元子本领最高,不想和他纠缠,剑尖一点,蜻蜒点水般的一掠即过。但在混元子眼中看来,他这轻描淡写的一招,却是十分厉害的杀手。混元子自顾不暇,焉敢追击?
  那两个青城派的道士从两侧攻来,分进合击,剑招既奇诡又狠辣,那料杨华快得更是难以形容,刚从混元子身边掠过,剑锋倏的一转,已是压着左边那个道士的长剑。力贯剑尖,只轻轻一绞,那道士的长剑不由自己的跟着他转,只听得“当”的一声,那柄长剑给他绞得脱手飞出,刚好碰着右边那个道士刺来的长剑,两柄剑同时坠地。混元子独木难支,不退也得退了。
  “五官”之首的邓中艾喝道:“好小子,休得猖狂,我来会你!”他使的是一对判官笔,只有二尺四寸,比普通的判官笔短得多。武学有云:“一寸短,一寸险。”能够使用这种短判官笔的人,不问可知,自是擅于点穴的高手。
  果然杨华的青钢剑尚未削着他的笔尖,他一个回身拗步,左手判官笔倏地伸出,已是点向杨华的右肩井穴。这一招双方互抢攻势,当真是凶险之极!
  杨华的剑招快了半分,按说是可以先刺着他,但当前的形势,却是对杨华不利。
  要知杨华乃是以一敌五,并非单打独斗。此时全大福的快刀和那姓马的青铜锏正在向他打来,另外两个军官亦已杀到。邓中艾的点穴手法又狠又准,杨华的剑招虽快半分,相差不过毫黍,纵然能够把他刺伤,肩井穴亦将给他点着。高手所争,就是这相差毫黍的瞬息之机。杨华在群敌围攻之下,岂能和他拼个两败俱伤?
  就在这危机瞬息之间,杨华身形一斜,全大福的快刀劈了个空。反手一剑,再把青铜锏荡开。在身形倾斜之际,脚踏醉八仙步法,左手同时伸出,一托邓中艾的肘尖,避实击虚,把邓中艾的点穴恶招解了。
  说时迟,那时快,杨华已是从钢刀铜锏铁笔的夹攻之下脱出身来,一个转身迎上了在他背后攻来的两个军官。
  这两个军官一个挥舞三节棍,噼啪有声;一个却是双手空空,并没兵器。杨华志在速战速决,必须先击破最弱的一环。当下手起剑落,便斩那个手中并无兵器的军官。
  战略本来不错,可惜判断稍为错误。那个军官,只凭一双肉掌,便敢上前应敌,可知并非“最弱的一环”。恰恰相反,他是在“五官”之中,武功仅次于邓中艾的高手。精于七十二把大擒拿手法,应变最快。
  杨华一剑斩下,用的是孟家刀法中的“独劈华山”,势捷力沉,但美中不足的却是由于他把长剑当作大刀来用,稍欠轻灵。这也是杨华料敌不足之故。眼看剑锋就要削上那人的手腕,不料那人变招比杨华更快,双指一钳,竟然钳着了杨华的剑柄。另一个军官见同伴得手,心中大喜,三节棍一抖,登时就朝着杨华的天灵盖砸下。
  不过,他也是欢喜得太快了。杨华早已妙悟上乘武学,懂得随机应变的道理,骤然遇险,不假思索的也是立即变招,变得比那个精通擒拿手法的军官还更奇诡!
  只见白光一闪,杨华突然把手中的长剑抛开,那人的功力略逊杨华,接不下来,只好松手。杨华双掌击出,“蓬”的一声,打着他的胸膛。登时把他打得口喷鲜血,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杨华一跃而起,刚好接着落下来的长剑,不待脚尖点地,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顺势就斩下来。这个军官可没有空手入白刃的本领了,三节棍给他当中斩断,杨华剑锋一挺,“叹”的一声,刺入他的胸口。这几下兔起鹘落,霎眼间连毙两敌,邓中艾等人方始追上,三面合围。
  杨华少了两个敌人,唰唰两剑,左刺全大福,右刺那个姓马军官。全大福是给他打怕了的,慌忙闪避。邓中艾心里骂道:“脓包!”双笔一振,一招“横架金梁”挡住杨华长剑。姓马那个军官舞起青铜锏朝他后心就碰。
  青铜锏还未触及杨华,杨华陡地倒在地上。那军官不觉一呆,莫名其妙。邓中艾双笔刺空,提足要踩杨华。只听得全大福一声惨呼,双脚已是给滚在地上的杨华削断。杨华用的是刀法中的“地堂刀”。全大福与杨牧狼狈为奸,杨华也最恨他,砍断他的双脚,方始消了胸中一口恶气。
  说时迟,那时快,杨华已是一个“鹞子翻身”,跳了起来。长剑随着他跃起之势反手刺出,喝道:“你和姓全的是好朋友,陪他去吧!”那姓马的军官魂飞魄散,只道杨华也要斩断他的双脚,拔足而逃。可是他跑得更快,却不及杨华出剑之快,剑光过处,只听得又是一声惨呼,这次是那个姓马的军官,给杨华一剑削掉了他的一条臂膊!
  五个军官,两死两重伤,没有受伤的只有一个邓中艾,败得可是比“四僧”、“四道”更惨了。邓中艾又惊又怒,喝道:“大伙儿齐上,这小子胆敢拒捕杀官,咱们还和他讲什么江湖规矩!”
  杨华纵声笑道:“我早叫你们并肩子上了,谁叫你们不听我的说话?”
  他虽然豪气干云,但以寡敌众,敌手又都不是泛泛之辈,可还当真不易应付!
  “五官”虽然只剩一人,“四僧”、“四道”尚未如何伤损,混元子的师弟伤得最重,也不过是右手的轻伤,左手还能使剑。邓中艾加上四僧四道,总共也有九人之多!
  “四僧”中的天泰上人,“四道”中的混元子,“五官”中的邓中艾,论本领,单打独斗,或许不及杨华,相差也是有限。杨华只应付他们三人联手,已是为难,何况他们另外还有六名高手相助。何况,混元子和他的师弟也还能使出毫无破绽的剑阵?杨华要同时应付这许多高手,又怎能还像刚才那样轻易的击破他们的剑阵。
  片刻之间,杨华已是被困核心。九个敌人,三重围困,把杨华围得无隙可钻。最内层的是邓中艾和混元子师兄弟,攻守配合,严密非常。天泰上人和两个藏僧把九环锡杖挥舞得接成一个圈圈,防他突围。最外一层还有两个剑法奇诡的青城派道士和一个藏僧压着阵脚!
  杨华被困核心,气力渐渐不加。幸而邓中艾等人对他神妙莫测的剑招也还有些顾忌,他们以为胜券在握,自是不愿太过冒险进招,故此杨华还能勉强支持。这些人打定了主意,只待耗尽杨华气力,那时何愁不能将他擒获?
  正在吃紧,忽听得邓中艾喝道:“什么人,给我站住!”杨华把眼望去,只见一条人影,来得快极,看清楚了,原来正是那个刚才打了他一记耳光的美少年。
  邓中艾猜不透他的来历,见他年纪轻轻,也不放在心上,想道:“莫非是大营里新来的小军官,今天轮到他下乡巡查?”驻扎小金川的清军大营,由于防地乃是新收复的“匪区”,是以每天都要派出若干干探,到四乡巡视,侦查“余匪”。这些干探多半由职位较低的军官充当,穿的当然也是便服了。邓中艾料想敌人决不会这样大胆,胆敢独自来救杨华;但一个小军官料想也没多大本领,用不着他来帮忙,是以喝他“站住”。
  杨华知道这人本领甚高,但也猜不透他的来意。心里想道:“他已经知道我的仇人是孟元超,刚刚他还打了我一记耳光,料想他是不会帮忙我了。最多是袖手旁观,让我和清廷的鹰爪斗个两败俱伤吧!”
  岂知双方都没有料中,那美少年并没“站住”,反而来得更加快了。只见他身形一晃,疾如鹰隼穿林,霎眼之间,已是闯进最外一层的包围圈。藏僧喝道:“你这小子,也太不知自量,这里有你插手的地方吗?”那美少年冷冷说道:“是吗?”话犹未了,只听得“唰”的一声,手上已是拿了一条软鞭,霍地向那藏僧扫去。
  藏僧武功不弱,虽是出其不意,百忙中也还能够挥杖抵挡。但仍是迟了半步,只觉虎口一麻,那美少年喝道:“你给我滚开!”说时迟,那时快,藏僧手中的九环锡杖已是给他的软鞭卷去,这个水牛般身躯的藏僧跌了个仰八叉!
  与那藏僧同在外圈的两个青城派道士这才知道来人乃是劲敌,连忙抽出身来,联剑攻击这个少年。齐声喝道:“好小子,你要来找死,老道就成全你吧!”
  那美少年又是一声冷冷的说道:“是吗?”突然把软鞭卷住的禅杖往前一送,这条九环锡杖有一丈多长,给他用劲飞出,那两个道士怎躲得开?只听得“当”得一声响,左面道士的长剑已是给锡杖碰落,右面那个道士本领较高,慌忙一矮身躯,平剑一挑,把锡杖拨转一个方向。
  这两个青城派道士以剑法奇诡见长,想不到未能施展,就给对方用这个“蛮来”的打法破了。其中一个长剑坠地,双剑合璧已使不成。美少年得理不饶人,挥鞭如风,噼𪡈连声,失了长剑那道士给他打得脸上添了两道血痕。还有兵刃那个道士吃亏更大,膝盖的骨头打碎,疼痛难当,虽然还有兵刃,也只能骨碌碌的和衣滚下山坡去了。他是恐怕自己一足已跛,若不趁早逃跑,待会儿要跑也来不及。
  那条九环锡杖转了一个方向,余势未衰,向中间一圈飞去。“四僧”之首的天泰上人把禅杖一立,一招“举火燎天”,将飞来的九环锡杖撩得飞上半天,九个铜环在半空中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直飞出十数丈外,方始跌落山谷。
  美少年想道:“这个番僧倒是不可轻敌。”身形飘闪,宛似水蛇游走,说时迟,那时快,又已抢进中层的围圈。手起鞭落,向左面一个喇嘛打去,那喇嘛连忙移身换步,踏乾门,转坎位,避招进招,美少年鞭如电闪,倏地一转,又向右面那个喇嘛打去,那喇嘛也是连忙移身换步,踏巽门,转离位,避招进招。只听得一片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两根九环锡杖碰个正着,两个喇嘛也撞个正着,骨碌碌的都滚下了山坡!原来美少年年纪虽然很轻,却也和杨华一样,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他看出两个喇嘛的步法,算准了打向他们的一鞭,他们必须如此闪避,恰好就要撞个正着。
  天泰上人大怒喝道:“好小子,胆敢伤我门下!”美少年笑道:“我还要伤你呢,你瞧着吧!”使出软鞭鞭法中的一招“阳关折柳”,软鞭打成一个圈圈,向天泰上人的颈项便套。天泰上人喝道:“好小子,欺我太甚!”禅杖舞得呼呼风响,软鞭给他荡开,竟是落不下来。不过软鞭轻不受力,天泰上人耗了许多气力,却是仅能自保。
  杨华少了两层包围,仅需对付内圈的三个高手,虽还未能取胜,却是可以挥洒自如了。他唰的一剑,把邓中艾迫退一步,腾出手来,一记劈空掌向天泰上人打去。虽然是在苦斗之后,这记劈空掌也打得天泰上人脚步踉跄。美少年身手何等快捷,乘隙即进,软鞭卷着他的腰带,喝声“去!”借力使力,竟然把他扯上半空,一抖软鞭,把他抛下山坡!
  此时只剩下内圈的三个高手,邓中艾挥舞双笔,抵挡他的软鞭。论真实的本领,邓中艾还要稍胜于他,不过他却是先声夺人,令得邓中艾不能不微有怯意。
  邓中艾欺近身来,美少年的软鞭几乎给他的双笔夹住。美少年喝道:“你会点穴,难道我就不会?”软鞭倏的从双笔缝中抽出,抖得笔直,点向他胁下的“渊腋穴”。邓中艾大喝道:“好,我就和你比比点穴的功夫!”他是一等一的点穴高手,左笔一拨鞭梢,右笔已是指向美少年胸口的“璇玑穴”。美少年喝道:“武功不拘一格,只是擅长一门,焉能算是高手?”身形游走,软鞭卷地扫来,忽而屈曲如环,忽而伸直如笔。十数招中,已是变换了好几种打法。他的软鞭不但鞭法奇诡,还可以当作判官笔使,当作小花枪使,使出的招数,也是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邓中艾喝道:“不是高手,也能赢你!”话虽如此,但见美少年的软鞭矫若游龙,神妙莫测,心中已是不禁微有怯意,那敢轻敌?
  剧斗中美少年使出“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唰、唰、唰,风声呼响,卷起一团鞭影,向邓中艾下三路扫来。邓中艾见他来势甚劲,不便硬接硬架,急急一提腰劲,身形平地拔起,跳起一丈多高,双笔交叉压下。
  美少年正是要争这瞬息之机,摆脱邓中艾的缠斗。邓中艾双笔压空,说时迟,那时快,美少年已是旋风似的从缺口扑出去,唰的一鞭,打那个正在和杨华恶斗的混元子。
  混元子是武当派的有数人物,焉能着他暗算?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大弯腰,斜插柳。”疾的一塌身,手中长剑,已是使出“苏秦背剑”的招式,护身迎敌。
  鞭风剑影之中,只听得有个人一声惨呼,血流满面,一只耳朵,竟然给美少年的软鞭扯了下来!受伤的是混元子的师弟。
  原来美少年仍然是用声东击西的打法,他情知混元子难于暗算,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混元子一塌身形,他的软鞭恰恰从混元子的背上卷过去,拿捏时间,不差毫黍,混元子固然没有给他打着,他的软鞭也避开了混元子的剑锋,疾卷过去,打了个圈圈,只一拉就扯断了混元子师弟的耳朵。
  美少年突击得手,冷冷说道:“你助我一掌,我报你一鞭,谁也不欠谁的人情!”这话是对杨华说的。杨华刚才以一记劈空掌,助他打败天泰上人;如今他打了混元子师弟一鞭,也助杨华破了武当派的镇山剑法。美少年说了这几句话,一个转身,刚好迎上了脚尖刚刚着地的混元子。
  他这几句话不但令得邓中艾感到有点奇怪,杨华也是颇有啼笑皆非之感了。
 
  邓中艾奇怪的是,这美少年和杨华说话的口气,竟然像是外人,杨华则在心中苦笑:“原来你和我联手对敌,却还在心中恨我。你帮了我的大忙,却不许我帮你的小忙,这分明是不愿意把我当作朋友了。”
  以杨华的本领,本来就可以击破混元子师兄弟的“剑阵”,加上了美少年助他的这一鞭之力,胜得自是更加快了。混元子的师弟被他扯掉一只耳朵,虽然不是致命之伤,也痛得他心神大乱,杨华的快剑已是攻破他们的防御,混元子的师弟转身就跑。
  杨华喝声“着!”唰的一剑,向混元子刺去。混元子横剑一封,使出十成内力,图与杨华一拼。那知杨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身形微动,闪过对方剑锋,“𪡈”的一掌打下,劈着混元子的虎口,将他的长剑打落。只见白光一闪,混元子也是像他的师弟刚才一样,血流满面,掩面飞奔。原来他吃的亏比他的师弟更大,一只左眼已给杨华刺瞎。
  混元子师兄弟都已负伤而逃,邓中艾如何还敢恋战,当然也是跑了。
  “四僧、四道、五官”,死的死,跑的跑,一场血雨腥风过后,山头重又归于宁静,只剩下杨华和那美少年两人。
  美少年冷冷的瞅着杨华,神情甚为奇怪。杨华纳剑入鞘,上前施礼,说道:“小弟杨华,多谢兄台救命之恩,请恕冒昧,敢问高姓大名。”
  少年冷冷说道:“我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通名道姓?”
  杨华碰了一个钉子,苦笑说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总应该向你道谢的。”
  少年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是特地来救你的吗?”
  杨华怔了一怔,说道:“不管你为了什么,你总是帮了我的大忙。”
  少年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要不是你曾经对这里的老百姓做过好事,我才不会帮你的忙呢?”
  杨华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只不过前两天帮了贺猎户一点小忙。但他们也帮了我的忙的。”
  美少年说道:“我们讲究恩怨分明,贺猎户是我的朋友,你救了他们夫妻,所以今天我来救你。这不是为了你,只不过是替他们报答你的恩惠。恩怨两清谁也不欠谁的情。你不必谢我,我也用不着谢你了。”说罢转身就走。
  杨华快步越过他的前头,叫道:“兄台,且慢!”
  美少年俊目斜睨,冷冷说道:“你不许我走,是不是想要和我较量?”
  杨华说道:“小弟那有恩将仇报之理,只是想请兄台帮一个忙。”
  美少年眉头一皱,但却说道:“论理你救了贺猎户夫妻两人,我今日帮你的忙似乎还未足相抵,不过,我和你并非一条路上的人,我也不能随便答应你。好,你先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情?”
  杨华说道:“兄台可是义军中人?”
  美少年眉毛一扬,说道:“是又怎样?”
  杨华说道:“小弟正是想要寻找义军,不知兄台可肯指点?”美少年冷笑说道:“哦,原来你是想我告诉你义军藏在那里?”
  杨华说道:“难道你还不能相信小弟不是鞑子爪牙?”
  美少年哼了一声,说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死心未息,还想去杀孟元超?”
  杨华说道:“那是另一件事情……”话犹未了,美少年已是厉声喝道:“究竟是也不是?你先说个明白!”
  杨华不由得气往上冲,心里想道:“你不肯告诉我那也罢了,何必如此盛气凌人?”但转念一想,这个少年毕竟有恩于己,只有忍气吞声,说道:“不错,我和孟元超是有一段梁子,非得找他算账不可!你若因此恼我,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找义军,决无坏意!你不相信,我也不敢求你帮忙了!”说罢便走。
  那知这次美少年却追上来,喝道:“且慢!”杨华负气说道:“有何指教?”美少年道:“你为什么要找义军?”杨华说道:“义军的冷萧两位头领是家师好友。”
  美少年似是好奇心起,问道:“令师是谁?”
  杨华说道:“我有三个师父,大师父卜天雕已经死了,二师父段仇世,三师父丹丘生,他们一年前遭遇横祸,迄今未卜死生。二师父曾经和我说过,他和小金川的义军头领冷铁樵、萧志远两位大侠,交情都还不错,叫我可以投奔他们。”这话不假,不过,段仇世在义军中最好的朋友还是孟元超,这个,杨华可是不便和他说了。
  美少年面色略见和缓,说道:“原来你是段仇世的弟子。这位前辈的名字,我倒是曾经听得人家说过。”
  杨华喜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美少年忽道:“段仇世是你师父,杨牧是你何人?”
  杨华想不到他单刀直入的便问这个他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当下呆了一呆,涩声说道:“什么人都不是!”
  美少年道:“那你为什么放走了他?”
  杨华更是吃惊,心里想道:“难道他早已躲在这儿,偷听了我那不成材的爹爹和我所说的话?”
  美少年见他吃惊,甚为得意,接着说道:“你休想抵赖,我看见杨牧从这山上走下来,他的武功和你相差甚远,若不是你有心放走了他,他焉能跑掉?”
  杨华方始松了口气,道:“不错,是我放走了他。我有难言之隐,你别迫我……”
  美少年冷笑道:“我才不稀罕知道你的事情呢!”但却忍不住又再问道:“你要杀孟元超也是有难言之隐么?”
  杨华咬牙说道:“不错,但这和义军并不相干!”
  美少年峭声说道:“你错了!你对百姓做过好事,是以我要帮你。但孟大侠做的好事更多,你怎能杀他?杨牧却是清廷鹰犬,不管他是你的什么人,你也不该善恶倒颠!”
  杨华给他说得心中一动,不过,他心头的结却又怎能这样容易解开?这霎那间,他转了好几个念头,终于还是负气说道:“错了我也不能改变主意,最多在杀了孟元超之后,我陪他死掉!”
  美少年道:“那更错了!怎能同一天死掉两个有用的人。哼,枉你有一身高强的武功,心胸却是如此狭窄!”
  杨华心乱如麻,不觉发了狂似的叫道:“你别管我行不行,你不懂,你不懂……”
  美少年说道:“好,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接着冷笑道:“你的武功虽然很高,谅你也杀不掉孟元超!我告诉你吧,他和义军一起,如今大概是在青海的柴达木深山之中,你自己去寻找他们吧。”
  杨华叫道:“你上那儿?”
  美少年道:“你怕我向孟元超通风报讯吗?哼,你也太看轻孟大侠了,你以为他会怕你寻仇?”
  杨华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原来他给这少年打了一记耳光,又骂了一顿,但不知怎的,对他却是甚有好感。而这“好感”,并非仅仅因为他曾经救过自己的性命。
  美少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杨华讷讷说道:“我不想说了,说出来恐怕你对我更多误会。”原来他是想和这少年结伴同行。这少年既然是义军中人,他在小金川的事情办妥之后,想必也会回到义军所在的地方。但想到这少年对自己误会甚深,而自己又难于解释,他焉能答应和自己结伴同行?是以杨华只好打消这个念头,话到口边,强自咽下。
  美少年好奇心起,眼睛望着杨华,说道:“说来听听,也是无妨。我不怪你就是。”
  杨华暗自嘲笑自己一时的冲动,想道:“他正在恼恨我和孟元超作对,我还要求他带我到孟元超所在的地方,这不是异想天开吗?我真是太幼稚了。他不骂我一顿才怪。骂不打紧,只怕他还要误会是安有什么坏心肠呢!”
  美少年说道:“咦,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扭扭捏捏,倒像个大姑娘了。爽爽快快的说吧。”
  杨华给他这么一说,更是不好意思说出来了,当下,低下了头,说道:“其实我并没有坏心思,只,只不过想和你交个朋友。”
  美少年忽地脸上一红,说道:“你为什么想和我做朋友?”杨华说道:“因为你对我好。”
  美少年板起脸孔,说道:“我早和你说清楚了,我是为了贺猎户夫妻救你的,谁对你好了?”
  杨华说道:“我知道。不过我也并非仅仅因为你曾救过我的性命,我才觉得你对我好。”
  美少年脸上更添了两分红晕,说道:“我打了你的耳光,你还觉得我好?”说至此处,不禁噗嗤一笑。
 
  美少年可没想到,杨华给他嘲笑之后,反而十分诚恳的和他说道:“不错。我知道你打我的耳光,是为了想我好。可惜我有难言之隐,不能听你的话。但你的好意我还是很感激的。”
  美少年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杨华说道:“不知道。”心想:“你连姓名都不肯告诉我,叫我如何敢问你的来历?”
  美少年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你只凭猜想以为我是好人,假如我不是呢?”
  杨华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好人的!”美少年摇了摇头,又是噗嗤一笑。
  杨华不觉愠道:“我是诚意的,你笑什么?”
  美少年正容说道:“我笑你太过容易相信别人,将来会吃亏的。你要知道,这世上的好人固然很多,貌似好人的伪君子也很不少。好比杨牧就是一个。二十年前,他曾经被人当作侠义道中人物,可怜云女侠云紫萝也上了他的当,以至遗憾终身。”
  杨华听他说到自己父母头上,心里好生难过,想道:“听他的口气,似乎知道我的家事。难道妈妈当年并非甘心情愿嫁给爹爹,而是受骗的么?”随又想道:“这少年认识孟元超,他知道我的家事,那也不足为奇。爹爹固然不能算是好人,不过孟元超和他有仇,造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来诋毁他恐怕也是有的。”要知杨华虽然气恨杨牧,但还以为杨牧是他父亲。做儿女的纵然知道父亲不对,也总是不高兴听到别人当着自己的面说的。也正因此,杨华本来想要向这少年打听一点关于自己母亲生前的事情,也不愿意开口了。
  美少年继续说道:“再说,你能够相信我,我也未必能够相信你呢。”
  杨华涩声说道:“我知道,你对我的误会,我是没法给你消除的。好,算我说错了话,你既然看不起我,我也不敢妄欲高攀了。咱们各走各的吧。”
  美少年忽地嫣然一笑,说道:“谁说我看不起你,要是看不起你,还会和你说这许多话?不过,或许我对你是有误会,但愿以后你的行事能够消除我的误会。”
  杨华心里苦恼之极,冷冷说道:“我非找孟元超算账不可,我的行事是决不能让你消除误会的。”
  美少年笑说道:“世间事变化无常,往往出人意料之外,这可说不定呢。正如你所说,人与人之间,大概总是难免有所误会。不过天地宽广得很,一点无关大局的恩怨,我看也不必老是放在心上。你说是吗?”
  杨华无可奈何,勉强说道:“多谢你的金石良言。”
  美少年笑道:“好,但愿你真的能够把我的话当作良言。时候不早,我可要走啦。经过今日一战,敌人不会放过你的,你独自一人,武功虽高,处境也很危险。要是你的事情已经办妥,我劝你也是早日离开此地为宜。”
  关切之情,现于辞色。美少年终于走了。杨华目送他的背影渐去渐远,没入林中,不觉呆了好一会子。
  山风吹来,杨华瞿然一省:“这人真是奇怪,他不愿和我做朋友,却又对我这样关心。他一会骂我,一会儿又安慰我。说呀说的,不知为了什么,又突然会脸红起来,真是令人莫名其妙。”想至此处,不觉又是暗暗好笑:“他说我像个大姑娘,我看他才是像个大姑娘呢!”
  杨华自小得到三个师父的爱护,但却从没有过一个朋友,是以在他见了这个和他年纪相若的美少年之后,不知不觉就起了渴欲求友之心。也正是因此,他刚才才会那样“幼稚”,明知自己会给对方误解,却也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和那少年结伴同行之念,几乎要说出来。
  美少年的背影已经不见,杨华不禁颇为有点怅惘的心情了。“我自己的事情已经够烦恼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我丝毫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却去想他作甚?”杨华心中苦笑,慢步下山。
  天边抹着一片晚霞,是临近黄昏的时分了。宿鸟归巢,不时从他头顶飞过。
  “这些鸟儿,在天空自由自在的飞翔,何等快乐。为什么我却要有这许多烦恼?嗯,还是他说得对,天地宽广得很,心胸放宽一些,或许就会少却许多烦恼!”他不知不觉忽地又想起那少年说过的话,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
  他在山溪旁边停下脚步,目光被水里的游鱼吸引,心道:“咦,这里也有弓鱼!”好像见了老朋友一样欢喜。
  原来弓鱼是云南洱海的特产,是一种有着怪脾气的鱼。别种鱼都是顺水而游,只有弓鱼是逆水上游,永不回头。杨华和师父住在苍山,这种弓鱼常从洱海逆游,沿着苍山十八溪的溪流,游上苍山之顶,游不上去,就弓着腰射向前面,怎么样也不退后。“弓鱼”的名称,就是由此而来。
  杨华在小金川的山上发现也有弓鱼,不觉又是欢喜,又是一阵伤感。想道:“大师父之仇未报,二师父、三师父死生未卜,妈的遗志也有待于我去完成,我纵使遇上什么难堪之事,也不该就此颓唐!”
  鸢飞鱼跃悟天心,杨华吐出胸中闷气,精神一振!
  “天地宽广,我是应该在宽广的天地之中,多少做出一点有益于人的事。不过,我家和孟元超这笔账我还是要算的,假如我发现他当真是义军里的害群之马,我还是要把他杀掉!”杨华怀着矛盾的心情,走向新的天地。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不久前在小金川还是温暖如春,如今在这青海高原之上,却已是寒风刺骨的时候了。
  在这高原上的山区,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冲风冒雪,独自前行。这个少年便是杨华了。他是从小金川取道川北,经过甘肃的玉门关,来到青海的。
  虽然塞外草衰,但在这玉树山上,山色仍是美得难所言宣。那是一种“壮丽”的美,“苍劲”的美。秋天的天空似乎特别高,尤其是在这高原的山上。高原上的云也特别多,远远看去,山云相接,简直分不清那儿是山,那儿是云。山间一路都是森林,下面大都是杨树、桦树和云杉;高处则是原始森林的落叶松。在这秋末冬初,野草衰黄的季节,山上到处是瑰丽的彩色。除了常绿的树木在积雪的映照下,依然闪着光亮的葱绿以外,还夹嫩黄、鹅黄、绛红、赭红和枫叶红,那是树木、野草和岩石的颜色,还有那满山长着的小灌木冻得发紫,从远处看去,就像整个山头都铺着玫瑰花似的,当真是令人目眩神摇!
  杨华不由得欢喜赞叹,心里想道:“我从前住的石林,当然是天下奇景,但来到这塞外的高原,却是方知天地之大!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了。”
  正当杨华欢喜赞叹,目眩神迷之际,忽听得马铃声响,回头一看,只见两个军官,正在并舆驰来。山路崎岖,前面那个军官扬起马鞭,噼(口+伯)作响,远远的就吆喝道:“浑小子,不要性命了么,还不赶快给我滚开!”
  那两匹骏马,跑得有如风驰电掣,话声未了,已是来到杨华身前,而那一鞭亦已朝着杨华打来。
  杨华心头火起,不躲不闪,索性站在路的当中,只待他的皮鞭打到自己的头上,便要将他拉下马来。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只听得呼呼风响,那两匹马忽地跃起一丈多高,竟然从杨华的头上跳了过去。原来这两匹坐骑,乃是久经训练的战马,不用主人驱策,自己便会越过障碍。
  挥动皮鞭那个军官几乎跌下马来,不由得甚为恼怒,说道:“这小子真可恶,我真想回去给他一顿鞭子!”
  后面那军官笑道:“何必和一个浑小子计较,咱们还有公事待办呢!”
  前面那军官心念一动,说道:“你说他浑,我倒觉得他浑得有点古怪呢!”

 
第十回
  险遇荒山崩雪浪

  相逢古寺起风波

  后面那军官道:“哦,你觉得他什么地方古怪?”
  “我喝他滚,他非但不躲,反而站在路的当中。难道他当真浑得胆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飞骑冲去要打他,我看他是给你吓得傻了。何必为一个傻小子伤脑筋,走吧,走吧!”后面那个军官笑道。
  前面那个军官似乎还有一点犹疑,后面那军官说道:“看这天色,可能还有一场大雪。日落之前,咱们要是不能走过黑虎坳,恐怕会有大雪封山。”前面那个军官这才打消了回去鞭打杨华一顿的主意。
  杨华心里冷笑:“你若回来,我是求之不得!”走了一会,忽又听得蹄声得得,似乎有七八骑之多,杨华只道又是官兵,想道:“这次你们不来惹我,我也要给你们一点厉害瞧瞧。”
  只见一面镖旗迎风飘扬,走在前面的是个“趟子手”,(镖行规矩,有个在前面喝道的人,称为趟子手。)大概是因为早已知道这座山上并没强人,并没喝道。他高高举起那面镖旗,用金丝线绣出一头雄鹰,下面有“震远镖局”四个大字。
  杨华心道:“原来是镖局的人,但这震远镖局的来头可是不小!”
  原来震远镖局乃是北京的第一大镖,总镖头韩威武本领高强,一杆镖旗,走遍大江南北,从无失手,当真说得是威震八方。这震远镖局的来头,杨华曾经听得他的二师父段仇世谈过。
  走在中间的是四个骡伕,各自牵着一匹健骡,骡背上都是堆着七八个箱子,比一个人还高。走上山来,显得甚为吃力。
  走在后面的是两个镖师,策马缓缓而行。杨华心里想道:“这两个人不知有没有韩威武在内?”随即哑然失笑:“他是总镖头,想必不会亲自出马的。”
  杨华知道震远镖局声名不坏,当下便即让过一边。那两个镖师看见他独自一人在这崎岖的山路上行走,也似有点诧异,其中一个就问他道:“小兄弟,你上那儿?”
  杨华说道:“我上柴达木投亲。”
  那镖师好像怔了一怔,说道:“请恕我的冒昧多问一声,贵亲在柴达木干什么营生?”
  杨华说道:“他是开牧场的。叫我去帮他饲马。”
  那镖师道:“你不怕打风落雪的天气,山路难行吗?”
  杨华道:“为了餬口,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山路也是走惯了的。我正是要趁冬季来临之前,赶到柴达木呢,否则更难走了。”
  那镖师说道:“这也说得是。不过看这天气,可能还有一场大雪,说不定还会崩雪封山。要是黄昏日落之前,未走到前面那个山坳,我劝你还是找个猎户人家,投宿的好。”杨华说道:“多谢指点。”
  镖师问道:“小兄弟,你冷不冷?”原来杨华那件军装早已抛掉,身上穿的只是一件单衣,而且有点破烂了。
  杨华说道:“我们穷人家的孩子,捱饥抵冷,早已惯了。”
  那镖师大概觉得杨华可怜,想了一想,向同行的镖师道:“石老弟,你的身裁和他相差不远,送他一件棉袄吧。”
  那姓石的镖师道:“好的。”打开包袱,检出一件棉袄,便即递给杨华。
  杨华说道:“我和你们非亲非故,怎好意思要你们的东西?”那镖师哈哈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必曾经相识?区区一件棉袄,算得什么?”
  那姓石的镖师跟着笑道:“韩总镖头叫你收下,你就收下吧。你不知道,我们的韩总镖头最爱结交朋友,你若推辞,他心里反而不安的。”
  杨华吃了一惊,说道:“他,他是韩总镖头?”
  韩威武看了杨华一眼,那姓石的镖师便问他道:“你知道我们的韩总镖头?是否听人说过?”
  杨华摇了摇头,说道:“我长了这么大,都是在山沟子里打转,外面有头面的人物,我怎会知道?不过我想,总镖头大概总是一个大人物吧?”
  韩威武给他说得笑了起来,去了疑心,笑道:“我那里是什么人物,不过是在刀头讨饭吃的人罢了。”
  镖局这班人走过之后,杨华凝神细听,隐隐听得韩威武说道:“这个少年倒是有点意思。”
  那姓石的镖师道:“是否有可疑之处?”
 
  韩威武道:“我还看不出来。不过他这样穷,却不肯轻易受人东西,倒不像是个寻常的穷小子呢。”
  这两个镖师在谈论杨华,杨华也觉得韩威武保这支镖有点奇怪。
  要知震远镖局乃是北京的第一大镖局,在全国范围之内,也称得上是镖行领袖。韩威武以领袖镖行的震远镖局总镖头的身份,亲自出马保镖,自是非同小可之事!
  杨华虽然缺乏江湖经验,日常听得师父谈论,对镖行的情形,多少也知道一些。大镖局的总镖头倘若亲自出马,所保的镖,十九必属于“红货”,而且多半会是“暗镖”。所谓“红货”,即是价值甚高而方便携带的东西,例如金银珠宝、千年何首乌、成形老山参,甚或价值连城的什么宝物等等。但现在他们却是用四匹骡子,搬运几十个木箱,如此笨重的东西,料想应是一般货物,値钱也是有限,何须总镖头亲自出马保镖?至于“暗镖”则是和“明镖”相对而言。打明旗号,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保镖,每个山头都递拜帖,称为“明镖”;不打旗号,唯恐人知,单人匹马走道,称为“暗镖”。像震远镖局目前的情形:打出旗号,用上“趟子手”喝道,当然是“明镖”了。但这“明镖”并无大队人马随行,只有一个镖师跟着总镖头,保护四个骡伕,未免有失京城第一大镖局总镖头的身份。
  还有一层,以当时的情形而论,富商巨贾,多数是在东南财富之巨,西北地瘠民贫,大买卖则是较少。是以第一流的大镖局往往不屑于做西北一线的小生意。即使有时碍于情面,勉强接下,也决不会由总镖头亲自出马。
  杨华心里想道:“万里迢迢,从北京护送一批笨重的货物到青海来,山路又是这么难行,这分明是吃力不讨好的生意,韩威武是在北京镖行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为什么他竟肯纡尊降贵,亲自保这支镖呢?”
  镖局的人已经走在杨华的前头,走过一个山坳了。由于骡子负重,走得缓慢,这一行人在山坡上还是隐约可见。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阵阵寒风从山峦间颳过来,发出骇人心魄的呼啸。天色突然变了!
  乌云遮住了晴空,大风骤起,飞砂走石,饶是杨华一身武功,也有寸步难行之感。
  忽地隐隐听得打雷的声音,杨华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个天气,怎么说变就变?要是下起大雨,可就更糟糕了!”心念方动,只听得走在前面山坡上的韩威武大叫道:“小兄弟,赶快跑上高处,找个地方躲避,咱们碰上雪崩啦!”杨华还未知道“雪崩”有什么可怕,但听得韩威武这样惊叫,亦已知道不妙了!
  杨华拔足飞奔,刚跑得几步,只见隔着一个山坳的对山的山坡,平地冒出无数气泡,那是层冰震裂之后所发生的现象。转眼间,在他立足之处的山坡,也是白茫茫一片,整座山峰,都好像披上薄雾冰绡了。
  山顶的积雪倾泻而下,许多磨盘大的雪块爆裂开来,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就像一个郁雷连接一个郁雷!
  积雪夹着砂石滚下,几丈高的大树,给它一冲,也是登时冲倒。雪块、石头、树木,碰着了阻道的悬岩,就像滚球一样飞腾起来,作弧形的抛物线向山谷抛下;体积较轻的雪块炸裂成无数碎片,俨似陨星纷落如雨!杨华伏在地上,只觉无数雪块、石头,在狂风中呼啸、爆炸,从头顶滚过,从身边飞过。山鸣谷应,地动天摇,如临世界末日!
  其实这只是对面山峰的雪崩,虽然波及他们这边,祸害还不能算是很大。但在从来未见过“雪崩”的杨华,骤然碰上这样可怕的景象,已是吓得心惊胆颤!
  正当他胆颤心惊之际,忽听得有人叫道:“救命,救命呀!”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登时令得杨华跳了起来。
  原来这一声呼喊,激起了杨华的义侠心肠,他本来是在恐惧之中的,此时也不知那里来的勇气,心中想的只是必须救人,反而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
  只见一头骡子滚下山坡,牵着牠的那名骡伕也是随着滚下,爬不起来。那头骡子给石块打碎了脑袋,骡伕则是跌断了脚骨。
  雪块砂石正像洪流般滔滔滚下,那名骡伕此刻虽然还不是首当其冲,但若再滚下去,必定会淹没在这股越来越扩大的“洪流”之中。
  但这名骡伕和杨华所在之处,距离还在百步开外,杨华想要救他,也来不及。
  陡然间,只见韩威武飞身扑下,一抓抓着那名骡伕的脚跟,硬生生的把他倒提起来,往上一抛,喝道:“石兄,小心接着!”那姓石的镖师双臂一张,抱着骡伕,慌忙叫道:“总镖头,你快上来呀!”
  杨华松了口气,心中又喜又惊,想道:“韩威武果然名不虚传,这手功夫,我就远远比他不上!”要知韩威武救这骡伕,全凭一抓之力,就把他抛上十几丈的高处,这是非得有非常深厚内力不行的“大力鹰爪功”!
  杨华刚自为那骡伕庆幸,不料第二件灾祸又发生了!
  那位石镖师业已看出危险,才急忙叫韩威武上来的。那知韩威武竟然不肯离开险境,他救了骡伕,还要抢救货物。
  那头骡子已经死了,所背的十几个木箱沿着山坡,散了满地。有几个箱子还在顺着斜坡之势,向下急滚。
 
  韩威武笑道:“别忙!”口中说话,身形拔起,又是往下一扑,脚尖落地之时,正好追上滚在最前面的那个箱子,抓起来往上便甩。跟着第二个、第三个箱子陆续滚到他的跟前,他就一个个的接下来、抛上去。说时迟,那时快,那股雪块、砂石、木头汇会合而成的“洪流”,眼看着也就要滚到他的面前了!
  那姓石的镖师又惊又急,叫道:“总镖头,人紧要,失掉一些东西,人家也会原谅咱们的!”
  韩威武沉声说道:“不错,是人紧要!但多保全一个箱子,就可以多救许多人,难道你不知道么?”
  那姓石的镖师叫道:“我知道,不过,你——”
  韩威武道:“好,这是最后一个箱子,我就来啦!”
  不料话犹未了,那股洪流却先来了!
  韩威武刚刚抛出最后一个箱子,已是给一块飞滚下来的石头打个正着。韩威武双臂一振,斜跃出数步开外,饶是他躲闪得快,也给那股洪流冲击一下,幸亏不是正面的冲击,但亦已禁受不起了。
  只见韩威武身形晃了一晃,“卜通”倒地,沿着斜坡骨碌碌的滚下去。那股“洪流”从他身边滚滚而过。“洪流”是不断扩大的,他若不能及时避开,势必给淹没无疑。但此时他已是精疲力竭,急切间那能恢复这必需的气力。
  那姓石的镖师失声惊呼,吓得呆了。“洪流”已经淹没半个山坡,切断了上下通道。韩威武固然爬不上来,那姓石的镖师也是无法下去救他。
  韩威武正自心头一凉,自份必死,忽觉得有一根木头碰着他的身体,有个人叫道:“总镖头,快,抓紧……”原来是一根粗如人臂的树枝正在他的上方向他伸过来。
  原来他滚下去的方向也正是杨华跑下来的方向,杨华在千钧一发之际,拗折一枝树枝,刚好来得及递下去救他。韩威武绝处逢生,抓牢树枝,杨华用力拉他上去。就在这一瞬间,“洪流”滚滚的冲过他刚才立足之处!
 
  杨华拖着他走上高处,韩威武吸了口气,精神一振,说道:“小兄弟,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
  杨华说道:“总镖头,你不是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吗?你送给我棉袄御寒,我也还未曾多谢你呢。”
  韩威武看他一眼,似乎越来越觉得这少年颇为奇特,说道:“小兄弟,刚才你冒险救我,很可能陪上你这条性命的,你知道吗?”
  杨华说道:“总镖头,我这是学你的榜样,你可以舍己救人,我为什么不可以?”
  韩威武哈哈笑道:“你说得好。小兄弟,你真有意思。”
  这场雪崩,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风力渐渐减弱,那股雪块砂石汇成的洪流亦已卷过山坡,注入谷底了。只见一条条狭窄的裂缝,就像树叶的脉络一样,遍布在山坡上,冲不掉的大石和树木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
  杨华目覩这场雪崩的破坏力量之大,思之犹有余悸,说道:“幸喜咱们的人都没损失,这场雪崩真是可怕!”
  韩威武笑道:“这还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场雪崩呢。在十多年前,西藏珠穆朗玛峰发生过一场大雪崩,小山也似的冰岩和雪块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泻而下,百里之外都可以听到打雷似的声音,方圆数十里之内,人兽都被活埋,那才真是可怕呢!”杨华听了,不禁为之咋舌。
  韩威武忽道:“小兄弟,你是不是曾经练过武功?”
  杨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道:“我那里会什么武功,不过自小跟大人打猎为生,有几斤力气罢了。”说了谎话,心里颇是有点歉意,想道:“这位韩总镖头是好人,其实我是不应该骗他的。不过,我倘若直认我会武功,只怕他一定要追问我的师父是谁,那时我的身份是难以隐瞒了。何况二师父还是和清廷作对的呢,我怎能都告诉他。他这震远镖局能够在京城执镖行的牛耳,自必和官府中人也有来往。还是那位不知名的朋友说得对,不可轻易相信别人。”原来他是那个美少年的“临别赠言”,才决定对韩威武说谎的。此时不禁又想起那个美少年来了,“不知他是否要回到义军那儿?但愿他别碰上这场雪崩才好。”
  韩威武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杨华心想,自己是初出道的“雏儿”,料想他不会听过自己的名字,便如实说了。韩威武道:“小兄弟,你的气力倒是不小呢,你家原来是猎户的吗?住在那里?”
 
  杨华说道:“我住在小金川,不过早已没有家了。”
  韩威武听得“小金川”三字,吃了一惊,说道:“小金川不是经过一场大乱,去年底才给官军平定的么?”
  杨华说道:“我是山沟里的穷孩子,外面的事情知道不多。不过,在官军未来之前,倒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乱,耕田的耕田,打猎的打猎,大家都能安居乐业。官兵来了,又要拉伕,又要抽税,那才真是乱了。我就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才要到外地投亲。”杨华编造这段谎话,一来是因为他曾经踏遍小金川,熟悉当地情形,不怕韩威武问出破绽。二来也是想试探韩威武对义军的态度。
  韩威武道:“小金川是个好地方,十多年前,我也曾经去过的。那时冷铁樵和萧志远两位头领还未在小金川建立基业呢。你知道这两位头领吗?”杨华想试探他,他也想试探杨华。
  杨华说道:“听人说过,可惜没有机会见过。韩总镖头,你认识他们吗?”
  韩威武道:“我也是可惜没有见过他们。至于他们的大名,我当然是早已如雷贯耳的了。”
  杨华说道:“我离开小金川之后,才知道外面的人,把他说成是强盗头子。但小金川的穷人说起他们的时候,都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们是坏人的。韩总镖头,你见多识广,依你看来,他们是怎样的人?”
  韩威武道:“我和他们并非知交,不敢妄论。不过就江湖上的口碑来说,他们足可以当得英雄二字。”
  杨华松了口气,暗自想道:“他的身份是总镖头,白道黑道都要拉点交情,当然不敢和官府作对,不过,听他的口气,最少他是同情义军的。”
  韩威武老于世故,杨华要试探他,不知先已露出破绽。韩威武心里也在想道:“一个普通穷人家的孩子,怎说得出这些话来?看来这个少年一定是有点来头的了。”于是再问杨华:“你说你早已没了家,你的爹娘呢?”
  杨华说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是邻家一个好心肠的大叔将我抚养成人的。”在他的心目之中,他是早已把父亲当作死掉,说至此处,不觉动了真情,双眼红了。
  韩威武道:“唉,真可怜。你愿意跟我干镖行吗?我看你身手很是敏捷,是块练武的材料。跟我几年,一定可以当得上镖师。”
  这话已是相当明显的向杨华暗示,有收他为徒之意。倘若换了别人,有机会做北京第一大镖局总镖头的徒弟,那还有不立即跪下来磕头之理?不料杨华却是说道:“多谢总镖头的栽培,但我要去投亲,只好辜负你的好意了。”
  韩威武好生失望,说道:“你是去柴达木吧?”杨华说道:“不错。”韩威武道:“好,那么咱们可以同走一程。”
  此时风雪已是完全停止,上山的路业已复通,那姓石的镖师正在上面高声呼唤“韩总镖头!”韩威武道:“我没事,就上来啦!”说罢,回过头来和杨华说道:“雪崩过后,山路很滑,小心点儿,紧跟着我。”
 
  韩威武业已恢复几分精力,杨华跟在他的后面,见他步履轻健,踏雪无声,不由得暗暗佩服。心里想道:“假如是我,刚刚经过了这场灾难,只怕现在还是寸步难行。”
  那股“洪流”虽然已经注入山谷,斜坡上还是布满冰雪碎块,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杨华紧紧跟在后面,韩威武跳过一道几尺宽的山涧,说道:“看清楚我的落足之点!”在山涧那边,由于溪水刚刚退下,布满许多浮冰。
  杨华跟着跳过去,不料脚尖一滑,着足之处,似乎毫不受力,正要施展轻功,顺着倾斜之势在浮冰上滑过,只见韩威武已是回过身来,叫道:“唉,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杨华心念一动:“莫非他是有意试我会不会轻功?”立即装作失足的模样,一跤摔倒。说时迟,那时快,韩威武已是旋风似的疾一转身,及时将他扶稳了。
  杨华所料不差,原来韩威武果然是有意踩碎一块冰块,弄松了下面的石头,试试杨华的本领若何。但这次却是给杨华骗过了。韩威武不禁有点内疚于心,想道:“这少年救了我的性命,即使他是骗我不会武功,我也不该试他。”
  镖行的人看见总镖头和杨华一起走来,惊喜之中,不觉也是有点诧异。那姓石的镖师笑道:“小兄弟,刚才你不向高处跑,反而向低处跑,我真是为你担心呢。好在你吉星拱照,避过这场灾难。”原来他只看见杨华向韩威武失事的那个方向跟下去,但在当时雪块满空飞舞之中,却没看见后来杨华是怎样救他们的总镖头了。
  听了这话,韩威武不禁哈哈大笑道:“老石,你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才是。”
  石镖师怔了一怔,说道:“此话怎讲?”
  韩威武笑道:“刚才要不是这位小兄弟救我,我早已给崩泻的雪块活埋了。你说这不是吉星拱照吗?”
  众人大为惊异,想不到这个衣裳褴褛的少年能够救了他们的总镖头,要不是韩威武亲口所言,他们几乎不敢相信。
  韩威武道:“赵大叔,你的伤怎么样?”这姓赵的就是他刚才冒险救起的那个骡伕。
  那骡伕道:“还好没伤着骨头,石镖师已经给我敷上了金创药了。只可惜死了一头骡子,这批药材……”
  那头业已倒毙的骡子所背的十几个木箱,有几个箱子在滚下山坡之时碰坏了,此时镖行的人正在把散在地上的大包小包的药材捡起来,一面就地取材,修理破烂的箱子。
  杨华方始恍然大悟:“怪不得韩威武要舍命抢救货物,原来是治病救人的药材。”对韩威武不觉更加佩服。
 
  韩威武笑道:“碰上这场雪崩,咱们才不过损失一头骡子,这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赵大叔,你别担忧!这十几个木箱,我们可以分开来揹。待出了山口,再找一头骡子就是。倒是你的伤……”
  那骡伕道:“我的伤不打紧。”
  韩威武道:“虽不打紧,也不能让你跟着我们走了。”
  石镖师道:“不错,是必须找个地方安置赵大叔了,不过,在这荒山之中……”
  韩威武道:“在这山上,有一座白教的喇嘛寺,我认识当家的喇嘛。”
  石镖师喜道:“原来是白教的喇嘛,那可真是最好不过了。”
  韩威武道:“是呀,即使我和当家的喇嘛没有交情,咱们说明原委,他也一定会收留赵大叔的。”
  石镖师道:“雪崩过后,明天也不知能不能走。既然有一座白教的喇嘛寺,今晚咱们大伙儿就在那里歇宿吧。”
  韩威武说道:“我也是这个主意,这喇嘛寺虽然很小,咱们几个人总还可以住得下的。小兄弟,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当你是自己人一般,你千万莫要再和我们客气。”
  杨华替他们揹上两个木箱,笑道:“总镖头,你当我是自己人,那就请你也别对我太客气了。”韩威武只好让他揹上。
  那镖师名叫石建章,是韩威武的得力助手,为人厚道热肠,说道:“杨老弟,俗话说得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既然没了爹娘,与其去投远亲,何不和我们一起,在镖行混个饭吃?跟我们的总镖头,好歹也可以学会一点武功。”
  杨华仍然拿刚才答复韩威武的那番说话来答复他,石建章也是像韩威武一样好生失望,说道:“老弟,要是你投亲不遇,回头来找我们。对啦,令亲在什么地方开牧场,你可以告诉我们吗?我来找你也行。”
  杨华说道:“我只知道他是在柴达木,开设牧场,要到当地打听才能知道他的确实地址。”
  石建章道:“啊,原来令亲是在柴达木开设牧场,那巧极了,我们这次保镖,也是要路经柴达木的。”和韩威武刚才的反应完全一样,在知道杨华是前往柴达木之后,显得似乎有点惊疑。继续和杨华谈话,也好似多少有点儿顾忌了。
  杨华不觉也起了一点思疑:“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小金川的义军是藏在柴达木山区?”
  石建章转移话题,问道:“那座喇嘛寺远不远?”
  韩威武道:“不远。转过前面那个山坳,你就可以看得见了。”
  石建章笑道:“总镖头,你真是交游广阔,我还未知道,原来你早已和白教喇嘛有了交情呢。怪不得——”说至此处,似乎忽地省起不宜在杨华面前透露更多的秘密,顿了一顿,正在琢磨要怎样接着说下去才可以不露痕迹的把话题轻轻带过的时候,韩威武已是哈哈一笑,跟着随即说道:“你是说怪不得咱们的镖局能够接上这支镖么?”
  石建章有点尴尬,只好说道:“不错。”说话之时,装作漫不经意的看了一看杨华。
  杨华其实根本不知道喇嘛教之中有个“白教”分支的,他一向只知道西藏的喇嘛有红教、黄教之分,目前是黄教的势力最大,达赖班禅都是属于黄教的。却不知道除了红教、黄教之外,还有一个白教。他本来想问韩威武的,但感到韩石二人对他似乎已有顾忌,也就不便再问了。
  韩威武却似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老弟,你大概还不知道喇嘛教中有个白教吧?反正咱们闲着没事,我说给你听。”杨华说道:“若是不方便说的,那也不必说了。”
  韩威武哈哈笑道:“老弟,咱们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好说的?”他张口大笑,心里也在好笑,想道:“这少年真是纯朴得可爱。他当然是有来历的人,不过,不管他是什么来历,我也可以信任他了。”要知倘若稍通世故的人,也不会像杨华那样坦率的说出他们的顾忌的。
  韩威武大笑之后,继续说道:“白教在西藏的源流还在红教、黄教之前。元代是红教得势,其后宗喀巴崛起,改革喇嘛教,是为黄教之祖,逐渐取代了红教的势力。白教在红、黄两教的排挤之下,则是更加式微了。最后,大概是一百年前,白教在西藏无法立足,终于迁到了青海,另建多伦寺,托庇于鄂克昭盟的土王势力之下,延续至今。教徒当然是远远不及黄教之多了。不过鄂克昭盟却是青海诸盟之中最大的一个土王,管领科尔沁、伊令昭等十三旗,西藏的黄教喇嘛固然不敢向他挑衅,朝廷也要笼络他们的。(按“盟”“旗”乃是从前新疆青海等地的行政单位。)
  “白教现在的活佛法号孔雀明王,倒是个雄才大略的人,和鄂克昭盟的土王相处得很好,颇有中兴之象。”
  说完了“白教”的历史之后,韩威武继续说道:“鄂克昭盟今年年初发生过一场瘟疫,病人很多。实不相瞒,我们这批药材就是运往鄂克昭盟的。往鄂克昭盟,中途要经过柴达木盆地,不过却用不着经过柴达木的山区。所以咱们可以同走一程,但我们却不能陪你去找令亲了。”
  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已是转过山坳,只见那座喇嘛寺只比普通农家大些,围墙破破烂烂,穿了几个窟窿。
  石建章有点失望,笑道:“这座寺庙的‘年纪’看来不小,没有一百岁恐怕也有八十岁了。雪崩,没有将它震塌,也算得是邀天之幸。”
  韩威武笑道:“这是白教进入青海之时,最早在各地建立的一批寺庙之一。虽然破破烂烂,但当家的喇嘛沙玛法师倒很好客,而且会说汉语。”
  果然到了庙前,当家的喇嘛沙玛法师和一个小喇嘛便已闻声出来恭候。沙玛法师是个年约六十开外的枯瘦老头,那小喇嘛也是又黄又瘦,看年纪似乎比杨华还小。
  沙玛法师见了他们又惊又喜,笑道:“我还只道是给雪崩阻路的客商呢,原来是韩总镖头你的大驾光临!”
  韩威武道:“我是特地来拜访老朋友的。你不知道我们要往你们的活佛那儿吗?”
  沙玛法师说道:“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但却想不到你们这样快就来到了。嗯,刚才那场雪崩,……”他已经注意到镖行的人揹着木箱和那个一跛一拐走路的骡伕了。
  韩威武笑道:“徼天之幸,只是损失一头骡子。不过这位大哥跌伤,恐怕要给你添上许多麻烦了。”
  沙玛法师说道:“你们不辞劳苦,冒着风雪,来给我们送药,还要和我客气,这算什么?你放心,待你们回来的时候,我包管给你医好这位大哥就是。请进来吧。”
 
  喇嘛庙里只有一个客房,沙玛法师叫那小喇嘛将受伤的骡伕扶入房中休息,替他换药治伤。其他人众就在大殿卸下行装,围着圈儿坐下。所谓“大殿”其实比普通人家的客厅也大不了多少。
  沙玛法师笑道:“地方太小,只好委屈你们将就点儿,挤一挤啦,你们饿不饿?”
  韩威武道:“我们带有干粮,刚刚路上吃过。饿倒不饿,不过要是有酒的话——”
  沙玛法师说道:“对,喝酒可以解解寒意。正好我有一坛从多伦寺带来的马奶酒和一坛自酿的葡萄酒,你们放量喝吧。”
  喝了一碗酒,石建章说道:“奇怪,刚才似乎很觉疲倦,现在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韩威武笑道:“疲劳过甚,反而睡不着觉的,你现在知道吗?”
  石建章笑道:“恐怕是因为有好酒喝的原故吧。总镖头,我是好酒无量,你的酒量比我好,你多喝一碗。反正看这天色,明天恐怕也还不能登程。”
  韩威武说道:“小兄弟,别客气,你也来喝,马奶酒是青藏特产,别的地方喝不到的。葡萄酒的滋味更是不错。”
  杨华的三师父丹丘生是最喜欢喝酒的人,是以杨华的酒量也很不错。马奶酒有点酸涩的味道,喜欢的人觉得很好,杨华却喝不惯,于是陪韩威武喝了两碗葡萄酒。这种上品葡萄酒又香又醇,很易入口,过后方始慢慢发作。杨华的酒量虽然不错,空肚喝酒,不觉也是有了一点酒意。
  忽听得蹄声得得,到了喇嘛庙前戞然而止。杨华方自奇怪,这么晚了还有骑马的客商投宿。抬头一看,只见两个军官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正是他日间碰上的那两个军官。
  韩威武“啊呀”一声,站了起来,说道:“马大人,周大人,什么风儿把你们吹来的?”原来这两个军官,一个名叫马崑,一个名叫周灿。马崑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周灿则是御林军的高级军官。
  马崑苦笑道:“一点不错,我们正是给这场大风雪吹到这儿来的。韩总镖头,怎的你亲自出马保镖?”
  韩威武道:“青海西藏这一路的镖我们的镖师从没走过,恐有失闪,说不得我只好陪他们闯道了。两位大人又何以不在京中纳福?”
  马崑说道:“我们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上命差遣,只好出来卖命。”
  寒暄已毕,彼此都是有些纳罕。韩威武以北京第一大镖局总镖头的身份亲自出马保镖,固然引起马崑的思疑;马崑以御林军副统领的身份在这荒山古庙出现,韩威武也是不禁惊异,想道:“但愿他们不是到柴达木去的才好。”
  不过,双方虽然都有思疑,却也不便动问。要知镖行的规矩,外人倘若问他们保的是什么镖,上那儿去等等有关业务秘密的问题,那是最为犯忌的。同样的理由,韩威武更是不能打听这两个军官办的是什么“公事”了。
  但马崑却在无意之中,自己透露了一点秘密,说道:“我们徼幸避过了这场雪崩,本来希望天黑之前能够走出山口,到江孜投宿的。不料前山雪崩,后山的山口也给积雪封了。”江孜正是前往柴达木所必经之路。
  韩威武皱眉说道:“这可有点不妙,大雪封山,要是明日天晴的话,还好一些,可望积雪溶化,后天就可出山。假如接连几天阴雨,那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启行了。”
  周灿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地哼了一声,说道:“妙呀,原来你这小鬼头也躲在这里,老子正要找你霉气!”
  韩威武吃了一惊,把眼望去,只见周灿恶狠狠的指着杨华,喝道:“你这小鬼还不赶快给我滚出来!”
  原来杨华本是躲在堆起的木箱后面的,但终于还是给周灿发现了。
  韩威武连忙说道:“这孩子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周大人,请周大人看在我的份上,饶了他吧。”
  周灿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杨华一番,说道:“什么?这小鬼是你们镖局的人吗?”心中实是不能相信,这个衣裳褴褛的少年竟然和大名鼎鼎的震远镖局有关。
  韩威武陪笑说道:“他是我们请来的向导。”
  马崑说道:“韩总镖头,你以前认识他吗?”
  韩威武笑道:“他是此地土人的孩子,我怎能认识他?不过走这条山路甚是危险,有活可干的土人都不肯给我们做向导,没奈何只好找一个穷人家的大孩子充当了。”
  周灿说道:“原来你也不是深知他的来历的。我看他可不大像是一个普通的穷人家孩子。”
  韩威武不由得暗暗吃惊,要知他替杨华说谎,其实并不知道杨华底细,也不知道杨华曾否在这个军官面前露出过什么破绽。而杨华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自己心里也早已明白。当下想道:“万一他是小金川义军中的人物,给这两个家伙查了出来,我所担当的风险可真是太大了。”
  周灿继续说道:“今天我们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快马疾驰,他居然胆敢拦在路的当中,不知害怕。我们的坐骑反而几乎给他吓坏了。”韩威武听得他这么说,这才放下了心,笑道:“周大人,你这可怪不得他,他在山沟子长大,恐怕从来还没有见过像你们的坐骑那样,跑得飞快的高头大马的。他不是不知害怕,而是给吓得傻了。”
  周灿说道:“他既然是你们的向导,为何当时只是见他独自一人?”
  韩威武笑道:“周大人,你有所不知,我们的骡队在有雪崩迹象的山路上走,危险极大。是以必须向导先行探明十里之内的道路,待他回报方可启程。否则一遇雪崩,就有被活埋之险了。但饶我们如此小心,在这场雪崩之中,还是损失了一头骡子,跌伤了一位弟兄。”
  马周二人听他说得合情合理,信了几分。韩威武说道:“浑小子,你吓坏了两位大人的坐骑,还不快快陪罪!”
  杨华无可奈何,只好忍受委屈,向马周二人陪了个罪,心里想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们跪下来向我磕头!”
  马崑笑道:“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总镖头给你求情,我们也不必和一个浑小子计较了。”
  韩威武给他们斟了一碗酒,说道:“这是本寺主持自酿的美酒,韩某借花献佛,敬两位大人一碗。”
  周灿喝了酒兴致很好,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韩威武闲聊,忽地说道:“韩总镖头,不是我们疑心太大,小金川发生过一桩事情,许多高手,就是栽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手里的,这小子居然敢冒充我们御林军的军官哩!”
  韩威武说道:“有这样的事?”
  周灿说道:“是呀,要不是我们奉派小金川去查办这件案子,我也不敢相信竟有这样出奇的事情呢!”
  韩威武道:“这小子是什么路道,大人查出来没有?”
  马崑摇了摇头,说道:“这小子,自称姓杨,可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韩威武心中一动:“难道那位少年英雄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这位小兄弟?好在我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杨华也在想道:“好在这两个狗官只知道我的姓,不知道我的名,否则一说出来,我可就要给他们当场揭破了。”原来杨华刚才因为料想韩威武不会听过自己的名字,已经如实告诉他了。
  石建章道:“这小子在小金川做了什么案,不知两位大人可方便说么?”
  周灿说道:“咱们都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反正这件事情在小金川也是大闹开了。不过,说来惭愧,可真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有一个同僚名叫李大勇,送一件公事到小金川去,中途失踪,现在尚未知道下落。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不久,小金川就出现了一个冒牌的御林军军官,大概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便是那个小子了。料想李大勇已经遭了他的毒手啦。”
  韩威武装作吃了一惊的模样说道:“李大勇不是你们前任统领北宫望亲自提拔的人吗,他在京城的时候,和我们也是认识的,据我所知,他的武功还当真不弱呢!”
  马崑说道:“还有武功高得多的人折在这小子手下呢,驻在小金川的崔军门帐下有所谓‘四僧、四道、五官’,你知道么?”
  韩威武道:“曾经听人说过,不过我记不起那许多名字,只知道四僧之首是天泰上人,四道之首是混元子,五官之首是邓中艾。”
  马崑道:“这三人的本领,依你看来怎样?”
  韩威武道:“天泰上人是喇嘛教中有数的高手,混元子已得武当剑法的真传,邓中艾的判官笔更是武林一绝,当然算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
  马崑说道:“可是不但他们三人,‘四僧、四道、五官’,全都折在这姓杨的小子手下,那小子只不过有一个帮手,和他一般年纪,而且还在他打了许久才来帮他的!”


梁羽生家园书库 发表于 2018-6-20 08:58


第十一回
  惊听琵琶来怪客

  戏倾杯酒折强徒


  韩威武道:“哦,还有一个这样厉害的少年,这可真是应了一句俗话,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了。”

  这两句话本来含有称赞那两个少年之意,韩威武话出了口,方知不妥。好在马周二人似乎并没琢磨他的说话,马崑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吗?御林军的威风都给这小子扫尽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没有碰上这个小子,可还当真算得是不幸中之大幸!”

  杨华心里暗笑:“我就坐在你们面前,你们还说没有碰上。”忽地发觉韩威武的眼光似乎正在注视着他,杨华瞿然一省,连忙低下了头,装作渴睡的样子,打了一个呵欠。

  周灿皱一皱眉头,好像不高兴杨华打这个呵欠,扰乱他的谈兴,但也不屑为这点小事呵斥杨华,当下接着马崑的话,加以解释道:“我们本来是奉派去查究那个冒牌的御林军的,到了小金川,方才知道发生了这许多骇人的事情。但那个小子和他朋友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不久,我们接到海统领八百里加紧送来的公文,把我们调去拉萨,我们也就离开小金川啦。”

  这次轮到马崑皱一皱眉了,他向周灿瞪了一眼,说道:“老周,你的酒喝多了吧?不能再喝了!”弦外之音,自是提醒周灿不要胡乱说话,泄漏公事的秘密。

  周灿甚是尴尬,心想:“让他们知道是去拉萨有什么打紧?反正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原来他们此行另有目的,到拉萨给活佛送礼只不过是藉口而已。不过由于马崑是周灿的上司,周灿只好唯唯称“是”。跟着也像杨华那样,装作渴睡,打了一个呵欠。

  韩威武老于世故,说道:“周大人,你歇歇吧,咱们明天再谈。”

  沙玛法师说道:“真是不好意思,两位大人光临小寺,我可没有客房让两位大人安歇。要是两位大人不嫌委屈,小僧的房间……”

  马崑说道:“大师不必客气,我们就在这里打个盹儿。”这两个军官一打瞌睡,大家都不方便再聊天了,于是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睡觉。喧闹的“大殿”重归静寂。

  静寂中忽听得“呜呜”的号角声,快马奔驰的蹄声有如暴风骤雨。韩威武、马崑、周灿等人都吓得跳了起来。

  只听得有个人叫道:“不关别人的事,我们是来劫镖的!”杨华吃了一惊,心道:“这声音好熟!”

  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中年的麻面汉子和一个年约五十左右的秃头汉子已是大踏步走了进来。

  杨华怔了一怔,想道:“奇怪,这麻子我好像在那里见过的?”但在他相识的人中,却没有那一个是麻子。

  那麻子走进来当中一站,脚步不丁不八,双掌贴着膝头,掌心外向,正是杨家“六阳金刚手”的护身姿势,防备敌人突然袭击的。麻子站定之后,哈哈一笑,说道:“韩总镖头,你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我闵某人吧?”杨华听他这么一说,方才蓦地想了起来:“原来是大师哥!”

  原来这个麻子不是别人,正是杨牧的大弟子闵成龙。

  闵成龙本来是一个颇为英俊的少年,他是在杨牧假死的第三天,在灵堂上遭了池鱼之殃,方才变成麻子的。

  当时宋腾霄跑来杨家,要把云紫萝的孩子(即杨华)带走,和杨牧的姐姐辣手观音杨大姑动起手来,当时闵成龙在旁摇旗呐喊,令得宋腾霄十分讨厌。杨大姑撒出一把梅花针,宋腾霄以上乘内功把梅花针反震回去,全都插在闵成龙脸上,有意拿他来作“杀鸡儆猴”之用,这就把闵成龙变成大麻了。

  同一天杨华就给宋腾霄从杨大姑手中夺走,自此没有见过闵成龙。故此在杨华的印象之中,根本就想不起闵成龙是个麻子。

  闵成龙突然出现,韩威武也是不觉怔了一怔,随即站了起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闵大哥,闵大哥,你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

  闵成龙道:“谁和你开玩笑?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支镖给我们留下,我可以替你向尚舵主讨个情让你们过去。否则,嘿嘿,那就只能先礼后兵了!”

  石建章霍地站了起来,喝道:“闵成龙,你当真是要劫镖?”

  闵成龙道:“这还有假的?否则我带这许多人来作什么?他们正在外面等着搬运震远镖局保的这批药材呢!”

  韩威武吃了一惊,心道:“奇怪,他的消息怎的如此灵通,居然知道我保的是什么镖?这个姓尚的也不知是什么人?”原来闵成龙的本领韩威武素所深知,根本就未曾将他放在眼内。不过和他一起来的这个秃头汉子,韩威武可不能不有点戒惧了。

  秃头汉子双目炯炯有神,两边太阳穴坟起,站在当中,宛渊停岳峙。韩威武是个武学大行家,一看就知此人非同小可。他进来之后没有说过一句话,木然毫无表情。

  韩威武注意这个秃头汉子,杨华却在注意闵成龙。他甚是觉得奇怪,暗自想道:“大师哥不是震远镖局的镖师吗?为什么他要劫震远镖局的镖?”他还记得在他爹爹“出丧”那天,闵成龙才从京城赶回来的。

  “听他的口气,大概他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镖局了。但纵然如此,也总是和韩总镖头有过宾主之情啊,为何他要前来劫镖?”

  心念未已,果然听得石建章斥责他道:“闵成龙,好歹你也曾经在震远镖局躭过几年,你仗着镖局做靠山,在江湖上闯出名头,你和韩总镖头的私人恩怨暂且不论,镖局总没有对不起你!你怎能反过来要劫总镖头亲自出马所保的镖?哼,哼,我不是怕你劫镖,我是恼你丧了良心!”
 

  闵成龙面色倏变,“嘿、嘿、嘿”的冷笑了三声,说道:“石建章,你不提震远镖局也还罢了,提起震远镖局,我越发不能和你们干休。你说镖局待我不薄,不错,最初几年确是如此,但我闵某人也没有对不起镖局啊!请问韩总镖头,我犯了什么事,在你继任总镖头之后第二年,就要把我革退?”杨华这才明白,原来他是给韩威武赶出镖局的。这次实是借劫镖为名,来报私怨!

  韩威武冷冷一笑,说道:“震远镖局水浅难养大鱼,你老兄雄才大略,我怎敢委屈你做一辈子镖师?请你另谋高就,那正是为了成全你啊!”

  原来闵成龙在震远镖局,和杨牧里外通应,实是想要篡夺镖局的大权,同时也是替前任的御林军统领北宫望掌握这京城的第一大镖局的。他们的阴谋后来给韩威武发觉,是以将他革退。

  但杨牧是御林军的红人,震远镖局要在京师立足,韩威武多少也得顾全他的颜面。故此他把闵成龙革退的真正原因,他可是不便出之于口了。

  闵成龙冷笑道:“总镖头别损我了。说句老实话吧,你是不是认为我的本领不济,不配做你们大镖局的镖师?”

  韩威武淡淡说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一定要猜疑我是如此,那也只能由你!”这话在别人听来,是韩威武向他解释;但在闵成龙听来,却不啻是韩威武已默认了。

  闵成龙怒道:“好,你认为我不配做你们震远镖局的镖师,今天我倒要劫你们试试!”

  石建章大怒道:“姓闵的,你有多大本领,胆敢和总镖头放肆,你划出道儿来吧,我接你的!”

  闵成龙道:“不错,闵某多少还有自知之明,我是不敢和总镖头动手。不过一山还有一山高,也不见得我们的人,全都怕了你们的韩总镖头!好,我现在就划出道儿,我们是两个人,你们也是两个人,正好各比一场。我打不过韩总镖头,也正好陪你玩玩。先此说明,咱们这场只能是助兴,正主儿可是我这位朋友和你们的韩总镖头。”

  石建章道:“很好,那么就由咱们做配角的先上吧。各位,请挪开一点地方!”

  韩威武摆了摆手,说道:“且慢!”他是按照镖行的规矩,和敌方先礼后兵,说道:“这位朋友我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呢?”那秃头汉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方始缓缓吐出五个字来:“在下尚铁宏!”

  “尚铁宏?”韩威武心里暗暗诧异:“这个名字我可从来没有听过。”于是问道:“尚舵主在那里安窑立柜,不知韩某有什点地方得罪了你,尚请明示。”

  尚铁宏道:“你没对我不起,无须和我讨甚交情!”话中之意,劫镖就是劫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韩威武几曾受过别人如此奚落?但他是名家风度,心里恼怒,脸上却没显露,说道:“既然尚舵主要拿我们的震远镖局来扬威立万,韩某也只好舍命陪君子罢啦!是尚舵主先上,还是这位‘闵大爷’先上?”

  尚铁宏忽地也道:“且慢!”

  韩威武道:“尚舵主有何吩咐?”

  尚铁宏道:“我得和这两位大人交待几句。”

  马崑、周灿这两个御林军军官在贼人闯进庙门之后,也是一直没有说话,完全摆出一副袖手旁观的神气。此时马崑方始笑道:“尚舵主,我们初次见面,这位闵老弟却是曾经相识。他要和韩总镖头算算旧账,我们是不方便管的。韩总镖头,请别怪我袖手旁观,你们震远镖局这样大的声名,我们倘若插手,也反而是坏了你们镖局的声名啊!”

  韩威武道:“本来我们就不敢惊动两位大人!”心里暗自恼怒:“你们不过是存心向杨牧的大徒弟讨好罢了,好在我也用不着你们帮忙!”

  尚铁宏回过身来,向马崑行了个礼,说道:“多谢大人通情达理,不以寻常的盗贼看待。但是这件事情,我还应当向大人交待一个明白。”

  马崑似乎不愿惹事上身,说道:“我已经说了两不偏帮,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了结,还用得着向我交待什么?”

  尚铁宏道:“大人容禀,在下虽然伏身草莽,却是常思效力朝廷。这次劫镖,的确不是普通劫镖。一来固然是要为闵老弟出一口气;二来更重要的却是,想给朝廷送一份礼物。”他把劫镖说成是给朝廷送礼,这话刺耳非常,等于是把“朝廷”当成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子了。马崑不由得变了面色,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尚铁宏陪笑道:“大人请莫误会,容我细说。大人可知道这位韩总镖头保的是什么镖吗?”

  马崑心中一动,但仍然装模作样的板着脸孔说道:“只要他保的镖不犯王法,我才不爱管别人的闲事呢!”

  尚铁宏缓缓说道:“这个‘闲事’,大人可是非管不可!因为他正是犯了王法!”

  韩威武暗暗吃惊,喝道:“胡说八道,震远镖局开设在天子脚下,做的是正当生意,数十年来,谁个不知?那个不晓?我们光明正大的保镖,犯了什么王法了?”

  马崑咳一声,说道:“震远镖局的金字招牌,我当然信得过。但真金不怕红炉火,让他说说又有何妨?”

  韩威武知道马崑业已起疑,自己不便阻拦,只得说道:“好,你说吧,不怕你诬陷!”尚铁宏道:“真人面前莫说假话,你老老实实告诉两位大人,你是给谁保镖,保的又是什么?”韩威武冷笑道:“我会告诉两位大人的,但可不能当着你的面说!”

  尚铁宏立即跟着也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就只怕你未必敢于老老实实的告诉两位大人吧。”

  马崑说道:“韩总镖头,你莫多心,我决不会偏听一面之辞。不过也能让他说说,方才公道。是吗?”他说决不偏听一面之辞,这已分明是把镖局和劫匪当作处于平等地位的两边了,韩威武满腔怒火,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尚铁宏洋洋得意,说道:“请问你保的这支镖,是否要经过柴达木?”韩威武道:“经过柴达木又怎么样?”

  尚铁宏道:“小金川的逆匪如今正是在柴达木山区,你保的这批药材,正是要运去接济他们的!我没说错你吧?”

  此言一出,当真是石破天惊。但奇怪的是,马崑倒是好像并不怎样惊诧,微笑说道:“你有什么凭据?这话可是不能胡乱说的。”

  尚铁宏说道:“大人明鉴,他和匪逆往来,焉能让凭据落在别人的手里?但请大人想想,要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护送一批药材,焉用得着震远镖局的总镖头亲自出马保镖?嘿嘿,我还知道他和小金川重要匪首之一的孟元超,交情恐怕还是非同泛泛呢。”韩威武暗暗吃惊,不解这个秘密如何会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知道。

  马崑说道:“你怎么知道?”

  闵成龙道:“此事我可以作证。十年前孟元超曾经改容易貌,在震远镖局出现,后来我方始知道是他。”

  好在韩威武心里早已有了准备,当下先行对付闵成龙,冷笑说道:“你给我赶出镖局,也怪不得你要诬蔑我。倘若你说的是真,为什么十年前的事情,你现在方始揭发?”

  闵成龙说道:“那件事情过后,你已把我赶出镖局,我在京师难以立足,又向何揭发?而且我没有当时拿着孟元超,口说无凭,别人也未必就能相信。”

  韩威武冷笑道:“你知道口说无凭就好!”

  尚铁宏哼了一声,说道:“韩总镖头,你莫避重就轻。闵成龙说的是十年前事,我说的可是现在的事情!你这支镖是不是给冷铁樵、孟元超保的?”

  韩威武哈哈一笑,说道:“好在我也有一个证人。”

  尚铁宏道:“是谁?”韩威武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这里的主持沙玛法师。”

  沙玛法师数着念珠,口宣佛号,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居士,你可是冤枉了韩总镖头了。这批药材,是敝教法王托韩总镖头保的。鄂克昭盟不幸数月前发生一场瘟疫,病人很多,正是要等待这批药材救命!”

  韩威武道:“沙玛法师已然说了出来,我也不妨和你们直说了。给白教法王保镖,韩某岂能不尽心力?即使有甚嫌疑,也只能亲自走这一趟了!”前往鄂克昭盟,必须经过柴达木,这是马崑和周灿等人都知道的。马崑暗自想道:“白教虽然式微,朝廷也还是加以笼络的。他拿白教法王当作护符,我倒是不便将他怎么样了。”
 
  闵成龙说道:“焉知你不会把这批药材,分一部份,偷偷接济藏在柴达木山区的强盗?”

  韩威武面色一沉,冷冷说道:“姓闵的,本来我用不着你相信,不过我也不妨让你同行,决不伤你分毫,让你亲自看个明白。”

  闵成龙如何敢和韩威武一起经过柴达木?纵然韩威武答应不动他的分毫,他也害怕会碰上孟元超,给孟元超杀了。当下作出一副傲岸的神气,冷笑说道:“好马不吃回头草,谁愿意给你再当伙计?哼,哼!俺姓闵的也没这个功夫!”

  石建章斥道:“那就闭上你的鸟嘴!”

  马崑说道:“没有凭据的事情,你们各执一辞,我也难以判断。倒不如你们言归正传,暂且不要节外生枝。”表面看来,他似乎是帮忙韩威武说话,其实真正的意思,则是催促他们动手:“言归正传”。

  尚铁宏道:“马大人说得对,我也只是想要两位大人知道有这么一桩事情,明白我的心迹罢了。”

  马崑说道:“好,我已经明白啦。我还是刚才那一句话,两方都不偏袒。”

  闵成龙喝道:“我们的尚舵主已经把话交待过了,如今没别的好说,唯有在拳头上定输赢、分皂白了。姓石的,你上吧!”

  石建章冷笑道:“闵成龙,你为虎作伥,你以为我就怕你不成?”这“为虎作伥”四字,可是一语双关。

  杨华心里想道:“我还只道闵成龙是行为不端而已,原来他亦做清廷的鹰爪。哼,我还认他作大师哥作什么?”要知闵成龙虽没明言,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已证实了他的鹰爪身份。

  石闵二人在镖局时已是不和,此时一交上手,闵成龙固然是招招狠辣,石建章也是下手决不留情!

  只见闵成龙绕着圈儿疾走,转瞬之间,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掌影。杨家嫡传的“金刚六阳手”,招里藏招,式中套式,每一掌劈出,内中都暗藏着六种不同的奇妙变化。在一般掌法之中,一招两式,已是难能,一招六式,更为罕见,它的威力或许比不上少林派的金刚掌,但碰上旗鼓相当的对手,这一套杨家掌法却是更可以令对方防不胜防。

  闵成龙的掌法当然还不及杨牧精纯,亦已有了相当火候,石建章凝神应付,在开头数十招之内,竟也给他攻得有点手忙脚乱。

  石建章擅长的是绵掌功夫,有击石成粉之能,论功力是在闵成龙之上。但吃亏在掌法不及闵成龙的奇诡多变,而且地形也是对他不利。

  旁观的人都已退到墙角,但这座喇嘛寺的神殿本来不大,腾出来的地方也不过比普通人家的客厅大不了多少。石建章的腾、挪、闪、展功夫比不上闵成龙,要躲避他这轻灵矫捷、变化繁复的掌法,可还当真感到有点防不胜防。

  杨华看了数十招,暗自想道:“闵成龙的金刚六阳手已是练到刚柔兼济的地步,比从前高明多了。石镖头本来不该输给他的,但可惜在这斗室之内,他的绵掌威力却是难以发挥,久战下去,只怕会有闪失。”

  十年前灵堂的一幕情景在杨华脑海中泛起,当时闵成龙从镖局赶回来要为师父鸣冤,口口声声咬定是云紫萝害死他的师父。杨华想起这件事情,不由得怒气暗生:“倘若他仅是行为不端给赶出镖局的,我还可以忍受他。如今他已经做了鹰爪,于公于私,我也要替死去的娘亲,出一出十年前受他的这口气了。虽说石镖头和他这场比斗无关紧要,也不能让石镖头输了给他!”

  但怎样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暗中帮助石建章,而又不给别人识破呢?杨华可是煞费思量了。

  无巧不巧,激斗中石建章给闵成龙攻得急了,发起狠来,猛的一掌劈出。掌风所及,只听得当啷声响,一个骡伕手中拿着的碗,给掌风震得跌落地上,碎成片片。

  刚才众人都是在喝着酒的,在退到墙角之时,谁也不敢把碗放在地上,沙玛法师也没空闲把他们的杯碗收拾回去,是以大家还是捧在手中。

  杨华心念一动,登时也装作给掌风波及,把碗一抛。他那吃惊的神情装得唯妙唯肖,碗也并非是向闵成龙摔去,只是跌在面前。但破片已是溅了满地,其中一片破片“恰好”给闵成龙踏个正着,竟然刺穿了他的鞋底。闵成龙大叫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已是给石建章一掌击倒。

  尚铁宏连忙将他扶起,掌心在他背心一按,化解了石建章绵掌所留的劲道,闵成龙方始免受内伤。但饶是如此,由于石建章这一掌打得委实不轻,闵成龙还是给打落了两个门牙,吐出一口鲜血。尚铁宏怒道:“韩威武,你们镖局的人为什么偷施暗算?”

  韩威武哼了一声道:“尚舵主此言差矣!”

  尚铁宏怒道:“如何差矣,难道你们偷施暗算,倒是你们有理不成?”

  韩威武道:“你凭什么说是我们的人偷施暗算?”

  尚铁宏道:“要不是这小子摔破了碗,害得闵成龙几乎跌跤,他焉能败在你们的石镖师手下?”

  石建章怒道:“你瞧,我也受了破片之伤!这不过是意外之灾,如何可以诬赖别人。要是你们的闵香主不服气,咱们大可以约期再比!”说罢,抬起右脚给大家看,只见脚背果然是给破片划破一条淡淡的伤痕。

  原来杨华以上乘内功弹出的破片,功力乃是因人而施,手法妙到毫巅。闵成龙给刺着足心的“涌泉穴”,石建章受的却不过是皮肉之伤。石建章也不知道他是有心暗助自己。

  韩威武哈哈笑道:“原来你说的所谓‘暗算’乃是如此。不错,这位小兄弟是我们镖局雇用的向导,他根本不会武功,只因受惊摔破了碗。你们的闵香主是北五省名武师杨牧的大弟子,要说一个尚未成年的大孩子的无心之失,居然能够‘暗算’了他,这也未免太过笑话了吧?”

  闵成龙虽然有点疑心,但他最爱面子,听得韩威武这么说,可是不愿自灭威风,承认是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暗算。当下只好悻悻然的说道:“好了,好了,算我倒霉罢啦!”

  御林军的副总统领马崑也是思疑不定,但他也不敢相信杨华会有那么样高明的武功。心里想道:“石建章的绵掌功夫,功力本来是在闵成龙之上,大家遭受无妄之灾,吃亏的当然是闵成龙了。”

  尚铁宏看见没人帮他说话,连闵成龙自己也不作声,自是不便再闹下去。当下哼了一声,道:“韩总镖头,请到外面,待我领教你的三招两式!”外面有他的十几名手下,可以帮忙监视镖局的人。

  韩威武道:“好,主随客意,韩某奉陪就是。”

  当下大家走出庙宇外面的空地,围成一圈,看尚铁宏和韩威武比武。镖局的人为了避免嫌疑,手上都没拿着任何东西,盛酒的碗也早已由沙玛法师叫小沙弥收回去了。

  尚铁宏说道:“韩总镖头,比拳脚没有什么意思,咱们还是干脆比兵刃吧。兵刃没长眼睛,大家死生认命!”韩威武拔出随身佩戴的厚背扎刀,说道:“好,请尚舵主亮兵刃赐招!”

  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捧着一个长方形的匣子,递到尚铁宏面前,说道:“舵主,你的兵器。”

  尚铁宏也不伸手去接,只把中指一弹,但听得卜的一声,匣盖已是打开。这个匣子是用坚厚的檀木制的,尚铁宏只用指力,一弹便即打开。众人都是不禁吃了一惊:“这份内力,当真非同小可!”

  韩威武也是同样吃惊,但令得他吃惊的并非尚铁宏的内力,而是尚铁宏所用的兵器。

  尚铁宏打开匣子,拿出了一把铁琵琶,冷冷说道:“客不僭主,韩总镖头,请你先行赐招!”

  韩威武面色一变,说道:“原来尚舵主是铁琵琶门的衣钵传人,韩某今日得见失传了三百多年的武林绝学,真是不胜荣幸之至。”

  尚铁宏哈哈一笑,说道:“武林绝学四字,愧不敢当。韩总镖头,你也真是见多识广,令人佩服!”

  原来铁琵琶门是明代初年,一个介乎正邪之间的武林高手所创。此人名叫尚和阳,以铁琵琶作为独门武器,横行江湖,平生未遇敌手。直到晚年,方始败在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张丹枫之手,自此消声匿迹,不知所终。铁琵琶这一项武林绝技,也从此失传了。

  尚铁宏用的是铁琵琶,又是姓尚,韩威武猜想他一定是尚和阳的后代子孙,果然猜中。

  铁琵琶既然早已失传,韩威武对这种独门兵器自是所知无多,心里想道:“故老传言,铁琵琶最厉害的地方是腹内中空,内藏暗器。须得提防他的暗器!”

  尚铁宏笑道:“咱们是先礼后兵,礼数已尽,韩总镖头,请出招吧!”

  韩威武道:“有僭了!”挽了一个刀花,缓缓的向尚铁宏斫下来。指到他的身前之际,却忽地虚劈一刀。这是韩威武要保持镖行领袖的身份,不愿占先行出招之利。

  尚铁宏喝道:“兵刃无情留心接招!”铁琵琶横空击出,当作锏使。这一击的力道当真非同小可,在旁观战距离较近的人,都觉得劲风扑面,不由自己的退了几步。

  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韩威武反转刀背,使出了八成内力一拍。铁琵琶荡过一边,韩威武的扑刀也给他反震之力,倒劈过来。韩威武喝道:“好功夫!”一个沉肩缩肘,解了他的反震之力,第二刀迅即又劈出去。

  旁观的人只见他的刀锋扬起,第二刀便即砍出,根本不知道他曾受到反震之力。只照面一招,似乎韩威武就已抢到了攻势,镖局的人纷纷给他喝釆。只有杨华暗暗吃惊,想道:“看来二人的功力不相上下,但铁琵琶的妙用,恐怕韩总镖头还未知道。鹿死谁手,实是难以逆料。”要知尚铁宏的本领远非闵成龙所能相比,杨华要想重施故技暗助韩威武一臂之力,而不让他识破,那是谈何容易。何况马崑、周灿二人对他已是起了疑心,正是在旁虎视眈眈。

  尚铁宏笑道:“韩总镖头过奖了。不过咱们还是早决雌雄,免得别人笑话咱们互相标榜。”说话之间已是一招“横扫千军”,解招还招,攻向韩威武的下盘。

  韩威武扑刀一立,采用以逸待劳的打法。尚铁宏本来是用铁琵琶的背面打来的,到了中途,突然反转,左手五指一拨,发出极为刺耳的声音,令人听到耳中,不觉有极为烦躁之感。镖行的几个骡伕抵受不了,连忙掩上耳朵。

  韩威武心中冷笑:“你要用铁琵琶的噪音来扰乱我的心神,那也未免小觑我了。”只待他的铁琵琶打到跟前,刀锋一挑,便能将他的弦索挑断。

  尚铁宏明知他的用心,却也并不变招。那一招“横扫千军”仍是劲扫过去。韩威武刀锋一挑,尚铁宏的铁琵琶倏的横拖斜掠。五条绷紧的弦索“割”向韩威武的脉门。韩威武虽然不懂铁琵琶的妙用,亦已看得出来,原来这五条弦索也是兵器的一部份,倘若给他割伤了脉门,纵然把弦索全都挑断,那也是吃了亏。

  韩威武变招也真是快极,一个“大弯腰,斜插柳”。身随刀转,只听得铮铮两声,铁琵琶的两根弦索断了,但他的脉门可没有给割着。马崑好生失望,心里想道:“铁琵琶的武林绝学,原来乃是言过其实,并不如所传之甚。”

  尚铁宏哼了一声,说道:“我的家传之宝给你毁坏,非要你赔不可!”韩威武道:“尚舵主说笑了,韩某那里找铁琵琶赔你?”

  尚铁宏面色一沉,喝道:“我要你用性命来赔!”挑断了的那两根弦索,本来是垂下的,尚铁宏把铁琵琶一扬,那两条弦索竟然伸得笔直,刺向韩威武的一双眼睛。内力的运用之妙,当真是足以震世骇俗。

  韩威武也是面色一沉,冷笑喝道:“你要取韩某的性命,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那两条弦索刺到他的面门,忽地飘过一边,软绵绵的又复垂下。原来是给他一口气吹开的。吹开两条细如钢线的弦索虽然不算很难,但难在这两条弦索是尚铁宏默运玄功,使劲刺出的,韩威武能够一口气将它吹开,显然他的内功造诣,只有在尚铁宏之上,决不在尚铁宏之下。

  尚铁宏喝道:“你别得意,还有好滋味让你尝呢!”铁琵琶的尖端点向韩威武膝盖的“环跳穴”,竟是拿来当作判官笔使。韩威武退后一步,扑刀使一招“铁犁耕地”,封闭门户。说时迟,那时快,尚铁宏又已把铁琵琶横砸,击他大腿。这一下却是把铁琵琶当作棒使,用的是“太祖棍法”了。他在数招之内,将铁琵琶从锏法变为笔法,又从笔法变为棍法,当真是瞬息百变,令人莫测。饶是韩威武这点高强的武功,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但最厉害的还是那两条弦索,随着铁琵琶的挥舞,俨似毒蛇吐信,专“啮”人身穴道。刚才是因为刺向面门,才给韩威武吹开的,如今则是刺他胸腹之间和膝盖的穴道,韩威武内功再强,也是不能一口气将它吹开了。

  好个韩威武,右手扑刀盘旋飞舞,抵御铁琵琶,左手中指与拇指相扣,使出弹指神通的功夫,左来左弹,右来右弹,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那样细如钢线的弦索,目力好的人也难看清来势的,竟然给他一一弹开。

  但如此一来,他要分心去防对方刺穴,却是给尚铁宏抢了攻势了。剧斗中尚铁宏忽地把五根弦索全都拔起,抖得笔直,每出一招,便是遍袭韩威武的五处穴道。
 
  韩威武防不胜防,一个倒纵,跃出数丈开外。尚铁宏喝道:“胜负未分,就想跑么?”韩威武霹雳似的一声大喝,呼的反手一掌劈出,喝道:“你莫猖狂,咱们骑着骡儿看唱本,走着瞧吧,且看是谁逃跑?”

  掌力宛似排山倒海而来,尚铁宏虽然经受得起,也是不禁身形连晃,攻势登时受阻。原来韩威武自忖久战下去,只怕防不胜防,难免就要着了他的道儿,故而改变战术,索性和他强攻。退开几步,正是为了便于发出劈空掌的。

  韩威武的刀中夹掌,威猛无伦。刀法一变,也是变为大开大阖,叫尚铁宏近不了他的身。

  尚铁宏没法和他近身搏斗,铁琵琶的妙用打了几成折扣,不消片刻,攻势又复移到韩威武手中。镖局的人松了口气,石建章喝釆道:“好呀,叫这厮知道咱们总镖头的厉害!”

  尚铁宏一声怪笑,说道:“我正是想要知道你们的韩总镖头究竟有多厉害!”笑声中身形一起,忽地向韩威武猛扑过去。旁观者不乏武学行家,都是感到奇怪,想道:“韩威武的掌力雄浑之极,尚铁宏应该在兵器上找便宜才对,这一扑上去与对方硬拼,不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吗?”

  心念未已,只听得嗤嗤声响,暗器纷飞。尚铁宏已是使出最后的杀手,把铁琵琶腹内的暗器,突然射了出来。

  距离太近,暗箭又是突如其来,换了别人,非得变成刺蝟不可。幸亏韩威武早有防备,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身形倏的闪开,霍的一矮身躯,刀光四面展开。这一招名叫“孔雀开屏”,乃是韩家刀法的绝招,用于拨打暗器最妙不过。

  只听得叮叮之声宛如繁弦急奏,转眼之间,韩威武已是把三枚透骨钉,两枝蝴蝶镖,四枝短箭,一齐打落。双臂一振,一丛梅花针跟着反射回去。原来梅花针体积太小,刀剑是无法扫数打落的,韩威武只能挥袖卷了过来,衣袖上布满针孔。

  尚铁宏喝道:“好功夫!但只怕你也未必能够抵挡!”喝声中铁琵琶疾砸下来。韩威武刚在全神抵御暗器,无暇再发劈空掌力。给他反客为主,一轮猛攻,步步后退。

  待到韩威武稳住阵势,堪堪就要反守为攻之际,尚铁宏一按机括,铁琵琶腹内的暗器又射出来,一次比一次多,种类也是层出不穷,竟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

  饶是韩威武一身惊人的武功,给尚铁宏这层出不穷的暗器功夫,也是给闹个手忙脚乱。

  镖局的人,看得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马崑、周灿二人也是看得目眩神迷,心里想道:“铁琵琶这一门武林绝学,果然并非浪得虚名!”

  刀光镖影之中,忽听得声如裂帛。原来是一枚蝴蝶镖擦着韩威武的肩头飞过,把他的衣裳弄破,露出了肩膊。倘若这枚蝴蝶镖稍低少许,只怕韩威武的琵琶骨也要穿了一个窟窿。

  尚铁宏哈哈大笑,喝道:“知道厉害了么?若不赶快认输,还有你受的呢!哎哟、哟 ——”话犹未了,笑声突然停止,晃了两晃,“卜通”便倒!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把两边的人都惊得呆了。谁想得到眼看尚铁宏已是稳操胜券,却会忽然栽倒!

  此时韩威武正在向尚铁宏发出一记劈空掌,但他心里自己明白,以尚铁宏的内功造诣,自己这一记劈空掌是决不能将他击倒的。“是谁暗助我呢?沙玛法师虽然是白教的八大弟子之一,可也没有这样高明的功夫呀!”

  他自己心里明白,旁观的可是不知。大家一呆之后,还只道尚铁宏是给韩威武的劈空掌击倒的。石建章哈哈笑道:“如今你知道我们韩总镖头的厉害了吧?”

  马崑的武学造诣比石建章高出许多,但也没有看出是谁暗中出手,心里想道:“难道韩威武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到最后时刻,才显露这手惊人的武功么?”

  他心里惊疑不定,生怕韩威武乘胜追击,给对方一个斩尽杀绝。连忙上去伸臂一拦,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就当作是一场寻常的印证武功,大家都别记恨。韩总镖头意下如何?”他这一拦,是有意试一试对方内力的。

  双方一碰,马崑只觉对方的内力果然甚为雄浑,不禁身形晃了两晃,但却没有跌倒。心里想道:“韩威武本领虽强,似乎也未必就能用劈空掌把尚铁宏击倒,这是什么道理呢?不过若说是有人暗中相助,这个人的本领岂非比韩尚二人还要高明得多?当世何人有这本领?除非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武当派的掌门人雷震子和少林寺的方丈大悲禅师了。”

  韩威武缓缓说道:“马大人给他说情,韩某岂敢不依?其实尚舵主的武功决不在我之下,我不过侥幸胜他罢了。只要尚舵主不再找我麻烦,今日之事,就此哈哈一笑作了。尚舵主请便,恕我不送行了。”

  尚铁宏早已爬了起来,身上并无损伤。原来他在剧斗中忽然觉得膝盖的“环跳穴”一麻,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跌倒的。不过他的内功造诣颇深,真气一运,穴道立即便解。

  他比闵成龙更爱面子,虽然心里已是起疑,但要是说出来自己被人暗算,那个人是谁自己竟不知道,说出去岂不是一个大大的笑话?而且他也想到,这个暗算他的人武功既然比他高出许多,说破了只怕更对自己不利。

  韩威武那番说话极为得体,一方面给尚铁宏保住面子,一方面却又不啻是向他下了逐客令。尚铁宏心里如何气愤,也是不能不走了。他在临走之前,目光一扫,忽见沙玛法师正在寻找跌在地上的念珠。

  尚铁宏心中一动:“莫非是这老和尚捣的鬼?”此时马崑亦已察觉,说道:“沙玛法师,你在寻找什么?”

  沙玛法师道:“我跌了两颗念珠。”

  马崑道:“珠串挂在你的颈上,怎的会跌了两颗?”

  沙玛法师苦笑道:“他们打得紧张,我也看得紧张。数着念珠,不知不觉把线也捏断了。幸而发觉得早,只是跌了两颗。”

  尚铁宏说道:“哦,有这样的巧事?”马崑向他抛了一个眼色,说道:“这也怪不得老和尚紧张的,你们刚才打得确是令人惊心动魄。老和尚,你别心焦,待我给你寻找。”

  那小沙弥道:“师父,我找着了一颗了,嗯,就在你的脚边呢!”

  马崑目光一扫,发现了第二颗念珠,却是在沙玛法师背后足跟之处。按理来说,这两颗念珠倘若是沙玛法师发出去暗算尚铁宏的,决不会这样巧又再滚回他的身边。

  沙玛法师苦笑道:“我老眼昏花,就在我的身边也没找着,真是不中用了。”

  马崑暗自想道:“据说白教喇嘛,很有一些诡异的武功。但要说他就能这样暗算得了尚铁宏,我可还是不敢相信。”当下拈起那颗念珠,放下沙玛法师的掌心,指尖故意碰着他掌心的“劳宫穴”。“劳宫穴”虽然不是死穴,却是手少阳经脉的汇合之处,倘若给人以重手法点了这个穴,必将元气大伤,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沙玛法师好似丝毫不知对方的歹念,手掌摊平,接下这颗念珠,微笑说道:“多谢居士。”

  武功高明之士,保卫自己乃是出于本能。尤其在这样危险的关头,决不会既不躲闪,也不运功相抗的。

  这一来倒是令得马崑猜疑不定了,想道:“莫非这老和尚的武学造诣还没达到这个境界,根本就不知他的掌心有个劳宫穴?”原来他是在指尖堪堪碰着沙玛法师的“劳宫穴”之际,才把劲力放松的。但这劲力放松,只有他自己知道。倘若沙玛法师的武功真的高明,那就是拿生命来当作赌注了。马崑是不能相信他敢于这样冒险的。白教法王是朝廷也要笼络的人,他当然不敢真的伤害沙玛法师了。

  尚铁宏也懂得这个关键所在,何况马崑又已试探过了沙玛的武功,他自是不能再啰唆了。当下只好怀着满腹疑团,向韩威武交待了两句,便即率众离开。

 

第十二回
  解难分忧助镖客
         同仇敌忾结良朋


  尚铁宏怀着满腹疑团离开,杨华心里则在暗暗好笑。他和几个骡伕远远的躲在一边,有谁猜想得到,刚才暗算尚铁宏的人,竟然就是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原来杨华是趁着尚铁宏刚才大放暗箭的时候,偷偷的捏了一粒泥丸,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泥丸当作暗器,打中了他膝盖的环跳穴的。泥丸触体便即化为粉末,这暗器当然是无迹可寻了。

  其时大家正在全副精神注视着场中的激斗,场中砂飞石走,加上暗器纷飞,弄得众人眼花缭乱,谁能发现一颗小小的泥丸?更何况在马周等人的心目之中,当今之世,只是有限几人,才能有这本领,又怎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一场风波平息下来,众人重回喇嘛寺中喝酒庆祝。马崑心里虽然好生失望,也不能不与韩威武敷衍一番,举盏为他庆功。

  韩威武道:“多谢马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韩某不过徼幸得胜而已,焉敢言功?”后面这句是由衷之言,前面这句可是调侃马崑的了。

  马崑面上一红,说道:“我早就知道韩总镖头武功绝世,足可对付贼众有余,我若出手相助,反而有损总镖头的威名了。如今果然不出所料,总镖头想必也不会怪我吧?”

  韩威武道:“大人太夸奖了。大人不仅主持公道,还替我作了鲁仲连,我是感激大人都还来不及呢!”

  马崑明知他说的乃是反话,当下哈哈一笑,掩饰窘态,继续说道:“刚才我是在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所以才替你们作个调人的。不过现在我可不是这样想了,倘若再有这样的事情,我想我是不应置身事外的了。”

  韩威武以为他说的是门面话,心想明日若有太阳,积雪溶化,骡队能够走出山口,我和你就是各走各的路了,你那里还能等到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当下说道:“多谢大人爱护的好意,韩某心领了。不过在这数天之内,料想尚铁宏闵成龙这一班人,不敢去而复来。”

  马崑说道:“数天之内是不会的,但数天之外,恐怕还难说吧?再说也难保没有另一帮贼人不来劫你的镖呀。你的武功当然对付得了,不过若是贼人太多,恐怕也还得加意提防。我虽然帮不了你的什么忙,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好,是以我和周灿意欲和你们同行。送你们到柴达木。”

  韩威武吃了一惊,说道:“我可不敢躭误了两位大人的公事。”

  马崑说道:“你这批药材是要运往鄂克昭盟的吧?”

  韩威武怫然不悦,说道:“不错,白教法王托我保这支镖,此事岂能有假,好在沙玛法师也在这儿……”

  马崑哈哈一笑,截断他的话道:“韩总镖头,你误会了。我并不是不信你的说话,我是说你既然前往鄂克昭盟,途中必定经过柴达木,咱们就正好是同路了。我们去拉萨也是要经过柴达木的,在柴达木分手也还不迟。从柴达木到鄂克昭盟,这段路就平安得多了。”

  韩威武道:“我们这批药材笨重得很,赶着骡子走,每天最多不过走个五六十里。你们有紧要的公事,如何可以和我们同行?”

  马崑笑道:“为朋友两胁插刀也是应该,公事稍为躭搁,算得了什么?除非你不把我当作朋友。”

  韩威武道:“马大人,你不耻下交,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不过,话可不能这么说。私交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公事紧要,你们的马跑得快,跟着我们慢慢的走,躭误了你们紧要的公事,这罪名韩某怎么担当得起?”

  马崑这才哈哈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只是到拉萨送礼的,海大人并没定下期限,要我们什么时候送到。比起来,你们保的镖可比我的公事紧要多呢。说句老实话,我们帮你的忙,也正是公事呢!我敢相信,我们回京告诉海大人,非但无罪,说不定海大人还要将我们官升三级呢!”

  韩威武心里暗暗着急,脸上装出惶惑的神气道:“马大人,你这话我可是不懂了。我保镖焉能比你的公事紧要?”

  马崑压低声音说道:“小金川这伙强盗,听说如今是匿藏在柴达木山区,你不知道吗?”

  韩威武道:“我坐在北京镖局,怎会知道这个秘密?不过好在我们只是在柴达木路过,不必行走山区。”

  马崑说道:“他们不会出山劫镖吗?这批药材落在他们的手中,用处也是很不小呢!”

  韩威武道:“要是真的发生这样事情,我岂能连累两位大人担惊受险?”

  马崑说道:“为皇上效忠,死而无怨。何况是帮忙你这样一位好朋友,那更是忠义两全了。”

  韩威武是个十分精明的人,岂有不懂他的用意?心里想道:“帮忙是假,要监视我才是真的。可惜我和冷铁樵早就约好了交收地点,此时即使能给他送讯,请他出山‘劫镖’也是来不及了。这可如何是好?”

  马崑说道:“怎么样?韩总镖头,你是怕我们的本领太过不济,反而帮了你们的倒忙吗?”说到“倒忙”二字,声音特别提高。

  韩威武心中一凛:“他已经对我大起疑心,我要是拒绝他,事情只有越弄越糟。”只好说道:“马大人切莫多心,我只是怕躭搁你们的公事而已。大人愿意帮我们这个大忙,在我是求之不得!”

  马崑哈哈笑道:“咱们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自己人’了,韩总镖头,你还这样客气干嘛?好,为了你可发财,我可升官,大家干了这碗酒吧。”

  韩威武大碗喝酒,装出几分醉态,大着舌头说道:“可惜这里没有鲤鱼,要不然弄一碗鲜鱼汤解酒那有多好!记得那年我喝的黄河鲤鱼做的汤,几乎连舌头也吞下了。”

  马崑说道:“韩总镖头,你歇歇吧!”

  沙玛法师道:“韩总镖头,你太累了,地上睡得不舒服,我把房间让给你睡。”

  石建章道:“咱们的药箱里有人参,嚼一点人参也可解酒,我去给你拿。”

  韩威武说道:“你们都不必操心。老和尚,你是主人,我不能鹊巢鸠占,要你的房间。人参我自己会拿。对啦,藏人参的药箱在那里?”

  石建章说道:“在客房里。”喇嘛寺只有一间客房,已经让出来给那受伤的骡伕养伤。

  韩威武说道:“对,赵大叔受了伤,我也该去看一看他。”石建章待要扶他,韩威武怒道:“你以为我真的这样不中用吗?你是我的副总镖头,应该替我招呼两位大人才对。”说话之间,偷偷向杨华使了一个眼色。

  杨华怔了一怔,随即心领神会,说道:“赵大叔待我很好,我也该去看看他。”跟着韩威武一同进去,韩威武果然没阻拦他。

  韩威武不要石建章陪他,那是怕马崑起疑,怀疑他们暗中商量办法;但和杨华一同进去,料想马崑不至对一个大孩子起疑。那知这一次却是猜错了!

  原来马崑早已在暗中留意杨华的动静,他虽然不敢相信杨华能有那么高强的本领,暗算得了尚铁宏,但却已知道,杨华决不是一个普通穷人家的孩子。

  韩威武只要杨华陪他进去,马崑看在眼中,不由得心里起疑,暗自想道:“韩威武不知和这小贼捣什么鬼,恐怕多半是算计我了?但以我的身份,却是不便藉辞跟去,偷听他们说话。”

  要知马崑乃是御林军副统领的身份,受伤的不过是个骡伕,这个骡伕为震远镖局受伤,韩威武是应该关心他、探问他的,但马崑若然也是如此,那就是“纡尊降贵”,不合自己的身份了。

  杨华陪同韩威武入房探病,只见那个骡伕鼻息如雷。杨华笑道:“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倒睡得好熟。”韩威武小声说道:“别惊醒他,我有紧要的话和你说。”

  杨华心头一凛,说道:“请总镖头吩咐。”

  韩威武道:“别客气。震远镖局的招牌都是靠你保全,我还未曾多谢你呢!”

  杨华吃了一惊,想道:“韩威武当真是大行家,端的好眼力。我以为无人看出破绽,却给他看破了。”

  韩威武说破了杨华刚才暗助他的秘密,一时间,杨华也不知道是承认的好,还是不承认的好。韩威武不待他开口否认,又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小兄弟,今天多亏了你。大恩不言报,我还有一件紧要的事情,希望得到你的帮忙。”

  杨华侠义之心油然而兴,说道:“多谢总镖头把我当作朋友,总镖头有甚差遣,我力之所及,决不推辞。”

  韩威武道:“实不相瞒,我是要把这批药材,送一半给义军的,这两个军官要和我一起到柴达木,分明是监视我。我要你帮我对付他们。”

  杨华说道:“对付他们不难,只怕连累了你。”

  韩威武道:“你设法将他们引开,打他们一顿,只要不是当着我的面就行。虽然他们或许也还会疑心是我指使,但事到急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杨华想了一想,登时明白其中道理,笑道:“不错,这主意很好。他们是御林军的军官,倘若给我这穷小子打了一顿,他们为了保全面子,决计不敢让人知道。唯有哑子吃黄连罢啦。不过可有什么办法把他们引开?”

  韩威武道:“途中随机应变,总有办法找个机会。”话犹未了,忽听得门外马嘶之声。

  马崑正在踌躇,盘算用什么藉口,才能不失身份,进去侦察他们的行动。刚刚得了一个主意:“厕所大概是在僧房后面的,我推说要去解手,他们总不好意思跟着我去,我不就是可以偷听韩威武和这小鬼头的说话了?”主意打定,话未出口,忽地听得马嘶之声,马崑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和周灿的两匹坐骑放在庙前的草地上吃草,他听得出这正是他们坐骑的嘶鸣,马崑熟知坐骑的脾气,听牠鸣声躁急,似乎是被陌生的人骑上,马儿不肯听他驱策。

  马、周二人心念一动,不约而同的急忙的飞跑出去,果然看见一个少年骑着一匹马,还牵着另一匹马。

  马崑急怒交加,飞出一支钢镖,喝道:“那里来的小贼,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偷我们御林军的坐骑?”那少年手上拿着一根软鞭,本来是他的随身兵器,此时当作马鞭来用。钢镖打到,少年扬鞭一卷,倏的就把钢镖卷住,反打回来。马崑吃了一惊,心道:“这小贼的武功倒是不弱!”

  少年哈哈笑道:“说得不错,我是小贼。他们大盗劫镖,我这个小贼不敢劫镖,只能偷你们官老爷的马匹啦!”

  马崑的钢镖虽然打不着这个少年,可是由于这少年挥鞭反打钢镖,不能不腾出手来,他牵着的那匹坐骑,听得主人呼唤,就跑回去了。

  马、周二人的坐骑是御林军统领赏赐给他们的大宛名驹,不能失掉的。两人急怒交加,便即合乘一骑,向前追赶。一面追一面连续不断的发出暗器,虽然明知伤不了这个少年,也可以阻止他跑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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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华在房间里听得外面的喧闹,又惊又喜!他听得出,这个盗马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曾在小金川帮过他的大忙,帮他打败“四僧、四道、五官”的那个美少年!

  “这可正是天从人愿,韩总镖头,我用不着想另外的法子了。我的朋友已经把他们引开啦!我这就去帮他。不过,韩总镖头,我这一去,恐怕是不会回来的了。请你原谅!”说罢,连忙就跑。

  杨华展开绝顶轻功,在雪地上飞跑。好在马蹄的痕迹在雪地上印得分明,他跟踪追去,不会错了方向。但那两匹坐骑乃是日行千里的名驹,他轻功虽好,却那里追赶得上?不过他渴望见这少年,虽然追赶不上,也还是锲而不舍!

  马、周二人合乘一骑,追赶那个少年。马崑一路发射暗器,忽地发觉,暗器业已用完,两匹名驹的脚力差不多,那少年独乘一骑,不用说要比他们的坐骑跑得快。马崑大为气沮,喝道:“小贼,有胆的留下名来!”

  他以为这少年盗马已经得手,那还有不赶快逃跑之理?喝问他的姓名,不过是聊泄胸中怒气而已。不料这少年却忽地放慢坐骑,回头冷笑道:“有胆的你们追来,你们又不配做我的朋友,何必通什么名,道什么姓?”

  马崑喝道:“好,有胆的你莫跑!咱们决个雌雄!”

  少年笑道:“这里可还不是打架的好地方,有胆的你们尽管追来,待我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拿你们消遣消遣!现在嘛,我可还是要跑的。”
 

  马崑大怒,不管他说话是真是假,继续追去。那少年果然一时跑快些,一时跑慢些,和他们不即不离的保持着数十步的距离。

  不知不觉跑到一个险峻所在,两面双峰夹峙,前面是积雪封住的谷口,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谷。马崑暗自欢喜:“你自己跑到绝处,前无去路,不怕追你不上了!”

  心念未已,只见那少年已经跳下马来,笑道:“这个地方打架倒还不错,你们并肩子上吧!”

  周灿说道:“割鸡焉用牛刀,马大哥,待我拿这小贼!”要知马崑是御林军的副统领,是周灿的顶头上司,周灿为了顾全他的身份,自是不能不自告奋勇。

  马崑道:“好,你小心点儿。”他的武功造诣较深,刚才见了这少年的身手,心中已在提防,只怕周灿未必打得过他。周灿是个大老粗,不忿马崑看轻自己,唰的拔出刀来,气呼呼的道:“马大哥放心,一个小贼,料想我还对付得了。”

  美少年笑道:“你一个人不行,我看还是并肩子上的好,也省得我多费功夫!”

  周灿大怒喝道:“好个狂妄小贼,我不杀你,誓不为人!”一出手就是连环三刀的杀着。他是蟠龙刀的高手,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云麾三舞”,一招三式,每一式又有三个不同的变化,可在临敌之时,随机应变。等闲之辈,决计避不开他这暴风骤雨般的三刀斫。

  美少年气定神闲,哈哈一笑,说道:“就只这点黔驴之技么?”说话之间,软鞭漫不经意的就扫出去。

  周灿横刀斫去,从虚招化为实招,斩腰截肋,刀尖又指向对方胁下的“愈气穴”,这一招三式,虚虚实实,变化莫测,端的不易应付。那知这少年的鞭法比他的刀法还更奇妙,刀光鞭影之中,只见他一个“怪蟒翻身”,软鞭刷的一个“盘打”,直似神龙夭矫,旋风似的照周灿右肩扫来。只是一招,就把周灿这招变化繁复的“云麾三舞”破了。

  周灿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然是个十分厉害的劲敌。但他惯经大敌,亦非泛泛之辈,虽惊不乱,百忙中霍的身躯一矮,拿桩站稳,刀法立即从“云麾三舞”变为“举火燎天”,刀光匹练似的在头顶盘旋,叫美少年的软鞭打不下去。

  美少年身法好快,鞭影翻飞,一个“倒踩七星步”,身似飘风,已是连人带鞭,倏的转到周灿背后。马崑连忙叫道:“周大哥,留神背后!”

  周灿幸得马崑及时提醒,一觉背后微风飒然,急用“卧地龙”之势,往下一杀腰,贴地拧身,这才堪堪避开了背后打来的软鞭。但亦已是十分狼狈了。

  说时迟,那时快,美少年已是转过身来,展开了“彩凤旋窝”“云龙掉首”“金鹏展翅”的连环盘打三招鞭法。他以迅捷无伦的身法和这连环盘打的鞭法配合,三旋身,三猛招,缠头、鞭腰、绕两足,一招紧跟一招,打得周灿手忙脚乱。

  马崑见周灿不是这少年对手,叫道:“周大哥退下待我收拾这——”“小子”二字还未曾吐出口来,只听得“嗤”的一声,周灿背脊已是着了一鞭,鞭梢起处,被打碎的破布随风飞舞,化为片片蝴蝶,背上出现一道鞭痕。还幸周灿皮粗肉厚,这一鞭还捱得起。

  美少年喝道:“给我倒下!”软鞭迳扫周灿下盘,忽听得“铮”的一声,眼看即将得手,却给马崑一指解开他的鞭梢,马崑跃出的身法之快,竟是不在美少年之下。

  马崑道:“周大哥,你歇歇,让我来对付他!”他见这少年的本领好得出奇,自忖也是没有必胜把握,口气不觉软了许多,不敢说是要“收拾这小子”了。

  美少年笑道:“我早就叫你们并肩子上的,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叫同伴吃了大亏,不过,现在也还不迟。”马崑怒道:“你赢得我一双肉掌,再说大话不迟!”居然空手来斗美少年的软鞭。

  马崑身为御林军的副统领,本领果然远非周灿所能相比。美少年身形游走,用一招“神龙入海”,鞭梢一挺一圈,向马崑上三路扫来,鞭梢可以点穴,又可随时变点为缠,套上马崑的脖子,缠紧他的喉咙,令他气绝而亡。

  马崑哼了一声:“好狠辣的鞭法,但也还奈何不了马某!”口中说话,空手就来夺鞭。

  美少年挥鞭疾扫,他快马崑也快,软鞭尚未沾着他的衣裳,他已是双肩一晃,脚尖向外一探,身子旋风也似的随着鞭梢直转出去。美少年这一招狠辣之极的鞭法,鞭梢竟是离他几寸,没有打着,可是他那一抓也是抓了个空,未能夺得美少年的软鞭。

  美少年一鞭没有打着,立即移形换位,暴风骤雨般的使出“回风扫柳”的绝技,唰唰唰鞭风呼响,顿时间四面八方都是他的鞭影,笼罩着马崑的身形。

  马崑见他来势甚劲,不敢硬夺软鞭,急急一提腰劲,“燕子钻云”,凭空跳起一丈多高向美少年身后一落,右掌霍的就劈下来!
 

  美少年一鞭打空,早已留神背后,听风辨向,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刚好是朝着马崑立足之处扫去。

  迅如骇电,间不容发。鞭长臂短,马崑若不变招,依然向前扑击,只怕他的手掌未能打着对方,就要先给对方的软鞭缠上。但在这样的形势底下,也不容他退避,因为只要一退,就会给美少年乘势进击,鞭长臂短,马崑近不了他,先手一失,就只有给对方耗得他力竭精疲的份儿了。

  马崑本领端的不凡,临敌的经验尤其丰富,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已是当机立断,陡的一塌身,用个“铁板桥”的身法,腰身弯得小腹几乎贴着地面。软鞭从他背上滴溜溜的卷过,依然还是未曾沾着他的衣裳!

  说时迟,那时快,马崑趁着对方的软鞭未及收回之际,已是疾的俯身直进,掌背微托鞭身,掌锋斜斜的沿着鞭梢直劈进去,如狂风,如骇浪,展开了一派进手的招数。

  是棋逢敌手,八两半斤。马崑展开了空手入白刃的抢攻招数,如狂风,如骇浪,掌风飕飕,猛袭对方。美少年亦非易与,软鞭使得如臂使指,虎虎生风,他一退即进,展开了奇诡莫测的鞭法,和马崑对抢攻势。盘、打、钩、转、推、压、圈、扫,一招一式,都是灵翔沉稳,兼而有之。鞭影翻飞,随着马崑的身形飞舞。

  这场剧斗,打得沙飞石走,尘雾迷漫,树木摇动。两人对抢攻势,斗了一百多招,迄是未分胜负,不禁都是暗惊。美少年心想:“我不该太过轻敌,想不到北宫望死了之后,鞑子的御林军中,还有这样高手。早知如此,我应该多找一个帮手才对。”马崑更是又急又惊,暗自思忖:“我是堂堂的御林军副统领,要是连一个小贼也斗不过,传出去岂非笑话?好在周灿先吃了这小贼的大亏,丢脸的事他是不会同人说的。但他纵然不说,只怕心里也要看轻我了。”

  周灿养足气力,拾起刀来,说道:“时候不早,咱们早打发这小子吧!”马崑淡淡说道:“也好。”

  美少年哈哈一笑,说道:“我早就叫你们并肩子上了,你们又何必用什么藉口!”貌似毫不在乎,心中可是暗暗叫苦,要知周灿的本领虽不及他,也算得是个好手。他和马崑不过堪堪打成平手,对方添了一个好手,胜负之数已是不用预卜。

  马崑面上一红,喝道:“小贼,死到临头,还敢逞强!”运劲发掌,越迫越紧。周灿侧翼助攻,一口刀盘旋飞舞,寻觅敌手的空门。美少年斗了一会果然渐渐就感气力不加,软鞭使得没有刚才那么灵活了。

  正在吃紧,忽听得一个人冷笑道:“两个打一个,好不要脸,居然还是御林军的军官呢!”

  马崑回头一看,只见正是镖局那个“小厮”,他背着一个皮袋,一个包袱,在崎岖的山路上,跑得还是飞快。

  马崑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我早就怀疑这小子不是常人,却不知这小子还有这样高强的本领,这回可真是走了眼了。”

  周灿怒道:“臭小子,你不服气,你上来吧!”

  杨华哈哈笑道:“我要不是想找你们打架,我来这里做什么,不过我可不想占你们的便宜;这位朋友,请你让开。我和这两个鹰爪孙有段梁子,要是他们给你打死,我就不能和他们算账了。”口中说话,随手弹出两粒石子,马周二人正在和那少年恶斗,腾不出手来应付,只好侧身闪避。美少年收了软鞭,立即跳出圈子。说时迟,那时快,杨华已是补上他的空档,面对着这两个御林军军官了。
 
  马崑喝道:“你要和我们两个人打?”以他的身份,不能不稍顾面子,心里可是巴不得杨华如此。

  杨华笑道:“不错。你们已经打了一场,我要是和你们单打独斗,岂非占了你们的便宜。”

  马崑恐怕那美少年在他们打斗的时候,突然上来偷袭,心想不如让周灿给自己掠阵,这“小厮”本领虽然似乎不弱,料想未必会比那少年更高,自己总可以对付得了。但却怕周灿不是美少年的对手,虽然美少年气力已衰,周灿仍然抵挡不住。诸多顾虑,不由得大感跏躇。

  杨华好似知道他的心思,忽地把皮袋取下,抛给那美少年,说道:“这袋葡萄美酒,我特地带来给你喝的。”

  那美少年接过皮袋,说道:“不忙,待你打发了这两个鹰爪孙,咱们一同喝庆功酒。”显是断定马周二人必败无疑;但话中之意,也不啻是明白告诉他们,自己决不会插手。

  杨华哈哈一笑,说道:“你们听见没有,我的朋友才不会像你们这样不要脸呢。说过不占你们的便宜,就是不占你们的便宜!两位‘大人’,昨天在山路上你们不是就要打我的吗?如今还假惺惺作甚?不用客气了,请上来吧!”

  马崑喝道:“好,这可是你自己找死!”立即出招,右掌护身,左手骈指如戟,点向杨华穴道。

  杨华一个搂膝拗步,避招进招。双掌相交,“蓬”的一声,杨华身形一晃,马崑退了两步。但马崑的指锋划过,虽没点着他的穴道,却割破了他的衣裳。原来他的功力和杨华本是不相上下,但在恶斗一场之后,不免稍逊一筹,不过他的临敌经验丰富,拳脚的功夫却是略胜杨华。

  杨华不待他身形立稳,一俯身“十字摆莲”,人未上,腿先到,直踢马崑下盘。马崑心里暗喜:“这小子毕竟是缺乏经验,这一躁进,不败何待?”一个侧身,一掌就劈杨华膝盖。那知杨华这一踢却是虚招,身形忽地一跃而起,双掌就朝马崑面门打来。马崑不敢和他硬碰,慌忙又是斜窜闪避。只听得“嗤”的一声响,这次却是杨华撕破了他的衣裳。

  杨华喝道:“还有一个,怎么还不上来?怕我打死你么?不用害怕,我不伤你性命就是。”

  原来周灿并不知道杨华如此厉害,只道马崑三招两式就可将他击倒,他防备的倒是那美少年。此时见马崑“收拾”不下这“小子”,这“小子”又指名骂战,他脾气本来暴躁,如何还能忍受,登时挥刀斩去,喝道:“好小子,你要赶着去见阎王,老子就成全你吧!”

  杨华笑说道:“好,且看阎王爷的帖子派给何人?”周灿挥刀扑上,一招“云麾三舞”,刀光闪闪,把杨华整个身形笼罩在刀光之下,同时攻击他的上中下三路要害。原来这一招“云麾三舞”乃是他本门刀法的精华所聚,攻守俱备,变化繁复,最适宜用来试探对手的虚实。故此他先后和美少年及杨华交手,照面的第一招都是用它。

  杨华喝道:“好,你们要比拳脚也行,要比兵刃也行,我都一于奉陪!”原来他的剑法精绝,拳脚的功夫却还不是十分高明。刚才马崑空手斗他,他不好意思立即用剑,心里实是巴不得周灿拔刀与马崑联手攻他。

  喝声未了,陡然间只见白刃耀眼,杨华已是从包袱中抽出剑来,刀光剑影中,只听得周灿大吼一声,倒跃三步,上衣血迹斑斑,左肩业已给剑尖划开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

  美少年在旁观战,不由得暗暗佩服:“他以一招似是大漠弧烟的剑招,便即破解了周灿的云麾三舞,还能令他受伤,这可要比我的破解之法高明多了。想不到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剑法。”要知周灿的本领实是不弱,美少年刚才虽然打败了他,也是在二十招开外方才取胜的。

  马崑大吃一惊,运掌如风,堵截杨华防他追击周灿,立下杀手。他的本领远非周灿可比,催动掌力,宛似长江大河滚滚而下,自身门户,亦是封闭得十分严密,急切之间,杨华当真还是不易胜他。

  杨华略略一笑,说道:“你急什么,请客也得分个先后,待你的朋友上路,回头再来请你不迟。”唰唰唰,闪电般的疾攻三剑,每一招都是从马崑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马崑仅能自保,如何还能堵截他的去路?说时迟,那时快,杨华已是跃出圈子,匹练似的剑光,向周灿横卷过去。

  周灿狂舞钢刀,一个圈圈接着一个圈圈,这是蟠龙刀法的护身绝招,有个名堂,叫做“三转法轮”。周灿反复使用这招,把全身遮拦得泼水不入。只盼能够支持片刻,马崑来援,令这衣裳褴褛的少年背腹受敌。

  杨华喝道:“给我滚下去吧!”唰的一剑!就在他的刀圈之中直插进去,剑势突兀之极,周灿防身绝招的“三转法轮”竟是防御不了杨华的一击。只听得“当”的一声,周灿的钢刀飞上半空。杨华腾的飞起一脚,正中他的膝盖,周灿像个肉球似的,骨碌碌的滚下山坡去了。这几下兔起鹘落,杨华踢翻周灿,马崑方始扑到他的背后。

  杨华反手一剑,冷冷说道:“少安毋躁,现在轮到你啦!”他好像漫不经意的随手一挥,剑式平平无奇,其实却是在平凡的招式之中暗蓄锋芒,深得上乘武学“锦里藏针”的要诀。什么叫做“锦里藏针”,简单来说,那就是以柔克刚的道理。比如一团棉絮,其中暗藏钢针,对方若以强力加之,用力越大,伤得越重。马崑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识得厉害,连忙缩掌变招。说时迟,那时快,杨华已是转过身来,唰唰唰,疾攻三招。这三招一气呵成,用的却是阳刚之力,剑势奔腾夭飞,杀得马崑连连倒退。杨华笑道:“现在你该知道穷小子也不是容易欺负的了吧?到了这个田地,你还不肯认输?乖乖的磕三个响头,我放你过去!”

  马崑大怒道:“小贼,我和你拼了!”蓦地掌法一变,右掌横削如刀,左掌骈指如戟,掌风剑影之中,乘瑕抵隙,找寻杨华穴道。他空手应敌,却把一双肉掌当成了兵器使用。右掌劈按擒拿,竟如伸出的一柄月牙刀,右手则如同捏着一支点穴橛。双手使出两种不同的兵器招数,完全是拼命的打法,一时间和杨华打得难分难解。

  美少年在旁观战,看得目眩神摇,暗自想道:“刚才倘若他这么和我拼命,只怕我早已败给他了。”

  杨华笑道:“拼命也没有用!”剑锋倏转,从马崑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长剑本身便如一件活物一般,随意屈伸,赛过灵蛇。马崑只觉头皮一片沁凉,半边头发已是给他剑锋削掉。随着剑风飘落有如乱草。

  美少年拍手笑道:“你也太恶作剧了,他是个官老爷,怎肯做和尚。你却给他剃度!”

  杨华笑道:“说得有理。好,那么他有眼无珠,我就削掉他的眼眉毛给你瞧瞧,想你不会反对!”马崑双掌护着面门,却不知怎的,只觉寒光耀眼,眼睛都睁不开来。马崑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一个倒纵,跃出数丈开外,把手一摸,睁开眼睛来看,手上却没血迹。马崑刚才只道眼睛已经给他刺瞎,此时方始松了口气,但吃惊却是更甚了。杨华居然能够在他严密以防护之下一剑削掉他的眉毛,连他的眼皮都没划破,简直是匪夷所思!

  马崑情知和对方差得太远,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说道:“你倒底是谁?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欺人之甚?”杨华冷笑道:“你欺侮的老百姓还算少吗?老百姓与你又有何冤何仇,你为什么帮鞑子欺侮他们?嘿嘿,你想查究我的来历,那也不难。”

  杨华划了一个剑圈,把马崑迫出圈子之外,接下去说道:“你大可以回去小金川查问,问一问‘五官’之首的邓中艾,或者‘四僧’之首的混元子,或者‘四道’之首的天泰上人,说出我的形貌,他们就会告诉你我是谁了!”

  马崑恍然大悟,失声叫道:“你,你,原来你是在小金川冒充我御林军军官的那个小子!”

  杨华笑道:“不错,算你还有几分聪明,一猜就着。嘿嘿,我不但冒充你们的军官,我还冒充震远镖局的向导呢。你给我骗了,韩威武也给我骗了。哈哈!”

  马崑是老奸巨滑之辈,登时一省,暗自想道:“他这么说,分明是要给韩威武开脱关系;可是他何须怕我去追究韩威武呢?啊,对了,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杀我!”要知马周二人,昨晚是和震远镖局的人在一起的,闵成龙也曾见过他们。闵成龙实际是在暗中替御林军效力的。倘若他们忽然失了踪,闵成龙岂有不告密之理?追究起来,韩威武反而更加脱不了关系了。想通了这一节,跟着自然想到:“这小子若要杀我,易如反掌。他故意削掉我的头发,削掉我的眉毛,乃是料到我要顾全面子,决不敢自扬其丑,跑去震远镖局追究此事。哼,他年纪轻轻,怎能想出这条阴毒的计策?恐是多半还是韩威武教他的!”

  马崑心念电转,接了一招,连退三步。果然听得杨华跟着说道:“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也不妨跑回去向韩威武盘问:喂喂,削掉我的头发,削掉我的眉毛那穷小子是谁?韩威武当然说不出我的来历,不过他大概会帮你的忙,带你到我当日见他的那条山沟子查问,我却怕你逼那里的穷苦人家呢!所以,嘿嘿,我现在不但要削你的头发,削你眉毛还要剜掉你的眼珠,割掉你的舌头!”说罢,虚张声势,剑似灵蛇,不住的在马崑面门幌动。

  杨华毕竟年纪轻轻,只顾恫吓对方,却不知最后说的这一段话,已是等于画蛇添足。

  不过马崑虽然识破他的谎言,却也不敢以身试剑。纵然明知杨华不敢杀他,但可不敢断定杨华不敢在他的身上添上几道伤痕,甚或当真刺瞎他的一只眼睛。

  他本以为杨华一定不肯放过他的,是以非和杨华拼命不可。如今知道杨华不会杀他,登时失了斗志,怯意大生,生怕杨华伤他了。杨华一剑刺来,他就退后一步,终于踏了个空,跟在周灿后面,骨碌碌的也滚下山坡去了。

  美少年喝釆道:“好剑法!”只听得健马长嘶,树叶簌簌落下。原来美少年早已把马周二人的坐骑驯服,系在树上。牠们见主人滚下山坡,扬蹄猛踢,想要挣脱束缚,那棵大树,都给牠们的冲力摇动了。杨华说道:“你捉了他们的坐骑,我却让他们走了。真是惭愧,我、我本——”

  正待解释他本来可以杀这两人,却何以手下留情之故。美少年不待他把话说完,已是笑道:“还是让他们走了的好。你放心,谷底的积雪甚厚,跌不死他们的。”

  杨华一听,登时省起,自笑糊涂:“他是义军的人,韩威武的秘密,他只有比我更加清楚。这层道理,还用得着我向他解释吗?”

  美少年笑靥如花,拿起杨华刚才抛给他的那个盛满葡萄美酒的皮袋,说道:“想不到咱们又在这里碰上,这次是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应该多谢你啦!请过来喝庆功酒吧。”

  杨华说道:“不,是你帮了我的大忙。我正愁没办法引开这两个鹰爪,可巧你就来了。嗯,自从咱们在小金川分手之后,这些日子,我都在挂念着你。但盼能够和你重逢。想不到今天竟能如愿。”说道此处,停了一下,接着笑道:“其实我是糊涂,我应该早就想到,你会跟着来的。”

  美少年面上一红,似怒非怒的向杨华瞪了一眼,说道:“我才不是为着你而来的呢,你倒想得臭美!”

  杨华不觉一怔,不懂美少年为何突然面红,又为何突为发怒。讪讪说道:“韩威武要把药材运给义军,我以为你是暗中保护他的。难道我说错了吗?咱们总算是朋友了,盼望和朋友相见,那、那——”。

  美少年这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不禁又是“噗嗤”一笑,打断他的话道:“你没说错,是我,我猜错了。”蓦地心念一动,暗自想道:“我本来可以摆脱这两个鹰爪孙的,我为什么要放慢坐骑,让他们追上?呀,恐怕我不是在等他们,是在等这少年吧?其实我也是想见他的!”他忽地发觉自己心底的秘密,脸上更加红了。

  杨华莫名其妙,只觉这美少年本领虽然很高,却好像没有须眉男子的气概,动不动就会面红,真是好生奇怪。他不擅言辞,一时之间找不出话来,便在美少年手中接过皮袋,打开袋口,喝了一大口葡萄美酒,递回去给那少年,笑道:“先喝为敬,这里没有杯盏,咱们只有轮流喝啦。”美少年接过皮袋,甚是尴尬,脸红直透耳背。

  杨华说道:“这酒好得很啊,你为什么不喝?”美少年道:“我的酒量很浅,只怕一喝就会醉了。”

  杨华说道:“放心,葡萄酒不是烈酒,不会醉的。”接着笑道:“酒量是练出来的,就如武功一样。我的三师父丹丘生非常喜欢喝酒,他常说不会喝酒的不能是男子汉大丈夫。他嗜酒成癖,这话当然不该作准,不过喝了酒或许更能表现男子汉的豪气倒是真的。”

  美少年听他左一句“男子汉”,右一句“男子汉”,不觉心里有点发慌:“难道我已经给他看出了破绽?”

  杨华说者无心,美少年却是听者有意,只好从杨华手中接过皮袋,喝了一口葡萄美酒。酒一喝下,脸泛桃红,更增娇艳。杨华心里想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美少年,假如他扮作女子,恐怕也不会给人看破。”忽觉这样的想法未免有点不对,忙把目光移开,不敢正视这美少年。“为什么我会有这个想法?”杨华又再想道:“啊,对了。他长得俊俏,脾气也有点像个女孩儿家。我是不知不觉就这样联想起来了。”

  美少年微嗔道:“你呆呆的看着我干嘛。”

  杨华笑道:“你的酒量果然是得练练才好。刚才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假话呢。”

  美少年道:“我从来不说假话的。再喝只怕我当真就会醉了。你自己喝吧。”杨华信以为真,接过皮袋笑道:“在喇嘛庙里,的确还未喝够。那我就不客气了。”

  殊不知美少年说的正是假话,他并非酒量不行,而是因为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和别的男人这样子喝过酒。

  美少年道:“韩威武把秘密都告诉了你么?”

  杨华说道:“他是曾告诉过我,他要把一批药材送到柴达木去。那两个军官像冤魂不息的缠住他,非和他一起同往柴达木不可。是以他叫我设法对付这两个军官,我正自想不出办法,可巧你就来了。”

  美少年笑道:“韩威武倒是很相信你啊!”杨华说道:“你呢?”美少年不禁又是脸上一红,说道:“你的行事很是古怪,你几次帮了义军的忙,却又要去杀义军的一个领袖,我也猜不透你是什么人。不过,这次你总算是帮了我的大忙,最少我相信你不会是我的敌人了。”

  杨华说道:“多谢你把我当做朋友,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四集分解。


 

梁羽生家园书库 发表于 2018-6-20 09:00


第十三回
  情意暗藏难自白

   深心结纳有原由

  美少年道:“我的姓很俗,是金银的金。”
  杨华笑道:“姓名不过是个记号,当今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就是姓金。他的父亲金世遗更是一代武学宗师,听说现还健在,但已遁迹海外,那更是世外高人了。”
  美少年道:“听来你对他们父子倒是佩服得很。”
  杨华说道:“天下学武的人,谁不佩服他们?假如我有机会见得着金逐流大侠,我这一生都可以心满意足了。”
  美少年噗嗤一笑,说道:“小小的年纪,‘半生’都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呢,这么快就说‘一生’?焉知你将来不有更大的奇遇?”
  杨华说道:“金世遗老前辈我是不敢希望见得着他的了。当今之世,金逐流金大侠就是我最佩服的人,只要见得着他,我也不敢奢望更有什么奇遇了。”
  美少年道:“我瞧你的剑法极是高明,只怕未必就在这位金大侠之下。”
  杨华蓦地心念一动,想道:“他听见我这样佩服金大侠,好像非常高兴,莫非他是金大侠的同宗晚辈?”当下说道:“金大侠是天下第一剑客,我怎能和他相比?但你这么说,你见过金大侠的剑法吗?”
  美少年笑道:“金大侠要是肯教我剑法那就好了。不过我对剑术虽然外行,别人的剑法高明与否,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刚才你迫马崑滚下山坡的那几招,我就很难想像还有什么剑法更加高明,金大侠的造诣恐怕也不过如此。”
  他这番话模稜两可,既没说见过金逐流,也没说没见过金逐流,杨华怕他讨厌自己啰唆,不便苦苦的追问下去。心里想道:“不错,他是使软鞭的,假如他是天下第一剑客金大侠的晚辈,怎会不学剑而学鞭。”
  美少年道:“好,咱们不谈金大侠,还是说说你的事吧。你现在怎么打算?你打了这两个鹰爪,恐怕是不方便再和韩威武他们一起走了。”
  杨华说道:“我正要和你商量,不过你的名字还未曾告诉我呢。”
  美少年笑道:“你已经知道我的姓,叫我一声金大哥不就行了?嘿,嘿,这是我不客气的说法,看来你的年纪可能比我大一点,或者我叫你做杨大哥,你称我做老弟也行。”最初他对杨华还是有点冷若冰霜的样子,此际却是有说有笑,亲热得多了。
  杨华说道:“还是让我知道名字比较好些,否则我和人家提及你的时候,难道也就只说‘我的那位金大哥’,或者‘我的那位金老弟’如何如何吗?那多啰唆!”
  美少年笑道:“我怕了你的啰唆了,好,告诉你吧,我名叫碧漪。”边说边用树枝在地上划出“碧漪”二字。
  杨华笑道:“你这名字倒很秀气。”心想:“他的举止脾气都有点像个女孩儿家,不料他的名字也是有点像女孩儿家的名字。”金碧漪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却又不敢说破,不禁又是颊晕轻红,说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杨华忙道:“且慢,你还没有和我商量呢!”“商量什么?”“你忘了问我现在作什么打算吗?”
  金碧漪道:“啊,这是你要和我商量,不是我要和你商量。我瞧,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干脆的说,你意欲如何吧?”杨华说道:“你猜得不错,我,我正是想和,和你结伴同行。”这是他第二次提出这个要求,金碧漪面有难色,过了一会,方始似笑非笑的说道:“你说那两个鹰爪像冤魂不息的缠上了韩威武,怎么你现在也像冤魂的缠上我啦?”
  杨华生怕他不肯答应,继续说道:“我自小失了父母,又没有兄弟,连朋友也没一个。你是我第一个交上的朋友,我实在舍不得又像上次一样,马上就要和你分手。”
  金碧漪听他说得十分诚恳,不禁也是有点感动,想道:“他的脾气倒是和我爹爹一样,本领很高,心肠极热。端的是个性情中人。嗯,妈妈当年就是因为爹爹这个脾气欢喜他的。”想至此处,不但心里发热,脸上也发热了。
  杨华说道:“我说的是真话,你不相信吗?”
  金碧漪道:“你怎知道我要往那儿?”
  杨华说道:“你上那儿我就跟着你上那儿。”
  金碧漪道:“要是我拐了你去卖给你的仇人呢?”故意板起脸孔,说得好像甚为认真。
  杨华心头一凛,想道:“孟元超是他敬重的人,说不定他会当真如此?”但随即便想:“我怎能这样瞎疑心,莫说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少年好汉,即使孟元超,纵然给爹爹说得那么坏,也不至于要和别人串通了算计仇家。”于是笑道:“那么我就死在你的手里也是甘心。”
  金碧漪嗔道:“这像什么话?当真胡说八道,谁要你为我死呀?”脸色虽然愠怒,但却终于缓缓的点了点头。
  杨华喜道:“金兄,你答应了?”金碧漪道:“你知道我去什么地方?”杨华说道:“我早已说过了,你上那儿,我也就上那儿。”
  金碧漪瞪他一眼道:“你分明知道我是去柴达木,乐得说风凉话儿。”杨华说道:“咱们既是去同一个地方,同行不更好吗?”
  金碧漪道:“但到了柴达木之后,我去的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去的。”
  杨华说道:“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你什么时候要和我分手,咱们就什么时候分手。我但求能够在路上和你多聚几天。”
  金碧漪心里甜丝丝的,脸上不觉又现出了红晕,说道:“啊,你当真这样重视我和你的友情?”
  杨华说道:“我从来不说假话!”
  金碧漪嫣然一笑,说道:“好,我可以和你同行,不过,你可得听我的话,不论是什么事情!”
  杨华怔了一怔,暗自想道:“假如他要我答应不向孟元超报仇,那我怎办?”
  金碧漪似乎知道他的心意,接着说道:“一路上事无大小,我说什么你都得听从我的。到了柴达木,我就不管你啦。”杨华如释重负,连忙说道:“我是初出道的雏儿,路上得金兄指点,正是最好不过。”
  金碧漪笑道:“你莫轻易答应,说不定要你冒上性命的危险呢!你知道我是替震远镖局暗中保护这支镖的。”
  杨华说道:“我虽然是局外人,但韩总镖头把我当作朋友,为朋友两胁插刀,我也是甘受无辞。”
  金碧漪这才告诉他道:“你知道那个使铁琵琶的盗魁是什么人吗?”
  杨华说道:“听韩威武说,这人名叫尚铁宏,是铁琵琶门的衣钵传入,大概又还是什么帮主之类。”
  金碧漪道:“不错,但他还有一重身份,恐怕韩威武也未知道。他是御林军统领海兰亭的结拜兄弟,暗中为鞑子效力的。海兰亭对韩威武早已起疑,只因未拿到他私通义军的证据,是以叫他和闵成龙二人负责侦查。这次他们来劫韩威武的镖,恐怕也是出于海兰亭的授意。”
  杨华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那两个御林军军官的态度,十分明显的是在袒护他们。”
  金碧漪道:“尚铁宏吃了你的亏,虽然他没当场察觉,已知有人暗中暗助韩威武了。以他的身份,受了这个挫折,除非他有胜过你的把握,否则料想他是不会再来的了。不过却难保没有别的人也要劫震远镖局的这支镖。”
  杨华说道:“好,那么咱们就替韩威武开路,倘若碰上什么可疑的人物,你提醒我。”
  金碧漪道:“还有一层,我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只有别人迁就我,我不迁就别人的。或许你和我同行几天,就会讨厌我了。”
  杨华心里想道:“这个人年纪比我还轻,说话却怎的如此婆婆妈妈?性命交关的大事我都可以答应你,遑论其他?”于是笑道:“古人有云:论交重道义,小节安足论。你喜欢怎样,我顺着你的意思就是。”
  金碧漪见他没口应承,这才笑道:“其实一到青海地区,义军方面,也早已有人在暗中照料韩威武这支镖了。刚才我故意说得危险一些,乃是试试你的。我担心的倒是在小事上你不能依从我呢。”
  此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时份,杨华说道:“好,那么我都已答应了你,咱们可以走了吧?”
  金碧漪跨上马背,笑道:“这两个鹰爪孙的坐骑倒是纯种的大宛名驹,咱们可以提早几天到柴达木了。上马吧!”
  杨华蓦地想起一事,说道:“不好!”金碧漪道:“什么不好?”杨华说道:“昨日雪崩,我没碰过雪崩的经验,但据镖局的人说,恐怕会引起积雪滚落,封了山口。他们能否启程,还得看今天是否晴天呢。”
  金碧漪道:“你不用慌,跟着我来。”跟着对杨华解释道:“昨天不过是小小的雪崩,不错,山口已被雪封,但另外还有一条小路可以出山。”
  杨华问道:“韩威武和尚铁宏知不知道这条出路?”
  金碧漪道:“这是土人告诉我的秘道,他们恐怕不会知道。不过,久居此地的沙玛法师想是应该知道的。”
  杨华放下一重心事,说道:“沙玛法师当然会告诉韩威武的,只要尚铁宏不知道就好了。即使他心有不甘,待他找了帮手再来,韩威武也出了山了。”要知一出此山,已是踏入青海地区,沿途自会有义军的人,暗中保护这一支镖。
  当下两人并辔同行,出了玉树山,快马疾驰,傍晚时份,方始发现一个人烟比较稠密的小镇。
  两人在镇上找到一家客店,进去投宿。店主人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有三间朝南的上房空着,随便你们挑那一间。”原来北地的冬天来得早,初冬时节,已是罕有客商往来。这家客店,半个月来,还是第一次有客人投宿。
  金碧漪道:“我们要两间上房。”
  店主人怔了一怔,说道:“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金碧漪道:“是一起的,但我喜欢要两间房,不可以吗?”
  店主人心想:“我好心问你一句,巴不得你要十间房更好。”笑道:“当然可以,这两间相邻的上房可好?”
  杨华本想劝他省一点钱,两人合住一间房间,又可以抵足长谈,有何不好?但想起自己的诺言,一切都得听他的话,见他业已吩咐店主,也就不言语了。倒是金碧漪恐怕他有疑心,晚饭的时候,阴声细气的和他说道:“我小时候就习惯了一个人睡的,倘若和别人同房,我整晚都睡不着。”杨华说道:“每个人都有点特别的习惯,那也并不稀奇。”心里则在暗暗好笑:“难道你将来娶了妻子,也不与她同房?这习惯不改,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那可苦了。”
  金碧漪吃过晚饭,就躲进房间,关上房门,独自睡觉,不再理会杨华。杨华想要找他聊天,也不敢去。心里想道:“或许他太疲劳了,不过他的武功这样高,也不见他有甚疲态,何须这样早就蒙头大睡?嗯!这个人真是有点特别。不过,像这样一些小事,我迁就他倒是毫无所谓。”
  第二天两人继续行程,金碧漪似乎为了昨晚之事,有点不好意思,为了要移转话题,故意找些闲话和杨华聊天。
  金碧漪年纪虽轻,江湖上的事情却是知道得不少。说起来许多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他都似乎相当熟识。但他却从不提及他的父母家人,也不去问杨华的父母是谁。
  杨华听他谈讲武林中的奇人异事,江湖上禁忌,切口(术语),听得津津有味,笑道:“想不到你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
  金碧漪道:“这些不过是普通的常识,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杨华说道:“我虽然有三个师父,但我从八岁起,就只是跟我的三师父,他隐居石林,根本就不理会外间的事的。”金碧漪听得“石林”二字,心中一动,好像想问杨华什么,却没有问。
  过了一会,金碧漪忍耐不住,方始说道:“据说石林是明代武学大宗师张丹枫晚年的隐居之处,不知那里可还留有他的遗迹?”
  杨华说道:“石林中有个剑峰,剑峰下有个剑池,风景非常幽美。据说‘剑峰’二字,就是张丹枫法书。他每天在剑峰练剑,在剑池洗剑。”
  金碧漪道:“红缨会的总舵主厉南星有一天和我爹爹论剑,遍数当世的剑术名家,最后他们不约而同的慨叹道:‘可惜咱们迟生了三百年,不能向张丹枫面聆教益。’他们对张丹枫的佩服之诚,就像你佩服金大侠一样。不过一个是古人,一个是今人,你的愿望还有可以实现的一天,他们的愿望则是抱憾了。”停了一停,接着笑道:“武林中的传说,把张丹枫的剑术,说得神奇之极,但谁也没有见过,究竟怎样奇妙,却说不上来。不知是否如所传之甚?”
  杨华心里暗笑:“你前天见的,可不就是张丹枫的无名剑法?”几乎就想告诉他,自己便是张丹枫隔代所传弟子。但转念一想,这秘密若然泄漏出去,必定惹出许多麻烦。而且自己曾经发过誓,要把“无名剑法”,将来还给张丹枫的大弟子霍天都所创立的天山派。霍天都创派之后,已经传了十二代弟子,现任天山掌门是唐经天,杨华曾经从缪长风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那天缪长风在他母亲墓前祭告,说是业已不负所托,把她的孩子带到天山,得到唐经天答应收为弟子了。杨华这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弟弟,但对此事仍有许多不明之处,须见到了唐经天方能知得清楚。是以他决定在柴达木了结恩仇,便往天山寻找他那未曾见过面的弟弟。顺便把应该属于天山派的“无名剑法”还给唐经天。
  虽然他没受到什么约束,但按常理来说,他既然决定了把张丹枫的剑谱还给天山派,这件事未做之前,似乎不宜向没有关系的人泄漏。金碧漪并没直接向他查问这个秘密,杨华三思之后,也就决定暂时不把这个秘密告诉他了。
  但在金碧漪的说话中,他却发觉了金碧漪的来历大不简单,暗自想道:“厉南星是名震当世的剑术名家,他的父亲可以和厉南星论剑,想来也该是和厉南星足以旗鼓相当的人物?”于是忍不住问道:“令尊是谁,我还没有请教呢。”
  金碧漪道:“咱们各交各的,你管我父亲是什么人?难道我的家世不好,你就不和我交朋友了?”
  杨华讷讷说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金碧漪见他窘态,噗嗤一笑,便打断他的说话,笑道:“既然没有这个意思,那就不必多问了。你是和我交朋友,又不是和我爹爹交朋友。我也没有查问你的家世啊!”
  杨华心头一凛,暗自想道:“不错,他若问起我的父母是谁,我也是不愿意告诉他的。”只道金碧漪和自己一样,身世是有难言之隐,于是连忙移转话题,哄他欢喜。
  年青的人总是比较谈得来的,小小的一点芥蒂,像晴天偶然的出现的云翳,很快就消失了。不知不觉,两人又谈到武功方面。杨华是个朴实而又爽直的人,金碧漪向他请教武功,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他的缺点也是直言无忌。谈得高兴,金碧漪忽地笑道:“我的本领远不如你,但见过的名家剑法,倒还不少,你的剑法,足以和当世任何一个名家较量,但可惜上乘剑术中的三个要诀,你的炉火似乎未得纯青。假如你碰上厉南星或者缪长风,恐怕还是会输给他们的。”
  杨华喜道:“我正想向你请教呢,是那三个要诀,你快说吧。”蓦地心念一动:“他为什么漏掉了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没提?哦,是了,厉南星和缪长风都已远胜于我,金逐流自是不用说了。”
  金碧漪笑道:“我怎配教你,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我听人说,上乘剑术中的三个要诀是重、拙、大。一般的剑术,讲究的是轻灵迅巧,‘轻’可胜‘重’,‘巧’可胜‘拙’,‘小’可胜‘大’。所谓以‘小’胜‘大’,亦即以‘奇’胜‘正’的意思。但倘若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却可以返璞归真,举重若轻,行拙实巧,似大而小了。”
  “重、拙、大”的剑理,杨华那天晚上,在母亲墓旁和缪长风和他交手之时,也曾听他说过。但却没有金碧漪此际说的清楚详尽。这些道理杨华不是不懂,但由于张丹枫的“无名剑法”有图无文,“玄功要诀”的道理虽和剑学相通,却嫌不够具体。因此杨华的剑术造诣,可说是只凭自己领悟的,懂得不够彻底。听了金碧漪的讲解,当真是得益不浅。
  杨华心里想道:“他的父亲,一定是位剑术大行家无疑了。但奇怪,他却为何不学剑呢?”由于碰过钉子,疑团满腹,亦不敢多问。不知不觉,又是日落西山的时分了。
  金碧漪一看天色,说道:“不好,咱们错过了宿头,在这荒山野地,要找一家人家也难。”
  杨华说道:“看这天色,今晚大概不会下雪,前面有座松林,咱们在松林里过这一晚,那也无妨。”不禁又是觉得有点奇怪,要知走江湖的人,露宿荒山,事极寻常,杨华心想:这几个月来,十个晚上我都差不多有八个晚上是露宿的,难道他就没露宿过么?怎的看得这样严重。
  金碧漪想了一想,说道:“我不是不能露宿,而是不惯露宿,但既然没安身之所,那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牵了坐骑,走入松林,但见古木参天,怪石奇岩,触目皆是。杨华笑道:“在这密林处,就是有风雪袭来,也可以遮挡呢。谁说没有安身之所。”
  他们备有干粮,那一大皮袋的葡萄酒也没喝完,杨华喝酒送干粮,说道:“金兄,你只嚼干粮,口不渴吗,还是喝一点酒吧。”
 
  金碧漪连忙摇手道:“我喝水就行,山里的清泉,比葡萄酒还好喝。”杨华笑道:“不见得吧,喝酒可袪寒气,喝水行吗?”金碧漪道:“我不觉冷。”杨华说道:“喝一点那也无妨,你不是说过要把酒量练出来吗?”
  杨华因为独饮寡欢,故此劝他喝酒,不料金碧漪忽地扳起脸孔道:“我在临睡之前,是决计不喝酒的。你喜欢喝你自己喝!”
  杨华又碰了个钉子,讪讪退下,心想道:“这个人与众不同的习惯也是真多!”
  金碧漪“没来由”的发了一顿脾气,但随即又笑起来道:“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怪脾气容易惹人讨厌,故而一早就把话说在头里,非要你迁就我不可。杨大哥,你为人很好,这两天来你真是样样迁就我了。”
  杨华苦笑道:“你不讨厌我已经很感激你。”
  金碧漪道:“今晚我想早点睡觉。”说罢拿出一团折好的轻纱,拉了开来变成一张帐幕。金碧漪道:“这是天山的野蚕丝织的,折起来不过盈握,张开来可以遮过一间房间,风雪不侵。而且冬温夏凉,好处真是说之不尽。”
  杨华心里想道:“你的用具准备这样齐全,那还害怕什么露宿?”但怕惹起他的“怪脾气”,却是不敢说他。
  金碧漪选择了一处地方,说道:“这里最好不过,你帮我把帐幕挂起来。”
  该处前面是一块矗立的巨石,俨若屏风。两边恰好都有一棵松树,树上蟠着野藤,藤梢枝枝下垂,随风飘拂,形似流苏。中间有一块圆石,平滑如镜,正好可以作床。
  杨华帮他把轻纱挂在树上,刚好可以覆盖那块圆石。金碧漪大为高兴,说道:“我选择这地方不错吧?”
  杨华说道:“好是好,不过,就是可惜太好了!”
  金碧漪怔了一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华说道:“这地方太过隐蔽,在里面睡觉,好比深居堂奥,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金碧漪道:“咱们有两个人呢。杨大哥,你请进去睡觉。”
  杨华说道:“你呢?”
  金碧漪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又忘记我的习惯了么?我过那边给你守夜。”所指之处是距离百步开外,一个形似螺璇的山坳入口处。
  杨华这才恍然大悟地:“原来他不是害怕露宿,而是害怕和我同宿。”当下笑道:“还是让我过那边睡吧。嗯,你别和我客气,我知道你喜欢睡得舒服,而我则是什么地方都能睡的。”
  金碧漪道:“杨大哥,你真好。好,那我就不和你客气啦,咱们明早再见。”说到一个“好”字,笑靥如花。
  杨华远远走开,在山坳转角处,选了一个可以了望四方的处所,枕石而眠。他不惯早睡,心里想道:“这位金兄的脾气,真是奇怪。有时甚为豪放,英气逼人,好像在小金川打我一记耳光的时候,就是如此。但有时却又娇气流露,要人迁就,许多方面,行事都似一个女子。唔,听说有些富贵人家的儿子,由于父母太过宠爱,长大了就不知不觉带了几分脂粉气了。莫非这位金兄也是如此?”他胡思乱想了一会,不觉心中暗自好笑:“我管他像男人还是像女人,总之他是一个益友!”
  如眉新月,挂上梢头。不知不觉已是进入二更的时份了。忽听得远远的地方,隐隐似有人声。
  杨华练了一年张丹枫所留的内功心法,耳聪目明,大异常人,兼之伏地听声,听得更远。凝神静听,听得说话的共有三人,其中一个,声音好熟,说道:“其实这个地方劫镖更好,尚铁宏选择玉树山白教喇嘛寺的门前劫镖,当真是失算了!”
  他说了这几句话,杨华已是听得出来,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在小金川和他交过手的那个“五官”之首的邓中艾。杨华心中一凛,想道:“听他口气,莫非他们也是要来劫韩威武这支镖的。哼,哼,他又做官又做强盗倒是令人意想不到。好在给我碰上,我岂能容他们得逞?”当下立定主意,替韩威武打发这几个亦官亦盗的家伙,但转念一想:“我也无须急急,且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另一个人的声音接着说道:“对啦,老邓,我正想问你,尚铁宏这次劫镖,我们都以为他会马到成功,却是怎样失手的?”
  邓中艾道:“我在玉树山下碰上他们,据尚铁宏说,韩威武本来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不知怎的,糊里糊涂的受了人家暗算。”
 
  又一个人问道:“尚铁宏可知这个暗算他的人是谁?”邓中艾道:“他当场没能发现是谁,心里则是有所怀疑。”
  两个人同声问道:“他怀疑谁?”
  邓中艾道:“第一个可疑之人是那间白教喇嘛寺的主持沙玛法师。不过他后来仔细想了又想,觉得又不大像,刘大哥,你对白教喇嘛这派武功知之素稔,你以为如何?”
  那“刘大哥”道:“白教法王可算是一流高手,要是他和尚铁宏单打独斗,他会稍胜一筹。但沙玛法师不过是他门下的一个弟子。”言下之意,这个沙玛法师自是没有本领能暗算尚铁宏了。
  邓中艾道:“是呀,所以尚铁宏想来想去,对沙玛法师虽有怀疑,终不信他有此本领。”
  那“刘大哥”道:“第二个是谁?”
  邓中艾道:“是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厮,据说是给震远镖局带路的一个山沟里的穷小子。”
  另一个人说道:“一个小厮,那不是更奇怪了。你说说看,尚铁宏何以会怀疑他?”
  邓中艾把尚铁宏告诉他的当时的情形说了出来,那个“刘大哥”沉吟半晌,说道:“这小厮虽有可疑之处,但要说他能有本领暗算得了尚铁宏,却还是不能令人置信!叶兄,你以为如何?”
  那姓叶的想了一想,说道:“我却是有点相信!”邓中艾跟着也道:“我也怀疑这个小厮干的!最少他比沙玛法师更值得令人怀疑!”
  那“刘大哥”听了他们的话,蓦地想起一事,说道:“老邓,听说你们五官、四道、四僧在小金川吃了一个小贼的亏,这小贼是冒充御林军军官混入小金川的。他扮作一个中年军官,其实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这事是真的吗?”
  邓中艾面上一红,说道:“这小贼的剑法委实是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我平生还没有见过这么好剑法的人。不过他当时还有一个帮手,是个使软鞭的少年,本领似乎比他略逊一筹,也很厉害,惭愧得很,我们十三个人,竟然败在这两个小贼手下。”
  “刘大哥”道:“我初时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夸大其辞,谁知竟是真的。听说海统领已经派遣马崑和周灿到小金川查究此事,不知可曾获得什么线索?”
  邓中艾道:“毫无所获,他们早已离开小金川了。”
  “刘大哥”道:“他们是到拉萨去给达赖活佛送礼,送礼为名,实则是去侦察小金川那股残匪的下落,并和青藏两地有势力的土王联络,商量围袭的大计的。听说这股残匪已经逃到青海,匿藏柴达木山区,倘不剪除,后患不小。”
  邓中艾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离开小金川的时候,马崑曾经问我有没有意思到西藏去,他可以保荐我官升两级,做驻藏大臣衙门的武官,原来他是希望我去帮他的忙。不久我就接到兵部衙门将我调职的文书了。”
  “刘大哥”笑道:“这是马崑知你之能,海大人也很看得起你,这才叫兵部衙门把你调西藏的。嘿嘿,看来海大人还想把你收作心腹呢。”
  邓中艾忙道:“还得仰仗萨大人和两位大哥提拔。”
  “刘大哥”干笑一声说道:“你有海大人作靠山,还嫌不够吗?”
  邓中艾道:“那里的话,我这座靠山还是不稳的。而且海大人虽然是御林军统领,但说到得皇上的宠信,海大人恐怕不如萨大人呢。”
  “刘大哥”哈哈笑道:“你远在小金川,对朝廷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实不相瞒,我们的萨大人对这件事情,很是有点生气。”
  邓中艾吃了一惊,说道:“我这件小事,也蒙萨大人垂注了么?萨大人,他,他不满意我的什么?——”“刘大哥”笑道:“你别着急,萨大人生气,并非为你。”
  邓中艾松了口气,说道:“是,是。是我太糊涂了。萨大人多少大事要理,焉能为我一个小小官儿生气。”
  那“刘大哥”道:“老实告诉你,他是生海统领的气。这样大的事情,海统领也不和他商量,便独自进行了。不过事情虽然秘密进行,终是瞒不过我们萨大人的。但他老人家倒是宽宏大量,非但不在皇上跟前破坏海大人的计划,反而愿意助他成功。”
  那姓叶的跟着笑道:“老邓,你我交情不错,我也无须瞒你。我和老刘正是奉了萨大人之命,要追上马周二人,跟他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有饭大家吃,有功劳大众分。大伙儿齐心合力替朝廷出力,别分彼此。”
  杨华伏地听声,听到这里,对这两个人的身份,已经明白。心里想道:“他们的萨大人,想必就是大内侍卫的头子萨福鼎了,原来他和御林军的统领在鞑子朝廷里也是明争暗斗的。”
  “刘大哥”接着说道:“我们来到了玉树山,方才知道前几天曾发生雪崩,幸亏遇上你是识途老马,否则只怕我们还被困在山中呢。但有一事我却感到奇怪。”邓中艾问道:“何事?”“刘大哥”道:“听你说尚铁宏那晚劫镖马崑和周灿也是在那间喇嘛寺的?”
  邓中艾道:“不错。马周二人当时袖手旁观,其实已是帮了尚铁宏的忙了。因为——”“刘大哥”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他们为什点要帮尚铁宏的忙。我不明白的是,他们既然知道了韩威武那支镖的秘密,一定会跟着韩威武走的。何以我只见韩威武的骡队,却不见马周二人。”
  邓中艾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尚铁宏要赶往饮马川找他们的朋友再来劫镖,路上我们只是匆匆谈了片刻,他也没提及马周二人是否另有事情。”
  “刘大哥”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他们到拉萨送礼不过是个幌子,既然找到了韩威武这条线索,那还有不跟着他的道理?难道还能让他把药材送给小金川那股土匪吗?”
  那姓叶的道:“好在韩威武不认识我们,他也不知道除了尚铁宏闵成龙之外,还有我们知道他的秘密。马周二人虽然莫名其妙的失踪,咱们也不必急于寻找。要是咱们有办法对付得了韩威武,那不是更好?”“刘大哥”道:“不错,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刚才说到那儿?”那姓叶的道:“说到曾令老邓吃亏的那个小贼。”
  “刘大哥”笑道:“这圈子可兜得远了。好,咱们言归正传。老邓,你是否怀疑暗算尚铁宏的那个小厮就是你们在小金川碰上的那个小贼?”邓中艾道:“不错。我正想告诉两位大哥,我曾经问过尚铁宏,他所描绘的那个小厮的外貌,和那个小贼确实十分相似。”
  “刘大哥”呆了片刻,喃喃自语道:“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居然能够暗算擅用暗器的尚铁宏,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除非、除非……”
  那姓叶的道:“五官四道四僧都曾吃过这小子的亏,那么他能够暗算尚铁宏,也就并不稀奇了。”邓中艾则是心中一动,连忙问道:“刘大哥,你说除非什么?”
  “刘大哥”道:“那小贼的来历你们不知,但他姓甚名谁,你们总该知道吧?”
  邓中艾道:“他进入小金川那天,曾对哨兵说姓杨,名字却没有说。因他持有御林军的腰牌,哨兵没敢多问。”
  “刘大哥”道:“姓杨的?恐怕不大对!”
  那姓叶的道:“他当然不会说出真名实姓,但刘大哥,你这么说,莫非你已知道他是姓甚名谁?”
  “刘大哥”道:“不错。我怀疑他不是姓杨,他是姓——”说至此处,邓中艾和他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他是姓金!”“刘大哥”笑道:“老邓,原来你也早已想到是这个人?”
  那姓叶的道:“你们说的是——”
  “刘大哥”和邓中艾又是不约而同的一齐答道:“金逐流的儿子!”
  杨华听到这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道:“我分明姓杨,他们却把金大侠硬派作我的父亲。唉,我那里有这样的福气?”
  邓中艾道:“金逐流是天下第一剑客,听说他与他的师兄江海天易子而教,江海天剑术稍逊师弟,内功则是更高。那小贼不但剑术神奇,内功也甚了得。除了金逐流的儿子之外,还能是谁?”
  “刘大哥”沉吟半晌,说道:“你的推论是不错的,不过是否正确无讹,其中涉及一个关键?”
  邓中艾道:“什么关键?”
  “刘大哥”道:“金逐流只有一个儿子!”
  邓中艾道:“何以这是关键?”
  “刘大哥”道:“你是什么时候在小金川碰上那个小贼的?”邓中艾道:“大约两个多月之前。”刘大哥道:“我要确实的日期。”邓中艾算了一算,说道:“是八月初六。”
  “刘大哥”摇了摇头,说道:“这就不对了。”邓中艾道:“什么不对?”“刘大哥”道:“七月十三那天,金逐流的儿子曾在川北广元出现,他是奉了江海天之命,去会他的师兄叶慕华的。和我有关系的人,在叶家曾见过他,密报给海统领知道。这消息绝对可靠。”
  邓中艾这才恍然大悟,说道:“从广元到小金川,最小也得走一个月。金逐流的儿子即使不在广元逗留,七月十三就走,也不可能在八月初六到达小金川。”
  “刘大哥”道:“他在叶家住了五天,有一天还曾在宾客面前,和师兄合演一套剑法。据见过的人说,当真是精釆之极。”
  邓中艾道:“小金川的那个小贼,决不会是金逐流的儿子了,但和暗算尚铁宏的那个小厮恐怕还是同一个人。”
  “刘大哥”道:“要是另外还有一个少年,剑法可以比得上金逐流的儿子,那么对咱们就更加不妙了。”
  那姓叶的忽道:“这就奇了!”邓中艾道:“什么奇了?”那姓叶的道:“我离京之前,黄河铁扇帮的帮主来到,他告诉我一个消息,说是金逐流的儿子在潼关出现,他们铁扇帮的帮主和黄河三霸都伤在他的软鞭之下。”
  邓中艾诧道:“金逐流的儿子使软鞭?”
  那姓叶的道:“不错,是使软鞭。铁扇帮周帮主赖以成名的铁扇,交手不过三招,就给他的软鞭夺去。”
  邓中艾道:“金逐流是天下第一剑客,他的儿子何以要使软鞭,那恐怕是冒充的吧?”
  那姓叶的道:“江海天的第三个徒弟李光夏是天地会的副舵主,当时正在潼关分舵。他得知消息,曾亲自去找他的这个师弟。有没有找着,我不知道,不过他既然知道这少年是用软鞭打败铁扇帮帮主和黄河三霸,仍然那样着急找他,并声言是他师弟。料想也不应是冒充的了。”
  “刘大哥”问道:“是那一天?”那姓叶的道:“那天正好是中秋节。”那“刘大哥”皱起眉头道:“这可真是奇了。从广元到潼关,道路崎岖,路程比到小金川还远。他们决不会是同一个人!老邓碰上的那个小贼倒还有点可能在十天之内,从小金川赶到潼关。”
 
  那姓叶的道:“那个小贼暂且不管,两个金逐流的儿子,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出现,究竟那一个才是真的呢?”
  邓中艾说道:“按理说应该是使剑的那一个。”
  那姓叶的道:“但是铁扇帮的副帮主言之凿凿,我相信他决不会故意骗我。”
  “刘大哥”忽地想起来,说道:“老邓,你好像说过,那小贼曾和一个使软鞭的少年联手,打败你们五官、四道,四僧?”
  邓中艾瞿然一省,说道:“不错,那小子的本领也是非同凡响,仅仅比那使剑的小贼稍逊一筹。刘大哥,你莫非是在疑心——”
  “刘大哥”说道:“正是。我疑心这个少年,就是在潼关出现的,那个用软鞭打败铁扇帮主是金逐流的儿子!不过我却不相信他真的是金逐流的儿子。”
  杨华听到这里,却是不由得暗自想道:“你不相信,我可相信!”他把这几天来金碧漪所表现的可疑之点加以整理:一,他说最佩服的人是金逐流,金碧漪非常高兴;第二,金碧漪的口气相当肯定,“推测”他将来很有机会可以见得着金逐流;第三,金碧漪是个剑术的大行家,虽然他用的兵器是软鞭;第四,“今天是十月十二,金逐流使软鞭的那个儿子八月十五在潼关出现,那么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他来到这里,从小金川到潼关,只要他那快马疾驰,抄川西水道,十天之内,勉强也可以赶到。嗯,对了,他很可能是八月初六那天,在小金川为我解围之后便往潼关,过了中秋节,再从潼关来到玉树山的。”杨华心想。
  但是还有一个难题未能解决,那就是金逐流只有一个儿子。如果在广元出现的那个是真,金碧漪就不可能也是。杨华想道:“从种种迹象看来,金碧漪似乎更像真的。虽然我没有见过在广元出现的那个少年。”
  心念未已,只听得“刘大哥”笑道:“那个是真,那个是假,咱们暂且不必多用脑筋。说不定那使软鞭的少年和那个使剑的小贼,今天晚上,咱们都可以见得着!”杨华吃了一惊:“听他口气,他竟好像已经知道我在这里!”


第十四回
  帐里香飘奇扑搠【朔?】

  瓜田李下惹嫌疑

  邓中艾怔了一怔,说道:“能有这样的巧事?”
  那“刘大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来这荒山吗?”邓中艾道:“不是来查勘地形,好准备将来劫镖么?”
  “刘大哥”道:“当然这是原因之一,不过更迫切的还是要搜查两个可疑的人犯,很可能就是你在小金川碰上的那两个小贼。”邓中艾吃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刘大哥”道:“在县衙门的时候,我已经向捕头打听过了。这老捕头办事倒很得力,自从小金川那股残匪窥入青海之后,他每天都派遣得力的手下,扮作乡下人,在各处路口注意往来人等,据他说今天中午过后,有两个少年骑马往西走,他们的马跑得很快,但回来一查,县城各个客店可没有生人投宿,料想在黄昏之前已经过了县城。这两个人错过宿头,大概应该在天黑时分踏入这荒山,今晚多半是在林中过夜。”
  邓中艾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你们宁可不要知县老爷的殷勤招待,也不在衙门里舒舒服服睡一个觉,连夜就赶来了。但你们怎不早点告诉我呢?”
  “刘大哥”笑道:“我是想令你惊奇一下呀。老邓,假如当真是那两个小子,你怕不怕?”原来他正是恐防邓中艾给人家打怕了,要是太早告诉他,他就不敢前来。
  邓中艾怫然说道:“刘大哥,你也忒小看我了,我虽然本领不济,败给那两个小贼之仇是非报不可的。何况你们两位大内高手,有你们两位撑腰,我还会害怕他们吗?”
  “刘大哥”笑道:“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其实以你的铁笔点穴功夫,未必真的就会输给那两个小子,我猜大概是因为初次和他交手,未摸得清楚他的剑法,以至在他快剑狂攻之下,冷不防就吃了亏。”
  邓中艾得到“刘大哥”给他兜回面子,心中舒服好多,说道:“刘大哥明见,当时的情形确是如此。但愿他们真的是在这座山中。不过这座山这么大,怎知他们躲在何处?黑夜里还得提防他先发现我们,突来偷袭。”他口里说是不怕,但语气中显然还是流露三分害怕。
  “刘大哥”笑道:“老邓不用担心,我有办法知道他们躲藏之处。而且料想他们也想不到会有人到这荒山来搜捕他们,所以只有咱们偷袭他们,不会反而给他们偷袭的。”
  邓中艾喜道:“刘大哥,你有甚么妙法?”
  “刘大哥”道:“你听着!”突然发出一声虎啸!
  啸声震撼山谷,端的像是饿虎觅食的吼声。杨华明知道是假的,也不禁有点悚然之感。心里想道:“此人内力深厚,倒是不可小觑。”心念未已,只听得邓中艾笑道:“原来刘大哥还有这样的绝妙的口技,小弟却不知道。”
  虎为山中王,一啸惊百兽。不过片刻,只听得猿啼、豹吼、鹿跑、狸奔。种种野兽的惊叫声、奔跑声此起彼落,闹了好一会,方始渐渐平静下来。
  “刘大哥”道:“你听见没有,就在转过这个山坳的上面,有马嘶之声,距离这里似乎还不太远呢。”
  邓中艾道:“你这法子果然是妙,马在那边,人也一定是在那边。”
  “刘大哥”道:“这两匹坐骑是久经训练的战马。”
  邓中艾道:“你怎么知道?”
  “刘大哥”道:“牠们只是叫了几声,便不再叫了。而且没有挣脱绳索的束缚和摇撼树木的声音,只有久经训练的战马才会如此。牠们的叫声只是想唤醒主人的。”这姓刘的大内卫士居然能够在百兽嘶鸣的声音之中,听得这样仔细,能够辨别各种不同的声音,杨华虽然也懂得“伏地听声”,和他相比可就差得远了。
  “刘大哥”又道:“我怀疑这两匹战马,就是马崑和周灿的坐骑。”那姓叶的吃了一惊,说道:“如此说来,他们二人岂非已遭毒手?”
  “刘大哥”道:“目前还难断定。不过,倘若他们真的已遭毒手,这两个疑犯,就更加可以断定,一定是老邓在小金川碰上的那两个小贼了。”
  邓中艾道:“咱们现在可以去找那两个小贼了吗?”
  “刘大哥”道:“再等一会儿。那两个小贼给虎啸马嘶惊醒,等他们以为老虎已经去得远,纵然轮流戒备,也没有初时那么留心戒备的。”
  邓中艾笑道:“对,现在是他们在明处,咱们在暗处,待他松懈的时候,咱们便可以进行偷袭了。”
  杨华想道:“用不着现在就惊动金兄,谅这三个鹰爪,我还对付得了。就是对付不了,金兄不久也会跑来的。”他主意打定,刚好便听得那“刘大哥”沉声说道:“现在是时候了,咱们去找那个小贼吧!”
  杨华一跃而出,几个起伏,就到了那三个人聚会之处,冷笑喝道:“用不着你们费神寻找了,我在这儿!”
  邓中艾吃了一惊,叫说:“正是这个小贼!”
  那“刘大哥”哼了一声,喝道:“好大胆的小贼!”“唰”的抽刀出鞘,劈将过来,竟然发出铿铿锵锵之声,震得杨华耳鼓嗡嗡作响。原来他是有意卖弄功夫,潜运内力,使佩刀出鞘之时与内壁击撞,以收先声夺人之效。
  杨华暗暗佩服他的内力深厚,却也并无惧色,冷笑说道:“你弄这些鬼门道,就想吓倒我么?”那“刘大哥”一刀横劈过来,招式也没甚么奇特,但刀光俨似银虹横空掠过,确有开山裂石的威势!
  杨华侧身让开斜刺一剑,剑势伸缩不定,似是“织女投梭”,又似“李广射石”。“织女投梭”在剑法中属于“阴柔”招数,“李广射石”则是“阳刚”招数。那“刘大哥”不识无名剑法,见他剑势,颇为诧异。要知“刚柔兼济”虽然是上乘武学所追求的境界,但把刚柔同寓一招之内,却是任何剑派所没有的。
  这姓刘的大内卫士惯经阵仗,虽感诧异,却不慌忙,心里想道:“开首十数招,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小子剑法纵然诡异,谅也难奈我何。待摸熟他的路数,那时再下杀手不迟。”当下连劈三刀,都是法度谨严的刀法。杨华自从妙悟无名剑法之后,武学的造诣识见,已是足以和当世顶儿尖儿的名家匹敌,一交手就留心对方的破绽,但这姓刘的刀法宛似铁锁横江,千军列阵,纵然可以找到一些微细的破绽,也是不容易突破。
  杨华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兔起鹘落和对方拆了数招,一剑平刺过去。这一剑似是毫无章法,刺向那姓刘的胸膛,陡然间剑势一转,竟在对方三个人谁也意想不到的情形之下,闪电般的倏地就刺到那姓叶的卫士右肩。
  这是“各个击破”战术,杨华情知对方三人必会联手对付自己,心里想道:“我先把他的左右手削掉,回头再对付他。”这一剑看似乎毫无章法可寻,其实却是把孟家的快刀刀法和无名剑法融会贯通,变化出来的。
  杨华只道在自己闪电般的快剑一击之下,这姓叶的不死也得受伤,那知道姓叶的武功亦是非同小可,在间不容发之际,不但能够闪开,而且还能反击。他一掌斜劈,一掌虚抓,虽是虚抓,掌势已是把杨华上身的七处大穴,笼罩在他的擒拿手法之下,杨华剑尖给他掌力震歪,只好回剑防身。一招“玉带围腰”,剑光四面荡开。那姓叶的卫士亦不禁心头一凛,不敢欺身进逼。
  那姓叶的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真是大胆妄为,我本来不想以大欺小,以众凌寡。但这是你自己挑起的火头,可怪不得我了!”杨华背腹受敌,在刀掌夹攻之下,虽然未露败象,却也更难施展各个击破的打法了。要知对方两个都是高手,他们的刀法掌法之中,纵然有些微细的破绽,但在两人彼此呼应之下,这些微细的破绽也就不成为破绽。杨华必须左右兼顾,如何还能觅隙寻瑕?
  原来这两个卫士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大内卫士有五十多人,他们是名列“八名大内高手”之中的。
  那“刘大哥”名叫刘挺之,是“五虎断门刀”掌门人劳超伯的师弟,“五虎断门刀”攻守兼备,以法度严谨见长,即使碰上比自己更强的对手,就是不易落败。刘挺之是本门第一高手,本领还在掌门师兄之上。
  那姓叶的卫士名叫叶谷浑,本是关东马贼,以大摔碑手横行江湖,平生罕遇敌手。他的掌力端的有开碑裂石之能,而且精于七十二把大擒拿手法。
  这两人的真实本领都足以和杨华抗衡,两人联手,当然是在杨华之上。不过杨华的剑术神妙莫测,他们连一点来历都瞧不出。叶谷浑心里想道:“这小子的剑法又像青城,又像峨嵋,又像少林,又像武当,不知是那一派的剑法?天下竟有这样的剑法,真是古怪!”他心里有所顾忌,不觉也和刘挺之有了同样的想法:“在开首数十招之内,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且待摸熟他的路数再下杀手!”邓中艾看见刘叶二人抵敌杨华的剑法,胆气大壮,说道:“两位大哥,我和这小贼在小金川结有一段梁子,小弟并非想与你们争功,而是这段梁子非得报复不可!”这番话当然是说给杨华听的,为自己以众凌寡找个藉口。
  杨华冷笑道:“再多几个又有何妨,你把小金川的那些甚么五官、四道、四僧找来更好。嘿嘿,以多欺寡这已经是你们的惯技了,上就上吧,何必还找藉口?”
  邓中艾喝道:“好小子,死到临头,还敢猖狂!”双笔一分,左点“期门穴”,右点“百会穴”。他是点穴的大高手,又自恃对杨华的剑法比较熟悉,见杨华正在化解刘挺之的刀法,于是一上来便施杀手。
  杨华剑锋倏转,后发先至,迫使邓中艾收回攻势。接着一招似是而非的“叠翠浮青”刺出,这“叠翠浮青”是嵩山剑法的名招,以空灵飘忽见长。
  邓中艾曾经领教过杨华这一招似是而非的嵩山剑法,上次他在小金川和杨华交手,就是在杨华这一招自创的“叠翠浮青”之下吃了亏的。此时他见杨华依样葫芦的又把这招剑法施展出来,不禁心头火起,冷笑说道:“你用似是而非的嵩山剑法扰人耳目,以为邓某还会上你的当么?嘿嘿,你也真是黔驴技穷了!”说话之间,双笔已是使出一招“夜叉探海”,抢前一步,封住杨华的剑势。
  这一招应着,乃是他上次吃过了亏之后,用了许多心思想出来的,只道自己是有备而战,杨华这一次非得倒过来吃他的亏不可。那知杨华唰的一剑,突然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剑招也变得不似嵩山剑法的“叠翠浮青”,而是似是而非的泰山剑法中的“古柏森森”了。“叠翠浮青”的剑势本是空灵飘忽,“古柏森森”的剑势则是雄浑绵密,风格大不相同。邓中艾的“有备而战”,反而变成了“作茧自缚”,着了杨华的道儿。
  只听得嗤嗤声响,邓中艾感到头皮一片沁凉,杨华剑光掠过,业已削掉了邓中艾的半边头发,乱草一般,随风飘散。这还幸亏是刘挺之和叶谷浑正在刀掌齐出,恰好在那瞬息之间,赶得上替邓中艾解危,否则给削掉的恐怕就不是头发而是头皮了。
  杨华笑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兵法如此,剑术亦然。你给我胡乱编派是那一派那一派的剑法,强作解人,不是太可笑了吗?”
  邓中艾受了削发之辱,还给杨华嘲笑,不禁又惊又怒又羞惭,喝道:“小子,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刘挺之见邓中艾这副被削了半边头发的滑稽模样,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展开五虎断门刀法,左劈三刀,右劈三刀,正面接了杨华几招,说道:“邓兄不必生气,这小子已是网底之鱼,谅他也是飞不出咱们手心的了。待会儿捉着了他,你高兴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他。”
 
  杨华冷笑道:“放你的屁,咱们骑驴念唱本,走着瞧吧!”剑光飘瞥,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刘、邓、叶三人联手,虽然占了上风,在他神妙莫测的剑法之下,也是不禁暗暗心惊。邓中艾想道:“要是那个使软鞭的少年当真和他一起,出来帮他,只怕我们还是难逃一败。”
  邓中艾想得到的,杨华当然也想到了。奇怪,金碧漪为什么还不见来?
  按理说武功高明之士,听觉要比常人敏锐得多,刚才“虎啸”马嘶,兽群奔跑,即使是个普通人,在熟睡之中也该惊醒了,何况是武功造诣极不寻常的金碧漪呢?金碧漪睡觉的地方,和杨华不过隔着一个山坳,要是他已经醒来的话,按理说也该听得见下面厮杀的声音的。
  杨华猜疑不定,当下一声长啸,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内功,四面山壁响起回声,估量三数里内,都听得见。可是过了一会,仍然没有听见金碧漪的回声。
  邓中艾叫道:“这小子要找帮手,咱们快点干掉他!”刘挺之喝道:“臭小子,来不及啦!”刀光闪闪,堵了杨华去路。叶谷浑以大摔碑手的掌力,荡歪他的剑尖,邓中艾双笔交叉穿插,寻瑕抵隙,笔尖不离杨华穴道。杨华在三大高手围攻下,越来越是吃紧。
  不知不觉又过了数十招,金碧漪仍不见来。邓中艾道:“奇怪,莫非这小子不是和他一起?”刘挺之笑道:“我看这小子害怕咱们,顾不得朋友,自己逃命去啦!”
  “碧漪决不会是这样的人,那日他助我狠斗五官、四道、四僧,我和他还是未知名的陌生人呢!今晚这三个敌人本领虽高,也不见得比五官、四道、四僧联手更为难斗;碧漪又怎会害怕他们?”杨华心想。
  但事实总是事实,月亮已过中天,杨华陷于苦斗之中也过了三百招开外了,金碧漪还是没见来到!
  “难道他也和我一样,遭遇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杨华心里怀疑着一个闷葫芦。急欲打破,当下倏地又是一招似是而非的“叠翠浮青”,向邓中艾刺去,邓中艾接连在这一招似是而非的嵩山剑法之下吃过了几次亏,这次不知杨华又耍什么花招,百忙中无暇思索,赶紧侧身一闪。
  杨华打开了一个缺口,剑尖颤动,把孟家的快刀化成剑法,闪电般的虚点了十数下,这霎那间,刘挺之、叶谷浑都觉得剑光耀眼,好像杨华的剑尖同时指到了他们的咽喉。刘挺之连忙一刀横斩,以“铁门闩”的招数护身,叶谷浑呼的一掌劈出,仍怕荡不开杨华的剑尖,同时退了两步。那知杨华使的是虚招,眨眼间,杨华已是突围而去。杨华要胜他们很难,要跑却是容易。
  杨华在石林住过八年,石林中多是峭拔兀立、如剑如笔的奇峰,杨华自小攀登惯了。是以他的轻功虽然和刘挺之不相伯仲,跑起山路,却要比刘挺之快得多。
  邓中艾的轻功也很不错,不过比起杨华要稍逊一筹。至于叶谷浑则是练大摔碑手功夫的,外功造诣极高,轻功却是三人之中最弱的一个,当然更是不能和杨华相比。
  刘邓自忖都是难敌杨华,即使联手也是没有取胜的把握,故此必须三人一同去追杨华。叶谷浑跑得慢,另外两人也必须等他。过了一会,和杨华的距离越拉越远。
  跑了一会,那座矗立的危崖和两旁的松树都已经看得见了。金碧漪就是在那个地方睡觉的。杨华回头一看,不见追兵,松了口气,叫道:“金兄,金兄!”
  没听见金碧漪的回声,却忽然听到一声长啸,远远传来,宛似龙吟虎啸。杨华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人似乎不是碧漪,但他的功力却是不在碧漪之下!”
  啸声由远而近,杨华凝神一听,隐约听见那个人似乎是在喝骂,骂些什么,听得不大清楚,但最后两个字是大声喝出来的,这“滚开”二字可是听得十分清楚!
  跟着听见刘挺之似乎奉命唯谨的应了一个“是”字,随即听得他们三个人的脚步声向山下跑去。杨华诧异之极,不知这人是谁,竟然能够斥退两名大内卫士,加上一个小金川清军提督帐下,名列“五官”之首的邓中艾!
  此时他已经走到原来和金碧漪同在一起的地方,心里应道:“还是先见了碧漪再说吧。”
  金碧漪那张轻纱帐还是挂在树上,覆盖下面的石台,但系在树旁的马匹坐骑却只剩下一匹。
  杨华心头“卜通”一跳,叫道:“金兄,金兄!”山风吹过,纱帐轻扬,却是无人回答!
  杨华顾不得被金碧漪责怪,一纵身上石台,忙即揭开纱帐,里面空荡荡的那里还有一个人影!
  金碧漪曾告诉他,这纱帐柔若无物,折起来不过盈握,乃是天山特产的天茧丝织成的。这样的宝物,金碧漪竟然没有将它收起,可知他跑得甚匆忙,来不及收拾了。
  “奇怪,他在害怕什么?要跑,为什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心念未已,忽觉微风飒然,杨华回头一看,只见石台上已经多了一个人,约莫是二十来岁年纪,剑眉虎目,英气逼人。这个人满面怒容的瞪视杨华。
  杨华莫名其妙,连忙施了一礼,说道:“多谢兄台赶走那三个鹰爪孙——”刚说得一句话,那人已是怒气冲冲的向他喝问:“你是何人?”
  杨华好像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心里想道:“我这样客气对他,怎的他却如此之没礼貌!”答道:“小弟杨华,木易杨,中华的华,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哦,你叫杨华?”似乎是因“杨华”这个名字对他太过陌生,因而感到有点奇怪。但却不和杨华通名道姓,跟着就问杨华:“金碧漪是不是和你一起的?”杨华说道:“不错。你和他也是相熟的吗?那么咱们可是自家人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自家人”三字,听得那人甚感刺耳,不觉又是哼了一声,说道:“他呢?”
  杨华说道:“刚才他还在这里睡觉,但如今我却不知他是到那里去了。”
  那人怒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但他是不敢见我,躲起来啦,哼,好不要脸!”
  杨华忍不住气,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他的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是否怕你而躲开的。不过,他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能这样随便侮辱我的朋友!”
 
  那人骂道:“我还要骂你呢,你们两人都不要脸!”
  杨华怒道:“我有什么不要脸了?你怎能胡乱骂人!你不说个清楚,我、我——”那人喝道:“说出来污我的口,我只问你,你要怎样?”
  杨华刚才连说两个“我”字,其实还没想好要怎么样的,心想:“不知他对我有什么误会,但他替我赶走那三个鹰爪,想必不是坏人。”说道:“我也不要你怎样,但你不该胡乱骂,你道个歉吧!”要知杨华还是一个不大通晓世故的大孩子,在他以为,只要对方道一个歉,对方应该容易做到。大家把话说清楚了,还是可以交朋友的。
  那知那人越发大怒,唰的便即拔剑出鞘,喝道:“你这个轻薄无行的小子,居然还敢要我道歉?赶快拔剑吧!”
  杨华无端端受他臭骂,怒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是轻薄无行?”
  那人斥道:“我不和你多说,赶快拔剑!”
  杨华说道:“拔剑作什?”
  那人喝道:“我要教训教训你这小子!”
  杨华眉头一皱,说道:“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和你——”话犹未了,只听嗤嗤声响,那是长剑刺出的破空之声,对方的剑尖业已指到他的面门。剑势凌厉之极,杨华想不到他出手如此之快,百忙中已是无法闪避,只好拔剑招架。
  那人剑锋一偏,待到杨华出剑,这才倏地反圈回来,双剑相交,当的一声,溅起火花,两人都是禁不住身形一晃。
  杨华不觉怔了一怔,要知他刚才拔剑招架,其实已是慢了半分。假如那人迳自便刺过来,根本不待他长剑出鞘,就可刺瞎他的眼睛。但他却把剑锋一偏,这才正式接招,用意显然是在逼杨华和他比剑,并非攻他不备。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唰唰唰连环三剑,又攻过来。喝道:“咱们好好比划比划!”杨华剑已出鞘,这人可是不再剑下留情了。
  杨华连退三步,退一步化解敌人一分攻势,连退三步之后,好不容易稳住阵脚,和那人扳成平手。那人攻势兀未少休,剑法展开,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逼得杨华全神招架,无法向他解释“误会”。杨华也还未曾弄得清楚,对方的误会,究竟是在甚么地方。
  斗了数十招,杨华心头大骇,暗自想道:“这人除了功力不如缪长风之外,剑法的高明,似乎还在缪长风之上。”杨华自从出道以来,在剑法上可说是从未碰过敌手,那次虽然输给缪长风,也不是剑法上输的。但这次碰上了这个少年,可是当真在剑法上也足以和他匹敌了。
  杨华给他占了先取攻势之利,斗了数十招,方始渐渐夺回先手,稍微多占半分攻势,那人哼了一声,说道:“可惜,可惜!”杨华道:“可惜什么?”那人说道:“你这小子剑法倒还不错,可惜就是轻薄无行!”
  杨华接连两次给他斥为“轻薄无行”,禁不住心头火起,喝道:“你讲不讲理?你说说看,我倒底怎样——”“轻薄无行”四字还未曾说出口来,那人已是蓦地欺身直进,长剑一招“刺破青天”,指到他的胸膛!
  杨华一个移形换位,连使两招奇诡之极的剑法,方能抵挡对方一招。那人口中说话,剑势丝毫不缓。杨华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急攻之下,竟然不能分神说话,显然已是相形见拙。
  杨华蓦然一省,心里想道:“只怕我必须把他当作敌人,方能招架得了!”当下摒除杂念,眼睛只是注视着对方的剑尖,见招化招,见式化式。
  这少年的剑法大开大阖,好像用兵一样,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绝不行险徼幸。可是从“平淡”之中却是具见功夫。杨华和他斗了一百多招,竟是找不出他的破绽。杨华暗暗佩服,心里想道:“武学中的最高境界是返璞归真,举重若轻,以拙胜巧。此人剑术,虽然未必达到炉火纯青,但走的却正是这个路子。上乘剑术的‘重、拙、大’三字,看来他是要比我领会得多。”忽地想起金碧漪和他谈论剑术之时,对“重、拙、大”三字诀曾经加以详细的解释,令自己得益不少。此时留心观察这人的剑法和金碧漪的解释若合符节,不禁心中一动隐隐感觉得到,此人的武学和金碧漪正是同出一源,虽然金碧漪并不用剑。
  杨华心神略分,那人平剑一挑,一招“李广射石”,登时把杨华的衣袖戳破。要不是杨华快剑游斗,一合即分,一沾即退,对方这一招就能刺破他的虎口。
  那人碰上棋鼓相当的对手,也是杀得大为性起,哼了一声,说道:“看你还能抵挡几招?”剑光霍霍,剑气纵横,登时把杨华整个身形,笼罩在他的剑势之下。
  杨华连忙凝神应付,斗到紧处,不知不觉进入了“敌我两忘”的境界。眼中所见,唯有对方的剑尖。
  剑术的最高境界虽说拙可胜巧,但在未曾达到这个境界的旗鼓相当的对手来说,一奇一正,却是各有千秋,难分轩轾。何况杨华也并非不懂那三字真言,不过在这方面的造诣不如那人之深吧了。
  但杨华已得无名剑法的神髓,随机应变的本领可又比对手高得多了。无名剑法不拘一格顺敌势而应招,看似毫无章法可寻,其实却是有它的独创的章法。斗到百招开外,杨华乱意挥洒,或攻或守,都是妙到毫巅。
  杨华蓦地省起“以我为主,与其为客犯主,不如以主迎客”的诀窍,当下把孟家的快刀刀法,化为快剑疾攻,注重的仍然只是剑意,乱意挥洒,快如闪电。找不到对方的破绽,他就自己给对方“制造”破绽。
  两人全神比剑,也不知斗了多少时候,兀是未分胜负。但那人在杨华瞬息百变的剑术侵扰之下,却是禁不住有点心躁气浮,斗到分际,那人左一剑“天山雪崩”,右一剑“银汉浮搓”,前一招刚猛,后一招急捷,剑势凌厉。但在两招交替之际,却是不知不觉露出了少许空门。杨华一招“金针度劫”便刺过去,喝道:“撒剑!”
  杨华这一招“金针度劫”,寻瑕觅隙,拿捏时候,当真是妙到毫巅。对方若不赶忙扔剑,虎口非给刺伤不可。
  那知变化莫测,对方的剑是扔了,但却是笔直的掷出来的。这脱手掷剑的招数,正是天山剑法中反败为胜的一招绝招,名为“飞龙在天”!
  杨华用意只是想逼对方扔剑,无意伤人,因此他也意想不到对方竟然会使出这种拼命的招数,突施杀手!
  距离太近,对方长剑掷出,又是急劲异常,杨华无法闪避,举剑招架,只怕也是抵挡不了这股急力,百忙中无瑕思量,身躯一矮,背脊几乎贴着地面,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的长剑已化作一道银虹,疾飞来到。杨华一招“举火撩天”,剑尖轻轻一拨,只听得当的一声,那口飞来的长剑掉转方向,俨若经天长虹,掠过胸际,坠下深谷。
  幸亏这一招临机应变,深合兵法与武学相通的道理:“避其朝锐,击其暮归”,这才能够“轻描淡写”的化解了对方飞剑掷来的那股劲力,反而将对方的飞剑击落。但貌似“轻描淡写”,其实已是出尽他的平生所学。
  杨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此时方始听得那柄长剑跌落深谷的回声。跟着眼光一瞥,只见那人已是跑到石崖后面,抢了杨华那匹坐骑。那人跨上马背,哼了一声,说道:“好小子,我和你不能算完,你等着瞧吧!夺剑之辱,我若不报,誓不为人!”
  杨华这才省起,兵器被夺,在武林中人是认为奇耻大辱的,怪不得得对方如此恼怒。但自己实是被迫如此,在刚才那样的情形之下,不把对方长剑击落,又有什么办法应付?
  杨华连忙叫道:“兄台请回,我、我向你道歉!”但只听得蹄声得得,宛似急骤的的雨声,那人早已飞骑去了,如何还唤得回?
  杨华叹了口气,心里想道:“连姓名都未知道,就和这人结了梁子,真是莫名其妙!”
  残月西斜,已是接近破晓的时份了,金碧漪已是骑了一匹马先走,料想他是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杨华只好把他的那床轻纱卷起来,施展轻功,下山而去。他的心里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金碧漪或者会在山下等他。也只有见着了金碧漪,才能够打破他心里的闷葫芦。
  想不到没见着金碧漪,却在山下隐隐看见在前面行走的三条黑影。
  前行的正是刚才和他交手的那三个人:刘挺之、叶谷浑和邓中艾。杨华孤掌难鸣,不敢让他们发现,但又想偷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匿藏乱草丛中,伏地听声。
 
  只听得叶谷浑道:“你们听见蹄声没有?”
  邓中艾道:“前后两次,都听见了。似乎是一骑向西,一骑向东。好在不是向咱们这方跑来。奇怪,他们怎么不走同一方向?”
  叶谷浑道:“这有什么奇怪,这两个小子事先没有约定,山上那小子逃走的时候,山下那小子还在和咱们拼斗呢。后来逃跑的这个小子想必以为他的朋友是回到玉树山去。”他们以为骑马走了的这两个人是杨华和金碧漪,却不知只猜中了一个,杨华可还正在后面。
  叶谷浑说道:“想不到咱们白走一遍,毫无所获!”
  刘挺之哼了一声,说道:“谁想得到横里杀出一个程咬金呢?还算咱们运气不错,要是让他们三个会合,咱们恐怕还要吃亏!”
  邓中艾道:“后来来的那个小子,当真是金逐流的儿子么?”
  刘挺之冷笑:“那还有假?如果我不是确实知道他是金逐流的儿子,我岂能那样忍气吞声,他喝滚我就滚呢?嘿嘿,你是不是笑我刚才胆子太过小了?”
  邓中艾连忙替他兜回面子,说道:“那里,那里,刘大哥,你这是应付得宜。单独一个金逐流的儿子,咱们原是不用怕,但他的剑法一定比那个姓杨的小子还要高强,两个人联手,咱们已是没有便宜可占。何况咱们也得罪不起金逐流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当然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了!”
  听到这里,后面的话已听不清楚。杨华出来一看,那三个人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杨华又惊又喜,心中苦笑,想道:“要是我早知道他是金逐流的儿子,我就不会和他打这一架了。如今可是糊里糊涂的和这位金少侠结上梁子啦。”
  再又想道:“金逐流只有一个儿子,那么金碧漪当然不会也是了。不过他们同是姓金,或许是堂兄弟也说不定,故此他要来找碧漪。但是,他为什么要骂我轻薄无行?”杨华岂非糊涂,但有一种可能,他却不敢胡猜乱想。当下只好怀着一个闷葫芦,怅怅惘惘继续前行。
  一路平安无事,这一天已经踏入柴达木的山区了。
  山区的边缘,有个小小的市集,名叫平安集。市集的规模虽然很小,却不啻是山区的咽喉,有了它才能呼吸畅通。五天一次墟期,山地人把土产挑出来卖,换回油盐布疋等日常用品。是以这小市集也聚居有百来户人家,十多间商店,一间客栈。
  杨华早已在路上打听清楚,过了这个平安集就是人烟稀少的山区了,所以必须在这里备办干粮。还有,假如是外地来的客人,不熟悉山区的道路,最好就在这小市集找个向导。否则到了山区才找人带路,那就未必找得到了。
  杨华了解这些情况之后,不觉又思念起金碧漪来。“要是有他同行,那就方便得多了。我是来找孟元超报仇的,当然不能让向导带我去,只好凭着自己瞎闯了。”
  这天不是墟期,集上冷冷清清。杨华备办了足供的干粮,便在那间客栈投宿。此时已是天黑时份,客栈外面有个木板搭盖的马厩,一个小厮正从马厩出来,随手掩上了板门。
  杨华忽听得一声马嘶,这马嘶之声竟是似曾相识。杨华心中一动,连忙把眼光投射过去,隐约看见一匹毛色纯白的马正在吃草。可惜夜色苍茫,他还未曾看得清楚,那小厮已是把板门关上。
  金碧漪那匹坐骑正是白马,但由于看不真切,杨华却不敢断定,是否就是那匹白马。他心里惊疑不定,上前和那小厮搭讪。
  那小厮道:“客官是来投店的么?”
  杨华说道:“不错。请问贵店的客人多不多?”
  那小厮道:“生意清淡得很,好几天没有客人上门,今天方才来了两个。你打听这个干嘛?”
  杨华说道:“我担心没有房间。”
  那小厮笑道:“你要十间都有。进去吧。”
  杨华道:“这两个客人多大年纪,可是和我一样,从外地来的么?”
  那小厮盯了杨华一眼,冷冷说道:“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没有问过是那里来的。年纪多大,我也不会看,有一个有胡子,有一个没胡子,大概总比我年纪长吧。你管他们的年纪做什么?”
  杨华尴尬笑道:“随便问问。”他有过在小金川寻访义军的经验,见这小厮对他似乎怀有敌意,不由得心头一凛,瞿然省起:自己可能已经惹起了他的疑心,当下也就不敢多问了。
  店主人直上直下打量了杨华一番,说道:“客官,你贵姓?”
  杨华说道:“小姓杨。”店主人道:“杨大爷,你上那儿?”杨华心里想道:“我若然说是往柴达木山区探亲,山里的人恐怕是他熟悉,骗也骗不过他。”于是说道:“我是往鄂克昭盟找活干的。”
  店主人怔了一怔,说道:“往鄂克昭盟为何不走平路?”
  杨华说道:“走山路快些,那边的雇主等着用人。”
  店主人道:“不过山区近来不大平静,你知道么?”杨华笑道:“我身无长物,怕什么?”
  店主人不再盘问,说道:“好,我给你一间上房。你吃过晚饭没有?”杨华说道:“在集上吃过了。”店主人道:“杨大爷,你很喜欢喝酒的吗?”杨华诧道:“你怎么知道?”店主人道:“我闻得酒香,你这皮袋里敢情是葡萄酒吧?”原来杨华在白教喇嘛带出来的那一皮袋葡萄美酒还有一小半未喝完。
  杨华笑道:“不错,你真是大行家,连什么酒都闻得出来。”店主人道:“我们这个小市集似乎没有这样好的葡萄酒!”杨华说道:“这是前几天在路上买的。”店主人道:“原来如此。”似乎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杨华想道:“纵然他有疑心,料他也不会猜得着酒的来历。”
  店主人道:“抱歉得很,小店设备简陋,连蚊帐也没有。好在现在是冬天,也没蚊子。”杨华说道:“不用客气,我是荒山野岭都露宿惯的。”
  店主人道:“客官请早安歇。”杨华待他离开之后,掩上房门,自言自语道:“窗子也是破的,虽然没有蚊,冷风刮来,也是难受。好在我自己带有蚊帐。”
  他把金碧漪那床轻纱帐挂了起来,又自言自语道:“这是天蚕丝织成的帐,这样好的宝贝却有人随手抛掉,好在我检起来。”
  这些话当然是想说给金碧漪听的,用传音入密的内功把声音送出去,声音虽然不大,料想附近几间房间,里面倘若有客人的话,应该都听得见。
  过了半个时辰,仍是毫无动静。杨华好生失望,暗自想道:“恐怕是我的一厢情愿了,天下那有这样的巧事,金碧漪也会刚好在这小客栈里?天下白马多得很,那匹白马,也未必就是他的坐骑。”
  杨华虽然心里在想:“天下那有这样的巧事?”但却止不住在思念金碧漪。只听得卜卜卜的更夫击拆声,已是三更时份了。杨华毫无睡意,拔掉皮袋的木塞,喝了一口葡萄酒,独对青灯,朗吟一首唐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是初唐四杰之一的少年才子王勃写给他一位姓杜的朋友的诗。(原题为“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少府是唐代县尉的通称。“之任”即“上任”。“蜀川”泛指蜀地。)
  诗人是在长安给朋友送行的。“城阙辅三秦”,意思是长安城官阙嵯峨,险要“三秦”从四面卫护着它。“三秦”相当于现在陕西省中部和北部一带地方。“五津”指白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都是四川省长江上的津口,这里用来代表“杜少府”要去的“蜀川”。“城阙辅三秦”点出送别的地点,“风烟望五津”点出行人要去的地方。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这两句承上而来,是诗人安慰他的朋友,意思是说说:“你为了做官的原故,远去蜀川,我也是为了做官来到长安,同属‘宦游’之身,远离乡土作客他方的感触,彼此都是一样的。”
  转入五、六两句,诗人进一步申明自己的看法:“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意思是说:“朋友分手,固然不免黯然神伤,但想到自己仍然有个知己,即使分隔在天涯海角,也是和近邻一样。”于是在结尾两句,诗人奉劝他的朋友:“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在临别的时候,可不必作小儿女态,哭得罗巾尽湿啊。
  这首诗表达真挚的友情,允称千古绝唱。杨华与金碧漪都是“侠义道”,可以比拟王勃之与“杜少府”同为“宦游人”。他们为了行侠仗义而在江湖上离合无端,这境界可比“宦游人”的离合又更高。至于“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隣”的感情,则是和古人完全一样。
  杨华重复念了两遍“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隣。”心里想道:“碧漪不知身在何方,要是今晚他能与我共此灯烛光,那才真是好呢。”心念未已,忽听得隣房有人哼了一声。


梁羽生家园书库 发表于 2018-6-20 09:00

第十五回
  酒后未消豪侠气

  灯前方识女儿情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讨厌,三更半夜还在哼些什么,你不睡别人要睡!”杨华这才知道邻房有人,但可惜不是金碧漪而是一个老者。

  杨华吓得不敢作声,连忙上床睡觉。桌上的油灯,仍然由得它点着。心里想道:“另一个客人不知是谁,但想来恐怕不是金碧漪了。”要知他念这一首诗,固然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情感,但未始不也是存着一个希望,希望在这客栈里的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金碧漪。谁知金碧漪没有出现,却惹来了邻房老者的讨厌。

  “碧漪假如在这里的话,他早就应该认出我的声音了。将心比心,我想见他,难道他就不想见我?”杨华希望破灭,想起自己的“稚气”,不由得心中苦笑。

  轻纱帐覆盖之下,隐隐好似闻得醉人的幽香,杨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忽听得隔房鼾声大起,杨华不禁有点感到诧异:“老年人听说是不容易熟睡的,他刚才还在骂我,怎的才过一会儿他就鼻息如雷?”

  幽香缕缕,中人如酒。这香气可不是幻觉,而是真的了。杨华昏昏欲睡,蓦地心头一醒:“不对,纱帐怎会发出异香?恐怕是迷香吧?”当下连忙暗运玄功,以防中毒。过了一会,香气渐淡,嗅到的似乎确是纱帐中留下来的极淡极淡的脂粉气味了。

  杨华疑真疑幻,披衣而起,坐在窗前,窗外一勾残月,已过中天。唯闻虫声唧唧。

  他正在犹疑不决,要不要出去查察一番,查察是不是有夜行人偷入这间客栈。忽听得有人轻轻敲门。

  杨华压低声音道:“是谁?”那人噗嗤一笑,说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杨华喜出望外,连忙打开房门,只见进来的可不正是金碧漪是谁?

  杨华失声叫道:“原来你果然是在这里!”

  金碧漪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的房间就在你的对面,也算得是比邻吧?”

  杨华心花怒放,说道:“好在不是咫尺天涯!”忽地省起邻房还有一个老者,低声说道:“咱们到外面找个地方说话吧,别吵醒了邻居的客人。”

  金碧漪又是噗嗤一笑,说道:“你不用担心,邻房老者不到天亮是不醒来的了。”

  杨华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我闻到香气,敢情是你用上了迷香?”金碧漪道:“我用的不是普通的迷香,是波斯来的安息香。迷香对身体有害,安息香则是可以用作宁神的药物,令人安睡,有益无损。”杨华笑道:“早知是安息香,刚才我也不用运功‘抗毒’了。”

  金碧漪道:“好在你运内功,否则此时恐怕也要鼻息如雷了。”接着说道:“这个老者似乎也是武林中人,但我们还未摸清他的来历,所以我只好让他熟睡。”

  杨华听得“我们”二字,心中一动,登时明白,说道:“这里的店主是你们的人吧?”

  金碧漪道:“不错,他是义军的一个头目,你一进来,他就对你起了疑心了。我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他才敢安心睡觉。”暗示杨华,可以畅所欲言,不愁有人打扰。

  杨华说道:“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能够和你见面。”

  金碧漪笑道:“我答应给你作向导的,说过的话,当然不能不算。”

  一时之间,杨华不知从何说起,见她目光落在那床轻纱帐上,便道:“对不住,我借用了你的纱帐,如今应该物归原主了。”

  金碧漪面上一红,说道:“好在是你,倘若别人用过我的纱帐,我就不要它了。”

  杨华不解何以她会面红,说道:“这样难得的东西,你为什么轻易将它抛弃?那天晚上——”

  金碧漪道:“那天晚上,我是不得不走。我知道那人一来,那三个鹰爪孙也是非跑不可的。后来,你和他碰上了没有?”

  杨华说道:“岂只碰上,还莫名其妙的和他打了一架呢。那人是谁?”

  金碧漪道:“他的剑法怎样?”

  杨华说道:“高明之极。我本来不是他对手的,后来侥幸赢了一招,他生了我的气,就走了。”

  金碧漪道:“那么,你应该猜想得到他是谁了?”

  杨华说道:“那三个鹰爪孙说他是金逐流的儿子,但不知是真是假?”

  金碧漪道:“剑法是真,人岂会假?他名叫金碧山【峰?】,正是你佩服的金大侠之子,江大侠之徒。”

  杨华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金逐流是他最崇拜的人,而他竟糊里糊涂的和金逐流的儿子结了梁子。喜的是自己居然打得过天下第一剑客的儿子,比那次打败自己的“太师叔”洞冥子还更令他感到意外。“要是我早就知道他是金大侠的儿子,恐怕我免不了就会胆怯,那就一定打不过他了。”杨华心想。

  “怎么,你吓得呆了吗?”金碧漪笑道。

  杨华说道:“这件事的确有点令我莫名其妙。我不懂你为什那样怕他?他叫金碧山,你名叫金碧漪,你们似乎应该是——”

  金碧漪低声说道:“到了现在,我也不必瞒你了。你猜得不错,我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

  杨华惊了一惊,说道:“你们是同胞兄弟?”他本来以为他们只是堂兄弟的,因为金逐流只有一个儿子。

  金碧漪道:“请、请你转过身去。”杨华诧道:“为什么?”金碧漪嗔道:“你答应过听我的话的,别多问。”

  杨华隐隐猜到几分,可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会是事实。当下姑且背转身子,看看金碧漪弄的是什么玄虚。

  过了片刻,金碧漪柔声说道:“你可以转过身子了。”杨华转过身来,只见金碧漪已经除下了帽,解开了裹着头发的“英雄巾”,外套亦已除掉,穿在里面竟是一件绣有花朵的女装罗衣。

  秀发披肩,衣袂飘香,秋水盈盈,笑靥如花。出现在杨华面前的可不正是一个绝色的女子!1

  虽然早就料到几分,杨华也不禁惊得呆了。

  金碧漪嫣然一笑,红晕满颊,轻轻说道:“你明白了吧?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

  这霎那间,许许多多难以解释的事情,杨华一下子都明白了!

  金碧漪为什么往往会“莫名其妙”的脸红,为什么露宿林中,要他远远离开,他全都明白了。因为她是女子。

  他也明白金碧山为什么一见他就那样怒气冲冲,一再骂他“轻薄无行”的道理了。因为他是金碧漪的哥哥。

  “啊呀,不好!”杨华几乎呀出声来,心里想道:“金碧山一定是误会我和他的妹妹有什么不轨的行为了,当时我正从她的轻纱帐中钻出来。”

  “我的哥哥和你说了一些什么?”金碧漪问道。

  金碧山骂他那些说话,杨华可是不便和盘托出,只好含糊其辞,说道:“没什么。令兄赶走了那三个鹰爪孙,或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我的来历,不免对我有点误会。”

  金碧漪松了口气,说道:“就像我从前在小金川对你的误会一样吗。”这“误会”可不同那“误会”,但杨华却唯有心中苦笑,怎敢明言?

  金碧漪也是不便盘问下去,心里自己安慰自己,“但愿哥哥没有其他的误会。”当下笑道:“我为什么那样害怕自己的哥哥,你一定觉得有点奇怪吧?”

  杨华心里苦笑:“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勉强笑道:“长兄如父,令兄想必一向都很威严?”

  金碧漪笑道:“你猜错了,哥哥和爹爹并不相似,倒是像他的师父。当然这是指脾气而言。我也不是怕他,我是不想惹他。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是很喜欢教训别人的。”杨华心道:“我怎会不知道,我早已领教过了。”

  说到这里,金碧漪不觉又笑起来,继续说道:“说到这方面,我的哥哥恐怕还是青出于蓝,比他的师父更甚呢。他与其说是‘威严’,毋宁说‘迂腐’。有时我甚至觉得他讨厌呢。不过他的师父倒真是当得起不怒而威这四个字的,虽然在我看,或许也还有点迂腐,但却令人一见就生敬畏之心。对啦,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哥哥的师父是谁呢。”

  杨华已经知道金逐流和江海天易子而教之事,但难得金碧漪有这样好的兴致,把平日不肯告诉他的家事都告诉他,他也就微笑着听她说下去,不插口打断她的说话了。

  “我的师伯是江海天,他比我爹爹成名早十多年,想必你也知道吧?”

  杨华点了点头,说道:“令师伯的内功天下第一,令尊的剑法天下第一,武林中人谁个不知,那个不晓?”

  “天下第一,那也未必。”金碧漪说道:“还有我的师祖呢。不过他老人家遁迹海外,武林中人或许以为他是死了,其实还是活着的。再说,除了我的师祖,还有你呢。”

  杨华惶然说道:“我怎配和令尊令师伯相提并论?”

  金碧漪笑道:“你现在当然打不过他们,但单以剑法而论,你也不见得比不上我的爹爹。好,现在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刚才说到那儿?”

  “说到你的师伯江海天江大侠。”

  金碧漪继续说道:“江师伯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江上风,次子名叫江上云。

  “江大哥年纪比我们兄妹大得多,今年将近三十岁了,早已在江湖上闯出名头。现在是在他的掌门师兄叶慕华那里。叶慕华是江师伯的大徒弟,是川西一股义军的领袖。

  “江二哥和我的哥哥却恰好是同年同月生的,今年二十岁。他们二人自小一起游玩,就像亲兄弟一般。

  “江师伯和我爹爹效法古人易子而教的故事,江二哥拜我的爹爹为师,我的哥哥则变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江师伯的妻子名叫谷中莲,是前任氓山派掌门人谷之华的义女,十年前谷之华去世,氓山派弟子要江师婶做他们的掌门,江师婶推辞不掉,只好答允。
  “我们两家本来是比隣而居,后来由江师婶做了氓山派的掌门,江师伯一家也就搬到氓山去住,只留下江二哥在我家里。我的哥哥跟师父去了氓山,有时一年也不回家一次。脾气也就越来越变得像他的师父,不像爹爹啦。”

  杨华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人的情性本来就不是天生的。江大侠德高望重,可说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令兄像他,那也很好呀。”

  金碧漪道:“但和我的脾气可不大相投,他不过二十岁,就像个小老头一样。不瞒你说,江师伯我是很尊敬他的,但我更喜欢我爹爹。妈妈拿我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往往和我开玩笑,说我才是爹爹的女儿,哥哥却变成了江师伯的儿子。”说到这里,忽地笑道:“杨大哥,你倒是有些地方像我的爹爹。”
 

  杨华面上一热,说道:“真的吗?你爹爹的脾气是怎样的?”

  金碧漪道:“江师伯规行矩步,不苟言笑。爹爹的为人却很随和,什么人都可以和他交朋友的。他又喜欢开玩笑,什么事情却好像不大在乎,但却并非不认真,往往谈笑之间就把大事情办妥了。”

  杨华笑道:“谈笑用兵,我可没有你爹爹这样本领。或许我不怎么拘谨,但我拙于言辞,也不懂怎样和人家开玩笑才能恰到好处的。”

  金碧漪笑道:“我并不是是说你全部像我的爹爹,对人随和,令人感到易于亲近这点却是很相似。还有一样,你喜欢喝酒,我爹爹也喜欢,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是能喝一点的,虽然酒量远远不及爹爹。”

  杨华佯作恼怒,板起脸孔说道:“原来你说不会喝酒,乃是骗我的。好,现在我要罚你喝了!”

  金碧漪道:“怎么你喝了几天,皮袋里的酒还未喝完?”

  杨华说道:“那天你口里说不要喝,心里却十分想喝,我早已瞧出来了。我是特地留给你的呀!”

  金碧漪道:“骗人。你怎么知道会碰上我?”杨华说道:“我有预感,我这样渴望见你,难道你就不想见我?”

  金碧漪道:“你倒想得臭美。好,拿来!”杨华道:“什么拿来?”金碧漪道:“酒啊!”杨华把皮袋递给她,笑道:“你这回可真是应了一句俗话,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金碧漪道:“你说谎话哄人欢喜,我也要罚你喝酒。”话出了口,方始醒觉已是泄露了心底的秘密,酒未沾唇,已是脸晕轻红。杨华更是禁不住心头怦怦的跳,想道:“原来她知道了我是在思念她,心里也是十分欢喜。”

  这霎那间,大家不觉都是有点尴尬,半晌,杨华说道:“好,咱们大家一起喝。”

  酒入欢肠,尽消隔膜,双方的态度不知不觉恢复自然。金碧漪酡颜如醉。杨华也不自禁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也不知酒醉还是心醉?

  金碧漪轻声说道:“那天我不放心喝你的酒,现在可以放心了。”

  杨华道:“为什么?”

  金碧漪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正人君子。”

  杨华说道:“你的哥哥是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为什么你又不喜欢他?”

  金碧漪道:“过犹不及,正人君子也有各种各类的呀。比如我的爹爹,他喜欢游戏人间,但他还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是不喜欢哥哥,只是我怕他太过‘正人君子’。”

  杨华忽然道:“你那位江师兄的脾气又像谁?”冲口而出,说出来之后,杨华自己也觉得有点突兀:“我为什么要这样关心她的那位师兄?”

  金碧漪想了一想,说道:“很难说。江师兄的性情似乎有一半像他爹爹,有一半像我爹爹。我很敬重他,小时候也喜欢和他一块玩。我和哥哥一起的时候少,和他一起的时候多,在我的心目中,他倒是比我的哥哥更像我的哥哥。”

  杨华说道:“令尊一定很喜欢他吧?”

  金碧漪道:“爹爹的剑法传给江师兄不传给我,我都有点妒忌爹爹的偏心呢。”

  杨华听了,默默不语。金碧漪噗嗤一笑,说道:“怎么你也有点妒忌他吗?”语一出口,忽地脸上一红,心想:我怎么可以和他开这种玩笑?连忙加以补充:“其实你的剑法已经高明之极,任何剑术名家,你都用不着妒忌他了。”她这补充解释,当然是想免至杨华“误会”,其实这么画蛇添足,正是欲盖弥彰。

  杨华淡淡说道:“怎的你会以为我是个气量狭窄的人?侠义道中的人物,本领高的人越多,那就越好。何况你的师兄是江大侠的儿子,他的剑法高过我,我更是高兴。”

  金碧漪佯嗔道:“你还说你不是气量狭窄呢,我和你开玩笑,你怎么认真起来了?哼,早知道你是开不得玩笑的,我不和你说了。”

  金碧漪一恼,杨华只好陪罪。金碧漪这才道:“其实我不用剑,倒不是因为爹爹偏心,不肯教我,而是因为各种兵器中,学剑最难,我的资质和功力还够不上学上乘剑法的程度。是以我的爹爹因人而教,觉得我还是跟妈妈学使软鞭的好。”原来金逐流的妻子史红英,精于鞭法,有神鞭女侠之称。二十年前关东大侠尉迟炯的妻子“千手观音”祈圣因,以暗器、轻功、鞭法三绝技驰誉江湖,那时史红英出道未久,和她比试鞭法,已经可以打成平手。二十年后的今天,武林中人早已认为她的鞭法天下无对。

  杨华说道:“武功练到最高的境界,摘叶飞花,都可致人于死,练鞭练剑,都是一样。”金碧漪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鞭法其实也没练成,爹妈本来不许我这样早出道的,这次我是偷偷离开家里。”

  杨华说道:“怪不得你怕碰见哥哥。”当然他知道这不是主要原因,不过帮金碧漪找个藉口罢了。

  金碧漪心里想道:“幸亏他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问我因何离家。”当下笑道:“好在我不是跑去别处,而是跟义军的叔叔伯伯一起,爹爹他是不会怪我的。杨大哥,你也不用担心,你和哥哥的误会,我会想法解释的。你的剑法这样好,爹爹见了你,料想一定也是非常欢喜。”

  刚刚说到这样,忽听得有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说道:“你这女娃儿偷会情郎,却教俺老头子着了道儿。哼,我见了金逐流非得骂他一顿不可,怎的不管教管教女儿!”

  金碧漪气得满面通红,骂道:“老头儿,你嘴里放干净一些,否则莫怪我不敬老!”

  那老者哈哈一笑,说道:“女娃儿,我是看在你老子份上,才不和你计较,说你几句也不过是替你的爹爹教训你。你却不知好歹,反而生起我的气来了。哼,我问你,我是说错了么?嘿嘿,我倒宁愿我是说错,你知不知道,我还想给你做媒呢!”

  金碧漪又羞又恼顿足说道:“杨大哥,这些话你听得进去?还不赶快出去给他一点厉害瞧瞧,要让他羞辱我么?”

  杨华小声道:“听他口气,似乎是你爹爹的老朋友?”

  金碧漪嗔道:“你怎么这样容易相信人,如果他是我的长辈,我还能不知道么?哼,他一定不是好路道,你不愿去对付他,我出去把他杀了!”

  杨华忙道:“你别生气,我出去把他赶走就是!”

  那老者哈哈一笑道:“一个要把我杀掉,一个要把我赶走。哈哈,你这两个娃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俺老头子也不会和你们小辈计较的。臭小子,你就出来,让我瞧瞧你有什么本领。为什么金家的女娃儿放着现成的如意郎君不要,反而要你!”

  杨华忍无可忍,开门出去,只见站在院子当中的是一个虬髯如戟的老者,但红光满面,相貌粗豪,眼神威猛,看来似有五六十岁年纪,却没有半点老态。

  杨华强忍住说道:“老先生,你别胡说八道,我、我和金姑娘光明正大……”

  话犹未了,那虬髯老者又是哈哈一笑,说道:“什么光明正大,我看你这小子分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知道这女娃儿是金大侠的女儿,不知用什么手段,将她骗了!”

  这几句话好像毒箭一样伤了杨华的自尊心,忍不住拔剑出来,说道:“你再胡说八道,我……”随手一挥,剑光过处,院子里的一棵棠树,七八根树枝,同时给他削了下来。他虽然气极怒极,可还只想把老者吓走。

  虬髯老者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这小子会使快剑,这一招闪电剑法倒还不俗,就不知你的真实本领如何?好吧,要是你接得了我的三招,我就不骂你是癞蛤蟆了。”说到“癞蛤蟆”三字,陡然间只见白刃耀眼,他的快刀已是劈到杨华面门!

  这一刀又快又猛,比杨华的“快剑”还快半分。杨华心头一凛,登时知道遇上了劲敌。

  只听得当的一声,余声绵绵不绝。杨华虎口一震,长剑几乎掌握不牢。连忙一个移形换位,剑锋借弹开之势,倏地反圈回来,使出一招似是而非的“叠翠浮青”。

  这老者是个大行家,虽然不识无名剑法的奥妙,却也看出他这一招乃是虚中套实的奇招,竟不上当,迅即便是一刀斜劈杨华左肩。倘若他正面招架的话,势必着了杨华的道儿,但这一招抢入空门,却是攻敌之所必救。

  杨华急忙变招,唰的又是一剑刺向老者意想不到的方位,以攻对攻化解敌招。那老者也禁不住赞了一个“好”字。他数十年来,快刀罕逢对手,突然碰上一个足以与他旗鼓相当的杨华,不由得豪气勃发,便和杨华斗攻,运刀如风,攻势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不觉忘记了自己说过了的话。

  老者功力较高,刀法更快,但杨华的剑法瞬息百变,奇幻之处,则又远胜对方。双方各有顾忌,老者稍占一点上风,可却也难胜杨华。

  激斗中虬髯老者一招“夜战八方”,刀光四面荡开,把杨华迫退两步,喝道:“你是不是孟元超的徒弟?”

  杨华愤然说道:“孟元超什么东西,配做我师父,哼,我——”蓦地想起何必要把孟元超是自己仇人的事情告诉一个陌生的老者,立即住口,唰唰的还刺三招。

  虬髯老者冷笑道:“你这小子真是狂妄得可以!”但心里却是不由得暗自想道:“这小子的剑法之中虽有若干招式似是脱胎孟家刀法,但孟家刀法可没有这么古怪,看来他已是把好几种上乘的刀法剑法融于一炉,另辟蹊径,自成一家的了。孟元超或许能够胜他,可还的确够不上做他师父。奇怪,这小子年纪轻轻,武功造诣怎能如此之高?”要知另辟蹊径,自成一家,谈何容易?能有这样造诣的人,非武学的大宗师莫办,无怪这虬髯老者深感诧异了。

  金碧漪不知什么时候业已出来,此时忽地冷笑道:“好不识羞,既然以长辈自居,说过的话却不算数!说什么只限三招,现在恐怕都有三百招了呢!”

  虬髯老者瞿然一省,说道:“好小子,你接这最后三招!”连环三刀,一口气斫出,当真是攻如雷霆疾发,看得金碧漪手心里也不自禁捏着一把冷汗。只听得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剑影刀光,忽地消失。

  杨华一个“黄鹄冲霄”的身法,拔起一丈多高,半空中鹞子翻身,平平稳稳落在地上。那虬髯老者则已飞过墙头,长叹一声,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两句话没有说错。嘿嘿,你不是癞蛤蟆,我倒是井底蛙了。唉,算了,算了,你们小一辈的事情,我也懒得多管了,江家的谢媒酒,只好不喝啦!”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是远远传来,估计至少也在一里开外。

  金碧漪面红心跳,暗自想道:“敢情这位老前辈当真是江师伯请他来做大媒的?”

  杨华则是惊魂未定,喘息过后,伸出舌头说道:“好厉害!幸亏他声明只是最后三招,要是再发三招,只怕我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忽地觉得脚底似乎有点异样,杨华抬腿一看,只见自己穿的厚底布鞋,已被削去薄薄的一层。一双布鞋,厚薄不齐,此际方才察觉,这一刀假如向上削高半寸,就能削掉杨华脚跟。杨华呆了一会,叹口气道:“我只道是和他打成平手,原来还是他手下留情。”

  原来杨华刚才接最后一招的时候,情知难以力敌,故而冒险跃高,凌空刺下,以对攻来化解敌招的。双方出手都是快到极点,他只感觉到对方的刀锋似乎是在自己的鞋底削过,却不知道当真已经给他削掉一层。

  但杨华还有一事不知道的是,他那凌空一剑刺将过去,虬髯老者的衣袖也给他的剑尖穿了一个小孔。和杨华心里的想法一样,那虬髯老者也以为是杨华手下留情。故而才有刚才一声长叹。

  金碧漪脸上发烧,上前说道:“杨大哥,这老头儿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杨华苦笑说道:“他教训我是应该的,我确实是不知自量。”两人绕着圈子说话,谁都不敢说出心里想说的话。杨华说道:“这位老前辈本领如此高强,他说是令尊的老朋友,恐怕未必是假的了。但只不知道他是何人?”

  客栈的老板,早已闻声惊起,此时走了出来,说道:“金姑娘,我想起来了。看这老头的相貌和刀法,恐怕是尉迟炯也说不定!”

  杨华问道:“尉迟炯是谁?”

  店主诧道:“关东大侠尉迟炯你也不知道吗?”

  金碧漪道:“李大叔,你回去歇息吧。我慢慢告诉他。”

  回到房中,金碧漪喝了一大口酒,苦笑说道:“这回我可真是闯了祸了,我以为他胡吹牛皮,谁知他真的是我的长辈。不过谁叫他为老不尊,可也怪不得我发脾气。”想起尉迟炯取笑她的那些说话,不禁又是满面通红。
 
  杨华说道:“尉迟炯号称关东大侠,自必是侠义道中的人物了?”

  金碧漪道:“尉迟炯是关东马贼出身,少年时候纵横江湖,专门和贪官污吏作对,后来和我的江师伯结识,成为好友,方始不干黑道营生,成为名副其实的大侠的。

  “我的爹爹和孟元超等人年纪比尉迟炯小得多,成名远远在他之后。但后来他们也都结成了忘年之交。十多年前,他们曾经联手大闹京城,劫了大内总管萨福鼎的寿礼,当时号称清廷第一高手的御林军统领北宫望也败在他们手里。这件事情真是轰动天下,可惜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子,不能躬逢其盛,他们的英风侠气,我只能从爹爹的叙述之中想像得之了。这件事情过后,尉迟炯重回关东,十多年来未履中原,是以我也一直没有见过这位尉迟炯伯伯。

  “尉迟炯的妻子也是江湖上一位响当当的女侠,她名叫祈圣因,外号千手观音,据说暗器工夫,足可以和四川唐家比美,说不定还是天下第一呢。除了暗器工夫,鞭法也是非常了得。我的母亲曾经与她几次切磋,彼此截长补短。母亲教给我的鞭法,其中就有不少招数是从祈圣因那里得来的。”说至此处,不觉又是苦笑说道:“所以认真说来,我和这位尉迟伯伯,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却算得是我的半个师公呢。”

  杨华笑道:“说起来我更倒霉,前几天糊里糊涂的和你的哥哥打了一架,今晚又糊里糊涂的和这位老前辈打了一架。莫名其妙的都受了他们一顿臭骂。”

  金碧漪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这是我的不好,连累了你。”

  杨华说道:“好在这位老前辈不会和咱们计较,他走的时候,不是说不管咱们了么?”

  金碧漪面上一红,说道:“他虽然不管咱们,但我可是不能陪你进山了。”

  杨华道:“为什么?”金碧漪红了脸孔,说道:“尉迟炯在这里出现,不用说也是要到义军那里去的。义军中的首脑人物都是他的朋友。这,这还不明白么?”

  杨华虽然不是怎样通晓人情世故,可也并不糊涂,暗自想道:“我给她的哥哥误会于前,又给这位老前辈误会于后,他们都是一口咬定了我和碧漪是有私情,却教我如何分辩?碧漪不愿和我一起,弦外之音,自是不想惹人闲话。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不好意思和尉迟炯相见。”明白了金碧漪的用意之后,不觉也是甚感尴尬。

  金碧漪柔声地说:“杨大哥,你不会怪我吧?”

  杨华勉强笑道:“我怎会怪你,你肯把我当做朋友,告诉我许多事情,我已经很感激你了。我会自己走的。”

  金碧漪忽道:“你觉得尉迟炯的刀法如何?”

  话题忽地移转,杨华不禁一怔,半晌说道:“我不是早就告诉了你吗,他的刀法委实厉害得很,要不是他手下留情,只怕我已经变成跛子了。”

  金碧漪道:“这是你稍为谦虚了些,依我看来,你的剑法决不逊于他的刀法。不过他的功力比你高,你要胜他,那也是绝无把握。我这样说,还算公平吧?”

  杨华笑道:“不大公平,你是有点偏帮我了。我岂只没有把握胜他,再战下去,那是必败无疑。”

  金碧漪缓缓说道:“那么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二十年前,尉迟炯的快刀号称天下无敌,后来孟大侠孟元超崛起,使的也是快刀,在江湖上和尉迟炯可说是并驾齐驱。但时至今日,尉迟炯年已六旬,而孟元超则正在壮年,他的刀使得比尉迟炯更快,气力也更悠长。我的爹爹有一次和厉帮主评论天下英雄,他们都认为当今之世的‘刀王’尉迟炯恐怕是要让位给孟元超了。”

  杨华默默不语。金碧漪忍耐不住,索性和他打开天窗来说亮话:“你已经见过尉迟炯的刀法,孟元超的比尉迟炯更厉害,那么你还要找孟元超么?”

  杨华咬了咬牙,说道:“我和孟元超的一段梁子,是无法化解的。打不过他,也非得找他算账不可!”

  金碧漪皱眉道:“我真是弄不明白,你又不认识他,何以会和他结有如此深仇大恨恨?”

  杨华说道:“请恕我有难言之隐,日后或者可以告诉你。我也不一定要杀他,但有件事情,必须弄明白真相;我的一口冤气,也非得在他身上出了不可。那怕我死在他的刀下!”金碧漪见他如此坚决,自己也不便再问下去,说道:“好,那么我不拦阻你,但我可先走了。”

  杨华黯然说道:“好,你走吧!”金碧漪勉强笑道:“也不用太过匆忙,我有一样东西给你。”拿出一张地图,继续说道:“杨大哥,我答应做你的向导,现在不能陪你,只好让这张地图替我充当向导了。你按图索骥,就可以找到义军。”杨华接了过来,心里想道:“原来她早已准备好了。即使没有碰上尉迟炯这桩事情,她也不会陪我进山的。”

  金碧漪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那匹白马,我本来应该还给你,但我想在尉迟炯的前头,先和冷伯伯、萧伯伯他们见面,只好继续借用。我可以请李大叔给你另外准备坐骑。”“李大叔”是这间客栈的主人。

  杨华说道:“我不用坐骑。这匹白马是咱们联手抢来的,本来也不是属于我的东西,不必用‘借用’二字。”

  金碧漪欲行又止,跨出门口,回过头来,说道:“杨大哥,你真的不怪我?”

  杨华说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已经知道你是真正的把我当作朋友了,你怎样对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我只想知道,过几天我是不是可以重新见你?”他察觉金碧漪似乎颇有“死别生离”的模样,隐隐感到不妙。

  果然金碧漪说道:“我不想和尉迟炯见面,我在小金川做的事情,和冷伯伯交代之后,我就离开这里。但愿咱们还有相见之日。”

  杨华问道:“你回家不?”金碧漪说道:“我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家里是要回去的,但决不是现在。”

  杨华苦笑道:“那么咱们也说不定没有重聚之时了?”

  金碧漪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恨古难全,何须如此执着?”貌似旷达,其实她的内心酸痛实是不在杨华之下。杨华也看得出来。

  灯影迷离,人影已杳。健马嘶鸣,渐远渐寂。客店里只剩下满怀怅惘的杨华。他咀嚼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两句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瞿然一省,叹口气道:“唉,我也应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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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之后,杨华已是深入柴达木山区。他的心情又是兴奋,又是迷茫。祸福无门,皆人自召。在这人生的旅途上,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



第十六回
  身世难言徒自苦

  情怀愁锁倍堪怜
 

  杨华深入柴达木山区,放眼是一望无际的林海。

  高原景色,奇丽万状。但也可以简单的用一个“大”字来形容。一块岩石可以有一间、两间甚至三间屋子那样大,而且奇形怪状,自成格局。有的像走兽,有的像飞禽,有的仿佛悬在半空,要立刻压下来似的。令人在下面走过,也不由得要有点儿提心吊胆。山坡上尽是松、桧、柏和杉树,大的可两三人合抱,树干笔直,好像要刺破青天。树顶相连,枝叶密集,抬头只能望见一线蓝天。几股像飘带似的云雾环绕着山腰,将山峰隔成了几块,只有峰顶突兀地高耸云端。岩石上大都长着斑斓的赭红色、雪青色、或草黄色的鲜苔。斑驳的岩石,加上塔形的松树,绿色的草坪和匹练般的流泉,俨如巨匠挥毫,写出了一幅硕大无朋的山水画!

  “大”之外就是“静”,听到的只是流泉的呜咽,松风的呼号,兀鹰的饥鸣。这些声音,汇成林间的“天籁”。听到这些声音,更是令人感到静得出奇,静得可怕。

  杨华穿过林海,踏过雪原,在这高原上的柴达木山区,已经走了两天,还没有碰见过一个人!

  在静得出奇的林海里,他的心情却是丝毫也不平静。

  首先,他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走了两天,还没有碰见一个义军?

  他看了看金碧漪给他的地图,并没有走错。按说离开义军聚集的中心地点不到百里,已经是应该有义军巡逻的了。“或许是因为树林太大,我一时还未能凑巧碰上吧?”

  杨华又想道:“尉迟炯想必早已到了,他会不会跟孟元超谈起碰上我和碧漪的事情呢?”

  想起了金碧漪,想起了尉迟炯,他的心情越发不能平静了。

  杨华的胸襟并非狭窄,但想起了尉迟炯骂他的那句说话:“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仍是止不住心头的隐痛。虽然尉迟炯在和他交手之后,业已为了这句话向他道歉。

  那晚尉迟炯虽然没有明白的说出来,但从他的语气之中,则已显然透露,他是受了江海天之托要给金碧漪做媒的。男的是谁,不用说当然是江海天的第二个儿子,金碧漪的那位江师兄了。

  杨华不禁心中苦笑:“江金两家,门当户对。江大侠的儿子配上金大侠女儿,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啊!我算什么?怪不得尉迟炯要骂我是癞蛤蟆了。”

  杨华放眼无边的林海,皑皑的雪原,不知怎的,忽地想起金碧漪对他说过一句话:“天地宽广得很,一点无关大局的恩怨,我看也不必老是放在心上,你说是吗?”

  是呀,天地宽广得很,他现在是深深体会到了。这无边的林海,这浩瀚的雪原,都足以令人胸襟豁然开阔。在这宽广的天地之中,自己却为着私情苦恼,岂不是太可笑了么?

  这句话是金碧漪在小金川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说的,当时她说这话,为的是规劝他不要去向孟元超寻仇,而现在杨华却用来自我开解,希望自己能够在相思的苦恼中解脱出来。效果如斯,自是大违金碧漪的初意了。

  只须再走几十里路,就可以到达义军的营地了,金碧漪或许见不着,孟元超是一定可以见得着的了!

  杨华咬了咬牙,心里想道:我这一生的不幸,和孟元超有极大的关系,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真相。假如他真的是像爹爹所说的那样坏的人,我拼着受天下英雄暗骂,也一定不能放过了他。但他却怎想得到杨牧其实不是他的父亲?杨牧编造的谎言,已经深深毒害了他纯洁的心灵。

  森林里隐隐传来郁雷也似的轰轰发发的声音,原来是山峰上挂下来的瀑布,从高处奔腾倾泻,冲击两旁的岩石,杨华走到瀑布脚下,看那瀑布在丽日下洒起金色珍珠的泡沫,凉气逼人,不禁精神为之一爽。

  他喝了几口凉水,抹了一把脸,心中的尘垢似乎也给这奔腾的瀑布冲洗干净,坐下来略作小休。

  忽听得一缕柔和的箫声随风飘来,越来越近。那轰轰发发的瀑布轰鸣,竟是压它不住!

  杨华吃了一惊,不但惊奇于吹箫者深厚的内功,更惊奇的是这人所吹的曲调,他好像是什么时候曾经听见过的。箫声柔和悦耳,好听极了。端的有如“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下水滩!”吹的是江南曲调,好像把人带到了“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

  遥远的记忆在心底尚未模糊,山明水秀的江南,杨华也是曾经到过的,不过那时不是莺飞草长的暮春,而是“已凉天气未寒时”的暮秋。

  他想起来了,七岁那一年,宋腾霄把他从父亲的“灵堂”之中从他的姑姑手里夺去,带他到江南去找他的母亲。宋腾霄喜欢吹箫,一路之上,就曾不止一次吹过这个曲调。

  一个清脆的女声按拍低吟,与箫声相和: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栏杆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同样的曲调,前一首是游兴方酣,充满欢乐的气氛;后一首是“群芳过后”,则不禁令人有萧瑟之感了。

  杨华不懂审音辨律,却也感觉到了乐曲的情绪,不由得暗自想道:“不错这正是宋叔叔当年吹奏过的曲子。但当年是在江南,江南的风景可以西湖作为代表,在江南吹奏吟咏西湖的曲子,那是自然得很。但此处风光却与江南迥异,宋叔叔为什么还是要吹奏这个曲子?”

  箫声嘎然而止,那女子道:“霄哥,你还是念念不忘西湖么?”

  杨华躲在岩石后,向上望去,只见一男一女,在瀑布的上方,并肩而坐。那中年男子果然是宋腾霄。杨华想道:“这女的想必是他的妻子了。”

  杨华猜得不错,这女的是宋腾霄的妻子吕思美。

  宋腾霄叹口气道:“是呀,屈指一算,我已经有十二年没有回家了。不知不觉患上了思乡病啦。”

  吕思美道:“大哥,我看你不是思乡,你是怀人!”

  宋腾霄黯然说道:“不错,我在思乡,也在想起二十年前和元超、紫罗同游西湖的往事,你不会不高兴吧?”

  杨华心中一跳:“紫罗?这不是妈的闺名么?”

  吕思美叹口气道:“我也十分怀念云姐姐呢,唉,她在小金川的坟墓不知能否保全,咱们今年可是不能给她上坟了。”

  宋腾霄道:“这你不用担心,元超已经托人照料她的坟墓,那个地方外地人也是不容易找得到的。”

  吕思美道:“说起来我是有点担心孟师哥呢。云姐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的伤心依然未过。咱们是怀念好友之情,唉,但在孟师哥,却好像是他也死掉了一半了。”

  宋腾霄道:“怪不得孟大哥伤心的,你不知道他们当年是怎样相爱……”吕思美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也在替孟师哥惋惜呢。唉,这是造化弄人……”

  宋腾霄叹道:“其实他们后来还是可以成为夫妇的,但紫萝来到了小金川,却不让他知道。”

  吕思美道:“那时孟师哥已经有了无双妹子了,我懂得云姐姐的心,她是宁愿牺牲自己,成全别人。”说到这里,勉强笑道:“不过无双妹子也很不错,她和孟师哥配成一对,本来应该是很幸福的。”
 
  宋腾霄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不是说林无双比不上云紫萝,而是情天缺陷,纵有女娲炼石,也难弥补。”吕思美道:“我懂得你的意思,咱们只能希望他在无双妹子的温柔体贴之下,慢慢平复心上的创伤。”

  宋腾霄默然无语,缓缓的又吹起箫来。

  吕思美道:“可惜孟师哥不在这里,记得从前在小金川的时候,他和我一样,都是喜欢听你吹箫的。”

  宋腾霄叹口气道:“过去的事,别提它。我就是怕惹起孟大哥的伤心,不敢在他面前吹箫呢。”

  杨华躲在瀑布下面,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好像是给人在心窝戳了一刀似的,不由暗自想道:“难道妈真的是曾经和孟元超做出对不住我爹爹的事情?不,这一定全是孟元超的不对,妈妈不知如何,受了他的哄骗?”

  一件事情,最怕知道一些,又不知道一些,杨华目前就是这样。他不敢埋怨母亲,只能迁怒于孟元超了。不仅迁怒于孟元超,连宋腾霄他也有敌意了。

  杨华在心情激动之下,不知不觉,弄出声响。宋腾霄喝道:“谁在下面?”

  杨华站了出来,绕过瀑布,走上山坡。

  经过了将近十二年,宋腾霄从少年变成中年,容貌没有多大改变;但一个七岁的小孩,变成了十八九岁的少年,宋腾霄可是认不出他了。

  宋腾霄一看,是个陌生少年,而且一看装束,分明不是当地土人,而是外地来的。不禁疑心大起,喝道:“你是谁,为什么跑来这里?”

  杨华心情极是复杂,小时候宋腾霄曾对他很好,他是颇为感激的。但杨牧的谎言在他心里生了根,杨牧说,宋腾霄当年是受孟元超之托,特地把他劫走,为的是用来要胁云紫萝非跟孟元超不可。杨华想起这些言语,半信半疑,不觉心怀敌意,对宋腾霄怒目而视。宋腾霄道:“咦,我问你,你为何不答,却瞪着眼睛看我?”

  杨华说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依样画葫芦,反问宋腾霄。宋腾霄一听,不觉愕然:“这小子倒像存心和我吵架了。”说道:“咦,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杨华冷冷说道:“只许你问我吗?”

  吕思美道:“大哥不要这样急躁。”回过头来,柔声说道:“我们夫妇二人,是住在这里的。小哥,你好像是外地来的吧。这地方很少人来,所以问一问你。”

  她已经说得相当委婉,那知杨华还是冰冷的面孔,并不答话,又反问道:“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宋腾霄忍不住气上心头,说道:“你问这个干吗?”

  杨华说道:“你虽然住在这里,但本来也是从外地搬来的,对不对?”

  宋腾霄道:“是又怎样?”

  杨华淡淡说道:“没怎么样。既然大家都是外地来的,你们来得,我为什么就不能来?”

  吕思美道:“说一说你的姓名,又有什么打紧?”至此,她也不觉起了疑心了。

  杨华说道:“我又不想和你们打交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宋腾霄道:“你想和什么人打交道?”面色越来越难看了。杨华比他更不客气,哼了一声,说道:“你管不着!”口中说话,侧目斜睨,脚步已是向前迈进。

  宋腾霄喝道:“给我站住!”杨华说道:“你想怎样?”宋腾霄道:“不说实话,我就和你不客气了!”

  杨华冷笑道:“走路你也要管,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宋腾霄喝道:“少说废话,你跑到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快说!”

  杨华道:“好呀,我还没有见过这样横蛮的人,你不客气,我也不是好欺负!是不是要想打架?来吧!”

  宋腾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这小子,跑到这里来找人打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跟我走吧!”身形一掠,已是截住杨华的去路,一抓向他抓下。

  吕思美忙道:“说不定是个傻小子,大哥,你可别下重手伤他。”

  宋腾霄道:“我理会得。”说话之间,五指如钩,已是堪堪抓到了杨华肩头的琵琶骨,试看他是否懂得武功。

  杨华冷笑道:“你给我抓痒吗?”倏地沉肩缩肘,避招进招,点向宋腾霄脉门。

  宋腾霄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看来有点傻里傻气的乡下少年,身手竟是如此矫捷,连忙缩掌变招,以近身缠斗的小擒拿手法,反抓杨华虎口。杨华横掌如刀,顺势就劈下来。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横云断峰”,是硬碰硬接的打法。

  双掌相交,只听得蓬的一声,宋腾霄连退三步,杨华却只不过是身形一晃。论功力本来是宋腾霄高出杨华,只因他做梦也想不到杨华能有如此本领,出手之时,仅仅用了两分力气,还怕伤了杨华。那知道就吃了大亏,要不是杨华也没存心伤他,恐怕他的腕骨也要给杨华劈断。

  吕思美看了大吃一惊,叫道:“大哥,你没事吧?这人的确可疑,你用不着手下留情了。”

  宋腾霄道:“这还用说,这小子十九是清廷鹰爪。你放心,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还会对付不了吗?”

  他吃了大亏,下手果然再不留情,说话之间,掌劈指戳,已是接连向杨华攻了十七八招。

  杨华以指代剑,以掌作刀,或刺或抹,或劈或按,招数奇幻无比。宋腾霄是个武学的大行家,摸不透他的路数,不由得暗暗惊奇。双方对抢攻势,杨华丝毫也没吃亏。

  杨华避实就虚,不与宋腾霄硬拼掌力,宋腾霄自忖,自己分明可以胜得了这个少年的,却给他弄得无可奈何,不由得渐渐心情暴燥。

  转眼过了六七十招,宋腾霄心里想道:“我若是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打不过,岂不教人笑话?”要知宋腾霄一向心高气傲,虽然此地没有“外人”,旁观的只有自己的妻子,他将近百招,仍然未能取胜,也是引以为羞。情急之下,忽用险招。

  宋腾霄双掌如飞,倏的滚斫而进。这一招也有个名堂,叫做“三环套月”,招里套招,式中套式,迫得杨华非得硬接不可。

  但武学之道,偏攻偏守,都是有利必有弊的。宋腾霄自以为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却不料也就着了杨华的道儿。

  只听得“蓬”的一掌,这一次是杨华连退了三步了。但宋腾霄虽然站在原地,却是忽然膝盖一麻,身子向前倾仆。幸而他动作得快,手肘支地,立即反弹起来。倘若慢了半分,只怕就要变成滚地葫芦。

  原来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杨华已是点着他膝盖的环跳穴,然后才给他的掌力迫退的。

  杨华见他立即就跳来,不禁心头一凛,想道:“怪不得宋腾霄能够和孟元超并驾齐名,功夫果然了得!”要知杨华刚才虽然不是用重手法点穴,但也不是等闲之辈,立即就可自行解穴的。杨华自忖就没有这样深厚的内力。

  不过杨华心里虽然佩服,嘴上却是“得理不饶人”,他一稳住身形,便即冷冷说道:“空手你是打不过我,亮兵刃吧!”他是有意气气宋腾霄,二来也想试试宋腾霄的剑法。由于孟宋齐名,他试出宋腾霄剑法的深浅,他日和孟元超交手之时,便可以心中有数了。

  宋腾霄勃然大怒,唰的拔出剑来,喝道:“好个狂妄的的小子,接招!”其实刚才比掌,杨华也给他的掌力震退,双方只能说是打成平手。但他是个成名人物,却怎好和杨华辩论?一口闷气,只能从凌厉的剑招上发泄出来。

  杨华待他剑尖堪堪指到面前,这才倏地反击。一招似是而非的“春云乍展”,横挥出去,竟然后发先至,避招还招,拿捏时候,妙到毫巅。

  宋腾霄不禁又吃一惊:“这是什么剑法?”说时迟,那时快,杨华一口气已是攻出连环八剑。从嵩山派的“叠翠浮青”,到武当派的“追魂夺命”。中间还杂以天山派、峨嵋派、青城派、少林派的各家剑法,每一招剑法都是似是而非,从宋腾霄意想不到的方位倏然刺去。

  宋腾霄当真不愧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虽然不懂无名剑法的奥妙,却也并不慌乱。只见他回剑防身,连退八步,每退一步,就化解杨华的的一招,消掉他的一分攻势。不过宋腾霄是当世有数的剑术名家,本来他先发攻敌的,如今却弄得要转采守势,已是感到脸上无光了。

  宋腾霄是脸上无光,杨华则是心里暗惊:“他守得这样绵密,我攻不进去。久战定然不是他的对手,须得适可而止了。可是我装作不认识他的,却怎好意思转过弯来?”

  剧斗中宋腾霄忽地斜跃数步,喝道:“来者何人?”杨华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苗人装束的汉子刚在山腰现出身形。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三师父丹丘生的大仇家,曾经两度和丹丘生争夺石林的那个大魔头阳继孟。

  杨华吃惊未过,只见阳继孟的后面又出现了一个人,是个年近五旬的妇人。杨华这一惊更甚,原来这个妇人是杨牧的姐姐辣手观音杨大姑。她中年守寡,经常住在娘家,杨华自小就有点害怕她的。

  阳继孟哈哈笑道:“我只道和孟元超齐名的宋腾霄有多厉害,原来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打不过!”杨大姑则大喝道:“宋腾霄,你抢了我的侄儿,还不交给我?”

  杨华在宋腾霄跃开的时候,故意装作脚步一个踉跄,趁势抓起一把泥沙,涂污了脸孔,亦是退过一边,靠着大树喘气,好像十分疲倦的样子,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他用不着涂污面孔,杨大姑也是决计猜想不到,这个和宋腾霄交手的少年,就是她的侄儿。

  阳继孟是在两年前见过他的,要是留心察视的话,或许可以认出他来,但此时他也只是奇怪,何以会有一武功这样高强的少年,并不知道就是杨华。

  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能够和宋腾霄差不多打成平手,已经是令得他们惊异不已了。是以杨华装作气喘吁吁力竭精疲的样子,他们倒是认为是必然的结果,确也没有怀疑。

  只有宋腾霄自己心里明白,杨华最少还可以和自己斗几百招,杨华自动退过一边,却是令他颇感意外。他本来担心杨华来了帮手,还要和他缠斗的。

  “难道我看错了人,这少年并非清廷鹰爪?”宋腾霄暗自思想。

  宋腾霄松了口气,冷笑说道:“杨华不是你的侄儿!”

  杨大姑怒道:“胡说八道,云紫萝这贱人虽然早已给我赶出杨家,她生的儿子可还是我杨家的骨肉。我不认云紫萝作弟妇,杨华还是我的侄儿!”

  宋腾霄不愿和杨大姑说明真相,哼了一声,说道:“就算杨华是你侄儿,你也该向段仇世讨还才行。难道你还未知他早已做了点苍双煞的徒弟么?”

  杨大姑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从我的手上抢走侄儿,我只能唯你是问!”

  宋腾霄冷笑道:“我正想向你们查究那个孩子的下落呢!姓阳的,你到石林向段仇世寻仇,你当我不知道么?段仇世怎么样了?杨华是不是你劫去了?快说!”

  阳继孟道:“我和段仇世的梁子与你何关?你硬要为他出头,我也不会怕你!至于那个小子,我要他做什么?”

  杨大姑喝道:“丝瓜不要缠在茄子上,我的侄儿下落不明,我只能着落在你的身上!”

  宋腾霄情知她是藉口讨还侄儿,特地来和自己生事的,大怒说道:“你这泼妇,简直是无理取闹!要人没有,要算账就来!”

  杨大姑峭声说道:“不错,我正是要和你算账!”双方剑拔弩张,刚要交手,阳继孟忽地一跃而前,说道:“杨大姑,你要算的是旧帐,旧欠不妨慢慢追讨。宋大侠怪我得罪他的朋友,还是让我和他先算这笔新账吧!”

  十年前杨大姑曾经吃过宋腾霄的亏,如今虽然练成了金刚六阳手的功夫,自忖也是没有必胜把握,于是说道:“新账要算,旧账也要算。好在咱们是两个人,他们夫妻也是两个人,两个对两个,公道得很,两笔账并作一笔算好了。”

  吕思美自是不甘示弱,说道:“好,那么咱们男对男,女对女,让我讨教讨教你辣手观音究竟如何心狠手辣?”杨大姑阴恻恻的说道:“讨教二字不敢,嘿嘿,你是孟元超的师妹,宋腾霄的妻子,武功必不差,咱们比划比划!”

  宋腾霄喝道:“阳继孟,你远来是客,出招吧!”

  阳继孟哈哈一笑,说道:“宋大侠,你怎的这么客气。……”宋腾霄只道还有几句客套的说话要交代的,不料他竟是话犹未了,呼的一掌便打过来。阳继孟的“修罗阴煞功”已经练到了第七重,掌力一发,寒飙卷地而来。饶是宋腾霄内功深厚,亦是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
 
  阳继孟心头大喜:“原来宋腾霄不过是浪得虚名。”掌风呼呼,双掌齐发。宋腾霄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看剑!”剑光霍霍,比阳继孟的出掌更快,阳继孟才发两掌,他已还击三招。攻中有守,每一招都伏下极厉害的后着,登时把阳继孟迫到离身一丈开。身体虽然还感寒意,却也尽可支持得住了。阳继孟的骄狂之气为之一敛,这才知道,宋腾霄并非浪得虚名。原来宋腾霄是因为和杨华先斗了一场,耗了不少真力,功力自是不免打了一点折扣。

  杨华背靠大树,自言自语道:“唱戏的那及看戏的舒服?我乐得躲在一边凉快凉快,看看热闹啦!”

  他看了几招,心里想道:“可惜宋腾霄没有一开始就抢先,出剑也嫌还未够快,要破阳继孟的修罗阴煞功他恐怕是做不到了。”原来“修罗阴煞功”颇耗元气,倘若宋腾霄是快剑急攻,攻得阳继孟透不过气来,他就不能连续施为了。不过这也怪不得宋腾霄应付不当,一来他的功力打了折扣,二来他是第一次见识“修罗阴煞功”,怎比得上杨华之能知己知彼?

  宋腾霄一面要运功抵御寒气,一面要应付敌人的攻击,果然过不了多久,便渐渐屈处下风。

  另一边,吕思美和杨大姑交手,也是陷于苦斗之中。

  金刚六阳手乃是杨家绝技,以掌力刚猛驰誉武林,每一掌劈出,都暗藏着六种不同的奇妙变化。本来这种纯粹的阳刚掌力,是不适宜于女子学的,但杨大姑却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在原来的家传掌法上又再穷加变化,减少了几分阳刚,加上了几分阴柔,从纯刚的掌力一变而为刚柔兼济的功夫。是以杨大姑的金刚六阳手虽说是继承家学,其中却也有她自己的创造,变得比原来的掌法更为高明,更为阴狠了。

  十二年前,杨大姑的金刚六阳手,已经差不多可以和云紫萝打成平手,和宋腾霄拼斗,虽然输了,也不过略逊一筹而而已。如今经过了十二年的苦练,金刚六阳手的功夫业已大成,比从前威力更增,也更为无瑕可击。

  吕思美使的双刀一长一短,长刀用以攻击,短刀用以防身,出自家传,在武林中也是自成一家的刀法。当年她的父亲因材施教,她的师兄孟元超传了快刀绝技,青出于蓝。她是女子,气力较弱,难使快刀。但双刀的招数却是更为繁复奇妙,在防守上也比师兄的单刀更为严密。

  不过虽然如此,和杨大姑浸淫了几十年的“金刚六阳手”比起来,毕竟功力还是有所未逮,老练也是有所不如。还幸她的刀法攻守兼施,门户关闭得非常严密,苦斗之下,勉强还可支持。

  杨华在旁观战,思如潮涌。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两个师父——段仇世和丹丘生。那日在石林中和阳继孟、洞玄子恶斗,大家都受了重伤,杨华自己也晕了过去。他以为四个人已同归于尽,但醒来之后,敌我两方的四具“尸体”却是都失了踪。这两年来,两个师父的生死之谜始终未解。

  “阳继孟这魔头当时所受的伤比二师父三师父更重,他却能够逃出生命,想必我的两位师父也还活在人间?听这魔头的口气,他也似乎未知我的师父是死活?”想起了石林中那笔血债,杨华代师报仇之念自是不禁油然而生。他对宋腾霄不过有恶感而已,对阳继孟可是大恨深仇!

  跟着想起来的童年情事,“妈妈不知受了姑姑多少闲气,爹爹‘出殡’那天,她还冤枉是妈害死爹的,硬要打我的妈妈。如今妈妈虽然死了,她受的气我还是要替她出的。”

  宋腾霄恶斗了将近半个时辰,只觉寒意越来越浓,禁不住牙关格格作响,阳继孟得意洋洋,哈哈笑道:“宋大剑客,你还不服输吗?”宋腾霄心高气傲,给他气得七窍生烟,可还当真不敢分神说话。

  杨华伸了一个懒腰,忽地走上前来,说道:“可笑啊,可笑!”接连打了三个哈哈。

  阳继孟只道他是帮忙自己挪揄对方,心想这个小子倒还知趣,越发得意,便把杨华当作说相声的搭档,有意和他一唱一和,说道:“小兄弟,你说说看,是什么可笑啊?”

  杨华缓缓说道:“可笑你太不知自量!”

  一盆冷水,兜头淋下,阳继孟笑容顿敛,面色一沉,说道:“我怎么是不知自量?”

  杨华说道:“凭你这点功夫,单打独斗,焉能是宋大侠的对手?”

  阳继孟心想:“莫非他的乃是反话?”哈哈笑道:“你看清楚没有?我再让你瞧瞧!”连发三掌,把修罗阴煞功发挥得淋漓尽致,宋腾霄止不住连连后退,给他打得手忙脚乱。

  杨华冷冷说道:“不错,你现在是稍占了一点上风,可是你们这场架打得太不公道!”

  阳继孟道:“单打独斗,有何不公?”

  杨华说道:“你刚才不是眼盲吧?你分明看见他已经和我打了一场,你这才来占他的便宜,还能说是公道么?嘿嘿,我都打不过宋大侠,何况是你?假如宋大侠未曾消耗气力,我看你最多不过能够接他三五十招!”

  阳继孟见他说得甚是认真,那里像是在说“反话”?不由得气往上冲,喝道:“好小子,依你说,你是胜过我了?”杨华淡淡说道:“不敢。倘若你我都是一上来就交手,或许你可以和我不分高下,如今我已养好精神,你是接不了我的十招的了!”

  阳继孟大怒喝道:“好吧,那你就上来帮宋腾霄的忙吧,省得我多费气力。”

  杨华笑道:“我本来只是想看戏的,可是戏瘾难熬,说不得也只好再唱一出了。宋大侠,请你让一让场子。要是唱得好,你给喝个采,要是唱得不好,你再替我接场。”

  宋腾霄心里猜疑不定,姑且闪过一边,看看杨华弄什么花样。杨华说道:“阳继孟,你数着!”唰的一剑就刺过去。

  剑势轻灵翔动,变化奇幻,迅捷无伦。饶是阳继孟在武学上的见识造诣都很不凡,竟也捉摸不定杨华的剑势是刺向何方?吃惊之下,连忙挥袖护身,单掌发出第七重的修罗阴煞功。掌风剑影之中,只听得嗤的一声,阳继孟的袖子给削去了一幅,化成片片蝴蝶。

  杨华冷笑说道:“孟神通当年练到第九重,你如今只练到第七重。修罗阴煞功你练得还未到家呢,焉能奈我何哉?”

  杨华一口喝破他的武功来历不算,而且在一招之内就识穿他的深浅,阳继孟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了:“当今之世,只有我一个人得了孟师祖的真传,这小子年纪轻轻,何以懂得修罗阴煞功的秘奥?真是奇怪!”

  宋腾霄在旁观战,也是诧异之极,心里想道:“这少年的剑法或许比我高明,功力分明还是不如我的。我都抵御不了修罗阴煞功的寒气,何以他却居然神色自如?难道他刚才对我还是未曾全力的么?”

  他们那里知道,杨华年纪虽小,却是当今正邪两派人物之中,唯一懂得破解修罗阴煞功的人。

  原来修罗阴煞功出自明代的武林怪杰乔北溟,乔北溟本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后来成为邪派的首领。张丹枫和乔北溟是同一时代的人物,两人一正一邪。乔北溟是天下第一大魔头,张丹枫是天下第一大剑客。两人数度交手,最后一次,乔北溟终于伤在张丹枫剑下,遁迹海外,不知所终。

  张丹枫在他晚年所著的“玄功要诀”之中,记载有破解修罗阴煞功的法门。这部“玄功要诀”和他的“无名剑法”,藏于石林剑峰,在二百余年之后,才给杨华发现。孟神通的修罗阴煞功远远不及乔北溟当年,何况是孟神通的徒孙阳继孟?是以杨华的功力虽然未到一流境界,但用之于抵御阳继孟第七重修罗阴煞功却已绰绰有余。阳继孟又曾先后两次和杨华的三师父丹丘生在石林交手,因此阳继孟功力的深浅如何,杨华亦是早已知道。

  照面一招,杨华就夺得了先手,趁他心虚胆怯之际,立即运剑如风,着着抢攻。剑势之迅捷雄奇,当真是有如奔雷骇电。在他怒剑急攻之下,阳继孟已是难以再发修罗阴煞功了。杨华口中念道:“二、三、四、五、六、七、八……”蓦地一声大喝,收剑凝身,说道:“是不是未满十招?”

  只见杨华的剑上有淡淡的血痕,雪地上几点鲜红。原来杨华最后一招,已是把阳继孟的一根指头削掉。只因出剑太快,连宋腾霄都还未曾瞧得清楚。

  宋腾霄喝釆道:“妙啊,刚好九招!”至此他已相信杨华确实是有诚意助他,对这少年的本领不禁大为惊异。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想道:“要是这少年一开始就用全力攻我,只怕我也难免败在他的剑下。但他既然是个侠义道的人物,却不知何故又似对我怀有敌意?”

  宋腾霄对杨华的本领固然大感惊异,阳继孟给他削掉一根指头更是吓得魄散魂飞。失掉一根指头虽无大碍,但假如不是刚才缩手得快,掌心的劳宫穴只怕也要给杨华的利剑刺穿,修罗阴煞功就要化为乌有了。只削掉一根指头已属不幸中之大幸。阳继孟大惊之下,那里还有余暇细算杨华用了几招,吓得连忙转身飞跑,唯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

  其实杨华虽然懂得破修罗阴煞,按说也不能在十招之内就把阳继孟打得大败而逃的。只因阳继孟中了他的激将之计,心头动怒,高手比斗,那容得气躁神浮,这就着了杨华的道儿了。

  杨华暗暗叫了一声“徼幸”,回头看时,只见杨大姑正在一掌向吕思美击下,用的正是金刚六阳手的杀手绝招。一招六个变式,吕思美难以照应周全,只听得“当”的一声,左手的短刀已是给她击落。

  宋腾霄抢在杨华前面,运剑如风,一招“李广射石”,迳刺杨大姑背心的“风府穴”,剑尖上吐出碧莹莹的寒光,尚未沾衣,已是令得杨大姑感到森森寒意。
 

  杨大姑本想把吕思美抓为人质的,未能成功,那里还敢恋战?一掌迫退了吕思美,便即斜身窜出。

  宋腾霄见妻子没有受伤,放下了心上的石头,大怒喝道:“你这恶婆不是要和我算账吗?有胆的你就莫跑!”

  杨大姑身似水蛇游走,掠过杨华身边,一掌向他拍下,喝道:“都是你这小贼坏了我们的大事!”

  杨华想起童年时候,母子受他欺凌,刚才还在自己的面前,口口声声骂自己的母亲,不由得也是起了怒气,想道:“你骂我不打紧,骂我亲娘可是不该!”本来不想打他姑姑,此时也非还手不可了。杨大姑的金刚六阳手对付吕思美可以,却怎奈何得了杨华?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已是给杨华打了一记清脆玲珑的耳光。

  说时迟,那时快,宋腾霄已然赶到,叫道:“小兄弟,这恶婆娘让给我吧!”一招“大漠孤烟”,剑直如矢,向杨大姑劲刺过去。

  背腹受敌,这一剑又来得急劲异常,眼看杨大姑已是决计躲闪不开,忽听得“当”的一声,杨华侧身一闪,放杨大姑过去,平剑当胸,一招“铁锁横江”,却挡住了宋腾霄的三尺青锋,缓缓说道:“这婆娘虽然可恶可恨,但也有点可怜,请宋大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让她去吧!”

  杨大姑又急又气,又是大感意外。她外号“辣手观音”,平生只有别人怕她,几曾受过人家如此侮辱?杨华这一记耳光,打得她几乎气得发昏,但想不到杨华打了她的耳光,却又救她性命。杨大姑狠狠的瞪了杨华一眼,从缺口便冲出去,转瞬之间,走得无影无踪。

  宋腾霄笑道:“这恶婆娘似乎还不领你的情呢。”

  杨华淡淡说道:“我但求心之所安,本来就不想要她领我的情。”要知他自小就给姑姑的威严镇压,要不是刚才气上头上,他还当真不敢打他姑姑这记耳光。但在这记耳光之后,他的心里却感到莫可名状的痛快!

  宋腾霄心中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可曾学过孟家刀法的么?段仇世是你何人?”

  原来杨华刚才要在十招之内打败阳继孟,不知不觉内有几招,已是孟家的快刀刀法化到剑法上来。孟元超把刀谱交给段仇世请他转授杨华的事情,宋腾霄是知的。

  杨华情知已经瞒不过去,只好向宋腾霄施了一礼,说道:“宋叔叔,请恕小侄适才无礼。分别多年,小侄不知就是叔叔。多谢宋叔叔问候家师。”他表露了身份,孟家刀法之事却避而不谈。心里想道:“宋腾霄的眼光好厉害,但也怪我学得还未到家,刀法化成剑法,还是露出痕迹。糟糕,要是他说给孟元超知道,我就没有取胜的把握了。”

  宋腾霄大喜说道:“原来你果然就是杨华!”高兴之中却也不免有点尴尬。高兴的是好朋友的儿子武艺如此高强;尴尬的是自己竟然败在小辈之手。他的性情和孟元超不同,孟元超是沉稳坚毅,他却比较心高气傲,重视面子。

  杨华说道:“不错,小侄正是杨华。”

  宋腾霄道:“你的二师父呢?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里?”杨华迟疑片刻,说道:“二师父下落未明,我是来找孟元超孟大侠的!”

  宋腾霄怔了一怔,随即面现惊喜之色,说道:“啊,那么你已经知道了?”杨华冷冷说道:“任何事情的真相,都总有水落石出之时,不错,我是已经知道了。”

  宋腾霄的意思,其实是在探询杨华是否知道自己是孟元超的儿子之事。但在杨华听来,却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所想像的那个“真相”,心里想道:“原来孟元超果然是个坏蛋,哼,哼!”把心一横,跟着想道:“你知道我是来找孟元超报仇,我也不怕!”于是坦然自承,已知真相。

  孟元超和云紫萝的一段“孽缘”,事关私德,宋腾霄当然不会随便和人说的,孟、云之事,他只曾告诉过妻子,因为他的妻子本来就是孟元超的小师妹。除了妻子之外,即使是义军的领袖冷铁樵和萧志远他也没有告诉。

  他正感到难以启齿详告杨华,一听杨华说是“已知真相”,不由得如释重负,大喜说道:“你知道那就好了,那么你自己去去找他吧,用不着我多事了。不过——”

  杨华心里想道:“你当然以为我打不过孟元超,乐得置身事外。好,你不插手,我正是求之不得。”说道:“不过什么?要是你不方便带我去见孟元超的话,我自己也会找得着他的。用不着叔叔你费心了。”

  宋腾霄不觉眉头一皱,暗自想道:“怎么他还是呼名道姓,不肯把元超唤作爹爹?”但随即自己又想出理由来替杨华解释:“哦,对了。年青人面皮嫩,他在父子相认之前,不好意思就唤爹爹。”心想杨华既然目前不好意思认父,自己就暂且当作不知其事吧。于是说道:“不过可惜你来迟了两天,孟大哥已经不在这里了。”

  杨华在失望之中,却也不自觉的松了口气。原来在他的心底深处,为报私仇,要和一个义军的首领拼个死活,他还是感到心灵不安的。虽然这私仇他是决定要报。

  “他去了那儿?”杨华问道。

  “三天之前,孟大哥已经去了拉萨了。现在你跟我们去见冷铁樵和萧志远两位头领吧,他们会详细告诉你的。”宋腾霄说道。

  到了义军的营地,天色已经大亮。宋腾霄带领杨华走进一个帐幕,冷萧二人正在和一个中年汉子谈话,这中年汉子一见杨华,大喜叫道:“小兄弟,你也来了!冷大哥,萧大哥,这位小兄弟就是我说的那位曾经帮了咱们大忙的小英雄了!”

  原来这个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震远镖局的总镖头韩威武。宋腾霄替他们介绍之后,萧志远道:“韩总镖头,这位杨兄弟有件事情,恐怕你还未曾知道呢。”韩威武道:“什么事情?”

  萧志远回过头来,笑问杨华:“杨兄弟,前几天你是不是曾经和关东大侠尉迟炯打过一架?”

  杨华面上一红,说道:“晚辈不知天高地厚,当时双方稍稍有点误会,晚辈无知,冒犯了关东大侠的虎威。”

  萧志远哈哈一笑道:“这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尉迟大侠说,他平生和人交手,以这一次和你拼斗快刀,最为畅快。他和你不打不成相识,盛赞你英雄了得呢!”

  杨华听他口气,尉迟炯似乎未曾把他和金碧漪同在一起的事情说了出来,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说道:“这是尉迟大侠奖励后进,给晚辈脸上贴金。”

  冷铁樵笑道:“当今之世能够和尉迟炯打成平手的,恐怕还没有几个人呢!可惜孟元超不在这里,他的快刀和尉迟炯并驾齐名,要是他在这里,你倒不妨和他比试比试。”

  杨华乘机说道:“比试不敢,晚辈只希望能有机会向孟大侠讨教,不知孟大侠去了那儿。”冷铁樵道:“他和尉迟炯前往拉萨,要是你早来两日,就可见着他们。”

  杨华正在有点担心在这里碰见尉迟炯,难免尴尬,听说他也走了,倒是松了口气。但想他和孟元超一起,自己要找孟元超算账,却是恐怕更加难了。问道:“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冷铁樵道:“这可说不定。要是他们的事情办得顺利的话,最少也得在半年之后。”

  萧志远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谈吧。酒席已经准备好了。”

  冷铁樵笑道:“这本来是给韩总镖头准备的饯行酒,现在可又正好可以兼作接风酒了。尉迟炯大侠把碰见你的事情告诉我们之后,我们就料到你会来的,不过却想不到你来得这样快。”

  酒过三巡,菜添两道,喝得兴酣之际,冷铁樵说道:“杨兄弟,咱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你却不是外人。我们这里的事情不必瞒你,你来得不巧,我们这里,目前正是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夕呢。我们已经决定放弃现在的营地,叫兄弟们化整为零,再找隐蔽的地方了。”

  杨华说道:“可是已知消息,清兵要来进犯么?”

  冷铁樵道:“正是。据我们探到的消息,清廷准备笼络回疆的几个大部落。第一步是叫他们不要供给我们粮食,第二步是利用他们出兵攻打我们。你知道打仗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天时不如地利要紧,地利又不如人和紧要。清兵远道而来,不熟悉地理,当地百姓又不和他们合作,他们是很难‘进袭’我们的,所以必须利用回疆的各部酋长。”

  杨华说道:“天下老百姓是一家,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就给清廷利用吧?”萧志远道:“你的话说得不错,不过各部落的酋长却难保不上清廷的当。”

  冷铁樵接下去道:“所以我们才请尉迟大侠去说服各部酋长,他曾在回疆多年,和许多酋长都有交情。”

  萧志远说道:“鄂克沁旗的白教法王是支持咱们的,但白教和黄教牵涉进西藏的政教之争,在西藏当权的是黄教喇嘛,白教这支喇嘛则在一百年前便已给黄教逐出西藏,如今仍然在青海,不能回去。清廷也想利用黄教来消灭白教。我们叫孟元超到西藏去,就是希望他能够替白教和黄教作鲁仲连的。我们曾经帮忙过西藏喇嘛抵抗天竺外族的入侵,是以和他们两方面都多少有点交情。”

  杨华想不到这支义军牵涉及这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暗自想道:“我该留在这里帮忙他们呢,还是到拉萨去找孟元超算账呢?听他们的说法,尉迟炯虽然是和孟元超结伴同行,但出了青海之后,却还是分头办事的。我可以少了一层顾忌,不过,孟元超办的是大事,我要找他算账,当然也还得等到他的事情办妥之后。”

  韩威武说道:“可惜我明天就要往鄂克昭盟送药,不能留在这里帮忙你们了。”

  冷铁樵道:“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再说我们的目前问题也并不缺乏人手,而是要打破敌人的阴谋,你不必为了不能留在这里而表遗憾。”这番话给杨华解开了心头的一个结:“如此说来,我留不留在此地倒也无关紧要。”

  韩威武笑道:“说到帮忙两字,这位杨兄弟才是帮忙咱们最大的人。来,杨兄弟,我敬你一杯。”

  杨华面都红了,说道:“韩总镖头,你这样客气,我怎么担当得起?其实我也并没有功劳!”

  冷铁樵笑道:“韩总镖头并非客气,我也要敬你一杯。你大概还未知道你帮了我们多大的忙吧?我告诉你。”

梁羽生家园书库 发表于 2018-6-20 09:02

第十七回
  陌路相逢情未了

  芳踪难觅意如何


  冷铁樵喝过了酒,说道:“韩总镖头给我们保的这支暗镖,不知怎的,给曾经在震远镖局卧过底的闵成龙得知消息,他向御林军统领和大内总管两处地方都告了密。”

  韩威武接着说道:“御林军海兰察和大内总管萨福鼎是面和心不和,为了争权夺利而勾心斗角的,他们得知这个消息,便即各自进行,派遣手下,图谋劫夺我保的镖。

  “铁琵琶门的尚铁宏其实是为海兰察暗中效力的,海兰察请他出来,和闵成龙一道,抢先劫镖。幸亏杨老弟你暗中助我,否则我的面子和那批药材只怕都不能保全了。那天晚上,你又帮忙我引开那两个御林军军官,我更是感激不尽。对啦,我还没有问你,后来那两个家伙怎么样了?”

  杨华笑道:“我把他们打了一顿,马崑还不怎么样,周灿滚下山坡,可能伤得很重。”说到这件事情,不由得想起了金碧漪来。因为那晚金碧漪先和那两个军官交手的,可是他却不便在冷铁樵等人的面前,提起金碧漪了。

  冷铁樵继续说道:“后来你碰上的那两个大内卫士——‘蟠龙刀’刘挺之和‘摔碑手’叶谷浑则是萨福鼎最得力的手下。按照萨福鼎的计划,是叫他们会同小金川调来的那个邓中艾,乔装大盗,中途劫镖的,好在他们给你赶走。大概他们自忖没有足够力量劫镖,于是只能再邀帮手。但我们已经抢先一步,把韩总镖头接回来了。”

  杨华这才知道韩威武这一行人,能够先他抵柴达木的原因,想必是中途换上了义军送来的的快马,故此自己始终追赶不上。但杨华想起那晚的情事,却又是不禁面上一红了。说道:“这桩事情,可并不全是我的功劳,还有一位朋友帮忙……”

  话犹未了,萧志远笑道:“杨兄弟,你还未知道那位朋友是谁吧?他是金大侠金逐流的儿子。”

  其实杨华早已知道,但见萧志远笑得似乎有点古怪,料想他一定还有话要说下去,便不作声。心头止不住卜通通的跳。果然萧志远跟着就往下说道:“你和那两个大内卫士交手之时,金少侠尚未出现吧?”

  杨华说道:“不错,我是后来才见着他的。”

  萧志远笑道:“怪不得他对你有点误会。但这点小小的误会也不打紧,过几天金少侠就会到这里来的,那时大家当面一说,他这误会就会冰消了。”

  杨华只道萧冷等人业已知道他和金碧漪的一段情事,不由得又是害羞,又是吃惊,暗自想道:“在他看来,这是小事一件,他那知道,在金碧漪的哥哥看来,却是把我当作了侮辱他们金家的仇人。而且这种误会,却又怎能解释?”

  冷铁樵哈哈一笑,接着说道:“这位金少侠的剑法高超,可惜入世尚浅,却无知人之明。你扮成一个小厮模样,本领又好得出奇,他大概因此觉得你‘形迹可疑’,竟然误会你是奸细。他托人带话给我,说是有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假如来到柴达木,叫我将你留下。但又叫我们不要将你难为,待他来到,亲自向你问个明白。他说半个月之内就会来的,算来也该是这几天到了。”

  杨华这才松了口气,暗自好笑自己的瞎疑心,想道:“俗语说家丑不外扬,金碧山疑心我勾引他的妹妹,怎好意思说给外人知道。是以他自不免要制造一个藉口,才好叫冷萧两位头领扣留我了。不过他只说我是可疑,并没一口咬定我是奸细,也还算不得是陷害我。唔,看来他是想亲自和我算账,不准我和金碧漪来往,同时兼报那一剑之仇了。”

  萧志远笑道:“他不知道你曾经帮过我们这样大的忙,一知道了,恐怕他向你陪罪都还来不及呢。你们都是年少英雄,相识之后,我想也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杨华心中苦笑:“金碧漪又不在这里,这误会叫我如何解释?与其见面尴尬,不如避开还好。不过,却怎么找个避开他的藉口呢?”当下勉强笑道:“我在小金川,曾经冒充过清廷的御林军军官,也难免他误会我是奸细。”

  冷铁樵道:“你在小金川救贺猎户夫妻之事,我们也知道了。对啦,杨兄弟,你的本领这样高,不知尊师是那一位?”看来他对杨华的来历,也是有点好奇。

  宋腾霄代他答道:“他是段仇世和丹丘生的弟子,孟大哥和段仇世是好朋友,段仇世收他为徒之后,曾经和孟大哥提过,很高兴收得佳徒。孟大哥当时还曾答应,要是有机会见到他的徒弟的话,要把孟家刀法当作见面礼呢。”宋腾霄这段话半真半假,因为杨华的身份还未到公开的时候,是以砌辞为他掩饰,同时也是证明他的来历并非“不明”。

  冷铁樵哈哈笑道:“原来是两位名师之徒,怪不得本领如此了得。可惜孟元超不在这里,这份见面礼却是要留待他日才能到手了。”

  韩威武笑道:“想当年,我和孟元超也是不打不成相识。他的快刀当真是瞬息百变,迅如骇电。我虽得徼幸和他打成平手,及今思之,犹有余悸。杨兄弟,你的武功本来就已很高,如果得到他的这份礼物,那更是锦上添花了。”

  杨华说道:“孟大侠对晚辈如此厚爱,晚辈真是意想不到。我但愿能够早日识荆,倒并非贪图他的厚礼。”

  他说意想不到,确实并非虚言。在此之前,他虽然亦已有了几分疑心,疑心孟家的刀谱可能是孟元超自动交给他的二师父段仇世的。但由于当时段仇世命在垂危,未能说明来历,却是令他难以证实。何况段仇世又曾有言要他用孟家的刀法去打败孟元超,为他出一口气,他更是疑心不定了。是以他又有另一方面的猜疑会不会是他的二师父从孟元超那里偷来的呢。

  如今在他听到了宋腾霄等人的说话之后,已经可以证明,的确是孟元超有意托他的二师父段仇世把刀法转授他了,“按说他对我即使并无仇视之心,也不应该如此慷慨,把他的家传刀法送给我的,他不怕我向他寻仇?真是奇怪!哼,难道是他因为做了亏心之事,觉得对不起我的父母,故而藉此补过?又或者是因为他,他……嗯,我怎能有这个想法,总之他不是好人!”原来他在心底深处,隐隐猜疑,是由于孟元超对他的母亲余情未了,故而推屋乌之爱。如此一想,对孟元超更增恶感。

  宋腾霄道:“你虽然没有见过我们的孟大哥,孟大哥早已把你当作子侄一般了。他是你二师父的好朋友,当然希望你能够成材。”故意点出“子侄”二字,“子”是实,“侄”是陪衬。以为杨华一听便会意,杨华却是不明其意,心中还在冷笑:“我可不信孟元超能有这样好心。”

  韩威武继续说道:“我和元超一别十年,满以为这次可以和他畅饮叙旧,那知还是见他不着。”

  冷铁樵道:“说不定你在鄂克沁旗还可以见着他,因为他在那里可能逗留几天的。”

  杨华忽地说道:“冷头领,韩总镖头,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们可肯应允?”冷韩二人同声说道:“何事请说。”

  杨华缓缓说道:“我想和韩总镖头一起前往鄂克昭盟。”

  韩威武怔了一怔,随即哈哈笑道:“有你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好手和我同行,我是求之不得。不过,你不是要在这里等待金少侠吗?”

  宋腾霄道:“他是奉了师父之命,特地来找孟元超的。去年他的两位师父在石林遭遇意外,至今生死未卜。他自是急于要去禀告师父的好朋友。”韩威武道:“原来如此。”

  杨华故意笑道:“我是希望能够和这位金少侠结交,但将来总还有机会见得他的。我想他大概也不至于因此误会我是‘作贼心虚’,有心逃避他的吧?”

  萧志远哈哈笑道:“杨兄弟言重了,金少侠即使怎样不通世故,怀疑老弟,他也应该相信我和冷大哥的说话的。你在这里固然最好,不在这里,我们也可以和他说个明白。”

  萧志远那里知道,杨华其实真的是有点“作贼心虚”,而且杨华也知道,金碧山一定会认为他是“作贼心虚”。不过料想金碧山却也不敢向萧冷二人揭发。

  冷铁樵想了一想,正容说道:“对,事有缓急轻重,杨老弟陪韩总镖头去鄂克昭盟,这正是最好不过。一来可以帮忙韩大哥保镖,二来也可以有机会早点见得着孟元超。我刚才倒是一时粗心,没有想得如此周详。”

  事情就这样算是说定了。杨华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冷铁樵等人也更加高兴。

  冷铁樵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说道:“韩总镖头,你此去鄂克昭盟,我还有一件私人的事情拜托。”

  韩威武道:“冷大哥不用客气,尽管吩咐。”

  冷铁樵道:“这是关于我的一位世侄女的事情,你没有见过她,但她也曾暗中帮过你的忙的。”

  杨华心头卜通一跳,想道:“来了,来了,他说的一定是金碧漪了。”

  韩威武好奇心起,连忙问道:“这位姑娘是谁?”

  冷铁樵道:“她就是金大侠的女儿,芳名叫做碧漪。”果然给杨华猜着。

  冷铁樵接着告诉韩威武道:“从你们踏入玉树山开始,她就暗中跟踪你们的镖队,以防有不测之事,你不便出手的,她可以替你打发。”

  韩威武叫了一声“惭愧”,说道:“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冷铁樵笑道:“不过她也想不到,你竟有能人暗中帮忙,根本就用不着她出手。”

  杨华一听,就知金碧漪并没说出真相。真相是金碧漪早就知道他在暗中帮韩威武的忙,而且曾经和他联手退敌,不过她不愿意给人知道她和杨华有过这段交情罢了。

  韩威武道:“她虽然没有出手,我也还要感谢她的。不知冷大哥可否请她出来,容我当面道谢。”

  冷铁樵笑道:“她若然还在这里,我就用不着你帮忙了。她是在尉迟炯来到这里的前一天走的。”

  韩威武笑道:“她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剑客,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用得着我来帮忙?”

  冷铁樵道:“尉迟炯告诉我说,她的父亲要找她回家。她的哥哥,这次要来此地,恐怕另外的一半原因,也是为了找她。可惜她刚好在尉迟炯到来的前一天就走,倒是给我添了麻烦。”

  萧志远笑道:“这位金姑娘精灵得很,恐怕早已知道尉迟炯的来意,特地在前一天避开他的。”

  韩威武问道:“她去了那儿?”冷铁樵道:“她离开的时候,和我们说的,倒是想要回家。”韩威武道:“那不是没事了吗?”萧志远笑道:“可惜她说的乃是假话。”

  冷铁樵继续说道:“昨天我们在前山放哨的弟兄回来,告诉我说,他看见这位金姑娘向北去了。她倘若要回家,应该是向南边走的。向北去是通往鄂克昭盟的。”

  韩威武道:“不知她何故不想回家?”

  萧志远拈须笑道:“年轻人性喜活动,也许她是害怕回到家里受父母管束吧?”

  冷铁樵道:“韩大哥,假如你碰见这位金姑娘的话,请你帮忙我劝她回家。她是认识你的。”

  韩威武面有为难之色,说道:“她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她,而且恐怕她也不听我的话吧?”

  冷铁樵:“你和金大侠的夫人总是见过面的吧?”

  韩威武道:“我和金大侠夫妻,那就不止见过一次了。当年金大侠和尉迟炯两对夫妻大闹京华,还曾在我的镖局偷偷躲过两天呢。”

  冷铁樵道:“这就行了。金姑娘活脱像她母亲当年。你一见就会知道是她。”

  萧志远接着说道:“你告诉她,她的哥哥已经来了这里,等她一同回家。也不妨说得严重一些,让她猜疑家里是有紧要的事情等她回去。”韩威武笑道:“好,那就让我磨滑舌头,练一练哄孩子的本事吧。”

  韩威武当作是小事一桩,拿来说笑。杨华心里却是暗暗好笑,但在欢喜之中,又有几分惶惑了。

  好笑的是,萧冷等人以为金碧漪知道她的哥哥来了,就会回家。那里知道金碧漪正是要躲避她的哥哥的。

  欢喜的是,金碧漪和自己走的是同一条路,说不定几天之后,或许有机会见得着她。

  但是,金碧漪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和他一样要去鄂克昭盟呢?这件事情,却不能不令杨华有点儿惶惑了。

  “啊,她一定猜想得到,我是要去鄂克昭盟的。因为她知道我去找孟元超。照这样情形看来,我固然是希望能够见她,她也未尝不是希望能够再见到我。”杨华心里想道。

  “可是我怎能令她为了我的原故,以至兄妹失和?甚至使得江家和金家也因我而生芥蒂?”想至此处,杨华更是不禁惶惑不安。

  心念未已,只听得冷铁樵哈哈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两年来,新人辈出,当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杨兄弟,你是近年来罕见的少年豪杰,明天你就要走,今晚我可要和你痛痛快快的喝一场!”

  杨华谦逊道:“冷头领过奖了,我那里够得上称为少年豪杰?”

  冷铁樵笑:“少年人谦虚固然是好,但太客气了可就变成虚伪了。说老实话,在我的心目之中,有四位少年豪杰,你决不逊于其他三人。倘若只论本领。甚至你还可能在其三人之上呢。他们未必能够如你一样,和关东大侠尉迟炯打成平手。”

  韩威武好奇心起,说道:“冷大哥,你心目中的四位少年豪杰是谁。”冷铁樵道:“你猜猜看。”

  韩威武道:“除杨兄弟之外,金家兄妹应该算得上的对么?”冷铁樵道:“不错。”

  韩威武道:“那么还有一位是谁?这两年来我较少在外走动,可是委实想不起还有那位少年豪杰了。”

  冷铁樵笑道:“江大侠的二公子江上云难道不配称为少年豪杰,你怎么想不起来?”

  韩威武道:“啊,这位江二公子已经出道了吗?我可还没知道。刚才我只是想起江大侠的长子江上风,但江上风是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称为少年豪杰,似嫌年纪大了一点。”

  冷铁樵道:“这位二公子是最近出道的,还未满三个月,不过已经干了一件轰动武林的事情。”

  韩威武道:“是什么轰动武林之事?”

  冷铁樵道:“说起来还是你们镖行的事呢。福州龙翔镖局的邓老镖头,你可知道?”

  韩威武道:“你说的是邓翔老大哥吗?当然知道。他是南五省镖行的领袖人物,我初走江湖的时候,他早已成名了。多年前,有一次我路过福州,还曾得到他的款待呢。只因南北相隔,路途遥远,近年来却是少通音讯。听说他因为年纪老大,镖局的事情,已是不多管了。他发生何事?”

  冷铁樵道:“三个月前,他在川西走镖,被一个独行大盗劫镖。”

  韩威武道:“啊,我正要知道这件事情,这独行大盗是什么人?”似乎对这件事他已略有所闻。

  冷铁樵道:“是少林派的叛徒,在少林寺的时候,法号鉴全,还俗后的名字叫吉鸿。”

  韩威武吃一惊道:“听说吉鸿曾得少林寺疯魔杖法的真传,邓翔年老,恐怕不易对付。据我所知,他有四个得力镖师,其中之一是他的大弟子,不知可有随行?”

  冷铁樵道:“他只带了他的闺女保镖,据说这位邓姑娘是第一次保镖,所以她的父亲带她‘出道’。邓老镖头本来准备在保了这趟镖之后,就闭门封刀的。想不到在他最后一次的保镖,栽了觔斗。”

  韩威武连忙问道:“后来怎样?”

  冷铁樵道:“后来恰巧碰上也是刚出道的江二公子路过,吉鸿的疯魔杖败在江上云的剑下。邓老镖头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并无大碍。但名震黑道的吉鸿斗内功、比兵器,都比不过一个初出道的少年,这件事当然令得武林轰动了。”

  韩威武道:“我离京之前,也曾听得有人说过此事,不过详细的消息还未传来,只是风闻而已。却不知道劫镖就是吉鸿,也不知道拔刀相助的人就是江二公子。当时我正准备离京。也无暇打听了。你们的消息倒是来得快呀!”

  冷铁樵道:“几天前,江大侠在川西的大弟子叶慕华恰巧派人来这里送信。说了正事,顺便谈起这件事情。”

  萧志远笑道:“听那人所说,这件事情还有一点余波呢?”韩威武道:“什么余波?难道吉鸿败了,还不肯善罢甘休?”

  萧志远道:“这倒不是。”韩威武道:“那是什么?”

  萧志远笑道:“和你猜想的刚好相反,不是干戈,而是玉帛。”冷铁樵跟着解释:“邓老镖头一来是感激江上云拔刀相助之恩,二来也是看上他的人品武功,意欲把闺女许配与他,和江家结为秦晋之好。”

  萧志远接下去说道:“于是邓老镖头特地去拜访江大侠的大弟子叶慕华,把这个意思告诉他,请他执柯。”

  韩威武道:“这是一件美事呀,做这个现成的媒人,叶慕华想必是不会推辞的了。”

  冷铁樵道:“可惜这件美事,却没有美满收场。”

  韩威武诧道:“叶慕华不肯应承?”

  冷铁樵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邓老镖头道达来意之后,就给叶慕华婉拒了。”韩威武诧道:“为什么?”

  冷铁樵道:“据说当时叶慕华支吾以应,说得不很清楚。不过言语之中,亦已隐约透露一点口风,说是江大侠要亲自挑媳妇。言下之意,似乎江大侠心目之中,已是另有门当户对的亲家。”

  萧志远接着说道:“邓老镖头是事前打听清楚,知道江上云尚未定亲,才去央求叶慕华说媒的。不料却给浇了一盆冷水,他的难堪也就是可想而知了。他还以为是江家和叶慕华看不起他,才藉口拒绝这头亲事的,听说回去之后,还因此一气成病呢。”

  韩威武道:“婚姻之事,本是两相情愿,勉强不得的。我这位邓大哥老于世故,怎的还是这样看不开?要是我有机会见到他,我倒要劝劝他了。”
 
  冷铁樵亦已有了几分醉意,忽地笑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之法。”韩威武道:“请道其详。”

  冷铁樵道:“邓老镖头的闺女,韩大哥你想必是见过的了,长得怎样,本领如何?”

  韩威武道:“我是十年前见过她的,那时她还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但已经是个美人胎子了。听说越长越是缥致,人人称赞她是镖行中的一枝花。到邓家求亲的人不知多少,只是邓老镖头把女儿视同掌上之珠,不肯轻易答应罢了。至于本领这层,你只须看邓老镖头要把镖局的重担让她挑起,就可知道她是早得了父亲的衣钵真传了。比起武林中第一流的人物如吉鸿等辈当然是比不上的,但料想也绝不会差到那里去。”

  冷铁樵道:“好,那么我倒有点意思替她做媒了。”

  韩威武喜道:“冷大哥看中的人定然不错,不知是谁?”冷铁樵哈哈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韩威武恍然大悟,笑道:“我真糊涂,放着个现成的杨兄弟在我身边,我都没有想到。”

  冷铁樵道:“杨兄弟决不输于那位江二公子,不过这个大媒,还得由你去做才成。我和邓老镖头只是泛泛之交,不如你们相熟。”

  韩威武道:“杨兄弟,你还没有定亲吧?意下如何?”

  杨华满面通红,说道:“多谢两位老前辈抬举,不过,不过——”韩威武道:“不过什么?这位邓姑娘可真是才貌双全,打起灯笼也没处找的。”

  杨华讷讷说道:“小侄年纪还轻,而且两位师父存亡未卜,实是无心论婚……”

  韩威武皱眉说道:“难道你找不到师父就不成亲么。”

  杨华说道:“请总镖头原谅,小侄尚有难言之隐,碍难从命。”

  宋腾霄只道他是要在父子相认之后,方有心情论及婚姻之事,心想这也是正理,于是哈哈一笑,替他解围,说道:“男儿志在四方,杨兄弟目前尚无家室之念,那就迟些再说吧。孟元超大哥是杨兄弟师父的好朋友,我想这件事情,将来可由孟大哥作主的。”

  冷铁樵意兴索然,淡淡说道:“这样也好。”

  韩威武笑道:“想不到我做这个媒人,亦是碰了一鼻子灰。杨兄弟,让我胡乱猜猜,你说的难言之隐,莫非也是有了意中人吧?”

  杨华面色更红,结结巴巴的说道:“不,不是的。”

  宋腾霄道:“杨兄弟面嫩,咱们别开他的玩笑了。我也知道他确实有难言之隐,至于意中人嘛,他大概多半还是未曾有的。”宋腾霄这么一说,大家也就转过话题,不再提邓家父女之事了。

  宋腾霄自以为猜着杨华的心事,他那知道,杨华的心事,真的是韩威武所说,在他的心里,早已有了意中人了。

  这晚,杨华的酒虽喝了七八分,但酒入愁肠,却仍是辗转反侧,不能入寐。人家说酒入愁肠愁更愁,他却是酒入愁肠,惹起情迷意乱。

  窗外月轮高挂,心中晃动着金碧漪的倩影。在他心里,金碧漪就像天边的明月一样,高不可攀!

  “叶慕华拒绝替邓家作媒,当然是因为他早已知道江上云有了意中人的缘故。嗯,韩总镖头也真糊涂,他怎的没有想起金碧漪来,还要再追问是何缘故?”杨华心想。但韩威武不知内情,他是知道的。他又不禁在心中苦笑了。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喜欢的人,竟然也就是江大侠的二公子所喜欢的人。”

  杨华苦笑过后,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反复思量:“我拿什么和人家相比,人家是门当户对,我算是那一门?人家的父亲是天下闻名的大侠,我的父亲却是不齿于人的武林败类。甚至连我这个做儿子的,也是连提也不敢提他。”

  虽然自惭形秽,但想起了金碧漪对他的一片柔情,却又是不能不令他心魂荡漾。杨华又再想道:“缘份二字,真是难以理喻的怪事。在任何人看来,江金二家联婚都是顺理成章之事,偏偏碧漪就要逃避这头婚事。不过,碧漪纵然真的是喜欢我,我却怎能破坏她的‘良缘’?她年纪还轻,现在不喜欢那位江二公子,将来也可以渐渐改变的。唉,今后我还是不要见她了吧。”剪不断,理还乱。杨华的心情正是这样。这一晚他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杨华和韩威武的镖队,一道起程。韩威武道:“杨兄弟,你双眼布满红丝,敢情昨晚没有睡好?”

  杨华苦笑道:“我的酒喝多了一点。”

  冷铁樵笑道:“孟元超的酒量比我更豪,要是你能够在鄂克昭盟见得着他,你还得拼着再醉一场呢。”冷铁樵和萧志远送他们一程,宋腾霄夫妇更是送出山口,方始和杨华道别。临别时紧握杨华的手,说道:“但愿你早日见到孟元超,那就天大的喜事了!”跟着和韩威武说道:“但愿你们也能早日找着金大侠的女儿。”

  “天大的喜事?”杨华更是禁不住心中苦笑了:“说不定可能是天大的祸事呢!唉,他们那里知道,孟元超和金碧漪这两个人,都不是我愿意在鄂克昭盟见到的!要是无可避免的话,迟一天见到好过早一天见到!”

  但是他走的这一条路,却正是有可能和他所恨、所爱的那两个人相会的路。

  一路上韩威武和他谈讲江湖上的事情,令他增长了不少知识。杨华强自压抑自己,不再去想那两个令他困扰的人。和韩威武谈谈笑笑,倒是不感寂寞。一路平安无事到了鄂克昭盟的首府昭化。

  鄂克昭盟是个游牧民族的地区,虽然有个“首府”设在草原上,但不过是个较多族人聚居的地方,和内地的城镇,情况很不相同的。在这个所谓“首府”的地方,居民十之七八是住在帐幕里,房屋很少,最大的建筑物是白教喇嘛寺,其次是土王的宫殿。所谓“宫殿”也不过是几间砖木结构的大屋。市上当然也有许多“商店”,但所谓商店也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移动的帐幕。韩威武的镖队到了昭化,土王的手下招待他们住在一个很大的帐幕,药品交割之后,按照规矩,韩威武先去谒见土王。

  本来韩威武是想带杨华一起去的,杨华不喜应酬,而且不愿意显出自己要比镖队的人高一等,因此坚决推辞。韩威武一想杨华是个初来乍到的小伙子,带他去见土王,也嫌有些冒昧,他既然不去,也就算了。

  晚上,韩威武回来,说道:“可惜咱们来迟了几天,孟元超和尉迟炯是曾在宫中作为土王的贵宾住了两天,但三天前却已走了。他们离开此地,便即分道扬镳,孟大侠前往西萨,尉迟炯前往回疆去啦!”

  杨华听说他们不在此地,倒是松了口气。问道:“那么那位金姑娘呢?”话说出了口,方始后悔,原来自己还是这样急于知道她的消息,这份关心甚至连掩饰也掩饰不了,要在韩威武的面前表露出来。

  韩威武倒是不以为意,找寻金碧漪,这是冷萧二人郑重嘱托他们的事,要是杨华不问,韩威武才觉得奇怪呢!

  “这位金小姐是否曾到此地,我可不知道了。我向土王的几个卫士问过,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女扮男装的‘小伙子’,不过他们没有看见过,并不等于没有人见过。且待过了这两天,我再仔细访查吧。”

  第二天中午时分,有个喇嘛僧来通知韩威武,说是白教法王准备接见他,今晚请他赴宴,希望他提早一个时辰到达法王所居的喇嘛宫,以便畅谈。

  从他的帐幕到喇嘛宫,要上一座高山,最少也得一个时辰,是以法王的使者走了之后,韩威武便得准备动身了。

  韩威武和杨华说道:“在鄂克昭盟,白教法王是比土王更尊贵的人物,难得他见客人的。这次我想你和我一同去拜见法王。”

  杨华说道:“我怕受拘束,土王那里我都不愿意去,法王这里,我更加不想去了。”

  韩威武笑道:“我要你见法王,并非因为他是尊贵的人物。”

  杨华问道:“那是为了什么?”韩威武说道:“这位白教法王不但佛法深湛,还是一位武学高手。”

  杨华大感兴趣,说道:“真的?”韩威武笑道:“佛学我是一窍不通,他如何深湛,我说不上来。但在武功方面,我却知道他和金大侠与及尉迟大侠都曾切磋过的。那年据尉迟炯告诉我,他的内功恐怕比尉迟炯还强一些呢。金大侠可以胜他,当时却是故意让他比成平手。”

  杨华说道:“啊,原来他也是金大侠的朋友。”

  韩威武道:“是呀,所以他假如知道金大侠的女儿来了这儿,他一定会出力帮忙我们寻找的。”

  杨华说道:“你和白教法王以前可曾见过?”

  韩威武道:“虽没见过,但我想他大概亦是早已知道我的名字的了。还有,听说他很喜欢武功高强的少年,所以他虽然很少接见客人,你去见他,他不会嫌你冒昧的。”

  杨华说道:“我暂时还是不想见他,或者留待你见过他以后再说吧。”

  韩威武想了一想,说道:“也好。我替你先行介绍,让他定下时间,再和你约会。”接着说道:“你趁着今天有空,可以去打听打听那位金姑娘的消息,要是咱们能够自己找得着她,就用不着麻烦法王。”

  杨华正是有此心意,于是说道:“好,那么咱们晚上再交换消息。”

  杨华在市集闲逛,他不懂土人的话,交谈颇感困难。但向几个懂得汉语的商人问过,都说没见过他描述的这位少年。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寻一个陌生的人,这希望本属渺茫。杨华也不灰心,信步所之,浏览当地风貌。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骡马场,那是十几座帐幕围着的一块大草地,草地上有许多骡马,也有人正在进行买卖。

  杨华跟了镖队几天,懂得一些相马的知识,看上一匹红鬃青毛的健马。心里想道:“这匹马虽然比不上碧漪那匹白马,也算得上是上品的骏马了。我失了坐骑,正好拿它代步。”于是便问价钱。

  那匹骏马的主人说道:“是你要的,便算一百两银子吧!”他怕杨华嫌贵,向杨华解释道:“这是蒙古运来的良种名驹,善走长路。如果别的人买,我要卖二百两的!”

  杨华本来带了一些银子,准备购买东西的,但他没想到要买一匹名驹,尽其所有,也不过十多两银子。

  马主说道:“一百两银子,这价钱已是格外克己的了。不是我吹牛皮,在这个地方,虽然骡马成行,你要找一匹这样的好马,恐怕还当真难找呢。”

  杨华说道:“我知道。这匹马其实不止值一百两银子的,不过——”

  马主说道:“小哥,莫非你手头不便。”杨华正想和他商量,忽有人笑道:“卜老头,我说你是吹牛。”

  那姓卜的马主愠道:“我怎么吹牛了。”那人笑道:“你瞧那边跑来的一匹白马,就比你这匹马好得多!”

  话犹未了,只听得看热闹的人已在纷纷叫道:“一点不错,呀,真是一匹罕见的骏马!” “我从来没有见过跑得这样快的马,简直像风一样!”“唉,是什么人的坐骑呢?我怎么没见过?”最后说话这个老人,是镇上住了几十年的,本地有那一家有好马他都知道。

  杨华和马主议价,他是在最内一层的。外面那些看热闹的人大叫大嚷,纷纷称赞好马,他在里面,可没有瞧见。待他挤出人丛,那匹白马早已去得远了。

  虽然没有瞧见,但他的心头却是不禁为之一震。

  跑得飞快的白马,是不是金碧漪骑的那匹白马呢?

  他连忙问道:“骑在马背上的是个什么模样的人。”旁人答道:“我们连看也未看得清楚,牠就像一阵风的过去了,叫我们怎么说得上来?”

  杨华情知自己决计追赶不上这匹马,除非买了这匹红鬃马去追,希望她中途歇息,或许还有一点可能可以赶上,可是他身上只有十多两银子。

  人丛中忽地有个人出来和他打招呼,说道:“杨少侠,原来你在这里,我正想找你。”

  杨华认得此人是土王手下,昨日招待他们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便即问道:“有什么事么?”

  那人说道:“没有什么事,只是给你报喜。”

  杨华道:“何喜之有?”

  那人说道:“韩总镖头和法王提起少侠,法王很是欢喜。听说明天准备请你赴宴呢。我是听得喇嘛宫中的执事说的,料想不假。”

  杨华说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目下我正有点小事。”

  那人说道:“不知杨少侠有何事情,小人愿意效劳。”杨华说道:“我想买一匹马。”那人哈哈笑道:“买一匹马还不容易,杨少侠看中那一匹?”旁人告诉了他,那人夸赞杨华道:“杨少侠真够眼力,这是一匹上好的马。”

  杨华红了脸说道:“我带的钱不够,请你给我和马主说一说情,请他明天去问韩总镖头拿钱好不好?”

  那人笑道:“些须小事,何用惊动韩总镖头,我替你付就是。要多少钱?”

  马主人道:“一百两银子。”杨华说道:“不,那匹马不止一百两,应该付他一百五十两。”

  马主人大喜说道:“我这次真是开门就遇贵人了。”那人笑道:“这位杨少侠是咱们王爷的贵宾,法王明天也要请他赴宴呢。你说得一点不错,他是不折不扣的贵人。”

  马主说道:“听说有汉人的镖局给咱们送药品,敢情这位小哥就是镖师之一?”得到证实之后继续说道:“这么说来,他不但是王爷的贵宾,也是咱们百姓的恩人呢。其实刚才我已料到他的身份了,所以我要的价钱格外克己。”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说闲话,旁边可急坏了杨华。好不容易等他们完成交易,杨华便连忙跨上马背,说道:“请你回去告诉韩总镖头,今晚我恐怕很迟才能回来见他。”接过马主递过来的马鞭,唰的虚打一鞭,立即催马就跑。

  那人叫道:“杨少侠,你去那里?”那匹马展开四蹄跑得飞快,转眼间已是跑出了骡马场,直奔前面草原。也不知杨华是没听见他的说话,还是觉得不便回答,头也不回。

  杨华一口追了几十里路,草原上只碰见几个牧人,兀是不见金碧漪踪迹。杨华心里想道:“这匹红鬃马果然非同凡品,跑了几十里也不喘气。牠擅走长途,虽然还不及碧漪那匹白马跑得快,追下去迟早恐怕还是追得上的。不过如今日已西斜,假如再过两个时辰才能追上,今晚我恐怕是不能回去的了。”

  但有了个希望在前头,杨华自是锲而不舍,怎肯回去?再跑一程,草原上但见倦鸟归巢,连牧人也不见了。

  杨华吸一口气,朗声吟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天晚上,在那间小店里,他就是夜半朗诵王维【勃】的这两句诗,引得金碧漪出现的。此时他在辽阔的草原上,运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吟出,料想很远的地方都可听见。

  辽阔的草原只听见自己的回声,杨华好生失望,心里在想:“还是回去吧,还是回去吧。你不是打算不再见她的吗,见了她对她对你都没好处。”但想是这样想,他却放马跑得更加快了。“我不找她,韩总镖头也要找她的。”他替自己辩解。“无论如何,我也要再见她一次。”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杨华一面朗吟,一面又再想道:“我和她都不是世俗的儿女,分手也好,聚首也好,大家都会像这诗中所说,并非在歧路徘徊,也不会涕泪沾巾的。分手不必伤心,聚首也无须躲避。”

  想得很洒脱,心里可还是如同塞了一团乱麻。当真是颇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了。

  不知不觉,进入丘陵地带。忽地隐隐听得远处似有“得得”的蹄声。声音虽然微弱,却好似石子投入他的心湖,令得他的一颗心为之狂跳。

  “见了她说些什么好呢?难道我当真劝她回家?”

  心念未已,快马已经跑出山坳,转入平地,隐约看见前面的一人一骑了!

  果然是一匹白马,那匹白马本来跑得很快的,此际渐渐慢下来了。骑在马背上的人虽然还是看得不大清楚,但已看得出是个女子了。杨华快马追去,过了一会,看得又清楚一些,是穿着粉红色的衣裳的少女背影!

  金碧漪和他分手的时候,本来是女扮男装的。杨华心想:“塞外的风俗,男女都是一样。单身女子骑马在外闯荡,也不会特别引起旁人的注意。想必碧漪不惯男装,是以到了塞外,就换回女装了。”他以为这个女子必定是金碧漪无疑。根本就没有想到,可能是第二个人。

  于是他第三次朗吟:“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但奇怪,那女子虽然策马慢行,却没回头望他。

  杨华忍不住叫道:“你听见我吗?我是杨华啊!你等等我吧,等等我吧!我是特地来追你呀!”

  话犹未了,那女子陡地勒马。杨华却想不到她会突然停止,仍然放马直奔过去,霎眼间已是追上她了。

  那女子忽然喝道:“大胆狂徒,叫你知道姑娘的厉害!”勒马回头,反手掷出三枚飞镖。

  杨华做梦也想不到“金碧漪”会用飞镖打他,这霎那间,几乎惊得呆了!


第十八回
  太惜明珠投暗室

 怒将宝剑护佳人


  幸而他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武功高明之士,突然遇到袭击,本能的就会生出反应,杨华一个镫里藏身,躲过了第一枚飞镖,挥袖一拂,荡开了第二枚飞镖,却把第三枚飞镖接到手里。

  此时,他方才看得清楚,只见那少女杏桃红腮,娇媚之中不掩其英姿飒爽的豪气。但却并不是金碧漪。

  杨华接了她的飞镖,那少女越发愤怒,提起马鞭,唰的一鞭又向杨华兜头打去。杨华用那枚接到手的钢镖一拨,铮的一声,把她的马鞭弹开。当下连忙闪过一边,说道:“对不住,我,我认错人了。”

  那少女哼了一声,说道:“你从昭化老远的追到这儿,原来是认错了人。”蓦地柳眉一竖,接着怒声说道:“我看你是有意来卖弄你的功夫的吧?我虽然打不过你,也不能任你消遣!”

  杨华见她余怒未消,对自己颇有见疑之意,心里想道:“我不该未曾看得清楚,就以为她是碧漪,的确是鲁莽一些。女孩儿家量小好胜,我又接了她的飞镖,更怪不得她要生气了。”于是只好再次赔罪,说道:“姑娘请你恕罪,这实在是个误会,我的那位朋友,是位年轻的姑娘,骑的也是一匹白马。”

  少女似乎好奇心起,禁不住便问他道:“那位姑娘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杨华说道:“她名叫金碧漪。”

  少女怔了一怔,说道:“金碧漪?她、她是——”

  杨华说道:“她是金大侠金逐流的女儿,姑娘,你认识她吗?”心想有本领的年轻女子江湖上数不出几个,她们相识那也不足为奇。

  少女板着脸孔说道:“不认识。”但接着却又再问杨华:“你是金逐流的什么人?”

  少女冷笑说道:“你和他的女儿这么要好,不是他的门生,也当是他的故旧。哼,江大侠,金大侠,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就要数他们两个了。也只有他们的门人弟子,才敢肆无忌惮的拿人家作消遣!”

  杨华给她硬派作金逐流的弟子,而且听她语气,好像连天下英雄所钦仰的江金两位大侠都迁怒了,不禁又是诧异,又是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只好呆在一旁,默不作声。那少女道:“你既然是认错了人,那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杨华好生没趣,心里想道:“我本来不想和你谈碧漪的事情,是你引起我说些闲话,如今却没好像而怪我赖在这儿不肯走了。”于是立即拨转马头,说道:“对不住,打扰了姑娘了。我这就回去,姑娘请便。”

  那少女忽道:“且慢!”杨华怔了一怔,说道:“还有何事?”那少女轻声说道:“把那枚飞镖还我!”

  杨华方才省起,原来手里还捏着她的一枚飞镖。他刚才本来想要还给她的,但不知是否会因此更加惹恼了她,是以一直捏在手中。

  在把这枚飞镖递过去的时候,不免稍加注意,看了一下,只见飞镖上刻有一条龙,柄上凿出“龙翔”二字。

  杨华心中一动,不觉失声叫道:“原来你是龙翔镖局邓老镖头的女儿!”少女心想:“这小子年纪轻轻,见闻倒是颇广。居然认得我们镖局的镖。”当下面色一沉,说道:“是又怎样?”

  杨华说道:“没什么。令尊可好?”

  少女一听杨华的语气,似乎业已知道她的父亲曾病过一场,不由得更加诧异,说道:“你知道我的爹爹?为什么你这样关心他?”

  杨华说道:“我曾听得两位朋友说过令尊的事情,其中一位且是令尊的老朋友,对令尊当然是极其关心的。”

  那少女道:“他们是谁?”她好像料到必是“说来话长”,骑在马上和杨华未免显得太没礼貌,于是翻身下马,让她那匹白马走上山坡吃草。要知刚才她对杨华的底细丝毫不知,自是难免对他有怀有敌意。如今虽然仍未知道他的来历,但最少已是知道他有两个朋友和自己的父亲相识的了。故此对杨华的态度自然的为之一变。

  杨华跟着下马,心里不觉也是甚感诧异,想道:“果然是邓老镖头的女儿,但龙翔镖局开在福州,她却怎么犹自一人来到这里?”

  那少女面上一红,说道:“刚才我用飞镖打你,你别见怪。”

  杨华说道:“我太过莽撞,认错了人。姑娘不怪我已是了。好,对啦,我还没请教姑娘芳名呢。我姓杨,单名一个华字。”

  这少女倒是相当大方,爽爽快快的就回答他道:“我叫邓明珠。杨大哥,你刚才说的那两位朋友是谁?”

  杨华说道:“是冷铁樵和韩威武。”

  杨华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邓明珠不禁吃了一惊,脸上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气,说道:“你在什么地方见着他们的?他们又怎的这样快知道了家父的事情?”要知冷、韩二人,名闻天下,而杨华却是个名字不见经传的少年,邓明珠自是有点不敢相信他们会是朋友。

  杨华似是猜中她的心思,淡淡说道:“我本来不敢高攀认作他们的朋友的,不过我在路上帮过韩总镖头一点小忙,承蒙他们看得起我,把我当作自己人一样,是以也就和我谈起令尊的事情了。”

  邓明珠道:“想必他们和你谈及的是家父几个月前遭人劫镖的事情了。”杨华说道:“不错。”邓明珠诧道:“他们的消息倒是来得快呀。”

  杨华说道:“是这样的,不久之前,江大侠的掌门弟子,在川西的叶慕华刚好派有人来和冷头领联络。我是数日之前,和韩镖头一起,在柴达木见着冷头领的。”

  邓明珠又是欢喜,又是羞惭,不由得粉脸泛红,心里想道:“不知那个人曾否将父亲托叶慕华做媒的事情说了出来?”她是把遭人拒婚的事情当成奇耻大辱的。

  杨华虽不是老于世故,但话出了口,亦是察觉邓明珠似是有点尴尬,连忙扭转话题,说道:“韩总镖头谈及和令尊往日的交情,知道此事之后,实是十分挂念,恨不得能够早日回去探望令尊。想不到邓姑娘却也来了这里。”

  邓明珠道:“韩总镖头现在是在——”

  杨华说道:“他就在昭化,他是给鄂克昭盟送一批药品来的。姑娘,你可想见他?”

  邓明珠似是踌躇难决,过了半晌,方始说道:“家父也常常和我谈起韩总镖头的。我是很想去拜见他,不过我另有事情,只好留待他日了。”

  杨华不便探问邓明珠是有何事,只好说道:“如此说来,可真是太可惜了。令尊近况如何,可能见告?也好让我说给韩总镖头知道。”

  邓明珠面色蓦地黯淡下来,说道:“多谢韩总镖头关心,家父的病还未大愈。我们的镖局已经关门了。”

  杨华吃一惊道:“为什么?”

  邓明珠叹口气道:“镖行这碗饭是不好吃的。家父树了强仇,又在病中,想来想去,还是早日封刀的好。”

  原来吉鸿劫镖受挫之后,不肯甘休,扬言今后仍然继续找龙翔镖局的晦气。邓老镖头则因爱女的婚事不成,一气成病,早已心灰意冷。他自忖对付不了吉鸿,又不愿意厚着面皮,再去请求江海天的门人相助,是以只好把镖局关门,自己躲到别的地方养病去了。

  按说邓明珠的父亲尚在病中,她是不该独出远门的。但杨华与她乃是初交,又曾碰过她的钉子,是以虽感奇怪,却也不便查根问底,只好泛泛的安慰了她几句,便即告辞。

  不料正在他想要呼唤坐骑回来的时候,忽地又听得急骤的得蹄声,说时迟,那时快,两骑快马已经冲出那个山坳,晃眼间就来到他们面前了。骑在马背上的两个人,一个是相貌粗豪的中年汉子,一个是肥头大耳的和尚。

  邓明珠看见这两个人,面色陡地一变,登时拔出双刀,站了起来。杨华连忙问道:“这两人是谁?”

  那粗豪汉子跳下马来,哈哈笑道:“邓家的大小姐,我知道你们父女想要躲开我,可惜你还是给我遇上了!”

  一听他这样说话,不用邓明珠回答,杨华已经知道这个人必定就是那个曾在川西劫镖受挫的吉鸿了。

  杨华向邓明珠询问的时候,那个胖和尚也在问他同伴“这小子就是江上云吗?”

  吉鸿又是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倒希望他是江上云,可惜不是。嘿嘿,人家说十个女子九个水性杨花,这话当真不错,嘿嘿,邓家的大小姐又换了情郎啦!”

  邓明珠气得满面胀红,喝道:“恶贼,我与你们拼了!”

  吉鸿一声冷笑,说道:“邓小姐,你这位新情人恐怕不能如江上云的保护你吧?你要和我们拼,那只有吃眼前之亏!”提起碗口般粗大的禅杖,随手一击,把一块石头,击得四分五裂,喝道:“喂,你这小子还有没有胆量护花,没有胆量,就快快给我滚开,我们只要邓家的大小姐!”

  杨华霍地站了起来,说道:“邓姑娘,你上马先走,我来打发他们!”

  那胖和尚笑道:“吉师兄,这回你走了眼了。想不到这小子居然有这胆量,他还说要打发咱们呢!”那副狂傲的神态,显然是丝毫也不把杨华放在眼内。

  杨华亢声说道:“我是看不过你们的横蛮无理,人家的镖局已经关了门了,你们还要怎地?”

  吉鸿纵声笑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我们要的就是那位邓家的大小姐!”那胖和尚笑道:“吉师兄何苦和这臭小子啰唆,你要的又不是天边明月,不过是个雌儿,那还不易?且看我替你手到擒来!”

  杨华陡地喝道:“住嘴!”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啪”的一响,杨华已是欺到了他的身前,打了他一记嘴巴!
 
  与此同时,那胖和尚也正在向邓明珠扑去。邓明珠尚未解开坐骑,只觉得背后微风飒然,胖和尚已是一抓向她抓下。

  这情形正好应了一句成语: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正当胖和尚向邓明珠一抓抓下之时,忽地也觉得背后微风飒然,三枚铜钱已对准他背心的穴道打来。原来杨华在这瞬息之间,不但以迅捷无伦的身法打了吉鸿的嘴巴,而且还同时发出钱镖,替邓明珠阻击了那胖和尚的偷袭。

  这胖和尚亦非庸手,只听得铮的一声,第一枚铜钱给他弹开,他迅速即伏倒地上,一个“懒驴打滚”,避开了第二枚钱镖,但饶是如此,第三枚钱镖是打中了他左肩井穴下面半寸的地方。

  虽然穴道没有打个正着,这胖和尚的一条左臂已是感到一阵酸麻,不听使唤了。

  吉鸿吃的亏比胖和尚更大,这一记嘴巴打得他脱了两齿门牙。

  其实若论本身的功力,吉鸿决不逊于杨华。只因他轻视杨华是个无名小辈,做梦也想不到杨华的本领还在江海天的儿子之上,这就冷不防着了道儿。杨华在石林所鍊【练】成的轻功,和中原各大门派都不相同,当真是瞻之在前,倏然在后,瞻之在左,倏然在右。突然欺到他身前,待他惊觉之时,要想回杖遮拦,已来不及!

  但他毕竟是位武学名家,虽然猝不及防,吃了大亏,但反应却也甚为迅速。杨华打了他的嘴巴,给他肩头一撞,亦是不禁退开三步,呼吸为之不舒,就像给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吉鸿暴跳如雷,一声怒吼,抡起碗口般粗大的禅杖,就向杨华打来。

  杨华笑道:“你这无耻之徒,居然还敢逞凶!刚才我只是给你薄惩,等下我就不只要打掉你的两齿门牙了!”这一瞬间他早已调匀了气息,谈笑之中,挥剑架住吉鸿的禅杖。

  吉鸿越发老羞成怒,喝道:“好小子,我不把你化骨扬灰誓不为人!”当的一声,荡开杨华的剑。

  禅杖抡圆,发出呼呼轰轰的声响,方圆数丈之内,沙飞石走。杨华再想欺身进剑,已是不能。转瞬过了十数招,杨华的宝剑三次碰着他的禅杖,每次都是火星蓬飞,在他的禅杖上斫出一个缺口。可是吉鸿这根圆杖重达六七十斤,宝剑虽然锋利,想要把它削断,却是谈何容易?三度剑杖相交,杨华在招数上占了上风,但虎口也给震得隐隐作痛。

  杨华心头一凛,想道:“少林寺的疯魔杖法果然非同小可,怪不得江大侠的儿子也仅能将他赶跑,伤不了他。”当下只好沉住了气,寻瑕抵隙,找机会破他杖法。

  吉鸿高呼酣斗,越斗越狠,像是发了狂的野兽一般,禅杖横扫直击,乱劈乱戳。但杨华以快剑进攻,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避免和他硬碰硬接,却也尽可以抵敌得住。吉鸿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他的疯魔杖法,表面看来,好像毫无章法,其实却是有其严谨的法度。一看杨华的剑法奇幻莫测,饶是他见多识广,也猜不透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不由得暗暗吃惊。是以虽然仍旧狂攻猛打,但门户却也封闭甚为严密。打定了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主意。心里想道:“我纵然胜不了这小子,白山师兄却是一定可以制服那丫头的。待会儿我们两人联手杀这小子也就是了。”

  吉鸿所料不差,那和尚虽然是中了杨华的一枝钱镖,一条左臂业已不灵,但和邓明珠交手,还是大大占了上风。

  邓明珠幸得杨华替她阻挡了敌人下,急回过头来,正好迎着胖和尚的镔铁戒刀。

  这胖和尚法号白山,不是少林派的,但本领也是相当了得,和吉鸿相比,亦不过略逊一筹而已。

  邓明珠以一柄长刀一柄短刀和他狠斗,使出家传刀法,长刀攻敌,短刀护身。双刀斗这和尚一柄戒刀,初时也还能够堪堪斗成平手。但渐渐就不行了。

  胖和尚左臂的酸麻之感渐渐消失,右手的戒刀也就使得灵活得多。剧斗中猛地喝声:“着!”只听得“当”的一声,邓明珠的长刀已是给他打飞。

  胖和尚笑道:“我虽然是个出家人,也有怜香惜玉之心,邓姑娘,你长得这样美,要是我一时误伤了你,毁了你的颜容,那就未免太可惜了!邓姑娘,为你着想,我劝你还是乖乖的投降吧。我们不会难为你的。”

  邓明珠斥道:“放你的屁!”只凭一口短刀,依然顽强抵抗!

  杨华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见邓明珠形势不妙,无暇思索,立施杀手。此时已占了上风,但还没有可以速战速决的必胜把握。

  刚好吉鸿一杖横扫过来,杨华突然一个“旱地拔葱”,身形平地拔起,运用巧劲,平剑在杖头一拍,借用对方打来的刚猛力道,身形一弓,箭一样的向前射出。吉鸿只觉头皮一片沁凉,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杨华在掠过他的头顶之时,利剑信手一挥,把吉鸿的一头乱发削去了一大半。吉鸿本来是个还俗的和尚,此时被杨华又把他变作了“秃驴”。

  这一招杨华实是使得险到极点,倘若不是他的无名剑法善于临机应变,大出敌方意料之外,他身子悬空,是决计难以抵御敌方的第二招的。

  杨华心中固然是暗暗叫了一声:“好险!”但在吉鸿这一方面,却比他更加感到险绝!这一剑倘若稍稍削低半分,只怕他的头皮也要给杨华削掉了!吉鸿摸了摸光头,不由得斗志全消,连忙曳杖而逃。好在杨华业已无暇再理会他了。

  杨华来得正是时候,那胖和尚正在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一抓向邓明珠抓下。

  只听得“嗤”的一声,紧接着竟是邓明珠的一声尖叫。原来邓明珠在这危急的瞬间,短刀一划,划破了胖和尚的僧袍,但手上的短刀,立即就给胖和尚夺了过去。

  杨华喝道:“住手!”声到人到,唰的一剑向胖和尚迳刺过去。胖和尚喝道:“好小子,你刺!”倏的抓住了邓明珠,向他一推。竟然把邓明珠当作了盾牌。

  那知杨华的剑法当真是奇妙无比,唰的一剑,剑锋几乎是贴着邓明珠的云鬓斜穿出去,却没有伤着她分毫,胖和尚的一根指头反而给他削去了半截,连忙松手。邓明珠倒入了杨华怀中。

  邓明珠和杨华的坐骑是系在路旁一棵树下的,距离不过二三十步之遥,胖和尚几个起伏,已是到了树下,跨上白马,哈哈笑道:“得不到人,得到这匹坐骑,也算不俗。”

  邓明珠脱出杨华的怀抱,羞得满面通红。但眼光一望过去,却不由失声叫道:“不好,这贼和尚偷我的坐骑!”

  邓明珠这匹白马久经训练,颇通灵性,好似知道胖和尚是主人的仇人一样,不肯听他驱使,蓦地前蹄人立,胖和尚几乎给牠抛下马来。杨华喝道:“那里跑?”立即使出八步赶蝉的轻功,疾追过去。
 
  胖和尚见他追来,大为着急,人急智生,突然就把夺来那把短刀,向马臀一插,喝道:“畜牲,你跑不跑?”白马果然负痛狂奔。胖和尚掷出短刀,阻挡杨华。杨华接过飞刀,只见那匹白马已经去得远了。

  杨华把短刀交还邓明珠,邓明珠最爱自己这匹坐骑,见刀上鲜血淋漓,不由得心如刀割。杨华安慰她道:“好在姑娘没事,这匹白马暂时由牠去,日后也还可以夺牠回来。哈哈,你看那‘秃驴’跑得多么狼狈。”

  吉鸿的轻功倒也不弱,虽然没有坐骑,此时已跑出数里之地,背影就快隐没在山坳那边了,他想是惊魂未定,余悸犹存,一面飞逃,一面时不时摸一摸他被杨华削了一大半边头发的光头。

  邓明珠不觉笑了起来,说道:“杨大哥,多亏你了。你的本领真是了得,江海天号称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侠,他的儿子又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的爱徒,可是他的儿子江上云和这厮也要斗了大半个时辰才能分出胜败,怎比得你不过三五十招,就能打掉他的门牙,削掉他的头发。”

  杨华听她称赞自己,忽地想起冷铁樵和韩威武要给自己做媒的戏言,不觉面一红,讷讷说道:“姑娘,你太夸奖我了,我是个无名之辈,怎能和江大侠的儿子相比?”

  邓明珠哼了一声,说道:“什么有名无名,天下浪得虚名之辈也不少呢。最紧要的是真实的本事。”杨华笑道:“江大侠的儿子可也不能说是没有本事啊!”

  邓明珠睨他一眼,说道:“我忘了你和金大侠的女儿是好朋友了。江上云是那位姑娘的师兄,怪不得你要帮他说话啦。哼,但我,我可不想再提他了。”

  当邓明珠说到江上云是金碧漪的师兄的时候,杨华心里不觉也是有点酸溜溜的感觉。暗自想道:“你不想提他,我更不想提他。”于是说道:“对啦,咱们还是商量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姑娘,你失了坐骑,天色又己晚了,向前走,前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不知何处方有人家。不如你和我一起回昭化,你的父亲的老朋友韩总镖头又正在昭化。”

  邓明珠道:“杨大哥,你很会替别人着想,我也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昭化我是不去的。”杨华道:“为什么?”邓明珠道:“没什么,不去就是不去!”杨华心道:“女孩儿家的想法真是难猜。”见她说得如此坚决,倒是不便再劝。

  杨华说道:“邓姑娘,请恕我冒昧,请问你是要上那儿?”邓明珠道:“我想前往天山。”杨华吃了一惊,说道:“你独自一人前往天山?这条路可是很遥远啊!”

  邓明珠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也不能把你当作外人。实不想瞒,家父关了镖局,心实不甘。只因他自忖抵敌不了仇家,无可奈何而已。但关了镖局躲避,只怕也躲不了。这只能作为权宜之计,要想保全身家性命,必须另请能人,重开镖局!”

  杨华恍然大悟,心里想道:“原来她是想去求助于天山派。听说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武功不在江海天、金逐流两位大侠之下,而且同他们一样,都是以侠义为怀。不过中原也有能人,何必舍近图远?”

  邓明珠好似猜着他的心意,继续说道:“家父虽然年纪老迈,力不足以抗敌,但他生来的脾气,却是不愿求助外人。当然别人帮了他的忙,他是很感激的,但要他先开口去求人家,尤其是去求和镖局毫无关系的人,他是宁愿折在强敌之手,也不愿低声下气,乞求外人的。”

  杨华眉头一皱,心里想道:“这乞求二字,未免说得太重了。其实同道中人,相互帮忙,理所当然。又那里算得是什么羞耻之事?这位邓老镖头的脾气,真是忒也倔强。不过,他既然不愿意求助于人,又何以叫女儿前往天山?”

  邓明珠继续说道:“我有一个小师叔,是我师祖的关门弟子,在龙翔镖局,也占有股份的。他嗜武成迷,师祖去世之后,他请准我爹爹的同意,带艺投师,改投天山门下,另拜天山名宿钟展为师。这位钟大侠是天山派掌门人唐经天的师兄。”

  杨华说道:“哦,原来令尊的意思,是想请他这位师弟回来主持镖局。”

  邓明珠道:“不错。师叔本来就是龙翔镖局的股东,可不算求助于外人。”

  杨华说道:“但此去天山,还有数千里路。吉鸿和他的党羽又在此地出现,他们今晚败走,恐怕也还未必就肯甘心。”

  邓明珠道:“我和家父是同一样的脾气,要做一件事情,纵有艰难险阻,也决不能半途而废。”

  她这么一说,倒令得杨华感到甚是为难了。

  在小金川那晚在他母亲墓前那幕,蓦地浮上心头。杨华暗自想道:“听缪长风那晚在妈妈坟前所说,我有一个弟弟,是妈托他抚养,如今正在天山,业已拜在天山派掌门人唐经天的门下。我本来也该到天山去走一趟的。”

  “不过,”他随即又再想道:“我和孟元超这笔账还没清算,碧漪也还没见着,现在还不是我去天山的时候。而弟弟在唐经天门下也大可以放心。但是,这位邓姑娘她可怎办?”邓明珠不知是否猜着他的心思,忽地说道:“杨大哥,你不用担心,我失了坐骑,走路也可以走上天山的。你不是还要赶回昭化的吗?”

  杨华讷讷说道:“唔,是,是的,不过,不过!”

  邓明珠噗嗤一笑,说道:“今晚月色很好,那你就赶快回去吧。你在这里找不着金姑娘,说不定那位金姑娘正在昭化等着你呢。”杨华总觉放心不下,说道:“等天亮再走,也还不迟。”

  邓明珠面色一端,冷冷说道:“你我萍水相逢,我接受你的恩惠,已经是受之有愧了,怎能再要你为我操心?再说,江湖儿女,虽然不必讲究避嫌,但给那位金姑娘知道你在荒野陪我一晚,惹起她心里的猜疑,也是不好。”

  杨华心头一凛,想道:“不错,孤男寡女,纵使光明正大,也是要避瓜田李下之嫌的。我为了碧漪,已经惹出许多麻烦,要是护送这位邓姑娘到天山去,麻烦更大了。我给别人误会不打紧,只怕还要累了她的终身。”

  想到此处,杨华便即站起身来,说道:“好,那么邓姑娘我走啦!这匹坐骑留给你。”

  邓明珠怔了一怔,“你要把这匹红鬃马送给我?”

  杨华说道:“这匹红鬃马虽然比不上你那匹白马,脚力也还不错,牠善走长途,你骑着牠走好些。”

  邓明珠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想:“这人心地真好,我刚才却把他当作坏人。”心情激动之下,不觉也站了起来,说道:“不,不,杨大哥,我不能要你的坐骑!”

  忽听得蹄声得得,杨华诧道:“咦,这么晚还有人来,难道又是吉鸿这厮邀了帮手回来了。”话犹未了,只听得有两个人同时叫出声来。一个是快马跑来的那个人,一个是就在他身边的邓明珠。两个人同时叫出一个“啊——”字,尾声摇曳,却没有下文。显然双方都是感到惊诧,但急切之间,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

  杨华定睛一看,月光下只见那人已经跳下马来,是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少年。那少年定了定神,望了杨华一眼,说道:“邓姑娘,原来你果然是在这儿。”听他的语,似乎早已知道邓明珠的行踪,不过却是料想不到她和杨华一起。

  邓明珠淡淡说道:“是呀,真是凑巧得很,想不到在这里又碰上你了。”

  那少年道:“据我所知,吉鸿和他一个党羽,正向这条路来,姑娘,你——”

  话犹未了,邓明珠已是傲然说道:“多谢你的关心。刚才不久,我已经碰上他们了。”

  少年吃一惊道:“已经碰上他们了?那,他们呢?”

  邓明珠道:“先别着忙,你们两位还未见过吧?我给你们介绍介绍。”忽地拉着杨华,和他肩并着肩,作出甚为亲热的样子,走到那少年的面前。

  在杨华打跑吉鸿之后,邓明珠虽然对他已是转为好感,但仍是相当矜持的。如今突然对杨华这样亲热,杨华不由大感尴尬,但又不便推开她,不觉面也红了。

  邓明珠缓缓说道:“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江大侠的二公子——江上云江少侠。这位是我的朋友杨华大哥。”

  “江上云”的名字从邓明珠口中说了出来,杨华不禁心头卜通通的跳,想道:“想必他也是来找寻碧漪的了?不知他和碧漪的哥哥已经见着没有,要是他对我也有误会,那就糟了。”

  江上云听得杨华的名字,也是不禁吃了一惊,这霎那间,不知不觉的就睁大了眼睛瞪视杨华,半晌说道:“原来你就是杨华大哥,久仰了!”

  邓明珠只道他是妒忌杨华,心中暗暗得意,索性把这出戏演得更为迫真,故意倚偎着杨华,说道:“多亏这位杨大哥帮我的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吉鸿和一个胖和尚都打跑了。”特地夸大杨华的本领,以为可以气一气江上云。但杨华却是给她弄得满面羞红了。

  江上云脸上毫无表情,说道:“那好极了,你有了这么一位本领高强的杨大哥保护,我是完全可以放心了。”

  杨华忙说道:“我和邓姑娘不过是偶然相逢,凑巧碰上这件事情。我、我还要回——”

  “昭化”二字未曾说出来,邓明珠却已打断他的话道:“杨大哥,你刚才不是说想要陪我往天山的么?”

  杨华刚才是曾有过这念头,但却未宣之于口。此际,邓明珠也不知是猜着了他刚才的心事,还是有意造成事实,好让杨华无法拒绝,竟然硬指他业已应承。这倒教杨华不知如何是好了。江上云干笑一声,说道:“这更好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杨华窘得无以复加,情急之下,结结巴巴的说道:“江大哥已经来了,我想、我想……”

  邓明珠生怕他说出不中听的话来,不觉面上一红,连忙峭声说道:“你想什么?”

  杨华说道:“我想我还是回昭化的好,刚才你不是也催促我回去的吗?江大哥的本领比、比我……”

  邓明珠气起上来,放开杨华的手,冷冷说道:“好,你回去吧,用不着找什么藉口啦!我虽然是没有什么本领的弱女子,也用不着别人保护!”
 
  杨华想不到她突然大发脾气,不觉倒是僵住了。

  但邓明珠以为江上云会对这件事说几句话的,不料江上云站在一旁,却是好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气,什么也没有说。

  僵了片刻,邓明珠正想说道:“好,你不走我走!”江上云却忽地说道:“杨兄,请到那边,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这么一说,邓明珠可又不肯走了。“怎么,你们的话我听不得的吗?”邓明珠板起脸孔说道。

  “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和杨兄有点私事,你别多心。”江上云说道。

  杨华心头鹿撞,不知江上云要说些什么。但趁这机会倒是可以摆脱邓明珠的纠缠,却也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于是默默无言跟着江上云便走。

  走出百步之遥,江上云估计邓明珠是听不见他们说话的了,便停下脚步,低声说道:“你到底是喜欢邓姑娘,还是喜欢我的师妹?”

  杨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问的,但当真正听到他这样问的时候,还是不禁臊得满面通红,连忙分辩:“我和邓姑娘当真只是萍水相逢,恰巧碰上刚才那桩事情的。我和她相识才不过几个时辰。”

  江上云露出似信不信的神气,说道:“倘若当真如此,你善于讨得女子欢心的手段,倒是高明得很啊!”不容杨华分辩,立即又提高声音说道:“那么碧漪呢?”

  杨华面红直到耳根,说道:“江大哥,你莫误会,我和碧漪……”江上云沉声说道:“和她怎样?”

  “和她怎样?”这一问倒是问得杨华不知应该如何说才好了了。

  他和金碧漪其实早已心心相印,但彼此的情意却都未曾表露出来。他不能说金碧漪只是泛泛之交,但也不能说他们已是知心朋友。

  江上云冷冷的瞅着杨华说道:“好,我不管你和她怎样,她如今是在那里?”杨华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江上云道:“你离开昭化,跑来这里做什么?”

  杨华说道:“不错,我是来找碧漪的,不过并未找着。”听见杨华自认确实是来找金碧漪的,江上云的面色更加难看了。

  杨华咬了咬嘴唇,涩声说道:“我、我知道你和碧漪要好,我、我并没有破坏你们的意思,请你相信我的说话。”

  江上云面色稍见缓和,说道:“我和她怎么样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不用你管。不过你要我相信你的说话,可得依我二事。”杨华茫然问道:“那两件事?”

  江上云缓缓说道:“第一、从今之后,你不能再见碧漪。第二、你和她曾经相识的事情,不准你和外人提起!”

  本来杨华自己觉得配不起金碧漪,他站在江上云的面前,实在颇为有点自惭形秽的。他在心里也曾想过,从今之后是不应该再见金碧漪的了。但这两个条件,给江上云向他先提出来,听到他的耳,却是感到极不舒服。要知他虽然自惭形秽,但在他内心深处,却也有他的一份自尊!

  江上云但见他的面一阵青一阵红,情知他将要发怒,但仍不肯放松,又再钉紧他问道:“我只要你这样,已经是给了你面子了,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杨华胸膛一挺,说道:“江少侠,我敬重你,可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江上云冷笑道:“我这是为你着想,你反而说我是欺人!难道你要我当真说破你的邪恶用心吗?”

  杨华涵养再好,亦已忍耐不住,立即反问:“你说吧,我有那一点邪恶了?”

  江上云道:“你先回答我,你到底愿不愿意?”

  杨华亢声说道:“不愿意!”

  在江上云的冷笑声中,杨华继续说道:“你提出的的两个条件,可不能由我单方面应承,因为这是涉及你的师妹的。比如说,我纵然可以尽量避免再见碧漪,但碧漪要来见我,那又怎样?和她相识一事,我可以不向外人提起,但我知道,碧漪是决不会否认,我和她至少曾经做过朋友!”

  这番话本来说得合情合理,但在江上云听来,心里却满不是味儿了!

  江上云冷笑道:“好,我总算明白你的用心啦!哼,你当然希望和金大侠能够拉上关系,所以不肯放过碧漪!”

  杨华竭力抑制怒火,但说出话来,语调仍是不禁颇为愤激:“江少侠,你是名门子弟,有好父亲,有好师父,我杨华自然不配和你相提并论。但你也不能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瞧扁是北方土话,看不起别人的意思。)杨某不才,也还不至于要高攀别人来增加自己的身价!哼,难道我和碧漪相识,就算是玷辱了她?”

  江上云冷冷瞅着杨华,倒是没有发火。待他说完之之后,这才低声说道:“别做戏了。你要知道,我是看在眼前的这位邓姑娘的份上,才想给你一个自新的机会的。否则我早就和你不客气了!”

  杨华沉声说道:“不客气又如何?”

  江上云咬着嘴唇说道:“好,你是逼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杨华说道:“不错,请说!”

  江上云忽道:“你的父亲是谁?”

  杨华心头一震,额现红筋,说道:“我又不想和你攀交,用不着和你言明家世!”

  江上云声音十分冷峻,缓缓说道:“我也用不着你告诉我,我和碧漪的哥哥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了,你是杨牧的儿子,没错吧?”

  这是杨华最怕别人提及的事情,江上云这么一说,等于是揭开了他的疮疤。这霎那间,杨华又是吃惊,又是气恼,又是愤激,又是惭愧……不觉手足冰冷,急切间竟是说不出话。

  这霎那间,他也登时明白了,江上云是因为他的父亲的关系,才怀疑他不是好人,甚至怀疑他和碧漪相交,也是包藏祸心,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江上云见他面色大变,却以为他是给自己“识破”,才至如此。当下反而叹了口气,连连说道:“可惜,可惜!”

  杨华怒道:“可惜什么?”江上云冷冷说道:“可惜你有一身本领,却不学好!”

  杨华面色铁青,反驳他道:“你我刚刚相识,凭什么就判断我的为人?”

  江上云续道:“本来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只要你和杨牧不是同一条路上走的,我当然不会这样说你。但现在看你所为,诱惑我的师妹,勾引这位邓姑娘于后,那里像一点正人君子所为?哼,只怕你还不仅仅是因为好色而已,你是受你父亲的指使的吧?”言下之意,分明是说杨华意图结交侠义道中人物,以便和他的父亲暗通声气的了。

  杨华本来可以用许多事实来替自己分辩,但在这怒火头上,他又怎样冷静分辩?不觉就冲口而出,冷笑斥道:“江上云,我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其实在江上云自以为已经弄清楚了杨华的“来历”之后,他有这个警惕,也是应该的。错在他没有先到柴达木义军那儿,去向冷铁樵再问一个明白。

  江上云以江海天之子,金逐流之徒的身份,走到那里,别人不对他敬重几分?几曾受过别人如此辱骂?杨华这一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说话,说得也是的确太重了些,江上云一听,不由得也是面色铁青。

  邓明珠在百步开外,隐隐约约只听到他们大声说的那几句话,不觉又是欢喜,又是吃惊,但她也不愿意走过去劝架,便在原地扬声问道:“喂,你们在吵些什么?”她还以为杨江二人是为了她的缘故而争吵。

  “邓姑娘,不关你的事。我不愿意说你的朋友的坏话,不过,我恐怕还是要请求你的原谅,我对你的朋友,实是不能再客气了!”江上云大声说道。

  杨华冷冷说道:“不客气又怎样?江少侠,你划出道儿来吧!”

  江上云唰的拔出剑来,说道:“听说你的剑法很是不错,我倒要领教领教!”杨华说道:“你的师父是天下第一剑客,领教二字,我不敢当,奉陪就是!”

  邓明珠“哎唷”一声叫起来:“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起架来?”

  江上云道:“邓姑娘,你不知道的!”说话之间,已是唰的一剑向杨华刺去。这一招“春云乍展”柔中带刚,厉害之极。但杨华却是傲然不惧,冷笑声中,剑亦出鞘。


梁羽生家园书库 发表于 2018-6-20 09:03

第十九回
  骏马嘶风追倩影

  惊鸿掠水未留痕


  江上云一出手便是凌厉之极的剑招,只道杨华纵能抵御,也非给他逼退几步不可。他这一招名为“追风逐电”,是从天山剑法中的追风剑式变化出来的,只要一夺得先手,攻势便即绵绵不断,叫敌方无法反攻,始终难逃一败。

  那知杨华兀立如山,动也不动,容他剑尖堪堪刺到,看看沾衣之际,才突然肩头一塌,右腕倏翻,把剑一挥,其疾如电,这一招也有个名堂,叫做“金鹏展翅”,拿捏时候,妙到毫巅,恰好是江上云那一招“追风逐电”的克星。

  原来天山剑法乃是张丹枫的大弟子霍天都所创,霍天都之所以能够创立这派剑法,固然一半是由于他的聪明才智,但另外一半,则是乃师平日指点之功。张丹枫晚年精益求精,再创无名剑法,这无名剑法当然已是包含有天山剑法的精华,而且另有出奇制胜之处了。是以杨江二人,一个用“无名剑法”一个用“天山剑法”,在杨华来说,可说是知己知彼;在江上云来说,却是只知己而后知彼,自是难免要吃点亏。还幸江上云的“天山剑法”,亦是经过金世遗、金逐流父子二人再加以变化的,否则碰上无名剑法,吃亏恐怕还要更大。

  江上云骤然受制,变招奇难,但他毕竟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衣钵真传的弟子,从这互争先手的瞬息之间,也显出了非凡的本领。只见他身子旋风一转,让杨华的剑尖在他左胁下穿过,说时迟,那时快,他的三尺青锋又已反圈回来,一招“龙女穿针”,反挑杨华小腹。杨华见他用这样狠辣的招数,眉头一皱,心里想道:“我若让他,只怕难免受他所伤。”当下吞胸凹腹,略一晃肩,轻飘飘的随着剑风直晃出去。陡然间欺身直进,剑起处,“白猿窜枝”、“金鸡夺粟”、“猛虎跳涧”、“潜龙升天”,唰唰唰一连几剑,都是进手的招数。更妙的是,这几招本来是各家各派都有的寻常招数,但在他手里使出来,却又与任何一派不同。江上云按“正规”的剑法来破解他,正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江上云一觉不妙,只得转攻为守,以天山剑法中的“须弥剑式”防身。这“须弥剑式”采佛家的“须弥藏于芥子”的含义命名,不能用以伤人,但用以自保,却是最妙不过。但饶是如此,他亦已不由自己的给逼得连连后退了。

  邓明珠起初还不禁有点芳心窃喜,后来一看他们斗得如此激烈,却是不由大为惊慌。要知道这两个人都曾于她有恩,虽然她因拒婚一事恼恨江上云,也不愿意见到他受伤的。

  “你们算是给我一点面子好不好,大家都是朋友,别打了吧!刀剑上没有眼睛,受了伤可不是玩的!哎唷,杨大哥,你、你……呀,还好,没刺着!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吧!”原来在她说话之际,杨华唰的一剑刺去,剑锋几乎是贴着江上云的肩头削过,站在百步之外观战的邓明珠,瞬眼间看不真切,以为江上云已经中剑,不由得失声惊呼。

  其实江上云虽处下风,但他的大须弥剑式只用于防守,还勉强可以防守得住。而杨华也没刺伤对方之意,不过他若以快剑进攻,只怕立即就要给江上云夺回先手。

  邓明珠这么大声惊叫,实是无意中透露出了对江上云的关心。但听进了江上云的耳朵,却是令他极不好受。

  他以天下第一剑客高足的身份,对付一个名字不见经传的杨华,竟然给对方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已经是感到面上无光了。如今还要邓明珠替他担心受伤,你说怎不叫他又是恼怒,又是羞惭?

  “邓姑娘,你别管。我和这小子不分胜负,决不干休!”江上云大叫道。他给邓明珠激起了好胜之心,觉得自己连连后退,未免太失面子。于是剑法突然一变,明知冒险,也要转守为攻。心里想道:“我宁可伤在他的剑下,也决不能老是捱打!”

  杨华给他苦苦相逼,也是不由得心中恼怒,于是也就说道:“邓姑娘,你别管!多谢你把我当作朋友,但我可不敢和江少侠高攀!”不过杨华的话虽然是如此说,心里却是不禁思潮起伏,在瞬息间转了好几个念头。

  最初他是恼恨江上云看不起他,打定主意,纵然不伤他,也非得令对方知道厉害不可。一看江上云的神气比他更为恼怒,越斗越狠,他倒反而渐渐冷静下来了。心里想道:“为了碧漪的缘故,本来就想让他的,何必和他争一口闲气?再说我现在正要摆脱这位邓姑娘,让他在邓姑娘面前得逞威风,对他对我不也正是都有好处吗?我让了他,保护邓姑娘的责任,想来他也是义不容辞的了!”

  高手比斗,那容分神,杨华心情动荡,不知不觉就给江上云反夺先手,险招迭见,轮到了邓明珠替他担心了。

  邓明珠正要说话,陡然间只见江上云一招“星横斗转”,剑锋直指杨华咽喉,杨华剑中夹掌,一掌也正在对着江上云胸膛劈下,眼看就要两败俱伤!

  倏然间只见人影一分,杨华已是掠出数丈外,“哎唷”的叫了一声,说道:“江少侠,你的剑法远远在我之上,多谢你手下留情,没有取我性命。”一面说话,一面飞奔,转瞬之间,已是跑出百步开外。

  杨华这一跑似乎颇出江上云意料之外,心里想道:“他并没有落败,为何却要这样说呢?”怔了一怔,追上前去,喝道:“好小子,有种的你回来,咱们还没算完!”

  邓明珠只道杨华业已受伤,江上云还不肯将他放过,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叫道:“江二公子,他已经认输了,你就让他走吧!”她一面说话,一面挥刀斩断系马的绳索,把杨华那匹坐骑放开。为的是恐怕江上云不肯听她的话,说不定还要骑马去追,杨华有了坐骑,才能逃走。

  杨华新买的这匹红鬃马,对主人倒是甚为忠心,好像知道主人急于逃跑,不待杨华呼唤,便即飞也似的跑到他的身旁。杨华说道:“邓姑娘,这匹坐骑我本来要留下给你的。”邓明珠叫道:“你快走吧,我已经心领你的好意了。江二公子,咦,你怎么啦。”她是害怕江上云还要去追,正想再次出言劝阻,却忽见江上云凝住身形,好像突然碰着什么怪异之事似的,呆若木鸡。

  原来江上云跑了几步,忽觉右臂有点麻痒之感,低头一看,只见肩井穴下面五寸之处,整整齐齐的排例着三个小孔,比针孔大些。他是使剑的大行家,一看就知是给剑尖戳破的,原来杨华最后那一招剑中夹掌,掌势乃是虚式,引开江上云的目光,迅即使以快如闪电的剑法,在他右臂肩井穴下面的部份,把他的衣裳戳穿三个小孔。

  江上云是剑法的大行家,呆了一呆之后,回想刚才过招的情形,亦明白个中奥妙,不由得汗流浃背!

  假如杨华不是手下留情,剑尖稍稍向上刺将过去,登时就可以把他的琵琶骨洞穿,将他的武功废了。

  “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剑法!”江上云这才知道吃惊,心里想道:“但他为什么要手下留情呢?莫非是因为碧漪的原故,才特地卖个情份给我吗?”

  邓明珠还道是自己的劝阻有功,上来说道:“对啦,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肯听我的话,放过了他,我很高兴。”她这么一说,把江上云更是弄得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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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上云啼笑皆非,杨华的心里也是很不好受。

  红鬃马在草原上飞跑,杨华心乱如麻,也像跟着快马飞跑一样,瞬息之间,转了几个念头。

  “老天爷真不公道,为什么江上云可以托生名门,我却注定了要做杨牧的儿子?”

  “我有这样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反正人家是看不起我的了。唉,不如我还是回到石林去吧。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事也不理,在那世外桃源,默默无闻的过我一生吧!”

  忽地他想起金碧漪鼓劝他的那些话来,头脑稍稍清醒起来,一咬牙根,又再想道:“这样的想法不对。江上云因为我的出身,对我抱了极大的怀疑,甚至把我当作敌人看待。但在这个世界上,也还是有人相信我,和我一见如故的。

  “碧漪当初不也是曾经怀疑过我吗。但她因为我曾经做过对义军有利的事情,她就不再追问我的来历,不但把我当作友人,连她心里的话也对我说了。

  “冷铁樵、萧志远和韩威武他们不也是相信我吗。虽然他们还未知道我是杨牧的儿子。但就算他们知道,料想他们也不会像江上云这样对付我的。

  “我为什么要逃避?莲花出自污泥,莲花却也被人称为‘花中君子’。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我自己不染上‘污泥’,我的父亲是谁,与我又有何干?

  “不,我非但不应躲避,我还要非见碧漪不可!江上云不许我见她,我偏要见她!大丈夫来得光明去得磊落,即使我为了她的幸福,非得和她绝交不可的话,我也必须和她说个明白。我要把我的来历老老实实的告诉她,一点也不隐瞒!我倒要看看,她是否因此就鄙弃我?”

  在遭受了这样重大的刺激之后,杨华虽然有过片刻颓唐,但迅即却反而给这刺激,激发起了胸中的傲气。

  “韩威武的事情已经办妥,用不着我陪他了。我回到昭化,向他说一声就走。至于白教法王的宴会,不赴也罢。”

  杨华的头脑清醒下来,此时他想的只有一件事情,希望见得金碧漪。为了急于回到昭化和韩威武告辞,他的马跑得更快了。斗转星横,不知不觉已是五更时份,距离昭化也只有数十里了。

  忽听得蹄声得得,草原上出现一匹白马,向着他迎面而来。杨华吃了一惊,这匹白马正是邓明珠那匹坐骑。骑在马背上的也是一个和尚。

  但这个骑在白马上的和尚,却并非刚才抢了邓明珠坐骑的那个和尚。那个和尚是吉鸿的党羽,肥头大耳,一看就令人感到他是个庸俗不堪的酒肉和尚。这个和尚相貌清瞿,却是颇像个有道高僧。

  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他骑的却是邓明珠那匹白马!

  胖和尚抢走了的,怎么会到了瘦和尚手中?急切间杨华无暇细思,也不管他是“有道”还是“无道”,只道这个瘦和尚也是吉鸿的党羽了。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邓明珠这匹白马非得替她夺回不可!他知道这匹白马要比自己这匹红鬃马快得多,时机稍纵即逝。

  转瞬间那匹迎面而来的白马已是跑到他的跟前,杨华无暇细思,立即从马背上箭一般的射出去,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向着骑在白马上的那个瘦和尚扑下。

  他用的是大擒拿手法,凌空扑下,势道凌厉之极,满以为非抓着和尚的琵琶骨不可。不料这和尚的武功高得出奇,在这电光石火的霎那,霍的一个“凤点头”,反手一擒,反拿杨华手腕。

  这是小擒拿手法,劲道稍逊,却更利于近身缠斗。杨华识得厉害,迅即变招,改以快刀刀法,横掌如刀,疾劈下去。那和尚沉肩缩肘,一招“拂云手”轻轻推出,化解了杨华的攻势。杨华凌空扑下,是只能一击就要成功的,一击不成,身子悬空,后力已是难以为继,百忙中足尖一蹬马鞍,倒翻出数丈开外,轻轻飘落在地上。

  那和尚赞道:“好功夫!”跟着也跳下马来,笑道:“你是不是想要我这匹白马?”

  杨华惊疑不定,说道:“这匹白马也不是你的。”

  和尚笑道:“不错,正因为不是我的,所以也不妨拿来给你。但你也可得拿东西和我交换。”

  杨华峭声说道:“你要什么?”和尚缓缓说道:“听说你的剑法很好,我想见识见识。你不用赢我,只要在我的手下能够使得满一百招,我就把白马送给你。”

  杨华心想:“我不信你能够比金碧漪的哥哥和江上云还要厉害!”于是说道:“好,我不要你让,打不赢你,我当然不能要这白马。你亮剑吧。”

  那和尚笑道:“对不住,我已有多年不用兵器了。你尽管把剑刺来!”杨华给他激起怒气,唰的一剑就刺过去。

  那和尚赞了一个“好”字,身形骤起,骈指便点杨华面上双睛。杨华焉能给他点中,一个“盘龙绕步”,剑锋反圈回来。和尚笑道:“你我无仇无冤,我怎会弄瞎你呢?你上当了!”说话之间,掌势已是倏的自上而下,如刀环滚动,斫向杨华双足。攻上盘是虚着,攻下盘才是实招。

  杨华心头一凛,想道:“这和尚的掌法忒也怪异,虚虚实实,叫人摸不着头脑。”杨华本来所学甚杂,但这和尚的掌法和中原各个门派竟似毫无相通之处,叫杨华纵然能够临机应变,但却无法触类旁通。他不能知彼,当然是比斗江上云难得多了。

  斗到分际,和尚左手一招,引开杨华的目光,右掌突然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按下,杨华险些给他打着。和尚笑道:“你的剑法是很不错,但还要小心接招。现在不过才拆了二十四招呢!”

  杨华傲气勃发,心里想道:“你能够出奇制胜,难道我就不能?好,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不信我的长剑斗不过你的肉掌!”

  当下不理那和尚的掌法变化如何奇诡,一招“叠翠浮青”就刺过去。这一招“叠翠浮青”本是嵩山派的名招,但在杨华手中使出,却是他自己妙悟的无名剑法。和嵩山派原来的这招相比,不但更加奇妙,而且蕴藏了少林派一招“古柏森森”的精华,轻灵的剑势中之兼具浑厚的剑意。尤其令人困惑的是,他这一招剑法,乃是似是而非的嵩山剑法,即令顶儿尖儿的高手,在这瞬息之间,也是难以觉察。

  和尚微微一噫,似吃一惊,但虽惊不乱。身形一闪,杨华剑尖在他肋旁穿过,和尚一个转身,突然化掌为拳,向着杨华胸膛直捣,拳风所至,竟把杨华剑点荡开。

  杨华身形拔起,避招进招,冷冷说道:“你也要小心了!”剑身一横,平削出去。和尚只道他使的是少林派达摩剑中的“横江飞渡”,便即脚踏“坎”位,转向“离”方,反手一拿,擒他持剑的手腕。那知杨华一剑削去,方到中途,剑势忽变,正好向着和尚所避的方位削来。和尚不觉又吃一惊,幸他的武功深湛,变招迅速,从“离”位一旋,左掌骈指反点杨华肩后的“凤眼穴”。杨华以攻对攻,剑势疾转,迫使和尚又从“离”位避开,两人的攻势都落了空。

  杨华与这和尚对抢攻势,一招一式,毫不放松,分寸之间,互争先手。剑法掌法,都是越出越奇。

  双方旗鼓相当,但杨华有剑在手,自是稍占上风。斗到分际,那和尚虚晃一招,跳出圈子,说道:“已经过了五十招了。嗯,在我曾经会过的剑术名家之中,你或许还未能是金逐流和江海天的对手,但只论剑法,却恐怕要数你天下第一了。还有五十招,我可要用兵器才能对付你了。”

  杨华惊疑不定,暗自思量:“听他语气,似乎和江金两位大侠是曾经相识,难道他不是吉鸿的一党?但这匹白马他是怎样得来的?”

  正如下棋一样,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要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很不容易。杨华给他激起了争胜之心,按剑说道:“我本不要你让,请亮兵刃吧!”
 
  和尚哈哈笑道:“好,少年人,有志气!不过我的兵器可是不用亮的。”

  陡然间,杨华只见面前突然涌现一片红霞,原来是那和尚脱下身上所披的大袈裟,当作兵器,蓦地向他卷来。

  杨华唰的一剑刺出,和尚把袈裟一翻一卷,竟然把他的剑荡开。杨华感觉到自己的剑尖似乎是从对方的袈裟上划过,但一滑就滑了开去,却是刺它不穿。对方的潜力却似暗流汹涌,杨华的青铜剑法给他荡开,几乎掌握不牢。

  但杨华的无名剑法乃是遇强愈强,功力纵然不如对方,但擅于乘隙即进,给对方的威胁也是很大。

  袈裟飞舞,剑影翻腾。就像一幅红霞,裹着一道白光似的,在草原上翻翻滚滚,斗得个难解难分。

  杨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想道:“怪不得三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袈裟是轻柔之物,在这和尚手中,却赛过盾牌。不仅赛过盾牌,简直是铜墙铁壁。教我如何能够破他?”

  到了此际,杨华不敢希望能够胜对方,只能尽力而为,把胜败置之度外,心想:“好在好在他只限百招,一百招我大概能抵御吧!”他把胜败置之度外,招数更为精妙,无名剑法的威力也更加发挥得淋漓尽致。

  也不知过了多少招,杨华一招“白虹贯日”,力透剑尖,疾刺过去。只听得“嗤”的一声,陡然间剑尖已是给对方的袈裟裹住。杨华要想收剑,那里还能做到。紧接着“当”的一声,长剑脱手飞出,落在地上。

  杨华气沮神伤,那和尚却哈哈笑道:“少年人,真有你的,你不仅和我打成平手,你赢了我了!”

  杨华怒道:“你的本领远远在我之上,我自认打不过你,你又何必拿我来开玩笑!”和尚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可知道你已经接了我的多少招吗?”

  杨华呆了一呆,说道:“不知!”刚才他与对方斗抢攻势,剑如闪电,掌似狂风,那里还能分出心神细数?不过对方的一百招限额,他自己估计大概是有多没少了。

  和尚哈哈一笑,说道:“已经三百一十二招了!”算得如此准确,令得杨华也不禁大为惊奇。不过心里却在想道:“虽然过了对方限额,但毕竟还是我输给对方。”

  和尚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继续说道:“不错,我绞脱了你的长剑,但你也刺破了我的袈裟,认真说来,咱们是打成平手。不过我的年纪可要比你大得多,功力本来应该稍高于你的。你只凭剑法就能划破我的袈裟,我却必须依靠本身功力才能夺了你的兵刃。纵然打成平手,也应该算是你打赢了我。好,这匹白马是你的了,你牵去吧!”

  杨华本来是要抢这匹坐骑的,但此际对方要送给他,他倒是不知怎样办才好了。和尚微笑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和我说?”杨华惊疑不定,说道:“你是谁?”

  和尚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你是不是和震远镖局的韩总镖头一起来到昭化的那位杨少侠?”

  杨华说道:“少侠二字不敢当。不过我的来历你却是说对了。不错,我是杨华。你、你是——”

  和尚披上袈裟,缓缓说道:“昨晚,韩总镖头是我的客人;今晚,我准备你来做我的客人,如果你肯答应的话。这件事情,想必也有人告诉了你吧?”

  杨华吃了一惊,说道:“你,你是白教法王?”心想:“怪不得韩总镖头说他是武学高手,果然名下无虚!”

  白教法王笑道:“你不必拘束,咱们以武论交,大家都是朋友。你这次帮了我们的忙,我也还未曾向你道谢呢。”

  杨华满腹疑团,说道:“不敢当。我想不到法王会独自来到此间,刚才真太冒犯了。”

  法王说道:“我也想不到你会忽然离开昭化,我还以为你是不愿意做我的客人呢。”杨华颇感尴尬,讷讷说道:“不,不是的。我、我是来找一位朋友。”

  法王也不问他找的是谁,却又笑道:“你也想不到我是怎能会得到这匹白马的,是么?”

  杨华点了点头,说道:“请法王赐告。”

  法王说道:“是我从一个和尚手中夺来的。这个和尚本是敦煌千佛寺古月禅师门下,因不守清规,被乃师囚禁后山。不料他竟然凶性大发,打伤了看守他的师兄,逃到中原,听说又和少林寺的叛徒吉鸿结成党羽,更加无恶不作。

  “古月禅师是我的好友,少林寺的方丈痛禅上人和我虽然没见过面,也是我钦佩的高僧。昨天我听说吉鸿和白山经过昭化,已在留意他们的行踪。可惜我因为事忙,他们又是匆匆路过,没在昭化留下,是以不能亲自去追捕他们。只道这次又便宜他们了。谁知这白山和尚,不知什么原故,又折回来。刚好给我碰上,他竟然不听我的喝止,还想仗着快马逃跑,被我一枚铜钱,打着他的穴道,将他擒了。”

  杨华大喜道:“这贼和尚呢?”

  法王说道:“昨晚我是带两个弟子一起出来的,我已经把这贼和尚交给弟子先带回去,明天再遣人将他押解回千佛寺去,让他的师父处分他。只可惜没见着吉鸿。”

  杨华说道:“吉鸿和白山我倒是都碰上了。”法王道:“什么时候碰上的?”杨华说道:“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不仅碰上,我还和他们交手呢。”

  法王说道:“哦,你和他们也曾结下什么梁子吗?”

  杨华说道:“这倒不是。不过他们欺侮一个年轻的姑娘,我看不过眼。”

  法王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这年轻姑娘是谁?”

  杨华说道:“是福州龙翔镖局杨【邓】老镖头的女儿。”

  法王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说道:“不错,韩威武昨天也曾和我说过邓老镖头给吉鸿劫镖之事,原来他的女儿也来了此地。吉鸿和白山想必是冲着这位邓姑娘来的了。哼,他们和邓老镖头结的梁子,却去欺凌邓老镖头的女儿,行为真是卑劣。”

  杨华说道:“这匹白马就是那位邓姑娘的坐骑。”

  法王说道:“原来如此。敢情你是想替邓姑娘夺回这匹白马。不知她现在何处?”杨华说道:“两个时辰之前,她在距离此处大约百里之外的地方,和江海天大侠的二公子一起,不知他们现在走了没有?”

  法王又吃一惊,说道:“江大侠的儿子也来了么?我都还未知道呢。那很好,这位邓姑娘有江上云保护她,我可以放心了。”说至此处,有点疑惑,问道:“你碰上邓姑娘的时,他们已经是在一起的么?”

  杨华说道:“江二公子是在吉鸿和那和尚跑了之后,方始来的。要是他早就和邓姑娘在一起,也用不着我出手帮忙她了。”法王点了点头,暗自想道:“这就对了。我还只道这位江二公子见异思迁呢。”原来江金二家准备联姻之事,他是早听得尉迟炯说过的。

  此时已是天光大白,杨华说道:“他们想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不过据我所知,那位邓姑娘是要前往天山的,江二公子想必也会陪她前往。”

  法王皱皱眉头,说道:“你现在是不是要骑这匹白马去追他们?假如是的话,我请你替我捎个口信。”

  杨华说道:“什么口信?”法王说道:“叫江二公子回昭化见我。”心想:“我可不能让江上云陪那位邓姑娘前往天山。纵然他只是出于侠义心肠,并非对那位邓姑娘有意,但男女之间微妙得很,日久情生,也是毫不稀奇。”

  杨华却是不禁踌躇难决了,暗自思量:“刚才我虽然手下留情,只怕这位江二公子还是不肯就放过我。何况我已经跳出漩涡,何苦又再卷入?不过这匹白马是应该送还邓姑娘的,怎么办呢?”

  法王说道:“杨少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杨华说道:“本来我应该效劳的,不过我一晚未归,恐怕韩总镖头记挂。”

  法王说道:“这倒无妨,我可以和他说的。”

  杨华说道:“而且我和那位江二公于是初次相识,不知他会不会相信我的说话。我倒另有一个主意。”

  法王老于世故,见他一再推搪,虽然不知个中原委已隐隐猜想得到杨华可能有甚难言之隐,倒是不便强人所难,便道:“你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杨华说道:“这匹白马跑得很快,法王要是不急于见着江二公子的话,派遣一个弟子前去传话,料想最多三两天之内,也可以追得上他们。”

  法王瞿然一省:“对,我何不亲自去追江上云回来?至于那位邓姑娘,我也可以设法帮忙她的。”主意打定,便和杨华说道:“那么,我请你另外帮忙一桩事情。”

  杨华说道:“请法王吩咐。”法王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深夜出来?”杨华说道:“是不是为了捉拿吉鸿和那贼秃?”法王说道:“不是。那贼秃不过偶然碰上的。我是和你一样,为了找人。你找的是朋友,我找的是世侄女。”

  杨华怔了一怔,止不住心头乱跳,问道:“这位姑娘的父亲够得上和法王平辈论交,想必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法王说道:“不错,她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金大侠!”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杨华失望而归,想不到却从白教法王口中,得知金碧漪的消息。这霎那间不觉呆了。法王哈哈一笑,说道:“你要寻找的朋友,也是这位金姑娘?”

  杨华禁不住又是心头卜通一跳,幸好法王跟着说道:“韩总镖头已经和我说了,他说昨天本来要和你一起到我那儿的,你没有来,是因为要帮忙他打听金姑娘的消息。你是不是得到一点线索,所以才忽离开昭化?”

  杨华松了口气,说道:“我知道金姑娘骑的也是一匹白马,我在市集挑选马匹的时候,恰巧邓姑娘骑着白马经过,我连忙追下去,谁知却是弄错了。”
 
  法王笑道:“错得好,否则那位邓姑娘只怕就要遭了吉鸿的毒手啦。金大侠要找女儿回家,想必你已经知道?”

  杨华说道:“是的。在柴达木的时候,冷萧两位头领曾经和我说过。”

  法王再问:“你和金姑娘以前是曾经见过面的吧?”杨华知道先他而来的尉迟炯,早已和法王会过面了,无可隐瞒,只好含糊地说:“不错,是曾见过一两次面。”说出实话心里好生不安:“我在冷铁樵面前,并没说出认识碧漪。这谎话将来戮穿,只怕又要多一重误会。”

  法王却怎知道他与金碧漪有着不寻常的交情?听说他认识金碧漪,甚为高兴,便道:“那么我和你交换差事,我替你把白马送还那位邓姑娘,你替我去找金大侠的女儿。”

  杨华说道:“法王已经知道她的下落了么?”

  法王说道:“确实的地点未知,不过你一定可以找得着她的。”

  杨华惊疑不定,问道:“何以一定会找得着她?”

  法王说道:“她已经来过我那里了!”

  杨华大为惊奇,说道:“那么法王何以不将她留下。”

  法王笑道:“她只是来过我那里,可没有让我见着她。她来的时候,也正是韩威武请我帮忙找她的时候呢!”

  法王继续说道:“我没有见着她的人,只见着她代父问候的拜帖。”

  杨华恍然大悟,暗自想道:“是了,白教法王地位尊贵,和她父亲又是至交,她路经昭化,若然不去谒见法王,将来必定会给父亲责怪无礼。但若按照寻常的礼仪,通名求见,拜访法王,又怕法王将她留下。故此她趁着法王有客的时候,悄悄来递拜帖。”

  果然法王继续说道:“送客之后,我回到房中,方才发现她的这张拜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走得如此匆忙,但金大侠要她回家,我可不能不替老朋友尽点心意,是以我只好连夜出来追寻她了。但江大侠也是我的老朋友,他的儿子我也不能不管。但愿咱们分头去找,都能找着,让他们可以在昭化相会。”跟着说道:“他们两人是师兄妹,据我所知,将来还可能成为鸳侣。我想,要是金姑娘知道她的师兄也来了这里,心里一定会高兴的。你不妨告诉她。”

  杨华涩声说道:“是。我知道。”心想:“要是碧漪知道江上云在这里,恐怕她更不肯回来了。”

  法王说道:“从昭化西去,只有两条路。你追踪那位邓姑娘,已经在这条路走了一百多里,没见着金姑娘。那么金姑娘想必是从另一条路走了。你这就去找寻她吧。”

  杨华跨上坐骑,说道:“法王,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法王说道:“何事请说。”杨华忍着心里的辛酸,说道:“我若见得着金姑娘,自会请她回来。不过我见着她也好,见不着也好,我都不会再回昭化来了。请你代我告诉韩总镖头一声。刚才我本来是准备回去向他辞行的。”

  法王诧道:“我以为你还要和韩威武回去柴达木的,怎么这样快就要与他分手?再说,我也还没有给你摆接风酒呢。”杨华说道:“我自己也有一点私事,要到别的地方,本来只准备在昭化逗留三两天的。好在我也是要往西走,希望能找得着金姑娘,但可不能陪她回来了。至于法王的盛情,我暂且心领。他日若有机缘,再来讨教。”

  法王听说他有私事,不便再问下去,于是说道:“好,我找了江上云回来,会和韩威武说的。请你西行回来的时候,务必要来见我。”

  两人分道扬镳。骏马风驰,杨华心情亦如潮涌:“我见了碧漪,该不该劝她回去?”

  此际,金碧漪也正在草原上纵马奔驰。

  清晨的草原,空气特别新鲜,放眼望去,是一片远接天边的苍绿。在这样充满生意的清晨的大草原上驰骋,一个人的心胸都好像开阔许多。

  可是金碧漪有如杨华一样,也还是止不住心中的烦恼。

  她希望见到杨华。不过这次她的希望见到杨华,却又和上一次在小金川和他分手之后的希望稍有不同,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一些杨华的隐秘。

  这次她希望见到杨华,不仅仅是为了爱情,她还要拦阻他去做一件傻事。

  她想起了半个月前,在柴达木的一幕往事。

  她回到义军的总寨,把此行经过,除了隐瞒她与杨华结交一事之外,其他的都告诉冷萧两位头领。然后就骗说她明天便要回家。

  在义军之中,金碧漪和宋腾霄的妻子平日最亲近。宋腾霄的妻子吕思美,性情活泼而又温柔,虽然她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仍不减其少女的本色。金碧漪和她的性情,可说得是相当接近。

  金碧漪到柴达木的时候,孟元超和尉迟炯早已在前两天离开,宋腾霄去送他们一程,顺便巡视边境的防务,当时也还未曾回来。于是那天晚上,金碧漪就与吕思美同宿。

  宋腾霄是孟元超最好的朋友,金碧漪是知道的。杨华为什要杀孟元超呢?她希望能够从宋腾霄妻子的口中,探听到一些消息。

  许多话她不方便和冷萧两位头领说的,和吕思美说却是无妨。

  吕思美少不免问及她在小金川的见闻:“可有什么新鲜的事儿,说来听听。”金碧漪说道:“新鲜的事儿没有,但却碰上一个行径颇为奇怪的少年。”

  吕思美道:“什么样的少年?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么?”

  金碧漪缓缓说道:“这个少年名叫杨华。”

  吕思美吃了一惊,失声叫道:“杨华?”她是不善于隐藏自己感情的人,这霎那间,又惊又喜的心情不觉都从脸上流露出来了。

  金碧漪连忙问道:“宋婶婶,你知道这个杨华?”

  吕思美定了定神,说道:“不知道。但我听得你说他的行径奇怪,我也不禁起了好奇心了。”

  吕思美第一次对金碧漪说谎,心中颇感歉意。但因涉及他人的私隐,她却是不便坦白告诉碧漪,她虽然没见过杨华,却是知道他的身世来历。

  金碧漪何等精灵,观言察色,便知吕思美定然有所隐瞒,却不说破,当下笑道:“宋婶婶,你要知道这少年如何奇怪吗?他在小金川曾经帮过咱们的忙,贺铁柱夫妻险遭清兵捉去,就是他救了他们的,可是他却又放过一个人,这个人是咱们的敌人,”吕思美道:“是谁?”金碧漪缓缓说道:“是暗中替朝廷作鹰犬的杨牧。”

  吕思美不觉一怔,说道:“真的吗?这少年也未免太糊涂了!”她一直以为段世仇早已把杨华的身世告诉了他的。
  金碧漪道:“是呀,黑白不分,当然是糊涂了,但他们都是姓杨,说不定杨牧是他的亲人呢?”

  吕思美是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的,虽然不便回答这个问题,脸上已是显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而且忍不住就说道:“杨牧怎配有这样好的儿子!”这句话当然甚有毛病,父亲不好,儿子未必就是坏人,但因吕思美太过鄙视杨牧,一时间说出偏激的话来,自是无暇细思了。

  不过金碧漪听到这一句话,却是颇感意外了,要知金碧漪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杨牧和杨华可能是父子关系,她早就疑心的了,但现在听得吕思美这么说,却又似乎不是,金碧漪立即想到:此中必定是另有隐情。

  金碧漪讲了她在小金川的遭遇之后,忽地问道:“宋婶婶,孟元超叔叔是不是和杨牧有仇?”

  吕思美不觉又是一怔,心道:“这小鬼头敢情是已经知道了一些?”过了半晌,方始说道:“杨牧是清廷鹰犬,侠义道中人物,谁不和他有仇?”

  金碧漪道:“不,我说的是私仇?”

  吕思美道:“何以你这样猜想?”

  金碧漪道:“在小金川的时候,孟叔叔每年春秋二祭,不是都要去给云紫萝女侠上坟吗?听说这位云女侠就是杨牧的妻子。”吕思美因为这是人所皆知的事实,便道:“不错,但孟元超是因为是云女侠曾经救过他的性命,所以才每年给她上坟的。”

  金碧漪:“不见得只是为此吧?宋婶婶,你莫说我好管别人的是非,我和你一样,也是忍不住好奇之心呢!”

  吕思美道:“你知道了些什么,这样说法?”

  金碧漪噗嗤一笑,在吕思美耳边低声说道:“我已经知道啦,云紫萝是孟叔叔的旧情人,对不对?”

  吕思美吃了一惊,说道:“谁告诉你的?”

  金碧漪一听她这样反问,已知所料不差,心里暗暗好笑:“宋婶婶,这次你可给我骗出真话来了,”说道:“孟叔叔告诉我的。”

  吕思美道:“胡说,孟叔叔怎会和你这个孩子说这种事情?”

  金碧漪道:“去年清明,我见孟叔叔在云女侠的墓前哭得很是伤心,边哭边说,说是对不起云女侠,负了她的深情,害苦了她的一生,那天我恰巧在墓地游玩,一见孟叔叔远远走来,我就躲在树林里面,他没有瞧见我,虽然不是他告诉我的,也等于是告诉我啦!”

  其实,她看见孟元超在云紫萝墓前痛哭虽然不假,但后面的话却是捏造出来的。

  吕思美信以为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既然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不错,他们是一对曾经有过山盟海誓的情人。他们的相恋,远在云紫萝嫁给杨牧之前,因此,你不要以为你的孟叔叔是行为不端,勾引有夫之妇。”

  金碧漪道:“既有海誓山盟,何以后来又要分手?”

  吕思美道:“这也怪不得你的孟叔叔,怪只能怪他们生逢乱世,造化弄人,”当下把孟云这对情侣被环境所迫以至分手的事,简单的告诉金碧漪,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还是不便告诉金碧漪的,那就是在孟元超和云紫萝分手之时,云紫萝已经有孕在身。

  “你明白了吧,云紫萝是以为你的孟叔叔已经死了,才嫁给杨牧的,”吕思美只能这样说道。

  听了这个哀艳的爱情故事,金碧漪也不禁深深为他们二人叹息,叹息过后,忽地心中一动,又再问道:“我在小金川碰上的那个杨华,是不是和孟叔叔有不寻常的关系?”

  吕思美不禁又吃了一惊,说道:“谁告诉你的?”

  金碧漪道:“杨华自己告诉我的。”

  吕思美半信半疑,说道:“他在放走杨牧之后,就和你谈及他的身世吗?”

  金碧漪道:“不是。是后来我又碰上了他,我责备他不该放走杨牧,打了他一记耳光。他剑法很高,却没反抗,只是叹气。后来就说了。”

  吕思美忙问道:“他怎么说?”



第二十回
  觅我情郎逃玉女

  阻他父子动干戈



  金碧漪道:“他知道我是义军中人,便向我打听义军所在。我问他,你要找义军做什么?他才说出他要找的是孟叔叔。我当然就问他,他和孟叔叔是什么关系啦?”

  吕思美道:“你一问他就告诉你了?”

  金碧漪道:“不,他并没有爽爽快快的答复我,而是吞吞吐吐的好像有甚隐情。后来给我追问得紧,他才含糊的说,说是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孟叔叔是他师父的好朋友,就如的亲人一样。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望见到孟叔叔。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看这情形,我猜想孟叔叔和他的关系定然非比寻常,不仅师门交厚。”

  这番话又是半真半假,其实杨华说的是要找孟元超报仇,他告诉吕思美却把“仇人”变成了“亲人”了。这是因为她揣度吕思美刚才的口气,心中已经隐约猜着几分,这才特地改变杨华的说话,来向吕思美试探。

  在知道内情的吕思美听来,这番话却正是合情合理。吕思美不禁想道:“原来杨华果然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之所以放走杨牧,大概是因为要报答杨牧几年养育之恩?”正因她有这个想法,所以后来她和丈夫与杨华相遇之时,就当作杨华已经知道身世之隐,避免和他提及了。

  金碧漪道:“宋婶婶,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是孟叔叔的师妹,应当知道他的事情的。这个杨华究竟是孟叔叔的亲人,还是杨牧的亲人?”

  吕思美道:“你为什么如此关心这个杨华?”

  金碧漪面上一红,说道:“他若是孟叔叔的亲人,咱们就应该帮忙他,对不对?但他若是杨牧的亲人,我下次见他,可就要把他杀了!”

  吕思美给她一吓,果然就给她吓出了实话,心想:“她已然知道这么多,那也不妨告诉她了。”于是说道:“我没有见过这个杨华,但听你这么说,我已经可以断定了!”

  金碧漪道:“断定什么?”

  吕思美缓缓说道:“他是孟叔叔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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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碧漪在清晨的草原跑了一程,朝阳已经冲出云海,风过处,草浪起伏,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

  她心乱如麻,“为什么还没有看见杨华呢?唉,他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未知道。我一定要告诉他,不许他去做傻事!”

  金碧漪是在杨华之前两天来到昭化的。不过她是女扮男装,一到昭化,就躲在帐幕里面,日间并不露面。

  她来到这天,尉迟炯和孟元超刚刚离开;过了两天,韩威武这帮人也来了。她不愿意有第三者在场,杨华和韩威武住在一个地方,她当还不便立即露面找他。

  她知道杨华要去找孟元超“报仇”,当然她也料想得到,杨华在柴达木的时候,一定已经向冷铁樵打听清楚,知道孟元超的去处了。

  她在等待,等待杨华单独去追踪孟元超之时,她也才单独去追踪他。

  她住的那座帐幕正在骡马场附近,这一天听见外面的人哗然大呼“好快的马!”出来看时,邓明珠骑的那匹白马早已跑得看不见了,她看见的只是杨华骑的那匹红鬃马。她心中有病,不敢向人仔细打听,只道杨华一到昭化,知道了孟元超的行踪,便急不及待的与韩威武分手,马上去追赶孟元超了。

  一来白天不便露面;二来是因为白教法王和她父亲是老朋友,临走之前,她不能不去递个拜帖,以免将来受到父亲的责怪。故此她是在差不多午夜的时候,方始动身的。她估计自己这匹白马的脚力一定比杨华骑的那匹红鬃马快得多,不妨让他先走一天半天。

  她知道尉迟炯是要前往回疆,孟元超则是要往西藏。他们两人一离开昭化,便要分道扬镳的。杨华既然是去找孟元超,走的当然也是前往西藏的路了。怎料得到杨华是把邓明珠错作是她,而邓明珠前往天山,走的可是尉迟炯前往回疆的那一条路。两人是不会相逢了。

  太阳越升越高,是将近中午的时份了。金碧漪的心里也是越来越焦急,为什么还没有看见杨华呢?她仔细察视,草原上也没有马蹄的印痕。

  “难道他是走错了路?”金碧漪终于起了疑,暗自思量。“反正只有两条路,我的马快,回头找不见他,再向西走也还不迟。”于是拨转马头,向前往回疆的那条路跑去,跑了两个时辰,在经过一座山岗之时,忽地听得有人“咦”了一声,随即叫道:“师妹,师妹!”

  金碧漪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树林里跑出一个人来,可不正是他的师兄江上云。这霎那间,金碧漪不觉呆了!

  金碧漪只知道哥哥要来找她,却想不到江上云比她的哥哥还来得快,突然陌路相逢,要躲也躲不了。不过,他们毕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妹,金碧漪虽然不想见他,但既然碰上了,金碧漪也就不能不停下来和他说话了。

  “师兄,怎的你也来了这里?”

  “你离家日久,师父不放心,叫我特地来找你回去的。对啦,你不是对冷铁樵说要回家的么?怎的却在这里?”

  江上云这么一问,金碧漪倒是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半晌,方始答非所问的说道:“你已经见过冷铁樵么?”

  “不,我还没有见到冷铁樵。但我日前经过柴达木,从义军一个头目口中,知道你的事情。你和冷铁樵告辞那天,他也在场的,想必他不会捏造你的说话吧?”言下大有责备金碧漪不该欺骗冷铁樵之意。

  金碧漪忍住了气,说道:“你既然打听到我的消息,为什么不回家等我,却跑到这里来?”

  江上云笑道:“那个头目告诉我,说是有人见到你向西走,这可不是回家的路呀!”心里也是不大高兴,觉得金碧漪在谎话被拆穿之后,居然还要怪他,实是不该。是以他的笑容也就不觉带有几分嘲笑的意味。

  金碧漪小嘴儿一噘,说道:“我喜欢到这里玩,迟些才回家去,不可以么?”

  江上云道:“不是不可以,不过——”金碧漪道:“不过什么?有话直说!”江上云道:“江湖上人心险诈,师父师娘在担心你年纪太轻,容易上人家的当!”

  金碧漪道:“不是爹娘担心我,是你担心我吧?哼,你的伎俩我还不知?你是抬出我的爹娘来压我。”

  江上云苦笑道:“我是你的师兄,当然也是不能不担心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金碧漪道:“我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江上云把心一横,想道:“索性我就和她打开天窗来说亮话!”当下便道:“师妹,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只想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杨华的人?”

  金碧漪道:“认识又怎样?不认识又怎样?”

  江上云道:“不认识最好;若然认识,你可就得当真要小心了!他是杨牧的儿子,杨牧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

  金碧漪沉下了面,说道:“他是什么人的儿子,和我有何相干?”

  江上云道:“本来是毫没相干,假如你和他并不相识的话!”

  金碧漪不由得气了起来,说道:“师兄,你既苦苦的要套取我的口供,那我也不妨老实的告诉你!我和杨华不仅相识,而且,我知道他的来历,比你知道得更加清楚!”

  江上云怔了一怔道:“那你还要把他当作朋友?”

  金碧漪道:“我喜欢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用不着你管!”

  江上云道:“你既然知道他的来历,话就不能这样说了。他是杨牧的儿子呀!”

  “他不是杨牧的儿子!”金碧漪终于冷冷的说了出来。

  江上云不由得为之一愕,说道:“他不是杨牧的儿子是谁的儿子?”脸上摆出一副分明不肯相信的神气。

  金碧漪道:“别人的私事,我可不能告诉你。虽然你是我的师兄。”

  江上云惊疑不定,心想:“莫非师妹喝了那小子的迷汤,虽然知道他的来历,还要说假话替他辩护。”当下说道:“师妹,不是我爱管闲事,但兹事体大,不能不管。你想想看,如果给一个骗子混到侠义道中,将有多大祸患?杨华是杨牧的儿子,我和你的哥哥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决不会假!你的哥哥现在正是往柴达木去告诉冷萧两位头领;我怕你上当,就来这里找你!”

  金碧漪道:“多谢你关心,但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不是杨牧的儿!退一万步说,即使他当真有那么一个坏透了的父亲,和他没相干。因为我知道他是好人!”

  江上云不禁又是为他担忧,又是起了几分妒意,说道:“师妹,你这样相信杨华,我也没话好说了,你来到昭化,为的就是要找他吧?”金碧漪道:“是又怎样?”

  江上云缓缓说道:“没怎么样。不过假如你要找他,我倒可以帮你个忙。走这条路,恐怕你是不会碰上他的!”

  金碧漪道:“你知道他的消息?”江上云淡淡说道:“昨晚我已经和你的这位好朋友见过面了。”

  金碧漪又惊又喜,说道:“啊,你已经碰上他了?你们没有、没有——”她想问的是江上云有没有和杨华吵架、打架,话到口边,可又不便说出来。

  江上云道:“很是抱歉,我和你的好朋友不但有吵架,也有打架。但你别误会,可并非为了你的原故!”

  金碧漪很不高兴,冷冷说道:“我知道,你是要扮演大侠的角色。在你心目中,杨华是杨牧的儿子,当然也是个歹角了。”江上云道:“你别奚落我,我也还不至于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在未曾得到确实证据,证明他们是父子同谋之前,就非要杀他不可的。”

  金碧漪松了口气,心道:“这几句话说得倒还有点理智。”问道:“那你昨晚为什么和他动手?”

  江上云缓缓说道:“因为我亲眼看见他行为不端!加上他是杨牧的儿子,我不能不从坏处着想,非得揭破他的险谋不行,以免别人上当!”

  金碧漪吃了一惊,说道:“他的行为怎样不端?”

  江上云道:“福州龙翔镖局邓老镖头有个女儿,你知不知道?”

  金碧漪道:“听人说过。这位姑娘名叫邓明珠,才貌双全,很是不错。我还听说你在川西帮过他们父女很大的忙,邓老镖头很看得起你呢。”

  江上云皱眉道:“那次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别扯到不相干的地方去,咱们现在说的是杨华的事情。”

  金碧漪在柴达木那晚,也曾听过吕思美谈及江上云拒婚邓家之事,吕思美还曾这样的和她开玩笑,说是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认为江上云是为了她的原故才拒婚的,恭喜她有个爱情专一的师兄。金碧漪不愿多谈此事,便即迳自问道:“这位邓姑娘和杨华又有什么相干?”

  江上云似笑非笑的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有甚相干,不过昨晚我却是看见他们同在一起,亲热得很!”

  金碧漪虽然心里在想:“杨华决不会是这等轻薄少年。”但神色之间,已禁不住表露出很不自然的神色。

  江上云大为得意,说道:“看来你这位好朋友对你,似乎没有你对他好呢。转过身他就把你忘了。不过我恼恨他的还不仅他是行为不端,而是我敢判断他的心术不正。他先和你拉上关系,如今又去和那位邓姑娘勾勾搭搭,这不是千方百计想要混进侠义道吗?”

  金碧漪怒道:“江师兄,请你别说得这样难听!我和他是光明磊落的朋友,他与那位邓姑娘结识,也未必就如你想像那样。”

  江上云道:“好,你既然还是这样袒护他,那么我倒似乎应该向你道歉了。因为我和你的好朋友打了一架。”

  金碧漪忍住气说道:“师兄言重了,是小妹应该向你道歉。”江上云淡淡说道:“你并没有得罪我啊。你似乎应该说是替你的好朋友向我道歉吧?”

  金碧漪双眉一扬,几乎就要发作。但结果还是忍住,冷冷说道:“是好是坏,日后自知。不过好在他也没有伤了师兄。”言外之意,似乎早已料想到他们两人交手,必然是杨华手下留情。

  江上云心中当然很不舒服,但却想道:“师妹骄纵惯了,我又不想和她闹翻,何苦与她斗气?只要她肯听我良言,目下不妨顺着她点儿。”于是说道:“谁是谁非,暂且别管。过去的事,如今也莫再提,咱们还是回家再说吧。”

  金碧漪道:“你说要告诉我的,可是还没有告诉我呢。后来怎样?”江上云心里一凉,说道:“你还是要知道杨华的下落?”金碧漪低下了头,给他来个默认。

  江上云涩声说道:“你的朋友,剑法的确不错。本来他可以和我打个平手,或许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之事,似乎有点心神不属,输了一招,他就跑了。”说至此处,不由得脸上一红。

  金碧漪道:“那位邓姑娘呢?”

  江上云道:“邓姑娘是为了镖局的事情,前往天山找她的师叔的。事情过后,当然也是走了。”

  金碧漪道:“她一个人走。”

  江上云这才知道师妹的真真意所在,淡淡说道:“你放心好,你的好朋友并没与她同行。不过我可不敢担保,他逃跑之后,会不会回过头来,再找那位邓姑娘。”

  金碧漪冷笑道:“你对这位邓姑娘也很关心啊,为什么你又不陪她前往天山?”江上云苦笑道:“师妹,你我一同长大,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金碧漪抢先说道:“当然知道。我知道你一向把我当作妹妹看待。”江上云这次苦笑也笑不出来,只能顺着她的口气说道:“是呀,你知道就好。咱们是兄妹,那也是因为她的父亲也算得是同道中人而已。我已经把自己的坐骑送给她了。师妹,我当然还是要回来昭化找你的。”

  他以为师妹会感激他的好意,那知结果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金碧漪本来已经下了坐骑,和他在路边说话,此时忽然又跨上了白马。
 
  江上云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师妹,你——”

  骏马嘶风,转眼间已是去得远了。金碧漪远远的的扬声答道:“师兄,请恕我现在还不能和你回家,你也不必问我前往那里。我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旁人替我操心!”

  日影西斜,寒林寂寂,江上云但觉一片茫然,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他目送师妹的背影,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里消失。良久,良久,方始叹了口气。“原来在师妹的心中,杨华这小子竟然是比我重要得多!”

  他用不着师妹告诉他,已经知道,金碧漪定然是走另一条路,去找杨华去了。

  “奇怪,一母所生的同胞,碧漪和她的哥哥性格竟是相差得如此之远。我和碧山在一起的时候,远不及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多,但我和碧山样样都谈得来,和碧漪却总似格格不入。唉,她的脾气也真是太难伺候了。杨华这小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手段才讨得她的欢喜。”江上云颓然举步,独自下山,心里不停的在想。

  一阵寒风吹来,江上云也好像给清醒起来,忽地想起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家里的人都希望我能够和师妹进一步结成夫妻,他们都认为这是再也美满不过的良缘,我自己也曾经是这样想的。但这真的是美满良缘么?不,我还应该问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师妹呢?”

  他在探索自己心底的秘密,接着想下去道:“不错,我是喜欢她的。不过,也正是好像她刚才所说那样,我似乎只是把她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看待。假如她真的变成我的妻子,噢,恐怕我就不会像从前那样喜欢她了吧?不过,不过,她总不经该把杨华这小子看得比我更重!”

  他是在妒忌杨华么?或许也有点儿。但这种妒忌却是另一种妒忌了,他是由于自尊心受到损害而引起的妒忌,并非因为杨华“横刀夺爱”。

  不过,不管是那种妒忌,他的心里总是不能释然,就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在草原漫无目的的信步所之,也不知自己应该走向那里。

  忽听得蹄声得得,江上云瞿然一省,抬起头来,未看清楚人先看清楚马。大草原上一匹白马跑得飞快!和金碧漪那匹白马甚为相似,江上云还以为是师妹又再回来,不觉冲口而出,叫道:“师妹,你,咦——”一句话尚未说得完全,骑在马背上的人已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是他父亲的老朋友白教法王。

  白教法王哈哈一笑,跳下马来,说道:“上云,你长得这么大了,我都几乎认不得你了。你还记得老衲么?”江上云小时候曾经和父亲一起见过法王,距今已有十多年了。

  江上云慌忙施礼,说道:“晚辈路经贵地,本来应该拜谒法王的,只因有点小事——”

  话未说完,白教法王已是笑道:“不必客气,我知道你是来找师妹的,是么?”江上云说道:“不错。”想起刚才还未看得清楚,就大叫“师妹”,不禁面上一红。

  白教法王道:“你已经知道她来了这里,但还没有见着她,对不对?”接着又笑道:“刚才我听得你好像在叫师妹,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呢。”

  江上云不愿把和师妹闹翻的事情告诉法王,是以法王猜想他没有见过碧漪,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为刚才的事情解释,说道:“你老人家骑的这匹白马,和我师妹骑的那匹白马,很是相似。”

  白教法王笑道:“也怪不得你认错,昨天杨华看见这匹白马,也把骑在马上的那位邓姑娘错当作是你的师妹呢。昨晚我碰上他,他又为这匹白马和我打了一架。”

  江上云吃了一惊,说道:“杨华这小子如此大胆?”吃惊之中,又不禁有几分欢喜,心里想道:“原来法王也知道这小子是坏人了。”

  那知法王却道:“不是他大胆,是我有意试试他的功夫,故而未曾把我的身份告诉他的。他以为我是吉鸿的同党。”当下把昨天的事情说给江上云听。最后说道:“听杨华说,他昨晚已经见过你了。”

  江上云道:“是的。但不知他还说了一些什么?”

  白教法王道:“他只告诉我碰见了你,说是有你保护那位邓姑娘,他可以放心回来了。嗯,这位杨少侠人品武功都很不错,你经过柴达木,想必已经知道他这次曾经帮了我们大大的忙吧?”

  江上云道:“柴达木我是匆匆路过,未曾谒见冷萧两位头领。”白教法王道:“啊,原来你尚未知道。”于是把杨华帮忙韩威武把药材运送给义军和昭化之事告诉江上云,当然又是少不免称赞杨华一番。

  江上云听得法王如此称赞杨华,心中又是疑惑,又是不安。疑惑的是不知杨华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不安的是昨晚自己和杨华曾经大打出手。

  “好在法王并不知道,否则只怕我是要更为尴尬了。”江上云心想。他并不后悔自己曾与杨华交手,虽然他亦已开始有了怀疑,不敢像从前那样断定杨华必定是个坏人了。不过没有后悔是一回事,法王这样称赞杨华,他当然也是不敢在法王面前再说杨华的坏话。

  “听杨华说,这匹白马是那位邓姑娘的坐骑,那位邓姑娘呢?”法王问。

  “她前往天山去了,我把自己的坐骑给了她。”

  “杨华已经替我去找你的师妹了。”法王继续说道:“这匹白马是从那贼和尚手中夺下来的,本来想找寻你们,找着了顺便交还她的。但现在我却有了另外的一个主意,你肯帮忙我吗?”

  “但请法王吩咐。”江上云当然是这样回答了。

  “你定然是急于见着你的师妹的了,是么?”法王微笑说道。江上云已经表明是来找寻师妹的,怎好意思否认?当然又是只能点了点头。

  “那就好了。”法王接着说道:“那位邓姑娘已经前往天山,今天我恐怕是追不上她。韩总镖头如今在昭化,今晚我和他还是一个约会。所以要请你帮一个忙。”

  江上云说道:“好的,我把这匹白马送还那位邓姑娘就是。顺便我也可以换回我的坐骑。”

  “我不是这个意思。”法王微笑说道:“白马是应该还给那位邓姑娘的,但她既然有了坐骑,那也用不着这样急交还她了。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先骑这匹白马,赶快去找杨华和你的师妹。这匹马跑得快,你会追得上他们的。希望你能够和师妹一起回来。这匹白马以后我会派人送去。”

  “杨华呢?”江上云问道。

  “他说他另有事情往别处,你也不必勉强他和你们一起回来了。”法王说道。他是老于世故的人,固然他希望江上云和杨华成为朋友,所以才给江上云这个差事;但另一方面,他当然也想得到,本来就是情侣的师兄妹别后重逢,当然不愿意有第三者插在中间。

  他自以为给江上云设想得甚为周到,那知却是完全错了。江上云听了这话,不由心中苦笑:“杨华去追我的师妹,碧漪如今也正是回转去追他。我若再去追赶他们,这算什么?”

  不过江上云却怎能对白教法王说明真相,只好姑且答应下来,骑上那匹白马,说道:“我也但愿早日找着师妹,回来昭化拜谒你老人家。”

  他跑了一程,越想越不是味道:“我何苦去讨没趣,还是先把这匹白马送去给邓姑娘,换回我的坐骑吧。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和爹爹也是老朋友,要是在路上碰不见邓姑娘,我就索性也到天山一趟。”他料想法王此时已经踏上归途,也不怕遇上他了。于是便即折回原路,迳往天山。

  主意虽然打定,心情还不免有几分惆怅:“师妹恐怕已经找到杨华这个小子,此时他正在谈论我也说不定吧?唉,想不到我和师妹一起长大,但我在她的心目之中,竟然比不上一个和她相识未久的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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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碧漪还没有找着杨华。

  和江上云一样,她也是心乱如麻。同时感到了几分歉意:“我这样把他扔下,师兄此时不知是怎样了?不过谁叫他对杨华成见太深,我说的话他又不肯相信。”

  “急于找着杨华,拦阻他做傻事。这桩事情又是不能和师兄说的,唉,只好留待将来,再向他陪个罪吧。”

  白马跑得飞快,但跑了两天,仍然没有碰上杨华。

  不知怎的,她忽地又想起江上云说的那位邓姑娘来了。“杨华真的和她很亲热么?还是师兄故意夸大其辞,为的是激恼我呢?”

  她没有见过邓明珠,但她也曾听人说过她的美貌。“杨华是个老实的人,他该不会见到人家的姑娘长得美貌就动了心吧?但江师兄却说是亲眼看见他们十分亲热?江师兄虽然脾气古板,我不喜欢,可是他从来不说谎的。恐怕也不至于是为了要激恼我而说假话?”

  马儿在飞跑,心潮在起伏。金碧漪不觉感到了几分妒意了。草原上一阵寒风吹来,金碧漪瞿然一省,蓦地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不由得脸上发烧,想道:“我为什么要妒忌那位邓姑娘?啊,原来我是真的爱上杨大哥了。记得和他相识未久,他就和我说过,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虽然他从未有向我表白心事,我也知道他是喜欢我的,我为什么还要怀疑他呢?”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背后马铃声响,金碧漪不自觉的回头一望。

  幸亏她刚好回头,就在此际,一枝利箭正在向她射来。金碧漪把手一抄,接过了那枝箭,反弹回去。接着一个镫里藏身,避开了连珠续发的第二枝利箭。第三枝箭射来,已经是落在白马后面。

  金碧漪笑道:“我道是谁暗箭伤人,原来是你们两个徼幸还没死掉的狗腿子。”原来在她背后追上来的两个人,正是个多月前,她和杨华在玉树山碰上的那两个御林军副统领马崑,和御林军军官周灿。

  当时他们都给杨华打伤,滚下山坡。金碧漪如今骑的这匹白马,也正是从马崑手中抢来的坐骑。这两个人是奉命前往拉萨的,想必是他们一养好了伤,便即又赶来了。

  马崑大怒喝道:“好小子,胆敢偷了我的坐骑,有胆的你莫跑!”周灿也在喝道:“姓杨那小子呢?躲到那里去了。”
 

  金碧漪自忖未必打得过他们两个,于是笑道:“有胆的你们追来吧,我和杨大哥正是在前面有个约会。你要见他,容易得很!”她扔下了两句话,虚打一鞭,白马嘶风,跑得飞快。转眼之间,已是把这两个人远远的抛在后面。

  马崑周灿二人听说杨华就在前面,不禁都是吃了一惊。周灿低声说道:“只是这个小子,咱们还好对付。姓杨那个小子倘若真的也在前头,咱们只怕吃亏。不如宁可多走两天,走另一条路,让开他们吧。”

  马崑是御林军副统领身份,不好意思便即示弱,沉吟半晌,这才说道:“也好。反正这小子倘若敢当真骑了我这匹有大内烙印的白马,前往拉萨,咱们的人也不会放过他的!”这几句话他可是大声说的了。为的是想恐吓金碧漪前往拉萨,要知金碧漪倘若是真的和杨华前往拉萨,马崑虽然在那里有许多帮手,也还是有所顾忌的。

  待到金碧漪走得远了,马崑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不是小子,她是姑娘。”

  周灿说道:“我也看出一点痕迹,似乎是女扮男装的野丫头。只不知是谁?”

  马崑道:“我已经打听出来了,她是金逐流的女儿。刚才我是特地不说穿,把他当作是不知来历的小子办的。你要知道金逐流虽然和咱们作对,但他是天下第一剑客,咱们的本领和他可差得远。要报他的女儿帮那姓杨的小子伤了咱们之仇,也还是以当作不知为好。”

  金碧漪并不知道已经给他们识破行藏,心里还在暗暗好笑:“他们口口声声骂我是臭小子,要是我真的是个小子,倒可免掉许多烦恼。嘿嘿,这两个鹰爪孙是老江湖,但我在不到两个月中,和他们交手两次,他们仍然看不出我的破绽,看来我倒也真的可以冒充‘小子’了。”很为骗得过两个精明干练的公差的眼睛而得意。

  但在得意之余,却也为了一桩事情有点烦恼。“原来这匹白马是烙有大内钤记的,我可还没有留心在意。马崑和周灿这两个家伙已经在路上发现,那个‘五官’之首的邓中艾和刘挺之、叶谷浑等人,想必更是在他们之前,早已到了拉萨。要是在拉萨给他们碰上,我孤掌难鸣,倒是麻烦。不过,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但愿在路上就碰见了杨大哥。”

  马不停蹄的跑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一条岔路,路口有间茶铺。金碧漪暗自思量:“我这匹白马比他们的坐骑快得多,此时少说也把他们甩后三二十里了。莫说他们害怕碰上杨华,就是胆敢追来,也是决计追不上我的了。我倒不妨坐下来慢慢喝一杯茶,打听打听杨华的消息。”

  金碧漪把白马系在门外,走入那间茶铺,一面喝茶,一面和那卖茶的老汉搭讪:“我是前往拉萨的,不知该走那条路才对?”

  卖茶的老汉说道:“两条路都可以走得到的。不过左面这条是直路,右面这条是弯路,须得绕过嘉黎和鲁贡这两个地方,才能到达拉萨。大约要花两天工夫。”

  金碧漪笑道:“那还有谁肯走弯路?”

  老汉说道:“那两个地方是畜牧区,内地来的马贩子就要到那里去。小哥,看你的模样不像是做生意的吧?”

  金碧漪道:“我是给一个朋友到拉萨找事情做的。”

  那老汉道:“当然是走左面的直路省事了。”

  金碧漪道:“我那位朋友比我早两天动身,不知可曾在此经过?”当下对老汉说了杨华的形貌。

  那老汉脸上似乎有点古怪的神色,说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个少年,昨天中午时分,还在我这铺子喝了茶呢。”

  金碧漪道:“他是走左面这条路吧?”“不,他是走右面那条。”“你没有告诉他右面那条路是弯吗?”“告诉他了,不过——”

  金碧漪怔了一怔,问道:“不过什么?”那老汉缓缓说道:“昨天我碰上一件从所未见的怪事,你那朋友——”金碧漪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他怎么样?”

  那老汉道:“昨天你的朋友在这里喝茶,他也和你一样,向我打听一个人。”

  金碧漪道:“啊,他打听谁?”心里甜丝丝的,只道杨华要打听的人,当然就是她自己了。她明知故问,让那老汉说出来,听着也觉舒服。

  那知道老汉说了出来,却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他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年约四十来岁,蓬头垢面的腌賸【臜】汉子经过。”金碧漪皱了皱眉,说道:“一个中年的腌賸【臜】汉子,奇怪,是什么人呢?”

  那老汉道:“还有更奇怪的呢,说来也真凑巧,他说的那个人,我以前没有见过。但就在他向我查问的时,只听得踢跶踢跶声响,那个腌臜汉子穿着一双破鞋,自己在路上出现了!”

  金碧漪诧道:“他们是朋友吗?”

  那老汉道:“大概不是吧。我听那汉子说道:‘多谢你的银子,你这匹红鬃马也借给我骑一骑吧?嘿,嘿,我看你这匹马倒还不错!’

  “你的朋友立即就冲出去,他可真是快到极点,我只见人影突然从我面前跃起,一眨眼也就到了外面了。他喝道:‘别动我的坐骑,你究竟是什么人?快把东西还我!’敢情那汉子是个小偷,偷了你朋友的东西。并非相识的人。”

  金碧漪越听越奇,心里想:“一个小偷,怎能偷得了杨华的东西?而且倘若是普通钱物,杨华当也不会这样紧张。他是失掉什么重要的物事呢?”问道:“后来怎样?”

  那老汉:“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你的朋友跨上坐骑,那腌臜汉子哈哈笑道:“我才不稀罕牠呢,你这匹马虽然不错,未必跑得过我。不信,你再试试,追得上我,我就还你东西!”

  金碧漪大为惊诧,问道:“结果如何?”

  那老汉道:“结果如何,我不知道。但当时我见到的,你朋友骑的那匹马跑得非常之快了,但还是追不上那个人!不过片刻,人和马的影子都已不见,后来是否能够追上,我就不知道了。呀,老汉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从来没有见过跑得这样快的人!不过你的朋友也算细心,在他跑了之后,我发现桌子上有他留给我的茶钱。”

  金碧漪心道:“莫说你没见过,我都没有听过跑得这样快的人。”问道:“那汉子是向右面这条路逃跑的。”

  那老汉道:“是呀。所以你若要找寻你的朋友,恐怕也只有走右面这条弯路了。”金碧漪道:“多谢老丈指点。”心中暗暗咒骂那腌臜汉子:“他不知偷了杨大哥的什么东西,害得我也要多走冤枉路了!”

  心念未已,卖茶的老汉忽地“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啊呀,他,他,他又来了!”话犹未了,但觉眼睛一花,坐在他对面的金碧漪早已不见了。

  在茶铺外面突然出现的正是那腌臜的汉子。大约四十多岁年纪,穿着一双破鞋,手里摇着一柄破烂的蒲扇,这形貌和卖茶老汉描绘的完全一样。是以金碧漪用不着老汉告诉她,一见此人出现,立即便追出去。

  饶是她出去得快,可还是给那人抢在她前头,骑上了她的白马。

  那人哈哈笑道:“昨天没得到那小子的红鬃马,这匹白马可比那匹红马还好,嘿嘿,我也真算是走了运啦!”

  那人刚刚拨转马头,跑出数丈之遥。金碧漪一抖手,三枚铜钱对准他后心的穴道掷去,喝道:“给我滚下马来!”她随身没带暗器,只能用铜钱当作暗器。

  那人笑道:“你的茶钱应该给老板才对,怎么给我?”把破蒲扇反手一接,三枚铜钱全都落在扇面。金碧漪也曾听过父母谈论各家各派的暗器的手法,但这种独特的接暗器手法,她可还是初次见到。

  那人跟着又露了一手发暗器的功夫,蒲扇一挥,三枚铜钱闪电般的飞回去。金碧漪本能的身形一闪,那知道三枚铜钱却并非是打她的。只听得“铮铮”声响,三枚铜钱从她头顶飞过,飞进茶铺,这才知道这三枚铜钱是飞回茶铺的。

  那汉子笑道:“你比你的朋友可是粗心得多,他昨天记得付茶钱,你可忘记了。嘿、嘿,人家小本生意,可赔不起。没奈何,我只自己不要,替你付啦!”

  金碧漪轻功虽好,可怎追得上日行千里的骏马,情急大呼:“喂,你是那位前辈高人,可莫戏弄晚辈。我的爹爹是金逐流!”她出身武学世家,见识自是不凡,料想此人必非寻常之辈,说不定可能和她的父亲相识。纵然不识,也当知道她的父亲。

  不料那人大笑说道:“什么前辈?我是九代家传的小偷,谁和你开玩笑?”金碧漪道:“好,你若真是小偷,你要银子我可以给你,请把坐骑还我!”

  腌臜汉子笑道:“你这叫做不懂行规,干我们这一行的,那有把东西吐出来之理?何况跑得比我快的马儿,还当真少见呢,难得你的这匹白马跑得比我还快,我更不能奉还你了。嘿嘿,其实,我要了你这匹坐骑,也是为你的好,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金碧漪气往上冲,冷笑说道:“你偷了我的东西,还说是为我的好?”

  腌臜汉子说道:“明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这匹马如何得来,你自己明白。这是烙有大内钤记的御马,你要是骑了牠到拉萨,管保就是大祸一场。我替你消弥这场大祸,嘿、嘿,还是看在你爹爹的面子呢,你还不感谢我吗?”说至此处,快马加鞭,转眼之间,已是去得远了。

  金碧漪猜不透这人是正是邪?是友是敌?但听他的语气,有一点是可以断定:“他和爹爹恐怕是相识的了。”

  “反正杨华已是从这条路走了,我只好也跟着他走这路啦。路上碰不上,到了拉萨总可以打听他的消息。那汉子也说得对,我不是骑着御马,最少可以减少鹰爪的注意。”金碧漪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步行前往拉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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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说金碧漪步行追不上那个汉子,杨华有骏马代步,也是追不上那个汉子。

  可是他却是非找着这个汉子不可,因为他失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是两日之前的事情,亦即是金碧漪碰上这个汉子的前一天。杨华从一个藏人小镇经过,忽听得一间酒店里人声喧闹。

  这几天来,杨华在路上吃的都是干粮,正想找间酒店吃一点新鲜的食物换换口味,于是便挤进去看。

  只见有七八个似是客商模样的汉人围着一个腌臜汉子喝骂。杨华问明原委,原来这个汉子在大吃大喝之后,却没钱付。

  那汉子说:“东西已经吃进我的肚子去了,我又呕不出来,有什么办法,顶多你们把我打一顿抵偿。”

  那藏人老板倒是好心,说道:“算了吧,咱们已经教训了他了,就别再难为他啦。”

  似是商队首领的那个汉人却道:“不行,不行,这太便宜他了!”
 

梁羽生家园书库 发表于 2018-6-20 09:04

第二十一回
  少侠寻人来塞外

  神偷引路入藏边
 

  杨华上前劝解,说道:“该多少钱,我替他付吧。”

  那汉人道:“小哥,你莫这样好心。这人太可恶了。他倘若没钱吃饭,向我们求告,我们都会施舍一碗饭给他的。他却大吃大喝之后,才说没钱。这分明是无赖行为,有心骗取饮食。一路上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干过好几桩了。他这是丢咱们汉人的面子,不惩戒他,未免太便宜他了。”

  那腌臜汉子忽道:“喂,你是从北京来的吧?”

  那汉人怔了一怔,说道:“你管我是从那里来的?”

  那腌臜汉子道:“北京混混的规矩,没钱还债,可以任由债主打一顿,别人可不能越俎代庖,要惩戒我,你叫店主打我好啦!”

  那汉人怒道:“谁和你讲什么‘混混’(北方土语,混混乃无赖之意。)的规矩,店主好心肠,他不打你,我偏要打你!”一巴掌就打过去,腌臜汉子低头一闪,没打着他的面门,打着他的胸口。

  腌臜汉子连连咳嗽,叫道:“哎哟!痛死我了!”那汉人骂道:“贱骨头,还打不成了。”举拳还要再打,杨华见他可怜,轻轻的将那人拳头按住,说道:“算了,算了。我替他付钱,请他今后别再这样吧。”

  杨华轻轻接了这拳,那汉人立即知道他身上有上乘武功,心里好生骇异,不过脸色却是丝毫没有显露,干笑一声,说道:“小哥,你客气也客气得太过份啦,怎么对这个贱骨头也要说个‘请’字。”

  杨华感到这人拳力相当不弱,也知此人练过武功。但心想敢于走南闯北的商队首领,懂一点武艺也不足为奇,于是说道:“人总有羞耻之心,我把他当人看待,是希望他知错能改。”

  那汉人道:“好,看你小哥的份上,我就饶了他吧。小哥,你贵姓?”杨华说道:“我姓杨。”一面说话,一面掏出银子替那腌臜汉子付饯。

  那腌臜汉子斜着眼睛,看着杨华手上的白花花的银子,说道:“你要我不再骗饮骗食,那就该施舍多几两银子给我,也好让我做点小生意呀!”

  那汉人冷笑道:“小哥,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你对他好,他就越要讹诈你了。”

  杨华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只要他有心向好,给他一点银子做生意的本钱那也值得。”当下就拿了一锭十两重的元宝给他。

  腌臜汉子收了元宝,说道:“杨公子,多谢你良言教导,小人异日必当图报。”杨华心道:“这人行为虽然无赖,却也不像是个普通的流氓。”于是也就客客气气和他说道:“出门人患难相助,这是应该的,你不必放在心上。”腌臜汉子一揖倒地,说道:“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小人告辞了。”杨华道:“不敢当。”将他扶起。

  那个汉人商队的首领冷笑说道:“你不是多谢他的良言,是多谢他的银子吧?”

  那腌臜汉子道:“你老看开一点。对啦,小人也要多谢你老手下留情。”忽地伸手在那首领肩头一拂,那首领竟然没能避开,怔了一怔,喝道:“干什么?”那腌臜汉子道:“你的衣裳脏了,我给你拂开尘土。”那商队的首领斥道:“谁要你巴结,滚,快滚!”

  腌臜汉子诺诺连声,说道:“是,是。小人遵命,马上就滚,滚!你老请别生气。”

  那首领道:“杨兄,你的为人我佩服得很。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喝一杯酒。”杨华说道:“多谢。你贵姓?”

  那首领道:“小姓丁。我们是到黎贡贩卖马匹的。杨兄,你往那儿!”那姓丁的汉子正在与杨华搭讪,意欲攀交,他的一个伙伴忽地“咦”了一声,说道:“那贼汉子走得真快,眨一眨眼就不见了。”

  姓丁的汉子心念一动,似觉有异,连忙伸手在身上一摸,一摸之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失声叫道:“不好,我的银子,还有……呀,都给他偷了去了!”

  他这么一嚷,商队各人不觉都在赶忙检查自己的财物,有几个人同时叫了起来:“啊呀,我的银子也不见了!”这几个人都是曾经帮腔骂过那腌臜汉子的。

  那姓丁的汉子喝道:“追!”他失了重要的文件,自是无心再与杨华搭讪,连酒馆的账也无暇结算,便与伙伴一拥而出,跨上坐骑,追那汉子。

  酒馆的伙计叫道:“喂,喂,你们的账都没付呢!不会是每一个人的银子都失掉了吧?”他喊破喉咙,商队那些人可没有一个回头,早已去得远了。

  伙计唉声叹气道:“真晦气,那脏汉一个人白食我们还赔得起,这么多人白食,唉——”

  杨华道:“我替他们付吧。”那藏人老板道:“小哥,你不看看,你的东西有没有给那人偷去?”

  杨华说道:“那些人的财物就算是他偷的,想来他也不会偷我的东西。”姑且伸手入怀,摸一摸随身所带的银物。一摸之下,不觉双眼圆睁,惊得呆了。

  那藏人老板道:“小哥,你的银子也失掉了?”

  杨华叫一声“苦!”说道:“银子不打紧,他、他还偷了我的一件东西!”原来他失掉的东西,乃是他三师父交给他的那一本孟家刀谱!

  这本刀谱,他现在已经知道是“仇人”之物。他打算在用孟家刀法,打败了孟元超之后,掷还他的。但如今这本刀谱已是不翼而飞,他可不愿意受仇人的恩惠。

  就在杨华惊得呆了之时,刚才骂那腌臜汉子的伙计也是惊得突然叫不起来。不过他的神情却是又惊又喜。

  “什么事情?”老板问道。

  “你瞧!”那伙计指着柜台,老板把眼望去,只见桌面上突然多了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这银子是那里来的。”老板也不由得大为惊奇了。

  那伙计道:“刚才我要抹汗把帽子随手放在柜台上,台面分明什么也没有的。奇怪,莫非是老天爷不忍咱们遭受损失,赔给咱们的吧?”

  老板说道:“老天爷那会管到咱们这点小事,我瞧九成恐怕就是那脏汉子留下来的。嗯,这位小哥,你失了银子,在我这里拿几块去吧。反正这是人家送给我的,付了那些人的账,看来也是有多没少。”

  他话未说完,杨华惊魂稍定,已是夺门出了。

  那伙计捧着一盘羊肉馒头,正是准备给杨华吃的。连忙追出门外,叫道:“你不要银子,也该拿几个馍馍,好在路上充饥。”

  杨华飞身上马,马鞭一卷,把那盘子卷了起来,羊肉馒头半空落下,杨华接了馒头,塞进袋里,说道:“多谢你们好意,这几个馒头我就拿了吧。”话说完时,他的红鬃马早已踏上官道,绝尘而去。

  那藏人老板呆了一呆,说道:“这些汉人的本领可真是神奇,就像这位小哥,看来恐怕还不到二十岁吧,身手竟也如此了得。他有如此本领,那人还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偷了他的东西,更是不可思议!”

  莫说酒店里的老板和伙计惊奇不已,杨华自己也想不透怎么会给那腌臜汉子偷了他的东西。突然他想起三师父曾经和他说过的一个人来。

  他的三师父曾经和他说起过天下第一神偷的故事。

  这个有“天下第一神偷”之称的人,姓张,名逍遥。名如其人,平生以闲云野鹤之身,游戏风尘,逍遥自在。所以江湖上的朋友又叫他做“快活张”。

  据说这个有“天下第一神偷”之称的快活张,他的妙手空空绝技已经到了化境,曾经偷过大内宝物,御苑名马。这还不算厉害,据说他还偷过崆峒派掌门人劳天护的驳骨圣药续断膏,天山派掌门人唐经天妻子冰川天女冰宫中的异种雪莲。这两人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而他居然有胆去偷,且能从容逃脱,唐经天夫妻对此事是一笑置之,崆峒派掌门人劳天护失了灵药,对他可是恨之入骨了。

  师父又说,除了“天下第一神偷”,还有一个“天下第二神偷”。

  “天下第二神偷”姓李,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个麻子,人家就叫他做李麻子。

  据说快活张和李麻子“斗法”,那次的赌赛,快活张就是由于把崆峒派的“续断膏”偷到手中而获胜的。李麻子则给劳天护的一记劈空掌打断脚骨。幸而快活张已经得手,就用续断膏替他医好。

  不过在偷东西的本领上,李麻子虽然技逊一筹,另外一种本领,快活张却又是望尘莫及。这种本领就是改容易貌之术。

  李麻子用改容易貌之术,最为脍炙人口的一件事是:他曾经假扮当时的御林军统领北宫望,在无数御林军之前出现,居然没有人发现他的破绽。

  经过这两次事情之后,两人惺惺相惜,不再妒忌,不再争名。“天下第一神偷”和“天下第二神偷”成为了好朋友,更加如虎添翼了。

  杨华小时候听师父说天下第一神偷和天下第二神偷的故事,只是当作有趣的稀奇古怪的故事来听,听得津津有味。想不到如今自己竟然极有可能就是碰上他们,心中唯有苦笑了。

  “看来这个腌臜汉子,不是天下第一神偷,恐怕就是天下第二神偷了。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也就怪不得他能够有如探囊取物,偷了我的东西,我还是丝毫未觉了。”

  “不过他为什么要偷我的东西,而且又是别的不偷,偏偏只把孟家刀谱拿去呢?”杨华想起师父曾经说过这两人的行径,不觉又是感到颇为奇怪了。

  这两个人的行径非但是“盗亦有道”,而且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在普通的财物上他们是劫富济贫,在属于江湖人物的奇珍异宝上,他们有时虽然也会黑吃黑,但却必定是偷成名人物的东西,从不为难无名小辈。

  而且他们虽然游戏风尘,毕竟也还算得是侠义道中人物。和正派中人开开玩笑,偶而是会有的。但却不会故意和正派中人作对。

  还有一样令他大惑不解的是,那个腌臜汉子怎会知道他有孟家刀谱。刀谱是三师父交给他的连他也不知道三师父是从何处得来?即使到了今天,在他见过了宋腾霄之后,他也只能推测可能是孟元超假手他的三师父送给他的。他也可以判断,这件事情,假如真的是孟元超所为,孟元超也决不会随便和别人说的。那么这件秘密那腌臜汉子又从何得知,即使他是“天下第一神偷”或者“天下第二神偷”。

  同时他又想道:“这两个神偷乃是侠盗,那腌臜汉子据说却曾几次在小市镇做小买卖的小酒家骗食,和他们的行径也是不符。难道还有一个不理正派邪派,不管青红皂白的天下第三神偷?”

  杨华怀着满腹疑团,去追那个腌臜汉子。他的马跑得快,不多一会,就追过了那些客商。

  那姓丁的汉人首领叫道:“喂,杨兄弟,你也给那人偷了东西吗?咱们大伙儿合计合计,分批结伴去追他吧。你一个人恐怕难以应付他的。”

  杨华说道:“不,我只失了几两银子,无关紧要。我还要赶路,你们忙你们的吧。恕不奉陪了!”一来对他这姓丁的汉子并无好感,二来他也不愿意说出自己失掉什么东西。越过他们前头,立即快马加鞭,跑得更快了。

  那姓丁的汉子叫道:“那么你去那里?”杨华的快马已经跑出百步之遥。佯作听不见,根本就不理他。

  第一天他没发现那个腌臜汉子。第二天他来到了那岔路口的小茶铺。他身上还有几枚铜钱,没给偷去。想不到在他喝茶的时候,那腌臜汉子忽然自己出现了。

  他本来要问那腌臜汉子究竟是快活张还是李麻子的,可是那腌臜汉子一出现就说要抢他的坐骑,他又那能从容查问?结果坐骑虽然没给抢去,可是他骑着马,竟然跑不过那个汉子。或许时间久些是会追得上的,但那汉子躲进树林里面,待他追进树林,那里还能寻觅?

  杨华气沮神伤,心里想道:“天下竟有这样轻功高明的人,我如何追得上他?就算追得上他,又如何能够讨还刀谱?”
 

  “如今只能希望这个腌臜汉子是快活张或者李麻子了。”杨华又想道:“他若是大神偷之一,当不至于难为我这个藉藉无名的小辈,或者他只是存心戏弄我一下的吧?否则他拿了刀谱,为什么还不高走远飞,却又要在我的面前出现?啊呀——”突然心念一动:“莫非他是有意引我走这条路的?”

  “反正这条路也可以通往拉萨,我就索性拼着多花两天功夫,走这条路吧。”杨华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之下,只好抱着“看一个究竟”的心思,在这条路继续向前走了。

  这条路人烟稀少,走了两天,他随身所带的干粮已差不多快要吃光了,还幸山上处处处都有积雪,可以解渴。

  第三天转入平路,方始渐渐发现人家,但杨华身上没钱,可又不好意思去向人家乞讨粮食。他作最坏的打算:“干粮还可维持一天,要是明天还没找着那个腌臜汉子,就替人家打几天短工赚取一点路费吧。”

  中午时份,发现路旁有间茶铺,和他前天经过的那间茶舖一模一样。这种路旁的茶铺是专为旅人而设,兼卖酒食的。

  杨华由于干粮有限,这两天都不敢吃饱,闻得烤羊肉的香味,不禁馋涎欲滴。可恨自己身上没有钱,只能望一望舖子里挂着一串串熟羊肉,走过去了。

  不料他没敢进门,茶舖的藏人老板却追了出来,用生硬的汉语叫道:“喂,喂,这位客官,你可是姓杨?”杨华怔了一怔,说道:“不错,我是姓杨,你怎么知道?”

  那藏人老板道:“啊,我已经等你许久了,请你下马,进来吃点东西再说吧。”

  杨华越发如坠五里雾中,进了茶铺,问道:“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何以你会等我?”

  那藏人笑道:“我知道你从没来过,但你的朋友昨天可来过了。他还有东西要我交给你呢!”

  “我的朋友?”杨华又喜又惊,连忙问道:“是不是一个衣裳很脏的汉子?”

  那藏人笑道:“正是。你这朋友衣裳虽不光鲜,人可非常好的。我们的风俗不同你们汉人,你们汉人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我们可不是这样。”

  杨华急于知道究竟,赶忙言归正传,问那藏人:“他给我留下什么东西?”那藏人道:“你先喝一碗酥油茶,我马上拿来给你。”过了一会,只见他把一包东西拿了出来,说道:“我没打开过,看来好像是一包银子。”

  杨华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包银子。除了他原来那锭十两重的元宝之外,还有许多碎银。元宝下压着一张纸条,歪歪斜斜的写着两行字:“借银十两,加倍奉还。”

  杨华本来希望是刀谱,看见只有银子,不禁大为失望,不过,有了盘缠,却是可以解脱燃眉之急了。

  那藏人老板招呼甚是殷勤,拿来一盘羊肉,十多个“𥻀粑”(用面粉和香油捏成一团的食物)给他倒满了一大碗酥油茶,说道:“小铺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些粗东西你们汉人恐怕吃不惯,将就吃一点吧。”

  酥油茶的制法,是把茶砖放在大锅里,熬成浓褐色茶汁,再把茶叶渣滓滤去,在茶里加上盐酥油和炒好的稞麦面粉,不断搅拌,直至茶、酥油和面粉完全融合为止,然后倾入特备的器皿,用炉火暖着,随时取用。西藏人从早到晚喝这种茶。喝后留在口唇上的油脂,足以保护口唇,抵抗直射阳光和凌厉的朔风。由于西藏高原的气候干燥,是以这种酥油乃是他们日常不可缺少的饮料。

  杨华饥不择食,也顾不得酥油茶入口那种怪味了。但奇妙得很,喝了一碗酥油茶,精神登时就恢复过来。再吃其他东西,更是觉得津津有味。那藏人笑道:“看来你还吃得惯,吃得惯酥油茶和青稞酒的就是可以在我们西藏住下了。”

  杨华说道:“我那位朋友可有话留下来吗?”

  那藏人老板道:“有的。他说在拉萨等你,你到了那儿,他自然会找着你的。他又说叫你路上不可和人结伴。要是你不相信他的话,可能你就会遭受祸殃。”

  杨华心里想道:“他叫我不可和人结伴,多半是那批客商人了。我早已这佯做啦。只不知道到了拉萨,他会不会把刀谱交还给我?他这样戏弄我,又有什么用意呢?”

  心念未已,那藏人老板又在说道:“你这位朋友我是仰慕已久的了,想不到昨天能够见着他。可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你可告诉我吗?”

  杨华诧道:“你对他仰慕已久?那么他想必是在你们的西藏早已有了名气的了?他是什么人?昨天你又何以不亲自问他姓名,却要来问我?”

  “他是一个本事很大的小偷,也是我们穷人家的的大恩人。”那藏人老板说道:“我听过他的许多故事,但因从来没有见过他,猜错了可是不好意思。而且我听得人家说,他是不喜欢别人知道他是谁的。所以我也就不便问他了。”

  “他怎样对穷人有恩?”杨华问道。藏人老板给他再倒了一碗酥油茶,笑道:“你是他的好朋友都不知道吗?”

  “实不相瞒,我也前几天才认识他的。他可没有和我说过他的事情,甚至他的名字我也是不知。”杨华说道。

  藏人老板笑道:“原来如此。你这朋友的行径本来就是这样古怪的,那也不足为奇。他肯这样帮你的忙,你当然是好人了,那我也就不妨说给你听啦。”杨华心中苦笑:“或许他是帮我的忙,但我的刀谱可还在他手上。如果这样算是帮我的忙,那可真是莫测高深了。”

  藏人老板继续说道:“他是两年前在我们西藏地方出现的,没多久,到处都在纷传出现了神偷啦。好多王公和大牧场的场主家里的财物不翼而飞,但却有更多没法过日的穷人一觉醒来,突然发现枕头底下有一堆银子。

  “这位神偷还不仅仅是把银子送给穷人呢。”藏人老板说道:“有家人家,是给一个大牧场的场主牧羊的,有一天他碰上狼群,他侥幸躲在树上,逃出性命。他的羊儿却给饿狼吃掉了十余条。场主要他赔,他那里赔得起,那个狠心的场主把他的女儿抢去,说是要充作丫头抵偿。”

  杨华气道:“这场主真是岂有此理,后来是不是那个神偷把他的女儿送回来。”

  那藏人老板道:“就在那个人的女儿被抢走的第二天,那个人一打开门,就看见女儿站在外面。他女儿说她是在睡梦之中给‘神人’带出来的,醒来之时但觉好像腾云驾雾一般,没多久就到了自己的家门了。这时刚刚天亮,那人将她放了下来,她回头想看那人面貌,可是回头一看,那人却是早已不见了。天底下那有这种神出鬼没的人,那女娃儿当然以为是是‘神人’啦。但他父亲心里明白,一定是这神偷干的。”

  “那场主不再追究吗?”杨华问道。

  “我正要告诉你,还有更妙的事情呢。”老板继续说道:“这人女儿回来不久,场主竟然派了管家来给他赔罪,还送了十两银子给他当作赔偿昨天打烂他家中杂物的的损失呢。那恶毒的场主怎会如此好心,起初大家都猜不透。”

  “后来呢?”杨华问道。

  那藏人老板道:“后来那个场主的家丁传出消息,原来那天晚上,那个场主也失掉了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神偷把他的头发全都削掉,第二天他才发现。跟着发现神偷留下的警告,倘若不向那家人赔罪,小心脑袋!

  “嘿嘿,那场主可惨了,赔了十两银子还是小事,他变成了秃驴,整整一个月躲在家里不敢见人!”
 

  杨华忍不住笑了起来:“痛快,痛快!只是对付这样恶毒的场主,还便宜他了。”

  藏人老板笑道:“这个神偷还有许多妙事留传人口呢,我再说一件给你听。他是经常改换容貌的,每次出现都不一定相同。不过他最喜欢扮成一个腌臜的汉子,甚至比讨饭的化子还脏。碰上狗眼看人低的豪奴之类得罪了他,那人准给他戏弄个够,连带狗腿子的主人也要遭殃。所以这两年大户人家之豪奴对穷人也不敢随意欺凌了。”

  杨华心中一动,说道:“他有戏弄过好人吗?比如说像你这样做小买卖的人。”

  那藏人老板道:“你是听得人家说过他骗食的事吧?最近个多月,据说是曾发生过几桩在酒馆骗食的事,多半是他干的。不过他的这种戏弄却和戏弄豪奴不同,给他白食了的酒家,十九因祸得福。”

  杨华道:“如何因祸得福?”那藏人老板道:“当天晚上,他必定把该付的钱加倍奉还。有人说他这样游戏人间,是故意意试探人心的。好心的就得到好报。”

  杨华道:“原来如此。不过开玩笑开到小买卖人的头上,我还是不敢苟同。”那藏人老板道:“我听得人家说,这位神偷做的事情神机莫测,或许他是另外有甚么因由也说不定。以前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的。”

  杨华心道:“难道前几天的事情,他是有意试探我的。”不过对那神偷的这种怪行,亦已释然于怀了。按照他的这种行径来说,和他的三师父说过的那个“天下第一神偷”或者“天下第二神偷”的行径也还可以符合。那两个神偷用他师父的口脗来说,本来就是“正中带邪”的怪物。

  肯定了那腌臜汉子不是“天下第一神偷”就是“天下第二神偷”之后,杨华倒是放了一半的心了。心想:“这两位前辈不管是那一个,料想不会害我。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因何要戏弄我。”杨华已经吃饱,当下便即告辞。

  藏人老板给他一袋𥻀粑,说道:“前面是念青唐古拉山,山区荒凉,你可能找不到人家的。这𥻀粑你当作干粮,带着吃吧。”不肯收钱,物轻情重,杨华只好多谢收下。

  杨华刚要上马,藏人老板忽地好似想起一事,说道:“你这匹红鬃马很不错呀,每年都有许多马贩子从这里经过的,我都很少看见过这样的好马。”

  杨华说道:“这匹马是很能耐劳,走长途确实不错。”心里想道:“错是不错,可还跑不过那个神偷。”神偷想要抢他这马匹的事,他不便告诉这个藏人老板了。

  藏人老板说道:“小哥,那你可当心了!”

  杨华怔了一怔,说道:“当心什么?”

  藏人老板道:“走过了念青唐古拉山区,前面就是黎贡草原。黎贡草原最大的一个牧场场主,就是我刚才和你说到的那个心肠狠毒的场主。”

  杨华说道:“那又怎样?”藏人老板道:“这厮名叫江布,他最喜欢三样东西:美女宝刀和骏马。这三样东西,他拿钱买不到就会叫手下抢。其实他手下的爪牙,碰上这三样东西,用不着回去请示主人,也会抢了。”

  杨华冷笑道:“我正想要他来抢我这匹马。”

  藏人老板道:“小哥,纵然你会武艺,好汉也是不敌人多。你这匹马跑得快,要是碰上这事情,最好立即逃跑,莫逞一时气血之勇。”

  杨华说道:“多谢指教,我会当心的了。”跨上坐骑,与那藏人老板道别,心里却在想道:“我要赶路,否则我还要去找那个恶场主的晦气呢,最好他来惹我。要是他碰在我的手上,我可不会只是像那个神偷一样,削掉他的头发。”

  第二天进入了念青唐古拉山山区,天上下着大雪,山区气候又是特别寒冷,杨华内功深厚,冷是冷不坏他的,可也稍稍感到有点寒意。

  走了一会,忽然感到和暖起来,隐隐听到滋滋的声响。杨华心中奇怪,向那声音来处走去,发现一道喷泉。

  西藏的喷泉是很有名的,在喷泉最多的一块地方,被命名为“地鸣的谷地”,乃是西藏奇观之一。杨华发现的这道喷泉,虽然不是在“地鸣的谷地”却也是有名的一个喷泉,名为白鹰泉。

  喷泉的奇观,令得杨华目为之眩!

  从喷泉的漏斗口中可以看到黑油油的水,在水里反映着蔚蓝色的天空。初时只是听到地下深处发出的响声,接着就是一片微波掠过平静的水面。从地上的裂缝中冒出丝丝作响的蒸气,散出一股刺鼻的气味(水中混杂有硫磺质)。这种响声渐渐转变成震耳的轰隆声,在灰色岩石体的漏斗充满了热水。地底下的轰隆声越来越大,不久就从地底下喷出水泡,水开始沸腾起来,水沫四溅,沸水成螺旋形地旋转,越转越快。这时沸水流出了漏斗口的边缘,喷泉开始了第一次的喷发,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周而复始。

  喷泉在大风中的喷发特别美丽。空气疾驰着,灼热的泉水不断的被风吹散,水沫向着四周飞溅,形成了橙黄色的、淡紫色的、紫萝兰色的各种“花朵”。而杨华发现的这个喷泉,由于漏斗特别细长狭窄,喷射的时候,一朵朵的蒸气冲上天空,形成白色的好像在摆动着翅膀。所以这个喷泉叫做“白鹰泉”是西藏有名的喷泉之一。

  杨华从没见过这样的喷泉奇景,不由得欢喜赞叹,心里想道:“在这样和暖的喷泉旁边,我可以舒舒服服的睡一觉了。”

  可是他却睡得不舒服。是高山顶上饥饿的麻鹰,不肯让他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朦胧中刚入梦,一头大麻鹰就向他扑了下来,幸而他没有睡着。

  那头麻鹰想是饿得慌了,以为他是死尸,飞下来要啄他的脑袋。他翻了个身,那头麻鹰似乎给他吓了一惊,料不准他是死人还是活人,于是又飞开,但仍恋恋不舍的在他头顶上空盘旋不去。

  杨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你想吃我,我还想吃你呢!”他再假装熟睡,引诱那头饥饿的麻鹰又再低飞向他扑。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拔剑出鞘,化作一道银虹,向空中掷去。

  大麻鹰应声而落,杨华哈哈笑道:“多谢你这头扁毛畜牲送给我一顿丰富的晚餐。”就在喷泉中煮熟,拔掉他的羽毛,𥻀粑是混有酥油的,就把𥻀粑和鹰肉一起来吃,吃得津津有味。心想可惜缺少点盐,香味倒是不错。吃了个饱,才不过吃了半边。

  吃饱之后,正想睡觉,忽地又是隐隐听得不远之处,有声音传来,这回可是人声了。

  杨华伏地听声,只听得一个人说道:“咦,怎的突然暖起来了。”杨华怔了一怔,听声似乎颇熟。

  另一个人笑道:“老丁,你交好运了!”这个人的声音杨华更熟,一听就认得是那个曾经在小金川和他交过手的、号称“五官”之首的邓中艾。

  那个“老丁”说道:“什么好运道?”

  邓中艾笑道:“老天爷大约知道你耐不住寒冷,叫咱们误打误撞的撞到了白鹰泉来了。你瞧见天空一团团的白色云雾吗,那是喷泉喷发的蒸汽在空中凝结成的,是不是像摆动着翅膀的白鹰。转过这个山坳,你就可以看见这个西藏有名的喷泉。”那“老丁”大喜说道:“说老实话,刚才我真是冷得牙关打战,找到温泉,我可要痛痛快快的洗一个澡,也好洗掉这一身晦气。”

  邓中艾道:“说起晦气,你我都是一样。这次出来,老是碰到不如意的事情。我碰上一个不知是什么路的小子,武功厉害得出奇。你碰上一个偷儿,损失也是不小。”

  那“老丁”道:“岂止损失不小,我连那封机密公文都失掉呢。你给我端详端详,是那个黑道上的人物,有那样高明的妙手空空绝技?”

  邓中艾道:“我听了你所说的情形,已经仔细琢磨过了,你碰上的恐怕是天下第一神偷快活张!”

  听到这里,杨华登时醒起,这个“老丁”不是别人,原来就是三天之前,他在小镇酒馆碰上的那个商队首领。“怪不得神偷叫我提防他们,原来这厮果然不是好人。他与邓中艾一起,不用打听,也定然是鹰爪一类了。只是他那班手下却不知何以不和他同行。”杨华心想。

  那姓丁的汉子叫苦不迭,说道:“倘若真的是快活张偷去,那是无法讨回的了。邓大哥,你的晦气不过是吃了点小亏,我失了重要公文,罪可就大了。”

  邓中艾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忧,江布场主会帮忙你的。即使是快活张,他偷到了那封公文,还要分头去报信呢。咱们快点赶到拉萨,还可以补救的。到了拉萨,我也会帮你说好话的。”

  那姓丁的汉子道:“多谢邓大人鼎力维持。对啦,邓大人我正想问你,你碰见那个武功奇高的小子叫什么名字?”他听得邓中艾肯帮忙他,连忙改过称呼,不叫邓大哥而叫“邓大人”了。

  邓中艾道:“这小子姓杨名华,你知道这个人吗?”

  那姓丁的汉子道:“那天我也碰上一个姓杨的小子,不知是否同一个人。”当下细述杨华的形貌,邓中艾吓了一跳,说道:“正是这臭小子,那个偷儿对他如何?”

  听完了伙所说的经过之后,邓中艾沉吟半晌,说道:“这可有点奇怪!”那姓丁的汉子道:“什么奇怪?”

  邓中艾道:“假如那个偷儿是快活张的话,他和姓杨这个小子应该是一路的人。为何他要偷那小子的东西。莫非是串同了做戏?”

  姓丁的汉子道:“那小子焦急非常,似乎不像做戏。”

  邓中艾道:“那小子失掉了什点东西?”

  姓丁的汉子道:“不知道。不过我已经叫手下去向江布场主报讯了。只要发现这两个人的踪迹,不管他们是否一路的人江布场主都会帮忙咱们对付他的。”

  邓中艾摇了摇头,说道:“江布场主对付不了那个小子。快活张的真实武功或者不如那个小子,但他是天下跑得最快的人,江布场主更是难以将他擒获。”

  姓丁的汉子道:“邓大人,你有所不知。江布场主已经请来了两个密宗高手,这两个高手的本领听说都不在天泰上人之下。”天泰上人即是曾在小金川和杨华交过手的那个喇嘛。邓中艾是“五官”之首,他是“四僧”之首。

  邓中艾心里想道:“天泰上人的本领还不如我,那两个密宗高手即使比他稍稍高明,加起来也还未必就能胜得那个小子。”

  姓丁的汉子继续说道:“你知道江布场主最喜欢的三样东西是:宝刀、美人和骏马,他去年得了一匹乌云盖雪的名马,天下跑得最快的人也决不会赛得过这匹马。即使捉不到那姓杨的小子和那偷儿,最少也可以跟踪他们。”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转过了山坳,看见了喷泉了。

  姓丁的汉子道:“啊,真是奇观,这里暖得我都不想走了。”邓中艾道:“别忘了我还要赶往拉萨呢。洗一个澡,稍为歇一歇吧。”

  姓丁的汉子叫道:“咦,我好像闻得肉香!”

  邓中艾笑道:“你饿坏了吧?那里来的肉香?咦,真的是烤肉的香味!”

  话犹未了,杨华倏的就已出现在他们面前!

  姓丁的汉子吓了一跳,叫道:“正是这个小子!”

  杨华掩着鼻子,哼了一声,说道:“怪不得我闻得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原来是你们这两个臭贼!”

  邓中艾硬着头皮,拔出判官笔喝道:“好小子,我正要找你算账!”杨华笑道:“我正是怕你不来!”青钢剑扬空一闪,一招“龙门鼓浪”,后发先至,把邓中艾的双笔挑开,剑势未衰,迳削过去。

  邓中艾脚跟一旋,双笔斜飞,胸前门户大开,实是犯了高手过招的大忌。那姓丁的汉子不禁暗暗嘀咕,心里想道:“枉这邓中艾称五官之首,怎的见面一招先就自己乱了章法?想必因为他是败军之将,怯了这个小子,越打越不济了。哼,如此打法,这次吃的亏恐怕还要更大。”

  杨华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却是不禁心头微凛,料想他敢于使这种怪招,定有所恃。果然心念未已,邓中艾双笔已是如白鹤展翅,斜掠过来,左笔一托,右笔一带,左笔点向杨华督脉的“风府”“玉柱”“缺盆”三处穴道,右笔点向带脉的“金环”“石室”“归藏”三处穴道,这六处穴道,所在的方位是作不规则的排列的,一般的点穴名家,想要同时点着两处穴道都难,而且竟然能够在一招之内,双笔同时点向六处穴道。杨华上次在小金川和他交手,可未见过他使用这招。而这种繁复精奇的点穴笔法,也是杨华出道以来从所未见的。

  原来邓中艾那次败给杨华之后,特地找到山西的点穴名家连甘霖相互切磋,把自己的独门所学,交换连家的“双笔点四脉”功夫。

  连家世代相传,有“天下第一点穴名家”的称誉,家传绝技是“四笔点八脉”功夫。三十年前,金逐流的父亲金世遗有一次几乎败在连家的“四笔点八脉”之下(事详拙著“云海玉弓缘”)。不过“四笔点八脉”是必须两个人合使的,一个人就只能使“双笔点四脉”了。邓中艾和连甘霖交换点穴的功夫,虽然彼此都说决不藏私,其实仍是难免藏私,是以邓中艾目前只能用双笔来点双脉的六处穴道。但虽然如此,亦已是大胜从前,令得杨华也不禁为之一凛了。

  邓中艾看见杨华似乎不识他点穴手法,心头大喜,以为这次定能一雪前耻,那知接着而来的变化,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第二十二回
  智服凶徒查隐秘

  惊闻爱侣陷囹圄

 

  剑光笔影之中,只听得一片断金戞玉之声,两条人影倏的分开。邓中艾本身虽没受伤,左手的判官笔已是损了一个缺口。

  原来杨华见机得早,他这一招“龙门鼓浪”又名“龙门三叠浪”,共有三重力道。杨华剑招初出,蓄势未发,将计就计,待他双笔递到之时,内力方施展。这一下子当真是有如怒潮骤起,巨浪扑来,登时就把邓中艾的双笔荡开。

  双方再次交锋,杨华虽然不识他的笔法,但以善于临机应变的无名剑法应付,也还是像上次在小金川和他交手一样,不论他如何变化莫测,杨华一样能够见招破式,见式破式,稳占上风。

  杨华虽然稳占上风,急切之间,也还未能取胜。在旁边观战的那个姓丁汉子,心神倒是可以稍为安定下来了。邓中艾并不如他想像之糟,他心神一定,就不想逃了。

  “邓大哥别慌,我来帮你!”他大呼小叫,可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不过他并非虚张声势。

  原来这个姓丁的汉子别的本领有限,只有一样暗器的功夫还相当不弱。

  他捏着三柄五寸多长的毒锥,觑准时机,连珠疾发。

  杨华焉能让他打着?一个“移形换位”,避开第一柄飞锥;剑尖一挑,挑开第二柄飞锥,迅即剑柄一撞,把第三柄飞锥又打落了。最后这柄飞锥几乎触及他的身体才给撞落的,最为危险。但给杨华剑尖挑开的第二柄飞锥却也几乎是擦着邓中艾的额角反打回去,把邓中艾吓了一大跳。

  邓中艾喝道:“老丁,别用喂毒的暗青子!”他知道这姓丁的汉子打得很准,但对手实在太强,喂毒的暗器倘若伤不了对方,反而误伤了他,那可是糟糕透顶。

  姓丁的汉子面上一红,不敢再发喂毒的暗器,当下连连扬手,飞蝗石、透骨钉、钢镖、匕首之类的暗器俨如冰雹乱落,射向杨华。他的暗器功夫果然很有一手,两人杀得难分难解之中,他的每一枚暗器都像是长着眼睛,追着杨华的要害来打。

  杨华分神应付暗器,不免落在下风,暗器来得越急了。

  杨华怒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叫你开开眼界!”突然间剑光暴涨,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向他打来的暗器恍如流星四散,邓中艾双笔交叉,只攻得一招,忙即后退。

  杨华用的是无名剑法中的“破暗器式”,用剑法来破暗器,乃是当年一代的武学宗师张丹枫别出心裁、独创的功夫。变化繁复之极。运用之时,还得看具体情况自行变化,不能墨守成规。杨华也还是第一次应用。

  第一次应用自是难免尚有破绽,邓中艾双笔斜飞,疾攻一招,“嗤”的一声响,左笔笔尖挑破了杨华的衣裳,伤了他一点皮肉。

  但好在那姓丁的汉子暗器虽然打得不错,毕竟还不是第一流的功夫。杨华的“破暗器式”虽未能运用自如,已是足以对付。暗器流星四散,逼得邓中艾不能不退,这又才不能对杨华续施杀手。否则杨华既要应付暗器,又要应付他的双笔点穴,胜负之数就难测了。

  饶是邓中艾退得快,额角也给一枚暗器擦过,擦得皮破血流。两人受的是皮肉轻伤,邓中艾稍重一些,亦无大碍。但他见杨华的剑法如此神妙,看来他的伙伴是没法帮他的忙的了,甚至越帮忙只怕越糟,不由得锐气大折!

  杨华喝道:“有胆的莫逃,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有什么伎俩。”飞身扑上,把快刀刀法化到剑法上来,不过十数招,登时把邓中艾的身形,笼罩在一片剑光之下!

  邓中艾固然是又急又惊,那姓丁的汉子更是吓得大惊失色,主意又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还是早走为妙!”他的暗器已是所剩无多,顾不得邓中艾了。

  杨华那匹红鬃马放在草地上吃草,姓丁的汉子趁着邓中艾还在和杨华缠斗,蹑手蹑脚的从旁边绕过,想要抢了那匹坐骑便逃。

  杨华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陡地喝道:“你干什么?”姓丁的汉子早已是跑近那匹红鬃马,哈哈笑道:“姓杨的小子,有胆的你到拉萨来找我,我是恕不奉陪了!”

  那知这匹红鬃马与杨华相处虽然未够半月,已是颇知认主,牠听得杨华呼喝,似乎业已知道来人不怀好意,主人之敌,那里肯让他骑。姓丁的汉子一接近牠,牠扬起前蹄就踢。

  姓丁的汉子亮出钢刀,大怒喝道:“畜牲,你不听话,我就宰了你!”

  杨华怕坐骑被抢,稍一分心,邓中艾趁这机会,以进为退,疾攻一招,迅即跳出圈子。他生怕杨华追到,竟然和衣一滚,骨碌碌的滚下山坡。山坡一片积雪,滑如铲面,滚下去比施展轻功逃跑还快得多。

  杨华难以兼顾,只好让邓中艾逃走,回过头来,冷笑说道:“好,有胆的你就动手,你宰了牠,我宰了你!”他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内功,声音不大,却似钢针刺进那人耳朵。姓丁的汉子心头一震,回头一望,这才发现邓中艾已是滚下山坡。而杨华也正在像飞鸟一般向他扑来了。

  这一下登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那还敢去伤害杨华的坐骑,慌不迭的连忙逃跑,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

  他的轻功比不上邓中艾,更比不上杨华。慌乱中打出两枚喂毒的透骨钉,那里伤得杨华分毫?

  杨华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了我这么多废铜烂铁,我也该送一枚小钱给你了!”

  双指一弹,一枚铜钱去若流星。可笑这姓丁的汉子,发了那么多暗器,都没打着杨华,杨华只是飞出一枚铜钱就不偏不倚的打着了他足后跟的“地藏穴”。

  杨华把他拖了回来,笑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你说要洗一个澡,我可以让你如愿。”

  白鹰泉是从火山狭口喷出来的泉水。这座火山是已经“衰老”了的火山,地面并不喷火,但地心蕴藏的热量,还是难以想像。喷出的水是黑油油的,此时正在沸腾,沸水像根柱子喷上空中,成螺旋形地旋转,越转越快。这样沸腾的喷泉,根本就不是他刚才想像的那个样子,可以舒舒服服的洗一个澡的。杨华将他拖到喷泉旁边,让他看个清楚之后,登时吓得他心惊胆颤,面无人色。这样滚热的水,要是给抛下去的话,只怕用不了片刻功夫,就会把他煮得皮焦肉烂!

  这姓丁的汉子哀求饶命,自是不在话下。杨华盘问他的口供,他当然也是不敢不说实话了。

  原来这个汉子名叫丁兆栋,是大内总管萨福鼎手下一个护士队长,他扮作商队的“老大”,“商队”其他的人,也就是原来归他统带的卫兵。

  他们是奉了萨福鼎之命,到拉萨的“宣抚使”衙门去送一封重要的公文的。到了拉萨,他这个卫队也要留下来,暂时不能回京城去。视当地情况的需要,由宣抚使衙门调用。为了恐防沿途碰上义军,是以他们扮作行商。

  有关拉萨的情况,杨华也是从这个丁兆栋的口中,得知一个梗概了。

  拉萨是西藏两大活佛之一的达赖喇嘛所在之地,清廷鞭长莫及,在那里是没设正式的驻军的。

  虽然没有正式驻军,但清廷在拉萨设有宣抚使衙门,拥有一支小小的武力。人数不多,却都是从御林军和禁卫军抽调出去的精锐。

  宣抚使名叫赵廷禄,官是文职,但赵廷禄本身却是曾经百战的将军。宣抚使之下,设有参赞武官,此人并非带兵出身的战将,武功却是极其厉害。他名叫卫托平,是大内卫士中三大高手之一。(另外两个是曾经和杨华交过手的刘挺之和叶谷浑。)

  拉萨政教合一的领袖是达赖“活佛”,这个“活佛”今年才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大权操之于首座护教大喇嘛弥罗觉苏之手。梵语中“弥罗”的意思是“广及四方”,“觉苏”的意思是“恩泽”。汉译称他为“广惠法师”。此一尊称,曾得清廷正式的诏书封赠。
 
  赵卫二人与广惠法师深相结纳,多年来不但相安无事,而且在好些事情曾经得过他的助力。

  杨华问明拉萨情况之后,说道:“好,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萨福鼎叫你送的那封公文,说的是什么事情?”

  丁兆栋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说道:“重要的公文,我岂敢打开来看?”

  杨华冷笑道:“你和邓中艾刚才在山坳那边所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听你的口气,你分明是知道内情的。说老实话,其实我用不着你告诉我,我也知道。但我要考察你是否对我毫不隐瞒,你倘若说一句假话,嘿,嘿,那我就要请你洗一个澡了!”

  丁兆栋心里一想:“不错,他是和那个神偷一路的人。说不定他当真已经看过那封文书,特地试我。”性命要紧,只好和盘托出。

  “说老实话,公文我是没有看过,不过里面的内容,萨大人是曾撮要告诉我的。为的是预防万一失掉公文,我也可以给他捎个口信。”丁兆栋解释过后,跟着便即谈及内容:“这是萨大人给赵廷禄的密函,嘱他办三件事情。”

  “那三件事情?”杨华问道。

  丁兆栋道:“第一件事情,是要他怂恿广惠法师,以护教为名,出兵青海,讨伐白教喇嘛。因为据萨大人得到的消息,在昭化的白教法王,是暗地里支持以前在小金川那股、那股义军的。”他本来想说“强盗”,话到口边,察觉杨华面色不善,连忙改口称为义军。

  此事杨华在柴达木也曾听冷铁樵谈过,心里想道:“冷萧两位头领果然是料事如神,敌方动静,早已在他们所算之中。”于是问道:“第二件呢?”

  丁兆栋道:“萨大人得到消息,西藏和回疆已有五个部落与冷铁樵订有盟约,相互支援。其他部落,和他们有勾结的尚未调查清楚,料也不少。回疆那三个部落归伊黎将军去对付他们,西藏这两个部落朝廷不便派兵,是以萨大人密令卫托平,把这两个部落的酋长,秘密绑架,解来京师。”

  杨华想道:“这个手段果然阴毒。义军方面的人,是决不能让盟友遭殃的。怪不得邓中艾估计,快活张或李麻子偷了公文,必须忙于四方报讯了。”“第三件又是什么?”杨华继续问道。

  “第三件事情是要捉拿孟元超!”丁兆栋说道。

  杨华吃了一惊:“你们已经知道孟元超躲在那里?”

  丁兆栋道:“孟元超前往拉萨活动,经过昭化之时,已被我们查察。这人是冷铁樵的一条臂膀,地位极其重要,武功又极高强。御林军统领海大人和我们的萨大人为了缉拿孟元超归案,先后派出许多高手,第一批是大内卫士刘挺之和叶谷浑;第二批御林军的副统领马崑和周灿等人。”

  杨华冷笑说道:“你们第三批了?”

  丁兆栋甚是尴尬,陪着笑脸说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那配得上和他们相提并论?我们奉命留在拉萨一个时期,不过是供卫托平使用,顶多是拿来威胁广惠法师,威胁利诱,双管齐下,令他不能不就范而已。杨少侠,你若饶了小的,小的也不敢前往拉萨了。”

  杨华冷笑道:“谅你也不敢在孟大侠的太岁头上动土,你去不去拉萨,我才不管你呢!”

  他说了这话,心中可不由暗暗惭愧,他嘲笑这个丁兆栋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但他自己,可不也正是想到拉萨去,在孟元超的“太岁头上动土”吗?

  清廷费尽心力所要杀害的人,难道自己竟要去帮凶?清廷做不到的事情,自己要帮忙敌人去做?

  杨华想至此,不觉一片茫然,大为惶惑了。

  丁兆栋道:“杨少侠,我知道的事情,都已说了,并无半字虚言,你可以放了我吧?”

  杨华冷冷说道:“你急什么?再等会儿!”原来在这时候又隐隐听得远处有人马奔驰之声。

  杨华凝神细听,听得出是两个人骑着马跑上山来。

  再过一会,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隐约听得见了。

  “咱们要接的人,一定是在这座山上。”一人说道。

  另一个道:“你是根据咱们发现的那两匹马来判断的么?那两匹马虽然一死一伤,但也说不定是别人的坐骑?”

  先头那人笑道:“老兄,你跟了场主也有几年了,对各地出产的良种马匹,似乎还是懂得太少!”

  “我怎比得你老兄在行,请老兄指教。”

  “其中一匹体形瘦小但却相当精悍的马,是小金川的特产。你不知道那位邓大人是小金川来的吗?”

  “死掉的那匹呢?”“那是张家口出产的‘口马’,据我所知,那种高头大马是常被挑选去作军马的。”

  “如此说来,失了坐骑的这两个人可能就是那位邓大人和那个丁兆栋了。”“不错。”

  杨华在丁兆栋耳边问道:“你的坐骑,是不是在上山的时候,遭遇意外,死了?”

  丁兆栋诧道:“你怎么知道?上山的时候,碰着雪崩,幸而只是轻微的雪崩,结果只是坐骑一死一伤,人倒徼幸没事。”他还没有听见那两个人的说话。

  那两人又来近了一程,说话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

  “要是接到这两个人,功劳倒算是不小。”

  “倘若不是昨天咱们的场主刚刚得了一个绝色的女子,他会自己来的。这功劳也轮不到你和我了。”

  “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听说是金逐流的女儿!”

  “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吗?”

  “是呀,所以场主在知道她的来历之后,也是深感骑虎难下,不知如何是好呢!”

  杨华听到这里,不禁大吃一惊,一颗心都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

  丁兆栋也听得见“得得”的蹄声了,他的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

  杨华一掌拍下,把一石头拍得四分五裂,说道:“你莫以为来了救兵,待会儿你顺着我的说话,要把我当作你的伙伴。否则,我不信你的脑袋会硬得过这块石头。”说了这话,索性把他的穴道解开。丁兆栋吓得连呼“不敢。”

  那两个人转过山坳,听得马鸣之声,抬头一望,首先发现杨华那匹坐骑。大喜叫道:“在这里了!”“喂喂,在上面的可是邓大人和丁大人么?”

  杨华咬着丁兆栋的耳朵悄声说道:“态度放自然一点,你若故意露出马脚,我不杀你也要捏碎你的琵琶骨!”

  丁兆栋站了起来,叫道:“不错,我是丁兆栋。”

  那两个人下了坐骑,上前施礼,看见杨华这样年轻,不像是在武林中早已成名的“五官之首”邓中艾,不觉有点诧异,说道:“这位是——”

  杨华说道:“我是丁大人的随从,我们遇上雪崩,邓大人和我的坐骑毁了,只剩下丁大人的坐骑。风雪迷途,被困山中。好在找到这个喷泉,得以免受寒冷。”

  那两个人道:“邓大人呢?”

  丁兆栋道:“他、他……”杨华连忙接下去道:“邓大人性子急,他说与其坐待救兵,不如我自己去找。丁大人劝他不听,大概两个时辰之前,他独自下山去找你们的人。”说至此处,眼角向丁兆栋一瞟。

  丁兆栋三年前到过了江布场主那里作客,依稀还认得这两个场丁。知道他们虽然也算得上江布的亲信,本领却是有限,甚为失望,心里想道:“这两个人还不如我,和那姓杨小子相比,实在差得太远,我不能指望他们的了。”当下只好顺着杨华的口气说道:“邓大人自恃武功高强,我劝他不要冒险,他说不怕,叫我们无须为他担忧。”

  杨华说道:“邓大人留下丁大人这匹坐骑给我们以防万一。要是两天之后,等不到他回来,我们也会冒险下山的。邓大人临走的时候,还给我们打下一头大鹰,我们才吃了一半,已经吃得很饱了。”

  那两个人道:“啊,这是雪山上的大兀鹰,猛虎也斗不过牠的。牠们常常把猛虎抓到空中,撕开来吃。”这两个人看见这头已经被吃掉一半的兀鹰,他们知道丁兆栋没有这个本领,杨华当然更不在他们眼内,对杨华捏造的谎言,自是信以为真。

  杨华说道:“两位大哥辛苦了。我们已经吃饱,这半边鹰肉,你们吃掉牠吧。吃饱了好动身。”那两人道:“留在路上吃吧。”杨华说道:“别客气,趁热吃的好。有了你们带路,还怕路上没吃的吗?”

  这两个人吃了几天干粮,也想吃点新鲜的肉食。于是在道谢过之后,也就不客气的从杨华手中接过半边鹰肉,撕开来吃。丁兆栋饿火中烧在一旁看得馋涎欲滴。

  比较胖的那个汉子说道:“丁大人,你再吃一点。”杨华说道:“不必客气,我们的大人早已吃饱了。”

  丁兆栋为了保持身份,只好强煞饥火,说道:“我看你们两位似乎有点面善。”掩饰他刚才定睛看着这两个人大嚼的“失态”。

  比较瘦的那个汉子抹了抹嘴,说道:“丁大人,你是贵人善忘。三年前,你来到敝场的时候,我们曾经伺候过你的。我叫藏纳,他叫黎里。”

  丁兆栋道:“不错,我记起来了。你们两位是养马能手,当时我的坐骑就由你们照料的。对啦,我还没有问你们呢,你们的场主好吗?”

  黎里说道:“好。敝场主本来要亲自来接你们的。谁知不巧得很,就在前天他碰上一件尴尬的事情。”

  丁兆栋可没听见他们刚才在山坳那边说的话,怔了一怔,问道:“什么尴尬事情?”

  黎里笑道:“丁大人,你是知道我们场主的毛病的,他见不得漂亮的雌儿。谁知这次他捉到的雌儿,却是烫口的馒头,吞不下去的。”

  丁兆栋道:“那雌儿是谁?”

  藏纳说道:“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的女儿。”

  杨华早已知道,并不怎样惊诧,丁兆栋可是吓得张大了口,说道:“金逐流的女儿怎么会落在你们手里?”这句话也正是杨华想要问的。

  黎里说道:“我们的人起初不知道她是金逐流的女儿,发现她单人匹马在路上走,就想把她抢去送给场主。这丫头果不愧是金逐流的女儿,厉害得很,把我们那几个人全打伤了。”

  杨华说道:“他这样厉害,后来你们怎样能够把她生擒呢?”

  藏纳得意洋洋的说道:“不能力敌,就用智取。我们的人抄捷径赶过她的前头,路旁有间茶馆是我们场主开的,我们算准了她要在那里歇脚,在茶水里下了蒙汗药!”

  杨华说道:“后来你们怎么知道她是金逐流的女儿?”

  黎里说道:“她自己说出来的。”藏纳接下去说道:“这女娃子年纪轻轻,内功已是颇有根底。那蒙汗药是足以令人昏迷一天的,我们的人快马疾驰,把她送到场主那里,不过半天功夫,她就醒过来了。她说你们若敢动她一根毫毛,她的爹爹定然要把你们这里杀个寸草不留!

  “场主初时还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女娃儿夸得好大的海口,你的爹爹是谁?那女娃儿便即朗声说道:我的爹爹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

  “场主大吃一惊,但也还未敢相信她的说话。恰好有两个客人是昭化来的,这两人出来一看,认得她的确是金逐流的女儿。场主骑虎难下,只好将她囚禁起来了。”

  “那两个客人是谁?”杨华说道。

  藏纳正要说话,黎里忽地向他眨一眨眼,说道:“场主交游广阔,这两个客人是初次来的,我们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杨华暗中留意,瞧见黎里暗中向同伴使个眼色,想道:难道他已对我起了疑心,也就不便再问下去了。

  藏纳心中一动,忽地说道:“说起昭化,我瞧你们这匹红鬃马倒像是昭化出产的名种良马,不知猜得可对?”

  杨华说道:“你真好眼力,丁大人原来那匹坐骑,未到昭化的时候就病倒了。这匹马正是我在昭化给他买的。”

  藏纳说道:“丁大人,你这匹马是用了多少钱买的?”丁兆栋道:“好像是三十两银子。”他回答得很快,杨华想抢先替他回答,已是来不及了。

  藏纳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说道:“三十两银子买这样一匹骏马,嘿嘿,丁大人,你是占了大便宜了。”

  杨华笑道:“那个卖主知道我是给丁大人买的,他们害怕官府,价钱定得格外克己。”

  黎里说道:“丁大人,你在昭化已经露出身份么?”

  杨华说道:“求丁大人恕罪,小的还未对你说呢。那天我是想给你省点钱,说出是个大官买的。”

  丁兆栋道:“好,恕你无罪。以后可不许你为了贪点小便宜随便向人乱说。”杨华连声说道:“是是,是。以后小人不敢了。”

  丁兆栋是有意在言语中露出破绽,好挑起他们对杨华的疑心的。

  藏纳心想:“丁大人何以对随从好像甚为忌惮,此事大是可疑。听说震远镖局的韩总镖头有个少年助手,甚为厉害,有人见他在昭化买马,莫非就是此人?”

  黎里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说道:“时候不早,咱们也该走啦。不过咱们四个人,只有三匹坐骑,如何走法?”

  藏纳说道:“小兄弟,我和你合乘一骑吧。”伸手一拉杨华,忽地身形一躬,把杨华扛上肩头,朝地上就摔。原来他是摔角好手,这一招正是他最得意“肩车式”。

  丁兆栋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不,不可!……”原来他虽然故意漏出口风,让这两个人对杨华起疑,但他的原意却是想他回到牧场的时候偷偷告诉江布场主,并不希望藉这两人之力制服杨华的。因为他深知杨华的厉害,这两个人决计不是杨华的对手。

  但出乎他的意外,藏纳一个“肩车式”,竟然把杨华制服了。丁兆栋喜出望外,连忙抽出佩刀,便想上去斫死杨华。

  那知他脚未曾迈出,形势又是突然一变。

  只听得杨华冷冷说道:“用不着四匹坐骑,三匹坐骑已嫌多了!”咕咚一声声响,摔倒地上的不是杨华,而是藏纳。要知杨华虽然欠缺经验,但本领之高,超出藏纳不知多少,焉能受他暗算?他是在给藏纳举起将摔的那一刹那,反而点了藏纳的“曲池穴”的。

  黎里刚刚跑到他的身前,扬鞭打他。丁兆栋大惊之下,则是连忙纳刀入鞘。

  杨华笑道:“你也陪他躺下吧!”抓着鞭梢,身形疾掠过去,黎里未及松手撒鞭,就给自己这条软鞭绕上他的脖子,不由得不也倒在地上。

  丁兆栋叫道:“杨少侠,刚才我想帮你的,你别误会。”杨华冷笑说道:“多谢了,给我站在一旁!”口中说话,双手已把藏、黎二人,像小鸡一样,抓了起来,笑道:“你们的身心都脏得很,我请你们洗个澡吧!”

  两人急呼“饶命!”杨华心地良善,本来就不是想杀他们。将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便即哈哈一笑,将他们放了下来,点了他们的麻穴,说道:“要想活命不难,你们可得实话实说!”

  藏黎二人自是没口应承。杨华说道:“那位金姑娘囚禁在什么地方?”

  藏纳说道:“在雄鹰阁里。”杨华折了一根树伎,塞进他的手里,说道:“你画个地图给我瞧瞧,解说也要详细一些。你们莫以为可以骗我,我按图索骥,倘若发现什么不对,我会回来请你们洗澡。”

  藏纳半信半疑,心里想道:“只要你现在不杀我,你一来一回,快马疾驰,少说也得三天。在这三天之内,难道我还不能走动?何况你单人匹马去探雄鹰阁,谅你也不能平安回来。”心里是这样想,脸上却装出诚惶诚恐的神气说道:“承蒙不杀之恩,小人怎会敢谎言蒙骗?”

  杨华冷冷说道:“谅你也不敢。我告诉你,我用的是重手法点穴,三天之内,你们决计不能动弹。而且,三天之后,你们虽然能够动,但若不得我的解药,半年之后,你们也还有性命之忧!”
 

  说至此处,突然双掌齐出,托这两人的下巴,一托一捏,两个人的嘴巴不由得大大张开。杨华以迅捷之极的手法,每个人的口中,塞进了一颗“丸药”。

  藏黎两人只觉一股腥臭的气味,几欲作呕,“药丸”却已滑下他们的喉咙了。这两人不禁都是吓得魄散魂飞,料想杨华迫他们吞下的药丸,必然是毒药无疑。

  杨华淡淡说道:“我给你们吞下去的药丸,毒性倒不十分剧烈,它是半年之后才发作的。但一到发作之时,你们可得抵受七七四十九天的痛苦,方始肠穿肚烂,毒发而亡。所以半年之内,你非讨得我的解药不可!”这两人那敢不信,心中俱是暗暗叫苦:“这小子手段如此毒辣,我可还得求老天爷保佑,千万不能让他送掉性命了。”

  杨华给藏纳解开手少阳经脉的穴道,藏纳用树枝代笔,在地上画出图来,并详加解说。

  原来江布场主是藏东的首富,他的住宅筑得像王宫一样,花园里有亭台楼阁,仿江南的名园建筑,连造假山的石头都是从江南运来的大湖石。雄鹰阁隐藏在两座假山之间,若非熟悉地形,实难寻觅。

  藏纳说道:“好汉,图我已画给你了。你要找雄鹰阁不难,但我可劝你最好还是别冒这个危险。”

  杨华说道:“为什么?”

  藏纳说道:“雄鹰阁里遍布机关!”

  杨华说道:“什么机关?”藏纳苦着脸道:“这是场主的秘密,小人可是委实不知其详了。”杨华说道:“你知多少就说多少。”

  藏纳说道:“听说有毒箭、翻板、铜人、复壁等等机关布置。但雄鹰阁乃是禁地,这些机关究竟是如何布置,除了场主和主持的工匠之外,谁也不知。好汉,你虽然本领高强,但孤掌难鸣,又有机关遍布,恐怕、恐怕……”

  杨华斥道:“这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替我操心。记着,我问你们的的时候你们才说,不许啰唆!”

  藏黎二人哭丧着脸,有苦说不出来,唯有暗中替杨华祈祷,祈祷老天爷保佑他的平安。杨华瞧在眼里,可是暗暗好笑了。原来他强逼这两人吞下的根本不是什么毒药,而是从他身上搓出来的泥垢。

  杨华说道:“我还要问问你们,那两个认识金大侠的的女儿的客人是谁?”

  黎里说道:“是从昭化来的军官。”

  杨华说道:“什么身份?”

  黎里说道:“场主称呼他们为马大人和周大人,对他们甚为恭敬,看来似乎是很大的官儿。”

  杨华心里想道:“一个姓马,一个姓周,唔,恐怕就是那个御林军的副统领马崑和他的手下周灿了。这两人本领平平,不足为惧。只是我曾经和他们交过手,只怕一到那里,就会给他们认了出来。”

  黎里说道:“好汉还有什么问的?”

  杨华说道:“没有了。”说罢,随即用重手法点了他们的阳矫、阴维两大穴,令他们半身瘫痪,不能动弹。只有一条右臂可以活动。杨华留给他们一袋三天食用的干粮,笑道:“这个地方暖和得很,你们可以舒舒服服的睡三天大觉。”

  处置了两人之后,杨华暗自思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不识机关,只怕真的给他们料中,非但救不出碧漪,反而自己也要遭受生擒。看来只要冒另外一个危险了。”

  他的三师父丹丘生杂学甚广,包括改容易貌之术在内。杨华虽然学得不很高明,他曾试过一次,在小金川冒充一个中年的御林军军官,结果虽是不免露出马脚,却也曾经骗过不少官兵的。于是杨华故技重施,搽上易容丹,改变了肤色,扮成一个中年人,充当丁兆栋的随从。

  “走!”杨华喝道:“把这两匹马给你轮流替换。但你可别打逃跑的主意……”说至此处,恰好有只鸟儿从他们的头顶飞过,杨华掏出一枚铜钱,随手一弹,铜钱去若流星,登时把那只飞鸟打了下来。

  杨华冷冷说道:“你的马跑得再快,谅也快不过天上的飞鸟。你敢不听话,百步之内,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丁兆栋心里暗暗叫苦:“这小煞星不知道要怎样摆布我?”只好连声说道:“小人不敢。”

  丁兆栋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走在前头。杨华仍骑着那匹红鬃马,紧紧跟在后面。

  跑了一程,坐骑的脚力试出来了。藏纳、黎里那两匹马虽然也很不错,可还是要输杨华这匹红鬃马一筹。丁兆栋把两匹马交替乘坐,方始可以和杨华的坐骑匹敌。丁兆栋自是更不敢打逃跑的主意了。

  杨华要他兼程赶路,不许休息。在草原上跑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第二天傍晚时分,只见不远一座山脚下有许多房屋,红墙绿瓦,掩映在青松翠柏之间。

  丁兆栋道:“前面就是江布场主的庄园了,杨少侠,你——”他以为到了这个地方,杨华胆子再大,也是应该和他分手的了。不料杨华淡淡说道:“丁大人,我还舍不得和你分手呢!下马!”

  丁兆栋大吃一惊,说道:“杨少侠,你已知道雄鹰阁的所在,我不会泄漏你这秘密的。我的手下已经来到江布场主那儿,他们是知道我没有你这么一个随从。要是你仍然冒充我的随从,一到里面,恐怕就会给人识破!”

  杨华喝道:“我叫你下马,你没听见么?”

  丁兆栋无可奈何,只好下马。杨华双掌齐出,用重手法一劈,把两匹马同时击毙,拖入乱草丛中藏好,说道:“你和我合乘一骑,我会教你怎么说的。”

  到了江布场主的住宅,天色已黑,丁兆栋按照杨华所教,自称是在山路上遇上雪崩徼幸逃出来的。这个随从本来是邓中艾的卫士,邓中艾死活不知,他的这个卫士在脱险之后就跟了他。

  杨华教他捏造的这个谎话,当然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假如邓中艾已经到了这里,他的谎话就要被拆穿了,但杨华料想邓中艾没有坐骑,身上又受了一点伤,决计不能赶在他们之前,来到此地。

  守门的场丁认得丁兆栋,对他的话焉敢怀疑,连忙带他进去。杨华紧紧跟在后面。他们尚未踏入客厅,江布得到通报,已是亲自出来迎接。杨华一看,和江布一起出来的人,非但邓中艾不在其中,丁兆栋那班手下也不在内,想必是因江布立即出迎,尚来不及通知他们的缘故。

  杨华暗欢喜,心里想道:“只要邓中艾不在这里,丁兆栋那班手下莫说不认识我,即使识破,待他们来到之时,我早已得手了。”

  走进客厅,要踏上二三十多级石阶。江布降阶相迎,说道:“丁大人受惊了,请恕我接应不周之罪,来喝杯压惊酒吧。”

  丁兆栋苦笑说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幸好这次只是有惊无险,场主也不必太客气了。”一面说话,一面大步迈前,连跨几级石阶,眼看双方就要在中间的一级石阶碰头了。

  忽地有两个越过跟在江布后面的随从,跑下石阶,这两个人正是御林军的副统领马崑和他的副手周灿。

  马崑叫道:“喂,老丁,听说你们遇上雪崩,邓中艾又怎么样了。”

  周灿却是怔了一怔,跟着突然“咦”了一声,叫起来道:“老丁,你这个随从那里来的?我好似有点眼熟!”

  江布的牧场总管昂错是个很精明的人,立即喝道:“你们怎么这样糊涂,还不快带丁大人的尊价去沐浴更衣!”言下之意,十分明显,丁兆栋的仆人是不应该跟着主人踏入客厅的。

  江布也不糊涂,瞿然一省,觉得丁兆栋这个随从如此放肆,实是可疑,连忙退后。但饶是他醒觉得快,亦已迟了。

  说时迟,那时快,牧场总管的话犹未了,杨华已是身形疾起,一个“黄鹄冲霄”的身法,平地拔起之时,一脚踢出,把丁兆栋踢得骨碌碌的滚下石阶!

  俨如鹰隼穿林,杨华在半空中一个翻身,向江布凌空抓下。江布的本领也很不弱,摔角功夫尤其了得,杨华凌空抓下,他霍的一个“凤点头”,双掌反拿杨华手腕。

  在江布身边的昂错来不及拔刀,趁着杨华脚步未曾站稳,呼的一拳猛捣杨华后心。

  马崑周灿二人也连忙跃下石阶,亮出兵器!

  只听得“蓬”的一声,昂错一拳正中杨华的后心,但跌下去的却不是杨华而是他自己!

  杨华在石林苦练一年,剑法最精,内功则还未练到张丹枫所传心法的最高境界。但虽然如此,用来对付一个只有一身蛮力的昂错,已是绰绰有余。

  他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昂错如何禁受得起,用力愈猛,反弹之力愈大。跌下十几级石阶,登时晕了过去。

  倒是江布那一招反手擒拿,还比较厉害,杨华的双腕反而给他抓着,没点中他的穴道。

  但江布一抓着杨华的手腕,却也立即知道不妙了!

  他抓着的竟然不似血肉之躯,而是两根冷冰冰的铁棒,捏得他的手指都隐隐作痛。江布大惊之下,连忙松手。杨华冷笑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让你也瞧瞧我的擒拿手法!”出手如电,说话之间,早已抓着他的关节要害。

  马崑周灿二人刚刚跃下那级石阶,杨华使个分筋错骨手法,轻轻一扭,江布痛得杀猪般的大叫。

  杨华冷笑说道:“你们不要江布的性命,那就来吧!”

  马崑周灿二人此时方始知道他是何人,大怒喝道:“好哇,原来又是你这小子!”

  杨华笑道:“不错,我就是要和你们这些鹰爪作对!”

  江布嘶声叫道:“大家请莫动手,有话好说!”

  马周二人气得眼睛要冒出火来,只是居停主人落在杨华手上,江布的手下都已噤若寒蝉,他们如何还敢动手。

  此时天色早已黑了,陆续有人打着灯笼火把来到,看见这个情形,也都是不禁吓得呆了。

  杨华笑道:“对啦,咱们还是作个公平交易吧。”

  江布说道:“什么公平交易?”

  杨华说道:“你放了金大侠的女儿,我就放你。一个换一个,公平之至!”

  江布想了一想,说道:“好的。不过要把那位金姑娘放出,却非我亲自去放不成。”

  杨华知道雄鹰阁遍布机关,懂得开启机关的人就只有江布场主,他说的也是实情。于是说道:“好,我和你一起去。我也不怕你玩什么花样!”一手抓着江布颈背的肥肉,一掌按在他的后心。只要他稍有异动,杨华掌力一发,就可以震伤他的心脏。懂得武功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

  杨华一声冷笑,喝道:“叫他们都站在原地,不许乱动!”江布俯首贴耳的给他押着前行,马周等人与江布的手下只有干着急的份儿,果然谁也不敢一动。

  忽见两个披着大红袈裟的喇嘛站在一棵树下,正当路口转角之处,好像僵尸似的,脸上毫无表情,木然不动,翻着白渗渗的眼珠盯着杨华。

  杨华心里想道:“这两个阴阳怪气的妖僧,想必就是藏纳所说的那两个密宗高手了,不知他们练的是那一门邪派内功,看来倒似不弱。”原来这两个喇嘛都是面如黄腊,两 边太阳穴坟起,这正是练邪派内功,练到接近炉火纯青之境的特征。但杨华有人质在手,却不以为意。不料那两个喇嘛竟然突然发难!

  最为出人意表的是,首先发难的喇嘛,并非向杨华攻击,而是掌劈江布。

  出手的是站在左面那个喇嘛,正当杨华押着江布走近他的时候,他身形一侧,似乎是让路,不料一掌,朝着江布的胸膛猛推过去!

  杨华给这股力道一震,身不由己的退后两步。按着江布后心的那只手掌,登时就给弹开了。但说也奇怪,给两股力道背腹夹攻的江布,脱身之后,竟然并没受伤。只是一个踉踰【跄?】,打了一个盘旋,就给那个喇嘛接过去了。

  原来西藏密宗的武功传自天竺,(即今印度)与中土不同,甚为怪异。这两个喇嘛乃是密宗高手,一个法号释湛,一个法号释陀。掌劈江布的是释湛。

  释湛那一掌虽是打着江布的胸口,但那股力道却是传到杨华身上,他这门功夫,名叫“隔物传功”,给他直接打中的江布毫无妨碍,反而是杨华的掌力被这股力道抵消了。

  释湛的隔物传功一击奏效,释陀立即跟着出手,脚跟一转,身上披着的那件大红袈裟已是脱了下来,俨如平地涌起一片红云,倏的向杨华当头罩下,杨华唰的一剑刺去,只听得嗤嗤声响,袈裟上穿了十几个小孔,但仍然是在杨华的头顶盘旋飞舞,并不畏惧杨华的宝剑。双方出手都是快如闪电,斗到急处,就似一幅红云裹住一道白光。

  释湛把江布接了过去,随即便也加入战团。他的功力还在释陀之上。双掌齐发,掌风呼呼,方圆数丈之内,砂飞石走。杨华的功力和这两个喇嘛乃是伯仲之间,以一敌二,自是感到应付为难了。


 

梁羽生家园书库 发表于 2018-6-20 09:04

第二十三回
  九州铸铁伤心错

  一局棋争敛手难

 

  江布的手下插不进手,只能远远的躲在四方观战。

  马崑一抖软鞭,喝道:“好小子,我正要找你算账!”周灿也拔出厚扑刀,喝道:“好小子,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

  杨华四面受敌,虽然处于下风,仍是傲然不惧。一声冷笑,说道:“怕死的我也不会来了。我就是要来拆你们的地狱的!”剑锋倏转,一招“七星聚会”陡地削出,剑尖上吐出碧莹莹的寒光,恍若洒下了点点寒星,一招之内,同时攻击四面而来的敌手。

  马崑身为御林军的副统领,本领虽然比不上这两个密宗高手,却也委实不弱。软鞭一给弹开,立即霍地向杨华下三路卷来。杨华身形拔起,一脚踹下,踏着软鞭。长剑反圈回来,只听得“当”的一声,周灿的厚背扑刀刚刚斫到,和他的宝剑碰个正着,登时损了一个缺口。

  释湛喝道:“好小子,死到临头,还敢猖狂!”一个“排山运掌”,掌力当真似是排山倒海而来。杨华避开正面,唰唰唰还了三招。释陀挥舞袈裟,将他挡住。释湛依然进掌如风,正面攻扑。杨华只好施展腾、挪、闪、展的小巧功夫,避招进招,竭尽所能,应付他们。他身形移动,马崑的软鞭也就抽出来了。

  周灿扑刀受损,还没怎么。马崑身为御林军副统领,一个照面就吃了亏,虽然吃亏不大,也是感到面上无光。老羞成怒,喝道:“活的得不到,死的也要!”软鞭盘旋飞舞,矫若灵蛇,杨华再想夺他软鞭,可是不能了。

  杨华情知已难以救人,只好先求脱身。敌方四人,周灿是个最弱的一环,杨华左手的中指弹开马崑的软鞭,倏的从释陀的袈裟笼罩之下钻出,避开释湛的双掌,唰的一剑,急刺周灿。周灿惊弓之鸟,果然不敢硬架,身形一侧,杨华就从缺口冲出。

  那知他快,那两个喇嘛可也不慢。只见一幅红云疾卷过来,释陀早已转过了身,抢在前头堵截。释湛在他背后,劈空掌已发出。

  杨华连冲几次,未能冲出重围,心中暗暗叫苦,想道:“看来我只好施展两败俱亡的剑法了。”

  丁兆栋刚才给杨华一脚踢翻,此时已是站起身来。杨华因为曾经答应过饶他性命,那一脚踢得甚轻。但丁兆栋亦是疼难当,心中犹有余悸。

  江布在一众随从保护之下,迎上前去,说道:“丁大人受惊了。这小子是谁?”

  丁兆栋惊魂未定,蓦地想起一事,叫道:“这小子千万不能让他跑掉,他知道、他知道……”

  他之所以答非所问,一来是由于他确实不知杨华的来历,只知道他是曾在小金川打败过“四僧、四道、五官”的人。另外就只知道“这小子”姓“杨”,但这是杨华自己说出来的,他也不知是真是假。二来由于他想起的那桩事情,必须马上告诉江布,自然是紧急的先说了。

  他要告诉江布的事情,是杨华已经知道雄鹰阁的秘密。可是“雄鹰阁”三字尚在唇边,忽地觉得胸口一凉,登时神智模糊,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江布说道:“他知道什么?”话犹未了,只见丁兆栋好像一根木头似的,幌了两幌,“卜通”的就倒了下去。

  靠近丁兆栋身边的一个武师伸手一探他的鼻息,失声叫道:“不好,丁大人已经死了!”这个武师是黑道出身的人物,颇有几分见识,一见丁兆栋莫名其妙的死掉,立即想到他是中了高手的暗器,慌忙扯下他的上衣一看,只见心窝之处,果然插有一根细小的梅花针!

  这一下登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叫道:“有奸细、有奸细!大伙儿留心……”也是丁兆栋刚才的情形一样“暗器”二字未曾出口,突然感到剧痛,一枚透骨钉已是穿过他的咽喉。

  江布的手下吓得大乱,只听得嗤嗤声响,暗器纷飞,那人大约是不想多伤人命,这次所发的暗器虽多,却并不打人,而是打灭灯火。

  发暗器的其实只有一人,但暗器之多,却是有如冰雹乱落,转眼之间,所有的灯笼火把全都打灭!

  这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灯笼火把熄灭之后,五步之内,只见模糊人影。

  杨华又惊又喜,心里想道:“不知是那位高人暗中相助?”要知敌众我寡,也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帮助杨华脱身。

  眼前突然漆黑,谁也不敢乱动。释陀发觉一个黑影从他身旁掠过,不甘让杨华逃走,袈裟一卷,那人大叫道:“是我!”却已给释陀抛了出去,跌了个四脚朝天。原来是周灿。

  马崑叫道:“大家别乱,各守原位,点燃火把!”他是御林军的副统领,颇有指挥之才。

  江布则在大叫道:“来人哪!”

  可是他们一出声,暗器就朝着他们打来了!

  幸亏江布是躲在释湛背后,释湛听风辨器,铮、铮、铮数声连响,把三枚透骨钉都弹了开去。

  马崑舞起软鞭,泼水不入,只听得嗤嗤声响,打来的一把梅花针四散纷飞,马崑冷笑道:“暗器伤人,算什么好汉。哼,谅你也难奈我何!”话犹未了,忽觉微风飒然,一枚暗器突然就来到了面前,软鞭竟是遮拦不住。

  马崑霍的一个凤点头,打来的是一支钢镖,擦着他的额角飞过,血流如注。马崑惊得“哎哟”一声叫了起来。这还是不幸中之大幸,要是他闪躲稍迟,这支钢镖只怕就要洞穿他的脑袋。原来那人发暗器的功夫高明之极,竟然能够把份量重得多的钢镖杂在梅花针之中,发出无声无息,就像射梅花针一样。直到飞到面前,方始给马崑听出风声。

  江布的手下见御林军副统领都吃了亏,谁不害怕暗器朝着自己打。那个还敢出声?当然更是不敢点燃火把了。

  混乱中杨华早已悄悄溜走,但他却不甘心就此离开。

  “好在我已知道雄鹰阁的所在,既有高人暗助,我也应该冒点风险!”要知暗器阻敌,只能收暂时阻吓之功,那两个密宗高手和马崑周灿等人都不是暗器所能轻易伤得了的,如果江布的手下陆续到来,那人也不可能把四面八方的火把全都打灭。抓着江布作为人质的计划既然失败,杨华就只能抓紧目前这个时机,赶紧去救人了。

  藏纳画的那张地图杨华早已牢记心中,当下大致辨别方位,便即借物障形,向雄鹰阁那个方向摸索前进。

  虽然方位大致不差,但在黑暗之中摸索,却也颇为费神,是否能够在江布的后援来到之前摸到雄鹰阁那儿,亦是殊无把握。

  不过一会,果然看见火光,江布散在各处防守的场丁纷纷赶来。

  但令得杨华又惊又喜的是,除了蜿蜒的火光之外,在雄鹰阁相反的那个方向,冒出大片火光,黑烟冲上云霄,分明是有人放火。

  只听得有人大叫道:“场主,不好了,马棚失火!”

  江布最喜爱的三件东西乃是宝刀美人和骏马,失火的那座大马棚,饲养的都是他牧场中最好的骏马,一听得马棚失火,焉能不慌?连忙喝道:“那你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给我去抢救马匹!”此时他在一众高手保护之下,火把通明,已是不用恐惧暗器的偷袭,雄鹰阁遍布机关,他料想即使有人知道那个所在,也是难以闯进,于是他也急急忙忙的和手下一起去救火了。

  江布关心他的马匹,身为御林军副统领的马崑最关心的是金逐流的女儿,他一皱眉头,连忙加快脚步,追上江布,悄声说道:“场主,雄鹰阁那边也不可不防。”江布一面走一面说道:“不用担忧,那个地方,外人决计难以闯进!”马崑说道:“我也知道雄鹰阁遍布机关,但今晚来的对头厉害得很,还是预防万一为妙。咱们好不容易捉着了金逐流的女儿,要是让她给人救了去,场主固然难免后患,萨总管和海统领知道了这件事情,恐怕也难免要怪责我们。”

  原来金逐流暗助抗清的义士和朝廷作对,大内卫士的萨总管和御林军的海统领早已想对付他了,只是忌惮他的武功,派出去缉拿他的高手,倘若只是几个人的话,只怕有去无回,倘若兴师动众,打草惊蛇,一早就泄漏风声,定必毫无效果。是以不敢鲁莽从事。

  这次江布的手下误打误撞,捉着了金逐流的女儿。江布正在骑虎难下,恰好马崑周灿二人到来,得知此事,大为欢喜。不过他们因为还要到拉萨去办公事,恐防途中失事,不便把金碧漪带走。于是他们建议江布仍然把金碧漪囚在雄鹰阁中,待他们办妥公事回来,那时有大队人马,把金碧漪关入囚车,押进京城,就稳妥多了。有了金碧漪作为人质,要对付金逐流也就容易得多。

  江布心里想道:“我们巴不得今晚来的对头闯进雄鹰阁去,好让我不费吹灰之力,捉了他们。”不过,他虽然觉得马崑的顾虑实属多余,但自己既然要靠他们,也就不能不给他面子,于是说道:“小心一点也好。那么我请释陀大师和马大人周大人两位一起去雄鹰阁那边巡查一下。释陀大师知道楼上的机关,只是那个囚房,两位大人请莫踏进。”原来释湛释陀两个喇嘛,虽然是倚仗为靠山的心腹人物,但雄鹰阁中那个囚房的一些特备机关,他也还是没有告诉这两个喇嘛的。他要留下武功最高的释湛保护自己,是以只肯让释陀去陪伴马周二人。

  江布以为外人决计难以闯进的雄鹰阁去,那知杨华此际已经上了雄鹰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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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火的马棚,在这座占地数十亩的园子的西北一角,雄鹰阁则是座落东南,方向刚好相反,距离也颇遥远。不过藉着远处的火光,杨华却也可以更加清楚的辨明道路了。

  地图早已牢记心中,按图索骥,果然找到了那两座假山的进口。雄鹰阁隐藏在这两座假山之中,两翼斜塔双峰,阁的中心建筑在两山之中横空伸出。虽无层峦耸翠,上出重霄;却有飞阁流丹,下临无地。极具鬼斧神工之妙。

  但进口处的景象却是颇令杨华惊疑不定。

  他首先发现一个深坑,有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落在坑中,坑边堆着寸许厚的泥砂,假山上的泥沙还在继续泻落。看这情形,似乎这块磨盘的石头还是在不久之前从山上跌下来的。

  杨华想道:“这个深坑,想必是机关之一了。但既是机关,原来必定掩盖着。难道有人已经来过,触动了机关么?”

  虽然他希望有高手暗助,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是否有人来过,来过的这个人又是否同道中人,这都是未知之数。他只能作最好的希望,作最坏的准备,自己去冒险了。

  踏入两座假山夹峙的中空地带,远处微弱的火光给假山挡住,眼前又是黑漆一片了。

  杨华一咬牙根,心里想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下施展轻功,爬上一座假山,倏地身形疾起,一按栏杆,跃入雄鹰阁内。

  他脚踏实地,方始发觉有一段楼板裂开一个窟窿,距离他的落脚点不过少许。杨华手心沁出冷汗,暗呼“徼幸”。但随即想到,这个机关,原来也一定是掩盖着的,决不会留下窟窿给人一上去就可发觉。

  他摸索入内,奇怪得很,所谓机关遍布的雄鹰阁,却是意外的平静。他小心翼翼的穿过黑漆漆的一道走廊,并没遭遇什么突发的危险。

  直至他摸索到一间房间门口的时候,方始发觉地下似有什么东西,拾起来一看,是短箭、透骨钉、钢镖之类的暗器,这些暗器,遍布地上,拾不胜拾。杨华越发惊疑,大着胆子,推门进去。那座房门,也是应手便开,并无机关。

  金碧漪是否关在里面呢?

  杨华不知道这间房是否囚房,也不知道囚房之中是否有人看守。为了恐防有人看守碧漪,他不敢出声呼唤。

  不过,在他推开房门之前,他是曾把耳朵贴在墙上,凝神静听过的。

  听不到任何声息,里面似乎并没有人。

  有一阵间,他几乎想放弃进去察看了。但由于在门口发现那许多暗器,这间房间似乎总是有些古怪,因此他仍是禁不住要推开房门。

  虽然没有发现机关,他仍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步步为营,把宝剑拿在手中,伸向前面,探索前进。

  剑尖挑起两件东西,发出“当”的一声清脆音响。从触觉可以知道,那是一条铁链。

  为什么地上有一条铁链?这条铁链本来是缚着金碧漪的么?金碧漪是已被人救了出去呢?还是她被囚在另一房间?

  这霎那间,种种疑问,涌上心头。正当他思疑不定之际,忽听得金刃劈风之声,黑暗中一口明晃晃的钢刀,突然向他迎头斫下!

  幸而杨华剑已出鞘,应变得快。一蹋身躯,反手剑一招“推窗望月”,自下而上的斜削出去,化解敌招。

  那人微微一“噫”,似乎对杨华这一招精妙的剑法有点诧异。但手底却是丝毫不缓,没让杨华的宝剑碰着他的钢刀,刀锋倏的斜掠,左上右落,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口气就劈了六六三十六刀!

  他的刀法竟然比杨华的剑法还快得多!
 
  杨华使出自己妙悟的无名剑法,黑暗中听风辨器,和那人哑斗。

  杨华出道以来,从未碰过使得如此凌厉快刀的高手。那人似乎也是从未碰过如此精妙的敌人。双方心里都是暗暗惊奇,但却也是谁也不敢分神说话!

  不过片刻,双方已是斗了五十七招,刀剑只有一次相交。杨华的虎口隐隐作痛,但那人的钢刀却损了一个缺口。虽然不过片刻,刀剑只有一次相交,但在这片刻之间,每一招都是蕴藏着极大的凶险。谁若稍有不慎,只怕就要血溅楼头,给对方快如闪电的刀剑,在身上搠个透明的窟窿了!

  杨华胜在剑法较为精妙,但那人的刀法却是比他更快,功力也比他稍胜一筹。

  剧斗中杨华反手一剑,攻敌之所必救,那知那人运刀如风,出手之快,当真是难以想像。杨华虽然是攻敌之所必救,但敌方那一刀已是先劈到来。

  幸而杨华还算应变得快,一觉微风飒然,立即卧倒地,一招“举火燎天”,挑开那人的刀尖,滚了开去。

  暗室中伸手不见五指,杨华躲到一根柱子后面,大气也不敢透。

  那人怕杨华突施偷袭,也是不敢作声。大家屏息以待,在黑暗中好像猫儿捕鼠似的,凝神静听对方的声息。

  杨华静了下来,方始心头一动:“这人的刀法为什么我好似熟悉,他是谁呢?”

  刚才在剧斗中无暇去想,只能见招破招,见式拆式,那里还能够顾及对方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刀法?但如今越想越觉可疑,杨华不禁大为震恐,心头惴惴不安了。

  就在双方屏息以待之际,忽听得楼下有个人说道:“不好,雄鹰阁的机关好像给人破了。”杨华认得这是释陀的声音。跟着听得马崑的声音说道:“雄鹰阁中没人看守的吗?”释陀说道:“没有。”马崑说道:“糟糕,金逐流的女儿多半是给那小子救出去了。咱们要不要上去看看?”释陀沉吟半晌,说道:“只那小子一人,倒还不惧。但说不定那个擅发暗器的高手也在里面,那就不可不防了。我看还是叫大伙儿吧!”

  马崑说道:“发蛇焰箭!”

  他们在楼下虽然是小声商议,但杨华和那个人都是身具上乘内功的人,听觉比平常人灵敏许多,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听到这里,他们也都立即明白,另一个人决不会是江布的爪牙!

  那人低声说道:“金姑娘已经脱险,咱们赶快离开这儿!”

  马崑把手一扬,一支蛇焰箭刚刚射出,忽见一条黑影,疾如鹰隼,凌空扑下。蛇焰箭的焰火还未升起,就给那人一刀打落。

  杨华跟着也跳下来,正好落在释陀附近。释陀喝道:“好啊,果然是你这小子!”一抖袈裟,当头罩下。一方面攻击杨华,一方面也是用来防暗器。

  杨华也不打话,剑光霍的展开,一招“三转法轮”,同一时间,刺向释陀上中下三处要害。

  这一招剑法,本来极其精妙,但在释陀袈裟一扑之下,杨华不知怎的竟有力不从心之感,虽然不至给他夺了宝剑,但那一圈剑光却是给他压缩了。

  马崑、周灿二人一见杨华只有一个帮手,紧张的心情大大减轻。马崑说道:“提防他的暗器!”抖着长鞭,把全身遮拦得风雨不透,便即上前堵截。

  那髯须如戟的汉子倒是怔了一怔,心里想道:“我平生不用暗器,他们碰上的不知是那位道上的朋友?”喝道:“杀你这种下三滥的脚色何用暗器?”

  声到人到,快刀如电,刀背一压鞭梢,反手刀立即沿着软鞭迳削上去。马崑那曾见过这种狠辣的刀法,百忙中急急一塌身形,软鞭盘头疾舞,只听得“嚓(口+克)”一声响,鞭梢已是给人的快刀削去一段。还算他的本领不弱,倒卧地上,滚出数丈之遥,这才保住了一颗头颅。

  周灿刚刚赶到,见此情形,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虬髯汉子的钢刀已是迎头斫下。

  周灿的本领可比马崑还差一大截,他用的也是一柄扑刀,双方相交,周灿的扑刀登时给震得飞出手中!那汉子一刀劈下,周灿的一条左臂应声而落,登时昏了过去。

  虬髯汉子喝道:“小兄弟,让我来领教这贼喇嘛的密宗功夫!”杨华刚刚退下,那汉子已是补上他的空缺,呼呼呼连劈三刀。

  释陀把袈裟一压一卷,陡然只觉手上一轻,那件大红袈裟已是给对方三刀划开六幅,随风飞舞。他手上剩下的只是一小幅了。

  那汉子哈哈笑道:“留给你作遮羞布吧,还不给我滚开!”释陀如奉纶音,拔步飞奔。那汉子亦已无暇追他,拉了杨华就跑。

  两人越墙而出,跑上屋后的山头,居高望下,只见园中的大火尚未熄灭。马群奔跑嘶叫之声隐隐可闻。

  那汉子说道:“小兄弟,你还有同伴留在里面吗?”

  杨华说道:“我是一个人来的!”

  那汉子诧道:“那么放火的是谁呢?”

  杨华说道:“我也正想问你,原来不是你么?”

  那汉子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独自一人来的。那有分身之术?”这话不啻告诉杨华,他一来到,便闯雄鹰阁了。

  杨华思疑不定,姑且试探一下,说道:“多谢你适才救命之恩。”

  那汉子不觉又是大为奇怪,说道:“我几曾救过你的性命?”

  杨华说道:“发暗器打灭火把,打死丁兆栋的不是你么?”那汉子笑道:“平生对敌,只凭一口钢刀,从来不用暗器。你把经过说给我听听,让我给你参详参详。”

  杨华心头如释重负,想道:“只要不是他救我的性命,那我就不用领他的情了。”当下把刚才的遭遇,说给这人知道。那汉子道:“有这样高明的暗器功夫的人,天下寥寥无几,我猜十九是千手观音!”

  杨华问道:“千手观音是谁?”

  那汉子道:“你可知道关东大侠尉迟炯么?”

  杨华说道:“听人说过。”

  那汉子道:“千手观音祈圣因,就是尉迟炯的妻子。但却不知她何故会到这个地方?嗯,对了,大概她还未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前往回疆,是以先来找我。”

  听到这里,杨华对这个人的身份,心中已然雪亮,不由得一颗心怦怦的跳:“果然是他,果然是他!我该怎么办呢?怎办呢?”

  杨华又再问道:“那么雄鹰阁的机关是你破的吧?”

  那汉子道:“也不是。或许是我的一位朋友,但我还未敢断定。”

  他没说出这个朋友的名字,杨华也没心情再理“闲事”,双眼瞪着那汉子,说道:“你,你是谁?”

  那汉子笑道:“说给你听无妨。我是朝廷的疑犯,官府眼中的强盗头子。我姓孟,名元超!”

  杨华虽然早已猜到他是孟元超,但听他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还是禁不住心头大震,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如纸。

  孟元超吃了一惊,说道:“小兄弟,你怎么啦?”

  杨华定了定神,勉强笑道:“没什么。原来你是孟大侠,失敬,失敬。”

  孟元超道:“小兄弟,你的剑法很是不错,令师想必是当世高人了,不知是那一位?还有你的姓名,我也未曾问你呢。”杨华刚才在雄鹰阁和他交手,用的全是张丹枫所传的无名剑法,孟元超从未见过,因此也就猜不透他的来历。否则以孟元超见闻之博,只要杨华露出一招段仇世或者丹丘生所教的功夫,他早就起了怀疑了。

  当然此际他也还是大为诧异的,不过却不是杨华的身世有所怀疑。他回想杨华刚才所使的剑法,越想越觉奇怪:“这少年年纪虽轻,剑法的精奇却是我平生仅见。除了他的功力稍差之外,金逐流和厉南星的剑法恐怕也未必胜得过他,金逐流已经是天下第一剑客,难道还有一位隐姓埋名的前辈,剑法比金逐流更高明的么?否则谁配做这少年的师父?”他那里想得到,杨华的这个“师父”,乃是已经死了将近三百年的明代武学大师张丹枫。

  孟元超怀着满腹疑团,静听杨华回答。

  杨华一声苦笑,缓缓说道:“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可不想贻羞师门,他老人家的名字,不说也罢。至于我自己,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孟大侠又何必知道我是何人?”
 
  孟元超眉头一皱,说道:“老弟,你何必这样自谦?嗯,莫非令师曾有嘱附,不许你泄漏他的行藏么?”

  要知世上的隐逸高人,往往也有怪僻的脾气,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名字。但孟元超心想,师父的名字容或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说出何妨?是以也就不禁对杨华稍稍起了疑心了。

  杨华心乱如麻,对孟元超的说话恍若似听而不闻,双眼只是定神的盯着孟元超。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孟元超吃了一惊,说道:“小兄弟,你怎么啦?是不是太累了,歇一歇吧?”

  杨华盘膝坐在地上,孟元超走过去出掌按在他的后心。杨华喝道:“你干什么?”

  孟元超大不高兴,想道:“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但以为杨华或许是由于精神太过疲倦,以至误解他的好意,便和杨华解释道:“我是想助你早点恢复精力。”

  杨华说道:“你站开,我不领你的情。也不用你帮助我。”孟元超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站过一边。心里想道:“这少年或许是因为本门的内功与别不同,故而拒绝我帮忙。但为何说得这样不客气呢?”他倒是有爱护后辈之心,虽觉杨华脾气古怪,也还是在他身边守护。

  过了一会,只见杨华头顶冒出腾腾的白汽,脸色逐渐变为红润。孟元超是个武学大行家,一看就知道杨华练的是正宗内功,不由得暗自欢喜赞叹,想道:“这少年显然是已得明师传授,虽未达到炉火纯青之境,功力之深,却已在我估计之上。他的剑法如此精妙,内功又如此火候,前途真是无可限量。只怕用不了十年,他就可以和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比肩了。唉,我那华儿在段仇世和丹丘生门下,不知已经学成没有,他的年纪和这少年倒是差不多。”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想起自己的儿子,不由对这少年更多几分爱护之心:“但愿我的华儿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少年,就是他的华儿。

  孟元超正自浮想连翩,杨华已经恢复精力,忽然一跃而起,说道:“孟元超,人家说你快刀天下无双,我还想领教你的刀法!”杨华突然直呼其名,还要和他比武,孟元超听了不禁为之一愕。连忙定睛打量杨华,心中怀疑不定:“莫非他是运功失误,热昏了头?还是着了邪了?”但见杨华的目光明如秋水,利若并刀,也正在盯着他望。看杨华的样子,又不像“着邪”的模样。

  孟元超老大的不高兴,冷冷说道:“这是江湖上的朋友给我脸上贴金,我是不敢当的。小兄弟,你的剑法高明之极,我是甘拜下风。”

  杨华哼了一声,说道:“你这是言不由衷。在雄鹰阁里,我早已输了一招给你。你当真对我是甘拜下风吧?”

  孟元超也着了恼,说道:“咱们既然比试过了,那又何必再比?”杨华说道:“雄鹰阁一架可还没有打完,非得再决雌雄不可!”

  孟元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少年人,你也未免太好胜了!你是否因为输了一招,就非把我压倒不可。哼,不是我倚老卖老,说句狂言,天下多少成名人物,败在我的刀下,他们也不过接个十招八招,你差不多可以和我打成平手,那是已经极难得了。我说甘拜下风,那是因为论你的年纪,不过我的子侄之辈!你一定要和我比试,那就只能有两种结果了!”

  杨华说道:“什么两种结果?”

  孟元超道:“你是希望压倒我以扬名立万是不是?那么第一种结果,就是我成全你心愿,让回你一招。但我不高兴这种急于求名的狂妄少年,所以我未必会让你!”

  杨华淡淡说道:“我不要你让,你也千万不可让我!”

  孟元超不觉又是一愕,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华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要你知道,我是决计不会让你的!刀剑上没长眼睛,你让我一招,可能你就会断送一条命!那时后悔已迟,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孟元超虽然气恼他的“狂妄”,却也欣赏他的坦率,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刀剑上没长眼睛,这话说得好!那么,我也要告诉你第二种结果了!”说至此处,双眼望着杨华,心中暗叫“可惜”,摇了摇头。

  杨华喝道:“第二种结果又是什么?为何要说不说?”孟元超缓缓说道:“这结果就是:你要想求名,结果恐将是自讨没趣;甚或如你所言,断送一条性命!”

  杨华咬着嘴唇说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结果早已在我意料之中,也正是我的所愿!何须你来提醒?”

  孟元超吃了一惊,疑心大起,说道:“这么说,你根本不打算和我比试,是打算和我拼命的了?”

  “不错,我打不过你,宁愿死在你的刀下!”

  孟元超这才知道:“原来这少年并非狂妄,也不是为了求名,他是要和我作生死的决斗,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你要和我拼命?”

  杨华心头苦笑:“你怎么知道与我无冤无仇?”不过,他却是不能把原因告诉孟元超。

  “究竟为了什么?”孟元超再问。

  杨华心乱如麻,一咬牙根,蓦地大声说道:“一定得有什么冤仇吗?我要杀你因为你是武林败类!”

  此言一出,孟元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武林败类”四字,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得别人这样骂他。

  “你凭什么说我是武林败类?”孟元超禁不住怒火上升,厉声喝问。

  “你自己知道!”杨华冷冷说道。

  “莫非这少年是清廷的鹰爪?只有清廷的鹰爪,才会骂我是武林败类!”孟元超心想。但随即想到:“但倘若他是朝廷的鹰爪,为何他又要来救金逐流的女儿?难道那也是假的?”饶是孟元超精明能干,也猜不透内里蹊跷了。

  “别拖延时候了,动手吧!”杨华喝道。

  孟元超纵声笑道:“老弟,这是你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你。你用不着礼让!”

  杨华一咬牙根,喝道:“接招!”一出手就是拼着两败俱伤的狠辣剑法,剑锋倒卷而上,划向孟元超胸膛。

  孟元超凝视他的剑尖,陡地一声喝道:“好狠的剑法!”声犹未了,快刀已是后发先至,向着杨华右肩的琵琶骨直劈下去。这一招是攻敌之必救,杨华虽有与敌偕亡之心,但武艺高明的人,本能的会在危险之际全力防御的。当下不知不觉的便即变招,身回步转,剑锋倏地由上而下,反削孟元超膝盖。这一下双方的险招都给对方解开,刀剑也未相交。但其中危机起伏,相差毫黍,连惯经阵仗的孟元超也不禁有点心惊。

  “这少年不知与我有何深仇大恨?竟然一出手就是这样狠辣的剑法?”杨华绕身游斗,续发数招,每一招都是指向孟元超的要害。孟元超疑团塞胸,却是无法向杨华发问。

  其实杨华之所以这样狠斗,倒不是非杀孟元超不可。他实是被迫如此,不得不然的。要知孟元超的刀法比他快,功力比他深,杨华也有自知之明,情知怎样也杀不了他的,无可奈何,当然唯有拼个两败俱伤了。他心里在想:“我拼着丧在孟元超刀下,也算是了结一桩心事。”

  但孟元超的快刀当真是不愧有“天下无双”之誉,杨华的剑法再狠再快,总是给他抢快半步,制敌机先。这么一来,杨华纵然想要拼个两败俱伤,也是不能如愿了。

  不过孟元超虽然有本领避免给杨华所伤,却没有本领可以避免不伤杨华而将他制服。论招数,杨华剑法的精妙实在还在他刀法之上,有好几招,孟元超实是尽展平生所学,方能化凶为吉的。好在杨华对敌的经验,远远不及他的丰富,否则他早已是难以“两全”了。

  孟元超骑虎难下,暗自想道:“久战下去,我不伤他,他必伤我,怎么办?这少年年纪轻轻,本领之高,在我所知道的后辈英杰之中,却是无人能及。莫说后辈英雄,前辈英雄,能够比得上他的也是寥寥无几!再过十多年,江海天、金逐流、厉南星这一辈武学名家老去之后,只怕他的武功就不难成为天下第一了。我若把他伤了轻伤犹自不妨,重伤了他甚或将他毙了,那岂不是大大可惜?”但要想只是轻伤杨华,孟元超踌躇再四,心中又是殊无把握。

  不知不觉斗了一百来招,孟元超渐渐有心力交疲之感,一咬牙根,心里想道:“且看看他的造化吧!”陡地一声大喝,一口气劈出六六三十六刀!

  在这样快的刀法之下,杨华那里还能反击对方?百忙中也顾不什么招数了,宝剑横空一划,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杨华接连退出六步,方能稳住身,虎口隐隐作痛。孟元超的刀锋丝毫也没损伤,不过却也未能把杨华的宝剑打落。

  原来杨华练的无名剑法,奥妙无穷。倘若对手平庸,他的剑法还不显得什么特别。但若敌手愈强,他的剑法也就愈加精妙。往往信手一挥,自成妙谛。他挡孟元超的快刀,突然发出的这一“招”,乃是顺着孟元超的攻势施展的,这一招之中,已是蕴藏着好几派上乘剑法的精华,他自己还不知道。在孟元超眼中看来,这一招好似嵩山派的“叠翠浮青”又好似青城派的“古柏森森”,还有几分似是少林派的“达摩面壁”,恰到好处的把孟元超所想攻击的破绽全都封闭了,教孟元超无从着手。孟元超本来只想击落他的宝剑,不得已才令他受伤,决计不想杀他的。对方既然无懈可击,孟元超也只能把刀法暂且一缓了。

  由于双方出手都是快如闪电,孟元超的刀法更快一些,是以刀剑虽然碰击,但杨华的宝剑迅即被对方的钢刀弹开,运到剑上的劲力也就不足以断对方的钢刀了。

  孟元超虽然未能得手,实际却是占了上风,稳立不败之地。这样打法,既然无须顾忌宝剑,又能耗损对方真力。孟元超的功力高出杨华不止一筹,最后必然能够得手——打落他的宝剑。

  孟元超试出了这是最好的战术,心头大喜,喝道:“小伙子,我不想伤你,你还不扔剑认输?”杨华喝道:“我死且不惧,何惧受伤?有本领你就杀掉我好了,我非和你打下去不可!”孟元超摇了摇头,佯怒喝道:“好小子,那你领死吧!”刀光一闪,这次比起刚才更加快了,一口气劈出七七四十九刀,杨华连退出七步,虎口酸麻,宝剑几乎掌握不牢。但他依然顽强得很,孟元超四十九刀刚刚告一段落,他又挥剑疾攻过来。

  又是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孟元超快刀再展,当真是“攻如雷霆疾发,守如江海凝光!”杨华的宝剑攻不进去,只能招架。这次孟元超一口气劈出八八六十四刀,杨华退出五步之时,才不过挡了二十五刀,己是知道自己这次决计难以招架,牙根一咬,突然把宝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使出了孟家刀法!

  孟元超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正当杨华变招之际,他忽地听得密林深处,似有脚步声向着他们这边跑来。孟元超喝道:“是谁?”在这霎那间,他还以为是杨华的党羽。

  他一直以快刀克制住杨华,杨华的剑法虽然奇幻无比,他已是立于不败之地,是以在这霎那之间,他倒没有怎样提防杨华能有反击之力,而是比较注意来者是谁?

  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少年,会突然使出他的孟家刀法,剑法化为刀法,更加出他意料之外!

  杨华有无名剑法的根基,把剑法化为刀法,深得孟家快刀的精髓。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比不上孟元超的。剑法讲究轻灵,刀法讲究迅猛。他以剑作刀,快是差不多有孟元超那样快了,但力道却是相差颇远。假如换了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杨华使出对方的看家本领,那必将是自己讨死无疑。孟元超要破他的“快刀”,用不了三招两式。

  但此际孟元超陡然看见自己平生精研的刀法从杨华手中使了出来,却是不由得心头大震,一片茫然,那里还能从容破解敌招,他是连本能的要防御自身都忘记了。

  孟元超失声叫道:“你,你是谁?”杨华唰的一剑,已是斫到他的身上!

  树林中跑出三个人,也正是在杨华出剑的这一瞬之间,三个人同时叫了起来!

  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杨大哥,快住手,他是你的爹爹!”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杨华朝思暮想,刚才在雄鹰阁里,却不能见得着她的金碧漪!

  一个惊惶之极的声音叫道:“华儿,你怎可忘了我的吩咐,他是你的爹爹!”杨华听得金碧漪的声音,已是惊得呆了!但这个人的声音,却是更加令他震动!

  这个人是他的二师父段仇世!是这三年多来,他心一直怀着疑团,不知是死了还是仍然活着的恩师!

  他用孟家的刀法来对付孟元超,这是段仇世教他的。但段仇世也曾吩咐过他,只许将孟元超打败,不能伤了孟元超的。但现在他这一剑已是斫到了孟元超的身上!

  还有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道:“孟大侠,他是你的儿子!”这个人跑得最快,但也还是迟了一步。

  这个人就是杨华日前碰上的那个神偷,他也正是孟元超的好朋友快活张!十二年前,孟元超就是托他去给云紫萝送信,希望云紫萝把儿子归还他的。

  孟元超在杨华使出孟家刀法的时候,早已知道杨华是他的儿子了。所以在听得快活张告知真相之时,他虽然仍是禁不住心弦颤抖,但所受的震动之深,却是远远不及杨华了。杨华那一剑砍在他的身上,他也没觉怎么疼痛。

  “他是你的爹爹!”这句话同时从段仇世和金碧漪的口中大叫出来,杨华听到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但他知道他的恩师和他的爱侣是决不会欺骗他的!

  这一瞬间,他好似灵魂脱离了躯壳,脑海一片空白,冷意直透心头,思想和血液在一瞬之间,都好像突然凝结了!忽地只觉地转天旋,杨华的身子便似一根木头似的,幌了一幌,向前倒下。

  一阵剧痛,跟着是麻木之感,迅速蔓延,耳边依稀听见金碧漪和段仇世的惊呼之声,突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原来杨华向前仆倒之时,正是碰在孟元超的刀尖上,刀尖刺进去的部位,正是他的心房!

  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化,都是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杨华那一剑刚刚砍着孟元超,随着便是他自己倒下去了。

  那一瞬间,孟元超所受的震动虽说是不如杨华之深,但也是心头一片茫然,呆若木鸡的。

  刀尖插进了儿子的心房,孟元超这才突然好似从一个恶梦中惊醒过来,“啊,华儿!”他的神智刚刚清醒一些,伸出手臂,轻轻揽着杨华,让杨华靠在他那宽阔的肩膊之时,他自己也给段仇世和快活张抱住了。

  “别动,别动!”段仇世叫道。

  金碧漪赶了到来,只见孟元超满身鲜血,但还能够说话。杨华却是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孟元超右手拿着的那把钢刀,仍然插在他的身上,没敢拔出。金碧漪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跳出来了,她吃惊得连问也不敢问。

  段仇世迅即在杨华的身上点了几处穴道,这是他的独门的点穴手法,可以阻止杨华的鲜血大量外流。点了穴道,轻轻的把那柄钢刀拔了出来,快活张在一旁早有准备,立即把金创药替他敷上。快活张是天下第一神偷,他这金创药也是天下第一的治病灵药,是他从崆峒派那里偷来的。

  “幸好歪了一点,不是插正心房。”段仇世吁了口气,说道。但他的脸色非常沉重。




第二十四回
  何须拔剑寻仇去

  依旧窥人有燕来



  金碧漪颤声问道:“他、他怎么样?活得成么?”

  段仇世道:“伤是伤得很重,好在他的身体壮健,又有张兄的灵药,性命或许可以保全。”金碧漪稍为安心,但从段仇世的语气听来,是否能够把杨华治愈,却还是没有把握。金碧漪唯有盼望杨华吉人天相,能够逢凶化吉了。

  孟元超呆若木鸡,忽地好像发狂似的喊道:“放开我,让我看看华儿!”

  快活张道:“孟大侠,你的伤也是不轻,你别激动,让我给你敷上金创药。”

  孟元超叫道:“我后悔当年不该离开紫萝,对华儿也没有尽过为父之责。今天的报应,乃是活该!我只恨为什么不是华儿杀死了我,却是我杀死了华儿!”

  快活张道:“孟大侠,这不是你错。你的华儿也没有死!”孟元超刚才呆若木鸡,对段仇世和金碧漪说的那段话根本没有听见,是以对快活张所言还是半信半疑,叫道:“当真没死?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可是他却不能上前亲自去察看杨华的伤势了,在心力交疲的情形之下,他想挣脱快活张的掌握,突然晕了过去。

  段仇世叹了口气,说道:“只怪我来迟一步。张兄,孟大侠伤势如何?”快活张也是叹了口气,说道:“他的伤本来是比杨华的伤轻一些,就只怕他的心情不能平静,会影响他的身体。要救活他不难,但我担忧他不能安心养伤,他一定会为儿子的死生未卜而焦虑的。”

  段仇世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他救活吧?”

  金碧漪听见“死生未卜”这四个字从快活张口中说出来,她的心情是更加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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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华好像一个躺在墓穴里的活死人,忽地渐渐有了知觉,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黑暗中好像“看见”杨牧向他走来,大声向他叫嚷:“我虽有不是,但害得咱们家破人亡的却是孟元超!不是他,你的亲娘也不会死。要你报仇,要你报仇!”跟着出现了孟元超的幻影,叫道:“孩子,孩子!”段仇世和金碧漪也忽然出现了,齐声叫道:“他是你的爹爹,他是你的爹爹!”杨牧血流满面,抓着他大喊:“不要相信他们的话,我才是你的父亲,我才是你的父亲!”

  杨华在迷乱中忽然叫得出声音来了:“你不是我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

  迷糊中只觉一缕幽香沁入鼻观,有人偎在他身旁,温润的手心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柔声说道:“好了,好了,华哥,你醒来了。你睁眼看看,看我是谁?”

  跟着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严肃而又慈祥的声音在他耳边缓缓说道:“华儿,你别胡言乱语,孟大侠是你的爹爹!”

  杨华张开了眼睛,像是从一个恶梦中惊醒过来,心中犹有余悸。他发觉自己是躺在床上,房间里有两个人。倚偎着他的是金碧漪,坐在床前看着他的是他的二师父段仇世。

  但却没有看见孟元超!杨华在一阵喜悦之后,心头又是不禁一沉了。

  他的心里还是纷乱得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这恶梦是结束了!

  虽然犹有余悸,但在心底深处,对于这样的一个结束,却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自从他知道杨牧是清廷的鹰爪之后,心中一直引以为耻,他也一直为了和孟元超要决斗而感到为难,希望这个决斗能够拖得越迟越好的。但想不到会在雄鹰阁突然碰上了孟元超,而他又以为杨牧真是他父亲,父亲纵有千般不是,总是父亲,自己既为人子,那就非得替他报仇不可!

  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孟元超是他的父亲!如果真的话,这就恰如一阵清风,一下子就把他心中的云翳吹散了!

  当然是真的,他知道。因为说话的人,一个是他的红颜知己,一个是他的白发恩师。

  刚才他在神智昏乱之际说出的谵说,是由于要驱逐杨牧在他心中的幻影,不愿认他为父的。但金碧漪和段仇世都会错意了。

  他相信金碧漪和段仇世决不会骗他,他也希望孟元超真的是他父亲。但他却没有看见孟元超。

  蓦地他记起来了,那一剑、那一剑,在那一天他失掉知觉的那一剑,不正是斫在孟元超身上吗。

  “莫非我亲手杀死了我的父亲?”杨华不由心头颤慄了。“孟大侠呢?”杨华问道。

  段仇世只道他还有怀疑,郑重说道:“华儿,你应该相信我。从今之后,你应该叫孟大侠为爹爹。从今之后,你也不是杨华,而是孟华了。华儿,你知不知道,你这条性命是你的爹爹给你检回来的。你的爹爹有一枝关东大侠尉迟炯送给他的老山参,他自己舍不得吃,都给了你!”

  听了这话,孟华又是惶惑,又是震惊!

  令他惶惑的是:为什么孟元超会是他父亲?难道杨牧在小金川告诉他的那些事情竟是真的?

  不错,在他内心深处,一直以有杨牧这样的一个父亲为羞,巴不得自己不是杨牧的儿子。但假如杨牧说的那些事情是真,他也羞于做孟元超的儿子!

  令他震惊的是:从师父的语气听来,孟元超为了救他性命,把可以赎命的老山参给他吃,那么孟元超会不会因此、因此……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知道,孟元超是他父亲,这桩事情已是无可置疑的了。父母做得对不对,那是另一回事情,但假如自己真的杀死了自己的生身之父,他又怎能再活在人间?

  金碧漪似乎知道他的心情,柔声说道:“你别着急,令尊受的伤没有你这么重,一定会医得好的。只是令师希望他能够较为静心养病,所以不让你们同在一个房间。”

  孟华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回过头来,望他师父。他却不知,金碧漪虽然没有骗他,也还是有所隐瞒的。不错,孟元超的伤是比他轻,但孟元超的病况,却是比他更重。

  段仇世从孟华充满惶惑的眼神,已经知道他想要问的是什么了,说道:“华儿,你不要说话。我把你父母的事情,讲给你听。他们自小就是一双情侣,本来就要成亲的,只可惜生逢乱世,拆散了他们的大好姻缘。……”

  听完了这个伤心故事,孟华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并不是杨牧说的那样。他的母亲是因为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八年之后方知那是谣传),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才嫁给杨牧的。而杨牧当时则还是以侠义道的身份出现的,他的工于心计,不但骗过了许多武林前辈,也骗过了孟华的母亲。

  段仇世叹了口气,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这不是你爹的错,也不是你妈的错,要怪只能怪满洲的鞑子,要恨只能恨欺骗了你的母亲的人!”孟华泪盈于睫,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妈,你的命好苦啊!我真是个不肖的儿子,这些年来认贼作父,还几乎杀了我的爹爹!”

  金碧漪替他拭干眼泪,说道:“过去的都已过去了,如今你们父子相认,骨肉重圆,应该欢喜才对,还哭什么?”

  段仇世道:“过几天待你爹好了一些,你再去见他吧。如今我给你说另外一个故事。”

  孟华瞿然一省,说道:“不错,二师父,我正想问你,那天你和三师父受了重伤,我以为,我以为……”

  段仇世笑道:“你以为我们都死了是么?”

  孟华说道:“当时我晕了过去,后来的事一概不知。二师父,原来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但为什么醒来之后,我却不见你们。三师父呢?他、他也没事吧?”

  段仇世道:“你的三师父还是好好的活着。和我一样,他的伤亦是早已养好了。但和我不同的是,我没什么顾忌,他却还不便公然露面,所以没有和我同来。”

  孟华这几年来一直为着两位师父的生死未卜而担心,如今这盘塞心中的“结”一旦解开,自是大为欢喜,精神不觉也好了许多,当下问道:“那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段仇世正想回答,有人推门而入,笑道:“好了,孟老弟醒过来了,那天我抢了你的坐骑,你还怪我吗?嘿,嘿,也幸亏有你那匹红鬃马,省掉了我不少脚力,我才能到了拉萨报讯之后,又再赶回这里和你爹爹相会。”

  这个人不用说就是那个“天下第一神偷”快活张了。

  金碧漪道:“张大叔,孟大侠好了些吗?”快活张是孟元超的好友,这几天来,他都衣不解带的服侍孟元超的。

  快活张道:“比昨天好了一些,他发梦也记挂着他的华儿,刚才还要我扶他过来看看呢。我可不敢让他起床。”

  段仇世笑道:“华儿刚刚问起我那一天的事情,你来得正好,你告诉他吧。”接着说道:“华儿,那天就是这位张大哥救了我和你的三师父的。”

  原来那天段仇世、丹丘生和前来石林向丹丘生寻仇的两个魔头阳继孟、欧阳业斗个两败俱伤,阳继孟邀来的帮手——丹丘生的师叔、崆峒派的长老洞玄子也已死了。段仇世、丹丘生伤得极重,已经停了呼吸,以至杨华也以为他们已经死了。其实他们还没有死。在杨华晕过去之后不久,快活张来到了石林。

  快活张说道:“那年春天,我在小金川见过孟老弟的爹爹,跟着就到石林来探望你的三师父。希望能够知道你们师徒的情况,好回去说给你的爹爹知道。

  “那天我来到了石林,忽见阳继孟和欧阳业这两个魔头相互扶持,走了出来。我不知道他们业已受了重伤,自忖不是他们的对手,连忙躲避。唉,真是可惜,要是我早知道的话,那天我就把他们杀掉了。”

  段仇世道:“幸好你当时没有把他们杀掉。”快活张诧道:“为什么?”段仇世笑道:“要是你把他们杀掉,我如何能亲手报仇?”孟华说道:“欧阳业那厮也曾打了我一掌,师父,这个仇请准徒儿替你老人家报吧。”金碧漪笑道:“你要替师父报仇,可先得好好养伤啊!”

  快活张继续讲述那天的遭遇:“我看见这两个魔头从石林里出来,心头不住卜通通的跳,只怕他们还会去而复来。当下慌忙进去察看。

  “在剑池入之处,首先发现一个老道士的尸体,胸口插着一把短剑。我认得是崆峒派四大长老之一的洞玄子,那短剑则是段兄之物。”

  段仇世说道:“当时我和这老道作最后一拼,我的剑已经给他削为两段,半截断剑掷出,也不知命中没有。幸好正中他的胸膛要穴,否则后果真是不堪想像。他最后那一掌也真是委实厉害,后来张大哥来救了我,虽有灵丹妙药,我也还是昏昏迷迷的睡了七天七夜方才恢复知觉。”

  快活张继续说道:“随后我发现你的两位师父倒在剑池旁边,你三师父的伤恐怕比你二师父的伤还更重些,我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呼吸都已停了。但却没有发现你。”

  孟华回忆当日情形,笑道:“当时我晕倒在平台下面,四面都是高逾人头的石笋,怪不得你找不着。恐怕你也以为我已遭了那两个魔头的毒手了吧?”快活张哈哈一笑,说道:“我当时真的这样想的,以你的两位师父之能,都是死的多活的少,你如何能够逃出魔掌?

  “当时我心烦意乱,生怕那两个魔头还要回来,只好把你的两位师父先救出去再说。

  “说老实话,你的两位师父伤得极重,要救活他们,我是殊无把握。我找了一辆马车,连夜离开。幸好他们功力深湛,在车上睡了七日七夜,终于醒过来了。”

  段仇世笑道:“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其实我之所以能够险死还生,全是倚仗他的妙手空空绝技。”孟华怔了一怔,不懂这两者之间有何关系。段仇世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这位天下第一神偷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么?”

  孟华恍然大悟,说道:“师父说的,可是张老前辈偷了天山派掌门夫人冰川天女冰宫中一朵异种雪莲这桩事情?”

  段仇世道:“不错,我和你的三师父就是靠这朵天山雪莲制成的灵丹救活的。”

  快活张道:“段兄,你也不用客气,要不是你的功力深湛,纵有灵丹,也是无济于事。”接着回过头来,和孟华说道:“在那一年当中,我也曾经又再到过石林一次的,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孟华道:“啊,你是几时来过的,我真的一点不知。”

  快活张道:“在你两位师父的病情业已脱离险境之后,那是距离那天半年有多的日子了。他们尚未痊愈,对你十分挂念,也不知你是否还在石林,我只好替代他们来探望你了。

  “那天晚上,我来到石林,看见你正在剑峰练剑,你的剑法出神入化,我一看就知不是你的两位师父所传。”

  孟华说道:“二师父,我还未曾告诉你呢。我在剑峰的一个石窟之中,找到了前明大侠张丹枫所留的无名剑法。”

  段仇世道:“我已经知道了,我也正是因此,才叫张大哥暂时不让你知道我的消息的。”

  孟华道:“为什么?”

  段仇世道:“怕你分心。我知道你天性纯厚,倘若你知道我们还活在人间,那还不立即赶来之理?”

  孟华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惭愧自己对师父的关心远远不及师父对自己的关心;感激师父对自己的体贴竟是如此的无微不至。

  快活张道:“你的两位师父武功未曾恢复,我怕他们的对头找来,特地躲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回疆。不知不觉过了将近三年,我在回疆、西藏各地倒是交了不少朋友。”

  孟华说道:“怪不得我一路上听人说起你的故事。张大侠,这一带的老百姓说起了你都是十分尊敬呢。”
 

  快活张笑道:“我那里配称得什么大侠?他们喜欢我只因为我是专偷富人的小偷罢了。你改一个字,叫我做‘大叔’好啦,什么‘大侠’不‘大侠’的,叫得我皮肤都起疙瘩。”

  段仇世笑道:“这位张大叔就是这个脾气,不喜欢沽名钓誉,只喜欢游戏人间。虽然他不折不扣的做到了一个侠字,却不愿意以侠自居。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孟华道:“张大叔,后来的事怎样?”

  快活张道:“后来的事让你师父说吧。”

  段仇世道:“我的伤早已好了,迟至现在方始露面,那是因另有一桩事情。”说话之间,喟然微叹。

  孟华疑虑不定,连忙问道:“什么事情?”

  段仇世道:“洞玄子本来是我杀掉的,崆峒派的人却把这笔账算在你的三师父头上。”孟华的三师父丹丘生本是崆峒派的门下,洞玄子乃是他的师叔。

  孟华说道:“三师父早已被崆峒派逐出门墙,不能算是崆峒派的弟子了。三师父每说起这件事情,就愤激得很,大口大口的喝酒。我虽然不知道是什原因,但想来总是崆峒派那班臭道士的错。那天也是那个老道士先要杀三师父的,刀剑无情,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那有什么好说?”

  段仇世叹气道:“华儿,你不知道的,武林的规矩很严,纵然已被逐出门墙,本门的尊长还是不能冒犯的。外人可不理会谁是谁非,总是说你的三师父以下犯上,杀了师叔。

  “我本要挺身而出,去找崆峒派的掌门说明此事,你的三师父不许我这样做。当年他何故被逐出门墙,他也似有难言之隐,不肯对我明言。他的伤又没有大愈,我也只好留待他日再说了。”

  金碧漪忽道:“段老前辈不用担心,将来让我回去央求家父出来调解此事可好?”

  这正是段仇世想要的事情,笑道:“有令尊出头,那自是最好不过了。丹丘生虽说不愿宣扬他原来所属的门户之羞,但对令尊我想他是不会隐瞒的。事情清楚之后,那就好办了。”孟华这才知道,三师父之所以不便公开露面,原来是为了这桩事情。

  段仇世道:“这两年多来,崆峒派大举出动,到处搜查你三师父的下落,他们却没想到,我们是躲在回疆。”

  金碧漪笑道:“你们别是尽顾谈话,孟大哥几天没吃东西,也该进点稀饭了。今早我已准备好啦。”

  段仇世笑道:“你瞧金姑娘对你多体贴,你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七日七夜,每天她都准备你醒来要吃的东西的。对啦,我和张大哥也该去看一看华儿的爹爹,金姑娘,麻烦你服侍他吧。”当下便与快活张走过邻院,好让这两小口子有个机会细诉衷情。

  孟华喝过稀饭,说道:“你的小菜真好吃,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吃过的美味。”

  金碧漪心里甜丝丝的,说道:“你这张嘴就会讨人欢喜,哼,你几时学得这样油嘴滑舌的?”其言似有憾焉,其心实则喜之,两人的手不知不觉握在一起了。

  孟华说道:“这次我一点也帮不上你忙,反而累你服侍我,我真是惭愧。”

  金碧漪低声说道:“说实在的话,我刚才虽然骂你,心里是非常感激你的。这一次你不顾性命危险,跑来救我,我已打定主意,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

  孟华道:“你怎么样?”

  金碧漪面上一红,原来她想说的是“我就削发为尼。”给孟华这样钉着来问,她倒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半晌说道:“我不告诉你,总之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的。你伤得这样重,前几天真是把我急坏了。好在你活转过来,否则只怕我也不能活了。”

  孟华说道:“我在途中听得你被江布那厮关在雄鹰阁里,我也急坏了。漪妹,你是怎样脱险的。”

  金碧漪道:“我是快活张和千手观音祈圣因两人救出来。祈圣因就是关东大侠尉迟炯的妻子,你知道么?”

  孟华说道:“那天晚上,爹爹已是猜着是她了。她是天下第一暗器高手,对么?但雄鹰阁遍布机关,他们怎么会懂得破法的?”

  金碧漪道:“你忘记了快活张是天下第一神偷了,他早一天就把江布藏在密室的雄鹰阁秘图偷出来了。”

  孟华说道:“江布怎么这样糊涂,没有发现?”

  金碧漪道:“快活张聪明绝顶,他是天下第一神偷,对机关暗器这类学问也是颇有研究的,他看过之后,又偷偷放了回去,先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

  孟华说道:“尉迟夫人呢?”金碧漪道:“她来过这里,那支人参就是她替丈夫送给你爹的。为了赶着到回疆去会她的丈夫,她在这里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

  孟华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金碧漪道:“是拉萨郊外快活张一个藏人朋友的家。这人是个小牧场的场主,在拉萨城里也有住宅的,他把这地方借给我们使用。”

  孟华想起一事,说道:“我在昭化的时候,曾经见着你的江师兄。他正找寻你呢。”

  金碧漪道:“我已经见过他了。”

  孟华说道:“你为什么不跟他回家?”

  金碧漪嗔道:“你这是明知故问。哼,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和他吵架呢!”

  孟华又惊又喜,说道:“你和江上云吵了架了?”

  金碧漪道:“他说你不好,我当然和他吵架。”

  孟华笑道:“这也怪不得他,你在小金川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不也是把我当作坏人么?”

  金碧漪道:“我已经告诉他,你是怎样帮忙义军的事了,他仍然疑神疑鬼,认定你来历可疑,恐你有别的用心,你说气不气人?”

  孟华心里明白,江上云之所以对他疑心,乃是由于一直以为他是杨牧之子的原故。倘若是在从前,他听得金碧漪这样告诉他,可能还会引起他的自惭形秽之感的,但现在他却是心情舒畅,不以为意了。淡淡说道:“那也不用生气,是好是坏,事情总有水落石出之时。”

  金碧漪笑道:“现在好了,待他知道你是孟大侠的儿子,看他向不向你赔罪。”

  孟华说道:“一个人的出身自己不能选择,但一个人走的路则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我只盼我自己走的路走得对,倒不想倚靠父亲的声名!”这话说了出来,忽地想起金碧漪的父亲就正是四海闻名的人,不知她会不会感到不高兴。

  金碧漪道:“你这话说得对,我就不高兴人家只把我当作金大侠的女儿。”孟华知道她“不高兴”的乃是这个,不觉更有知己之感,冲口而出,说道:“漪妹,你真好!”

  金碧漪笑道:“你怎的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我有什么好?”

  孟华笑道:“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在你和我相识的时候,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且又来历可疑,但你却没有因此看不起我。你的江师兄和你们当对,但我知道在你的心目之中,也并没有因此觉得他是好像应该比我高出一头。”

  金碧漪似喜似嗔,说道:“哦,你是曾经这样想过的吗?我一直都不知道,现在才嗅出有点酸溜溜的味道来了。傻小子,告诉你吧,在我的心目之中,你是比任何人都更重要呢!”

  孟华乐得不知说出些什么话才好,只能紧紧的握着她的手,重复说道:“漪妹,你真好,你真好!”

  金碧漪忽地噗嗤一笑,说道:“孟大哥,你说我好。但有一件事,我可说不大好呢!”

  孟华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事情?”

  金碧漪道:“你是不是新近结识了一位邓姑娘,江师兄对我说你和她很亲热呢!有这事么?”

  孟华叫起撞天屈来,说道:“其实我和那位邓姑娘相识,说起来也是还是由于你原故。”

  金碧漪道:“为什么?”孟华说道:“她骑的那匹白马和你那匹白马甚为相似。那天我在昭化的骡马市场见她骑着白马经过,跑得风也似的快,一时没有看得清楚……”

  金碧漪笑道:“所以你就追下去了。”

  孟华说道:“我认错了人,还险些给她误会呢。好在那个时候,恰巧碰上追踪她的仇家来到,我帮她打了一架。”

  金碧漪笑道:“她当然很感激你了。”

  孟华说道:“我真的只是帮了她一点小忙,别的什么都没有,后来——”

  金碧漪道:“后来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那江师兄碰上你们,你就把那位邓姑娘扔给他不理了,是吗?”

  孟华松了口气,说道:“是呀。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那里谈得到什么亲热,你别相信江上云的胡说。”

  金碧漪笑道:“你知道我怪你什么吗?”

  孟华怔了一怔,心道:“难道她不是怪我和那位邓姑娘亲热?”只听得金碧漪笑着接下去道:“我怪你救人没有救得彻底,送佛没有送上西天。你应该保护她往天山,你却丢下不管。”

  孟华喜道:“原来你是怪我这个。说实在话,当时我也有点自私的念头,我是希望你的江师兄送她的。”

  金碧漪笑道:“所以我说你这件事情做得不大好呀,你当我是个气量狭窄的女子,呷你们的醋吗?”

  孟华说道:“是,是我做得不够好。不过,要是你的师兄和那位邓姑娘能够好起来,那也是一件美事呀!”

  金碧漪道:“在你来说,当然更是一件‘美事’了。你可不用顾虑别人把我抢走了。不过,我这样相信你,你却不能如我这样相信你,我可还是要生你的气呢!”她说要生孟华的气,却是“噗嗤”的笑了起来。

  孟华乐得心里开了花,只知道重复的说道:“漪妹,你真好,真好!”金碧漪“嘘”了一声,说道:“张大叔和你的师父回来了。”

  外面一声咳嗽,跟着是快活张的声音笑嘻嘻的道:“你们俩小口子的私己话说完没有。孟老弟,瞧谁来看你了。”门开处,三个人走了进来,段仇世和快活张是扶着孟元超走进来的。

  父子重逢,恍如再世。这霎那间,两人的心里都是又欢喜,又悲伤,竟然说不出话来。

  段仇世说道:“华儿,还不快叫爹爹!”孟华泪流满面,金碧漪将他扶了起来,笑道:“你们父子团圆,那是天大的喜事,你还哭些什么。”

  孟元超揽住儿子,说道:“华儿,爹爹对不起你!”孟华哽咽说道:“爹,孩儿不孝,一直不知身自何来,几乎犯下弥天大罪,伤了爹爹……”

  段仇世道:“这也怪不得你,要怪应该怪我没有早告诉你。”

  孟元超收了眼泪,哈哈笑道:“你伤了我,我可高兴得很啊!”

  孟华不解其意,正自一愕。孟元超继续说道:“孟家刀法,现在总算是有了传人。华儿,我想不到你学得这样快,用不了几年,你就可以赶过我啦!”

  孟华这才明白父亲的意思,说道:“这都是师父的功劳。是师父嘱咐最紧要把这刀法练得十分纯熟的。”
 
  段仇世笑道:“孟大哥,我应该向你告罪才是。实不相瞒,我是出于一念之私,为了报复当年曾经败在你的手下,我才教徒弟这个法子,将你打败的。幸亏没有铸成大错。”

  孟元超笑道:“多谢你给我调教出一个好儿子。”段仇世也笑道:“多谢你送给我一个好徒弟。”

  孟元超道:“华儿,有一事我倒是有点不明。”

  孟华说道:“不知爹爹说的何事。”

  孟元超道:“你的刀法炉火虽未纯青,但有几招变化精妙,却还在原来刀法之上,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孟华说道:“孩儿在石林曾于无意之中,发现了前代大侠张丹枫所留下的无名剑法,那天大概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把剑法化到刀法来了。”

  孟元超更为欢喜,说道:“华儿,想不到你还得到了这样旷世难逢的奇遇,这真是天大的造化了!”

  段仇世恐怕孟元超太过兴奋,精神支持不住,说道:“孟大哥,你们父子相聚的日子长着呢,你先回去歇歇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父子相认之后,孟华的病一天天好了起来,过了半月,他除了功力未曾恢复之外,行动已是如常了。孟元超也好了许多,不过却没他好得这样快。还要扶着拐杖,才能走动。

  段仇世看见孟华逐渐复原,甚为欢喜,说道:“那次石林之战,你的三师父元气大伤,比我还更严重。他的武功迄今尚未完全恢复,崆峒派的人正在大举出动向他寻仇,我实在是有点放心不下。这些年来他对你也是十分挂念,我应该回去,把你们父子业己团圆的喜讯告诉他了。”

  孟华说道:“两位师父对弟子恩重如山,弟子不知怎样报答才好。弟子本该和你老人家一同回去探望三师父的,如今只好等待爹爹的病好了再说了。”

  段仇世道:“我们做师父的只希望你能够长大成材,那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了。如今你的成就已经超过我们期望,还用得着什么报答。你也不用着急去探望你的三师父,你爹病好之后,恐怕也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你帮手呢。”

  段仇世走了两天,快活张跟着也离开他们。他是孟元超催促他离开的。因为快活张还要到两个地方去替义军报讯,为了照顾孟元超父子,已经躭搁了将近个半月。不过好在他是天下跑得最快的人,估计还不至于误了大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又过了十来天。孟华一来由于年轻力壮,二来又得那支千年老山参之助,病一好起来就好得很快,不但行动如常,功力也恢复了七八分了。

  孟元超也已经可以去掉拐杖走路,不过却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还要一段时间静养,方能恢复精力。

  段张二人相继走了之后,金碧漪留下来与孟华作伴,细心照料他的父亲,像是孝顺的媳妇照料家翁一样。孟元超见他们小两口子亲热的情形,心中自是暗暗欢喜。不过孟元超可还没有知道江家有与金家提亲之议,他心里只是打着如意的算盘。金碧漪的父亲金逐流和他是好朋友,他想难得儿女情投意合,这婚事将来由他向金逐流提出,谅无不成之理。为了恐防金碧漪害羞,对这小两口子的事情,他也只是放在心中,并没有当面说破。

  当然他的喜悦的心情,是瞒不过儿子的眼睛。孟华自己却是知道这头婚事恐怕还有许多情海波澜,为了怕父亲为自己的事情操心,他当然也是不便和父亲细说。

  他注意到了父亲喜悦的心情,也注意到了父亲在喜悦之中,也时不时会流露出焦虑的神色。

  “爹爹担忧什么呢。难道他已知道了江大侠要为儿子求婚之事。”孟华心想。

  这谜底终于在这一天揭开了。

  这天孟华一早起来,像往常一样,到父亲房中问候。他恐怕父亲尚未睡醒,脚步走得很轻。走到门前,只听得孟元超在里面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道:“可恨我的病还未痊愈,快活张又未回,这可怎好呢。怎么好呢。”孟华走进去忍不住问父亲:“爹,你有什么心烦之事。”

  孟元超道:“我这次本来是奉了义军首领冷铁樵之命,前往拉萨办一件事的。这件事情,别人很难代办。我却因病躭搁,只怕迟则生变,能不心烦?”

  孟华说道:“冷头领是不是想请爹爹前往拉萨,说服达赖喇嘛,叫他不要出兵攻打青海的白教法王。”

  孟元超道:“啊,你已经知道了!”

  孟华说道:“我在柴达木的时候,冷萧两位头领曾经和我说过。他们说白教法王和义军是订有攻守同盟的,清廷由于鞭长莫及,因此想唆使西藏的达赖喇嘛与白教法王自相残杀,满州鞑子好坐收渔人之利。”

  孟元超叹了口气,说道:“是呀!清廷已经陆续派人前往拉萨了,达赖喇嘛恐怕会在清廷威胁利诱之下,听他驱使。而我却只能躺在这里,干瞪眼儿,没法可想。”

  孟华说道:“一定非爹爹前往不行吗。”

  孟元超道:“我和布达拉宫(达赖喇嘛所住的地方)的首席护法喇嘛弄赞法师有特别的交情,十多年前,他被仇人行刺,我曾救过他一命。现今的达赖喇嘛是个幼童,黄教喇嘛的大权乃是操诸弄赞法师之手。冷大哥若派别的人去,弄赞法师恐怕未必会卖这个交情。”

  当孟元超父子倾谈之际,金碧漪早已悄悄的走了进来,听到这里,说道:“孟伯伯,你能够自己去当然是最好,既然不能前往,那也不妨请别人代你走一趟呀。你写一封亲笔书信,信上不妨写上一些只有弄赞法师和你才知道的事,想来他也应该相信得过的。”

  孟元超道:“这个法子我不是没有想过,不过,唉,有谁能替代我。”

  金碧漪道:“孟伯伯,要是你不怕我年轻误事的话,我愿意替你走这一趟。华哥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我想他在这里,可以帮你抵御可能遭遇的意外的。”

  孟元超笑道:“侄女,你有所不知,布达拉宫是不让女子进去的。”

  孟华道:“爹爹,你让我去吧!”

  孟元超沉吟半晌,说道:“你去,你的病刚刚好,拉萨的情形你又不熟,江湖经验你也不多,去办这件事情,可是危险得很的呢!”

  孟华说道:“爹爹,孩儿的病确实已经好了,不信,我试给你看。”掏出一枚铜钱,夹在两指当中,用力一捏,铜钱化为粉碎。

  孟元超道:“这个差事,单凭本领还是办不好的。”

  孟华说道:“孩儿自知年轻识浅,难以担当重任,但总胜于没有人去。爹爹有事,孩儿不能为你分忧,还有何用。”孟元超尚有为难之色,孟华又道:“为了义军的大事,爹爹都不怕深入虎穴,孩儿又何惧危险!”

  孟元超耸然动容,说道:“好,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我不让你去,倒是显得我有私心了!”

  孟华大喜道:“那么孩儿今天便动身,好吗,碧漪,麻烦你照料我爹爹了。”

  金碧漪道:“你放心去吧,我会服侍孟伯伯的。本来最好是你留下服侍孟伯伯,可惜我是一个女子,替不了你。”

  孟元超道:“要去也不用这样急,我替你安排一下。第一件事情,先得找个地方歇脚。”

  孟华说道:“爹爹在拉萨城中,可有什么靠得住的朋友吗?”孟元超道:“我没有,但快活张却是有的。就是咱们现住的这个房子的居停主人。”

  孟华想了起来,说道:“不错,张大叔也曾和我提起过的,但怎的咱们在这里住了将近一个月了,却从没见过这位居停主人。”

  孟元超道:“快活张的这位藏人朋友在拉萨城中另有住宅,这里是他的郊外别墅。为了怕连累他,快活张不让他来这里探望。但现在没法,只好让你去麻烦他了。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会帮忙你的。”

  孟华说道:“他是个什么人,爹爹,你也没有见过他,我说我是张大叔叫我来的,不知会不会相信。”

  孟元超道:“快活张留下一件信物,你可以拿这件东西去找他。”说罢,拿出一张丝巾包裹的东西,打开来让孟华看,是一片沾满血迹的残旧破布。

  孟华怔了一怔,说道:“这血布就是信物吗?”心中颇是有点古怪。

  欲知后事,请看第七集。

zym 发表于 2021-2-6 15:31

啊,在哪呢

112165 发表于 2021-2-6 20:25

梁羽生家园书库 发表于 2018-6-20 08:58
第十一回
  惊听琵琶来怪客



楼主辛苦,感谢

雷小楚 发表于 2021-2-8 08:41

谢谢楼主,辛苦了

xuanmingzi 发表于 2021-5-15 17:36

感谢楼主分享的伟青《牧野流星》(二、三册)

冷夜离魂 发表于 2021-5-21 23:12

感谢您的无私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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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伟青《牧野流星》(二、三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