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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 《侠骨丹心》伟青1-6集(缺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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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11 12: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以下由左穆团队根据伟青书店初版手打《侠骨丹心》。感谢左穆。
本连载不定时。手打同时已经校对过,但大家如发现错误,请及时回复。


第一回
  荒山隐士迎佳客
  美酒甜言惑少年

   陶潜诗喜说荆轲    想见停云发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     江湖侠骨恐无多
         ——龚定盫“己未杂诗”
  空山寂寂,鸟鸣嘤嘤。猿响寒严树,鸟鸣山更幽。在猿啼鸟语之中,却忽有空谷足音,踏破了荒山的寂静。
  这是一个披着满身风沙的少年,他是武当派掌门人雷震子的关门徒弟秦元浩。此时正从险窄崎岖的徂徕山道上经过。
  徂徕山是在山东西北部的一座名山,在泰安县之南,与泰安之北的泰山遥遥相对。山虽然不算很高,但因无甚出产,野兽也不多,山上却是少有人家。秦元浩踏进徂徕山之后,一直就是踽踽独行,没有碰见过一个路人。
  虽然是踽踽独行,寂寞无伴,但秦元浩的心中却是热烘烘的。他听着山中的鸟语,似乎是在一唱一和,心里想道:“古诗说‘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鸟鸣嘤嘤,自古以来,就当作是求友之声。我这次到东平县去,正是广交天下英豪的好机会。”
  在空山寂寂之中,秦元浩已经在憧憬五天之后的热闹场面了。“今天是八月初十,出了徂徕山,两天之内,我可以赶到江家。八月十五才是正日,我早来三天,不知江家可有宾客到了?若是我第一个先到,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江大侠极为好客,他一定不会嫌我早到的。”
  原来八月十五这天是天下闻名的江大侠江海天的女儿出阁的日子,她的女儿江晓芙许配与他的掌门弟子宇文雄,定下了在今年的中秋佳节完婚。江海天结交满天下,各大门派知道了这个消息,少不免都要派人来江家贺喜。秦元浩就是代表武当派前往江家道贺的。
  本来武当派人材济济,而以江海天的身份,他的女儿出阁,武当派应当派一个辈份更高的去参加婚礼才能表示隆重。但因秦元浩虽然只是雷震子的关门弟子,但他天生异禀,武功之高,却在一众同门之上,雷震子最喜爱他,有意栽培于他,故而在他学成出师之后,第一次“出道”,就叫他作为自己代表,到江家去作贺客。
  雷震子知道江海天最喜欢年少的英雄,他把本门最得意的弟子遣往江家,江海天一定会青眼有加,感到高兴,而决不会嫌他失礼的。但因秦元浩是第一次出道,江家的人不认识他,所以雷震子特别写了一封亲笔的介绍信,连同江家送来的请帖,叫他一起带去。
  此际秦元浩就正在发着广交天下英豪的美梦。
  秦元浩正自想得得意,一阵风吹来,忽闻得沁人脾腑的桂花香味。秦元浩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有家人家,房屋倚山修建,绿瓦红墙,颇有气派。一看就知决非猎户,而是有点钱的人家。这家人家的花园里种有许多桂树,丹桂飘香,随风送入秦元浩的鼻观。
  此时已是日影西斜的傍晚时分,晚霞如血,在晚霞映衬之下,山坡上的野花更显得红酣紫醉,尽态极妍。加上了丹桂飘香,疏林里红墙隐现。这样幽美的环境,实是令人不忍遽去。
  秦元浩心里想道:“天色近晚,出了徂徕山未必找得宿头,不如就在这家人家求宿。”但随即想道:“却不知道是什么人家,师父吩咐,江湖上须得步步小心,处处谨慎,荒山幽谷之中,有这样一家人家,显见是不大寻常,岂能随便投宿?我在深山野岭里露宿也是惯了的,找不到宿头,又有何妨?”
  可是秦元浩因为连日奔波,此际正自感到疲倦。他深深吸了口气,花香如酒,令他觉得好不舒服。秦元浩伸了一个懒腰,坐了下来,心道:“我且歇歇一会再走。反正也不忙着赶路。”
  忽听得那家人家的花园里有个少年的声音说道:“大漠孤烟直”,随即有个少女的声音说道:“长河落日圆。”秦元浩在雷震子门下,乃是日间学武,晚上学文,唐诗宋词都曾读过一些。听得园中的男女每人念一句诗,不觉有点奇怪,心道:“他们不在书房里读,却在花园里念诗,又不是整首的念,这却为何?”
  那家人家在山坡下面,秦元浩则是在山坡上面坐着的,花园虽有围墙,却挡不住他的视线。他无意偷看人家,但因好奇心起,不知不觉的就把视线投下去了。刚才那对少年男女是在花树丛中,如今则出到园中的一片平坦的草地上。只见他们每人手里提着一把长剑。
  那少年道:“你的‘大漠孤烟直’使得对了,不过劲道尚嫌未足。‘长河落日圆’却使得不对,还要再练。你看我的。”说罢,将长剑一抖,划了一道圆圈。但见剑影如环,少年的整个身子都似在光环之中。
  那少女跟着将剑反复的划着圆圈,可是圈儿总划不圆。少女赌气道:“这么难练,我不学了。”少年笑道:“这一招我曾整整学了一个月,才能运用纯熟了,你才学了三天,就灰心了?”
  少女道:“好,这招明天再练,你再把那招‘大漠孤烟直’比划给我看看,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劲道总是使得不足。”
  少年一剑刺出,其直如矢,只见树上的桂花,纷纷飘下。
  秦元浩虽然不在园中,但看见桂花纷落,也好似感觉得到他那虎虎的剑风。秦元浩不觉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少年使的确是上乘剑法,功力也很不凡,却不知是那一派的?”这时,秦元浩才知道他们是在练习剑术,所念的唐诗乃是招数的名称。
  少年说道:“出剑之时,小臂微弯,气沉丹田,蓄劲待发,出招之际,力求其直。这样劲道就自然足了。”少女练了几次,出剑之时,果然也有桂花落下。少年笑道:“好,你的天资比我高,这一招行了。”
  少女道:“我和你对拆练过的十二招。喏,星垂平野阔。”一剑刺出,剑锋颤抖,剑光铺开。秦元浩虽然不懂得他们这一套剑法的奥妙,也知道少女使的这招,已经符合了诗的意境。果然听得少年赞了一个“好”字,说道:“小心接招,我还你一招‘月涌大江流’。”声出招发,登时只见一片寒光,突现涌现,剑势绵绵不断,当真有如一轮皓月,涌出江心,而浪花四溅,将江心的月影,荡得破了又圆,圆了又破的模样。
  这两人对拆了一十二招,每一招都符合一句唐诗的意境,看得秦元浩目眩神迷,心中想道:“怪不得师父说江湖上藏龙卧虎,处处都有能人。这个少年的剑法不知是那一派的,但已不在我派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之下。”想至此处,不觉油然起了结交之心。
  心念未已,那少年念道:“风急翻霜冷”,寒光一抹,剑影翻腾,出手快极。那少女回了一招“云开见月惊”。这一招横剑前推,本来是解拆少年那一招的,但因这少女时候拿捏得不够准确,慢了些儿,劲力不足,只听得“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少女的青钢剑脱手坠地。
  秦元浩见这少年的剑术使得如此精妙,几乎禁不住喝起采来,幸亏警觉得早,话到口边,终于忍住。
  少年拾起剑来,陪笑说道:“对不住,我收势不及,把你的剑打落了。再来,再来。”
  少女赌气道:“我的剑比不过你,不来了。”少年说道:“咱们是拆招玩儿,你怎么认真起来了?”少女说道:“说是拆招玩的,你为什么存心要我好看?就算你是师父,我是徒弟吧,你也不该把我的剑打落。好,你的剑术多好,我也不跟你学了。”
  少年连忙陪礼道:“我若是存心的,叫我不得好死。好在也没旁人,你也不怕给人笑话。”
  少女道:“你怎么知道没有旁人?”少年说道:“我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我说没有旁人就没有旁人。要是真的有的话,我还不把他揪出来吗?”
  秦元浩听得他们如此说话,似乎是针对自己而发,不自觉的连忙把身子躲藏得隐密一些。
  秦元浩本来是动了与他们结交之念的,如今听了他们的说话,方才警觉倘若自己此时出去,实是大大的不妥。要知武林中人,在他们练习本门的秘传武技之时,是决不欢迎外人旁观的。故而偷看别人练武,列为武林禁忌之一。秦元浩心里想道:“幸亏他们没发现我,要不然只怕要惹出麻烦。我又不知道这家人家的来历,还是等待到了江家之后,向同道的长辈打听,知得清楚了,再来结交也还不迟。”
  秦元浩想要走开,但这对少年男女还在园中,秦元浩一走,只怕会给他们发现。因为秦元浩虽然无意偷看别人练武,也只好再看下去了。
  只听得那少年说道:“嫦妹,咱们只是彼此切磋,怎谈得上什么传授?这套剑法是我练了多年的,当然可以由我教你,但说到暗器功夫,我可就要向你请教了。对啦,咱们今天不练剑术了,继续再练暗器如何?听说你的梅花针打得出神入化,露一手给我开开眼界吧,也好让我学学高招。”
  少年这么一捧,这少女才化嗔为喜,说道:“你别给我乱戴高帽,我爹爹说,你的叔祖是天下第一高手,你的暗器功夫怎会比不上我?是存心要看我的笑话吧?”
  秦元浩听了,不觉惊疑不定。心里想道:“当今的天下第一高手,谁不知道是江大侠?那来的又一个天下第一高手?若说这少年的叔祖就是江大侠吧,但江大侠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怎能就有侄孙?何况也没听说江大侠另有兄弟?”
  少年笑道:“武功之道,各有所长。你家的点穴法与暗器功夫,我的叔祖也是很佩服的。你别客气了,礼尚往来,你也该教教我了。”
  秦元浩起初以为他们是同门的师兄妹拆招,如今才知道不是。
  少女说道:“好吧,你既然定要看我笑话,那我就只好献丑了。”说吧[罢],掏出了一把梅花针,自言自语道:“怎么练呢?嗯,有了,这些嗡嗡叫的蜜蜂令人讨厌,待我把牠打下。”
  少女附近的桂树上,正有一群蜜蜂飞来采花酿蜜。少女说罢,把手一扬,只见金光闪烁,一大群蜜蜂纷纷坠下。
  这少年喝采道:“好,好功夫,难得的是每一只蜜蜂都着了一口梅花针,不多也不少,这手功夫比‘天女散花’要高明多了。
  少女笑道:“你倒是个识货的行家,如今该看你的啦。”
  秦元浩见了这少女的暗器功夫,也不禁暗暗吃惊,但心里却是想道:“这少女的暗器手法确是高明,却未免太残忍了。且看这少年的暗器功夫又是如何?”
  这少年并不客气,说道:“好吧,你要我献丑,我也只好从命了。”说罢,脸儿朝外,倏的把手一扬。
  少女道:“你打什么?”就在少女说话之时,秦元浩只觉微风飒然,对方的暗器已然打到。原来这少年是把他当作暗器的目标的。
  秦元浩冷不及防,险些给他打着。连忙在间不容发之际,施展“弹指神通”的上乘武学,铮、铮、铮三声响过,三枚透骨钉给他弹得飞出数丈开外,方才落地。但秦元浩的指头也微觉疼痛,他与这少年之间距离有二十丈开外,而且这少年是在山坡下面打上来的,打到二十丈开外,居然还有如此劲道,秦元浩也不禁大为惊骇了。
  这少年把透骨钉一发,猛的就大喝道:“何方小子,胆敢偷看我们练武,你当我们不知道吗?快快给我们滚出来!”少女则笑道:“这小子的功夫也还当真不坏呢!”
  秦元浩本来就有与他们结交的心意,只因怕犯了江湖禁忌,才不敢出来。但如今既然是给他们发现,也就只好出去了。
  当下,秦元浩跑下山坡,跃过围墙,到了园中,向那少年拱一拱手,说道:“小弟是武当派的弟子秦元浩,路过此地,并非有意偷窥。请兄台原谅。”
  秦元浩自报师门来历,一来是依照江湖规矩,向对方表示尊重的意思。二来也是希望取得对方的好感,不至于对他有所误解。要知少林、武当,并驾齐驱,乃是武林中最大的两个门派。别人听得武当的名头,多少会对他有几分尊重。
  不料这少年受了秦元浩的一揖,大剌剌的竟不还礼,却冷冷说道:“管你是什么武当弟子,你偷学我们的剑术,就是不该!”
  秦元浩是个外圆内方的人,也很有几分傲气的。尽管他想与对方结交,但听了少年这样不客气的说话,也不觉动了怒气,说道:“兄台的剑术确属高明,但我武当弟子,还不至于是偷学别人武艺之辈!”
  少年“哼”了一声,说道:“武当弟子又怎么样?好,我就领教你的武当剑术!”长剑一指,疾如掣电,陡然飞起几朵剑花,就向秦元浩攻了过去。一招之间,连刺秦元浩的三处大穴。
  秦元浩心里想道:“我可不能辱了本派的威名。”在对方苦苦相迫之下,秦元浩也只好拔剑招架了。
  这少年道:“嫦妹,你小心细看!”唰的一招“大漠孤烟直”,剑直如矢,使得迅捷无比,剑尖指向秦元浩的面门,竟是想刺瞎他的眼睛!
  秦元浩又惊又怒,心道:“即使我是偷窥了你的武技,你也不该出手如此狠毒!”当下只好也施展本门绝学,一招“横云断峰”,剑势一封,倏的一翻一绞,只听得“当”的一声,少年的长剑给他格开,身形斜窜三步。少女格格笑道:“我仔细看了。原来你这一招‘大漠孤烟直’是可以这样破解的。”
  这少年本来是想在意中人的面前炫耀他的剑法的,不料伤不着人家,反而给人家迫退三步,不禁老羞成怒,喝道:“好,叫你这小子知道厉害!”长剑一圈,接着一招“长河落日圆”,剑光飞舞,倏然间合成了一道光环,将秦元浩的身形笼罩在他的剑光之下,倘若给他这招得手,秦元浩就要给他拦腰斩为两截。
  秦元浩见他越来越狠,心中火起,想道:“不还他一点颜色,他只当我是好欺负的了。”于是剑尖一挑,从光环中穿入,一招“横扫六合”,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霎然间剑光流散。少年的这招“长河落日圆”又给他破了。
  秦元浩道:“可以罢手了吧?”少年喝道:“胜负未决,焉能罢手?”说话之间,疾攻三招,一招狠过一招。他这套剑法确有独到之处,每一招都有着好几个变化,连环三招,一气呵成。幸亏秦元浩看过他与这少女拆招,稍为摸到一点底子,这才不至于给他杀得手忙脚乱。
  秦元浩心里想道:“这小子不肯罢休,我若只守不攻,终须吃他的亏。”要知武当派的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本来是以攻为主的,用来防守,实是不能发挥剑法之长。
  秦元浩一声长啸,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对不住,我可要还招了!”手起剑落,左刺两剑,右刺两剑,中间又疾刺三剑。出手七招,快如闪电,式式不同。少女在旁边看得目眩神摇,失声说道:“咦,文大哥,他的剑法似乎比你还快几分呢!”
  少年面若寒霜,他在秦元浩的连环夺命剑法急攻之下,已是分不出心神与这少女说话。只见他蓦地平地拔起数尺,长剑横空一掠。剑锋自左而右,忽地却在中途一转。剑势陡然迭转,出手如此之快,招数随心转换,这在剑术中也是极难练的了。
  这少年一起一落,剑光横空一掠,在这瞬息之间,也使出了五种不同的招数。只听得又是一片断金戞玉之声,秦元浩的连环七剑,竟也给他化解开去。秦元浩见他解得如此精妙,心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秦元浩赞了一个“好”字,意欲就此收手。不料那少年又攻过来,冷冷说道:“我的剑法是好是坏,用不着你来评论。哼,你们武当派的所谓‘连环夺命剑法’也不见得就夺得了我的性命。”疾攻过来,身随剑进,左一招“星垂平野阔”,右一招“月涌大江流”,剑光霍霍展开,当真是有若长江大河,滚滚而上。
  秦元浩心中想道:“此人简直是不可理喻,说不得我只好与他认真厮杀一场了。”秦元浩有所不知,这少年倒不是蛮不讲理,而是气量狭窄。他不忿他的意中人称赞了秦元浩剑法,故而非把秦元浩挫折不可。
  这少年身随剑进,剑法展开,凶猛处有如奔雷骇电,轻灵处又宛若流水行云,确是不容小觑。秦元浩乍逢劲敌,抖擞精神,把“连环夺命剑法”使得凌厉无前,霎然间只见满场都是剑光,忽东忽西,忽聚忽散,宛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场中只有两人比剑,却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追逐。不多一会,双方越斗越紧,但见剑光,不见人影。
  这少女初时还是神色从容的注目而观,随着他们越斗越紧,这少女的心情也不觉越来越是紧张。待到只见剑光不见人影之时,她已是不由自己的惊慌起来了。
  这少女怕的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心中想道:“伤了文大哥固然不好,但若伤了这姓秦的少年,这,这也是不好。他偷窥我们练武,只不过是一点点小事,重伤了他于心何忍?而且他是武当派的弟子,伤了他只怕也会留下无穷后祸。可是,我又没有能奈[耐]将他们分开,这可怎么办呢?”
  少女心念未已,忽听得“当”的一声,满空剑光收敛。原来他们双方都用快剑疾攻,有一招恰好碰上。双剑相交,各以内力相斗。
  姓文的这个少年与秦元浩斗了一百来招,已知武当派的“连环夺命剑法”果是非同小可,久战下去,只怕自己稍有疏虞,便要吃亏。故而双剑一交,他便立即用个“压”字诀将秦元浩压住,不许他抽出剑来。意欲凭藉本身的内功,将他压服。
  秦元浩正想抽出剑来,忽觉一股大力似暗流般的突然汹涌而至,冲击他的虎口。秦元浩心道:“原来这小子居然也会隔物传功。”本来以秦元浩的功力,他要抽出剑来,还是可以的,但秦元浩是个外圆内方的人,年青人也难免带有几分傲气,在对方紧紧相迫之下,不觉也起了争胜之心,心中想道:“我若抽剑,他只当我是怕了他。好,我就与他较量较量内功。”当下,也运内功反击。到了双方的内力互相冲击的时候,那就谁也不能收招罢手了。
  转眼间两人都是大汗淋漓,但秦元浩的神色还比较从容,那姓文的少年则已是青筋暴露,比他狼狈得多。原来秦元浩所学的乃是正宗内功,较为纯厚,那姓文的少年所学的则是邪派内功,初交手是极为霸道,时间稍长,克制对方不下,就渐渐变成了强弩之末了。
  内功的较量非比寻常,一个不敌,就有性命之忧。此时这姓文的少年又是后悔又是着急,心里想道:“早知这小子有如此功力,我不如和他比剑还好,比剑不敌,最多不过受伤。如今要想转败为胜,除非是嫦妹助我一臂之力了。”
  秦元浩此时业已稳稳占了上风,但胜负依然未决,他必须全神贯注的来对付这姓文的少年,故此若在此时,即使一个武功很平庸的人在他背后偷袭,他也是难以分神应付的。
  这姓文的少年平素在这少女面前夸口惯了,这少女也是一向佩服他的武功的。此时他想向她求助,却是苦于说不出口来,心里又是着急又是着恼:“嫦妹真是岂有此理,难道她还看不出来,却还袖手旁观?”无可奈何,只好向她打了一个眼色。
  这少女虽然不是武学的大行家,但胜负的关键她是看得出来的。不过,她若上前偷袭秦元浩的话,秦元浩一定给她的“文大哥”所杀,为了一点小事,就杀了一个武当派的弟子,即使她不计后果,也是觉得于心不忍的。可是她若不上去暗助这少年的话,她又怕她的“文大哥”不死也受重伤。是以她在这少年向她打了一个眼色之后,虽然拔剑出鞘,一时间却仍是踌躇莫决。
  这少女在秦元浩的背后,她拔剑出鞘,秦元浩并不知道。但那少年所打的眼色他却是看见了。秦元浩心里想道:“我与他本来并无仇怨,何苦要伤了他?看他如此焦急的神情,大约就快支持不住,急于向人求助了。不如我拼着冒点危险,就此罢手,大家都有好处。”
  其实他此时罢手,并非如他所想的只是“冒点危险”,而是要冒着绝大的危险的。因为双方都正在以全力比拼内功,他若然突然收手,对方猛攻过来的话,他就可能有杀身之祸。但秦元浩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他认为以这少年的武学造诣,他若然临胜收手,这少年决不至于不知道他是手下留情。既然知道他是手下留情,难道还会乘机取他性命?故此他认为所受的危险,只不过是在收手的那霎那间,所受的对方的内力震撼而已,他相信以他的内功造诣,是不至于受伤的。
  秦元浩想得如意,不料那少年的动作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姓文的少年一来恨秦元浩在这少女的面前将他较量下去,大大损伤了他的颜面;二来见这少女拔剑出鞘,却迟迟不肯上前,心中更为愤怒。秦元浩突然收手,他不假思索,一剑就猛刺过去。
  秦元浩大吃一惊,但他毕竟是武当高弟,在这性命俄顷之间,显出他的超凡本领,一个“移形换位”,立即便还了一招“弯弓射雕”。
  这一招“弯弓射雕”乃是攻敌之所必救,依照常理,这少年必须闪避,同时变招招架才行。但不料这少年出手之时,以为有机可乘,志在必得,使的竟是一招极为霸道的强攻招数,名为“插羽破天骄”,一招之中,包含着三个式子,必须一气呵成,才能制敌死命的。这少年唯恐剑势不够凌厉,全力使出,一时间那能收得住势子?
  眼看双方就要两败俱伤,这少女失声叫道:“爹爹,快来!”忽听得“铮”“铮”两声,就在双方的剑尖堪堪就要刺着对方的时候,突然一条人影,闪电般的来到,伸指疾弹,秦元浩和那少年的长剑竟然在他一弹之下,同时脱手。
  秦元浩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他和这姓文的少年剑势都是引满待发的,劲道何等凌厉遒劲?这人能够在这危机瞬息之间,同时将他们的两把长剑弹得飞出手去,这是何等本领,何等功力!秦元浩心里想道:“似此能为,本派之中,除了师父或者可以做到之外,松石师叔,只怕也未必能够。他若是含有敌意的话,这,这可是不堪设想。”但看他同时也将那少年的长剑弹飞,看来又似乎有心化解,并非对自己含有敌意。
  这人是个书生装束的中年汉子,举止甚为文雅,秦元浩正在惊愕之际,他已经向秦元浩作了个揖,说道:“这位小哥受惊了,请恕犬子无知,文某代犬子陪罪。”
  这姓文的少年面红过耳,说道:“爹爹,你——”那中年书生怒道:“我平日怎样教训你的,岂可对客人如此无礼?还不快快给我向贵客陪罪!”
  秦元浩连忙向这中年书生还礼,惶恐说道:“请不要怪责令郎,这原是我的不对。”姓文的少年道:“是呀,他偷看我们练武,我这才和他动手的。”
  这中年书生摇了摇头,冷笑道:“笑话,笑话,人家武当派的名门弟子,你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别人会放在眼里?”
  秦元浩见这人痛责他的儿子,心中怒气早已消得一干二净,反而觉得于心不安了。连忙说道:“令郎剑法高明,我是极为钦佩。此次我虽是无心偷看,但闯进贵府,也是不该。请容我向主人陪罪。”那中年书生听了,忽地哈哈一笑。
  秦元浩不知他因何发笑,正自纳罕。忽见这中年书生向后一指,说道:“这位封大哥才是此地的主人,我是在他家作客的。”秦元浩随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年约五旬,颏下留着三绺长须的汉子从一个月牙形的角门走了出来。那少女叫了一声“爹爹”,立即向他跑去,边走边说道:“爹爹,你为什么这许久不出来,你没听见我叫你么?哎,刚才,刚才真险……”
  那姓封的主人笑道:“嫦儿,我都知道了。难得有武当派的高弟到来,当真是稀客,稀客。请恕我有失迎迓了。”秦元浩忙向主人施礼,并向他们请教姓名。这才知道主人是姓封名子超,他的女儿名叫封妙嫦。中年书生名叫文道庄,他的儿子名叫文胜中。
  秦元浩向主人谢过不究误闯之罪,封子超笑道:“秦少侠到来,那是我们请也请不到的。看秦少侠的剑法,想必是出于贵派掌门雷老前辈的亲自传授吧?”秦元浩这才知道刚才自己与文胜中比剑之时,他们已在偷看的了。长辈偷看小辈的功夫,可能是要判明他的门派来历,也可能是出于爱护之意,事后可以加以指点的。总之不论他的用意如何,长辈偷看小辈过招,却算不得是失礼之事。秦元浩天性纯厚,又是初次出道,无甚机心,他根本没有猜测对方的用意,当下就恭恭敬敬的笑道:“正是家师。”
  封子超哈哈笑道:“那更越发难得了。尊师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是仰慕已久的了。难得秦少侠到来,请容我以一杯水酒相敬,略尽地主之谊。”
  秦元浩道:“这个晚辈可不敢当。”封子超劝道:“天色已经晚了,这徂徕山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秦少侠也得有个投宿之处,何不容我稍尽地主之谊?”
  文道庄笑道:“秦少侠莫非是因小儿无礼,心中尚有芥蒂么?中儿,快过来与秦少侠赔礼!”说罢,偷偷的对他的儿子使了个眼色。文胜中本来是倔强不肯陪礼的,此时忽地如有所悟,忙即过来向秦元浩施礼,说道:“秦兄请恕小弟适才冒犯之罪,无论如何,请你在这里留个两三天,小弟也好向秦兄请教。”
  秦元浩本来有想与他们结交之意,而且他今晚确实也需要有个容身之地,若然再三坚拒,未免不近人情。三来文胜中已说了这样的话,他若还坚绝的话,那不是等于承认他心有“芥蒂”了?
  文家父子这么一做作,秦元浩甚觉尴尬,连忙还礼说道:“文兄不究小弟误闯之罪,小弟已觉汗颜。又蒙主人盛意邀留,小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文兄剑法高明之极,说到指教二字,小弟是决不敢当。”
  封子超哈哈笑道:“好,好!你们两人真可以算得是不打不相识了。秦少侠务必多留几天,让小女也可以有机会向秦少侠多些请教。”
  秦元浩面上发烧,说道:“两位老前辈的本领胜我百倍,这么客气,叫晚辈怎受得起?此次晚辈有点事情要赶往东平,今晚打扰一宵,明天便要走了。且待回来之时,再到贵府向两位老前辈请益。”
  封子超道:“好,既然如此,我自是不便多留。今晚就委屈秦少侠在寒舍暂住一晚。时候不早,请进去用饭吧。酒菜都已准备好了。只是山居无甚美酒佳淆,却未免怠慢贵客了。”
  他们边走边说,进了饭厅,秦元浩一看,只见厅中早已摆好一桌酒席。想是自己与文胜中比剑之时,封子超已经计划好留客的了。
  主人家和文道庄如此客气,秦元浩有点不安,又有点“受宠若惊”的疑惑,想道:“我不过是武当派的一个初出道的弟子,他们为何对我如此恭敬,真个是把我当作贵客一般?”
  秦元浩心里起了怀疑,却又在心里自问自答道:“傻瓜,他们不是把你当作贵客,是对你师父的尊敬。武当少林并驾齐驱,领袖武林。本派中任何一个未入流的弟子在江湖行走,别人都会给几分面子的,何况你的师父乃是掌门。”他这么自问自答,心中的怀疑也就冰释了。
  入席之后,封子超与文道庄都向秦元浩殷殷劝酒,秦元浩本来会喝几杯,但却忽地想起师父的告诫:“在外面必须处处谨慎,尤其不可贪杯误事。碰上不知来历的陌生人更须小心。”他想起了师训,当下便道:“小侄酒量太浅,明儿还要动身,这个——”
  封子超不待他把话说完,笑道:“这酒不是烈酒,多喝几杯,也不会喝醉的。好,我先干为敬,请秦少侠也赏个脸。”说罢,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光。
  秦元浩虽然不大懂得江湖规矩,但也知道主人先干之意,不仅仅是表示“先干为敬”,还含有免使自己疑心的意思。其实秦元浩倒是丝毫也没疑心主人会在酒中弄鬼的。
  秦元浩心里想道:“他们若要暗算我,何须在酒中下毒?”主人本领如何他未知道,文道庄的本领他却是见过的,若要取他性命,一出手他是决无抵挡的余地。
  秦元浩一来是认定他们不会在酒中下毒;二来主人盛意拳拳,先干了一杯,他若还不喝,那就是表明自己有所怀疑,对主人是大大的不敬了。于是秦元浩只好道了个谢,把一杯酒也喝了下去。
  这酒果然没有丝毫辛辣的味道,秦元浩喝了下去,只觉一股清香,沁入脾腑。秦元浩禁不着喷喷赞道:“好香,好香!”封子超道:“这水酒还勉强可以一喝吧?”秦元浩笑道:“倘若说这是水酒,天下就没有可以称得是美酒的了。这简直是玉液琼浆。”
  文道庄笑道:“秦少侠还说不会喝酒,却原来是个品酒的大行家。好,我也敬你一杯。”秦元浩既然和封子超喝了,当然也得和文道庄喝一杯。接着文胜中也来敬酒,笑道:“封老伯说得好,咱们是不打不相识,这一杯就算是庆贺咱们的缔交吧。”秦元浩心里想道:“这酒我再喝三杯想来也不会醉的。”于是和文胜中也干了杯,不知不觉已喝了三大杯了。
  封妙嫦道:“爹爹,这是什么酒,我好像没有见你喝过的?当真是香得诱人,让我也喝一杯。”封子超板起脸孔道:“女孩儿家不许喝酒!”封妙嫦从来不曾给父亲斥责过的,想不到父亲竟会当着客人的面给她难堪,登时满面通红,不觉呆了。文道庄笑道:“封大哥,你对侄女也未免管得太严了。好啦,爹爹不许你喝,你就敬秦少侠一杯吧。”封妙嫦赌气道:“不喝就不喝,有什么稀罕?”她自己不喝,也没去给秦元浩敬酒。
  秦元浩也觉有点尴尬,说道:“晚辈量浅,喝了三杯,已是不能再喝了。封姑娘的酒我心领啦。”几句话轻轻的替封妙嫦打了圆场。
  封子超道:“我这个丫头自幼失母,我不免对她放纵了些。秦少侠不要见笑。”
  文道庄道:“好了,咱们谈别的事吧。秦少侠,你是说到东平县的,是吗?”秦元浩道:“不错。”文道庄道:“江大侠江海天就是住在东平柳家庄的,听说他在八月十五嫁女儿,秦少侠可知何[此?]事?”
  秦元浩道:“晚辈正奉了家师之命前往江家道贺的。”封子超道:“我果然料得不错。以贵派和江大侠的交情,雷大掌门不去,自该派遣他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前往的了。”
  秦元浩面上一红,说道:“家师是叫我去见见世面的,在本派中,我其实只是个未入流的弟子。”封子超道:“秦少侠太谦虚了。不过,武功好的青年人最难得的就是谦虚,我敬你一杯。”
  秦元浩道:“晚辈实在不能再喝了。”秦元浩因为刚才替封妙嫦打圆场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因此对封子超的敬酒,只好婉转推辞,其实他心里是想喝的。
  但说也奇怪,秦元浩自己以为是不会醉的,此时却忽地有了飘飘然的感觉,酒意竟是有了个八九分了。
  秦元浩有了八九分醉意,忽地想起一事,说道:“两位老伯也有接到江家的请帖吧?”徂徕山与东平县的距离不过几百里,秦元浩因为他们是武林高手,住得又这样近,想来应该是和江大侠早就相识的了,是以有此一问。其实这样的问法是有失礼貌的,但秦元浩因为酒意已浓,也就不觉得了。
  封子超打了个哈哈说道:“我在此隐居,极少与外人来往。江大侠虽是闻名天下,我可没有去拜访过他。料想江大侠也不会知道我这个山野鄙人,他怎会发请帖给我。”文道庄笑道:“我是个无名小卒,更不会有江家的请帖了。”
  秦元浩道:“两位是世外高人,可敬,可敬!好,我敬两位一杯。”他自己说过不能再喝的,如今却又要和人家干杯了。封妙嫦看看他的面色不对,说道:“秦少侠看来你是当真醉了,不能再喝啦!”封子超横她一眼,说道:“嫦儿,你怎的如此不懂礼貌,只有劝客人喝酒,那有阻客人喝酒的?”
  秦元浩哈哈笑道:“谁说我醉?我没有醉,我还能再喝。封姑娘,我和你干杯!”站起身来,拿着酒杯,摇摇晃晃,话犹未了,忽地“咕嘟”一声,倒在地上。那“干杯”二字是倒在地上嘶哑着喉咙说出来的。说出了这两个字,那杯酒已是泼干,人也就昏迷过去了。
  封妙嫦道:“爹爹,你还要劝他喝酒。你们简直是有意捉弄他的。”
  封子超哈哈笑道:“嫦儿,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许你喝了吧?这是千日醉!以你的功力,即使口中含了解药,喝了一杯,也会醉倒的!”
  封子超接着对文道庄道:“说是千日醉,当然夸大了些。但这小子喝了三杯,至少也要醉个七天七夜不省人事。如何处置他呢?我听你的主意!”
  封妙嫦道:“文叔叔,爹爹,你们为什么要弄醉了他?”封子超恼道:“大人说话,你不要多事!”
  文道庄笑道:“这事终须瞒不了她,也许还要她一同去凑热闹,告诉她也是无妨。”
  封子超道:“好吧,就告诉你吧。你的文叔叔与江海天有两代之仇,正想趁江家嫁女的机会,闹它一场。这小子适逢其会,来到咱家,他身上有江家的请帖,正可以派派用场。说不得只好委屈他了。”
  封妙嫦道:“江海天既有大侠之称,想来该是个好人吧?文叔叔,你怎的和他结了冤仇?”这一问把文道庄问得甚是尴尬。正是:
  可怜小儿女,尚未解机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崎岖世路堪嗟叹
  怅惘情怀可奈何

  原来这文道庄乃是东海无名岛岛主文廷璧的侄儿,文廷璧是一派的武学大宗师,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把侄儿当作儿子,一身的武功都传授给他。二十余年之前,他们两叔侄来到了中原。
  文廷璧的武学自辟蹊径,练成了“三象神功”,自以为可以称雄当世,故而不甘埋没孤岛,要到中原来称霸武林,继而开宗立派的。
  文廷璧自以为可以称雄当世,不料后来碰上了金世遗,几次三番,都为金世遗所挫折。文廷璧本来不是正人君子,名利之心极重,受了挫折之后,急于报仇,终于当上了清廷的鹰爪。最后在氓山一战,被金世遗废了他的武功。这还是金世遗念在他的修为不易,特地手下留情,不取他的性命,好让他可以将他的武学传流下去的。
  文道庄本人在中原那几年,跟他叔父一同做了清廷的鹰爪,他叔父和金世遗结下深仇,他自己则和金世遗的徒弟江海天结了深仇。事情由于他要娶大魔头欧阳仲和的女儿欧阳婉而起,当时欧阳婉正在私恋江海天,不愿嫁给文道庄。拜堂之日,私逃出去。而江海天在那日也恰巧来到她家,和欧阳婉的一个师兄把文道庄打得重伤。原来欧阳婉私恋江海天,而她那个师兄又是私恋她的。重伤文道庄的其实是他,江海天只是帮手。不过,欧阳婉这个师兄当场自杀,文道庄遂把所有的账都算在江海天身上。二十余年过去,江海天、欧阳婉均已另嫁另娶,文道庄回转了无名岛亦已娶妻生子。但这二十多年前的旧恨,他兀是念念不忘。(文廷璧叔侄与金世遗师徒结怨之事,事详拙著“冰河洗剑录”。)
  文道庄经过了二十年在无名岛上的苦练,亦已练成了三象神功。他们叔侄虽然身在海外,对中原的武林消息仍是时有所闻。金世遗夫妻早已遁迹海外,不知所终;天山派的老掌门唐晓澜、少林派的长老痛禅上人、峨嵋派的名宿金光上人,这一些二三十年前的第一流高手都已先后去世。文道庄得知了这些消息,不觉野心勃勃,认为当世的大敌,就只是江海天一人,于是他遂怀着宿怨,与儿子重履中原。
  至于封子超则是二十年前氓山之战中,徼幸逃得性命的清廷大内卫士。他曾得过文廷璧的指点,和文道庄结为八拜之交。
  封子超徼幸逃得性命之后,深恐侠义道中人找他晦气,不敢再给清廷卖命,隐姓埋名,匿居徂徕山中。文道庄重到中原,就住在他的家里。封子超本人自是不敢与江海天为敌,但有了文道庄撑腰,他的胆子就大起来了。两人日夕筹思,都是如何报仇之事。
  文道庄练成了“三象神功”,这次重履中原,就像他的叔父当年一样,野心勃勃,自视极高。可是他对于金世遗的衣钵传人江海天,却还是不能不有几分顾忌,自忖未必就有战胜江海天的把握。故此他们虽然是日夕筹思,志切复仇,却仍是迟迟不敢发难。他们在等待有利的时机。
  如今这有利的时机来了,三天之后是江海天女儿出阁的日子,代表武当派前往贺喜的秦元浩却巧在今天闯进了封家,文道庄遂与封子超布下陷阱,骗秦元浩吐出真情,于是就用“千日醉”的药酒灌醉了他。在喝酒之时文道庄、封子超和文胜中都是口中先含了解药的。
  但对于他们发动的这个阴谋,封妙嫦却是毫不知情,是以才有令得文道庄甚感尴尬的一问。
  封子超皱了眉头,说道:“嫦儿,大人的事你不必多问。我和叔叔做的事总不会错的。”
  封妙嫦是打烂沙锅要问到底的脾气,撅着嘴儿依然问道:“我不懂就要问嘛。江海天在江湖上不是有大侠之称的吗?那么文叔叔何以会与他作对?”
  文道庄微笑道:“不错,江海天是有大侠之称。但这乃是浪得虚名,骗骗无知的凡夫俗子而已。其实——”封妙嫦道:“其实什么?”文道庄望了封子超一眼,说:“说给你听也不打紧。其实江海天乃是反叛朝廷的逆贼。”
  封妙嫦道:“反叛朝廷,那又有什么不好?我日前还听得有几个猎人说话,说是朝廷的官都是些混账东西,苛捐杂税,拉伕征工,迫得他们不能不躲进荒山野岭来做猎户呢!在这山上打猎虽然很艰难,也还胜于在平地上受官府的欺压。”
  原来封妙嫦是封子超隐居在徂徕山之后才出世的。封子超恐防侠义道放不过他,他自身的来历是连女儿都没有告诉的。
  封妙嫦今年十九岁了,从没有出过远门。不过她生性好玩,在这山上山下,她则是到处乱跑的。徂徕山上人烟稀少,但也有几家猎户,山下的农家那就更多了。徂徕山与东平县柳家庄的距离不过几日路程,封妙嫦就是从她所接触的那些农家与猎户的口中,得知江海天大侠之名,与及官府欺压百姓的一些事实的。可是她却不知道她的爹爹是清宫大内的卫士。
  文道庄哈哈一笑,说道:“侄女,你怎能听信无知的愚民之言,不错,有些当官的很坏,但并不是所有的官都是坏的。你不是曾读过书的吗?书中有话:民不可一日无君。可见皇帝总是要有的,朝廷也总是要有的。怎能反叛朝廷呢?”
  封妙嫦年纪太轻,思想更未成熟。文道庄一番似是而非的歪理,把她说得又糊涂起来。她想了一想,说道:“不错,我在书上是曾读过这句话。可是书中说的和老百姓说的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文道庄笑道:“你读的是圣贤之书,你听到的则是庸夫俗子之言。你想想,那些一脚牛粪、身披兽皮的农家猎户,怎比得上古时的圣贤?你听来的那些话用圣贤书中的道理来讲,就都是‘异端邪说’。异端邪说是不能听信的啊!”
  封妙嫦很少用心思考过一个问题,如今听了文道庄“引经据典”所说的话,觉得也似乎很有道理,但老百姓说的那些事实,她也是相信决非捏造的。那么究竟是谁对谁不对呢?封妙嫦想得头昏脑胀,心中一片混乱。她不敢怀疑书上的说话,心里想道:“或许当真是像文叔叔说的那样,坏官只是个别的吧?如果这样,江大侠反叛朝廷那就是不对了。”
  文道庄又笑了一笑,说道:“封大哥,原来你还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侄女。这次咱们若是大功告成,就不必瞒着侄女了。”封子超点了点头。
  封妙嫦道:“爹爹,你们说些什么?爹爹你一向说自己是武林中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身份?”
  封子超笑道:“傻丫头,不必着急,三天之后,爹爹都会告诉你的。从现在起,不准你打扰大人的说话了。文贤弟,咱们应该谈正经的了。这小子如何处置?”说着话指一指醉倒地上的秦元浩。
  文胜中抢着说道:“这小子留着总是祸胎,干脆把他一刀宰了。”文道庄道:“唔,杀了也好,干净俐落。”
  封妙嫦忍不着又要“打扰”他们的谈话了,说道:“这少年刚才你们还把他奉为上宾,他并没有什么罪啊,怎么可以就将他一刀宰了?”
  封子超道:“你懂得什么?我说不许你打岔你就不要打岔。不过,话说回来,文贤弟,这小子是武当派的弟子,杀了他只怕不大好。事情总会暴露的,咱们何苦与武当派结下大仇?”封子超有家业在此,只怕闯了大祸之后,后果要他承担,而文道庄却可以一走了之。
  文道庄有点不大高兴,但他还有要依靠封子超之处,面色上却没表露出来。说道:“好吧,那就暂且留他一命,待咱们事成之后再说。反正他是跑不了的。”封子超放下了一颗心,说道:“是啊,他喝了我的‘千日醉’,至少也要昏迷个七天七夜。待咱们事成之后,再杀他也还不迟。”
  文道庄道:“中儿,你把这小子拖进房去,照我的话做。”
  文胜中应了声“是。”把秦元浩拖了起来,拖着他走回自己的房间。
  封妙嫦道:“爹爹,我觉得头晕。我也要回房中歇息了。”
  文道庄道:“你一滴酒都没沾唇,也头晕了?”封妙嫦道:“是呀,我也不知是何原故,当真是头晕起来。”她是想问题想不通而脑胀头昏的。但她可不愿意告诉文道庄。
  封子超道:“那你赶快回房去吧。你不在这儿,我的耳根还清净一些。”
  文胜中与封妙嫦走后,文道庄与封子超哈哈大笑,说道:“真想不到正在咱们苦思无策之时,这小子却神差鬼使的闯到这儿来了。真是上天赐给咱们的好机会。”
  封子超道:“如何做法,愿闻其详。”封子超是老江湖,他当然知道文道庄是要藉此机会,冒充贺客,混进江家。但具体的做法,文道庄还没有告诉他,他是必须问个清楚的。他心里想道:“若是太过危险,我就不干。”
  文道庄道:“我的意思是让中儿冒充这小子的身份,咱们跟着他混进江家。然后——”
  封子超道:“且慢,且慢。这里有个破绽,请帖只有一张。”
  文道庄笑道:“这请帖是发给武当派掌门人的,可并没有规定一张请帖只许他派遣一个弟子做贺客啊。武当派的弟子有数千之众,咱们可以冒充武当派的人,也可以当作是秦元浩这小子代邀的朋友,就说是慕名前去道贺的,那也行啊。江海天好客之名,天下皆知。给他作知客的,难道还会阻拦咱们?当然,若是完全不知来历的人,那是不能轻易进去的。但现在有武当派的弟子带引,这可就不同了。”
  封子超道:“且慢,且慢。还有破绽。假如宾客之中有认得秦元浩这小子的呢?”
  文道庄道:“我早就想过了。第一、秦元浩这小子是初次出道,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认得他的一定是少之又少。江家贺客众多,那有这样巧恰恰就让认识他的人碰上?第二,我有家叔秘制的易容丹,中儿和这小子的身材差不多,化装之后,除非是他的师父、亲人,或者日常和他朝夕相处的同门才能分别真假,普通见过几面的人是一定分不出来的。而且咱们只要混得进江家便行,又不需要逗留多久的。”
  封子超道:“我还有点担忧,从前曾经发生过一樁相似的事。只怕江海天定有戒心。”
  文道庄道:“你说的可是从前叶屠户的儿子冒充江海天内侄之事?”文道庄这二十年来虽是远居海外,但一到中原,就把江家的事情都打听得清楚了。是以他知道有“真假叶凌风”这个故事。
  封子超道:“正是。试想江海天曾受过这么大的教训,他能不具戒心?江夫人又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女人。”
  文道庄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两件事情看来相似,其实大不相同。叶凌风当年在江海天的门下数年之久,咱们则只须在江家混几个时辰。第二,秦元浩是后生晚辈,咱们算准了时候,待新人拜堂之前一个时辰才进江家。接待一个晚辈,主人家定然不会出迎的,多半只是知客引进而已。进了江家之后,咱们和普通的客人同坐一座,想来江海天也不会邀请一个武当派的小子坐上首席的吧?这也就是说,江海天夫妻很可能根本就没有见到‘秦元浩’的机会,这和叶凌风的情形当然是大大不同!任她江夫人如何精明,她没有机会见到‘秦元浩’,又从何盘问起来?”
  封子超听文道庄说得有理,心想:“这么说来,冒的险并不算大,倒是可以试试。”于是问道:“咱们混进江家之后,又怎么样?”
  文道庄道:“那就是我的事了。我或者未必胜得过江海天,但对付他的门人弟子,自信是绰绰有余。我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他的女儿女婿擒了下来,作为人质。你只须照应中儿,趁混乱之时,逃走便行。”
  封子超一听不用他动手,心里想道:“事不成,江海天当场把文道庄击杀的话,我也可以趁乱逃走。事若成功,有人质在手,那就更不怕了。这个险也值得一冒。”
  文道庄接着说道:“当然,事成之后,还有仰仗你们父女之处。据我所知,朝廷是把江海天恨之刺骨的,只是他没有公开叛乱,而武功又太高强,一时无可奈何而已。”封子超插口笑道:“这个当然,朝廷自是恨不得把江海天杀掉的。但若为他一人兴师动众,未免笑话;若派几个高手去行刺他吧,江海天的武功天下第一,又有谁敢去冒这个险?这也就是江海天敢于在家中大请宾客,大办喜事的原故。”说到此时,发觉文道庄有点不豫之色,接着笑道:“江海天的武功天下第一,这是从前的事,有你来到中原,那当然就不是他了。”文道庄笑了一笑,说道:“咱们是老兄弟了,你不必给我戴这顶高帽。说老实话,我当然不怕江海天,但单打独斗,谁胜谁负,只怕也是个未知之数呢。不过,我却是敢去冒这个险的。”封子超道:“当然,当然。老弟智勇双全,这次前往江家,一定马到成功。”
  文道庄道:“我这次虽然只是打算活擒他的女儿女婿,并非杀掉江海天,但有了这两个人质在手,解上京师,朝廷就可用来招降江海天了。即使江海天不受招降,女儿女婿落在官府手中,他也总得有几分顾忌,不敢与朝廷作对了。”
  封子超听得眉飞色舞,说道:“不错,擒得江海天的女儿女婿,这件功劳也是极之不小了。”
  文道庄道:“这就是事成之后,我要仰仗你的地方了。你曾在大内充当卫士十年之久,想来还有旧日的同僚如今尚在朝廷的。事成之后,就要仰仗你去报功了。我有些不方便自己说的话,也得请你代为禀奏。”
  封子超当然懂得他的意思,笑道:“这个何须老弟提出。咱们当然不会平白把江海天的女儿女婿交出来的,我自然会给你谈妥条件。御林军统领和大内总管这两个职位恐怕一时不能更换,但你要当上一个御林军的副统领的话,我看那是一定可以办到的。”
  文道庄哈哈大笑,说道:“暂时当一个御林军的副统领,那也不错了。你放心,我若得有高官厚禄,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咱们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封子超笑道:“我只求官复原职,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不知道,当年我在氓山一败之后,无颜回去服侍皇上,也怕皇上降罪,才不得已在这荒山隐居。这廿年来,我足迹不出此山,整天与鸟兽为群,心中不知有多抑郁!”
  文道庄笑道:“是呀,这是咱们东山复出的大好机会,咱们必须好好的干了。嗯,还有一件事情请侄女帮忙的,但我刚才听她的说话,却是有点不大放心,不知这件事她可能办得妥当?”
  封子超道:“何事?”文道庄道:“你我和中儿八月十五那天前往江家,秦元浩这小子就要请妙嫦侄女看守了。事情是容易的,我就怕她、怕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万一把这小子放了,就很可能坏了咱们的事了。”
  封子超道:“我会郑重告诫她的。你放心,她听了一些村夫野老之言,有时虽然会和我驳驳嘴,但我的话,她还是听的。”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封妙嫦却并没有听父亲的话回房歇息,而是偷偷的去看文胜中干些什么。不知怎的,她与文胜中相处数月,她对文胜中的武功十分佩服,但两人间,却总似有些什么东西相隔,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她说不上来。直到今天,将他与秦元浩作了一个对比之后,她才隐隐感到文胜中似乎缺少一个“侠”字,与她理想中的“侠士”相差甚远!
  说也奇怪,秦元浩虽然只是与她第一次见面,她对秦元浩却颇有好感。秦元浩是否足当一个“侠士”的称号,她不知道,但看他今天的言谈举止,却是个光明磊落,有胸襟有气度的男子。而文胜中缺少的就正是这些“东西”。封妙嫦悄悄去看文胜中,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不是为了去看文胜中,而是恐防文胜中会把秦元浩杀害的。她对秦元浩的无辜受累,甚感同情,也大感不安,虽然她并没有参预父亲与文家父子他们的阴谋诡计。
  文胜中在房里把秦元浩的衣裳换上之后,想起园中比剑之事,想起了封妙嫦称赞秦元浩剑法的那些说话,越想越是生气。拔出剑来,指着秦元浩的咽喉,心里想道:“可惜封伯伯不肯听我的说话,否则一剑把他杀了,多好!哼,但如今他落在我的手里,我不杀他,也还有办法整治他的,我这一剑穿过他的琵琶骨,就把他的武功废了。反正和武当派的仇是结定了,封伯伯顾虑的只是结得太深而已,现在我不杀他,只废他的武功,武当派兴师问罪,有我爹爹抵挡。想来封伯伯也不敢怎样怪责我的。我不是依他之言保全了这小子的性命吗?”
  文胜中拿剑指着秦元浩,想是这样想,但一时间还不敢下手。待到他把心一横,正要不顾后果就刺穿秦元浩的琵琶骨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尖声叫道:“胜中,你干什么?”
  封妙嫦来得正是合时,一声喝止了他。文胜中回过头来,尴尬笑道:“原来是你。我几乎给你吓了一跳。”
  文胜中这一回头,封妙嫦不禁又是大吃一惊。原来文胜中换了秦元浩的衣裳,此时他已是打扮得和秦元浩一模一样,连面貌也有七八分相似。封妙嫦骤然一看,几乎以为是秦元浩在戏弄他。但看一看,炕上分明又躺着一个秦元浩。而且文胜中的声音也说明了他并不是秦元浩。
  封妙嫦道:“我才是给你吓了一跳呢!你为什么要杀他,又为什么要扮成他的模样?”
  文胜中笑道:“我那里是真要杀他?不过因为你刚才赞他,我心里不舒服,知道你来了,有意吓吓你的。嘿,嘿,你说,你是不是看上了这个小子?若然真是,我可就要当真的杀掉他了!”
  封妙嫦面上一红,说道:“胡说八道,我看上什么人了?我什么人也看不上!”接着半信半疑的问道:“你真的是不想杀他?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你背后又没长眼睛。”封妙嫦是悄悄的走来的,当时文胜中又在全神贯注的拿剑盯着秦元浩。封妙嫦不相信文胜中早已发觉了她。
  文胜中淡淡说道:“我有听风辨器之能,何须回头张望?”“听风辨器”是接暗器的一种上乘功夫,只要一听暗器破空之声,就可以判断敌人发的是那种暗器,打的是那个方向、部位。有些暗器是很小的,例如梅花针之类,发射出来,几乎不带风声,但武学的大行家一样可以分辨。有“听风辨器”的本领的人,能够察觉背后有人走来,自然不是奇事,虽然封妙嫦已是使用轻身本领,悄悄走来的。封妙嫦心想:“或许他是真的有这个本领,听见我的脚步声了。”当下不再究诘这个疑点,说道:“好吧,就算你是为了吓我,不是真的要杀他的。然则,你又为什么要扮成他的模样?”
  文胜中笑道:“扮得像不像,你先说说。”封妙嫦道:“除了声音,简直就像他的同胞兄弟。你是打算冒充他吧?为什么?为什么?”
  文胜中呲牙裂嘴的格格一笑,忽地对封妙嫦作了个揖,搯[掐?]着嗓子说道:“封姑娘,你这杯酒我心领了。”这一次连说话的声音,说话的神态都似足了秦元浩了。这一句话就是刚才秦元浩在席上向封妙嫦说过的。
  文胜中笑道:“我的口技也不错吧?”封妙嫦道:“油嘴滑舌,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文胜中道:“你猜得不错,我就是要冒充他。你要知道这个原因,问你爹爹去。”封妙嫦诧道:“是我爹爹叫你如此做的,我不相信!”
  文胜中道:“别的可以骗你,这件事如何可以骗你?你不相信,马上就可以问你爹爹。好吧,咱们现在出去吧。我和你一同出去,也省得你老是提心吊胆,害怕、害怕我会害了你的他!”
  封妙嫦又是吃惊,又是惶惑,心里想道:“做人应当光明磊落,冒充别人,这算什么?我的爹爹为什么要教他做出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正因为她心中惶惑,所以对文胜中的讥诮,她已经是毫不在意了。
  封妙嫦想了一想,道:“我头痛得很难受,我还是先回房歇歇。明早再问爹爹吧。好,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
  文胜中心想:“谅她不敢捣鬼。”于是就和她走出房间,锁上了房门,说道:“也好,你先歇歇。回头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封子超见了化装后的文胜中,连声赞妙。文道庄则指出他的几处小破绽,说道:“你练习好了。咱们明天就动身。”当下把详细的计划告诉了儿子。
  文胜中听说是要把封妙嫦留下,让她负起看守秦元浩之责,不觉心有所触,沉吟不语。
  封子超眉头一皱,说道:“怎么,你也放心不下她们?”原来封子超早已有心“高攀”,想与文道庄结成儿女亲家的。他见这“两小口子”形影不离,日益亲近,心里好生欢喜,只以为他们早已是情投意合,说不定无须家长开口,他们已是私订终身的了。正因如此,他认为文胜中是应该放心得下他的女儿的。
  文胜中有苦说不出来,半晌、讷讷说道:“嫦妹我当然是放心得下的。不过她至今未明真相,对这姓秦的小子,似乎有点怜悯之情,觉得他是无辜受累。我以为还是不必瞒她的好。她知道这是关系封老伯报仇的大事,她就会尽心尽力和咱们一同干了。”当然这只是文胜中的想法,他是认[为]封妙嫦是个孝女的。
  封子超道:“好的,我现在就和她说去。”封妙嫦的房间是在最后一进,到她的房间先要经过文胜中所住的那一间。他们三人一同走去,经过文胜中那间卧房的时候,文道庄忽地如有所疑,原来醉倒的人呼吸重浊,以文道庄的武学造诣,耳聪目明远胜常人,经过这间房间,是应该听得到里面的呼吸气息的,但现在却是静悄悄的,连一点轻微的声息都没有。
  文道庄道:“这小子不知怎么样了,咱们看一看他。”封子超笑道:“想来还不是烂醉如泥?文世兄若是嫌他的酒气,可以移到我的房间去。”
  封子超以为秦元浩定是烂醉如泥,不料开了房门一看,只见窗门打开,空气中还荡漾着酒香,秦元浩却已是不见了。这霎那间,三人都惊得呆了。
  文道庄马上跃出房间,跑到花园中的假山高处张目四望,但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却那里有人的影子?文道庄回到房间,低声说道:“我看还是问问令嫒去吧。”
  封子超又惊又怒,说道:“若是这丫头放的,我就一掌击毙了她。”文道庄道:“大哥也不用如此火气,先问个清楚再说。”
  封子超敲门道:“嫦儿,你在里面做什么,快快出来!”封妙嫦道:“我头痛得厉害,已经睡了!”封子超喝道:“出来!”
  只听得封妙嫦下床的脚步声,悉悉索索的穿衣裳的声音,好一会子,封妙嫦才睡眼惺忪的打开了房门,说道:“爹,三更半夜,你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和我说?”
  三人游目四顾,房门里除了封妙嫦之外,那里还有他人,封子超厉声问道:“姓秦的这小子呢?”
  封妙嫦呆了一呆,蓦地变了面色,哽咽着声音说道:“爹,你这是什么意思?秦元浩不是给你弄醉的么?你要找他,应该到文大哥的房间去。”
  封子超怒道:“在爹爹面前,你别装蒜,给我说老实话!姓秦那小子是不是你偷偷把他放了?”
  封妙嫦又气又急,可是听得秦元浩跑掉,心中又有莫名其妙的快意,当下说道:“爹爹,你也不想一想,那位秦少侠是喝了你的千日醉的,女儿就是放他,他也不能自己跑掉。难道女儿还能揹他出去,将他藏起来吗?即使女儿要这样做,也决不能这样快就回来呀。呜哇!爹爹,原来你平日疼我都是假的。你这样冤赖我,叫女儿怎么做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封子超一听,女儿说的确是很有道理,心里想道:“不错,若是嫦儿将他揹出去,莫说不能这样快回来,凭她那点轻功,我也会听得出她的脚步声的。”于是说道:“好了,好了。算为父的不是,你别哭了。好在文叔叔和你的文大哥都不是外人,你也不用担心给人笑话。”文胜中有心向她讨好,也过来陪了个不是,说道:“都怪我看管不严,连累嫦妹受了委屈了。”封妙嫦抽抽咽咽,给他一个不理不瞇[睬]。
  封子超道:“好,待我仔细的再查一查。”文胜中正觉讪讪的不好意思,于是两父子跟在封子超的后面,都走出了封妙嫦的房间。
  封子超先到密室里查看“千日醉”的解药,只见解药原封不动,一颗都没有少。封子超放下一重心事,说道:“我也料想阿嫦没有这样大胆,敢偷解药。好,只要解药没失,这小子就至少要醉个七日七夜。咱们虽不杀他灭口,也等于是灭口一般。到了那时,咱们早已去了东平县又回来了。”
  证实了不是封妙嫦将秦元浩放走之后,文道庄却更是忧心忡忡,说道:“奇怪,既然这小子未得解药,他就决不是自己偷走的了。”文胜中道:“这还用说,当然是外人将他救走的了。”文道庄与封子超面面相觑,半晌文道庄说道:“我担心的就正是这个。”要知倘若是外人将秦元浩救了出去,则这人的本领定非一流高手莫办。否则焉能任他穿堂入室,连文道庄都没察觉一点声息?
  文胜中道:“他揹了个人,也许跑得未远。”于是文家父子和封子超都出去搜索,搜到了十里关外,兀是不见一个人影。这徂徕山绵亘百里,山高林密,当然不能把整个山都翻过来。文道庄叹了口气,说道:“封大哥,这人的功夫只怕不在你我之下,恐怕此时他已出了徂徕山了。”
  封子超道:“那么东平县咱们是去还不去?”文道庄咬了咬牙说道:“机会难逢,咱们还是按照计划行事。”封子超因为出了这件意外之事,心中忐忑不安,脸上也就不免有了犹疑不决的神色。
  文道庄安慰他道:“你不是说过这小子至少也要醉个七日七夜吗?即使有人将他救了出去,也决不能从他的口中问出什么话来。又怎知道咱们的安排?很可能他还当他是真的醉了,此时正在给他解酒药呢。”
  封子超道:“要是江海天的人将他救走的,这怎么办?”
  文道庄笑道:“江海天又焉能未卜先知,恰恰知道这小子今日会闯到你的家里?”封子超道:“然则你以为这是什么人?”
  文道庄道:“我怎么知道?不过即使这人也是要往江家,那也不打紧。一来他不知道咱们的计划,二来待他明白了姓秦这小子并非普通的酒醉,他一定疑是中毒,非得赶忙就近给他延医诊治不可,他还有功夫赶往江家去吗?封大哥,欲图大事,总得有几分冒险的。就算有几分风险,但这是咱们东山复出的最好时机,你后半世的荣华富贵也是全看这一回了。你愿意错过这个机会吗?”
  封子超本来有点害怕,但他的功名利禄之心极重,经过了文道庄这么一说,胆气复壮,说道:“好,咱们就赌它一赌,明天动身往东平县去。只是如今已经无须嫦儿看管人质了,要不要带她同去?”
  文道庄道:“你也得留一个人看家,侄女就留下来吧。”文道庄是怕封妙嫦不知轻重,万一在江家说错了话,岂不误了他们的“大事”?
  封子超沉吟半晌,说道:“让她一个人留在家中,我也有点放心不下。”文道庄懂得他的意思,说道:“大哥是怕那个人再来捣乱吗?这个倒可以放心,若然他要生事,昨晚就可以生事了。而且似这样的武林高手,岂能不顾身份?即使他再到你的府上,想来也不至于和侄女为难的。”
  封子超心想反正到江家也要冒险,倒不如让她留在家中,风险可能还会少些。于是就同意了文道庄的主张。但封子超决定之后,却又怕女儿不肯同意。女儿是年轻人的性情,喜欢热闹的,平时都常常吵嚷要下山去玩,这次有这么好的机会却又不带她同去,她心里一定很不舒服,尤其在刚刚闹过了一场之后。
  封子超回到家里,本来准备封妙嫦要和他吵闹的,那知一说之后,封妙嫦却淡淡的说道:“我才不稀罕和你们去冒充江家的贺客呢,让我留在家中,那是最好不过。”不但没有吵闹,听她的语气,反而是有几分高兴。
  封妙嫦这一反常的态度,引起了封子超的疑心。暗自想道:“秦元浩这小子莫名其妙的失了踪,莫非她是知情不报?虽然救这小子的不是她。”他怀疑女儿留在家中,说不定另有用意,与秦元浩有关。可是他一来毫无凭据,二来要女儿留在家中又是他的主意,他纵有疑心,也是不好更改了。
  封子超不好更改主意,只得留下女儿看家,自己则跟着文道庄父子前往东平县江家冒充贺客,计划绑架江海天的女儿女婿。
  其实封子超只猜中了一半。秦元浩的确不是封妙嫦放走的,但何人救他,封妙嫦却并不知情。不过她愿意留在家中,倒是有一半是为着秦元浩,她希望可以有机会单独见着秦元浩。另一半原因则是因为她讨厌文胜中,不愿和他同在一起,而宁愿单独留在家中。
  “是什么人将秦元浩救出去的呢?他没有解药,这七天七夜秦元浩沉醉不醒,他怎么办?”封妙嫦希望见着秦元浩,倒不是由于她已经发生了爱意,虽然她对秦元浩甚有好感,毕竟只是一面之交,爱情是还谈不上的。不过她由于对秦元浩的钦敬,却希望有个机会为他效劳。她心里想的是:“那个人救不醒秦元浩,可能会再到我家盗取解药。解药所在之处,只有我和爹爹知道。他找不着,我可以取来送给他。”她还未知道,她的爹爹不会像她想像的那样笨,他不但查过解药,而且把解药全都带走了。
  封妙嫦希望见着秦元浩,另一个原因是要满足她的好奇之心。她想知道秦元浩的下落,想知道那个救走他的人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把秦元浩从封家救出去的呢?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封家父女之事,都暂且按下不提,现在就先表秦元浩的离奇遭遇。
  且说秦元浩自己也不知醉了多久,一觉醒来,只觉背脊枕着硬地,地上又湿又冷,他警觉跳了起来,揉揉眼睛,张目四顾,只见周围都是树木,自己竟是睡在树林里面。地上满是苔藓,看来不但人迹罕至,连野兽也少经过。朝阳初出,露珠未干,怪不得背脊觉得又湿又冷,极不舒服。
  秦元浩看清楚了所处的环境,不禁大为奇怪,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着一个恶梦。“我怎么会睡在这个地方的?”他摘下一把带着露水的野草,搽了搽脸,脑袋清醒了些,渐渐就想起昨日在封家作客之事,想起了封子超和文道庄父子对他都是十分殷勤,频频劝他喝酒之事。但他也不过喝了三杯。
  “我只喝三杯,怎会便醉?即使醉了也应该是睡在封家,怎的会来到此地?呀,难道我当真是在梦里不成?”他试一试咬咬指头,很痛。有痛的感觉,那当然不会是梦了。
  秦元浩正在莫名其妙,忽听得有人哈哈大笑。一个叫化子向他走来,两只指头打得噼啪作响,边走边唱。正是:
  一身疑身梦,异丐忽相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疑梦疑真逢异丐
  半忧半喜救佳人

  这小叫化唱的是一支自编的“莲花落”:“一朵一枝莲花,有个小子是大傻瓜。他把老虎当外婆,他把毒酒当香茶。见了人家的好闺女,就糊里糊涂的闯了进去啦!咿呀呀!酒不醉人人自醉,这小子要拜倒在石榴裙下,自己先醉成了一团烂泥巴。咿呀呀,一朵一枝莲花,这个小子真真是个大傻瓜,咿呀呀,哈,哈,哈!”
  秦元浩一看,这小叫化蓬首垢面,但穿的一身衣囊,虽是遍打补绽,却颇干净,看来也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和他不相上下。秦元浩听他的歌辞,似乎就是嘲讽自己的,不禁跳了起来,叫道:“你是谁?你唱这个是什么意思?”
  那小叫化呲牙露齿的笑道:“什么意思?你自己应该明白。你怎么到这儿来的,你别作梦啦!你咬着指头儿做什么?”
  秦元浩心里正在以为自己作梦,听小叫化这么一说,面上一红,说道:“我就是不明白,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你若知道,请告诉我。”
  小叫化道:“我当然知道,是我把你弄到这里来的。怎么样,睡得舒服吧?”
  秦元浩大怒道:“原来是你捣的鬼!”小叫化“哼”了一声,冷笑说道:“捣鬼?要不是我把你弄出来,只怕你就要糊里糊涂的醉死了呢!不错,这里当然睡得没有封家的舒服,你若欢喜,你尽可以回去,再喝封家的千日醉,再睡你妈的春秋大觉!”
  秦元浩忍着了气,说道:“我,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你骂我我不管,但你可得给我说个明白,什么千日醉?难道你是说封家给我喝的是毒酒不成?”他试试运气,只觉真气运转自如,毫无中毒的迹象。
  小叫化道:“我说那是毒酒,大约你也不会相信。你自己到水潭照照看。”在秦元浩卧处的附近,正有一个山泉汇成的水潭。
  秦元浩水边照影,只见自己满身污泥,这不奇怪,他睡在湿地上,当然会沾上污泥。奇怪的是,他穿的只是一身单薄的内衣,外衣却不见了。
  秦元浩怒道:“这又是你捣的鬼吧?你把我的衣裳拿到那里去了?”
  小叫化冷笑道:“卖了,当了,怎么样?你这么说就当是我偷去的吧!”
  秦元浩气得几乎要跑过去打他,但他毕竟是名门弟子,颇有涵养功夫,心想:“这小叫化瘦骨伶仃,焉能捱得我的一拳?学武的人,决不可轻易出手。这是师训,我怎的忘了?”
  那小叫化放声笑道:“你不多谢我也就算了,你还想和我打架呀?”
  秦元浩忍着气把伸出的拳头收回,说道:“你说算是你偷的,那么其实是谁偷的?”
  小叫化绷着脸说道:“你对我实是无礼,不过,我看你是我的小辈份上,我也不责罚你了。可是,你要我告诉你,你应该向我先陪一个礼。”
  秦元浩无可奈何,只好向他陪了个礼,道:“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吧?”
  小叫化道:“好,我说实话,但只怕我说了实话,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告诉你,你的外衣是文胜中那小子剥掉的。”
  秦元浩果然不敢相信,说道:“他剥我的衣裳做什么?”
  小叫化道:“我怎么知道他的用意,我只知道是他剥了你的衣裳。”
  秦元浩道:“好吧,我姑且当你说的实话。那么,封家给我喝的是毒酒,文公子剥掉我的衣裳。他们这两家岂不都变成强盗了?这个说法未免太荒唐了吧?他们若想谋财害命,何须使用毒酒?”
  小叫化淡淡说道:“我早说过,信不信由你!”秦元浩道:“你要我相信,也得有个理由呀!”
  小叫化道:“我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实。我这个人的脾气,不知道的我就决不乱说。你要我替他们说出一个‘理由’,哼,哼,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何要对你这样?我可不能替他们编出一个‘理由’。我看,还是你来说吧,仔细的告诉我,你是到那儿去的,要做的是什么事情,在封家里说了些什么说话。说不定我可以帮你推敲推敲,推测出他们之所以如此的理由。”
  秦元浩心想:“到江大侠家去喝喜酒,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这腌臜的小叫化懂得什么武林大事,我何必与他多说。”
  秦元浩说道:“我的事情暂且不说,我想先问一问你。”小叫化道:“也好,问吧!不过得加上一个请字。”大模大样的坐在石上,让秦元浩向他问话。
  秦元浩道:“好,请问你,照你的说法,是你把我救出来的了。你是用什么方法把我救出来的?”
  小叫化道:“那还不容易,我跑进封家,就把你揹出来了。”
  秦元浩道:“文道庄和封子超肯让你要来就来,要去就去?”
  小叫化道:“我要来就来,要去就去,怎由得他们不许。告诉你,他们现在也正是和你一样,如在梦中呢!”
  秦元浩不由得冷笑道:“好大的口气,请问尊驾今年多大年纪?”心想:“封子超的武功如何我不知道,文道庄的本领决不在我师父之下,凭你这个小叫化就能要来就来,要去就去?”
  小叫化侧目斜睨,“哦”了一声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认为只有武林中的老前辈,才有本领把你救出去么?”
  秦元浩不客气的顶他一句,说道:“正是如此!”
  小叫化冷冷说道:“你是武当派雷震子的弟子吧?”
  秦元浩听得这小叫化直呼他的师父之名,心里很不高兴,但听他一口就说破了自己的来历,心里也好生诧异,于是说道:“不错,武当掌门雷震子正是家师。”
  小叫化忽地哈哈一笑,说道:“江湖上讲辈份、论尊卑,这一套我本来不惯,也从不拘泥。但你既然要讲,那你就应该给我先叩三个响头!”
  秦元浩心头火起,说道:“为什么?你是老前辈?”
  小叫化道:“不错,年纪不大,辈份却老。你是我的孙子辈,你的师父是我的小一辈。你给我叩三个响头,算是便宜你了!”
  秦元浩这一下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侮辱我不打紧,你还敢侮辱我的师父!”小叫化道:“我怎么侮辱他了?”秦元浩怒道:“你、你、你、你这个小叫化居然敢说我的师父是你的晚辈!”小叫化作出满脸不解的神气道:“这有什么侮辱?我说的只是事实。你的师父实在是我的小辈。我将来若有儿子,你的师父可以和我的儿子平辈论交。”
  秦元浩喝道:“好呀,你口出污言,吃我一掌!”一掌打出,见那小叫化不闪不躲也不招架,秦元浩倒怕打伤了他,这一掌停在他的头顶三寸之处,不敢打下。
  小叫化笑道:“说到打架,这是我最喜欢的事情。但你是我的孙子辈,我可不能和你动手过招。我任凭你打好了。但我可得有言在先,你不怕吃亏你就打!”
  秦元浩道:“我告诉你,我这一掌力足开碑破石,你不怕我打死了你?”
  小叫化道:“我也要告诉你,你打我只是你自己吃亏。我才不会怕打呢,不信,你就试试!”
  秦元浩怒不可遏,心想:“不给他一点厉害,他只当我武当派是好欺侮的。为了师门声誉,我也非得出这口气不可!”于是呼的一掌,就向那小叫化打去。但他怕这小叫化重伤,用的只是两三分气力。
  那小叫化坐在石头[上],秦元浩站在他的面前,距离极近,按说这一掌是非打中不可的。不料秦元浩一掌打去,却扑了个空。但觉眼睛一花,石头上的小叫化不见了!
  秦元浩大吃一惊,此时才知道这个小叫化乃是风尘异人。只听得小叫化的声音在他背后笑道:“不必客气,我说过你是我的孙子辈,任凭你打,我是决不还手的!”
  秦元浩虽然知道这小叫化是风尘异人,却不甘受他侮辱,当下反手便是一掌。这一掌加强了几分力道,出手也比刚才迅捷,不料仍然打了个空。那小叫化笑道:“喂,我在这边!”秦元浩斜身滑步,左右开弓,心想这回你总逃避不了。他听得这小叫化的声音在他左侧,即使身法奇快,立即转过他的右侧,他这一招左右开弓还是可以打中的。
  只听得那小叫化叫道:“哎呀,不好了!”呼的一声,突然从他头顶跃过,扮了个鬼脸,笑道:“可惜,可惜,还是打不着!”
  秦元浩沉住了气,使开武当派的三大绝技之一的九宫连环掌法向这小叫化进迫,这九宫连环掌法脚踏五门八卦方位,掌法使开,不论敌人在那个方位,都逃不开他的掌势笼罩。
  那小叫化赞道:“好,你是我的孙子辈,九宫连环掌法有了如此火候,也算很不错了!”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而且还索性背起双手,就在秦元浩的掌势笼罩之下踏起方步来。但说也奇怪,尽管这小叫化俨如闲庭信步,秦元浩的指头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沾上。
  秦元浩怒道:“有本领的你敢和我硬对一掌么?”心想:“这小叫化不知从那里学来的一套古怪身法,真实的本领却未必定能胜我。”他含怒说话,实是意欲激这小叫化还手的。
  小叫化笑道:“我只会捱打,还手我是不会的。乖孙子,我就硬接你的一掌,你打吧!”秦元浩一招“弯弓射雕”,左拳右掌,朝着小叫化发声之处打去。他本来以为这小叫化仍会闪避的,不料这小叫化果然言而有信,突然停在他的面前不动。这一招“弯弓射雕”秦元浩用到十成气力,原意是要这小叫化知道厉害,若不闪避,就非招架不行,因为秦元浩也并不想打一个不肯还手的人。
  这小[叫]化突然止步,仍然背负双手,停在他的面前,这一下大出秦元浩意料之外。可是他的招数已经发出,而他的武学造诣还未曾达到收发随心的境界,百忙中他只能减弱几分气力,左手的一拳仍然向前直捣。
  一拳捣出,正中小叫化的腹部。在这一霎那,秦元浩还在担心这小叫化会受重伤,心中暗叫:“糟了,糟了!”那知拳头触着对方的身体,竟似打在一团棉絮之中,软绵绵的根本就无从着力。秦元浩想收回拳头,对方的腹部陡然生了一股吸力,秦元浩竟然连拳头也拔不出来,不由得满面通红,尴尬之极。
  小叫化哈哈一笑,胸腹一挺,秦元浩只觉一股巨力向他推压,登时身不由己的给这小叫化抛了起来,腾云驾雾般的直跌出了七八丈开外。
  小叫化道:“如何?我说过你打我只有你自己吃亏的。幸亏你临时收回了几分气力,要不然你这个筋斗栽得更大。”秦元浩爬了起来,只见自己刚跌在一块岩石旁边,要是自己刚才用足气力打那小叫化的话,反弹之力必然更大,那就必然要撞着岩石,碰得头破血流了。
  秦元浩满面通红,做声不得。小叫化笑道:“如今你该相信我的说话了吧?我有没有本领把你从封家救出来?”
  秦元浩糊里糊涂的败在这小叫化手下,对方的武功深浅,他仍然是莫测高深,不由得十分佩服。但秦元浩也是有几分傲骨的人,当下说道:“你的本领我是十分佩服,但你要侮辱我武当派,这——”
  小叫化笑道:“原来你还是不甘于做我的小辈,是么?好,你既然认为这是侮辱,咱们平辈论交就是。我本来不喜欢和人家论辈份、序排行的。要是当真排论起来,岂只是你的师父,江湖上许多成名人物都是我的晚辈呢!好,秦兄,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真话了吧?你也应该相信我所说的都是真话了吧?”
  秦元浩仍然不相信这小叫化的辈份会比他的师父高一辈,但既然对方向他赔了礼,并愿与他平辈论交,秦元浩的心中之气也就消了一大半。心里想道:“江湖上的异人每多游戏风尘之举,倘若这小叫化当真是出于好心救我,他和我开开玩笑,我又何须定要计较不休?”当下说道:“好,我相信你有本领将我从封家救出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们当真是要害我不成?”
  小叫化笑道:“这么说,你只是相信我的一半说话。他们因何害你,我不知道。但他们给你喝的酒名叫‘千日醉’,这我可是知道的。文胜中那小子剥你的衣裳,我也是亲眼见到的。”
  秦元浩喃喃说道:“千日醉?那么我已经醉了几日了?”他记起自己昨晚只是喝了三杯,居然就醉成这个样子,不由得不相信了几分。此时他只怕自己醉里不知时日过,已经误了江家的喜日。
  小叫化道:“本来你至少要醉个七日七夜的,如今只醉了一天一夜,那是因为我给你服了一颗碧灵丹之故。碧灵丹是用天山雪莲作主药的,功能消解诸般邪毒。不过,它究竟不是专为千日醉而配制的解药,所以你还是要醉一天一夜。”
  秦元浩道:“哦,这么说今天是八月十二的清晨了?”
  小叫化道:“不错。你可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必须在某一天去做的?”
  秦元浩心里想道:“还好,出了徂徕山,我有两天功夫就可以到达东平,恰好可以赶上正日。”他因为尚未知道这小叫化的来历,当下含糊道:“是有点小事,但还不至于躭误就是了,嗯,我还没有请教老哥高姓大名呢?老哥的本领如此了得,不知尊师是那一派的高人?”秦元浩起初本来有点疑心他是丐帮的弟子,但丐帮的帮主仲长统是他师父的好友,他曾见过仲长统和师父切磋武功,仲长统的身法、手法和这小叫化绝无相同之处。而且丐帮的绝技是“混元一炁功”,那是一种极为刚猛的内功。这小叫化用肚皮吸他的拳头然后将他反弹出去的功夫,秦元浩虽然不懂这是那门功夫,但却知道这是一种以柔克刚的上乘内功,和丐帮的“混元一炁”刚刚相反。看来这小叫化又不似是丐帮的了,是以秦元浩有此一问。
  小叫化哈哈一笑,说道:“高人二字,与我无缘。我说我的姓名,我的姓名就是最俗最俗的。你有钱没有?”
  小叫化这空如其来的一问,令得秦元浩莫名其妙。他怔了一怔,说:“老哥缺钱用么?我带的不多,有几两银子。”
  小叫化笑道:“我不是向你讨化。你还有比银子更贵重的东西吗?”
  秦元浩道:“比银子更贵重那应该是金子了。金子么我可没有。”
  小叫化笑道:“你没有,我有。我就是姓金的。金银铜铁锡的金,你看这个姓可不是很俗很俗么?至于我的名字么,那就更俗了。我名叫‘逐流’,随波逐流的‘逐流’二字。”
  秦元浩心里暗自念道:“金逐流?这个名字我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奇怪,他有这样超卓的本领,年纪又这样轻,武林中的老前辈对后起之秀是极为注意的,何以我却从来没有听得长辈谈起近来的江湖上有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他也是像我一样,乃是初次出道不成?”
  小叫化接着说道:“我不属于任何一派,我也没有拜过师父。当今之世的各派掌门,叙起辈份至多是我的平辈,他们也不配做我的师父。”
  秦元浩只当他是胡乱吹牛,心想:“江湖上的避忌甚多,他既然不愿说出他的师门来历,我又何必追查。不过,以他的本领而论,却是的确足与各派的一流高手抗衡。”
  秦元浩笑了一笑,说道:“小弟问得冒昧了,不过我还想请教金兄一桩事情。”金逐流道:“你我既是平辈论交,那就不必客气了。请说。”
  秦元浩道:“金兄,你说是你将我从封家救出来的,这个我相信了。但你何以会到封家救我,想来是对封家的主人有所怀疑,这才会潜入封家窥探的,是么?”
  金逐流道:“不错,你在封家的花园和那姓文的小子比武,后来文道庄和封子超出来,将你请进去,这些经过我都看见了。我就是因为不放心,这才偷偷进去探望你的。果不其然,你真的是中了他们的诡计了。”
  秦元浩道:“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引起你的疑心?”
  金逐流道:“哦,原来你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难怪你,你若是知道的话,也就不会喝他们的毒酒了。”
  秦元浩疑心满腹,心想:“封子超与文道庄对我殷勤招待,难道他们竟是坏人,布下圈套要陷害我么?以他们的本领,又何须费如许心力?”于是问道:“小弟委实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
  金逐流正想说话,忽地似乎察觉什么,作出侧耳细听的神气,半晌说道:“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我让旁人说给你听。你跟我来。”
  秦元浩不知金逐流要将他带到那儿,但也只好跟着他跑,跑了数十步,秦元浩这才隐约听得树林里有脚步声。金逐流悄声说道:“咱们偷听他们说话,不可让他们听出声息。”拉着秦元浩跑了一程,突然带着他飞身一纵,上了一棵大树,只是落了几片树叶,连树枝都没有摇动。上了大树,秦元浩已经可以看见有两个汉子正在朝这边走来。
  这两人一高一矮,都是大约五十左右年纪。只听得前头那个高个子说道:“朱大哥,你看那小妞儿会不会说谎?”后头那个矮子说道:“我想该不会吧?他们若是在家的话,岂能不见咱们?”那高个子道:“是呀,论理他们是应该见咱们的。姓文的我虽然不很熟,但封子超却是和咱们有十年以上同事之谊的,我已经通名求见,他若在家的话,理应亲自出迎才是。不过,也许是为了另一个原因,他故意避而不见。”那矮子道:“什么原因?”那高个子道:“他怕咱们是来向他问罪的。当年氓山之战,死了十七名大内高手,只有他和苏蒙脱逃,苏蒙回来被打入天牢关了三年。他则根本弃职潜逃,罪名比苏蒙更大。也许是他怕萨总管还记着当年之事,派咱们前来缉拿他回去处罚的吧?”
  那矮子道:“可恨那小妞儿根本不容咱们多说,听说咱们是来找她爹爹的,她只是一句:‘不在家!’乓的就关上大门了。要不是为了怕得罪封大哥,我真想破门而入,把那小妞儿打两巴掌。”
  那高个子道:“不如咱们再回去一趟,把话和他们说个清楚。”那矮子冷笑道:“封子超不肯露面,再去也是碰钉。我看他倒不是为了怕咱们拿他问罪,而是为怕江海天的缘故。咱们虽然是他的老朋友,他也担心咱们会在无意之中洩漏他的踪迹呀。”
  那高个子笑道:“文道庄在他那儿,他还怕江海天?萨总管就是要咱们来礼聘文道庄的,为的也就是要用文道庄来对付江海天。若是如你所说,封子超与文道庄两人同在一起都还怕江海天的话,这份聘礼岂不是送冤枉了。”
  那矮子道:“想当年文道庄的叔父文廷璧何等自负,夸言武功天下第一,不料氓山一战,他的武功反而给金世遗废掉啦。文道庄总不能胜过他当年的叔叔,而江海天则已尽得金世遗所传。依我看来,只怕文道庄仍然不是江海天的对手。”
  那高个子道:“不管他胜得了也好,胜不了也好,咱们奉了萨总管之命,总要交差。咱们回去和他说,只要文道庄收下聘礼,连他封子超也可官复原职。他还有不欣然受命么?”
  那矮子道:“封子超倘若避而不见,那又如何?”那高个子道:“咱们和他的女儿说,叫他女儿转告。”那矮子道:“倘若那小妞儿还是不理会咱们,根本就不开门呢?”那高个子道:“那么咱们只有出最后一手绝招了。把他的女儿拿下,封子超还能不露面么?”那矮子道:“倘若封子超和文道庄是真的不在家呢?”那高个子道:“那也可以迫那小妞儿说出他们的去向呀!”
  那矮子咬了咬牙,说道:“好,你既然不怕得罪封大哥,咱们就回去吧。”那高个子笑道:“封子超得知他可以官复原职的消息,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会怪责咱们?”计议已定,这两个汉子就回转头来,再向封家走去。
  这两人走后,金逐流笑道:“你听清楚没有,现在该明白了吧?”秦元浩面上一阵青一阵红,说道:“原来文道庄和封子超都是朝廷的鹰犬,嗯,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他不只明白文封二人的身份,还明白了他们何以要用毒酒灌醉他,并剥掉他的衣裳的原因了。
  金逐流笑道:“据我所知,文道庄父子和封子超三人,昨天一早就出门了。家中留下的确实只是那小妞儿。嗯,秦兄你怎么啦?”
  秦元浩呆了一呆,面孔通红,讷讷说道:“我,我想……”金逐流道:“你想那小妞儿是不是?”秦元浩道:“不,不是。是……”金逐流道:“怎么又是又不是?”秦元浩讷讷道:“我,我想咱们去看看热闹,如何?”金逐流笑道:“我知道你是怕那小妞儿吃亏。好吧,你既有护花救美之心,我当然只有陪你去了!”
  秦元浩给他说破,脸孔更红,说道:“金兄不可误会,小弟只是可怜那位封姑娘。她的言谈似乎还算正派,而且她是未曾下过山的,她爹爹是坏人,她可不是。”金逐流笑道:“不用啰里啰唆的解释了,这就去吧。”两人跳下大树,秦元浩立即施展轻功,金逐流轻声说道:“你要瞧好戏,不可让他们听出脚步声响。”当下,一手挽着秦元浩,风驰电掣般的往前飞跑,秦元浩只觉身轻如燕,脚底似乎抹了油似的,滑不留足。秦元浩的轻功在同门中被推为第一,他的师父也经常夸赞他的,如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里想道:“这小叫化带着我跑,还跑得如是之快,他若是一个人跑,只怕我的师父也追不上他。怪不得他前晚潜入封家,将我救了出来,连文道庄和封子超那样大有本领的人,都没发觉。”
  不过一会,金秦二人已是可以看见前头那两个汉子的背影,金逐流放慢脚步,在树林里借物障形,和前面的人保持十来丈的距离。那两个汉子在封家门前停下脚步,金秦二人则躲在山坡上的野草丛中。
  那两个汉子拍了拍门,他们本来担心封妙嫦不开门的,可是封妙嫦却开门了。
  封妙嫦一心等待秦元浩到来或者别人替他代求解药,所以只要有人来拍门她都肯开门。不料开门一看,又是刚才来过的那两个人。
  封妙嫦怒道:“我爹爹不在家,文叔叔也走了,我不是告诉了你们的么,你们怎么又来了?”立即就要把大门关上。那高个子道:“封姑娘,你听我说!”双脚一撑,把即将合拢的两扇大门撑开,封妙嫦正在关门,给他猛力一撑门,几乎跌倒。
  封妙嫦大怒道:“你们当我是好欺负的么?”唰的就拔出剑来指着那高个子。那高[个]子笑道:“贤侄女,别拿刀弄杖的来吓唬我们,好吗?”
  封妙嫦道:“谁是你的侄女?”那矮子笑道:“啊,你大约还未知道我们是谁吧?我告诉你,我姓朱,名叫虎臣。他姓车,单名一个锐字。你爹爹总提过我们的名字吧?”封妙嫦板着脸孔道:“没听说过。”
  车锐怔了一怔,说道:“这么说,也许你爹爹的来历连你都还瞒着吧?我告诉你,我和你的爹爹在二十年前都是大内的卫士,你爹爹后来因事离职,这才在徂徕山中隐居的。我们三人同事之时,交情胜如兄弟,所以我才敢叫你一声侄女。你别以为我是讨你便宜。”
  封妙嫦冷冷说道:“我爹爹和你们有交情,我可不认得你们。我爹爹不在家,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恕我可不招待啦。你要套交情,找我爹爹说去。”
  车锐想不到在自己说明了身份之后,封妙嫦对他还是这样的不客气。车锐怔了一怔,说道:“好,那么你告诉我你爹爹和文叔叔是在那儿?”封妙嫦道:“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
  朱虎臣打了个哈哈,说道:“封姑娘,你可要知道,我们是要请你爹爹出去做官的。”
  封妙嫦“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不稀罕。”朱虎臣笑道:“你不稀罕,你爹爹稀罕。”
  岂知封妙嫦正是因为知道了她爹爹的身份之后而感到烦恼,她一口闷气无处发泄就发泄在这两人身上,当下将青钢剑一指,说道:“我爹爹稀罕,你就和我爹爹说去。你再啰唆,我可要不客气了!你们滚不滚?”
  车锐哈哈一笑,说道:“贤侄女要较考为叔的武功么?”突然厉声一喝:“对不住,我也要不客气了!”声出掌发,一招“横锁苍江”,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来扣她的手腕,就要抢她的宝剑。
  不料封妙嫦的本领虽然不及他们,却也不是泛泛之辈,车锐太过轻敌,空手抢她的剑,封妙嫦剑锋陡转,唰的一招“横云断峰”,反削他的手腕。要不是车锐缩手得快,几乎给他削着。
  朱虎臣道:“我们可没功夫和你纠缠。撒剑!”一招“手挥琵琶”,五指靠拢,反手一挥。封妙嫦焉能抵敌得了两个好手的夹攻,只觉虎口火辣辣的一阵酸麻,给他五指拂了一下,青钢剑登时脱手飞去。
  金逐流把秦元浩一推,说道:“还不快出去护花救美!”秦元浩身不由己的向前奔出,身形已露,也就索性拔剑上前了。可是金逐流却并没有随着来。
  秦元浩喝道:“两个鹰爪孙欺负一个女孩子,要不要脸?”唰唰两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同时分袭朱车二人。把他们二人迫退了几步。幸亏他来得及时,封妙嫦得以脱出魔爪。
  朱虎臣冷笑道:“哦,原来你这野丫头私恋上武当派的剑客,怪不得连父亲也背叛了。”封妙嫦气得满面通红,斥道:“胡说八道。秦大哥狠狠揍他!”封妙嫦见秦元浩突然出现,又惊又喜。虽然生气,心里可是甜丝丝的,不知不觉就把“秦大哥”三个字叫出来了。
  朱车二人既看出了秦元浩是武当门下,当下也就不敢轻敌,都亮出了兵刃和秦元浩动手。朱虎臣使的是一对虎头钩,功能专克刀剑。车锐使的是一口厚背刀,刀重力沉,使出的“五虎断门刀法”也是非同小可。
  秦元浩的剑法十分精妙,可是究竟是第一次出道,而且功力也还未够,力敌二人,过了三十招之后,就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
  封妙嫦喘息已过,见秦元浩形势不妙,便拾起了青钢剑,上前与他并肩抵敌。车锐正自抡刀向秦元浩斫下,左胁露出空门,封妙嫦唰的一剑刺他胁下的“愈气穴”。朱虎臣双钩一错。交叉穿插,替车锐格开了封妙嫦的一剑。可是车锐一人却遮拦不住秦元浩精妙的剑招,就在这霎那之间,秦元浩连环三招,疾如闪电,车锐避开了前两招,后一招却闪不开,给秦元浩的剑尖在他的左臂上划开了一道五寸多长的口子,幸而只是伤着皮肉。
  封妙嫦也挡不住朱虎臣的护手钩,给他的双钩一翻一绞,青钢剑几乎脱手。秦元浩连忙移转剑锋,替封妙嫦解危。朱虎臣反手一勾,化解了秦元浩的招数。封妙嫦抽出剑来,敌住了车锐。
  车锐受伤之后,怒气倍增,势如疯虎,冲向封妙嫦呼呼的就是连劈三刀。封妙嫦仗着轻灵的身法,好不容易才避开了他的三刀。朱虎臣道:“车老二,看在封大哥的份上,留他女儿一命。”
  车锐“哼”了一声,说道:“这野丫头吃里扒外,为了姓秦的这小子,居然连她爹爹的老朋友也打起来了。封大哥若然知道此事,定要给她气个半死。我就是为了封大哥的原故,也得教训教训她。死罪免了,生罪难饶。这小子伤了我的膊臂,我就斩她的一条[臂]膊!”
  封妙嫦气力不济,只仗着轻灵的身法,在车锐的刀锋之下,左窜右闪,莫说毫无还手之力,连招架也是不能。秦元浩叫道:“封姑娘,你快跑!”可是封妙嫦却不肯跑,她心里想:“我虽然打不过这高个子,但给秦少侠牵制住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秦元浩抖擞精神,把朱虎臣迫退几步,再次抢上前去,与封妙嫦会合。双方两个对两个的混战,秦元浩处处照顾着封妙嫦,替她挡住了敌人的攻击,形势才好转一些。
  但也由于秦元浩处处要照顾封妙嫦,封妙嫦的危险减少了,他的危险却增多了。好几次遇着险招。封妙嫦奋不顾身的给他进招解危,但由于双方未能配合得好,彼此又是争着应敌,章法更乱,也就更给了敌人以可乘之机。秦元浩激战了半个时辰,亦已大汗淋漓。心里想道:“金逐流怎的还在袖手旁观?”可是他与金逐流只是初交,却是不便自动开口,向金逐流求援。
  朱虎臣的护手钩有克制刀剑之能,只因秦元浩的连环夺命剑法乃是上乘的剑法,剑势连绵不断,功力又与他相差不远,故此他的护手钩才不能克制秦元浩。但对封妙嫦可不同了,封妙嫦可以避开车锐的厚背斫山刀,却难避开他的双钩勾锁。激战中有一招由于秦封二人争着应敌,给了朱虎臣一个可乘之机,双钩一锁,登时把封妙嫦的剑绞住。
  秦元浩连忙抢上前去,拦在封妙嫦的面前,一招“铁锁横江”,剑劈朱虎臣的手腕。朱虎臣喝声“去!”双臂一振,封妙嫦的青钢剑再一次脱手飞上了半空。
  秦元浩力透剑尖,使足了劲,猛刺过去,双方功力不相上下,朱虎臣绞不脱秦元浩的长剑。可是车锐也并不闲着,他得着了这个绝好的机会,大刀抡圆,猛的喝道:“好小子,如今我还不报你这一剑之仇?”呼的一声,大刀就向秦元浩劈下。
  秦元浩刚刚抽出长剑,还来不及招架,只见刀光闪闪,刀锋已劈到了他的顶门。秦元浩不觉心头一凉,暗自叫道:“我命休矣!”封妙嫦此时刚刚站稳脚步,拾起剑来,距离还在七步之外,莫说以她的本领无法解救,就是想要解救,也是来不及了。
  说也奇怪,车锐的厚背斫山刀只要落下三寸,眼看就可以劈碎秦元浩的头颅,却突然如着了“定身法”一般,刀锋就在秦元浩的头顶停了下来。秦元浩的剑法何等迅捷,就在这一瞬之间,他不假思索的一剑刺去,车锐没有斫着秦元浩,反而给秦元浩“唰”的一剑,从他的前心穿入,后心穿出,一命呜呼。
  秦元浩抽出剑来,这才觉得奇怪,封妙嫦喜出望外,连忙奔来。朱虎臣见同伴突然毙命,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骤吃一惊,在秦封二人先后夹攻之下,挡得了秦元浩的剑招,却避不开封妙嫦的攻刺,左胁连着两剑,血流如注。幸而封妙嫦气力弱,这两剑令他受了伤、却还未能致他死命。朱虎臣大叫一声,掷出护手钩,封妙嫦一闪闪开,朱虎臣立即从缺口冲出,没命飞逃。秦元浩死里逃生,惊魂方定,他要与封妙嫦叙话,也就顾不得去追杀朱虎臣了。
  封妙嫦笑盈盈的走上前来,赞道:“秦大哥,好剑法!”秦元浩面上一红,叫道:“金大哥,金大哥!请出来吧!容小弟向你道谢。”他心中已是明白,刚才定是金逐流暗中助他。可是他连叫两声,却听不见金逐流答话。秦元浩跑到刚才藏匿之处一看,那里还有金逐流的影子?金逐流早已走了。
  秦元浩叹了口气,说道:“这位风尘异丐,当真是神出鬼没!”封妙嫦走来,怔了一怔,问道:“你有朋友同来的吗?”秦元浩道:“不错,他就是前晚从你的家中将我救了出去的人,可惜他现在已经走了。”封妙嫦听他提起前晚之事,不由得粉脸通红。正是:
  当时堂上客,今日又重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神功难测惊高弟
  祸患潜埋闯喜筵

  封妙嫦粉脸通红,说道:“我爹爹骗你喝了千日醉,当时我只道是普通的桂花酒,后来才知道是千日醉的。我、我委实没有与爹爹同谋。”秦元浩道:“我知道这不关你的事。要不然我也不会再到你这儿来了。”封妙嫦道:“我最初还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呢。”秦元浩道:“我和金大哥听得那两个鹰爪孙的私语,怕你吃亏,这才跟踪来的。”
  封妙嫦又是惭愧,又是欢喜,心里想道:“原来你非但没有怪我,还在关心着我。”一张粉脸,烧得更红,说道:“我虽然没有同谋,但我爹爹骗你喝了药酒,我、我也惭愧得很!”
  秦元浩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也没有受到丝毫的伤损,不必再提了。”
  封妙嫦道:“我爹爹说,喝了这千日醉,最少也要醉个七天七夜的。你是怎么得的解药?”封妙嫦昨日去找解药,发觉解药已失,一夜惶恐不安,不知是她爹爹取去还是给人偷去。
  秦元浩心里想道:“原来金逐流说的果然不是谎话。”当下说道:“那位朋友给我服了一颗据说是用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封妙嫦见秦元浩面色如常,丝毫不带病容,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颗大石,但却又换上了另一样惶恐不安。
  封妙嫦低垂粉头[颈],轻掠云鬓,过了半晌,低声说道:“我求你一件事情,不,不知你可肯应允?”秦元浩道:“请说。”
  封妙嫦道:“你虽然不怪我,但一定是恨我爹爹的了。是么?我爹爹实在不应该这样对你的。”
  秦元浩道:“我正想请教姑娘,令尊何以骗我喝下那千日醉?”
  封妙嫦道:“我却想先问你,江海天是好人还是坏人?”
  秦元浩怔了一怔,说道:“江大侠以侠义著称江湖,天下同钦,焉能不是好人?”
  封妙嫦道:“有人说他是朝廷的叛逆,皇帝是不能反叛的,这话可对?”
  秦元浩皱了眉头,说道:“这话想必是令尊说的吧?他曾是朝廷的武官,难怪他会说这样的话。但普天下的百姓,只要不甘心于作鞑子的奴才的,则认为这话是大大的不对。满洲鞑子占夺我们的国土,欺侮我们的汉人。这样的鞑子皇帝,为什么不能反叛他?”
  封妙嫦想起了平日山中的猎户和她说的话,心里想道:“不错,书上虽然有‘国不可一日无君’的说话,但也要看是什么样的皇帝,坏皇帝是应该可以反对的。”她的理解力只能达到这样境地,不过总算是开始识得分辨大是大非了。
  秦元浩[道]:“姑娘认为如何,我说得对是不对?”
  封妙嫦道:“对,很对。不过,最先说江大侠是坏人的,却是我的文叔叔,我爹爹是随声附和他的。”封妙嫦虽然不值父亲之所为,但毕竟还是想维护她的爹爹,故而在言语之中,尽力为她父亲开脱。
  秦元浩不知文道庄的来历,笑道:“你的爹爹既然和那姓文的是结拜兄弟,他们说的当然是同样的话了。但却不知姑娘提起此事,是何用意?”
  封妙嫦道:“文叔叔说江大侠是坏人,又说他和江大侠有仇,故而要想去与他比武,一雪旧仇。他怕进不了江家,这才说动了我的爹爹,请我爹爹帮忙,骗你喝下了三杯千日醉的。他要文胜中冒充你的身份,穿上你的衣裳,拿了你的请柬,这才方便混进江家。”
  封妙嫦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计划,只就所见所闻的来说,秦元浩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但文道庄要想找江大侠报仇,我敢断定,任他打的什么主意,都是决不能如愿!”
  封妙嫦道:“但我爹爹说他的武功是天下第一。”
  秦元浩笑道:“江大侠的武功天下第一,这却是武林公认的。我虽然未见过江大侠的武功,但你的文叔叔的武功我是见过的,不错,当然远远非我可及,但比起我那位姓金的朋友,恐怕也强不了多少。依我看来,他找江大侠比武,只是自取其辱。”秦元浩毕竟也是阅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只当文道庄是依照江湖规矩去找江海天比武、报仇。因此,听了封妙嫦的话后,反而一点也不担心了。
  封妙嫦紧蹙蛾眉,说道:“文家父子自取其辱,我不管他,文道庄也不是我的亲叔叔。可是,我、我的爹爹——”
  说到此处,秦元浩已经明白了几分,心里想道:“你爹爹曾经当过大内卫士,倘若因了此事,受了那姓文的连累,那也是活该。莫说我不想帮他,要想帮忙也帮忙不了。”但这番说话,他却不方便,当着封妙嫦的面说出来。当下只能勉强的安慰封妙嫦道:“既然只是文道庄找江大侠比武,你的爹爹只要不强出头,想来江大侠也不会怎样为难他的。”
  封妙嫦道:“但愿如此。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帮一个忙。”
  秦元浩道:“你想我怎么帮忙?如果是不违背我的师门的教训的,我可以答应。”
  封妙嫦心里甚为难过,面色也大为尴尬。要是依她平日的脾气,秦元浩说了这样的话,她是决不肯再开口有所央求的,但此际,她为了挽救她的父亲,只能靦颜说了她所想要说的话。
  封妙嫦靦颜说道:“你到江家,我、我想请你不要用你本来的名字。”秦元浩道:“为什么?”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一时间未能省悟封妙嫦的用意。
  封妙嫦道:“我爹爹跟了他们前往江家,一定比你先到。”秦元浩道:“哦,我明白了。我若说出我的真名实姓,文胜中的假冒立即便要被我揭穿。他们父子只怕当场就要给江家的亲友拿下,令尊只怕,只怕——”封妙嫦道:“是呀,我的爹爹当然也受连累。即使不被擒拿,至少也要赶出江家。众目睽睽之下,叫他、叫他何以自容?”
  秦元浩道:“文胜中冒充我,然则我又冒充谁人?我没有请柬,又怎能进得了去?”
  封妙嫦道:“你不必冒充什么人,只是另用个名字不就行么?你只要露出一两手本门的武功,还怕江家的人不知道你是武当派的弟子?以江大侠与武当派的交情,又怎能不让你进去?”
  秦元浩心里想道:“这倒算不得是教我谎言欺骗江家。但为了一个曾任朝廷鹰犬的人,我值不值得如此做呢?”
  封妙嫦接着说道:“你到了江家,请你悄悄的找着我的父亲,不用你说一句话,他一见了你,定知事情业已败露,他就会偷偷的走了。在你无须费力,就可以救了我的爹爹。经过了这次教训,说不定他就会改过自新。我,我也会劝谏他的。”
  封妙嫦望了秦元浩一眼,接着又道:“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违背尊师的教训,要是你认为有违师训的话,我也不敢勉强于你。”
  秦元浩寻思:“封子超已经洗手廿年,师门教训也有与人为善一条。倘能令他从此向善,倒也是件好事。”当下,点了点头,说道:“秦某愿为姑娘效力。”
  封妙嫦喜不自胜,说道:“多谢秦少侠以德报怨。嗯,秦少侠,你要换过一身衣裳吧。我把文胜中的衣裳给你。”
  秦元浩的外衣已给文胜中剥去,此时只是穿着一件衬衫,刚才经过一场激烈的打斗,早已撕破了好几处,裸露了皮肉。秦元浩经她提醒,连忙说道:“好,我正要找衣裳替换。你告诉我文胜中的房间,我自己会去找。反正他先偷了我的衣裳,我也不妨拿他的了。”
  秦元浩的身裁与文胜中差不多,随便换了一套,正好合适,秦元浩出来只见封妙嫦正在低首沉思,似乎是心中有甚为难之事,见秦元浩出来,这才抬起头低声说道:“你、你要走了么?”
  秦元浩道:“后天便是江大侠嫁女的日子,请恕我不能久留了。”蓦地一省,说道:“封姑娘,你也恐怕不便留在家中了。”
  封妙嫦点了点头,指着车锐的那个尸首说道:“是呀,我正在想着这件事情,这两个自称是我爹爹老朋友的人,身份是大内卫士,如今一个被杀,一个逃了,只怕此事还有后患。”
  秦元浩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躲一躲的好。你有地方好去吗?”
  封妙嫦朝着他秋波一转,默然无语,摇了摇头。
  秦元浩道:“若是无亲可投,到邻县去住几天也好。五天之后,你爹爹总可以回到家了。那时你再回来,你爹爹可以给你作主。”
  封妙嫦大失所望,她原是想秦元浩带她走的,即使她不方便同往江家,也可以在东平镇上等他。但她却不好意思去求秦元浩带她,尤其刚才她求秦元浩帮忙她的父亲,秦元浩答应得已是相当勉强,少女总有少女的一份矜持,她还怎肯出口求情。当下淡淡说道:“不劳秦相公操心,我自己设法应付便是。”称号“秦大哥”一变而为“秦少侠”,再变而为“秦相公”,一次比一次疏远。
  秦元浩的想法是:封妙嫦是个会武功的女子,独自行走江湖也算不了什么,何况只是到邻县暂避几天?二来他也不便与一个单身女子同行,所以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邀她作伴。他却怎知封妙嫦此时复杂的心情?封妙嫦只当秦元浩是轻视她,心里自思:“人家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看得起你如此出身的女子?你不知自量,妄想人家把你当作朋友,这不是太可笑了么?”她深深感到心底的难堪,神色也就不禁要冷冷淡淡了。
  秦元浩道:“好,那么姑娘请自珍重了。”他走出封家,心情也不自觉有些儿怅惘,想道:“但愿她能得平安。哎,我这次救人没有救彻,这也是无可如何。”他一看日头已将近午,忙着要赶往东平,只得把封妙嫦的影子压下去,专心赶路。
  走到山下,忽见金逐流懒洋洋的躺在草地上。秦元浩大喜道:“金大哥,你还没走?”金逐流道:“唔,我已经睡了一个大觉。你倒来得早呀,居然舍得离开那么标致的大姑娘了么?”
  秦元浩道:“金大哥说笑了,我找衣裳替换,躭搁了会儿。”
  金逐流道:“怎么样,如今你可明白了么?”
  秦元浩道:“明白了。多谢金大哥相救之德。”说罢恭恭敬敬的向金逐流磕了三个响头。他想起自己起初还只当金逐流是胡乱吹牛,如今才知道金逐流真的是他的救命恩人,心里十分惭愧。
  金逐流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拉他起来,却又停住笑道:“也罢,你这三个响头,我也还可以受得起。”
  秦元浩道:“金大哥上那儿?”金逐流道:“你上那儿?”秦元浩道:“我往江大侠那儿喝他女儿出阁的喜酒。”
  金逐流道:“那个江大侠?是江海天么?”秦元浩道:“不错。”心里奇怪,江湖上说起“江大侠”三字无人不知道是江海天,这小叫化却还要多此一问,而且居然敢直呼江海天之名。
  金逐流道:“哦,江海天居然有这样大的女儿可以出嫁了?”
  秦元浩心里暗笑:“江大侠的女儿年纪只怕比你还长一两岁呢,你竟居然一副倚老卖老的神气。”此时他虽然知道金逐流说的救他之事不是吹牛,但却认为他动辄把人家当作晚辈,这还是吹牛无疑。
  秦元浩忍不住嘲他两句:“金大哥,你这么说,莫非江大侠也是你的晚辈?”
  金逐流道:“他不是我的晚辈,我也不是他的晚辈,马马虎虎,算作平辈好啦。”
  秦元浩暗暗摇头,想道:“各派掌门,至多也只能与江大侠平辈论交,你居然也与他扳作平辈。不过,也还算好,你不敢以他的长辈自居,这牛皮还不算吹得太大。”
  金逐流仍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气,根本不理会他想些什么,说道:“好,你去喝江海天嫁女的喜酒,妙极,妙极!”秦元浩道:“怎么妙极?”金逐流道:“我有好几天没有吃饱,正好跟你到江海天那儿,大大吃他一顿。我和你同去,你做一份贺礼,两个人吃他也可以吧?我想他总不好意思拒我入席。”
  秦元浩道:“金兄与江大侠可是相识?”
  金逐流道:“我知道此人,没有见过。”
  秦元浩道:“金兄同去,小弟求之不得。只是金兄这个模样前往,恐怕——”他还未说完,金逐流就打断他的话道:“怎样?嫌我衣裳破烂;嫌我肮脏?嫌我是个身上带有臭气的小叫化?江海天难道竟是个嫌贫爱富的人么?”
  秦元浩道:“不,不是这个意思。江大侠好客,天下皆知,金兄如此本领,岂有不配作江大侠客人之理?不过,打扮得齐整一些,这也是对主人的恭敬。金兄,到前面小镇,小弟替你买一套新衣如何?你理一理发,用不了多少时间,咱们晚上多跑些路,明天还是可以赶上的。”
  金逐流“哼”了一声,说道:“我就是喜欢以本来面目示人,何必作伪?”说罢,抓起一把污泥,索性反把面皮涂得更脏一些,污手一抓头发,又把头发弄得更乱,冷笑说道:“我就是这副样子去,你若是怕我丢你的脸,你我就各走各的,不用你陪我了。”
  秦元浩心里暗笑:“你涂污了面孔,这不正是掩饰了本来面目?”但他怕金逐流生气,却只得说道:“是,是。金兄乃风尘异士,何在乎外表衣冠?小弟俗人之见,说错了话,还望金兄见谅。”金逐流双眼一翻,说道:“我不管你是雅也好,俗也好,我只求有得大吃一顿。嘿,嘿,我的鼻子已然闻得江家的酒肉香了。走,快走!”
  秦元浩一路担心着两件事情,一是恐怕误了时候,倘若文道庄在他们到达江家之前,已经向江海天挑战,那么封子超只怕也难免受牵累。他是受了封妙嫦之请要挽救她的父亲的,若是不能及时阻止,心中难免不安。第二件是恐怕江家的人不肯放金逐流进去,以金逐流的脾气,说不定会大闹一场。那么也就更难以为情了。
  本来他们是可以在正日早上到的,因为秦元浩在封家躭搁了半天,路上金逐流又到大户人家偷了两次酒肉来吃,秦元浩要用银钱替他买酒他也不肯答应,说是叫化子要花钱买酒食岂非笑话,讨不到就只有偷。秦元浩碰上这样怪脾气的一个人,真是给他弄得啼笑皆非,却又不敢违抝他,只好歇了两回,等他偷了酒肉出来分食。就这样的一再躭搁,尽管秦元浩已是加快脚步,到达江家之时,已是日头过午。
  江家的知客看见秦元浩与一个腌臜的小叫化同来,颇为诧异。金逐流偏不“识相”,一个人就先抢上前去。看门的把手一拦,强笑说道:“请恕小的眼拙,认不得贵客。不知可否赐示我们主人所发的请柬。”金逐流翻起一双白眼说道:“什么请柬?我不是贵客,我只知道叫化子讨饭是从来不用请柬的!”看门的忍着气道:“小哥说笑了。但既没有请柬,那就——”这还是因为看门的知道江海天平生喜客,要不然早就把这“小叫化”轰了出去,不会对他如此客气了。
  那当知客的是氓山派的一个弟子,较有见识,但也捉摸不透金逐流是真的叫化还是假的叫化。金逐流道:“那就怎样?”知客道:“没什么样,不过——”金逐流道:“不过什么?”知客的又是尴尬,又是着恼,心道:“怎的来了这样一个不通人情的叫化。”他的意思是希望金逐流有自知之明,倘若真是叫化子的话,那就应该留在门外,等候主人家分派酒肉;若然是有来历的话,那也应该把来历说明。这番话当知客的不便直说出来,只能吞吞吐吐的暗示。偏偏金逐流“不识相”,非“打烂砂锅问到底”不可。
  秦元浩连忙上前说道:“晚辈是武当派弟子。这位金兄是我的好友。”知客的听说是武当弟子,脸上不觉又露出诧异之色。
  金逐流道:“咦,你这个人是怎么的。要嘛请我们进去;要嘛把我们赶跑。啰里啰唆的问个不休算是什么?”
  知客的忍住气,不理金逐流,却转过头问秦元浩道:“对不住,我还要请教请教。请问这位师兄高姓大名,令师是那一位?”秦元浩报道姓“秦”,却捏了一个假名。
  知客说道:“秦师兄请等一等。”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只见一个身材硕颀的少年走了出来,拱手说道:“原来是武当派的秦少侠来到,请恕失迎了。刚才贵派也有一位姓秦的师兄来到,大名元浩,却不知与秦少侠是怎么个称呼。”
  秦元浩面上一红,只得胡乱说道:“他是我的哥哥,我们兄弟二人都是在敝派雷掌门的门下。”雷震子门下弟子甚多,这少年也弄不清楚,不过心中却是颇有所疑,于是问道:“你们兄弟怎的不是一起同来?”
  秦元浩平生不惯打谎,一时未能临机应变。金逐流已抢着替他答道:“你们有所不知,这位秦少侠最怕他的哥哥,他的哥哥是奉了师父之命拿着请帖来的,他却是瞒着他的哥哥来的。他怎敢与他哥哥同在一起?到了这儿再给哥哥发觉,那倒无妨。只要你们肯招待他,他哥哥总不好意思把他赶跑,你说是不是?”
  那少年笑道:“原来如此。家师与贵派乃是两代交情,只要是贵派的弟子到来,我们那有不恭迎之理?秦少侠,请。小弟迎迓来迟,还望恕罪。”说罢伸出手来与秦元浩一握。
  原来这少年乃是江海天的大弟子叶慕华。叶慕华入门在宇文雄之后,但年纪却比宇文雄稍长,声名也比宇文雄大,宇文雄为了尊敬他,便要让他做掌门的大师兄。叶慕华不肯答允,后来由江海天提出折衷的办法,不依入门先后为序,让叶慕华作大师兄,但掌门弟子则仍由宇文雄担任。这是由于叶慕华另有家传的武功,本领虽然最强,但本门的武功却不及宇文雄之纯粹,掌门弟子应该是立本门武功最有心得的人。而且叶慕华是在宇文雄已被立为掌门弟子之后才拜姑父为师的,江海天也不愿意再多事更换了。
  其时已是在小金川之战的三年之后。叶慕华曾担任过当年援川的义军统帅,天下知名。武林人物,大都与他相识。故此这次师弟师妹成婚,就由他担任江府的总知客。要有身份的人物来到,才由他出迎的。以秦元浩的身份本来还无须惊动到他,只因那位在大门迎客的氓山弟子,对秦、金二人的身份起疑,这才请了叶慕华出来,好让叶慕华作主。
  叶慕华对金逐流替秦元浩所编的那段谎言心中也并不相信,所以他说“只要是贵派的弟子到来,我们那有不恭迎之理?”这两句话,话中之意,已含有怀疑秦元浩不是武当门下之意。秦元浩是个诚朴的少年,但却并非愚蠢之辈,一听也就听懂了叶慕华的意思。于是在叶慕华伸手与他相握之时,他就使出了本门的内功。
  叶慕华正是要藉握手为礼,来试探秦元浩的虚实。一试之下,只觉秦元浩的掌力刚中有柔,正是武当派的正宗内功。叶慕华逐渐加强掌力,加到了五六分,这才见秦元浩的眉头略皱。叶慕华心里想道:“他不过二十岁左右,居然能接得住我的五成功力,这定然是雷震子的得意高足无疑了。”要知叶慕华身兼两门的上乘武学,年纪虽然不到三十岁,本领已差不多可以挤进一流高手之列,能敌得住他的五成功力的,在江湖上已是罕见的了。
  叶慕华松开了手,说道:“秦少侠请进。请问这位金兄又是那一派的,令师是谁,可肯赐告。”
  金逐流哈哈笑道:“什么,你叫我金兄,这称呼可有点不对。”叶慕华道:“不知有何不对?”秦元浩生怕金逐流说出不中听的话来,忙向他打了一个眼色。
  金逐流面色一端,说道:“我是个小叫化,你怎么与我称兄道弟。实不相瞒,我是特地为了吃一顿不花钱的酒肉来的,我是乞丐世家,那来的什么门派?这位姓秦的朋友是因为我在路上替他赶了两条恶狗,因此他也就有心带我来吃你们一顿,于他不费,于我有惠,这算盘不是打得很响么?嘿,嘿,他说我是他的好友这是假的,他只是要报答我的人情而已,普普通通的朋友那还马马虎虎可以算得。好,我都已实话实说了,招不招待我这个小叫化,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金逐流一片疯言疯语,把秦元浩弄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只好勉强笑道:“这位姓金的朋友最喜说笑。他,他——”秦元浩想为金逐流作一个介绍,可是他也不知道金逐流的来历,又不便提起金逐流在封家救他之事,因此连说了两个“他”字,便期期艾艾的说不下去了。
  叶慕华道:“金兄,说笑了。”伸出手来。金逐流道:“哦,你也肯与我亲近亲近么?”当下双手一搓,污秽的泥屑在掌心泛起一片,看得那个氓山派的弟子也不禁皱了双眉。
  叶慕华素来好洁,但为了试探对方的虚实,却是不敢皱眉,大大方方的便与金逐流握手,心中想道:“你戏弄我,我且教你吃多少苦头。”
  叶慕华逐渐加掌力,只觉对方毫不运劲相抗,他加到了八九分,对方仍是神色自如,脸上笑嘻嘻的,似乎根本不知道叶慕华是在试探他的本领。叶慕华大吃一惊,心里想道:“以我现在所使的掌力已是足以开碑裂石,怎的是小叫化还是毫不感觉的样子?”当下一发狠把全身气力都使了出来,而且是专伤奇经八脉的大乘般若掌力。
  大乘般若掌力刚猛无比,但说也奇怪,这股掌力发了出来,竟似把一块石头投入海中,对大海固然无损,而且也仍然是难测大海的深浅。叶慕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心道:“恐怕要我的师父才能试出他的虚实了。”心念未已,忽觉一阵头晕。这并不是金逐流运劲反击所致,而是因为大乘般若掌力甚伤真气,叶慕华把全身气力都使了出来,身体自是不免有疲软虚弱的反应。
  叶慕华连忙放开了手,说道:“金朋友武功深不可测,佩服,佩服!”他刚才称金逐流为“金兄”碰了一个钉子,一时想不到适当的称呼,遂依江湖上对陌生人的普通称谓,叫他一声“金朋友”。不料金逐流又是双眼一翻,似乎又想发脾气的样子。但只是瞬息之间,他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玩世不恭的态度,笑道:“你居然肯和我这样腌臜的小叫化做朋友,难得,难得!好,你既然肯以朋友待我,我也愿意把你当作我的朋友了。叶朋友,你不必客气,你的武功也很不错呀。”叶慕华道:“还得请金朋友指点指点。”金逐流哈哈一笑,说道:“我本来也可以指点你的,但你既然有江海天指点,那也就用不着我了”此言一出,秦元浩大惊失色。江家的门客听他说得如此之不客气,而且直呼江海天之名,也都不禁面有怒容。但叶慕华却是并不动怒,心中想道:“这小叫化一定大有来历,且待他进去之后,我去禀明师父,一定可以查知他的底细。”
  金逐流一笑之后,接着又道:“我说你的武功不错,这可不是客气。你是带艺投师的吧?”叶慕华道:“不错。”金逐流道:“你的大乘般若掌力开头练得不对,这门功夫并非单纯以霸道为主的。大约你跟了江海天几年,这才逐渐改正过来。但火候未到,因此就显得驳杂不纯。你以后对本门武功,还须苦学勤练!不过话说回来,你只跟江海天几年,就练到如此境界,也确实是很难得了!”
  这番话说得更不客气,简直是长辈教训后辈的口脗。可是叶慕华听进耳中,却是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佩服。金逐流指出他的缺点不但说得十分中肯,而且也正是江海天不久之前对叶慕华说过的。
  叶慕华好生骇异,心里想道:“我是在除掉叶凌风那贼子之后,才拜姑父为师的,此事知者甚多。这小叫化说得出我是带艺投师,不足为奇。但奇就奇在他怎么知道我的练功秘密,连我自己也是还是最近才察觉的毛病他也看得出来?若非对本门的内功心法深有造诣,焉能如此洞若观火?此事可真是邪门!”
  金逐流道:“你肯和我做朋友,想必可以让我白吃一顿了吧?吃饱了我再与你谈论武功。”叶慕华道:“金朋友光临,我们是求也求不到的。请进!请进!”
  江家贺客如云,成名的武林人物不知多少。秦元浩是个初出茅庐的武当弟子,混在贺客之中,谁也不注意他。但金逐流可不同了,满堂贺客虽然没有一个人认得他,但对这么一个怪模样的小叫化,却是无人不加注视,感到惊奇。
  叶慕华道:“秦少侠,你可要和令兄相见么?”秦元浩说道:“叶兄不用费神,小弟自会找他。叶兄招待别的贵客吧。”金逐流道:“他怕他的哥哥,要席散之后才敢见他哥哥的。但和他哥哥同来的那两个人,倒不妨让我先见一见。”叶慕华道:“好,我替你去找他们。”心里暗暗奇怪,“这小叫化又怎么知道秦元浩是和两个人同来的?照秦元浩的说法,连他的弟弟也不应该知道的嘛。嗯,这次来的武当弟子也真特别,兄弟二人各走各的,而又各自带来了一个武功极高、来历不明的人物!这个小叫化又要比刚才秦元浩带来的那个汉子更为奇怪!”
  原来文胜中、文道庄和封子超来的时候,也是叶慕华接待的。文胜中持有请帖,冒充秦元浩的身份;他的父亲文道庄,世叔封子超则冒充是他的朋友。文胜中有请帖,叶慕华对他的身份自是毫不怀疑,因此也就用不着试探他的武功路数。对文道庄、封子超二人;叶慕华则曾经试探,如同试探金逐流一样,也是藉握手为礼来试探的。封子超也还罢了,文道庄的功力可是非同小可,他一试之下,虎口给文道庄暗运三象神功震得隐隐作痛,也是像试探金逐流一样,试探不出文道庄的来历。
  叶慕华正要去找封子超与文道庄,李光夏走来说道:“大师哥,师父找你去陪客。二师哥和师姐就要出来敬酒了。”叶慕华道:“好,我等一会就去。夏弟,你替我陪这两位贵客。”秦元浩道:“叶兄请便。我也并不急于就见他们。”秦元浩只是想让封子超看见他,可不愿意惊师动众。
  江家因为贺客众多,乃是分批入席的。秦元浩来得迟,此时宇文雄与江晓芙已经拜过了堂,第一轮的酒席也早已开了。
  叶慕华道:“两位请先用茶点,待会儿入席。”金逐流笑道:“好,先吃点心,再尝盛宴,吃一顿等于吃两顿,对我这小叫化正是得其所哉。叶朋友,你只管请便,我吃东西是不用人招待的。”
  酒席设在花园,花园两边是长廊,未入席的贺客就在长廊喝茶,既可赏花,又可看热闹。秦元浩把眼四望,但见满园子里闹哄哄的,一时间那里能够发现封、文等人。
  此时各席贺客都已坐定,唯有主家那一席尚未排好座位。这一席按照习惯乃是两家的长辈,与及至亲好友与主家所认为的贵宾坐的。男家的宇文雄父母早丧,并无亲属。女家的长辈也只是江海天夫妇二人(江海天的父亲江南前年已去世了)。叶慕华与耿秀凤早已成婚,他们二人以师兄师嫂的身份也坐在主家一席,兼作陪客。另外还有六个座位却是煞费安排。江海天交游遍天下,贺客中成名的人物不可胜数,邀请这个不邀请那个就难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江海天先请了丐帮的帮主仲长统和峨嵋派的一阳生入座。仲长统在贺客中辈份最高,丐帮与江家的渊源又极深厚,江海天请他与自己同席,自是无人闲话。一阳生是峨嵋派上辈长老金光大师的俗家弟子,现任峨嵋掌门闲云长老的师弟,除了仲长统之外,就数他的辈份最尊了,是以江海天将他当作贵宾。但请了这两个人之后,还有四个空位却不知请谁来坐才好。
  谷中莲笑道:“你素来喜欢后起之秀,何不请几位少年豪杰一同入席,也好让他们晚一辈的交交朋友。”江海天得妻子一言提醒,笑道:“不错。就请唐少侠过来。”江海天所请的这个少年乃是天山派掌门唐经天的儿子唐加源。唐加源的辈份倒是很高,与江海天属于同辈,不过年纪只有三十多岁。在许许多多的成名人物之中,他也还是被认为“后起之秀”的。
  唐加源坐上主家席上,还有三个空位。江海天想了一想,笑道:“武当派的掌门雷震子有封信给我,推荐他的得意弟子秦元浩给我相识,听说他已经来了,还有两位和他同来的朋友,就请他们三人都坐上来吧。”
  江海天突然想到这样安排,除了他看重雷震子的交情与及喜爱后辈的心理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他已听得叶慕华的禀报,知道与“秦元浩”同来的两个朋友之中,有一个人武功极高,但却无人认得他是谁。(文道庄是经过改容易貌的,而且他不到中原,也已有二十年了,是以在贺客中虽有几人二十年前曾见过他,亦已不认得他了。)故此江海天想请这人过来一见。至于封子超则是陪衬的,既然是与秦元浩同来,也就不能不请他了。
  文道庄听得江海天要请他同席,这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不禁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不来也已来了,此时若然逃跑,更惹嫌疑,而且坐上主家的席位,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偷袭,于是把心一横,便站了起来,神色自如的笑道:“这怎么敢当,江大侠太客气了。”
  叶慕华走到他们原来所坐的那席说道:“云先生、秦少侠,两位是第一次光临的贵客,奉家师之命,请两位上坐。咦,还有一位风先生呢?”文道庄、封子超都是用的假名,取了一个同音的姓。文道庄自认姓“云”,封子超则认姓“风”。
  文道庄是老奸巨滑,心内吃惊,神色丝毫不露。文胜中却不禁露出张皇失措的神色,尤其当他一看不见了封子超的时候,更是吃惊。
  文道庄也不知封子超何往,急中生智,说道:“风先生肚子有点不大舒服,叫我们不必等他,嘿,嘿,他恐怕是、恐怕是——”皱皱眉头,笑了一笑,暗示他是怕说出“如厕”二字,太过不雅。
  叶慕华道:“好,那么两位请先上座。”文胜中道:“我是未入流的小辈,江大侠如此客气,我是更不敢当。我,我不如去照料风先生吧。”叶慕华道:“家师正是想请小一辈的少年豪杰与天下英雄相识,这是家师的一番美意,请秦少侠不必推辞了,至于风先生嘛,我叫人去找他就是。风先生也不是什么大病,秦少侠无须担忧。我们这里也有人照料他的。”
  文道庄暗暗踢了儿子一下,示意叫他镇定,说道:“既然是主人家一番美意,咱们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于是两父子就在叶慕华带引之下,过去与江海天相见。
  江海天道:“秦世兄,令师与我有二三十年的交情,我知道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你来到这儿,我把你当作子侄一般,你用不着拘束不安。好,你们两位一个是天山派的后起之秀,一个是武当门下的少年英杰,你们两人坐在一起,亲近亲近。”把文胜中的座位安排在天山派少掌门唐加源的旁边。
  文道庄的改容易貌之术十分巧妙,江海天和他隔别了二十年,果然认不出他,说道:“云先生远来,江某有失迎迓。不知云先生与水云庄的云庄主可是本家?”文道庄含糊答道:“不是。我只因仰慕江大侠的大名,难得有此机会,秦世兄邀我来,我也就不请自来了。”江海天早已听得叶慕华的禀报,说是此人武功极高,但他以主人并兼武学大宗师的身份,却是不便亲自出手试他。不过,江海天听了他的话,也不觉起了一点怀疑。正是:
  只道贵宾虚位待,谁知却是对头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第二集分解。

第五回
  重来踪迹从何觅
  出处恩仇忍细论

  江海天暗自寻思:“他称秦元浩为世兄,秦元浩以武当后辈弟子的身份,敢作主邀他同来,想必他与武当派有深厚的交情,要不然秦元浩不会如此。但我与雷震子相交二十年,却从来不曾听得雷震子提起过此人的名字,这却是何故呢?”江海天虽有所疑,但他是一个正直的人,素来不苟言笑,对第一次见面的“生客”,当然不好意思去盘问他的来历。殊不知这个他认为是“第一次见面”的生客,却是二十年前和他交过手的。
  丐帮帮主仲长统和峨嵋派名宿一阳子正在互相推让,不肯坐上首席的位子。此时江海天正要请文道庄入席,仲长统心头一动,蓦地想道:“江海天不便试他,我何不代主人试他一试。”于是打了一个哈哈,伸出手去,便把文道庄一拉,说道:“云先生是远来的贵客,还是请云先生坐这首席吧。”
  文道庄连忙出掌一推,说道:“我怎敢僭越两位老前辈?”仲长统的混元一炁功何等厉害,一推一拉之下,文道庄的那件长衫起了一圈圈的绉纹,风帆似的鼓涨起来。可是仲长统的长须也是抖动得簌簌作响,显然两人都在运用内力相抗,不分上下。
  文道庄的“三象神功”与中原各大门派的内功都不相同,仲长统试不出他的来历,甚为惊异,文道庄已坐了下来,说道:“还是仲帮主上坐吧。”
  江海天的三弟子李光夏是在外面帮忙招待客人的,刚才叶慕华托他去找寻封子超,此时回来禀报师兄。他把叶慕华拉过一边,悄悄说道:“几个厕所都找过了,不见此人。也不知他躲在那儿?”原来封子超已经发现秦元浩在长廊之中喝茶,吓得他连忙溜走。他本来是和文道庄同一席的,他溜走之时,正值江海天要请他们过去,文道庄全神思索如何对付,竟不知他已是一声不响的偷跑。而封子超为了避祸,也不敢和文道庄打个照会。因为一个人溜走容易,三个人一同走就难免惹人注目。封子超是但求早早脱身,未来的荣华富贵那是宁可不要了。当时正有一批宾客告辞,在大门送客的氓山派弟子白雄又不认得他,于是便给他轻轻易易的跑掉。
  叶慕华道:“你再去找找。”遣走了李光夏,便禀告江海天道:“那位风先生还未找着。”文道庄道:“我这位朋友有点不大舒服,我看不必再等他了。”江海天道:“好,那就让风先生先歇一歇吧。慕华,你请叶大夫或韩大夫照料照料贵客。”叶慕华道:“我已经交待过了。”
  此时一阳子与仲长统还在你推我让。封子超不来,这一席也还有个空位未有人坐。叶慕华侍立一旁等候师父的吩咐,看是要请何人。
  江海天笑道:“两位老前辈不必推让了。我看这样吧,乡党论齿,一阳道长似乎比仲帮主年纪大些,不知我猜得对不对。”仲长统笑道:“他比我大了五岁呢。好,你这老道可没话说了吧,快请就座。酒都凉了。”一阳子道:“这如何使得?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武林中的规矩应该先论德、望。少林寺的主持大悲禅师没来,这首席的位子你不坐谁还敢坐?”仲长统哈哈笑道:“那有这许多臭规矩?若论规矩,丐帮的老叫化小叫化都是只能向人讨饭的,几曾见过有叫化子坐首席的?”当然这只是仲长统信口开河,并非丐帮真的有这个不能坐首席的规矩。
  不料他这么一说,却引出一个小叫化了。就在哄堂的大笑声中,金逐流忽地一跃而出,大摇大摆的向他们这席走来,也在哈哈笑道:“我正找不到位子,却原来这里还有一个空位,小叫化难得有大碗酒大块肉吃喝,你们推让吧,我可不客气了。”一屁股竟然就在首席的位子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当金逐流走来的时候,叶慕华悄悄的向师父说道:“这小叫化似乎大有来头,我试过他的武功,当真是深不可测,试不出他的来历。”
  金逐流这一坐下来,满堂失色,连一阳子等人也愕然不知所措。仲长统气得面色发紫,喝道:“你这小叫化是那里来的,你可知道我是谁吗?”金逐流笑嘻嘻道:“你是谁呀?他们叫你做帮主,我却不知你是那一帮的帮主?”仲长统沉声说道:“我是丐帮的帮主,天下的小叫化都归我管!”金逐流笑道:“哦,那你可管我不着了。我是客串的小叫化,不瞒你说,我还兼作小偷,偷不到东西时才偶而讨饭的。待我将来决心只作小叫化的时候,再请你这老叫化收我进帮吧。江大侠,你们主人家不嫌我这小叫化兼作小偷的与你同席吧?嘿,嘿,主人家不赶我跑,那就谁也管我不了。我可不客气要先喝酒了。”
  江海天也觉得这小叫化有点胡闹,不过他是个爱才的人,听得大弟子叶慕华赞这小叫化的武功“深不可测”,他也感到诧异,心里想道:“这小叫化有这样大的胆子,只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且不论武功,只论他这副胆量,我也不可小觑他了。”他是大侠襟怀,别人都在发气,气这个小叫化不知自量。江海天却是神色如常,点了点头,说道:“好,那就请金兄弟喝酒吧。”
  金逐流举起酒杯,说道:“对呀,酒是要趁热喝才好。请,请!”仲长统忽地哈哈一笑,举掌向金逐流的肩膊一拍,说道:“你这小叫化倒是爽快得很,这位子我老叫化都不敢坐你却敢坐。好,你坐稳了!”他是有心令金逐流当场出采,这一掌用了五成的混元一炁功。
  仲长统突然向金逐流的肩膊拍下,江海天不禁大吃一惊。试想仲长统的混元一炁功何等厉害,就是一流高手只怕也挡不住他这一拍。江海天连忙也向金逐流左肩一拍,笑道:“我最喜欢爽快的少年豪杰。老弟,你可对了我的脾气了。”
  仲长统这一拍是要把金逐流的椅子震得裂成八块,好叫他摔一大跤,当场出丑的。仲长统的混元一炁功近年精益求精,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在石头上搁一块豆腐,他可以掌击豆腐,豆腐完整而石头碎裂。所以他是有把握不使金逐流的身体受伤而只令他出丑的。
  但江海天并不知道仲长统是打这个主意,他生怕仲长统一时恼怒,不知轻重,要把金逐流打成重伤。所以他那一拍却是用了“隔物传功”的本领,帮忙金逐流化解仲长统的掌力的。但他出手在仲长统之后,这一拍也只是无可奈何中的解救办法而已。在江海天的心目中这小叫化的本领再高也决计高不过仲长统,因此他只能希望这小叫化少受些伤,在他迅速的化解了仲长统的掌力之后,可以免于残废。
  且说仲长统一掌拍下,只觉对方的肩膊竟是软绵绵的,就似打着一堆棉花似的,这小叫化仍然大马金刀的坐着不动,椅子也没有碎裂。仲长统大吃一惊,正要加重掌力之时,江海天那一掌亦已拍下。仲长统“啊呀”一声,不由自己的身形一晃,坐了下来,就似给人推着他坐到椅子一样,那张椅子摇了两摇,幸而没有翻倒。金逐流笑道:“老叫化你也坐稳了。”
  江海天当然知道这小叫化是利用了他的掌力将仲长统震退的。他本意只是想化解仲长统的掌力,却想不到这小叫化的本身功力竟然足以与仲长统抗衡,加上了他的那股力道,就要大大超过了仲长统了。
  但这还不足以令江海天大感惊奇,令他最感惊奇的是,当他那一掌拍下去的时候,他是准备这小叫化运劲相抗的,因为具有上乘内功之人,突遇袭击,必然会生出反应。不过江海天自忖在小叫化运劲反击之下,他仍然可以施展隔物传功的本领,同时化解小叫化的反击之力与仲长统打在小叫化身上的掌力。不料他一掌打了下去,却发觉这小叫化的内力与他水乳交融,不是相抗而是相合。小叫化能令江海天的内力与他水乳交融,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他早已知道江海天乃是助他而非伤他;二是他的内功路子与江海天是同一家数。江海天的内功传自金世遗,是只此一家的。因此江海天就不由得大感惊奇了。江海天心道:“难道天下还有那位不知名的武学名家,竟也像我师父一样,练成了正邪合一的内功?”
  金逐流暗暗叫了一声“徼幸”,心里想道:“这老叫化的混元一炁功果然厉害,要是他用了全力的话,我虽然不至受他所伤,只怕也要十分狼狈了。幸亏有江师兄助我一臂之力。”
  仲长统对这小叫化更是佩服,心里想道:“虽然他是借了江海天之力把我震开,但他本身受得起我这一拍,功力也确是非同小可了。”于是笑道:“论辈份你不该坐这个位子,但以你这样的年纪而有这样的武功,当今之世恐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坐这首席,倒也无妨。好,我老叫化让你了。小哥,你贵姓?”
  金逐流心里暗笑,“怎见得我的辈份就低于你?”但他对仲长统已有几分佩服,当下也就一改轻佻的态度,正正经经的答道:“我姓金,名逐流。随波逐流的逐流二字。”
  仲长统笑道:“你这名字倒真有意思。江大侠的师父金大侠金世遗初出道时,是以叫化子的面目出现江湖的。如今你也姓金,同样也是用小叫化的面目出现。我听金大侠说过,他以‘世遗’为名,是表示为世所遗,与世俗不能相合之意。而你则名叫逐流,随波逐流,这命名的含意恰恰和金大侠的‘世遗’二字相反,这可不是很有意思吗?可惜金大侠现在不知是在那儿,要是他知道有你这个本家子弟的话,他一定欢喜得不得了,说不定还要收你作义子呢。”金逐流摇了摇头,说道:“我才不稀罕做金大侠的义子呢。”此言一出,满堂宾客不禁又是相顾失色,觉得这小叫化太不识抬举。只有江海天却是蓦地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恩师遁迹海外,至今已是有二十一年没有消息了。倘若他有儿子的话,倒是和这小叫化的年纪差不多。”金世遗江海天两师徒是同一日作新郎的,所以金世遗若有儿子,应该是与江海天的女儿年纪相当。
  叶慕华笑道:“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云先生,这位是武当派的秦少侠。秦少侠,恐怕你还未知道吧,这位金兄是与令弟同来的。”文胜中大吃一惊,心道:“我那来的弟弟?”文道庄已知不妙,心想:“不知这小叫化搞的是什么鬼把戏?我可得当心些儿。不过想来这小叫化也不应该知道我的来历。”
  一阳子与雷震子是常有往来的朋友,听了这话,心中诧异:“我只知道雷震子只有一个姓秦的弟子,秦元浩还有一个弟弟这我可没听说过。难道是最近才拜的师?”文胜中改扮得十分巧妙,一阳子在武当山虽然见过秦元浩几次,由于心中没有起疑,刚才也就觉察不出他是假冒。但现在听了这话,不禁对文胜中多瞧了两眼,却隐隐的感觉到有点什么不对了。
  一阳子的性情与仲长统相反。仲长统最爱多管闲事,而他则是最不好事的。不过既然有了怀疑,他也想要把秦元浩的弟弟找来一见。
  一阳子正要开口,忽听得环佩叮咚,原来是新娘已经出来敬酒了。一阳子把话语咽回,心道:“且待敬酒过了再问元浩也还不迟。”
  江晓芙和宇文雄是经过许多波折才成婚的。今日她做了新娘,由新郎陪她出来敬酒,不禁喜上眉梢,娇羞之中更添了几分妩媚。可是当她的姗姗莲步,来到贵宾的一席之时,却是不由得楞住了。
  按理她是应该向首席贵宾先行敬酒的,但她却怎想得到这个首席的贵宾竟是个小叫化!而同一席的又有两位辈份极高与师门渊源极厚的两位老前辈——仲长统与一阳子。她应该向谁先敬酒呢?
  急中生智,江晓芙低声说道:“请各位贵客喝杯淡酒。”那是表示对席上的客人都一样尊重,让客人自己取酒。客人都站了起来,只有江海天夫妻以家长的身份端坐不动。
  文道庄蓦地说道:“不敢当!”把托盘轻轻一推。看是轻轻一推,其实已是运用了三象神功,要把江晓芙震伤,跟着便要出手擒她作为人质。
  江海天做梦也想不到有这种事情发生,但金逐流则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就在这同一瞬间,金逐流也蓦地把那托盘一推,盘中的酒杯登时都跳了起来,酒花四溅,连江海天也给溅得满头满面。但文道庄的三象神功,却是给金逐流消解了。
  金逐流冷笑说道:“又不是特地给你敬酒,要你先说什么不敢当?我坐首席,我都还未曾喝酒呢!”
  江晓芙吓得呆若木鸡,但她还未知道她的性命已是在那托盘一转之间,从死亡的边缘上转了回来,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作了一个循环。不但江晓芙茫然不解,一众宾客也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会事情,谁也不敢想像文道庄竟是包藏祸心,有那么大的胆子要暗害天下第一高手江海天的的女儿。
  江海天是明白的,但文道庄的“三象神功”并不是他出手消解,因此他也还未能省悟文道庄是谁。当下,他就暂不作声,看文道庄如何言语。仲长统与一阳子见主人没有发作,也就暂且袖手旁观。
  文道庄又惊又怒,强自作态,喝道:“小叫化,你好无礼!主人容忍你的狂妄,让你坐首席,你就妄自尊大了么?”他已知是再难得逞,要逃也逃不了,故此不能不内荏而色厉,但盼可以掩饰得过去。
  金逐流笑道:“好,你不肯服我,那么咱们就较量较量。我若输了给你,让你坐这首席便是。”
  喜筵上有客人要打起来,这当然是大煞风景之事。谷中莲还只道他们是意气之争,低声说道:“海天,你劝一劝吧。都是客人,何必伤了和气?”江海天笑道:“以武会友,事属寻常。难得这两位贵客高兴,咱们也乐得开开眼界。芙儿,你也不必忙着敬酒了。”江晓芙惊魂稍定,放下托盘,坐在母亲身旁。谷中莲还未知道女儿刚才是险些受了暗算,但见女儿面色发青而丈夫又是这般言语,亦已知道事情定有蹊跷。她给女儿把了把脉,知她并没有受伤,这才放心。
  江海天则知道是金逐流救了他的女儿的,当然他也是知道文道庄不怀好意的了。不过,他却不先道破,有心看看这两人的武功。心里思量:“只要他们一动了手,我就不难知道他们的来历。这小叫化要是打不过的话,我也总有办法帮他的忙。”
  江海天既不阻拦,客人们更是乐得看看热闹。于是在园中腾出一块空地,大家都停下筷子,看他们二人比武。
  文道庄恨不得把这小叫化一掌击毙,但却不得不装模作样的说道:“谅你这小叫化能有多大本领,你是要点到即止还是死伤不论?”金逐流笑嘻嘻道:“随便。你要怎么打我就陪你怎么打?”文道庄双眉一竖,喝道:“好,出招吧!”金逐流笑道:“我既然坐在首席,理该让你三招。”
  文道庄大怒,更不打话,一掌就劈出去。金逐流用了个“风飐落花”的身法一闪闪开,笑道:“没打着!”话声未了,文道庄第二招相继发出,是极为凌厉的一招擒拿手法,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金逐流的一只袖子给他撕了下来,但还是躲过了。
  他们一个攻得狠,一个避得妙。宾客都禁不住喝起采来,但也禁不住为这小叫化暗暗担心,这小叫化第二招便给撕了一只袖子,只怕第三招更难应付。仲长统对江海天说道:“我看这两人的本领只怕是在伯仲之间,小叫化要让对方三招,未免太冒险了。”他与金逐流是不打不成相识,因此对金逐流颇有爱惜之心。江海天听了他的话,微笑不答。
  金逐流笑道:“叫化子的衣裳是应该破破烂烂的,多谢你帮了我的忙了。”他险些吃了大亏,嘴里却还在说风凉话。
  文道庄给他连避过了两招,心中也是吃惊不已。在又惊又怒之下,第三招使出了独门杀手。
  此招一出,顿然间只见掌影重重,金逐流前后左右的退路全都给他封闭。周围数丈方圆之内,卷起了一股旋风,沙尘滚滚,被旋风卷上半空,好像一根黑色的圆柱。文道庄已是用上了“三象神功”。
  近处的宾客连忙后退,怕给尘沙飞入眼睛,但却又舍不得不睁大了眼睛来看,要看金逐流如何能够躲得过这一招。
  尘雾迷漫中众人还未曾看得清楚,只见金逐流已是躲过了这一招,在一棵桃树下笑嘻嘻的说道:“好厉害,可惜还是伤我不着!”
  武功稍弱的都看不出金逐流用的是什么身法,居然能够在对方的掌势笼罩之下脱身而出。但宾客中不乏高手,有人嚷道:“这是天罗步法!”“咦,这小叫化也会天罗步法,难道是青城派的弟子?”“不错,他踏的好像是天罗步法,但又似有点不对。他不是青城派的。”最后说话的这个人是青城派的高手萧志远。他的祖父萧青峰就是精通天罗步法的大宗师。
  原来天罗步法始创于青城,但并非只此一家。江海天的师父金世遗曾采用了青城派的天罗步法,揉杂了乔北溟秘笈上的武功,精益求精,在青城派的基础上加以改进,比原来的天罗步法是更为精妙了。江海天一见金逐流踏出了本门的天罗步法,不禁惊喜交集,对金逐流的身份心中已是明白。
  金逐流呼了口气,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还招!”右掌划出一道弧形,左手骈指如戟,从肘底穿出,点文道庄的胸膛穴道。文道庄横掌一封,双方对了一掌,各自退后三步。金逐流双指挟着一幅破布,笑道:“投桃报李,你撕我的衣裳,我岂能不撕你的。好,如今是两不输亏了,再来,再来!”原来金逐流乃是掌指兼施,他的双指点不着文道庄的穴道,顺手一勾,勾破了他的衣裳。
  叶慕华看出金逐流使的是大乘般若掌法,心想:“怪不得他适才夸口,果然是比我高明得多。”心中疑云陡起,悄悄的问江海天道:“他用的是大乘般若掌吧?路数倒好像和本门的相同。他那指法我也似曾见师父使过。”江海天道:“这是惊神指法,你还未曾学到。嗯,这小叫化的惊神指法比我还要高明,可惜欠了一点火候,要不然隔衣点穴,这姓文的已是禁受不起了。”叶慕华听师父说这小叫化的指法更胜于他,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他正想再向师父请问,金逐流和文道庄已是再度交手,叶慕华顾得了看,也就无暇多问了。
  双方交了一掌,都是不敢轻敌。大乘般若掌能伤奇经八脉,文道庄虽然禁受得起,在对掌之后的那一瞬间,脉息亦感不调。这还罢了,金逐流的惊神指法如此奇妙,更是令他惊异。他是个识货的人,心想:“这小叫化武学甚杂,还不知他有什么古怪的招数,我倒要小心了。”
  金逐流在对掌之后的那一瞬间,也感到气血不舒,心想:“怪不得爹爹说文家叔侄的三象神功也算得是一门武林绝学,看来此人的功力似乎比我还要稍胜一筹。”
  两人再次交手,金逐流采取以巧降力的打法,奇招妙着层出不穷。文道庄捉摸不透他的路数,小心翼翼的应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打了半支香的时刻,兀是不分胜负。旁边的一棵桃树,树叶纷落,已是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江海天手持酒杯,掀须赞叹,心中想道:“我师父在这二十年中,原来又已创了不少新奇的招数。武学本来是一代胜过一代,在前人的传授之上,有所创造,有所发明的。而我在这二十年来自创的武功比起师父来却是太少了。真是惭愧呀惭愧!”
  谷中莲见丈夫停杯不语,如有所思,问他道:“这小叫化的本领好得出奇,就只可惜欠缺一点火候。海哥,我听你一直赞声不绝,怎的忽地一声不响了。你是在想些什么?”
  江海天道:“我是在想,这许多年来武林的朋友给我面上贴金,把我捧成了天下第一高手,我是不是给这‘天下第一高手’的称号弄得自我陶醉,以至在不知不觉之间固步自封了。”
  斗到百招开外,文道庄兀是未能取胜,心中不免焦躁。他已看出金逐流的功力稍不如他,于是卖个破绽,诱金逐流进招,立意和他一拼。
  金逐流将计就计,倏的就是一个穿步进掌。文道庄喝声:“着!”一招“斜切耦”硬劈下来,不料金逐流滑似游鱼,招数未老,倏的收回,嘻嘻笑道:“着什么?你着了我的道儿了!”随着他的笑声,只听得叮叮当当的一片响,金逐流手掌一张,碎银子和铜钱撒了满地,手中还留了一个小小的羊脂白玉瓶,笑道:“无名岛的续断膏是难得之物,这我可要留下了。”原来金逐流那一招乃是虚招,在近身之时却施展妙手空空的手段,把文道庄衣袋中的东西都取了过来。他虽然伤不了文道庄,但偷了他的东西,已是令得文道庄坍了一个大台。文道庄又急又气,面色红得发紫,变成了像一块猪肝。观战的宾客哈哈大笑。
  仲长统与江海天并肩观战,看到此处,心中颇为诧异,“咦”了一声,悄悄和江海天说道:“江大侠,你看这小叫化偷东西的手法,莫非他是神偷姬晓风的弟子?”姬晓风在二三十年之前是名闻天下的妙手神偷,他最喜欢和武林人物开玩笑,或者是偷他们的拳经剑谱,或者是偷他们的独门暗器或秘制灵丹。仲长统也曾着过他的道儿,是以识得他偷东西的手法。
  江海天道:“这妙手空空的手法是姬晓风传授,但他决不会是姬晓风的弟子。姬晓风还没有他这么好的武功。”仲长统道:“听你这么说,莫非你已经知道了他的师门来历?”江海天道:“不错,是知道了。不过,现在还不好说。待会儿待我问过了他,要是我猜得对的话,我再请你们喝杯喜酒。”仲长统笑道:“今天你请我们喝的本来就是喜酒呀!”江海天道:“不,这件喜事非同小可。比我的女儿出嫁还更令人高兴。”仲长统道:“是么?那我倒希望这场比武快快结束。好让你打破这个闷葫芦了。”仲长统见江海天如有所思,口中说是“喜事”,脸上却是一片怅惘的神色,心中更为诧异,但江海天既然不愿此时揭晓,仲长统也就不便再问下去。
  原来江海天正是因为看了金逐流使出的空空妙手,而引起了他对姬晓风的怀念,从而又更引起了他对师父的怀念。姬晓风和他的父亲江南乃是八拜之交,和他的师父金世遗也是不拘形迹的好友。二十年前,在金世遗夫妻遁迹海外之后,不久姬晓风也失了踪,有人说他是到天竺(印度)去了,也有人说他是去访寻金世遗去了。究竟如何,无人知道,总之他就是像金世遗一样,一去无踪,武林中少了个爱闹事的姬晓风,也寂寞多了。
  江海天心里想道:“看来这小叫化定是我的小师弟无疑了。他使得出姬伯伯的神偷手法,看来姬伯伯也定是和我的师父同在一起。只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要是姬伯伯还活着的话,那已是七十开外将近八十的老人了。嗯,我的爹爹比他年纪小了差不多十岁,却不幸先去了世。要是他能够活到今日,得知他老朋友的消息,该是多么高兴呢!”
  江海天心里又想:“今年正是师父的六十大寿,师父武功盖世,想必身体健朗。时间真是过得快,已有二十年来没有听到他老人家的教训了。”江海天以一个书僮之子的身份,得以成为当代的大侠,这都是靠了师父金世遗一手教养之功,师门恩义,真可以说得是恩重如山。所以江海天对于师父,那是无日不在怀念的,如今见了金逐流,当然是更想起师父来了。
  江海天正自遐思,忽听得仲长统叫道:“妙呀!江大侠你看到了他这招剑法没有?”
  江海天把眼一看,只见文道庄正被金逐流迫得连退三步,但金逐流仍是双手空空,手中并没拿剑。叶慕华侍立师父身旁,听了仲长统的话,诧道:“仲帮主你说他使的是剑法么?”仲长统道:“我正想请教你的师父,这小叫化使的似乎是天山派的剑法吧?”江海天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现在使的一招正是天山派的须弥剑式。刚才的那一招,我却没有留意。”原来金逐流是以指代剑,使出本门的剑式的。金世遗所传的剑法,是以天山剑法作基础而加以变化的,不过以指代剑,把剑法化到指法上来则完全是金世遗的创造。江海天的门下弟子都还未曾学到这样高深的功夫。
  一阳子也看出了金逐流使的是天山剑法,天山派的少掌门唐加源正在他的身后,一阳子回头问道:“唐少侠,此人可是你们贵派弟子?”唐加源一片迷茫的神色,说道:“不是。但却不知他怎地学来了这几招须弥剑式,和敝派所传的剑式神形俱似,但却又不尽相同。”
  一阳子忽地似乎发觉有什么不对,怔了一怔,问道:“那位武当派的秦少侠呢?”原来文胜中的座位是被安排在唐加源身边的,后来文道庄与金逐流交手,唐加源和他也是同站在一起观战,一阳子则站在他们的前面。一阳全神观战,此时回头一望,方始发觉“秦元浩”已经不见。唐加源也是此时方始发觉,说道:“奇怪,我刚才还在和他说话的,他到那里去了?”话犹未了,忽听得对面的长廊传出了喧闹之声。
  原来文胜中越看越害怕,心里想道:“今日之事只怕凶多吉少。爹爹暗算不成,迟早会给人识破。封伯伯已然走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他只求自身脱险,连父亲也不顾了。于是趁着众人都在凝神观战的当儿,悄悄溜走。
  要走出园子必须经过长廊,长廊上秦元浩也在凝神观战,不过当文胜中走过长廊的时候,却偶然给他发现了。
  秦元浩一跃而起,拦住了文胜中,冷冷说道:“文兄,你我该换回衣裳了吧?”文胜中大吃一惊,但他也极为机警,当下立即运掌一推,说道:“老二,你胡闹什么?你瞒了我偷跑下山,我还未责罚你呢。”
  这一掌文胜中运的是“三象神功”,他的“三象神功”只是入门的功夫,和他的父亲当然是差得太远。不过,虽然如此,掌力也还是足可裂石开碑。秦元浩喝道:“你胡说什么?”用掌一托文胜中的肘尖,信手一招“覆雨翻云”,化解了他的这一招偷袭,双指便点向他肘尖的“曲池穴”。
  文胜中连忙使个“脱袍解甲”,沉肩塌背,避招还招,运力又是一推。可是秦元浩的本领乃是在他之上,他的初入门的“三象神功”伤不了秦元浩,给秦元浩横掌一封,便把他的掌力尽都化解,文胜中也依然是冲不过去。不过秦元浩也胜不了他许多,是以在数招之内,秦元浩也还未能将他制服。
  他们这一交手,惊动了旁边的客人。当叶慕华带秦元浩入来的时候,有几位客人曾听得他们谈话,当时秦元浩不愿便即揭开真相,假认文胜中是他哥哥,这几位客人只道是真。文胜中的改容易貌之术极妙,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十分相似,旁人也都把他们当作了两兄弟。
  有个客人便笑道:“两兄弟闹些什么?这是江大侠的喜事,你弟弟来趁热闹,你做哥哥的又何必责备?”他那里知道是秦元浩要扭着这个假冒他的人,还只当是做“哥哥”的文胜中要责打弟弟。
  秦元浩正要说出真相,忽听得场中哗然大呼,原来是金逐流撕下了文道庄的长衫,但却给文道庄打了一掌。以一个武学高手的身手,给人剥下了衣裳,当然是大大丢脸之事,但金逐流给打了一掌,却是吃的实亏。江家的宾客起初不满意这小叫化的狂妄无礼,但见他年纪轻轻,武功好得出奇,渐渐的不觉佩服起他来。此时见他吃了亏,有许多客人就禁不住惊呼了。
  秦元浩也不禁吃了一惊,文胜中何等溜滑,趁着秦元浩蓦地一呆之际,已是把他推开,跑过长廊。长廊上的人此时正在全神注意场中的变化,就是刚才要想劝架的那几位客人,此时也都把注意力重新集中,看场中精采紧张的比武,懒得理他们“两兄弟”的“吵闹”了。
  秦元浩此时还来得及揭发他的真相的,只要他说一声,江家的亲友即使不是立即相信他的话,也定然不肯让文胜中跑掉。但秦元浩还未知道文道庄的过去来历,也还未完全知道文家父子的阴谋。他只道文道庄和江海天只是寻常的“过节”,今日之来,是要找江海天比武,“出一口气”的,而金逐流代江海天出头,则大出他意料之外。
  秦元浩毕竟是一个忠厚的人,就在他想要出声的时候,心里却忽地想道:“这姓文的年纪轻轻,虽然心术不正,尚非奸恶之辈。我若开口揭穿他的真相,可就要毁了他的一生了。我既然可以放封子超走掉,又何必定要与他为难?罢了,不如让他走了之后,我再向江大[侠]说明真相吧。”于是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
  秦元浩关心金逐流的安危,他听得众人惊呼之声,不知金逐流打得如何,于是就回过身来,再向斗场观望。只见金逐流挥舞那件破烂的长衫,向文道庄一罩,嘻嘻笑道:“小叫化偷东西,有时也难免失手的。捱一掌换来了一件破长衫,倒也还算是值得。”原来金逐流刚才是有意激怒文道庄,于是冒险欺身,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撕下他的长衫的。
  虽说“冒险”,但金逐流是自有几分把握的。他打了半个时辰,早已是知己知彼了。他估计对方的本领,自己用天罗步法去撕他的长衫,只要动作得快,即使吃他一掌,立即便退,掌力未透,也不至于受伤,结果像他估计一样。秦元浩见金逐流并未受伤,放下了心。
  金逐流之所以要激怒文道庄,倒也并非只为爱好戏耍,而是因为高手比斗,倘有一方心躁气浮,对方便有可乘之机。金逐流的武学比文道庄高明,功力则稍有不逮,因此尽管他奇招妙着层出不穷,斗了半个时辰,兀是不能取胜。金逐流想要取胜,这才有意将他激怒。
  文道庄果然中计,他自命是仅次于江海天的武学高手,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一个小叫化剥下衣裳,当真是又羞又怒。
  羞怒交加之下,文道庄暴跳如雷,大喝一声,双掌盘旋飞舞,把金逐流向他搂头罩下的那件衣衫打得化成片片蝴蝶。衣裳是柔软之物,本来不易受力的,而文道庄的掌力居然能把长衫碎成片片,掌力之神妙,也当真是足以惊世骇俗了。
  但金逐流正是要他如此,文道庄一开始暴躁急攻,立即便给了他可以乘之机。金逐流使出了精妙无方的天罗步法,身如流水行云,忽掌忽指,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寻瑕抵隙,着着找寻文道庄的“空门”攻击,不过片刻,文道庄已是迭遇险招。文道庄心头一凛,连忙凝神静气,沉着应付。可是,已经迟了。金逐流一旦抢了先手,紧紧进迫,那里还能容他扳回平手?文道庄尽管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是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场中的喧闹平静下来,一阳子找着了叶慕华,说道:“我刚才看见秦元浩已经走了,他的弟弟在那边长廊,刚才两兄弟似乎发生了争吵。你把他的弟弟请过来,我想问一问他。”长廊所闹之事,叶慕华也曾注意到了,不过刚才因为场中斗得正在吃紧,他无暇抽身去看。此时情势已经稍缓,他听了一阳子的话,便去把秦元浩找来了。
  文道庄全神应付金逐流的怪招,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儿子在长廊上和秦元浩打架,他也还未知道。但现在,叶慕华带领秦元浩过来,就在他的眼前经过,他虽然心无旁骛,也不能不看到了秦元浩了。
  文道庄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暗叫:“糟了,糟了,这小子一来,什么都要被他拆穿了!”高手比斗,那容得稍有分心?文道庄本来就被金逐流抢了攻势,只有招架之功的,如今由于秦元浩的出现,他骤吃一惊,心头大震,章法大乱,连招架也招架不来。只听得“蓬”的一声,给金逐流重重的击了一掌,镫、镫、镫的接连退出了六七步,兀是未能稳住身形。金逐流这次用的是金刚掌力,饶是他有护体神功,也痛得双眼发昏,金星乱冒。
  仲长统正在向江海天发问:“小叫化的来历你看出来了,这姓云的来历你可看出了没有?”就在此时,文道庄已给金逐流一掌击退,仲长统大喜叫道:“小叫化赢了,赢了!”
  金逐流嘻嘻笑道:“一掌还一掌,我也还未能算赢。再来,再来!”扑上去,正要再加一掌,把文道庄击倒,忽听得江海天叫道:“师弟,让他去吧!”此言一出,满堂宾客,无不惊奇。仲长统笑道:“哦,原来他是金大侠的儿子。老叫化真是糊涂,他名叫金逐流,我听了他的名字,早就该想到了的。”
  文道庄忍着疼痛,还在做着防御的姿态,江海天微微一笑,说道:“文先生,你也可以罢手了。廿年不见,恭喜你的三象神功已经练成了啊!令叔好吗?”
  文道庄嗒然若丧,面如死灰,说道:“姓江的,你不必说风凉话了,我打不过你的师弟,当然更打不过你,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江海天道:“难得你还念着故人,今日你来到我家,江某岂有将客人难为之理?你若是高兴,可以和我再喝三杯。若是要走,我也是主随客意,决不阻拦!”
  江海天素来是一诺千金,武林中人,人人知道。但文道庄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却还不敢相信江海天说的是真,心想:“那有这样便宜的事?”正由于他捉摸不定是假是真,一时间还不敢走。
  秦元浩只怕江海天还未知道内情,说道:“江大侠,这人是特地来闹事的。刚才走掉的那个小子就是他的儿子,他偷了我的请帖,冒充我的身份而来。”正是:
  冒名闯席因可[何]故?只为当年宿怨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豪士惊心谈恶斗
  荒山动魄遇穷儒

  江海天道:“反正我家也没有什么损失。亏得他这一来,引来了我师弟,我还该多谢他呢。”秦元浩听了江海天这样的言语,不敢再说。仲长统却道:“就这样便宜他了?”这句话正说中了文道庄心中的疑虑,他刚刚松了口气,不觉又紧张起来。
  江海天哈哈一笑,说道:“二十年前,家师在氓山放走了文廷璧,这件事朋友们都是知道的。江某庸愚,有愧恩师传授。别的我学不来,但立身处世之道,我则是处处以他老人家为榜样的。当年我的师父可以饶了文廷璧,如今我又何尝不可放了他的侄儿?何况这位文先生今日是来喝喜酒的,难为客人,这不是太煞风景了么?”
  江海天歇了一歇,接着面向文道庄正容说道:“文先生的武功得来不易,好自为之,可以成为一派宗师。家师当年放走你的叔父,为的就是要保全你们这武林一脉。我还记得家师当年曾劝告令叔:‘改邪归正,不可误入歧途。’如今我也用我师父当年的说话劝告你,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们师徒的期望。好,你走吧。”
  江海天说得十分诚恳,场中宾客无不感动,人人都是如此想道:“江大侠的确是不愧大侠的襟怀,文道庄这厮若还不知悔悟,那就当真是禽兽不如了。”
  岂知文道庄却是执迷不悟,想法完全两样。他在天下英雄之前,坍了这样大的台,深觉颜面无光,心里是又羞又恼,想道:“江海天故作仁慈,无非是要成全他大侠之名,让天下英雄对他更增敬仰而已。他不亲自出手,却让他的小师弟来折辱我,这口气我是非出不可。我打不过他,还可以邀几个他的大对头来,总要把他们师兄弟打败。”
  文道庄心怀怨恨,脸色却是丝毫不露,当下向江海天一揖,说道:“文某他年若得寸进,当再来向江大侠道谢。”说罢,回头便走。他从秦元浩的话中,知道儿子已经走掉,心里是更无牵挂了。
  秦元浩心中却是有所牵挂的:“文家父子这次锻羽而归,想必是与封子超一同回去的了。不知他们会不会将封妙嫦难为?”可是他的忧虑也只能隐藏心底,不敢向任何人说。
  金逐流正要拜见师兄,江海天道:“且慢。芙儿,你们夫妇过来,你们应该先向师叔叩谢救命之恩!”江晓芙怔了一怔,一时尚未明白。江海天笑道:“刚才你敬酒之时,要不是师叔暗中助你,你早已给文道庄的三象神功震伤内臓了。”江晓芙与宇文雄大吃一惊,连忙向金逐流叩谢。
  金逐流嘻嘻笑道:“咱们的年纪都差不多,你们行这大礼,我可不敢当。”江海天笑道:“本门只论辈份,不论年纪。你和小辈们客气作什么?”金逐流本来要欠身避礼的,给江海天轻轻一按,竟是丝毫不能动弹。只得大马金刀的坐着,受了这对新人的三个响头。金逐流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想道:“江海天果然不愧做我的师兄,我若要有他这样的造诣,只怕至少还得下十年的功夫。”
  江晓芙做了新娘,仍不失她原有的天真,叩过了头,站起来笑道:“小师叔,我爹爹说你的本门武学,比他还要高明。你可得指点指点我们这班师侄啊。”江海天笑道:“师弟,你听见了没有?这大礼可是不好受的啊!嗯,芙儿,你也太不懂礼貌了,师叔就是师叔,为什么加上一个小字?”江海天平素是言笑不苟的,难得他今天如此高兴,自动说起笑来。客人们都跟着他哄堂大笑。
  秦元浩这才知道了金逐流的身分、来历,心想:“怪不得他说我师父比他还小一辈,原来竟是真的。”原来金世遗的辈份极高,他的师父毒龙尊者是比氓山派前两辈的掌门人吕四娘还高一辈的。但因金世遗的师门和中原各派并无渊源,所以金世遗和武林各派名宿从不拘论辈份。又由于金世遗的妻子谷之华是吕四娘的徒弟,所以他对本来应该是平辈的吕四娘和唐晓澜等人,也都是以小辈自居的。其实若然认真论起来的话,天山派现任的掌门人唐经天和金逐流也不过是属于平辈,唐经天的妻子冰川天女是武当派的长老,比雷震子高一辈,金逐流也就当然要比雷震子的徒弟秦元浩高两辈了。
  众人嘻哈大笑声中,仲长统却有愤愤不平之色,说道:“江大侠,你也未免太过宽厚了,文道庄这厮暗算你的女儿,你居然放过了他!可惜我现在才知道,要是我早知道的话,你放过他,我老叫化也不肯放过他!最少也得像你的师父当年对付文廷璧那样,废掉他的武功!”江海天笑道:“算了。这只是私人恩怨,反正他也没伤了我的女儿。”江海天那里知道,文道庄已是准备再次出山,接受朝廷聘礼,他这次来,并非仅仅是为了私人恩怨而已。
  江海天道:“今日我是双喜临门,一点点的风波不必再提它了。师弟,我可得先问你,师父他老人家好吗?”金逐流道:“好。爹爹有一封信和一件信物叫我交给你。”江海天已有二十年不见师父的亲笔手迹,当下先跪倒地上,行过了“见物如见人”的师门大礼,这才接过了师父的亲笔手书和那件信物。那件信物是一只晶莹的白玉环。
  玉环入手,触体生寒。江海天一看就知这是海中的寒玉。当年金世遗所得的乔北溟的遗物之中,有一副白玉甲和一副玉弓三枝玉箭,那副玉甲金世遗给了江海天当作传家之宝,玉弓玉箭则仍在金世遗手上。这枚玉环的玉质,正是和江海天所得的那副玉甲相同。金逐流说道:“爹爹将那三支玉箭打成了三枚指环,叫我给你一个,作为信物。请恕我现在才拿出来。”说罢,始行同门相见之礼,金逐流给师兄叩了一个头,江海天长揖不跪,还了半礼。
  江海天非常感激师父对他的关心,但却也有点不解,心里想道:“师父叫师弟来见我,何必用什么信物?有他的亲笔书信足已够了。难道我还看不出他的本门武功吗?”但当他看了师父的这封信后,这才明白这枚玉环并非仅仅是给金逐流拿来当作会见同门的信物的。
  这封信交待江海天三件事情,第一件是托他照顾师弟;第二件告诉他,他的大舅叶冲霄将要从海外归来,并问江海天已经收了叶冲霄的儿子做徒弟没有,如果还未见着的话,那就得赶快寻找。第三件是要江海天在明年元宵节日的晚上,戴着这枚白玉环,到北京西山的秘魔崖去会一个人,那个人的手上将会戴着一枚同样的白玉环。这三件事情重要的是最后一件,可是信上却没有说明这个人是谁。江海天心想:“或者小师弟会知道,待今晚客人散了,我再问他。”江海天深知师父的脾气,所做的事情,往往是令人莫测高深的。
  谷中莲道:“师父有什么吩咐?”江海天笑道:“你的大哥快要回来了。师父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慕华早已与咱们认了亲呢。”谷中莲大喜道:“大哥若是回来,知道华侄这几年干的轰轰烈烈的事迹,不知道该多高兴呢!金师弟,你和师父住在什么地方,我的大哥是常常去拜望你们的吗?他的近况如何?”
  江海天笑道:“先入席吧,酒都凉了。”金逐流这次却不再坐首席了,笑道:“刚才我是代表爹爹来向师兄道贺的,如今信已交了,我只能以主人的师弟身份入座啦。师兄办喜事,我做师弟的应该是半个主人,这个席位应该由仲帮主坐了。”仲长统推辞不得,只好坐下。笑道:“金老弟,你的性情与令尊又似又不似,令尊初在江湖行走的时候,疯疯颠颠的,别人都怕他几分。你初来的时候,有你爹爹的那一份不羁气概,但却不似你爹爹的疯颠,转眼间你又彬彬有礼起来了,这倒令我颇出意外呢。嘿嘿,哈哈,我和你的爹爹是老朋友,你可别怪我胡说八道。”
  金逐流笑道:“是么?爹爹的旧事我知得很少,不过妈妈倒是常常说我的脾气像爹爹的。”仲长统笑道:“依我看来,你是一半像你爹爹,一半像你妈妈。你不知道,你爹爹少年时候比你胡闹百倍,后来认识了你的妈妈,性情这才渐渐有了改变的。”仲长统说得不错,金逐流的父母一个是放荡不羁,一个是端庄严谨,金逐流自小受父母的薰陶,他的性情当然也是两方面都受了影响。
  当下重新入席,仲长统坐了金逐流刚才的位子,金逐流则坐在江海天的下首。金逐流又把秦元浩拉了来,要他坐在自己的旁边,另一边与唐加源相邻,这是刚才文胜中坐的位子。金逐流笑道:“假的跑了,你这个真的理该就坐,还客气什么?”
  秦元浩颇是尴尬,讷讷说道:“金、金少侠,我不知道你的身份,诸多失礼,你、你莫见怪。这么多老前辈在座,我怎敢僭越?”秦元浩已知道金逐流比他长两辈,不便再和他称兄道弟,但金逐流的年纪与他相若,他又不好意思以“老前辈”相称,是以只好称他一声“少侠”。
  金逐流哈哈笑道:“我的师兄人称大侠,这是名副其实,我刚刚出道,那里就能称一个‘侠’字?我早就与你说过,咱们是各交各的,不必拘泥什么辈份。你我还是兄弟相称,秦大哥,我最讨厌别人客气,你就给我坐下来吧。”江海天也笑道:“不错,江湖上是讲究各交各的,若当真要算起辈份,论起排行,那麻烦可就太多了。这个位子本来是给你的,你不必客气了。”秦元浩听得江海天也如此说,只好坐下。但他心中有事,席上诸人叙旧谈新,十分热闹,他却是沉默不言,显出心神不属的模样。座中以他辈份最低,江海天只道他是过于拘谨,不敢说话。只有金逐流明白他的心事,悄悄在他耳边说道:“你不必担心,过两天我和你到徂徕山探听消息,决不让你那位封姑娘受到折磨就是。”秦元浩面上一红,低头喝酒。
  仲长统笑道:“你们咬耳朵,悄悄的说些什么呀?”金逐流道:“没什么,秦大哥是想念一位朋友。我答应陪他同去探访。”仲长统笑道:“是女朋友么?我老叫化最喜欢做媒人,你若有为难之事,说给我听,老叫化总有办法成全你的心愿。”原来金逐流所说的话,仲长统虽没听全,也已隐约听到了一半。“徂徕山”和“封姑娘”等等,他都听见了。秦元浩满面通红,说道:“老前辈说笑了。”
  仲长统最爱多管闲事,心想:“徂徕山有什么姓封或姓风的武林人家,这我倒不知道。这小娃儿不好意思说,我倒要去打听打听。”
  仲长统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再追问下去,当下哈哈笑道:“金老弟,你不知道,我老叫化喜欢做媒人这是出了名的。当年令尊令堂的婚事也是由我撮合的呢!”其实金逐流的父母金世遗和谷之华早已相识多年,只因经过许多波折,所以到了金世遗四十岁的年纪方才成婚,仲长统是曾劝过金世遗早定主意,但这段婚事则并非由他“撮”合的。仲长统说到他自认为得意之事,不免夸大其辞。
  仲长统接着笑道:“令尊和你的师兄是同一日成亲的,此事传为武林佳话,却一晃眼就过了二十年了。令尊令堂好吗?他们为什么不回中原走走?难道把以前的老朋友都忘记了?”
  金逐流这才有空答复各人的问题,说道:“家父是住在乔北溟祖师从前住过的火山岛上,姬伯伯十五年前来和我们同住,那时我还未满五岁,听说他是从天竺(印度)回来的,偷来了许多好东西,送给我许多好玩的玩意儿。”江海天笑道:“姬伯伯一向是技痒难熬,到什么地方都要一施空空妙手的。但他在火山岛十五年,这也是金盆洗手了。这日子不知他是怎么过的?”金逐流笑道:“火山岛没有第二家人家,他当然是不能再施空空妙手了。不过,他自己没偷东西却教我偷东西,这是瞒着我的母亲教的。”江海天笑道:“没有瞒着师父?”金逐流道:“爹爹还鼓励我向姬伯伯讨教呢。爹爹说让姬伯伯教我,也好让他过过贼瘾。其实我妈也是知道的,不过她装作不知罢了。”众人听了,无不大笑。仲长统道:“了不起,了不起!你的武功不逊于你父当年,但比你父亲还多了一项神偷绝技,江湖上还有谁人敢来惹你?”
  金逐流接着说道:“叶大哥(冲霄)到过火山岛几次,听说他们夫妻是在东海一个无名小岛居住。爹爹有时候也到他们那儿去玩,不过我却没去过。最近一次是去年腊月去的,过了年才回来。据爹爹说,叶大哥就要回中原了。”谷中莲和叶慕华等人听了都是大为欢喜。仲长统再问一句:“那么你爹爹回不回来?”
  金逐流道:“爹爹说他也很想回来看看,不过要过了明年元宵才能作个决定。”这一天是中秋节,到明年元宵不过五个月,假若金世遗是过了明年元宵回来,则在半年之后就可以和他们见面了。仲长统等人听得金世遗行期有定,见面可期,皆大欢喜。江海天则是心中一动,想道:“师父叫我在明年的元宵节到西山秘魔崖去会一个人,他自己也要到了那天才能决定回不回来,这两件事不知可有什么连带的关系?”
  席散之后,江海天道:“华侄你带师叔进后堂歇息,给师叔换过衣裳。”金逐流向江海天笑道:“师兄有命,我可不能再做小叫化啦。”江海天笑道:“你在江湖游戏风尘我不反对,但在家中与宾客应对,还是整洁些儿的好。”金逐流笑着应了声“是。”于是随叶慕华进后堂更衣。李光夏与林道轩也随着进去陪这个刚认识的小师叔。江海天门下四个弟子,叶慕华、宇文雄二人年纪都比金逐流大些,李、林二人则比金逐流小一二岁。他们见小师叔武功又好,人又风趣,更难得的是年纪又和他们差不多,因此都很想和这小师叔亲近亲近。
  江家开的是“流水席”,江海天还要在外面招待客人,叶慕华带领金逐流进入后堂更衣之后,也要出来帮忙师父送客,于是就让他的两个师弟陪金逐流在后堂闲话。李、林二人缠着师叔谈论武功,谈说海外风光,十分高兴。金逐流知道仲长统、一阳子等人今天是不会走的,他也不喜欢应酬,乐得在后堂歇息,待客人散了,再和这几位武林的老前辈叙话。
  新郎新娘敬完了酒,由耿秀凤陪他们回到后堂,准备歇息半个时辰,等下一轮酒席开时再出去敬酒。江晓芙回到后堂,放下了新娘的矜持,和两位师弟取笑道:“小师叔,幸亏有你来了,才逗得他们这样高兴。你不知道,他们今天一整天都是郁郁不乐呢!”金逐流作了一个诧异的神气,说道:“是么?嗯,这就是你们不对了,师兄师姐大喜,你们为什么还不开心?”耿秀凤笑道:“小师叔,你不知道,他们正因为师兄师姐今日成亲,他们是眼红起来了,不知几时才轮到他们。”李光夏和林道轩,涨红了脸,说道:“小师叔,你别听师嫂和师姐的胡说。”
  江晓芙道:“什么胡说?你们敢说不是各自想念着心上人么?”金逐流笑道:“哦,他们年纪这样小就都有了心上人么?”江晓芙道:“也不小了,他们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八岁了。李师弟的心上人是武学大宗师竺尚父的女儿,林师弟的心上人则是天柱峰山主上官泰的女儿。师父的意思本来想在今天替他们说定亲事的,可惜这两家人到现在都还不见到来。”
  耿秀凤接着解释道:“竺尚父、上官泰这两位老前辈与师父交情极厚,我们的帖子是早两个月发出的,按说他们两家父女今天是应该来的。师父就准备待他们一来,便替李、林两位师弟定实婚事,锦上添花,让宾客们更多高兴。他们口里不说,心里可在着急呢!左顾右盼,盼到现在他们两家都还没来。所以也就难怪他们郁郁不乐了。”李光夏和林道轩给她说中心事,满面通红,做声不得。
  江晓芙看了看天色,笑道:“天色将晚,今天大约是不会来了。不过你们也用不着心急,在江湖上行走,迟到一天,那也是常有的事。明天他们一定会来的。”李、林二人心里都是想道:“他们早就接到了帖子,以他们和师父的交情,只有早来,那有迟来之理?”他们心有所疑,不觉形之辞色。耿秀凤笑道:“你们害怕什么?怕煮熟了的鸭儿飞了吗?你们亲事虽没说定,姻缘早已定了。竺清华配李师弟,上官纨配林师弟,两家长辈早已是同意了的。定亲不过是办一办仪式,知会亲友而已。嗯,你们若是心急,待我出去看看。交待你们的叶师哥,他们一来便立即给你们报喜。”
  话犹未了,只见叶慕华已经进来。耿秀凤笑道:“刚说曹操,曹操便到。怎么样,你可迎着了贵客?”叶慕华缓缓说道:“上官前辈来了。”耿秀凤大喜道:“林师弟,你听见了没有?还不快出去迎接你的泰山?”但叶慕华却殊无欢喜的神色,耿秀凤瞿然一省,说道:“怎么,只是上官前辈一个人来么?”江晓芙道:“竺家父女怎么不来?上官纨呢,她总该跟她父亲来吧?”叶慕华道:“不,上官纨也没有来,就只是她的父亲上官泰来了。上官前辈,他、他……”林道轩忙问:“他怎么样?”叶慕华忽地“嘘”了一声,说道:“师父陪上官前辈来了。你不用出去啦,见了他就明白了。”
  主人陪一个宾客进入后堂,这是少有之事。虽说上官泰的女儿与江海天的徒弟将要订亲,以亲家的关系,可以让上官泰进入后堂。但外面多少武林朋友,上官泰刚刚来到,不与相识的武林朋友寒暄,立即就由江海天带他进来,这事却是颇出情理之外的。
  林道轩隐隐觉得不妙,只见上官泰已经随着师父进来。上官泰面如黄蜡,似乎是大病了一场,还未曾痊愈的模样。林道轩吃了一惊,上前问好。
  江海天道:“这位是我的师弟,名叫金逐流,你们还没有见过。好了,现在在此的都是一家人,上官前辈,你可以说了。不过,你要先歇一歇吗?”林道轩这才知道上官泰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告诉他的师父,不想当着众人来说,这才由师父陪他入后堂的。
  上官泰苦笑道:“我没关系。我伤得不重,只不过连日赶路,所以才显得憔悴了些。”林道轩惊道:“上官老伯,是谁敢伤了你?”上官泰道:“这个我慢慢再说,我要先说一说竺大哥的事情。”江海天道:“是啊,竺老前辈是为了何事,不能前来?”
  上官泰叹了口气,说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竺大哥,他、他是遭了不测之祸!”此言一出,连江海天也不禁大吃一惊!
  江海天吃了一惊,连忙问道:“竺老前辈遭了什么不测之祸?”上官泰道:“遭人暗算,受了重伤。”江海天听说竺尚父还是活着,方始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但仍是惊骇不已。要知竺尚父乃是当世的武学宗师,武林公认为仅次于江海天的天下第二高手,那人即使是偷施暗算,但能够伤得了他,这也是极不容易的了。江海天免不了要问:“这人是谁,用什么方法伤了他的?”在江海天的心里以为这个人必定是武林中著名的魔头,岂知上官泰说了出来,竟大出他意料之外。
  上官泰道:“竺大哥占了西昌之后,四方豪杰,投奔他的很多,有一天来了一个汉子,自称是凉州人氏,姓名叫做帅孟雄,约有四十多岁年纪。嗯,江大侠,这个人的名字你可听过么?”江海天皱皱眉头,说道:“从未听过。竺老前辈就是受他所伤么?”
  上官泰点了点头,说道:“这人来了之后,和竺大哥谈论武功甚是相得。但他却没有参加义军,只是以朋友的身份和竺大哥往来,大约每个月总要来一次。”江海天心里想道:“竺尚父也未免太过粗心大意,怎能让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出入军中?”
  上官泰接下去说道:“竺大哥和他往来了相近两年,从未对他起过疑心。这人装作个性喜武学的隐士,一来就与竺大哥谈论武学上的种种疑难问题,从不涉及外事。竺大哥也很推重他,认为他的武学造诣,可以列在天下五名之内。正因为他们往来两年,从没出过事,所以竺大哥才会受了他的暗算,丝毫也没有防备。”江海天道:“他是怎样暗算了竺老前辈的?”
  上官泰道:“出事那天,我们父女正在西昌。那一天也就是恰巧接到了你的请帖的那一天。竺大哥和这个帅孟雄又在谈论武功,帅孟雄道:‘人人都说江大侠的武功天下第一,你可曾和他交过手么?’竺大哥道:‘没有正式交过手,但也曾试过一招。那次我在氓山和少林寺的方丈大悲禅师较量内功,他把我们分开,我们两人的掌力都打到他的身上,他也禁受得起。依此看来,他的武功至少比我高明一倍。’帅孟雄叹道:‘唉,天下竟有如此高人,可惜我尚无缘与他相会!’竺大哥笑道:‘江大侠深藏若虚,你就是和他见了面,他也决不会就与你比试武功的。’帅孟雄忽道:‘咱们谈论武功也谈得多了,却从未互相印证,今日试试如何?我无缘与天下第一高手印证,向天下第二高手请教,也可了一桩心愿。’”
  武林中的好朋友切磋武功称为“印证”,这是与普通的“较量”不同的。“较量”要分出胜负,“印证”则不一定要分出胜负。“较量”可能含有敌意,“印证”则纯属友谊的切磋。
  武林中的高手决不轻易与人较量,就是“印证”武功也是少有的事。江海天心道:“竺尚父若不是把他当作知己,决不肯与他印证武功。这人花了两年功夫,骗得竺尚父把他当作知己,也真可以算得是处心积虑了。”
  果然上官泰接下去说道:“竺大哥对他从没猜疑,那一天竺大哥的兴趣又很好,于是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他。两人在院子里交手,那人的招数很是古怪,我看不出他是什么门派。交手约有三十来招,竺大哥使了一招‘阴阳双撞掌’将他的‘截手法’封住,笑道:‘天下第二高手我不敢当,只是比你大了几岁年纪,功力稍高而已。’帅孟雄道:‘不错,我是甘拜下风了!’竺大哥哈哈一笑,将掌力徐徐收回,缓缓说道:‘你的招数很是精妙,可惜未能曲尽其变,否则我就破解不了。’就在此时,帅孟雄忽道:‘是么?我这招还有变化的!’突然‘乒’的一掌,把竺大哥打翻!”
  李光夏诧道:“竺伯伯的功力高过他,却怎的会给他打翻了?”
  江海天道:“功力大至相当的高手罢斗,必须把内力徐徐收回,才不至于伤了自身。竺老前辈大约是因为听了那厮已说出了‘甘拜下风’的说话,所以毫无防备。而那厮却突然把内力尽发,在一收一发之间,就像后浪推迫前浪一样,那厮的内力加上竺老前辈的内力,都打到了竺老前辈身上,焉能不受重伤?”
  上官泰说道:“正是这样。当时竺大哥大吼一声,喝道:‘你,你好!’站起来发出一记劈空掌,帅孟雄冷笑道:‘我当然好,你可是好不了!你若是想死得快些,尽可和我再斗。’”
  江海天叹道:“竺老前辈也太过心急报仇了,此时那宜再运内力?只怕要伤上加伤了!”
  上官泰道:“江大侠猜得一点不错,竺大哥发了一掌,身形晃了两晃,又倒下去了。可是那帅孟雄受了他这记劈空掌,也是禁不住一个跄踉,险些跌倒。我连忙追上去,待要擒他。唉,惭愧,惭愧……”
  上官泰的功力比竺尚父相差不止一筹,江海天不必问他已知他们交手的结果,说道:“胜负兵家常事,武林中的高手也从无一人能够保持不败的,何足介怀。”
  上官泰叹口气道:“我惭愧的是这厮已受了竺大哥的一记劈空掌,我却还是敌他不过。但也幸亏有竺大哥发了这一记劈空掌,耗损了他的几分内力,我才不至于受了重伤。”
  江海天道:“你和他交了一掌,可摸到了他的武功是什么门路么?”
  上官泰道:“双掌相交之际,我只觉得他的掌心如同烧红了的铁块一般,比欧阳伯和的雷神掌似乎还要厉害,却不知他是什么路道。”
  江海天道:“能以热毒的掌力伤人,比雷神掌更厉害的只有前辈魔头赤神子的这派武功。看来这厮恐怕是赤神子的衣钵传人了。”赤神子是和金世遗同时的邪派妖人,年纪则比金世遗长许多,三十年前他到珠穆朗玛峰找寻一种药草,受不了高山严寒,死在喜玛拉雅山上的冰河之中。
  江海天道:“暂且不必管他是谁。竺老前辈的伤怎么样?”
  上官泰道:“竺大哥伤得很重,但好在他的内功深厚,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不过,也只能卧床,不能行动了。”
  李光夏道:“姓帅这厮为什么无缘无故的伤了竺伯伯?可查出了他的身份么?”
  上官泰道:“起初我们都不明白,但过了几天就明白了。这厮处心积虑来伤害竺大哥,内中实有一大阴谋,并非只是为了私人仇怨的。”
  江海天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官泰道:“此事三天之后,清兵便大举来攻。竺大哥卧病在床,军心大受影响。结果是西昌又给清兵夺回去了,竺大哥这支义军伤亡不少,如今已退入了大凉山中,恐怕不是短期间内可能复起了。”
  江海天道:“上官前辈,你虽然没有受伤,但连日奔波,身体是否也有点感到不大舒适?”
  江海天是将他当作自己人看待,所以很坦率的问他。上官泰苦笑道:“江大侠法眼无差,这厮的掌力委实厉害,是在我的身上留下后患了。我因为要赶来报讯,曾用内功将热毒迫出体外,不料余毒未能清除,凝结在膝头盖的地方,由于连日赶路,膝盖的骨头有几处破裂了。不过我的伤不算紧要,至多一足残废而已。竺大哥的内伤却非从速疗治不可,否则恐怕他的这一身武功会因此废了。江大侠,你和少林寺有深厚的交情,竺大哥和少林寺的方丈也曾有氓山比武之雅,你可否替竺大哥向大悲禅师求两颗小还丹。”小还丹乃是疗治内伤的无双圣药,倘有小还丹配合上竺尚父的内功,一定可以药到回春。
  江海天道:“这个容易,不过恐怕要花些时日罢了。倒是你的伤虽不严重,对症的药一时间却难以找寻。我有天山雪莲泡制的碧灵丹可以给你清除余毒,但还要有续筋驳骨的良药,才能够完全医好。你在我家里住个十天半月吧,我设办法替你寻找。”
  上官泰皱了眉头道:“恐怕不能躭搁这许多时候了。我不紧要,怕是竺大哥的病情会有变化。”
  江海天道:“这怎么办?我到少林寺打个来回,至少也得十天半月。”
  金逐流忽地笑道:“师兄不必着急,上官前辈所需的两种药物,我的身上就有。”上官泰喜出望外,说道:“哦,你有?”语气之中,还是带点半信半疑的样子。原来他见金逐流年纪太轻,未敢十分相信他的话。
  金逐流拿出一个盒子,打了开来,说道:“这三颗小还丹是姬伯伯给我的。”上官泰吃了一惊,说道:“你的这位姬伯伯是三十年前名闻天下的那位神偷姬晓风吗?”江海天代答道:“正是此人。家师和姬老前辈同住在以前乔北溟住过的火山岛上,师弟是最近才奉了家师之命回来的。”上官泰这才知道金逐流是金世遗的儿子,自然是对他另眼相看了。
  金逐流笑道:“这是姬伯伯三十年前从少林寺偷来的,不知还能不能用?”上官泰道:“小还丹是不会变坏的,过了一百年也还能用。竺大哥伤势虽重,有两颗也足够了。你自己留下一颗吧。”
  金逐流接着取出一只小小羊脂白玉瓶,说道:“这是我刚刚从文道庄身上偷来的,里面装的是续断膏。我爹爹说文家的续断膏用来续筋较骨,功效可以及得上千年续断。”
  上官泰道:“金少侠,多谢你赠药之德,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金逐流笑道:“多谢什么,反正都是偷来的。”
  上官泰道:“好,难得金少侠如此豪爽,那我也不客气了。几时你到大凉山来,容我与竺大哥稍尽地主之谊。”金逐流道:“我是要去拜见竺老前辈的,不过恐怕得在半年之后。”竺尚父和上官泰都是讲究恩怨分明的人物,尤其是竺尚父,以武学宗师的身份,更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所以后来金逐流很得了他的好处,这是后话。
  上官泰谢过了金逐流,接着对江海天说道:“江大侠,还有两件事情要和你商量商量。”江海天猜到了几分,笑道:“夏儿、轩儿,你们都坐拢来听。”
  上官泰道:“这次我本想带纨儿来的,但竺大哥遭了意外,清华要她作伴,服侍她的父亲。我只好单身来了。”江海天道:“反正他们年纪还小,迟些订婚,也不打紧。”
  上官泰道:“竺大哥也很想念光夏,他的意思我把光夏和道轩带去,将来就让他们在西昌成亲,你看可好?”
  江海天道:“我正要他们在义军之中多些历练,这样最好不过。”李光夏与林道轩二人,一个想见竺清华,一个想见上官纨,听得师父答应,心里都是暗暗欢喜。
  谷中莲笑道:“你是轩儿的岳父,竺老前辈是夏儿的岳父,他们以半子的身份,理该跟你们的。不过,这两个徒儿我们夫妇教养了多年,一旦离开,可是有点舍不得呢。”
  上官泰哈哈一笑,说道:“江夫人,我们恐怕还要借重你的一个徒弟呢。”江海天道:“对啦,你要和我商量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上官泰笑容一敛,面色显得有几分沉重,说道:“这件事可是公事了。西昌与小金川之间虽然有清军隔断,但却是互相呼应的。竺大哥受了伤,西昌重陷敌手,竺大哥固然要遁入深山,力求自保,小金川的形势也因而吃紧了。目前我们最需要一个懂得行军用兵之道的人材,替代竺大哥指挥作战。小金川方面的冷铁樵曾派有人来,希望我们能出一支奇兵打开这劣势局面,他们还提出了最适宜的统帅人选,江大侠,你一定会知道他们要推选的是谁了。”
  江海天笑道:“哦,原来你们是打慕华的主意。”江海天的大弟子叶慕华三年前曾当过援川义军的首领,和小金川方面的义军领袖冷铁樵曾共同作过战的,由他去协助竺尚父和小金川合作抗战,当然是最适当的人选了。
  上官泰道:“不错,你可以放叶少侠走吗?”江海天道:“你几时走?”上官泰道:“我想明天就走。”江海天道:“你远道而来,本来应多住两天的。但竺老前辈那边等着你回去,我也不挽留你了。慕华,秀凤,你们夫妇今晚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和上官前辈动身吧。你的两个师弟,今后就由你替我管教了。”叶慕华夫妇应了个“是”字,便即告退。
  江海天道:“小女这次出阁,各方客人来得甚多,我恐怕还要忙几天,明天不能和你们一同走了。上官泰笑道:“你肯让我带走你的三个徒弟,我已是感激不尽。”江海天道:“竺老前辈受了伤,我应该去探望他的。在今年年底之前,我会到大凉山的。”江海天的计划是在竺尚父那儿过年,然后进京赴约,在元宵节会他师父所指定要见的那个神秘人物。
  江海天与上官泰订了后会之期,便叫林道轩带上官泰入房歇息,李光夏也随同告退了。
        江海天把金逐流留下,说道:“师弟,你有什么打算。”金逐流道:“我想在江湖走走,访问爹爹的几位好朋友。”江海天:“好的,以你的本领,在江湖上已经罕人能敌,无须我照顾你了。不过,你要记着不可挟技凌人。”金逐流对这位大师兄颇有几分敬畏,说道:“小弟记得师兄的教训。”江海天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金逐流道:“我想和秦元浩同走,恐怕明天也要动身了。”
  江海天诧道:“你何必走得这样匆忙?这里有许多武林朋友,我想你和他们认识认识。就是秦元浩我也想他多留一天,让他和小一辈的结交结交。”金逐流不敢把秦元浩的私事告诉师兄,心里想道:“封子超总不会打死他的女儿的,迟一天再和元浩去打听她的消息也还不迟。”于是说道:“好吧,我把师兄的好意和元浩说去。”
  江海天道:“且慢,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师父叫我在明年的元宵晚上,到北京西山的秘魔崖去会一个人,你可知道这件事情?”金逐流道:“爹爹没有和我说过。”江海天道:“明年元宵,你要是赶得来的话,咱们也可以在北京的西山相会。”他以为师父要他所见之人,和师弟相会,想必也无关系,是以与师弟订下了后会之期。金逐流性喜热闹,心里想道:“爹爹不知要师兄会的什么人,连我也不知道。”带着几分好奇,欣然答应。
  当晚金逐流和秦元浩同住一间客房,把江海天想要他多留一天的意思和秦元浩说了。秦元浩这次代表师父来江家道贺,他师父的意思本来就是要他藉此机会多交朋友的,何况又有主人的盛意挽留,因此秦元浩虽然惦记着封妙嫦,也只有答应了。
  续断膏果然十分灵效,第二天上官泰的膝盖已经医好,余毒亦已拔清了。他带了叶慕华夫妇与李光夏林道轩四人同走。一阳子、仲长统等人也在这一天之内先后向江海天辞行。
  第三天金逐流和秦元浩同走,他们兼程赶路,当晚就到了徂徕山。秦元浩说道:“你悄悄去封家看一看,我只要知道封姑娘的情形就行了。”
  金逐流笑道:“不行,不行,人家好心待你,你怎可不去见她一见?”秦元浩面上一红,说道:“我这样跑去算是什么?太不好意思了!”
  金逐流越发大笑,说道:“好呀,你这小子自己不敢去,却要我代表你去和封姑娘私会,我这又算是什么?大丈夫光明磊落,要去就光明正大的去,怕什么?”秦元浩道:“你叫我怎样和封子超说?”金逐流道:“封子超这次全靠了你,他才不至于与文道庄同一命运——丢脸坍台。他若是稍有良心的话,对你应该当作恩人道谢才是,你却怕见他?好吧,你找不到藉口是不是?你跟我来,我替你说!”
  秦元浩道:“这个,这个——”金逐流生性不羁,他却是有点拘谨的。正想说道:“这个恐怕不大好吧?”金逐流已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了封家的大门前,大声说道:“我的朋友喝了你的桂花陈酒,十分欣赏,如今我也想来向你讨一杯喝啦。你是招待过秦元浩的了,这次想不至于拒绝我们吧?”
  金逐流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功夫,封家若是有人,决没有听不见的道理。可是里面却是毫无反应。
  金逐流哈哈一笑,说道:“你招待也好,不招待也好,我既然来了,就吃定你了!你不开门,我自己不会进来吗?”秦元浩正要说道:“不好。”话未出口,只觉身子一轻,已被金逐流拖着他越过了墙头。
  金逐流本来准备有人偷袭的,但出乎他意料之外,进了封家,却连鬼影也没见一个。金逐流侧耳细听,也听不出有丝毫声息。仔细看时,只见庭院里有凌乱的足印。
  金逐流皱一皱眉,说道:“看这情形,只怕他们早已走了。不过,咱们既然来了,也就进去看看吧。”
  他们穿堂入室,搜查文道庄父子所住的客房和封子超的房间,都不见有人。金逐流在一间房里找到一瓮桂花酒,闻了一闻,笑道:“这是真的桂花酒。”喝了一顿,又找来了一个葫芦,盛满了酒带走,笑道:“姬伯伯传下来的偷儿规矩,进了别人人家,决不能空手而回。”
  到了后面的庭院,秦元浩有所发现,“咦”了一声,说道:“这几根竹棒插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原来在庭院中间插着九根竹棒,中间的一根竹棒被斫了一刀,当中剖下,分成两边。庭院是碎石和泥土混合的地面,竹棒插得进去,可见插棒的人定是个内家高手。
  金逐流笑道:“原来是仲帮主来过了。丐帮中人插竹棒等于是留刀示警的意思。但只有帮主才有资格插九根竹棒。”金逐流虽然是回国未久,但因姬晓风时常给他讲述江湖上的各种规矩,却是比初出道的秦元浩懂得多。
  秦元浩吃了一惊,说道:“哦,这等于是留刀示警?那么仲帮主想必是已知道封子超是什么人了?但中间这根竹棒被剖开,这又是什么意思?”
  金逐流道:“是有人向他挑战。”秦元浩道:“文道庄不是受伤了吗?封子超怎能有此胆量?”金逐流道:“只怕是另外有人,不一定是封、文两个。”
  金逐流心想:“封子超不知是给仲长统吓跑的,还是他根本就不敢回家。从庭院里的足印看来,来过这里的显然不止一人。”
  秦元浩道:“他们既然都走了,咱们出去吧。”金逐流笑道:“忙什么,到你那位封姑娘的香闺里看看吧。”封妙嫦的卧房是在最后一进房子靠近花园的一间房间。秦元浩面上一红,说道:“金兄,说笑了。”金逐流面色一端,说道:“不是和你开玩笑,说不定她会留有什么东西给你呢。”秦元浩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他走。正是:
  桃花流水杳然去,崔护重来不见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锦帐低垂人已杳
  琼浆难得客归来

  金逐流推开房门,但见锦账低垂,妆台尘暗,金逐流笑道:“元浩兄,你这位姑娘已走了好几天了,也没东西留给你,你失望了吧?但这样也好,她不是跟她爹爹走的,你可以放心了。”金逐流从梳妆台上尘埃未拭的这个现象,推断出封妙嫦已走了好几天。所以封子超即使曾经回家,他的女儿也决不是跟着他走的。
  秦元浩道:“那么咱们还进去做什么?”说话之间,金逐流已拖着他进了房间,忽地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你揭开账子瞧瞧!”秦元浩满面通红,说道:“这怎么可以?”金逐流把他一把推上前去,说道:“我叫你揭你就揭,不必害怕!”
  原来金逐流隐约听得账内似有微弱的呼吸气息,这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封妙嫦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一个可能是另有高手躲在她的床中。内功有一定造诣的人可以控制呼吸,所以秦元浩不能发觉,但金逐流却可以听得出来。金逐流不知在账中的是不是封妙嫦,他自己不便去揭开账子,只好叫秦元浩动手。
  这话不好明说,秦元浩不懂得金逐流的用意,大声的嚷了出来。话犹未了,床上突然跳起了一个人,撕开帐子,一抓向秦元浩抓下,喝道:“原来你就是姓秦的小子,你把封姑娘拐到那里去了?”
  秦元浩是武当第二代最杰出的弟子,猝遇敌袭,虽惊不乱,喝道:“你是什么人?”声出掌发,一招“排云手”把那人的一抓荡开。
  不料双掌一触,那人的手掌其冷如冰,秦元浩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战。说时迟,那时快,金逐流已是轻飘飘的一掌拍将过去,看似毫不用力,内中却藏着好几个精妙的变化。
  那人大约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像个病夫,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冷冷说道:“你这小叫化子也敢多事,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他看似病夫,内力却很不弱,居然把金逐流这一掌蕴藏着内家功力的劲道解了几分。
  金逐流掌心一翻,掌力尽吐,精妙的后着也跟着使出,“啪”的一声响,那人着了一掌,“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叫道:“好厉害!”不敢再接金逐流的第二掌,从窗子里就跳出去了。
  可是说也奇怪,在那人口吐鲜血的那霎那间,金逐流却不由自己的退了两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逃走,要想阻拦已来不及。
  秦元浩吃了一惊,说道:“金兄,你怎么啦?”金逐流哈哈笑道:“好,你既然知道我的厉害,我就让你走吧,你应该明白,如果我追你的话,还是可以把你揪回来的。”
  金逐流的笑声中气充沛,那是向敌人示威的一种表现。秦元浩一听到他的笑声,也就知道他并没受伤了。金逐流向那人发话之后,回过头来,向秦元浩笑道:“我没什么,我倒是担心你呢。怎么样,你冷得很难受是不是?”
  秦元浩道:“奇怪,那人竟不似是血肉之躯,我当真是冷得难受。不过,现在已好了一些了。”金逐流握着他的手,一股热力从秦元浩的掌心传了进去,笑道:“这人的玄阴指已有六七分火候,玄阴指是一门邪派功夫,是从修罗阴煞功变化出来的,不过却远不如阴煞功的厉害,想必那人是贪图玄阴指易练,所以舍难图易了。他若是练成了修罗阴煞功我可能忌他几分,只是玄阴指岂能伤我?”
  秦元浩得金逐流以上乘内功相助,不过片刻,已是全身暖和,寒意尽失。金逐流笑道:“你能够荡开他的一抓,并没受伤,功夫也很不错了。”
  秦元浩道:“我曾听得师父说过,三四十年之前,邪派的大魔头孟神通曾以修罗阴煞功称霸武林,这厮会玄阴指,莫非是孟神通的徒子徒孙?”
  金逐流道:“也不一定。我听爹爹说,除了我的外祖父之外,还有一个姓阳的师弟,也曾把修罗阴煞功练到了第八重。修罗阴煞功从天竺传来,说不定在天竺也还有个中高手,传下了汉人弟子。”秦元浩这才想起金逐流的母亲谷之华正是孟神通的女儿,心道:“怪不得他知道玄阴指的来历。”
  金逐流又道:“不过,这人即使不是我外祖父的这派传人,他的师父也一定是个邪派高手,他除了玄阴指还会邪派中最古怪的天魔解体大法。”天魔解体大法在吐血之后,功力可以陡增一倍。秦元浩这才明白了金逐流刚才何以在伤了敌人之后,反而自己也退了几步的原因。
  金逐流忽地侧耳细听,半晌说道:“山上有人打斗,咱们出去看看。”
  两人走入树林,循声觅迹,走了一会,只听得高呼酣斗之声如雷震耳,金逐流笑道:“原来是仲帮主在这里和人打架。这人的功夫又比刚才的那人高得多了,把仲帮主当中那根竹棒剖开的想必也就是他了。”
  走到近处一看,只见和仲长统恶斗的人是个中年汉子,两人的掌力都极刚猛,周围数丈之内砂飞石走。那人的掌风还有奇异之处,像是从鼓风炉喷出来的热风似的,触人如烫。秦元浩功力较弱,在热风鼓荡之中汗下如雨,连忙后退。金逐流心里想道:“这人的雷神掌很是不弱,不过还是仲帮主胜他一筹,用不着我去帮忙他了。”
  高手比拼,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金秦二人来到,仲长统和那中年汉子都已发觉。但仲长统好像视而不闻,仍在高呼酣斗。那中年汉子却禁不住心中一凛,想道:“这小叫化不畏我的掌风,内功造诣也是很不弱了。听说文道庄在江家曾吃了一个小叫化的亏,不知是否就是他?”这汉子生怕金逐流是来助仲长统的,一急之下,拼命抢攻。
  激战中忽听得远远的一声长啸,啸声重浊,而且音尾极弱,武学高明之士,一听之下,就知道此人是受了内伤,故而中气不足。金逐流暗暗好笑:“谁叫你用了天魔解体大法,伤我不成,反而伤了自己了。”金逐流听得出发啸这人就是他们刚才在封家所遇的那个人,想必和这个汉子乃是同伴,故而在受伤之后,向同伴打个招呼,好叫同伴逃走的。
  这汉子听了啸声,心中更是吃惊,想道:“牟老三不知是否就是受了这小叫化的伤?唉!早知如此,我不该让他留在封家的。我只道可以胜得老叫化,那知却是如此扎手,连脱身都难。”当下豁出了性命,连连冒险进招,冀图侥幸,败中求胜。激斗之下,不过片刻,这汉子已是大汗淋漓。而仲长统则仍是气定神闲,从容应付。金逐流想道:“这汉子功力不如仲帮主,如此一来,只是自促其败而已。”
  心念未已,只听得仲长统霹雳似的大喝一声,双臂一振,把那汉子震得有如风中之烛似的,摇摇晃晃的退出了六七步。金逐流心想,“仲帮主只要再加一掌,就可以把这人打得重伤,咦,这大好的机会,为什么他却平白的错过了。”原来仲长统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收手了。
  这汉子似乎也很感意外,睁大了双眼望着仲长统。仲长统冷冷说道:“欧阳坚,你的雷神掌是差不多可以及得上你父当年了,但要想伤我老叫化嘛,恐怕还不能够。”原来这个汉子乃是欧阳伯和的儿子,三年之前欧阳伯和败在仲长统手下,是给仲长统废了武功的。
  欧阳坚喘过口气,说道:“不错,我本来以为可以胜过你的,现在知道是还不如你了,但我在壮年,你已老迈,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打败。那时我不杀你,也会照样废你武功的。为你着想,你若是怕我为父报仇的话,还是今天把我杀了的好!”
  仲长统哈哈大笑,说道:“你要把我打败,大约还得再过十年。那时说不定我老叫化已经‘归位’(死)了。你有这份豪气,倒是比你的爹爹更似一个汉子。我已然废了你爹爹的武功,就不想再废你的武功了。我要教你知道,老叫化的辣手是因人而施,并非赶尽杀绝。好吧,你走吧!”
  欧阳坚道:“好,你今日放了我,我他日报仇,你可不要后悔!”仲长统哈哈笑道:“老叫化做的事,从来不会后悔!”欧阳坚心中暗暗欢喜,面上却是丝毫不露神色,淡淡说道:“但愿十年之后,你还活在人间,否则你不后悔,我却要失望了。”说罢扭头便走。原来欧阳坚早已知道仲长统的脾气,败在仲长统的手里,与其向他求饶,不如硬充好汉。他不领仲长统的情,口口声声说是还要报仇,仲长统果然反自将他放了。
  欧阳坚走后,金逐流与秦元浩上前与仲长统相见。仲长统道:“你这小叫化想必是陪了元浩到封家的吧?”金逐流道:“不错。我还见到你老人家所插的九根竹棒呢。”仲长统“哼”了一声,说道:“你们是去找人家的大姑娘的吧?见着了没有?”秦元浩满面通红,金逐流笑道:“没有见着,却在那个大姑娘的房中见着了一个会使玄阴指的汉子,不知是谁?”仲长统道:“他是阳浩的弟子,名叫龚平野,是邪派中一个二流角色。他的师父阳浩却是阳赤符的儿子。阳赤符是你外祖父孟神通的师弟,生前也曾将修罗阴煞功练到第八重的。我也不知道他何以会同欧阳坚来到封家,但欧阳坚却算有点硬份,他邀我出来决战,不要龚平野帮他的手。否则他们若是两人联手斗我,我虽然不至败给他们,也是很不容易取胜的了。老实说我一来是为了他的恶行不多,二来也是看在他这点硬份,这才放过他的。”金逐流笑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这个姓龚的倒是和我有点渊源呢。我对他小施惩戒,未下杀手,也算是做得对了。”当下将刚才的事说给仲长统听。
  仲长统说道:“你这小叫化和我这老叫化一样脾气,总爱多管闲事。咱们彼此彼此,你做得对也好,不对也好,我老叫化都不管你。但秦元浩做得不对,我老叫化却是要管了。秦元浩,你做错了事,你可知错么?”秦元浩是内刚外柔的脾气,他明知仲长统要责备他的是什么,但他不肯服气,硬着头皮说道:“弟子不知错在那里,请老前辈教诲。”
  仲长统面色一端,说道:“封子超是曾经当过清廷卫士的武林败类,老叫化已经查清他的底细了。哼,天下多少好人家的姑娘,你为什么偏偏要找封子超的女儿?”秦元浩红着脸分辩道:“弟子和这位封姑娘并没什么,连朋友也谈不上。只不过可怜她的境遇,路过此地,顺便去探望一下而已。”仲长统半信半疑,说道:“你真的和她并没私情?”
  金逐流忽道:“老叫化,你这桩闲事可管得不对了!”
  仲长统双眼一翻,说道:“我不说你,你倒说我。好呀,那你就说说看我怎么管得不对?”
  金逐流道:“你查清楚了封子超的底细,但你可查清楚他女儿的底细没有?”
  仲长统道:“你这一问好没道理。”金逐流道:“为何没有道理?”仲长统道:“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底细好查?”金逐流道:“你才没有道理,年纪小就没有底细可查么?人家也是十八、二十的大姑娘了,不见得样样事情都是跟着父亲的呵。你知道她是好人还是坏人?为什么一点也不查究,就派秦元浩的不是?”
  仲长统道:“你牙尖嘴利,比你爹爹还要厉害。好,算我说你不过,我是疏忽了些。但你也不过是初到中原,难道你就能清楚的知道了她的底细了?”
  金逐流笑道:“虽未清楚,亦已稍知一二。第一,我知道她心地善良,和她爹爹并不一样。她的爹爹用百日醉作弄秦元浩,她知道了十分难过,还想偷她爹爹的解药给秦元浩呢。第二,她曾经和秦元浩联手杀伤了两个大内卫士,这两个卫士是封子超的旧同事,来找封子超出山的。我和元浩就是因此而怕她遭受封子超的磨折,这才来探听她的消息的。元浩是给我拖进封家的,你要怪他不如怪我。”
  仲长统听了金逐流所说的事情,尴尬笑道:“这么说来,倒是老叫化的不是了?”金逐流道:“本来是你的错嘛,父亲是父亲,女儿是女儿,两代怎能混为一谈?”
  仲长统性情豪迈,此刻他知道自己理亏,倒是很爽快的承认了。笑道:“你说得不错,父亲是父亲,女儿是女儿。你的外祖父孟神通当年是天下第一魔头,你的母亲却是人所敬佩的女侠。我老叫化好糊涂,怎么把这个例子也忘了。你的父母的婚事还是我老叫化撮合的呢!”说罢,又回过头安慰秦元浩道:“好,算是我责备错了,你以后和封姑娘怎样,我都不管你啦。”说罢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仲长统问道:“元浩,你是要回山呢,还是要继续去找你那位封姑娘?”秦元浩满面通红,说道:“我与封姑娘毫无瓜葛,老前辈不要误会。如今我知道了她已独自出走,我也就放了心了。”仲长统笑道:“哦,你说是毫无瓜葛,可是毫无瓜葛的人你却惦记得很啊!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说给你师父听的。听你的意思,你是要回山的了?”秦元浩道:“是。弟子想回山向师父禀明了此行经过,再去行走江湖。”
  仲长统道:“好,我正是要到你师父那儿,你可以和我同走。小叫化,你呢?”
  金逐流笑道:“我这小叫化怕给你这老叫化拘束,请恕我不与你们同行了。”仲长统哈哈笑道:“不错,你刚刚回来,是该独自闯荡江湖,扬名立万。”金逐流道:“扬名立万我是不想的。不过,我一个人行走,要偷东西的时候,却方便许多,至少不会给同伴拦阻。”仲长统大笑:“你这脾气和你爹爹完全一样,就是喜欢独往独来。”金逐流道:“不,不。我爹爹可并不希望我完全像他,他是要我随波逐流的。我不知道做得到做不到,但我倒也想试试和江湖上三教九流的朋友都交交朋友。”说至此处,忽地向秦元浩扮个鬼脸,笑了一笑,说道:“你是假道学,心里惦记人家的姑娘,嘴里可不肯承认。嘿,嘿,这就是由得着我帮忙你了。我在江湖上行走,会替你留心,留心打听你那位封姑娘的消息的。”秦元浩给他说得啼笑皆非,红着脸道:“金兄,说笑了。”金逐流道:“什么说笑,我是顶认真的。”
  老叫化小叫化嘻嘻哈哈的笑了一会,仲长统道:“说老实话,老叫化许多年来都没有结交过像你这样性情投合的朋友了。老叫化实在舍不得和你这小叫化分开。不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咱们也只好分手了。”金逐流道:“且慢,且慢。小叫化还有一桩事情想请问老叫化。”仲长统道:“什么事情,只要你问,老叫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金逐流道:“听说这徂徕山上,以前是有过一个什么天魔教的,不知是在那里?”
  仲长统道:“这[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教主是个美貌的女子,后来嫁给了她一个姓厉的副教主。他们像你父母一样,也早已遁迹海外了。你问起天魔教,可是因为听你爹爹说过的么?”
  金逐流道:“我爹爹从没说过,我是听得姬伯伯说的。如今我在徂徕山中,一时想起,所以问问。”
  仲长统道:“哦,这就不错了。”金逐流道:“什么不错?”仲长统笑道:“说起天魔教,倒是和你一家有点关系。你的大师兄童年时候曾被天魔教主捉去,后来姬晓风跑去救他出来的。但你的姬伯伯救你大师兄的时候,也曾吃过天魔教主的亏。想来你的姬伯伯还未忘怀此事。”金逐流笑道:“姬伯伯说过此事,但他隐瞒了他曾吃过亏。”
  仲长统道:“天魔教的舵址在徂徕山的北峰,喏,就是从这里看过去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峰上。不过,那几座天魔教的建筑早已毁于兵火,只剩下一片瓦砾场了。天魔教烟消云散之后,二十多年来,那已是人迹罕到之地,我也从没有上过那儿了。”
  金逐流道:“我倒想上去看看。”仲长统道:“一片瓦砾场有什么好看的?”金逐流[道]:“老人家喜欢怀旧,这是姬伯伯旧游之地,我去凭吊一番,回去也好和姬伯伯聊聊。”仲长统笑道:“小老弟,你真是性情中人,怪不得姬晓风那么疼你,把他的那看家本领都传给你了。但爬这样高的山去看一片瓦砾,我可没有兴趣,恕我不奉陪你了。”当下双方挥手道别,金逐流独上北峰。金逐流走了一程,蓦地想道:“仲长统说天魔教和我家颇有关系,但他只说了姬伯伯和我江师兄的事情,这只能算是间接的关系。他好像还有些话不愿意说出来的样子,不知是何原故?”他又想起在火山岛的时候,姬伯伯从来没有当着他的父母面前说过“天魔教”三字,那次姬伯伯和他谈起来的时候,听得他爹爹来了,就不说了。后来又告诉他不要把天魔教的事情问他爹娘。“姬伯伯和我爹爹是老朋友,他们一向是脱略形骸无所不谈的。何以姬伯伯单独对这件事似乎有所避忌?”金逐流心想。因而对天魔教的好奇之心,也就更加油然而生了。
  金逐流有所不知,原来天魔教的祖师厉胜男是他爹爹金世遗的旧情人。后来和天魔教教主结婚的厉复生又是厉胜男的侄儿。金世遗是个最重感情的人,他曾为了厉胜男的原故,把他和谷之华的婚期拖迟了将近二十年。姬晓风为了不愿触起他的伤感,故此在他们夫妇面前是从来不提“天魔教”三字的。金逐流不知其中原故,就难免起了一层神秘之感,因而也就想去看看天魔教的旧址了。
  金逐流上到山顶,已经是入黑的时分了,只见果然是一片瓦砾。但有一间屋子虽然破烂,墙头也长满苍苔,却还算得是比较完整的建筑物。屋中透出火光,显然里面有人。
  金逐流心道:“奇怪,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躲在这儿?”当下施展绝顶轻功,悄无声到了屋子后窗,偷偷张望。
  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坐在地上烤火。这汉子身穿一件敞[敝]旧的长衫,像一个三家村教蒙馆的穷书生,模样儿甚是寒酸。屋中四壁萧条,只有一个大钟覆在地上。原来这是天魔教的神堂,经过了兵火之劫,神像早已毁灭,供桌也早已被人当作火柴烧了。
  那汉子不知外面有人,此时正从身上掏出一把东西放在地上。金逐流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堆东西之中,有一串珍珠,宝光外露,显然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另外的东西则是十几文铜钱和一把匕首。
  金逐流心想:“原来是个偷儿,敢情是在这里检视赃物。”那汉子把珍珠串拿起来看了一看,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苦笑。金逐流心想:“他好像嫌偷得不够呢,也未免太贪心了。”这汉子穿得寒酸,袋里只有十几文铜钱,却有这样一串价值连城的珠鍊,难怪金逐流以为他是个偷儿。
  金逐流心道:“这个偷儿倒可以交交。”于是“咭”的一笑,推开门就走进去。那人大吃一惊,慌忙把东西收好,双眼瞪着金逐流。金逐流哈哈笑道:“你别惊慌,咱们是同道。”那汉子道:“你说什么?”金逐流道:“你是偷儿,我也是偷儿。干咱们这一行的,虽然有些人不讲江湖道义,但我可是不会黑吃黑的,所以你不用提防我。”
  这汉子暗暗好笑,但心里则在想道:“这小叫化走了进来,我才知道。别的本领不知如何,只是这门轻功就已经在我之上了。幸好不是我的对头。好吧,他把我当作偷儿,我就算是个偷儿吧。”
  那汉子招了招手,说道:“难得同道到来,恕我无物招待,你坐下来烤烤火,我请你吃烤山芋。”金逐流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就坐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唔,好香,好香!但只怕有个山芋烤焦了。我肚子正饿,你拿来吧。”
  那汉子拨开炭灰,取出一个山芋,说道:“烫手得很,你小心接了。”他坐在金逐流对面,中间只隔着一堆火,伸手可及,但他却把山芋抛了过去,而不是直接递给金逐流。
  金逐流知道他是有心相试,当下把手一招,山芋就落下他的掌心,金逐流咬了一口,说道:“虽然焦了一些,味道很是不错,多谢你了。”这汉子本来还有点害怕,害怕金逐流接不起他这山芋,可能受了伤的,此时不觉心内暗惊:“这小叫化年纪轻轻,怎的却有如此本领?看来他的内功造诣也是在我之上了!”
  金逐流道:“你今天手气很不错啊,偷了什么人家?”那汉子道:“是个为富不仁的人家,我本以为还可以多些收获的,那知只到手了一串珠鍊,就给那家人家发觉,我只好慌忙逃出来了。”
  金逐流笑道:“为人不可太贪,这串珠鍊也够你吃喝不尽的了。”
  那汉子道:“老弟此言差矣,若然只是为了一己的吃喝,我何苦费如许气力去偷一条珠鍊。”
  金逐流道:“哦,原来你是一位劫富济贫的侠盗,失敬,失敬。”那汉子笑道:“侠字是说不上的,但我可不愿意只图吃喝而偷东西,这是另有原因的。”
  金逐流道:“哦,什么原因,倒要请教。”那穷书生模样的汉子笑道:“你是新入行的吧?你不知道干咱们偷儿这一行的,做久了就会上瘾的,若然只图温饱,捞了一票就金盆洗手的话,那岂不是辜负了咱们好不容易才练成的这副身手了?”
  金逐流哈哈大笑:“说得有理!我的姬伯伯也是这样说的。”
  那汉子吃了一惊,说道:“你的姬伯伯也是干咱们这行的吗?不知是那位老前辈?”金逐流道:“他是咱们这行的老祖宗。神偷姬晓风的名字你听过吗?”
  那汉子道:“余生也晚,姬老前辈我没见过,但已是心仪已久的了。老弟是姬老前辈的门人么?”金逐流道:“我不是他的徒弟,不过,也曾跟他学过偷东西的本领。”那汉子见金逐流如此年轻,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那汉子正要请教金逐流的姓名,金逐流忽道:“你听,好像是又有什么人来了?可是你的拍手伙伴?”
  那汉子竖起耳朵一听,面色登时大变,说道:“来的恐怕是要来捉拿我的。老弟,你帮我个忙。”金逐流道:“怎么帮法?”心想:“打架容易,可是我还未知道你的底细,怎能就听信你一面之辞?”
  那汉子站了起来,提起了地上那口大钟,说道:“我打不过他们,只得暂躲一躲。他们走了,你放我出来。”说罢,钻了进去,把钟放下。他见过金逐流的本领,知道金逐流是可以提得起这口大钟的。
  这口大钟估计有五六百斤之重,金逐流心里想道:“这汉子的气力倒也不小,但他内功外功都颇有造诣,却还这样害怕,不知这两个来捉他的人,又是什么样的厉害脚色?”又想:这汉子和我初次见面,居然就这样相信我,我倒不能不把他当作朋友看待了。
  心念未已,那两个人已走了进来。一个是道士,手提一支拂尘,另一人则是手里拿着鬼头刀的汉子。道士双目炯炯有神,金逐流一看就知他是内家高手。那拿着鬼头刀的汉子面色蜡黄,两面太阳穴坟起,看来也是个邪派高手。
  那汉子道:“你是什么人?”金逐流道:“过路的小叫化。”那汉子冷笑道:“过路的小叫化却怎的到这荒山野庙来了?”金逐流冷笑道:“你又是什么人,你凭什么来管我?我喜欢在这里过夜你怎么样?”
  那青衣道士看出金逐流是个不寻常的人物,笑道:“小哥,你别动气。我们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有个穷酸模样的汉子,刚才是在这里的吧?你知道他躲到那儿去了?”
  金逐流淡淡说道:“什么穷酸?没有见过!”那短小精悍的汉子用鬼头刀拨拨火堆,冷笑说道:“你这小叫化倒会说谎,可惜骗不了我。刚才还在这里和你煨芋头吃的人是谁?”金逐流道:“是什么人,你管不着!我知道也不告诉你!”那汉子大怒,就要发作。青衣道士劝道:“看这光景,那穷酸想必就在附近,咱们出去搜搜。何必呆在这里和一个小叫化生气?”
  那汉子道:“先搜这里,说不定他还未走出这间屋子呢!”
  这座破庙并没多余的东西,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汉子是因为气不过金逐流,不愿就放过了他,故而要留在屋内,想借个题目向金逐流发作的。那青衣道士却不愿惹事,在破烂的供案后面张望一下,便道:“鬼影也没一个,咱们还是走吧。”
  金逐流一手支头,懒洋洋的躺在地上,一手剥芋头来吃,笑道:“对啦,你们还是快快的给我滚开的好。我吃饱了就要睡的。”
  那汉子怒道:“好呀,你这小叫化胆敢对我无礼,我不要你滚你要我滚,哼,哼,惹得老子生气——”金逐流侧目斜睨,冷笑道:“怎么样?”
  那青衣道士拉了同伴一把,说道:“焦老三,和小叫化吵嘴有什么意思?走吧!”这青衣道士是个老于江湖的大行家,他见金逐流这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心中倒是有点惊疑不定,想道:“这小叫化胆敢如此,定有所恃。他本身的武功,或者不怎么高,但他的师父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青衣道士劝同伴的口气似乎是看不起金逐流,实在则是颇有顾虑,不想树敌。
  青衣道士是他们那一帮的大哥,使鬼头刀的汉子不敢不听他的说话。在他连拉带劝之下,只好悻悻的离开。可是在他经过那个大钟的时候,却又停下了脚步,敲了几下铜钟,青衣道士笑道:“想来这穷酸不会是躲在里面的。”原来青衣道士虽然对金逐流有所顾忌,但对金逐流的估计还是不足,心里在想:“这穷酸若是藏在铜钟之内,小叫化的气力怎能提得起这口铜钟,没人把那穷酸放出去,他不是要活生生的饿死了?这穷酸是个机灵鬼,决不会这样笨的!”
  那汉子余怒未消,用鬼头刀又重重的敲了几下,说道:“他若是藏在里面,我就震聋他的耳朵。”
  金逐流翻了个身,半坐半躺的斜倚身子说道:“喂,我说过我要睡觉的,我不喜欢有人骚扰,你再敲钟,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那汉子给金逐流傲慢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跳过来,骈指如戟,便向金逐流的背心一戮。
  这汉子倒也不是想要金逐流的性命,他戮的是金逐流背心的麻痒穴,用他独门的手法戮了别人的麻痒穴,可以令对方如受酷刑。这汉子是想用这个狠毒的手法来迫问金逐流的口供,同时也让他吃点苦头。
  青衣道士皱了皱眉,叫道:“老三!”可是这汉子已经出手,青衣道士想要制止也来不及了。这汉子一声大喝:“叫你这小叫化知道我的厉害!”指头已经戮到了金逐流的背上。
  金逐流微微一笑,说道:“也不见得怎么厉害。”仍是那么样懒洋洋的保持着半躺半坐的姿势,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口里还在吃着芋头呢。可是他话犹未了,只听得那短小精悍的汉子“哎哟”一声,却是身不由己的向前一个倾侧,急冲三步,踏进了火堆之中。原来金逐流虽然没有反击,但他身有护体神功,这汉子的手指戮到了他的身上,如受电震!
  这汉子的双脚踏入火堆,哇哇大叫,金逐流道:“你想吃煨芋头是不是?不用你抢,我请你吃!”在火堆里检起一个沾满热灰的芋头,就向他的嘴巴一塞。
  这汉子给热山芋一烫,好不难受,嘴唇烫肿,眼泪也掉了下来。金逐流笑道:“怎么,不好吃吗?”汉子大怒,他的手上本来是提着鬼头刀的,一怒之下,不假思索,便向金逐流猛斫,大喝道:“好呀,我毙了你!”这汉子的快刀也当真了得,口中只说了六个字,手底已是闪电般的斫了六六三十六刀!
  金逐流叫道:“喂,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可别要当真斫着我才好!”那汉子连斫三十六刀,连金逐流的衣角也没沾上,不由得呆了一呆。金逐流笑道:“哈,原来你果然是和我开玩笑的。好,礼尚往来,咱们玩耍玩耍!”横掌一抹,这汉子未能避开,给他抹了满头满面。金逐流的掌心有烂泥似的“芋浆”还有煤灰,一抹之下,把这汉子变了个大花面。
  青衣道士看见金逐流连续使出的上乘武功,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怕金逐流要施展毒手,连忙抢上前去,抖开拂尘,喝道:“小叫化休得放肆!”
  青衣道士的拂尘拂将过来,尘尾散开,把金逐流的身形都笼罩了,每一根尘丝都似利针似的挺起,威胁着金逐流的全身穴道。金逐流也不由得心中一凛,想道:“这牛鼻子臭道士倒是个一流高手!”
  金逐流也提防他要下毒手,不敢轻敌,一声长啸,把道士的拂尘吹得恍如乱草随风,尘丝飘散,青衣道士喝道:“好功夫!”随手一抖,拂尘重又集成一束,竟然当作判官笔使,出手生风,点向金逐流胸膛的“愈气穴”。
  拂尘是轻柔之物,这道士居然能把它当作判官笔使,内功的造诣也确是不凡的了!礼尚往来,金逐流也赞了一个“好”字,当下挥袖一拂,解了青衣道士拂尘刺穴的招数。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提刀复上,说道:“这小叫化一定是穷酸一党的,咱们可不能放过了他!”青衣道士道:“当然,我怎能让你平白吃他的亏!”他虽然震惊于金逐流的武功,但为了同帮兄弟的义气,只好把全副的本领都拿出来,与那汉子联手猛攻金逐流。
  那汉子的本领虽是与金逐流相差颇远,但青衣道士的武功则是甚强,在青衣道士接了金逐流八成攻势的情形之下,这汉子的快刀对金逐流也就有点威胁了。
  激战中这汉子看出便宜,一刀从金逐流背后砍来,金逐流听声辨器,头也不回,反手一弹。“铮”的一声,把汉子的鬼头刀弹开。说时迟,那时快,道士的拂尘又已当胸拂到,是极厉害的一招拂穴招数。
  金逐流使了个“移形换位”的天罗步法,左手阴掌,右手阳掌,双掌一分,形如雁翅掠推出,力道一刚一柔,相互牵引,使刀的汉子一个跄踉,一刀劈将过去,几乎劈着了他的同伴。
  青衣道士忽地咦了一声,退后三步,喝道:“小叫化,你是天魔教的弟子么?”金逐流道:“什么天魔教,我才不屑于做邪教的弟子呢!你胡说八道,吃我一掌!”青衣道士大为惊诧,解了金逐流的一招,说道:“你不是天魔教的弟子,为什么却会天魔教的武功?”金逐流大笑道:“笑话,笑话,你不识我的武功就不要乱说!”连环掌发,把那青衣道士打得手忙脚乱。
  金逐流有所不知,青衣道士误认他是天魔教的弟子其实也是有根据的。原来天魔教的祖师厉胜男也曾练过乔北溟的武功秘笈,金世遗的武功则是融会了各派所长,特别是以乔北溟的武功秘笈为梁柱,以天山派的内功心法为根基而演化的。金逐流刚才所使的一招,正是乔北溟武功秘笈中的“阴阳双撞掌”的功夫,这青衣道士在二十年前曾见过天魔教主使过。
  青衣道士惊疑不定,心里想道:“这小叫化若是天魔教的弟子,决不敢对本教如此辱骂,只不知他的武功却又何以是天魔教一路?”
  青衣道士心有所疑,越发想要把金逐流活擒迫问他的来历,他知道金逐流的本领在他之上,但他也看出金逐流经验不足的弱点,于是采用缠斗的战略,消耗金逐流的气力,希望金逐流一有破绽,便可乘瑕抵隙。那短小精悍的汉子用快刀配合攻击,也是每一刀都斫向金逐流的要害。
  青衣道士打得如意算盘,金逐流也并不笨,他看出对方是要消耗他的气力,便也立即改变战术,使出“天罗步法”与对方游斗,斗了一会,金逐流暗自思量:“这臭道士的武功很是不弱,我又不知道他的底细,若然杀伤了他,只怕会做错了事。”原来以金逐流的本领,本是可以速胜的。但因青衣道士的武功也很不弱,若求速胜,则非施展最厉害的杀手不可。
  金逐流踟蹰未决,那汉子只道金逐流已有怯意,越发迫得紧了。金逐流蓦地得了一个主意,心里想道:“这厮可恶得很,我且和他开个玩笑。”激战中故意卖了个破绽,身形一晃,似欲跌倒,那汉子喜出望外,冲上去便是一刀。他与青衣道士联手作战,本来是配合得十分紧密的,此时独自冲上前去,登时便失了照应。
  青衣道士连忙叫道:“小心!”话犹未了,金逐流身形一闪,已是闪电般的绕到了那汉子的背后。汉子一刀劈空,只觉颈项麻痒痒的好不难受,原来是给金逐流轻轻的捏了他一把。
  青衣道士拂尘挥出,已经迟了一步,金逐流挥袖荡开他的拂尘,说道:“打得久了,也该换换口味啦,等下请你看场好戏。”只见那汉子好像满身都是跳蚤似的,耸肩、扭颈、手舞、足蹈,口中还发出“荷荷”的声音,形状极是滑稽。
  青衣道士大吃一惊,叫道:“焦老三,你怎么啦?”可怜那汉子疯狂般的跳跃不休,那里答得出话。金逐流哈哈笑道:“也没什么,要不了他的命的,你可以放心。我只不过礼尚往来,顺便也请你看一场耍猴儿的把戏而已。”原来这个焦老三是给金逐流用独门手法点了他的“麻痒穴”。在他刚才偷袭金逐流的“麻痒穴”的,如今是他点不着金逐流,却给金逐流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了。故此金逐流说是“礼尚往来”!
  金逐流的独门点穴手法更为厉害,这汉子痒得难受,“当啷”一声,抛下了鬼头刀,双手在身上乱抓,自己把衣裳撕裂,在身上抓起了一条条的血痕。
  青衣道士叹了口气,说道:“焦老三,咱们打不过人家,别在这里丢人现世啦!”拖了那个汉子,跑出庙门,金逐流哈哈一笑,拱手说道:“好走,好走,恕我不送了。”
  金逐流回过头来,笑道:“偷儿朋友,现在你可以出来啦!”说罢,提起那口铜钟。忽见火光一闪即灭,原来是那人手上拿着一个火石,脸上却露出一片茫然的神气,如痴似呆的仍然盘坐在地上。正是:
  追兵退后风波静,何故痴呆事太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明珠尽散滋疑虑
  红粉何尝是祸胎

  金逐流诧道:“咦,你怎么啦?”那书生如梦初醒,半晌说道:“你把钟罩上,让我再躲一会儿。”金逐流更是奇怪,说道:“你的敌人都已跑了,你还要躲起来做什么?”那书生笑了一笑,说道:“我的贼瘾又发作了。”
  金逐流心念一动,施展妙手空空的手段,从那书生的袋子里把火石摸了出来,一个转身,擦燃火石,那书生方才知觉,不觉也“咦”了一声,说道:“你干什么?”
  金逐流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黑吃黑,珍珠还在你的袋子里,我只是借你的火石一用。”那书生怔了一怔,说道:“哦,我明白了。你猜到秘密了吧?多谢你帮了我的大忙,这秘密我本来也不想瞒住你的。”
  金逐流道:“你明白我不明白。但你也不必说出来。我帮忙你只不过是为了同道的义气,并不想套取你的秘密作为报酬。”那书生苦笑道:“老弟,你误会了。”
  金逐流哈哈一笑,说道:“你也误会了。我不要你告诉我,那是为了不想领你的人情。嘿,嘿,我自己不会看么?”说罢把那口铜钟翻转过来,用火石一照,不觉冷笑说道:“原来如此!”
  原来那口铜钟内刻有许多文字,金逐流看了几行,已知是天魔教的毒功秘典。想来那书生就是因为发现这个毒功秘典所以看得如醉如痴。
  那书生道:“天魔教有三篇百毒真经,都已刻在上面了。天魔教的武功包罗甚广,不只毒功一样,但其他的武功未必胜得过各大门派,只有这百毒真经却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老弟,你抄一份吧。这是你自己发现的,不能算是我给你的报酬。”
  天魔教的“百毒真经”本来是乔北溟“武功秘笈”中的一部份,但金世遗当年从厉胜男手中取回这本秘笈之时,由于他想要创立的乃是正大光明的武功,故此一到手就把百毒真经毁掉,只是吸收其他部份的精华。后来待他自成了一家之后,更连乔北溟那本“武功秘笈”也都在厉胜男的墓前烧了。
  金世遗自己没有学过“百毒真经”,金逐流当然是连这个名称也没听过。在金逐流的心目中天魔教乃是一个邪教,他怎屑于偷学邪派的功夫?
  当下金逐流冷冷一笑,说道:“我虽然是个小贼,偷东西也要经过选择的。这东西么,还不值得我偷。”
  那书生道:“不,你还没有看过。这里面也并非尽是旁门左道的下乘功夫的。咱们当然不屑于使毒害人,但也不能不知道一些。碰上了江湖上以毒伤人之辈,咱们就用来以毒攻毒,又有何不可?”
  金逐流淡淡说道:“你喜欢学你自己学,我可没有这个兴趣奉陪。”那书生道:“这么说,你也不愿意帮忙我了?”
  金逐流道:“我给你把钟罩上容易,但我没功夫等你。反正这口钟已经翻转了,你自己爬进去看个饱去。”钟已翻转,要想看钟内所刻的文字,必须爬进去头下脚上的“倒看”才行。金逐流心想:“你这不成器的偷儿还想我帮忙你看得舒舒服服吗?”由于金逐流看不起邪派的功夫,连带对这书生也有了鄙视之意。
  那书生闭起双目,口中喃喃有辞,过了一会,开眼笑道:“还好,我都记牢了。不用再看啦!”看来,他刚才只是恐怕自己有所遗忘,故而想再看一遍。现在他已经背得出来,那自是不必金逐流再帮他了。
  金逐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想不到这厮倒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他要偷学邪派毒功,我可不敢断定他的心术是好是坏。嗯,这样的朋友,我既然是猜他不透,交不交也罢了。”
  那书生看了金逐流一眼,说道:“你帮我另一个忙行不行?”金逐流道:“帮什么忙?”那书生道:“把这个钟毁掉。我一人恐怕做不到。”金逐流道:“为什么要把它毁掉?”那书生道:“免得给坏人发现。”金逐流心里冷笑:“你是好坏我也不知呢。恐怕这只是你找的藉口,以便独占天魔教的毒功吧?”
  金逐流对他有了怀疑,对他更增鄙视,于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要和你分赃,但毁尸灭迹的事我也是不干的!”
  那书生哈哈笑道:“毁尸灭迹,这说法倒很新鲜。但这是有毒的尸体,毁了他有何不可?不过,你不愿意干我当然也不便勉强你,只有我自己干啦。”说罢,提起了那口铜钟,走出破庙。
  金逐流心想:“且看他有什么本领可以毁掉这口大钟?”心念未已,那书生已是回头向他打了个招呼,说道:“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天亮,你不急于走吧?不要你毁尸灭迹,只请你送钟(终)可以吧?”金逐流听他说得风趣,不觉笑道:“好,只是给钟送终,不是给你送钟,那我倒是乐意的。”
  那书生一面走一面叹了口气,说道:“老实说,我是随时准备死掉的,有没有人送终都无所谓。老弟,刚才要不是你帮我的忙,我早已丧在那两人之手了。所以,你虽然只是帮忙一次,以后不肯再帮,我还是非常感激你的。嗯,对啦,你瞧我多糊涂,我还没有请教你的高姓大名呢?”金逐流道:“我又不要你道谢,何须道姓通名?萍水相逢,散了就是散了。”那书生道:“不,不。我并不是想要报答你,嘿、嘿、我是在想,我是在想,……”金逐流双目一瞪,说道:“你想什么?痛痛快快的说!”
  那书生笑道:“你的妙手空空手段比我高明得多,别人说同行如敌国,我则是甘拜下风。我是在想,你有这副身手,弃而不用,岂不可惜?”金逐流道:“哦,原来你是想与我合伙,是么?”那书生道:“不错。但我若不知你的姓名住址,却到那里找你?”金逐流道:“多只香炉多只鬼,我要偷东西自己不会动手么,何必和你合伙?”那书生道:“嘿,你也别看小我了。偷东西的本领我虽然比不上你,门槛我却很精。什么地方有好东西值得偷的我都知道,你和我合伙,有你的便宜呢。”金逐流不知他是说笑还是当真,心里想道:“这人倒是有点古怪,不知是何路道?嗯,有了,江师兄交游广阔,倘若见着他,定会知道他的来历。且看他敢不敢去?”于是说道:“我行踪无定,不过,你要找我,那也容易,你可以到东平县江海天的家中,随时可以打听我的消息。我名叫金逐流,江海天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书生见金逐流年纪太轻,心中半信半疑,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原来阁下还是江大侠的好朋友,我倒是失敬了。”金逐流怫然不悦,说道:“你以为我是吹牛的么?”那书生笑道:“不,不是这个意思。嗯,我有些话要和你说,且待送钟之后再说吧。”
  金逐流见他提着大钟,依然健步如飞,倒也有点惺惺相惜之意,心里想道:“这人的本领也算是很不错的了。他这落拓不羁的性情也很对我的胃口,只可惜不知他的路道,却是不便深交。”
  心念未已,两人已到一处山头,下面是个深潭,那书生立足悬崖,说道:“我毁不了这个大钟,却可以叫人得不着它。”说罢,把大钟抛下,“咚”的一声,水花四溅,搞碎了一潭平静。那人笑道:“死水扬波,快哉,快哉!”金逐流冷笑道:“从今之后,只有你一人知道天魔教的毒功,那当然是‘快哉’的了!”
  那书生笑容一敛说道:“老弟你以为我是贪得的人吗?这串珍珠我偷了来没有用处,请你收下!”金逐流“哈”了一声,说道:“这倒好笑了,你要证明你不是贪心,难道我就贪心吗?这串珍珠,我若想要,早已要了。我说过我绝不会黑吃黑的,你给我那倒是看小我了。”那书生道:“老弟,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了。你不知道,这串珍珠留在我的身上乃是祸根,不如给了你的好。”金逐流冷笑道:“既是祸根,那你就更不应该害我了。”那书生皱了皱眉,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和金逐流解释,过了半晌,这才叹口气道:“你不肯要,我是无法勉强。这样吧,不如你拿去送给江大侠,说不定他有用处。”金逐流更不高兴,冷笑说道:“江大侠岂肯要这不义之财!”
  那书生面色一变,纵声笑道:“嘿,嘿,不义之财!这倒也说得是。既然你们都不肯要,这串珍珠留下来只是祸患,我保不住它也不能让坏人得到!”说罢把珠串一抛,暗运内劲将鍊子捏断,一颗颗又圆又大的珍珠散落潭中,水面冒出许多泡沫,转瞬之间,又归平静。
  无价明珠,沉埋潭底,金逐流虽然不想要这串珍珠,但对书生的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也是颇感意外,不禁说道:“可惜,可惜!”那书生笑道:“既然你不肯要,那还可惜什么?我抛了它,胜于让坏人夺了它去,拿它来做坏事。”
  金逐流心想:“此人行事,难以捉摸。他偷学天魔教的毒功,似乎心术不正。可是他又舍得将这无价明珠抛弃,这却决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于是问道:“兄台之言,似乎话中有话。不知这串珍珠的来历如何,我兄何以说它是个祸害?”
  那书生道:“说起这串珍珠,倒是涉及一件秘密。”金逐流皱了皱眉,说道:“既是事关秘密,那就不必说了。”
  那书生笑道:“对外人我是不肯说的,老弟是江大侠的朋友,说也无妨。这是我自愿告诉你的,听不听随你的便。”金逐流道:“好,你既然要说,那我只好听了。”
  那书生道:“你知道江湖上有个六合帮吗?”金逐流道:“不知道。”那书生道:“六合帮的帮主史白都在江湖上大大有名,难道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金逐流淡淡说道:“我素来不喜欢和什么名人攀交情,也不想打听名人的事迹。没有听过!”
  那书生大为诧异,心想:“这小叫化既然是江大侠、江海天的朋友,应该是个有来历的人物,怎的却没有听过史白都的名字?嘿,嘿,说到武林中的有名人物,第一个就是江大侠,他还说不喜欢名人呢?这未免太矫情了!”他那里知道金逐流是刚从海外回来,对中原的武林人事并不熟悉。金逐流所知道的只是他父亲当年的一班好友,六合帮是新近才崛起的,他当然是不知道了。六合帮和史白都的名头江海天是知道的,但金逐流与他师兄相聚只有一天,多少事情要谈,江海天当然也是无暇提及了。
  尽管这书生对金逐流有所误会,听了他的话,心中很不舒服,但仍然说下去道:“这串珍珠是史白都费尽心力得来的东西,他想拿去作结交权贵之用的。”金逐流道:“你怎么知道?嗯,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
  那书生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敦字。我是史白都的‘记室’,替他掌管文书的。”金逐流道:“哦,原来如此,所以你要偷了这串珍珠,以阻他结交权贵。”那书生道:“我这样做一来是为了爱惜史白都,二来也免得武林的侠义道又添新敌。哎,可惜史白都不能体谅我的好心,反而非要杀我不可,我只好东奔西躲了。”
  金逐流淡淡说道:“哦,原来如此。”心中却是半信半疑,暗自想道:“史白都为人如何我毫无所知,不能太过信他片面之辞。说不定他是偷了帮主的东西被发觉,受缉拿,恐惹杀身之祸,这才编了一套说辞,意欲向我求助的。我不如指点他到江师兄那儿,是假是真,江师兄自会究明真相。”
  那书生却似猜着了金逐流的心意,不待金逐流发话,便即说道:“在下虽然亡命江湖,却也无须求人怜悯。金少侠与我萍水相逢,出手助了我一次,在金少侠是逢场作戏,在我则已是感激不尽了。我岂能再厚着面皮,麻烦朋友?好,好,但愿后会有期,就此别过。”
  金逐流听了他这番说话,倒是有点过意不去。可是在人家已经说了不要他的帮忙之后,他才说要帮忙人家,对于一个有傲骨的人,这就反而是侮辱了。金逐流想到了这一层,是以他想要把那书生拉住却终于没有追去。
  只听得那书生朗声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回声在山谷之间震荡,那书生的影子已没入林中,看不见了。金逐流茫然若失,心想:“他倒是有意和我结为知己的,可惜我却辜负了他的好意了。”又想:“他说的六合帮与史白都既然是大大有名,我的世交叔伯定有所知,想来可以打听到此事真相。”于是便即下山,前往江苏,寻访他父亲的旧友。
  金逐流所要拜访的第一个世叔是陈天宇。陈天宇是世家之子,江海天的父亲江南曾经做过他的书僮,后来又结拜为兄弟的。金世遗和他的交情除了江南和仲长统之外,就数到他了。
  陈天宇家住在江苏木渎,那是一个离苏州约百里之遥的一个小镇,靠近太湖,风景很美。这一日金逐流来到木渎,已经是黄昏时份,金逐流心想:“爹爹说陈叔叔是官宦人家,虽然到了陈叔叔这一代已经不再为官,作了武林人物,但旧家风还是很讲究的。在江湖上我可以游戏风尘,到了长辈家中,那却是要讲究一点礼数了。”于是在镇上偷了一套新衣裳,到无人之处换上,又去理了一次发,这才到陈家去。这时已经是二更时份了。
  金逐流在陈家门前徘徊了一阵,寻思:“我若敲门求见,须得费许多功夫才能说得清楚,这么一来,难免惊动邻里,我无所谓,只怕陈叔叔会有顾忌。不如先进去再说。”要知金逐流的父亲金世遗曾是朝廷的钦犯,虽然金世遗遁迹海外已二十年,但却还是未曾“消案”的。而金逐流要说明自己的身份,必须先说出他父亲的名字,是以金逐流恐防陈天宇有所顾忌。
  金逐流施展绝顶轻功,跳进陈家,心想:“我吓他一惊,再向他陪罪,想来陈叔叔也不会见怪的。”
  金逐流用的是绝顶轻功,身如一叶飘落,毫无声息,以为陈天宇夫妇定然没有发觉他,还恐怕他们受惊。那知陈天宇夫妇早已在暗中埋伏,等他进来了。
  金逐流脚未沾地,只听得嗤嗤的暗器破空之声己然袭到,那暗器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一颗颗好似珍珠大小,亮晶晶的,从空中洒下,金逐流以劈空掌打出,那一颗颗好似珍珠的暗器倏忽碎裂,散出寒光冷气,金逐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战,不由得吃了一惊。
  发暗器的是陈天宇的妻子幽萍,所发的暗器名为“冰魄神弹”,那是从千丈冰窟之中,撷取冰魄精英,练成的一种世上独一无二的奇门暗器。世上所有的暗器或用以伤人,或用以打穴,所讲究的不外乎准头、劲力的功夫,或者再加上暗器本身的锋利。唯有“冰魄神弹”不同,它所倚仗的是万载玄冰的那种阴冷之气,寒气发出,端的是侵肤刺骨,厉害非常。幽萍以前做冰宫侍女的时候,冰川天女给了她一瓶冰魄神弹,共有百颗。如今还剩有三十多颗,已是多年来没有使用过了。
  金逐流固然吃惊,幽萍更是吃惊不小,心里想想:“这小贼居然禁受得起我的冰魄神弹,倒是不可小觑了。”金逐流暗运玄功,消除阴寒之气,一时未能开口说话。说时迟,那时快,幽萍已是挥剑刺来,斥道:“六合帮的小贼,我正要找你们算账,你倒先来了!”
  金逐流见她这一剑来势凌厉,只好施展上乘的内功,中指一弹,“铮”的一声,将她的寒玉剑弹开,幽萍的内力不及金逐流,蹬蹬蹬的连退三步。
  陈天宇喝道:“小贼休要逞能!”唰唰唰连环三剑,剑剑指向金逐流的要害,他是怕金逐流伤害他的妻子,故而不能不狠下杀手。陈天宇的功力远在妻子之上,金逐流不敢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弹开他的宝剑,百忙中只能使出“天罗步法”,巧妙的避了两招,陈天宇第三剑刺到,金逐流挥袖一卷,“嗤”的一声,袖子给陈天宇削去了一截,可是陈天宇的宝剑亦已给他弹开。
  陈天宇好生惊异,按剑说道:“你是何人?”幽萍说道:“还用问他?除了六合帮还有谁敢暗算咱们?”陈天宇道:“好像不对。喂,你快说实话,你是不是史白都派来的人?”
  金逐流头顶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此时他已把侵入体中的阴寒之气尽都驱出,于是哈哈一笑,说道:“陈叔叔,我这个戒指想来陈叔叔会认得吧?小侄金逐流,特来拜访叔叔,这厢有礼了!”
  金逐流的戒指是他父亲用乔北溟所留的玉箭打造的,共有三枚,一枚给了江海天,一枚给了他指定江海天要去会见的那个人,最后一枚则给了儿子。
  陈天宇刚才看见金逐流使出“天罗步法”,已是起疑,此时再留心看了看他的玉戒,登时明白过来,不禁惊喜交集,说道:“你的爹爹是金世遗、金大侠?”金逐流道:“小侄正是奉了家父之命,前来拜访叔叔。”
  幽萍“啊呀”一声,走过来道:“你何不早说?倒弄得我们误会了。”金逐流心想:“我一到来,你就用冰魄神弹打我,我那有功夫和你说话?”当下行了见面之礼,说道:“小侄恐有不便,未曾通名先自进来,怪不得叔叔婶婶误会。只不知婶婶何以把小侄当作是六合帮的?”
  幽萍笑道:“这个说来话长,咱们进去再说。令尊令堂都好吗?”金逐流道:“托庇还好。”陈天宇喟然叹道:“晃眼二十年,我们都已老了。想不到今日还得见故人之子。”
  陈天宇将金逐流带到他的书房,坐定之后,说道:“六合帮是最近几年才在江湖上崛起的一个帮会,帮主史白都,据说武功很高,我却没有会过。”金逐流道:“那么六合帮何以要来找叔叔的麻烦?”
  陈天宇道:“我和他们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事是小儿和他们结下的梁子。”幽萍插口说道:“小儿陈光照,前几年已经出道,最近为了六合帮之事,回过家一趟。可惜你来迟了一步,他是昨天刚走的。”接着笑道:“所以你刚才在我们的门前徘徊,我还以为是六合帮得知他回家的消息,派人来侦查的。”
  陈天宇接着说道:“上月小儿在冀北路上,碰见六合帮的人打劫一伙药材商人,小儿拔剑相助,杀了六合帮的两个人,但他们帮中有个和尚,很为了得,他着了小儿一剑,小儿也给他打了一枚透骨钉,回家养了几天才好。梁子就是这样结下来的。”
  金逐流道:“这么说来,六合帮乃是匪帮,史白都也是个魔头了?”
  陈天宇道:“史白都善于作伪,以前倒颇有豪侠之名,谁知道他却是暗中无恶不作。不过,也还是最近一年,他的恶行才渐渐给江湖上的侠义道知晓,所以还未曾剪除他们。”
  金逐流道:“听说史白都想要结交权贵,投靠朝廷,有这事么?”
  陈天宇道:“哦,原来你也听到风声了。下个月初十是大内总管萨福鼎的六十寿辰,听说史白都要亲自给他祝寿,还到处搜罗奇珍异宝,送去做贺礼呢。这是他们帮中的人泄漏出来的,想来不假。那次他们抢劫那伙药材商人,就是因为在那批药材中有一支千年何首乌,已由一个亲王定下,六合帮却想抢过来献给萨福鼎。”
  金逐流道:“不知他要送的贺礼之中,有没有一串价值连城的珍珠?”
  陈天宇道:“这我可不知道了。贤侄因何有此一问?”
  金逐流将他在徂徕山天魔教神庙中的遭遇告诉了陈天宇,说道:“那个自称是史白都记室的李敦,不知陈叔叔可知此人?”
  陈天宇道:“我没有听人说过。不过来捉拿他的那两个人在江湖上却是颇有名气的,他们也是名列六合帮中四大高手的人物。”
  金逐流道:“四大高手是些什么人?”
  陈天宇道:“六合帮中四大高手,一和尚、一道士、一强盗、一寡妇。和尚法名圆海。道士道号青符。强盗名叫焦磊,本来是辽东的独脚大盗,比武输了给史白都,自愿做他的手下的。还有个寡妇董十三娘,据说在四人之中,以她的武功最高,丈夫死后,给史白都勾搭上手,也就做了六合帮的女香主了。你在徂徕山碰上的是道士和强盗。”
  金逐流道:“那独脚大盗焦磊的武功倒不怎么样,青符道人却是颇为了得,那日我虽然胜了他,胜来也很不容易。那个寡妇的武功还在他之上,这么说来,六合帮中倒也不乏能人呢!”
  陈天宇道:“据说史白都的武功更高,所以要消灭六合帮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幽萍道:“不过,我们夫妇总是要和六合帮算一算账的。金贤侄,你的江师兄可曾和你谈过六合帮之事?”
  金逐流道:“那两天江师兄忙于招待宾客,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他就没有和我谈了。”
  陈天宇道:“你的师兄嫁女,我们本来该去道贺的,只因小儿恰巧回家养病,以至不能抽身,实是抱歉。不过,我还是想去拜访令师兄的。”原来陈天宇虽然不怕六合帮,但也恐防史白都与他帮中的四大高手齐来,他们夫妻二人可就应付不了。是以想去探访江海天,一来避避风头,二来也好与江海天商量如何对付六合帮之法。
  金逐流道:“江师兄最近恐怕要到北京走一趟,准备取道西北,兜一个大圈。”陈天宇道:“这却为何?”金逐流道:“他想在进北京之前,先到西昌探访竺尚父。”陈天宇道:“他什么时候可到北京,你知道么?”金逐流道:“明年元宵节,江师兄一定会在北京。”金逐流因为江海天的秘魔崖之会是他爹爹指定的,只要他师兄一个人去,金逐流不知是什么事情,所以没有告诉陈天宇。他想师兄交游广阔,陈天宇若到北京,一定可以找到他的师兄。
  陈天宇道:“好,那么我到北京与令师兄相会便是。六合帮忙于给萨福鼎贺寿,大约还不至于就来找我生事。”
  金逐流在陈家住了两天,第三天才与陈天宇夫妻道别,约定了明年的元宵节过后在北京相会。
  这一天恰好是九月十五,距离明年元宵还有整整的四个月。金逐流并不忙于赶路,心里想道:“我早就听得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一次到了苏州,可得痛痛快快的玩它几天。”一路行来,但见田亩纵横,港汊交错,波光云影,水秀山清,端的是如在画中,处处显出江南水乡的情调。金逐流放目浏览,心旷神怡,不禁纵情赞叹,几乎就要在路上手舞足蹈起来。心里想道:“黄庭坚词道: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江南之春,我没赶上,但只看江南的秋天,亦已是美得令人流连忘返了。”
  忽听得蹄声得得,金逐流一心赏玩风景,有两骑快马要来到他的身边,他才发现。抬头一看,只见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和一个艳妆浓抹的妇人。那肥头大耳的和尚正在举起马鞭,喝道:“傻小子,让路!”这和尚想是因为看见金逐流在路上摇头摆脑的独自吟哦,以为他是一个痴呆的书生。
  金逐流身形一侧,作好准备,心里想道:“你这一鞭打下来,我就要你好看!”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妇人已在叫道:“不可莽撞,这人似是贵家子弟!”那和尚收回马鞭,一提绳缰,快马从金逐流身边驰过。
  金逐流心道:“好呀,原来你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要不是我刚好换了一套新衣,岂不要捱了你这一鞭了。哼,哼!你不惹我,我倒想惹你!”正要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追下去,却听得那妇人又在笑道:“二哥,你总是这么大的火气,刚才从木渎经过,我真担心你要去闹事呢!”那和尚道:“若不是为着这捞什子,我岂能不找他们父子报仇?现在只好等待回来的时候,再找他算账了。”
  金逐流怔了一怔,暗自想道:“莫非这两个人就是六合帮中的僧人和寡妇!”木渎的武林人物只有一个陈天宇,陈天宇的儿子陈光照就是因为曾经刺伤了六合帮的和尚圆海,这才与六合帮结下冤仇的。这两个人的谈话和这些事实恰好相符。只不知那和尚说的“捞什子”是什么东西。
  金逐流只呆了一呆,那两骑马已经去得远远了。金逐流平息了火气,哑然失笑:“大好的山色湖光,何苦为他们败了我的清兴?管他们是什么人,我到苏州玩个痛快再说。”
  木渎离苏州不过一百里左右,金逐流虽然并不加快脚程,黄昏日落之前亦已到了。苏州是一个著名的园林城市,但见处处绿阴掩映,梧桐杨柳高出围墙。金逐流大为欢喜,心道:“好,我且到快活林去享几天清福。”正是:
  江南春已逝,来赏太湖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第三集分解。

第九回
  谁施妙手空空技
  那识芳心惘惘情

  快活林在苏州北郊,本来是元末割据江淮的吴王张士诚的离宫。张士诚与朱元璋逐鹿中原,长江一战,兵败投江。张士诚死后,这座离宫被当作逆产变卖,到了清初,数度易主,到了一个富商手中,将它建成一个园林式的旅舍,专门招待富商大贾、公子王孙。租金比普通的客店昂贵百倍,但若不是预先定下,临时投宿还往往会额满见遗。
  金逐流在陈家的时候,曾经和陈天宇谈过想到苏州游玩。这快活林就是陈天宇介绍给他的。金逐流身上还有在路上偷来的金银,有心到快活林去把钱花光。
  金逐流进入快活林,迎面便是一条曲折的长廊,壁上嵌有一块块的历代书法法帖,只是园林主人不知保护,已现出剥落模糊的痕迹。出了长廊,两旁林木掩映,花木竹石,构成假山、荷池、幽谷、敞轩,那里像个旅店,简直就是王侯住宅。金逐流很是喜欢,心里想道:“快活林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我有没有福气在这里快活快活?”
  知租处设在长廊的尽头,金逐流从长廊走过来的时候,掌管租务的执事已经看见了他。金逐流衣服华丽,执事的不敢怠慢,将他们迎了进去,说道:“客官来得巧,下午刚好有个客人退了房子。这是我们最好的一间房子,租金可能贵一些。”金逐流哈哈笑道:“我正是要最好的房子,多少租金?”执事道:“五两银子一天。”金逐流道:“太便宜了,给够你十两银子。”随手掏出一锭金子,说道:“这锭金子大约总值个五十两纹银吧。我暂定住三天,多下的做饭钱。”快活林中往来都是贵客,但像金逐流这样出手阔绰的却也还不多见,执事的谢了又谢,将金逐流带往住所。
  快活林与普通的旅店不同,客房不是聚在一处,而是分布园中的一座座房子,有供给一家人住的,也有供给单身汉子住的。单身汉子住的也有客厅和浴室。所以租金才会那样昂贵。
  此时天色已晚,金逐流洗了个澡,吃了晚饭,便进房歇息,心里想道:“今晚早些睡觉,明天好去游玩。”正要更衣就寝,忽听得外面有吵闹的声音,声音正是来自知租处那儿。
  金逐流一听,觉得声音好熟,便走出去看。却原来就是路上遇见的那个和尚和那个妇人。
  只见那个执事的不住打恭作揖道:“实在对不住大师,委实是没有房间了。”和尚住旅馆已经少见,何况还带着一个妇人,这个执事生怕招惹官非,有房子也不敢出租。
  那和尚勃然大怒,说道:“你欺负我出家人么。不管你有没有房子,我是住定的了!”说罢把手上的一个红漆匣子在柜台上一放。快活林中是养有打手的,有个打手上来,提起他的匣子。
  打手是想把这个匣子扔出门去,然后喝这和尚滚开。这个红漆匣子不到三尺长、七寸阔,打手当然以为是“轻而易举”,那知他初时漫不经意的一提,匣子竟然动也没动。后来他出了吃奶的气力,这才提了起来。这打手大吃一惊,“小小的匣子,怎的竟是如此沉重?怕不有一百来斤!”
  令这打手吃惊的还不只此,匣子一提起,只见柜台上已留有一个匣子的凹痕,柜台是用坚实的红木做的。一百来斤的重量压在它的上面决不至于凹陷的,当然是这和尚用上了内力所致了。
  金逐流冷眼旁观,也觉得有点奇怪,心想:“这匣子想必就是这秃驴说的什么‘捞什子’了。却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即使都是金银宝石,也不该如此沉重!”
  打手本来是要喝这和尚滚开的,此时满面通红,做声不得。那和尚冷笑道:“怎么,你想抢我的东西吗?好,你喜欢你就拿去!”话犹未了,匣子“乒”的掉下地来,刚好压着打手的脚,痛得他哇哇大叫。这倒不是和尚捣鬼,而是这打手气力不继,自己失手的。
  那妇人微微一笑,脚尖一挑,匣子飞起,落到她的手中,看她毫不费力,就像小孩子踢毽子一般。
  那妇人笑道:“我们是想留件东西在柜上做押头,好让你们安心。谁知你们却不肯要,那我只好收回了。”
  那打手脚趾爆裂,血肉模糊,同伴扶他退下,不断呻吟,却是不敢发作。
  执事的连忙陪笑说道:“我怎敢小觑贵客?委实是没有空房子,并非怕你们付不起房钱。”
  肥头大耳的和尚双目一瞪,看样子就要发恶,那妇人又是微微一笑道:“二哥让我来说。”
  只见这妇人打开了一把折扇,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们再想想看,说不定有什么空房子你们忘记了?”
  折扇上绘有六个骷髅头,旁边有个打手乃是帮会中人,见了大吃一惊,连忙向那个执事打了一个眼色。
  那执事的苦笑道:“苏州城里许多客店,客官尽可去找呀!”
  那和尚“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就是要找最好的客店,问了许多人,才找到你这儿。说什么我也得住下!”金逐流这才明白,心道:“怪不得他们先进了城却比我后到。哼,别人当和尚是四大皆空,这秃驴却是懂得享受!”
  旁边的那个打手惊得面上淌汗,忙不迭的又向这执事连打眼色。这执事的其实已是在想法转圜,只因面子问题,不能不再推搪一下而已。
  过了半响,执事的才作出勉为其难的神气说道:“大师这样赏面,没有房间我也得想办法的。嗯,对啦,我想起来了。有间房子本来是有客人定下了的,他要明天才到。由我担待一点关系,先给你们好了。只不过这是单人住的房子,只怕两位不便。”
  那妇人脸泛桃花,说道:“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多余的房间?”
  执事的苦着脸道:“委实是没有了。不过我们这里单人住的房子也是有卧房又有客厅的。”
  和尚哈哈笑道:“我是佛门弟子,早已勘破色空,用不着避男女之嫌的。既有卧房又有客厅,那更好了。四妹,就这样吧,也不必令他为难了。多少房钱?”
  执事的心中咒骂:“你这样的佛门弟子应该坠下十八层地狱!”面上却是堆满笑容,说道:“小的招待不周,那能要大师的钱?”和尚笑道:“好吧,你这么说我也就不客气了。”
  金逐流站在外面看热闹,看见好戏已散,就回自己的房间,但那和尚出来,却已经瞧见了他,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那妇人低声说道:“二哥,不可多事!”声音很小,金逐流却已听见,心道:“我就怕你们不多事。哼,你不多事我也要多事呢!”
  金逐流回到房间,歇了一会,约莫到了三更时分,金逐流心里想道:“妖妇拿的那把折扇绘有六个骷髅,想必是六合帮的标记。这两个人也想必是六合帮中的那个贼秃圆海,和那个寡妇董十三娘了。好,我且去和他们开开玩笑。”
  金逐流早已记下了他们的住处,那是一间孤零零独自在园中一角的房子,后面有座假山,金逐流悄悄的摸到那儿,就在假山石后偷听。
  只听得那妇人“哎哟”一声叫道:“你作死啦!我又不是陈天宇,你要动手动脚,找陈天宇去!”
  那和尚笑道:“和陈天宇动手那可就是卖命的玩意了,怎及得上和你动手动脚的快活?”
  金逐流张望进去,只见和尚与那妇人并肩坐在床上,那妇人已经脱了外衣,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汗衫,意态十分骚媚。金逐流暗自笑道:“好,且让你们暂且快活快活,等下叫你们吃我的苦头!”
  那妇人道:“哦,你怕陈天宇?”那和尚道:“我才不怕陈天宇呢。我只怕一个人,就是你的老相好。嘻嘻,要是给史帮主知道咱们同住一个房间,不知要怎样对付我呢?”
  那妇人道:“你知道就好。给我放庄重点,要不然我告诉白都,他不撕了你的皮才怪!”
  金逐流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这两人的身份,果然是六合帮的圆海与董十三娘。
  圆海笑道:“你若敢告诉帮主,我就说是你引诱我的。”
  董十三娘佯嗔斥道:“乱嚼舌头,我是叫你来说正经事的,谁叫你动手动脚了。说完了话,你给我滚出客厅去睡。”
  圆海道:“好,好。你要说什么正经事,娘子,我在这里洗耳恭听了。”
  董十三娘道:“这个红漆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怎可以拿它出来随便吓人,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和我都是担当不起的。”
  圆海笑道:“吓一吓下三滥的小脚色有什么打紧?你是看见的了,送给他们,他们也拿不动,还怕他们抢去不成?”
  董十三娘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些下三滥的小脚色虽然不怕,但你这么一抖露出来,旁边若有高人,马上就知道这匣子非比寻常了。还是小心点好。”
  圆海道:“娘子的吩咐,我敢不牢记在心?不过,说到这里,我倒要问问娘子了。说老实话,我只知道这是要送给萨总管的寿礼,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我却还不知道呢。”
  董十三娘道:“你当真不知?”圆海道:“帮主只叫我小心看管,可没有告诉我装的什么,当然我也就不敢问他了。”
  董十三娘笑道:“帮主不让你知道,那你也就用不着知道了。”
  圆海叹口气道:“当真是亲疏有别,端的是叫人灰心。你我都是帮中的香主,做苦力就有我的份,秘密却只让你知道。”
  董十三娘嗔道:“你又胡说八道了,算我怕了你,告诉你吧。这匣子里有一块‘玄铁’,所以才这样沉重的。”
  圆海道:“什么玄铁?”
  董十三娘笑道:“玄铁是什么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武林高手呢。这是昆仑顶星宿海出产的一种特殊金属,很难寻找的。要比同样体积的一块生铁重十倍!”
  圆海道:“作什么用的?”
  董十三娘道:“若是有高明的铸剑师,用这块玄铁来打成一把宝剑,那就是剑中的霸王了!”
  圆海道:“唉,唉!这样好的宝贝送给了萨总管,可真是太可惜了!”
  董十三娘道:“本来白都是准备了另一件宝物送给萨总管的,可惜丢了。不得已才只好把他留给自己用的这块玄铁送去。”
  圆海道:“那件宝物又是什么?又怎的丢了?”
  董十三娘道:“李敦盗宝私逃之事你总知道吧?”
  圆海道:“我知道帮主已经派青符和焦磊追这小子去了。却不知他偷的是什么东西?”
  董十三娘道:“就是我所说的那件宝贝了,这是一串一百颗的又圆又大的珍珠。每一颗这样的珍珠要值三千两银子!”圆海吐了吐舌头,说道:“我的妈呀,这么说来,这一串珍珠岂不是要值三十万两银子了?”董十三娘道:“不,要值五十万两银子!因为难得凑够一百颗这样的珍珠,所以单独一颗只值三千,集成一串,每颗就要值到五千了。这还是史帮主千方百计,才求得一个波斯胡让与他的。若是普通人呀,有五十万两银子也不知从何处购买呢!”
  圆海咽下口水,不胜艳羡的说道:“可真是便宜了李敦这小子了,发了这么一笔大横财!也怪不得帮主如此恼怒,务必要把他缉拿回来了。”
  董十三娘笑道:“珍珠是有价之宝,这个匣子里的那块玄铁则是无价之宝。认真说来,玄铁比珠串还更宝贵呢!”
  圆海道:“可是拿来当作寿礼,只怕萨总管会更喜欢那串珍珠。”
  董十三娘道:“但对帮主来说,他则是宁愿自己留下玄铁的。偏偏在就要送出寿礼的时候,珠串却给李敦这小子偷了。这才迫得他不能不把玄铁送去。不过,令得白都如此气恼,珠串被偷,还不是唯一原因。”
  圆海道:“还有什么另外的原因?”
  董十三娘道:“你可知道天魔教有三篇百毒真经?”
  圆海道:“听说天魔教教主把它藏在徂徕山上的神庙之中,据说是她当年一个侍女泄漏出来的秘密,不知是真是假?但此事却又与李敦何关?”
  董十三娘道:“白都也曾听到这样的传说,但却不知藏在神庙的什么地方。他想要这三篇百毒真经,不料又给李敦这小子棋先一着,先偷去了。”
  圆海道:“怎么知道是李敦这小子偷去了?”
  董十三娘道:“帮主不是派了青符和焦磊去追他吗?你猜他逃到那儿,就是逃到徂徕山上天魔教的神庙之中。”
  圆海道:“李敦这小子怎么能逃出他们手下,还偷去了百毒真经?”
  董十三娘道:“李敦在帮中的时候,装作是一介书生,不懂武功,咱们都给他骗过了。其实他的本领很强,恐怕还不在你我之下呢!”
  圆海道:“即使如此,他也胜不了青符和焦磊两人吧?”
  董十三娘道:“我还未说完呢。你听我说下去,且说青符与焦磊追到了那座神庙,却不见李敦这小子。不知从那里来的一个小叫化,把他们两人都打败了!”
  金逐流心里暗笑:“我就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可笑你们都是睁眼瞎子!”
  董十三娘继续说道:“青符和焦磊逃出那座神庙,但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山上的茅草丛中。不久,就见李敦和那小叫化一同出来,李敦手上提着一口大钟,他把那口大钟一抛,就抛下了百丈深渊!不但如此,那串珍珠也抛下去了!巉崖峭壁幽谷深渊,即使有天大的本领,也是捞不起来的了!他们二人见此情形,恍然大悟,不用说那三篇百毒真经是刻在钟上的了!李敦这小子想必也就是躲在那大钟之内,这才逃过了他们的眼睛的。”
  圆海道:“如此说来,这三篇百毒真经果然是李敦这小子棋先一着,先偷看了。”
  董十三娘道:“可恨他偷看还不打紧,还把这大钟抛下深潭,叫白都永远也得不着。所以白都才这样生气!”
  金逐流听到这里,也是恍然大悟,心里想道:“这么说来,我倒是错怪了李敦了。不是他的心术不正,而是为了避免让史白都这样的魔头获得,他原是应该如此做的。”
  董十三娘继续说道:“李敦这小子是给帮主掌管文书的,帮中的秘密,他也知得不少。有此三样原因,帮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逃跑!他已许下诺言,有谁能够把这小子捉回来,就升他做副帮主。”
  圆海说道:“这么说,我倒要留心了。四妹,咱们趁这次送寿礼之便,在京城可以会见许多江湖上的朋友,不妨托他们代为暗访明查。”董十三娘笑道:“我劝你不要操这份心思!”圆海道:“我倒不是希罕副帮主之位,但咱们四大高手齐名,你我若能建此大功,也好压倒青符和焦磊啊!”
  董十三娘道:“这样的胜,不争也罢!”
  圆海道:“你是怕我打不过李敦这小子?”
  董十三娘道:“更不是这个意思。”
  圆海道:“那却为何?”
  董十三娘道:“老实告诉你吧,帮主是恨不得杀掉这小子的,可是这小子的背后也是有人撑腰的呢!这个人呀,你我都得罪不起!”
  圆海诧道:“是谁?”
  董十三娘道:“你还不明白?就是咱们帮主的那个宝贝妹妹,史红英、史大小姐!”
  圆海道:“哦,原来是她!帮主对这丫头的确是要顾忌三分的。”
  董十三娘道:“这丫头和李敦暗地里有私情,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只是我不敢和帮主说罢了。”
  圆海道:“这丫头的武功不在她哥哥之下,但她也不敢公然对抗她的哥哥吧?”
  董十三娘道:“你这个人呀,就是糊里糊涂,不会用用脑筋。”
  圆海笑道:“和你这样的一个聪明人在一起,还用得着我动脑筋吗?好吧,这就请你指教我吧!”
  董十三娘道:“红英这丫头虽然不敢公然违抗她的哥哥,但咱们若是捉了她的心上人,她岂有不和咱们记仇之理?她和帮主究竟是兄妹,帮主也要让她几分。只怕捉了那小子仍要给她放了,咱们却何苦与她结仇。”
  圆海笑道:“究竟是你们女人家心眼细,好,我听你的话,以后见了李敦这小子,我也只眼开只眼闭就是了。”
  董十三娘道:“我知道的都已告诉你了,你可以出去啦。”
  圆海道:“不,不。我也还有正经话要和你说。”
  董十三娘道:“你可休想赖在这儿。我不信你也会有什么正经话儿。”
  圆海道:“真的是正经事情,你听我说,那小子只怕有点邪门。”
  董十三娘道:“没头没脑的那个小子?”
  圆海道:“咱们路上遇见的那个小子呀,刚才在这儿不是又见着了他么?”
  董十三娘道:“人家是贵家公子,到了苏州,不住快活林还住那儿?”
  圆海道:“我总觉得他形迹可疑,你不觉得他是在注意咱们么?”
  董十三娘道:“这是你自己疑心生暗鬼罢了。不过,我倒想听你说说,你怀疑他什么?”
  圆海道:“你刚才不是说青符与焦磊在徂徕山上碰见一个小叫化,给这小叫化把他们两人打败了么?”
  董十三娘道:“哦,敢情你怀疑这小子就是那小叫化!”
  圆海道:“你可别笑。焉知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你注意了那小子的眼神没有,我看他光华内敛,一定是练过武功的人。而且寻常的贵家公子,当我的马冲到他的身前,要用马鞭打他的时候,他岂有不惊慌之理。”
  金逐流在外面偷听,暗吃一惊,心想:“我只道这厮是个莽和尚,却原来也是个颇为老练的江湖上的大行家呢。”
  董十三娘哈哈笑道:“贵家公子练过武功的有什么出奇,你别胡乱猜疑啦!一个贵家公子可以到快活林来寻快活的,他为什么要放弃锦衣玉食,却去扮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叫化?”
  圆海道:“我倒想去探他一探。”
  董十三娘道:“你别多事啦,给我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圆海听她这么一说,登时嘻皮笑脸的说道:“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娘子吩咐,小僧敢不从命。那咱们就睡吧。”
  董十三娘杏脸生嗔,斥道:“你想到那儿去了?出去,出去!你到客厅去睡。”圆海笑嘻嘻道:“我还以为你留我在这儿呢。哎呀,你别推我呀!”
  董十三娘嗔道:“你再胡说,我就要打你了。”圆海笑道:“打是亲爱骂是疼,就给你打打何妨?哎呀,你当真打呀?”圆海本来是坐在床上的,这时给董十三娘赶出卧房,而董十三娘所站的位置也恰好是当窗的位置了。
  金逐流听得他们打情骂俏,心里很不耐烦,本来就想出手叫他们吃吃苦头的,但转念一想:“不如等他们睡了,再偷他那红木匣子。”金逐流一来是想要那块玄铁,二来也好叫他们送不成寿礼。心里想道:“当然他们睡着了我是不能暗算他们的,但偷了他们帮主要送给萨福鼎的宝贝,我不给他们苦头吃,史白都也会给他们苦头吃的。”
  不料金逐流未曾出手,董十三娘却先出手,金逐流反而险些吃了她的苦头。
  就在金逐流暗自盘算的时候,陡地眼前金芒电闪,董十三娘一把梅花针撒了出来。原来董十三娘早已发觉外面有人偷听,而且她也是早已对金逐流起疑的了。她故意装作不相信圆海的说话,正是要金逐流不加戒备的。
  董十三娘的暗器手法巧妙之极,金逐流是躲在一块假山石后,梅花针若是在他面前射来,金逐流有山石屏障,自是无妨,但她这把梅花针却是从山石上方飞过,突然间倒射回来,手法之妙,运劲之巧,当真是匪夷所思!
  梅花针无声无息,而且金逐流又绝对意想不到这把梅花针会从他的背后射来,待他蓦然惊觉,回头之时,眼前已是金芒电闪,要用劈空掌也来不及了。
  好个金逐流就在这危机瞬息之间,显出了卓绝的轻功本领,身形平地拔起,一跃三丈多高,梅花针从他脚底飞过,一枚也打不到他的身上。金逐流吸了一口气,隐隐觉得有点腥臭,这才知道董十三娘这把梅花针不但手法打得奇妙,而且还是毒针。
  金逐流骂道:“好个狠毒的婆娘,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鬼蜮伎俩?”身形刚刚落地,话犹未了,圆海已是扑了出来。喝道:“小叫化,你先尝尝我的拳头滋味!”他是给董十三娘推了出门的,故此比董十三娘先到。
  金逐流横掌一挡,五指如钩,就在他拳头一抓,圆海大吼一声,拳头已是给金逐流抓了五道血痕。但金逐流接了他这一拳,也是不禁倒退三步。金逐流心想:“这贼秃的内家真力倒也不弱,陈叔叔说那妖妇的本领还在他之上,今晚我是必须认真对付,不能轻敌了。”
  圆海大吼一声,双拳齐发,又扑过来。金逐流见他来势凶险,先用天罗步法闪开,正要绕到他的背后点他的“风府穴”,只听得唰的一声,董十三娘手里拿着一根软鞭,人未到,长鞭已是打了到来。
  金逐流脚步未稳,极难闪避。但他艺高胆大,却也并不慌张,眼看那条软鞭就要打到他的身上,金逐流把手缩进袖管,长袖一挥,已是裹住了那条软鞭。
  金逐流使劲一夺,喝道:“撒手!”他这一卷一夺,用上了内家真力,实是非同小可。董十三娘笑道:“不见得!”只听得“嗤”的一声,金逐流的半条衣袖已给她的软鞭撕去。功力即使不是在金逐流之上,至少也足以与他旗鼓相当了。
  金逐流一个箭步,跃出了三丈开外,说时迟,那时快,董十三娘跟踪追上,软鞭又是如影随形的打了到来。金逐流使出浑身本领,腾挪闪展,还兼用劈空掌的功夫,好不容易才躲过了她的“回风扫柳”的连环三鞭。
  董十三娘在换招之际笑道:“我不能欺负后生小子,你拔剑吧!”金逐流最恨人家看小他,拔出了佩剑,冷笑道:“我更不能欺负一个妇道人家,你叫你的奸夫并肩子上吧!”话虽如此,金逐流毕竟也是不敢空手夺鞭了。
  圆海面色大变,喝道:“这小子必须杀之灭口!”董十三娘笑道:“何必和一个小叫化生气?你——”董十三娘想说的是:“你,退下去吧,我自有分数。”刚说得一个“你”字,只见剑光一闪,金逐流已是一剑向她刺来,董十三娘见他剑法如此凌厉,也不禁吃了一惊。当下顾不得说话,连忙使个“风飐落花”的身法,避招进招。
  那知金逐流乃是声东击西之计,董十三娘刚一闪身,金逐流剑锋一解,已是突然向圆海杀来。圆海用戒刀一挡,不料挡了个空,金逐流欺身进剑,那一剑竟是从他绝对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
  幸亏董十三娘的身手亦是十分矫捷,霍的一鞭,卷地扫去。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金逐流不敢让她的软鞭缠上,一个“黄鹄冲霄”的身法避开,剑锋从圆海的光头削过,几乎削去了他一层头皮。
  圆海侥幸逃过了利剑穿喉之灾,但头皮一片沁凉,亦已吓出一身冷汗。董十三娘见金逐流如此厉害,自忖单打独斗,即使不至于输给金逐流,也决赢不了他。她本要叫圆海退下的,此时也只好住口不说了。
  金逐流打下了他们的威风,大为得意。董十三娘住了口,他可要说话了。他见圆海正在摸自己的光头,不禁哈哈笑道:“贼秃,你不用担心我要你的性命。俗语说:捉奸捉双,我杀了你,你们的奸情岂不是要死无对证了?嘿,嘿,我倒不如让史白都来处置你们,我乐得在旁边看看把戏。”
  不过金逐流也没得意多久,心里又要暗暗叫苦了。
  金逐流贪逞一时之快,说的话大犯董十三娘之忌。董十三娘虽然乃是水性杨花,但面子总是要顾的,怎受得了金逐流的口齿轻薄?听了他这几句话,不由得也是勃然变色,登时动了杀机。
  董十三娘动了杀机,金逐流可就要大吃苦头了。论真实的本领,董十三娘未必胜得过金逐流,但她这根虬龙鞭却是一件宝物,可柔可刚,坚韧非常,刀剑削之不断,施展起来,可以打到三丈开外,金逐流的青钢剑只有三尺二寸,鞭长剑短,在兵器上先自吃了亏。而且董十三娘的鞭法变幻莫测,奇诡无比,金逐流幼承家学,姬晓风又时常和他谈论各派的武功,他的所学本来极为广博,各家各派各种兵器的招数,他纵然不能说是全都通晓,但也能入眼便知来历,唯有董十三娘的这路鞭法,他解拆了二十三招,仍是摸不清她的路道。
  殊不知金逐流固然是暗暗叫苦,董十三娘却也是大大吃惊!她这条虬龙鞭在江湖上不知打败过多少成名人物,如今在一个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手下,竟然讨不了半点便宜,若非有圆海相助,她一人单打独斗的话,只怕还有点应付不了!金逐流的家传剑法集各派之长,董十三娘也是摸不清他的路道。
  圆海武功虽然较弱,也是一名高手。一柄戒刀,展开了“五虎断门”刀法,在董十三娘的长鞭掩护之下,一个远攻,一个近斗,对金逐流颇有威胁。激战中金逐流找到了圆海的一个破绽,刚要破他招数,那知这是圆海诱敌之计,有意“卖”的破绽,金逐流要破他的招数,不免多分了一点精神去对付他,这就给了董十三娘以可乘之机。剑光鞭影之中,双方都是快如闪电,金逐流一剑向圆海刺出,董十三娘的长鞭亦已打了一个圈圈,向金逐流的颈项套下。原来她与圆海配合有素,圆海敢于卖个破绽,并非他本身有破敌之能,而是给董十三娘制造有利的条件。
  这一鞭名为“锁喉鞭”,喉咙被锁,多好武功也得气绝而亡。金逐流当真是艺高胆大,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已将平刺出去的剑势变为“举火撩天”,举剑上撩,仍然脚步不停向圆海撞去。董十三娘喝声“解得好!”长鞭一抖,忽地伸直,变作了一杆长枪,自上而下,迳戮下来。武学有云:“枪怕圆,鞭怕直。”能用软鞭使出长枪的招数,内力必须贯注鞭梢,那是极难运用得好的。董十三娘这一下突然变招,连金逐流也是意料不到。只听得“啪”的一声,金逐流背脊着了一鞭,登时起了一道血痕。幸而他是自幼练“童子功”的,肌肉结实,皮肤受伤,并无大碍。而圆海给他手肘一撞,却不由得倒退三步,痛得哇哇大叫!
  可是圆海虽然吃亏较大,也还不是严重的内伤。董十三娘一鞭打着了金逐流,气焰更高,攻势也越发凌厉了。
  金逐流暗叫不妙,心里想道:“今晚我恐怕是难讨便宜了,但那块玄铁未曾到手,就此一走了事,这口气却是怎生发泄?”稍一迟疑,圆海退而复上,金逐流两面受敌,想要摆脱董十三娘软鞭的纠缠都难,逃走那是更不容易了。
  幸而圆海吃了他的亏,心中颇有几分怯意,不敢过份进迫,金逐流尚可勉强支持。
  董十三娘的软鞭使得矫若游龙,过了片刻,金逐流开始额头见汗,心里暗叫:“糟糕,糟糕!再过五十招只怕我就要支持不住了。今番可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也!”
  金逐流正在暗自叫苦,忽听得董十三娘喝道:“是那条线上的朋友,爽爽快快的出来吧!”金逐流由于全神应战,却没听到什么声息。
  圆海说道:“想必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客人起身偷看。”于是大声喝道:“六合帮的人在此做案,识趣的快快躲进被窝里去!”他这么一喝之后,果然听得有关窗的声音,董十三娘游目四顾,园子里并没发现一条人影,于是连她也以为刚才听到的声息是什么客人起来偷看的了。
  其实在快活林投宿的住客,不是富商大贾就是公子王孙,谁敢多事偷看?他们后来起来关窗,那只是因为听到圆海的喝骂,生怕强盗会闯进他们的房间,这才不能不大着胆子起来关窗的。至于快活林的那班打手,早已知道他们两个是六合帮的人,当然更是不敢出来干涉。
  董十三娘刚才听得有悉悉索索的声息之时,怀疑是金逐流在快活林中尚有同党,不免心神略分,攻势稍缓;金逐流何等矫捷,看出有可乘之机,蓦地又向圆海撞去,圆海吃过他的亏,慌忙躲闪。董十三娘喝道:“那里走?”长鞭霍地卷来,金逐流从圆海身旁擦过,趁势将他一推,圆海“哟”一声,恰恰给董十三娘的长鞭卷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金逐流已是一个飞身,掠出数丈开外。
  董十三娘放下了圆海,冷笑道:“今晚若是让你这小子逃出我的掌心,老娘誓不为人!”飞步追来,暗器连发。董十三娘不仅是鞭法无双,暗器也是武林一绝。她的暗器都是淬过毒的,中着了就是见血封喉。
  金逐流弯弯曲曲的走着“之”字路,绕过了两座假山,董十三娘紧迫不舍。金逐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装作是给她的暗器打着,叫声:“不好!”跌倒地上。董十三娘想要捉着他盘问他的来历,见他跌倒,暗器便不再发。挥鞭护身,上前察看。
  董十三娘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她过去察看的时候,挥鞭护身,已是恐防有诈的了,不料仍然着了金逐流的道儿。就在她将到的时候,金逐流蓦地跃起,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尝尝我的夺命神砂!”董十三娘是使惯毒药暗器的高手,听得“夺命神砂”四字,大吃一惊,连忙煞着身形。
  一片灰濛濛带着暗黄色的尘砂迎面撒来,饶是董十三娘的软鞭使得风雨不透,也是难以遮拦,董十三娘连忙闭了双目,同时挥袖护着面门,饶是如此,也着了几颗砂子。圆海着的更多,连光头上也被洒了一把,火辣辣的作痛。
  就在这一瞬之间,金逐流已经飞掠过两座假山,躲进了一处花树丛中,待到董十三娘张开眼睛,已是看不见金逐流的影子。
  圆海顾不得寻觅敌踪,摸着光头,惴惴不安的连忙问董十三娘道:“四妹,这夺命神砂是那一门的暗器,毒性如何?你可知道解法么?”
  董十三娘初时听得“夺命神砂”四字,也以为这必是一种毒沙,但她毕竟是使毒的大行家,“神砂”着体之后,发觉并无异状,这才知道是受了金逐流之骗。原来金逐流是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砂,向他们撒去的。
  董十三娘骂道:“好个小贼,竟敢骗你老娘!哼,什么夺命神砂,待老娘抓着了你,这才真是要夺你的命!”圆海听她这么一骂,知道不是毒砂,放下了心上的石头,恨恨说道:“这小子太可恶了,捉着了他,让我来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只是要他的性命还是太便宜他了。”董十三娘道:“他还未走出这个园子,你跟我来,向这边寻找。”董十三娘长于听声辨迹之术,刚才虽然闭了双目,也听得出金逐流逃走的方向。
  金逐流心里暗笑:“我若是要逃走,早就走出了这个园子了。”原来他还念念不忘于要窃取那块玄铁。
  金逐流躲在花树丛中,折下一支小小的树枝,双指一弹,树枝飞出,极似夜行人的衣襟带风之声,董十三娘喝道:“往那里跑?”立即便向那树枝所落之处扑去,却不料又中了金逐流的“调虎离山”之计。
  金逐流待他们到了前面,便悄悄的从花树丛中出来,他的轻功出神入化,比董十三娘还高明得多,黑夜中借物障形,几个起伏,便到了他们所住的那座房子。董十三娘只注意在前面搜索,竟没察觉。
  金逐流进了董十三娘的房间,却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个藏着玄铁的红漆匣子已不见了!金逐流心里想道:“我明明看见是放在桌上的,怎的转眼就不见了?这么看来,当真是另有高人了!”正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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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11 1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异宝轻抛真侠士
  荒林谈笑救佳人

  金逐流发现那摆在桌上的红漆匣子已经不见,大为失望。但他还不肯死心,心里想道:“那块玄铁有百多斤重,来人纵是高手,也决不能轻易带走,竟不露丝毫声息。”希望这个红漆匣子仍是藏在房中,于是遂擦燃火石,仔细一看。房中摆设一目了然,那个红漆匣子果然是给人偷走了。
  董十三娘搜不着金逐流,蓦然惊觉,回头一望,恰巧金逐流正在擦燃火石,董十三娘见火光一闪即灭,凭着她的经验,当然知道金逐流是在作什么了。
  董十三娘失声叫道:“糟糕,咱们中了这小子调虎离山之计!”
  想不到的是几乎在同一时候,圆海也在大声叫道:“好小子,往那里跑!四妹快追呀,这小子出了园子了!”
  金逐流一跃而出,月色朦胧之下,只见一条黑影刚刚飞过围墙。
  董十三娘和圆海同时发现“敌踪”,方向恰好相反,董十三娘赶回来,圆海则要跑出去,董十三娘叫道:“快回来,这小子在咱们房里!”圆海叫道:“不,这小子已经出去了!”两人不约而同的回过了头,那条黑影已经飞过围墙,董十三娘没有见着。但圆海则见着了刚刚从房中跳出来的金逐流。
  圆海怔了一怔,止了脚步。董十三娘则是脚步不停,边跑边叫:“还不快来,这小子要偷咱们的宝贝!”圆海蓦地省觉,也在叫道:“不,这小子双手空空,玄铁若被偷走,一定是在外面的那个小子身上!”
  玄铁是否被偷,董十三娘并不知道,但想一想圆海说的话却有道理,金逐流既然是手中无物,玄铁倘若被偷,当然是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但假如玄铁尚未失去,董十三娘去追另一个人,那就是正好给了金逐流以下手的机会了。董十三娘踌躇未决,不知是追那一个好。
  圆海与董十三娘未曾会合,给了金逐流一个各个击破的机会。金逐流在地上一抓,把手一扬,笑道:“我的夺命神沙又来啦!”
  董十三娘上过一次当焉能再上,破口骂道:“混账小子,还想恐骗老娘?”不料忽听得嗤嗤声响,金逐流打来的不是泥砂,而是石子。原来这次金逐流抓起的是一块石头,捏碎了当作铁莲子打出去的。
  金逐流用的是上乘内功“弹指神通”功夫,碎石发出,胜似铅弹,而且他在黑夜之中,认穴不差毫黍,所打的都是人身大穴。
  石子不比泥砂,给打着了穴道可不是当耍的。董十三娘是武学的大行家,听风辨器,知道不能硬接,只好又使开了泼风鞭法防身。泼风鞭法遮拦不了一大片撒来的泥砂,但十颗八颗碎石打来,则是可以防护的。不过也已打得她手忙脚乱了!
  董十三娘还可以应付,圆海却是应付不了。金逐流双手齐扬,左掌掌心所扣的碎石,同样的也是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向圆海打去。
  圆海舞起戒刀,只听得“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他的这路刀法本来也防守得相当严密,但却禁受不起金逐流打来的劲道,只打落了几颗石子,已是感到虎口疼麻,一个疏神,“曲池穴”着了一颗石子,戒刀坠地,随着“哎哟”一声,人也倒地了。
  金逐流哈哈笑道:“你这贼秃不是说要抽我的筋剥我的皮吗?嘿,嘿,这句话我记下了,下次如法炮制,这次姑且饶你一遭。”董十三娘骂道:“好小子,有胆的你别走!”金逐流笑道:“有胆的你追来,我可没有功夫陪你。那块玄铁比你价值得多,我只想要那块玄铁,可不想要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哈,你不敢追来,那就请恕我不奉陪了!”
  金逐流将他们调侃一番,大笑声中飞出了围墙,董十三娘气得柳眉倒竖,咬碎银牙,但只是她一个人,她可还当真不敢去追金逐流。而且圆海给打着了“曲池穴”,也必须立即解救,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金逐流走了。
  金逐流出了快活林,那条黑影已经不见。幸好前面只有一条路,金逐流便追下去,追了一会,果然见着一个人在前头奔跑,手上提的一个匣子也果然就是圆海所携的那个红漆匣子。
  这人身裁瘦小,穿一件青布长衫,似乎不大称身,衫脚着地,施展轻功奔跑之时连脚跟都看不见。头上戴着一顶风帽,遮过了耳朵。似是秀才的装束,却打扮得不伦不类。不过轻功却真是了得,由于他的长衫太长,看不见他在举步,浑身青色,就像一棵柳树,给狂风挟着飞去。
  金逐流心道:“幸亏这人是拿着一百多斤的玄铁走路,要不然只怕我纵能追得上他,也要大费一番气力了。”
  那人已经察觉背后有人,脚步加快,离开大路,想要逃进路边的林子。金逐流笑道:“朋友,别慌,咱们是同道!”他一出声,那人跑得更快。
  金逐流使出“八步赶蝉”的身法,几个起伏,追到了那人背后,笑道:“道上的朋友,我给你退了追兵,你不该谢谢我吗?不过,你可不用吃惊,我并非来求你分赃的。”
  那人知道跑不过金逐流,只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只见他蒙着一块黑色的面纱,月色朦胧之下,无法透视他的庐山真貌。那人停下了脚步,冷冷说道:“什么道上的朋友?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捏着嗓子说话,而且故意说得粗里粗气。金逐流虽然不是老江湖,也懂得他这样的做作是不想露出原来的口音。但他虽然用的是假嗓子,而又说得粗里粗气,却依然掩饰不了他那本来清脆的音色,并不令人感觉难听。
  金逐流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人为什么把自己故意弄得这样神秘,真面目不肯示人,连口音也要弄假?”于是哈哈一笑,指着他那红漆匣子道:“真人面前,还说什么假话?你是干什么的,我也就是干什么的。哈哈,咱们还不是同道的朋友吗?”
  那人似乎也是呆了一呆,不过因为他罩着面纱,金逐流看不见他面部的表情。半晌,那人说道:“哦,原来你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金逐流道:“当然!否则若是寻常的珠宝,也不值得我转它的念头了。嘿,嘿,想不到我拼命缠着董十三娘,却给你检了个天大的便宜!”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这么说,你是一定想要这块玄铁的了?”
  金逐流笑道:“不错,我本来是想要它。不过,现在既然是给你抢先一步,我也只好自认晦气了。咱们既然是道上的朋友,黑吃黑的事情我是不好意思干的。”
  那人听了,默不作声,转头就走。金逐流追上前去,叫道:“喂,喂!你这人怎的如此不通情理?我虽然不要你分赃,你也总得多谢我一声吧!”
  那人说道:“老实告诉你吧,这块玄铁本来——”金逐流道:“本来怎么样?为什么不说下去?”那人顿了一顿,这才接着说道:“本来就,就是我——”金逐流冷笑道:“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哈哈,好在我已经知道这块玄铁的来历,你想骗我,那可不成!”那人说道:“你急什么,我还没有说完呢,你就断章取义了?我是说,这块玄铁本来就是我看中的东西,我是非要不可的。不过,今晚你既然是无意中帮了一个忙,你一定要我多谢,我就多谢你一声吧。”
  金逐流大为不满,心里想道:“多谢也多谢得这样勉强,真是岂有此理!”一怒之下,又追上前去,那人道:“怎么,我已经多谢过了,你又说过不想分赃,那你还追我干嘛?”
  金逐流本来是想责备他的,但转念一想,何必这样小气,于是笑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呢,咱们既是同道中人,总可以交个朋友吧?”
  那人冷冷说道:“你这人真是啰里啰唆,我不喜欢交你这样一个喜欢查根问底的朋友!”
  金逐流碰了一个大钉子,更是不肯罢休,如影随形的又追下去。
  那人霍地止步,怒声说道:“你究竟是想怎样?”
  金逐流道:“我不问你的来历了。但你可知道这块玄铁的来历?”
  那人道:“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金逐流道:“你若然知道,就应该要我作伴。”
  那人道:“吓,这是什么意思?”
  金逐流道:“这块玄铁是六合帮的帮主史白都差人送进京都,要送给大内总管萨福鼎做寿礼的。”
  那人道:“这又如何?”
  金逐流道:“如今落在你的手中,史白都岂肯干休,当然是想抢回的了。六合帮高手如云,个个都是无恶不作的魔头,你拿了这块玄铁,只怕拿的不是宝贝而是祸殃。”
  那人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要保护我,是不是这个意思?”
  金逐流道:“不敢,但有我和你作伴,两个人应付敌人,总比一个人好些。”
  那人冷笑道:“多谢你的好心。但你我无亲无故,我又没有好处给你,你为什么要保护我?嘿,嘿,只怕你还是在觊觎这块玄铁吧?”
  金逐流一再受他奚落,不由得动了气,说道:“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呀,我本来不想要的,你既然这样说我,我倒是非要不可了。”
  那人冷笑道:“如何?毕竟露出‘馅儿’(图穷匕现之意)来了!好,有本领就拿去吧!”蓦地双臂一振,把那红漆匣子向金逐流掷来。
  这蒙面人其实是心里怀疑不定,摸不清金逐流是什么路道,也不相信金逐流能够打败董十三娘和圆海二人,心想:“只怕这人还是董十三娘串通出来的。那妖妇不敢追来,却叫这小子和我纠缠。哼,他口气这么大,居然说要保护我,我且让他吃吃苦头。”是以他这一掷,实是有心试试金逐流的本领,看他接不接得起。
  这幪面人身材瘦削,一掷之力却是非同小可,那块玄铁有百多斤重,他这么使劲一掷,隐隐带着风雷之声,就像泰山压顶似的向金逐流当头压下。
  金逐流不动声色,哈哈一笑,单手一抓,就把那红漆匣子抓到手中,说道:“难得阁下这样慷慨,这回是轮到我要多谢你了!”
  蒙面人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金逐流功力在他之上,但也不肯甘休,金逐流一走,他转身就追。
  金逐流道:“你不想和我交朋友,我也不想和你交朋友了,你追我做什么?”那人喝道:“匣子放下来,就让你走!”金逐流大笑道:“你给了我又要拿回去,哈哈,真是好笑呀好笑!”
  那蒙面人喝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快快放下!”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匆匆忙忙的赶来。
  金逐流有意气他,“哼”了一声,板起面孔说道:“我也不是和你开玩笑的,你以为我吃饱了饭没事作吗?”
  那蒙面人厉声喝道:“好,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金逐流道:“有本领你抢回去好了!”话犹未了,只听得“唰”的一声,银光灿烂,一条缠着银丝的软鞭已是向着金逐流打来。
  金逐流心道:“又是一个使软鞭的,且看他的鞭法比那董十三娘如何。”心念未已,那条软鞭已经打到,鞭势夭矫如龙,似左似右似中,金逐流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看就知他这一鞭是同时打自己的三处穴道。软鞭打穴是极难练的功夫,金逐流也不觉吃了一惊。但他艺高胆大,却也并不畏惧。
  眼看软鞭就要打着了金逐流的身子,金逐流使出“天罗步法”,滴溜溜的身形一转,软鞭几乎是贴着他的琵琶骨扫了过去。金逐流正以为可以避开,不料那人的鞭法当真是使得灵活之极,鞭梢一弯,长蛇般的突然掉过头来,而且鞭梢上还突然伸出一支三寸来长两面开锋的匕首,等于是一支短剑,指向金逐流胸口的“璇玑穴”。
  在对方这样的怪招突出之下,连“天罗步法”都是闪避不开的了。好个金逐流,在这性命俄顷之际,使出了卓绝的指法,中指一弹,恰好弹着鞭梢,那支短剑歪过一边,割裂了他的衣裳,却没有刺伤他的皮肉,但虽然如此,金逐流亦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说时迟,那时快,幪面人一个“回风扫柳”,急三鞭又扫过来,他的鞭梢是嵌有利器的,鞭法之中还藏有刀剑的招数。
  金逐流心道:“好狠的家伙,我也得叫他知道一点厉害。”拔剑出鞘,削他鞭梢上伸出的那支短剑。金逐流用的是追风剑式,剑法奇快,不料这人的鞭法矫若游龙,金逐流连出八招,竟然没有削着。
  金逐流大大吃惊,心道:“这人的功力未必胜得过董十三娘,但这鞭法却是在董十三娘之上。我一晚之间连碰两个使鞭的好手,也真算得是奇遇了。”
  这蒙面人见了金逐流的这手剑法也是吃惊不小,心道:“此人剑法无瑕可击,功力又在我之上,若然他放下玄铁,我不是他的对手。”
  金逐流是副倔强的脾气,由于这人曾喝他放下玄铁,他不肯依从,此时若然放下,招数不输,面子却要输了。金逐流心想:“宁可我打赢了你,再将玄铁送还。却不能被迫放下。”金逐流为了争这口气,可就不免要吃了亏了。
  金逐流提着百多斤重的玄铁,轻功多少受了影响,虽不至于纵跃不灵,也是稍感吃力了。鞭长剑短,金逐流的轻功一受影响,就只有受攻的份儿了。
  金逐流一连受攻了十七八招,气闷不过,喝道:“好,且和你见个真章!”玄功默运,力贯剑尖,长剑一抖,嗡嗡作响。蒙面人的软鞭打到他的身前三尺,已是给他的剑风荡开。金逐流虽因手提重物,不能欺身进剑,但对方的软鞭同样也是打不到他的身上,金逐流已是立于不败之地。
  幪面人暗暗吃惊,“我的内力不及他的悠长,久战下去,只怕要栽在他的手里。”心念未已,只听得金逐流又打了个哈哈,说道:“你不过是想要这块玄铁,好,现在我就送还给你,只要你接得起!”
  金逐流把红漆匣子高高举起,作势要抛出去,蒙面人不由得又是大吃一惊,要知他已经知道金逐流的功力在他之上,这一块百多斤重的玄铁从金逐流手中抛过来,怕不把他压成了肉饼?
  这蒙面人的身手也确是了得,一见金逐流作势要抛,登时一个盘龙绕步,闪过一边,软鞭侧袭,要想抢前一步,软鞭缠上金逐流的手腕,叫他手中的这个红漆匣子自己落下来,压他自己的脚。
  怎知他这一招早已在金逐流意料之中,金逐流高举匣子,不过是虚张声势,为的就正是要诱他发出这招。双方动作都快,金逐流一缩手,“唰”的一声,蒙面人的软鞭缠上了红漆匣子。
  蒙面人一拉,金逐流手中的匣子动也不动,只听得“力勒”作响,金逐流把匣子徐徐向后收回,软鞭给拉得像绷紧了的弦,蒙面人也给他拉得脚步踉跄,身不由己的冲前两步,软鞭倘若不能立即解开,不但软鞭要给拉断,这蒙面人也将跌入金逐流的怀中。
  蒙面人连忙一个“大弯腰,斜插柳”,身形俯伏,缓和了软鞭的绷紧之势,一抖手,软鞭已是松开。金逐流见他解鞭的手法如此巧妙,心里也自暗暗佩服。
  金逐流哈哈笑道:“这块玄铁我想给你,你也拿不去,可怪不得我不给你了。”蒙面人一声不发,转头就走。
  金逐流倒是过意不去,连忙追上前去,笑道:“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这么想要这块玄铁,我愿意割爱送你。”
  这蒙面人怎能相信金逐流的说话,依然一言不发,而且头也不回。金逐流叫道:“喂,喂,这次我当真是开玩笑的。不,不,我要送还这块玄铁,这可真的不是开玩笑的!”他一会儿说是“开玩笑”,一会儿说“不是开玩笑”,尽管意思都是一样,但缠夹不清,听在这人的耳朵里,却只当他是“开玩笑”了。
  这蒙面人自忖打不过金逐流,又不甘心受他戏弄,只好不理不睬加快脚步,迳向前行。
  金逐流手上提着一块百多斤重的玄铁,轻功自不免打了折扣,本来他是可以胜过这蒙面人的,如今却不能不落在这蒙面人之后了。追了一会,双方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
  金逐流少年好胜,“哼”了一声,说道:“好,我就与你比比轻功,让你占点便宜,我并不在乎!今日追不上你,明日也要追上了你!”金逐流已知这蒙面人的功力逊他一筹,时间一长,这蒙面人决不能如他持久。
  蒙面人暗暗叫声:“苦也!”心里想道:“这小子可是邪门,玄铁已经到了他的手里,他竟然还是阴魂不散的要来缠我,不知存的什么心思?”这么一想,心里越发害怕,一咬牙根,把轻功使到了十成,只盼在距离拉得更远之后,就可以把金逐流摆脱。
  蒙面人逃入林中,金逐流锲而不舍的紧追,追了一会,这蒙面人的背影,渐渐模糊,几乎就要看不见了。于是金逐流也加快了脚步。
  林深树密,蒙面人拐了个弯,影子在金逐流眼前消失。金逐流心想:“糟糕,他若是在树林里和我捉迷藏,可是不易寻找他了。”
  心念未已,忽听得一声喝道:“好小子,给我站着!”“你是干什么的?报上名来!”金逐流起初以为是在喝他,一看却不见人,声音从前面传来,隔着一个山坳。金逐流登时明白,是那蒙面人被人堵住了去路了。
  金逐流暗暗好笑,“想必是剪径的强盗,这蒙面人的武功非同小可,这几个小贼碰上了他可要大大倒霉了!不过,他多少也要受点阻延,却是便宜我也。好,且看看他怎样打发这几个剪径的强盗。”
  金逐流到了山坳的入口之处,一纵身跳上一棵大树,居高临下的向前面望去。此时已是朝阳初出的第二日早晨,看得相当清楚。只见有四个汉子已把那蒙面人围住。
  其中一个虬髯汉子似是首领,喝道:“你这小子是耳聋的吗?为什么不答我们的话!”另一个面孔蜡黄的汉子喝道:“说!六合帮送京的寿礼是不是在你身上?”
  蒙面人一言不发,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滴溜溜的打了一转,身形不动,缓缓的摇了摇头。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面白无须的中年汉子说道:“我听说一块小小的玄铁有百多斤重,这人的身上不似藏有玄铁。”
  第四个人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粗里粗气的说道:“不管他是否带着玄铁,既然碰上了就得搜他一搜!”
  金逐流听了这四个人的说话,这才知道不是寻常的剪径小贼。心想:“这几个贼人的胆子倒也不小,竟敢来抢六合帮的东西。”
  奇怪的是这四个人高声喝骂,并且议论纷纷,但这蒙面人依然无动于中,并不开口。
  虬髯汉子是个老江湖,心想:“这小子定有所恃,否则不会如此无礼。”当下使了个眼色,叫他的三个同伴且慢动手,稍稍将语气放得宽和,说道:“你是那条线上的朋友,与六合帮有无关系,好好的跟我们说。只要你不欺瞒,我们也不会无故将你难为的。”他自动转圜,但这蒙面人仍不说话。
  虬髯汉子眉头一皱,说道:“朋友,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人想和我们拉交情还不能够呢。你大约不认识我们吧,不过,你纵然不认识我们,也该听过我们的名字。”顿了一顿,随即指着那身材魁梧的汉子道:“这位是白虎帮的帮主杜大业。”跟着指着那面白无须的斯文汉子道:“这位是红缨会的香主宫秉藩。”那面色蜡黄似带病容的汉子不待介绍,便是说道:“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一非帮主,二非香主,嘿,嘿,我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老子是冀北道上的郑雄图!”这人面带病容,说话却是声若洪钟。他以为说出了自己的“大名”,这蒙面人定然战抖,不料蒙面人却是置若罔闻,蒙面的黑纱下角飘起,咀边露出个轻蔑的笑容。
  虬髯汉子最后说道:“区区在下是青龙帮的帮主高大成。阁下有这身轻功,想必不是江湖上的无名之辈,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阁下总应该听过吧!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好,现在是该阁下说老实话了!”
  这四个人的姓名、身份一说出来,连金逐流也不觉暗暗吃惊。原来青龙、白虎两帮都是江湖上著名的大帮;红缨会更是大名鼎鼎足与六合帮分庭抗礼的帮会,舵主公孙宏,手下有八大香主,个个身负绝技。这个面白无须的宫秉藩便是八大香主之首。至于那个病夫似的郑雄图乃是北五省的独脚大盗,正如他自我介绍那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金逐流刚好是在前两天听得陈天宇说过这几个人。陈天宇因恐金逐流不明江湖情况,所以将各大帮会与及黑道上著名的人物不厌其详的一一告诉了金逐流。但,虽说是“不厌其详”,值得陈天宇这样的武学名家一提的,当然决不是泛泛之辈的了。
  但这四个人报了姓名之后,蒙面人仍是不声不响,仅仅点了点头。意思好像是说:“我听见了,我知道了。”蒙面人面部的表情虽看不见,那倨傲的神态却是人人都感觉得到。
  郑雄图大怒道:“好无礼的小子!高大哥还和他多说作甚?把他拿下,硬搜就是!”
  其实这蒙面人却也不是故意无礼,他是怕一开口说话,就给这四个人识破。原来这蒙面人非但知道他们的名字,而且是见过他们的。
  蒙面人作出倨傲的神态,心里实是十分焦急,暗自盘算脱险之策。他明知这四个人都是十分扎手的强敌,但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也只好冒险求逞,先下手为强了。
  郑雄图一个“搜”字刚刚出口,陡然间银光一闪,蒙面人的银丝软鞭已是向他打来!郑雄图一声大吼,背脊着了一鞭。但他练有金钟罩的功夫,这一鞭打得实是不轻,郑雄图衣裳破碎,背脊却只是现出一道淡淡的鞭痕,连皮肤都没有擦破。
  郑雄图一声大吼,双掌立即便劈过去。蒙面人身手何等矫捷,软鞭一抖,又已打到高大成身前,用的是“锁喉鞭”的招数。高大成的脖子若是给他套上,定将气绝而亡。
  高大成使的兵器是一根七尺长的狼牙棒,猝然遇袭,并不慌乱,只见他霍的一个“凤点头”,狼牙棒就在身前竖了起来。蒙面人的软鞭若是朝他圈绕,软鞭就要套上了狼牙棒。蒙面人在四大高手环攻之下,焉能和他硬拼?倏的一个转身,软鞭又已改了方向,向红缨会的香主宫秉藩急袭。这时方始听得“轰隆”一声,原来是郑雄图一掌劈断了一棵松树。他练的是铁砂掌功夫。
  蒙面人急袭宫秉藩这一鞭更为狠辣,鞭梢上的短剑已伸了出来,指向宫秉藩的咽喉,鞭梢则以“玉带围腰”之势,圈扫宫秉藩的两胁,那支伸出的短剑便似昂起的蛇头。
  宫秉藩微微一笑,说道:“来得好!”剑光一闪,拿捏时候不差毫黍,只听得“啪”一声,蒙面人鞭梢上的短剑缩了回去。原来宫秉藩这一剑是对准了他的短剑削的,短剑只有三寸长,能被他长剑碰上,定将削断。是以蒙面人只得按动机括,把短剑缩回。说时迟,那时快,宫秉藩一招“妙解连环”,立即把蒙面人的那一鞭“玉带围腰”的鞭法破了。而且立即欺身进剑,剑锋沿着鞭身迳削过来。他是想迫这蒙面人不能转换鞭法,迳削他的手指。
  金逐流暗暗赞了一个“好”字,心想:“这宫秉藩虽然只是一名香主,却比青龙帮的帮主还要胜过一筹。他的这路剑虽然不及天山剑法,但其狠辣之处,却是足以与武当派的连环夺命剑法抗衡了。”心念未已,只见蒙面人一个盘龙绕步避开了宫秉藩的长剑,身法鞭法都是美妙之极。金逐流不由得又是暗暗赞了一个“好”字,心道:“此人解招的本领真可说得是机变百出,若然是换了我,只怕我也未必解得似他这样的恰到好处。”
  说时迟,那时快,蒙面人又已转了方向,攻向白虎帮的帮主杜大业,杜大业使的是一对护手钩,擅于锁拿刀剑,但这银丝软鞭不过拇指般粗细,蒙面人又使得灵活之极,杜大业双钩一锁,没有锁着。
  杜大业的护手钩没有锁着蒙面人的软鞭,“啪”的一声,蒙面人的软鞭却打着了杜大业。杜大业穿有护身马甲,外衣打裂,却未受伤。杜大业以帮主的身份,几曾吃过这样的大亏?登时暴跳如雷,大怒喝道:“高大哥,咱们把这小贼毙了!管他有玄铁也好,没有玄铁也好,杀了再说!”高大成是他师兄,出师之后,师兄弟分掌两帮的。高大成比较慎重,微微一笑,说道:“贤弟不必心急,这小子跑不了的。还是把他捉着了先问问他的口供吧!”
  这蒙面人在电光石火之间遍袭四大高手,而且郑雄图与杜大业还各自着了他的一鞭,高大成等人虽说是胜券在握,心里也不能不凛然生惧。当下采取了分进合击的包围战术,步步进迫,却不敢过份躁进。
  蒙面人的偷袭之所以能够稍占便宜,一来是仗着身法轻灵,鞭法巧妙;二来也是由于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所以才能遍袭四大高手,稍占便宜。不过也只是“稍占便宜”而已,并未能各个击破。若论真实的本领,他未必就能胜得过这四大高手,其中宫秉藩的本领,甚至还在他之上。他刚才偷袭宫秉藩之时,就险些要吃了亏的。
  四大高手采取了包围的战术,不轻敌,不骄躁,逐渐把包围圈缩小,蒙面人的轻功难以发挥,渐渐就感到吃力了。
  宫秉藩运剑如风,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蒙面人使出浑身本领,解开了他的连环七剑。在这同时,还荡开了杜大业的护手钩,迫退了郑雄图的铁砂掌,扫歪了高大成的狼牙棒。宫秉藩赞道:“好鞭法!”话犹未了,突然一个欺身进步,剑尖已刺到了蒙面人的面门。
  宫秉藩的剑术当真是精妙之极,只听得“嗤”的一声,剑尖已划破了蒙面人的蒙面黑纱,这黑纱薄如蝉翼,宫秉藩划破他的黑纱,竟没伤着他的一根毫毛!
  宫秉藩得意之极,在划破面纱之时,哈哈笑道:“大丈夫岂宜藏头蒙面?请让我们见见尊容又有何妨?”原来宫秉藩颇为自负,他自觉以众凌寡,胜之不武,故此只是挑开蒙面人的面纱,却不肯伤他。但挑开面纱之后,宫秉藩可就登时笑不出声了。
  杜大业刚才吃了蒙面人的亏,在宫秉藩欺身进剑之时,他也乘机攻击,几乎是在宫秉藩挑开面纱的同一时候,他的护手钩也撕破了蒙面人的长衫下摆。他也像宫秉藩一样,招数得手,却反而吃了一惊。双钩本来是要连续进招的,也吓得突然止步了。
  原来这个蒙面人露出了庐山真相,可不是宫秉藩所想像的“大丈夫”,而是一个月貌花容的少女!
  金逐流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她要蒙着面纱,又要穿着这么一件又宽又长的拖地长衫,原来是要遮掩她的三寸金莲。”
  蒙面人露出真相,大出宫秉藩等人意料之外,宫秉藩怔了一怔,失声叫道:“你是史姑娘,对不住,宫某冒犯了!”
  那女子“哼”了一声,说道:“你们四个大男人欺侮我一个女子,你们是羞也不羞?”
  杜大业沉声说道:“大哥,咱们如今是骑在虎背,一不做,二不休……”话犹未了,那女子已是冷笑说道:“你要怎样?好,有胆的你就把我杀了。哼,你知道是我还要欺负我,我哥哥岂肯与你干休!”
  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六合帮帮主史白都的妹妹史红英。
  这四个人虽然是要抢六合帮送给大内总管的贺礼,但却想不到撞着了史白都的亲妹子。抢了玄铁,固然要和六合帮结仇,但还不算十分严重,黑道上黑吃黑的事情是常有的。但若伤了史红英,这可就要和史白都结下永远解不开的梁子了。
  郑雄图说道:“这冤仇不结也已结了。区区不足道,但你们三位可是帮主和香主的身份,若是放过了这个小子,江湖上的好汉只怕不是说你们够交情,而是说你们的青龙帮、白虎帮与红缨会都怕了六合帮的史白都!”郑雄图是关外马贼,这次来到中原,本来就是想在黑道上兴风作浪以便浑水摸鱼的。而且他给史红英打了一鞭,这口怨气也是非要发泄不可。
  高大成一咬牙,说道:“对,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既然是冲着六合帮而来,那就不用管他是什么人了!把这雌儿拿下,再去抢那玄铁。有这两件宝贝在咱们手中,史白都非得向咱们求和不可!”
  杜大业哈哈笑道:“不错,这才是上策!史白都向咱们求和,咱们还不必就轻易应承他呢。趁势把他的六合帮吞并了。好,宫香主,现在就看你了!”
  宫秉藩倒是不大愿意以众凌寡的,但他的红缨会与史白都的六合帮乃是在江湖上分庭抗礼的两大帮会,郑雄图的那句话刺中了他的要害,宫秉藩心想:“不错,我若放过了她,江湖好汉说红缨会怕了六合帮,那可是大失面子之事!”而且三个人都表示了不惜与六合帮结仇,他一个人也不好独排众议。
  宫秉藩考虑了得失利害之后,冷冷说道:“史姑娘,你把令兄搬出来吓我,宫某倒是给你迫得非动手不可了!”
  高大成大喜说道:“好,咱们四人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并肩子上吧!六合帮定然还有后援,不必和她讲什么江湖规矩了!”
  这四个人已横了心,不惜与史白都结仇,于是一拥而上,攻得更为狠辣。但见棒似奔雷,剑如骇电,钩光霍霍,鞭影翻飞。史红英使出了浑身解数,兀是遮拦不住。
  宫秉藩一招“李广射石”,剑光如矢,迳刺前心,史红英霍的一鞭扫出,虽然解开了宫秉藩这招杀手,胁下却已露出空门。宫秉藩招数一出,早已料到有此结果,成竹在胸,看也不看,剑锋一转,立即便刺史红英胁下的愈气穴。
  眼看就要刺着了穴道,宫秉藩忽觉劲风飒然,听风辨器,这枚暗器也是打他胁下的愈气穴。宫秉藩的剑术已到收发随心的境界,当下一个斜身绕步,回剑一劈,把那枚“暗器”劈开两半,却原来是一颗小小的松子。宫秉藩大吃一惊,喝道:“是那位高人,请来相见!”
  话犹未了,金逐流已是一声长啸,从树上跳下,降落场心,纵声笑道:“瞎了眼的强盗,我早就在这里了。你们四个大男人欺侮一个女子,我看不过眼!”
  高大成喝道:“好呀,你是要趁这趟浑水的了?报上名来!”杜大业叫道:“大哥,你瞧瞧他手里拿着的什么?”
  金逐流把红漆匣子一扬,冷冷说道:“你管我是什么人,你们想要的是玄铁不是?玄铁在我这儿!只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拿去?”
  这匣子一扬,登时把四人的眼光全都吸住,攻击的目标也登时转了。高大成一声大吼,首先扑上。金逐流笑道:“好,玄铁给你!”
  玄铁有百多斤重,高大成的狼牙棒本来是重兵器,比起玄铁,却又轻得多了。狼牙棒与那红漆匣子一碰,只听得“轰”的一声,狼牙棒脱手飞出,在空中断为两截。高大成虎口流血,失了兵器,吓得魂飞魄散,焉敢再战,连忙后退。
  杜大业双钩并举,慌忙扑来,接应师兄。史红英也没闲着,喝道:“给我躺下!”杜大业已经从她的身边跑开,中间有了一段距离,史红英鞭长,利于远攻。唰的一鞭,果然打着了杜大业。杜大业猛的一跳,跳出了鞭势的笼罩,只觉膝盖火辣辣的作痛,原来骨头已给打碎了一块了。
  杜大业有一身横练的外功,晃了两晃,居然没有倒下。但虽没倒下,一足受伤,已是不堪再战。高大成失了兵器,自觉无颜,两师兄弟相互搀扶,一跷一拐而去。
  宫秉藩挥剑敌住史红英的银鞭,说时迟,那时快,金逐流又已找上了郑雄图作对手。郑雄图练有铁砂掌的功夫,他一个“凤点头”,避开了金逐流砸来的玄铁,横掌便击。
  金逐流见他掌心如墨,笑道:“哦,原来你的铁砂掌还是浸过毒的,我若不让你打着,你会当作我是怕你了!”收回玄铁,左掌拍出,双掌相交,郑雄图掌心如割,大吼一声,倒蹤出去,低头一看,只见掌心已穿了一孔,黑血汩汩而出,原来金逐流在和他对掌的时候,双掌一交,消去了他的内力,立即化掌为指,使出了“一指禅功”,弹破他的掌心,破掉他的毒掌功夫。郑雄图虽然不至于残废,但要再练成浸毒的铁砂掌,可得双倍的功夫,至少也要十年以上了。
  四大高手,伤了三个,剩下的只有一个宫秉藩了。金逐流笑道:“一客不烦二主,史姑娘,你就让我给你打发了吧。”
  史红英收了银鞭,宫秉藩喝声“看剑”!剑锋转了方向,向金逐流刺来,这一剑招里藏招,式中套式,确是非同小可。金逐流笑道:“我不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剑术,输了你也不会心服。”
  剑光一闪,铮的一声,金逐流拔剑出鞘,进招解招,快如闪电!宫秉藩的长剑给他粘出了外门。金逐流使的是“粘”字诀,这是以柔克刚的剑术,在剑术中是最难练的功夫。宫秉藩吃了一惊,赞了一个“好”字,剑招立变,只见他的长剑划了一个圈圈,剑光好似波浪一般,一圈圈的推进。
  金逐流笑道:“你这一招龙门三叠浪使得也算不坏。”声出剑发,其直如矢,但见一道白光,从那一圈圈的剑光之中穿进,宫秉藩这一招“龙门三叠浪”登时又给金逐流破了。
  金逐流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看看我的!”唰唰几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宫秉藩使出平生所学,竭力抵挡,但每一招都给金逐流抢占先机,宫秉藩只有招架的份儿。金逐流左手提着重物,他又不是用玄铁助攻,仅凭剑术取胜,不由得宫秉藩不暗暗佩服。
  金逐流喝道:“小心了!”青钢剑扬空一闪,剑光过处,把宫秉藩头上所戴的风帽削开两半,笑道:“你会挑人家的面纱,我也会削你的帽子!”
  宫秉藩平生以剑术自负,如今给金逐流劈开了头上的风帽,头皮一片沁凉,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倒纵出数丈开外,叹口气道:“罢了,罢了!阁下剑术精妙,宫某甘拜下风。请阁下留个万儿(名号)!”
  金逐流笑道:“我是个无名小卒,连千儿都没有,何况万儿?你想要报仇,日后若然有缘相遇,你随时碰上了我,我都愿意领教,决不推辞!”宫秉藩道:“好,阁下既然不屑下交,从今日起,宫某的名字也算是在江湖上抹去好啦。三年后,宫某若有寸进,当再找寻阁下。”宫秉藩这番话的意思即是要在三年之内隐姓埋名,勤练剑术,准备在三年之后,再出江湖,与金逐流一决雌雄。
  宫秉藩一走,树林里就只有金逐流和史红英二人了。史红英经过了一场剧战,娇喘吁吁,想要施展轻功避开,已是力所不能。此时她庐山真相已露,在金逐流的目光注视之下,躲又躲不开,不由得大是尴尬。
  金逐流笑道:“怎么样,如今你相信我是有诚意送还玄铁了吧?”
  史红英道:“多谢你拔剑相助,你究竟是什么人?”
  金逐流道:“你我虽然素不相识,但却有一位共同的朋友。我说出他的名字,或许你就不会见疑我了。”
  史红英怔了一怔,说道:“哦,我倒要听听,这人是谁?”
  金逐流道:“六合帮的记室李敦。”说话之间,偷看史红英的表情,只见史红英似是惊喜交集的模样,但却并无少女听得情郎名字的那种羞涩神态,而是落落大方的说道:“哦,我明白了。莫非你就是在徂徕山上打退青符道人救了李敦的那个小叫化?”
  金逐流道:“哦,这件事情你也知道了?不错,我正是那个小叫化。但那一次我可并不是存心救李敦的,不敢居功。”
  史红英道:“这是你和李敦之间的事情,你居功也好,不居功也好,与我无关。但你今日助我脱险,我总是要多谢你的。”心里觉得金逐流的说话颇是奇怪,不解他何以一再要和自己提及李敦。提及也罢了,还要和自己解释他的动机。
  金逐流笑道:“你已经多谢了一次了,不必再多谢啦。但有关李敦的消息,你却还没有问我呢。”
  史红英不觉又是一怔,半晌说道:“好吧,那我就问你,他现在怎么样了?躲在什么地方?”
  金逐流摊开双手,说道:“对不住,我只知道我和他分手的时候他是没病没痛。至于其他的消息,我是一概不知!”正是:
  如此蛾眉罕曾见,相逢一面已牵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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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分离最是怜孤影
  中伏何堪作楚囚

  史红英柳眉微蹙,心里想道:“这人说话七颠八倒,莫非是有神经病的?”于是说道:“你既然不知道他的消息,为何要我问你?”
  金逐流笑道:“难道你不关心李敦吗?照情理而论,我以为你是应该问我的。至于我知不知道,那是另外一回事。你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史红英笑了一笑,说道:“也算你说得有理。”话虽如此,其实史红英已是怕了金逐流的缠夹不清。
  金逐流道:“如何?你也认为我说得有理了吧?关于李敦之事,……喂喂,我还有话说呢,你怎么就要走了?你不关心李敦么?”
  史红英道:“不错,我是关心李敦的,你以为我应该问你,我也问过了,你既然不知道,那就请吧。恕我少陪了。”
  金逐流道:“不,不,我还有话说呢。我虽然不知道李敦的下落,但我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我可以帮忙你打听他的消息的。”
  史红英道:“不用你费神了,要打听我可以自己打听。我和你又不是一路,你有了什么消息,还要辗转托人来告诉我,这太麻烦了。”
  史红英歇息已过,便要上路。金逐流道:“且慢,且慢!”史红英道:“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可不要再谈李敦了,我怕了你的啰唆!”
  金逐流怔了一怔,笑道:“这次不提李敦了,但你可忘了一件事情了。”史红英皱眉道:“什么事情?”金逐流道:“这块玄铁呀,你忘记带走了。”
  史红英道:“玄铁我不要了,送给你吧。”
  金逐流道:“这就怪了,你千方百计要取这块玄铁,这又本来是你家的东西,怎么忽然又不要了?你不相信我是诚心送还你的。”
  史红英道:“相信。但我也是诚心要送给你的。”
  金逐流道:“这却为何?”
  史红英道:“唉,你这人真是纠缠不清,你一定要我和你说个明白?”
  金逐流道:“为了这块玄铁,我自己打了一架,帮你又打了一架。就看在这两场大打的份上,我请你给我说个明白也不为过吧?”
  史红英道:“好,你这么说,那我是非告诉你不可的了。这块玄铁是我哥哥要送上京去,给萨总管作寿礼的,这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愿意我的哥哥巴结萨总管,劝他不听,只好暗中截留他的礼物,你明白了吧?”
  金逐流道:“哦,原来你的用心正是与李敦一样。对不住,我又要提起他了。”
  这次史红英却只是点了点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接下去说道:“不错,那串珍珠也是我偷了来给李敦的,为的就是不想我的哥哥巴结那个什么萨总管。”
  金逐流道:“哦,这么说来倒是你主谋的了,你不怕你的哥哥知道?”
  史红英道:“我知道哥哥是会大发雷霆的,但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他的好,我想他会慢慢明白的。我是准备在偷了这块玄铁之后,躲过一些时候,待他气平了再去见他。”说至此处,蓦地心里想道:“我与这人素昧生平,为什么要把我心里想做的事情都告诉他?”
  金逐流道:“姑娘如此苦心,实是可敬。只是这块玄铁乃是稀世之宝,你给了我,不太可惜了么?”
  史红英道:“虽是稀世之宝,对我却无甚用处。我不是使剑的,何必占有它?你拿了去,以后可以找一个高明的铸剑师给你造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剑。”
  金逐流道:“多谢了。但你没有这块玄铁,却怎生向你哥哥交代?你总是要回去见他的呀!”
  史红英淡淡说道:“这就是我的事情了,不必你替我操心。”
  金逐流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当下讪讪的拿起那红漆匣子,说道:“好,你既然诚心送给我,我也只好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嗯,史姑娘,你上那儿?”金逐流本来是不想再问她的了,但在她临走之时,却还是禁不着要再问一句。
  史红英一面走一面说道:“咱们萍水相逢,多谢你拔剑相助之德,我也已经报答过了。各走各的,我用不着知道你的行止,你也何须问我的去处!”
  金逐流碰了她的钉子,大是尴尬,一时间口不择言,打了个哈哈说道:“哦,原来你送我这块玄铁其实乃是想还我的人情。”史红英傲然说道:“不错,我生平不愿受人恩惠。”金逐流道:“可惜你忘记了一件事情。”史红英道:“什么事情?”金逐流道:“你忘记了这块玄铁本来是在我的手中的,我若想要它,似乎用不着你送给我!”
  史红英勃然变色,说道:“好,那么阁下的大恩,以后我徐图报答就是!你可以让我走了吧?”
  金逐流连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史红英不理他的说话,一个劲儿的走,走得已经远了。在这样情形之下,金逐流若然再去追她,已是迹近无赖。而且史红英的轻功与他相差不远,金逐流手上提着百多斤重的玄铁,即使厚着面皮去追,只怕也是追不上她,只好罢了。
  金逐流目送她的背影走出了自己的视线之外,不知怎的忽有惘然若失之感!
  金逐流目送着史红英的背影,渐远渐隐,终于看不见了。金逐流心里自思:“不知她是去什么地方?恐怕就是去找李敦了吧?”忽地想起了史红英所说的那几句话:“咱们萍水相逢,我用不着知道你的行止,你也何须知道我去什么地方?”金逐流不觉瞿然一惊,哑然失笑,心道:“一点不错。这正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可是史红英的影子仍然盘旋在他的脑海,挥不去,抹不掉。她那明艳绝俗的姿容,超卓不凡的本领,落落大方的态度,……给金逐流的印象是太深刻了!金逐流在自嘲自笑之后,自己都不禁觉得奇怪起来,忽然间他发觉了自己心底的秘密,不由得心头颤栗,暗暗吃惊:“我刚才为什么几次三番和她提起李敦?哎,这难道不是在探测她的情意么?哼,哼!金逐流呀金逐流,你是在妒忌李敦了!”
  金逐流发觉了自己心底的秘密,惘惘前行!自思自责:“朋友妻,不可欺。李敦和你好歹也算得是个朋友了,为什么你老是在想着他的意中人?金逐流呀金逐流,你应该做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心里怎能有对不住朋友的念头!哎呀,你羞也不羞?”
  想至此处,金逐流满面通红。但走了一会,给冷风一吹,脑袋清醒了些,想道:“倘若这位史姑娘当真是李敦的妻子,我当然不该有非份之想。不是妻子,已是情人,我也不该插足其间。可是看她刚才的神态,她对李敦又似乎只是朋友的关心?”
  金逐流自思自想,对自己所下的这个“判断”,自己也不敢断定是对了还是错了。心里不觉又在想道:“不对,不对。这是董十三娘对圆海说的,董十三娘是她哥哥的情妇,她当然会知道他们的秘密,照她的说法,他们已然是情侣无疑了。这难道有假吗?而且,她能够把哥哥要送给萨福鼎的明珠偷给李敦,即使只是朋友,这份交情也是很不浅了。金逐流呀金逐流,你切不可以心存杂念了。”
  金逐流强自压抑下自己心中的胡思乱想,继续行程。可是他虽然勉强抑制了自己,不去再想史红英了,六合帮的事情,他却还是在想着的。六合帮的帮主史白都要给大内总管萨福鼎贺寿,而萨福鼎的寿期就在下月,距今不过一个多月了。金逐流心想:“我夺了六合帮的贺礼,不知史白都还会不会去给萨福鼎拜寿,我倒想去看一看。到了那天,江湖上的败类也必定有许多人去给萨福鼎祝寿的,趁这个机会,我去认识认识这些败类岂不正好?对,就这样办,趁这个热闹很是值得!”
  金逐流本来是准备遍游江南名胜,然后才北上京华的。如今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当然是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了。他从苏州北上,游了镇江的金山寺,再折而西下,从当涂附近的采石矶渡江。
  采石矶是南宋名将虞允文大破金兵之处,金逐流选择此地渡江,正是抱着怀古幽情,想凭弔当年的英雄事迹,用以消除自己的心中杂念。
  金逐流第一次来到长江之滨,放眼一望,只见大江东去,滚滚奔流,默念苏东坡的名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顿觉胸襟开阔。
  金逐流沿着江边走去,走了许久,找不着渡船。不禁有点奇怪,想道:“现在又不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怎的却没有渡船?”忽听得橹声咿哑,一条小船从芦苇丛中摇出来,船上的梢公问道:“客人可是要渡江么?”金逐流喜道:“正是。”急不及待,不等那小舟靠拢岸边,便跳上船去。
  金逐流那个红漆匣子内藏玄铁,有百多斤重,跳上船去,小船自不免摇晃起来,船头往下一沉。这梢公是个有经验的老手,“咦”了一声,露出诧异的神情,看了金逐流一眼,说道:“客官,你拿的是什么东西,这样沉重?”金逐流笑道:“总不会是金银珠宝就是了。你嫌我带的东西重,给你加倍的船钱就是。”梢公哈哈一笑,说道:“这倒无需,我当作是多搭一个人罢啦。渡江一次,一钱银子,一个人两个人都是一样。我怕的只是你带了贵重的东西,若然失事,我担当不起。”金逐流道:“今日风平浪静,我看是不会失事的吧?”那梢公道:“客官有所不知,长江上新近来了一股水寇,时不时有抢掠民船之时。你带的是什么东西,可以说给我听吗?”金逐流只怕他不肯渡他过江,笑道:“你不用担心,出了事我不怨你。我带的东西强盗抢了也没用处的,说给你听你也不知道。”金逐流虽然觉得这个梢公未免有点多事,但也只道他是小心谨慎,并未疑及其他。殊不知这梢公正是欲擒先纵,好让金逐流放心搭他这条船的。
  船到中流,金逐流豪兴遄发,放声吟道:“雪洗虏尘净,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忆当年,周兴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这是南宋词人张于湖写的“水调歌头”,正是当年他在采石矶战役之后,写来歌颂虞允文的。
  此词写宋军大捷,“雪洗虏尘静”之后,凯歌高奏,笑看吴钩的景象与豪情。词中把虞允文比作赤壁破曹的周瑜,淝水歼秦的谢玄,同样建树了千秋的勋业。尽管物换星移,沧桑变幻,“矶头落照”,“桥边衰草”,古人的英雄事业已成陈迹,但他们以弱胜强的抗敌精神还在鼓舞着今人。词雄意深,不愧是一首传诵千古的佳作。
  金逐流放歌之后,这才发觉小舟似乎缓慢下来。把眼一看,只是那梢公正在回转头来,望着自己,侧着耳朵,还似乎是在倾听的模样。金逐流笑道:“老梢公,你也懂得这首词么?”梢公笑道:“我只懂得撑船划艇,那里懂得什么饼呀‘(食+兹)’(当地人称糕点为(食+兹))呀。相公真好雅兴,我只怕引来了贼人。”金逐流道:“怕什么?”边说边拿起了小几上的茶壶,却找不到茶杯。
  梢公说道:“这壶茶是刚才冲的,想必还热。相公你口渴自己斟吧。你若不嫌腌臜,请用我的茶碗。”原来船家喝茶,乃是用饭碗代替茶杯的。
  金逐流正是感到有点口渴,遂拿起了那梢公的饭碗倒茶,碗底似乎有点茶渍,金逐流是个随随便便的人,不耐烦刮去那点茶渍,斟了茶就端起来喝了。
  就在他喝茶的时候,天上正刮起了风,那梢公拖长了声音道:“哎,变天啦!”金逐流见他一直在注视着自己,说话的时候,目光更显得异样,声音也有些抖颤,一种既惊且喜的心情令人一听就感觉得到。
  金逐流心念方动,只听得那梢公已在拍掌叫道:“倒也!倒也!”可是金逐流并没倒下,而是在冷笑说道:“原来你就是贼人!哼,你这碗毒茶,焉能害得了我?”伸出中指,戟指一笃,一股热腾腾的水线从指端喷射出来。原来金逐流发觉得早,不待毒药发作,便以上乘的内功把那碗毒茶压挤到了指端,喷射出来。
  梢公一个侧身,手脚亦已给热茶溅着,火辣辣作痛,幸而皮肤未破,不至于中毒。梢公霍地站了起来,提起铁桨,向金逐流当头便击,纵声笑道:“不错,我就是贼人,你现在知道,已经迟了!”
  金逐流笑道:“凭你这点本领,要想害我,那还差得太远!”举起红漆匣子一格,匣子里是藏着百多斤重的玄铁的,这梢公焉能抵挡得住?喀喇声响,那柄包着厚厚铁皮的桨也折断了。
  可是这个梢公的本领却也不如金逐流想像的那样不济,铁桨折断,他居然没给震倒。不过,他也当然知道不是金逐流的对手的了。
  那梢公脚点船头,身形飞起,在飞身跃起之际,还反手发出三柄飞刀。金逐流舞动那个匣子,准备格打飞刀,却不料那三柄飞刀都不是用来打他的,只听得“(口+克)嚓”一声,船上的那枝桅杆已是断为三截。原来这梢公明知飞刀伤不了金逐流,故而另施诡计,斩断船上的桅杆,叫这只船无法前进。他三柄飞刀,同时斫着桅杆,桅杆断为三截,却只是发出一声“(口+克)嚓”的声响,使得飞刀的本领也算得是十分高明的了。
  待到金逐流省觉,要去抓那梢公之时,桅杆已断,梢公亦已跳下了江中。
  江面刮起了风,水平如镜的江心登时波翻浪涌,小船上的桅杆已给斩断,风帆卸了下来,这只小船在急流中变得无头苍蝇似的,团团打转。
  金逐流是在海岛上长大的,经常出海游玩,当然懂得驾船,可是铁桨亦已断了,而且连断桨也给那梢公抛下江中去了,却用什么驾船。
  金逐流人急智生,一面用“千斤坠”的重身法定着小船,一面用手代桨,划水前进。此时他是逆水行舟,用手掌来拨浪前进,当然甚为吃力,但毕竟也是在缓缓前进了。
  风涛交作之中夹着“格格”的声响,这是木头碎裂的声音。金逐流吃了一惊,心道:“莫非这梢公在捣鬼?”心念未已,果然便看见船底裂开一洞,江水汩汩冒上船舱。原来这梢公精通水性,是长江有名的水鬼,他果然是伏在船底凿船。
  金逐流不动声色,突然把双脚一撑,船头打横掉转,金逐流大喝一声,一掌就向江面击下。
  船头突然掉转,潜伏在船底的梢公一时未来得及跟着转身,失了掩护,给金逐流的劈空掌力一震,登时不由得他不在水底钻了出来,躺在水面像一条死鱼似的,双眼翻白,呼呼喘气。还幸是隔着一重水面,否则这梢公已是要给震得五脏俱伤。
  梢公躺在江面上仰泳,此时他已是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但求能够逃生已是万幸,当然是不能再去弄沉金逐流这条小船了。仰泳可以较少用力,但在狂涛骇浪之中,这梢公也只有在风浪中挣扎的份儿,眼看是支持不了多久就要惨遭灭顶之祸的了。
  金逐流冷笑道:“你这叫做害人不成反害己,嘿,嘿,你准备去赴龙王爷爷的约会吧!”但在狂涛骇浪之中,金逐流这只小船已经渗水,裂口还在扩大,眼看也是支持不了多久的了。金逐流本来可以跳水逃生,但却没有把握游得过长江,而且他也舍不得那块玄铁。
  风狂浪大,金逐流空着双手都没把握游过长江,带着沉重的玄铁,当然更是游不过去的了。这玄铁乃是稀世之珍,若然任它沉埋江底,金逐流又不舍得。
  正自踌躇不决,忽见一艘大船顺流而下,疾如奔马,金逐流生怕错过,连忙跳出船头,挥舞双手叫道:“救人呀!”就在这时,那躺在水面仰水的梢公也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叫喊。
  那艘大船缓慢下来,船头上站出一个粗豪的汉子,哈哈一笑,说道:“不错,我是要救人!”把一条绳索抛出,足有四五丈长,刚好抛到那梢公的身旁,梢公一抓抓着绳索,那粗豪的汉子喝道:“起!”长绳一收,把那个梢公扯上了大船。
  金逐流怔了一怔,叫道:“这个是贼人,我是给他害的,快来救我!”那粗豪汉子放下了梢公,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少安毋躁,我就来救你了。哈哈,冲着你这块玄铁,我还能不救你吗?”
  粗豪汉子把手一挥,蓦然间只听得噼啪连声,火蛇飞舞,在这大船上一枝接着一枝的火箭射了出来,每一枝火箭,都是射上了金逐流的这艘小船。金逐流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大船上的人和这梢公是一伙的。他向他们求救,正好给了他们以落井下石的机会。
  金逐流打落了几枝迎面射来的火箭,但总不能打落所有射来的火箭。带着熊熊火焰的蛇焰箭落在船板上,落在这张卸下的风帆上,甚至还有两枝火箭射进了船舱。金逐流扑灭得了东面的火头,扑灭不了西面的火头,不消片刻,这艘小船已是燃烧起来。
  船底的那个漏洞也正在扩大,金逐流忙于救火,顾不得堵塞漏洞,转眼间船舱里的水已经浸过了他的膝盖,水火夹攻之下,金逐流除了弃舟而逃之外,是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艘大船和金逐流这艘小船的距离在十丈开外,金逐流若是游泳过去,只怕未到中途,就要给船上的乱箭射死。
  好个金逐流,当真是艺高胆大,在这生死存亡之际,突然给他想到了一个极为冒险的主意,他要仗着自己卓绝的轻功,夺那艘大船!
  金逐流提起了那个红漆匣子,朗声说道:“你不过是想要这块玄铁而已,这个容易,给你就是!”振臂一抛,那个匣子带着呼呼风响,向大船上站在船头的那个粗豪汉子迎面飞去。
  金逐流左手抛出匣子,右手已是拆下了一块船板,那块船板则抛下江中。
  原来金逐流是要利用这块船板作为踏脚板,以便跳上那艘大船的。两船之间的距离有十多丈,金逐流的轻功再好,也必须分作两次,才能跳上那艘大船。
  大船上那个粗豪汉子双臂一伸,接下了金逐流抛过来的玄铁,笑道:“好,多谢你了!”笑声未已,蹬、蹬、蹬的就接连退了几步。船舱里有个人出来,双掌抵着他的背心,他才幸免跌倒。不过,他毕竟还是把这块沉重的玄铁接下了,而且并没有受伤,足见功力之高,比金逐流也并没相差多少。
  就在此时,金逐流从小船上腾身飞去,俨如掠波海燕,快得难以形容。那块船板刚刚落下江心,他亦已是跟着落下。船板还没有给波浪卷去,只见他的脚尖轻轻一点,登时又似皮球般弹起来,身形如箭,扑上大船!
  船舱里有个人抢出船头,就是刚才用双掌抵住那粗豪汉子背心的那个人,抢出船头,猛地喝道:“好小子,原来是你!下去吧!”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江海天嫁女那天,曾败在金逐流手下的那个文道庄。
  文道庄那次败给金逐流,是败在招数不如,若论功力,他还稍稍在金逐流之上。此时金逐流身子悬空,脚尖还未曾点着船头,文道庄已是使出“三象神功”,双掌并推,要把金逐流从半空击落,推下长江!
  金逐流一招“弯弓射雕”,半空中“鹞子翻身”,双臂斜分,俨如雁翅,右掌骈指如戟,戳向文道庄额角的太阳穴,左掌如刀,用的则是个“劈”字诀迳向文道庄的琵琶骨劈下来。
  这一招两式乃是攻敌之所必救,也正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倘若是在平地上单打独斗,文道庄还当真不敢和他硬拼,非得闪避不可。可是此时金逐流身子悬空,文道庄占了以静制动的便宜。只要挡得一招,不让金逐流下船头,就可以将他挤下江去。二来文道庄并非单打独斗,他还有那个盗魁(粗豪汉子)帮忙。文道庄胜算在操,于是也就一步不让了。
  那盗魁接下了红漆匣子,退后三步,稳步身形,立即退而复上,正好迎着扑上船来的金逐流。盗魁就用这个装着玄铁的匣子作为武器,向金逐流猛击。
  如此一来,金逐流就不能用双手都对付文道庄了,百忙中他只好迅速变招,双掌斜分,分敌二人。
  文道庄的功力本来就是稍稍在金逐流之上,金逐流以一掌之力敌他双掌,自是抵敌不住,何况还有那个盗魁,功力与金逐流相差不了多少,而且他用作武器打来的那块玄铁,又是沉重非常。只听得两声闷雷也似的声响,金逐流在两大高手夹击之下,便似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半空中一个翻身,跌下了长江。
  金逐流虽然精通水性,但因同时遭受两大高手的掌力所击,跌下江中,又受波浪冲击,饶是他内功深厚,未受内伤,亦已是差不多就要昏迷了。
  迷迷糊糊中金逐流隐隐听得有“卜通”“卜通”的跳水声,想是那船上的人跳下来捉他。金逐流强自闭了气,拔出剑来在水中乱舞。那盗魁在船上喝道:“让这小子多灌几口水,慢慢的消遣他!”金逐流精疲力竭,虽然已是极力忍耐,也不能不张开口透气,果然在喝了几口水之后,便即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逐流悠悠醒转,眼前一片漆黑,伸手摸索,摸着了冰冷的石壁,这才发觉自己已是被囚在一间石室。
  金逐流定了定神,心里想道:“奇怪,他们竟没有给我加上镣铐。”耳朵贴在墙上一听,隐隐听得外面有脚步声走来走去,想必就是看守他的匪徒。
  金逐流心想:“且待我养足了气力再说。”他感觉四肢无力,只道是疲劳未曾恢复的原故,不料坐下来试一运气,只觉腹中似是空空荡荡,真气竟是无法运行。金逐流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本来是准备养足气力之后,仗着自己深厚的内功,破门而出的。如今功力全消,已是废人一个,纵有十八般武艺,也是难以运用的了。
  忽听得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停在门前,其中一个说道:“里面似有声息,敢情是这小子醒了。咱们进去看看。”另一个道:“怕不会这样快就醒的吧?”那人道:“你不知道,这小子是个非凡人物,论理是不会这样快醒的,不过对他可说不定。舵主吩咐,待他一醒,就要提他去问话的。”他的伙伴道:“好,那就进去瞧瞧吧。”
  金逐流闭了眼睛装作熟睡,那两个看守一个举灯在他面前一照,另一个还不放心,又朝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试试。金逐流忍住了气,闷不作声,心里想道:“待我恢复了武功,叫你这两个小贼知道我的厉害!”可是他的功力何以突然消失,连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是否能够恢复武功,心中其实毫无把握。
  那两个看守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就在门外议论。一个说道:“这小子是什么人,咱们的舵主这样看重他,叫咱们两个不得好睡,整夜要服侍他。”
  另一人道:“哦,你还不知道这小子是谁?”
  那人道:“听说窦老大很吃了他的亏,要不是咱们舵主及时赶到,他几乎命丧长江。”窦老大即是暗算金逐流的那个梢公。
  他的同伴笑道:“窦老大算得什么,六合帮的董十三娘和圆海,青龙白虎两帮的帮主,加上了红缨会的宫秉藩,都曾吃了他的亏呢!”
  那个看守吃了一惊,说道:“这么厉害!他到底是什么人?”
  “金世遗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那看守笑道:“你当我是初出道的雏儿么,金世遗大名鼎鼎,我岂有不知之理?二十年前,他打遍天下无敌手。如今连他的徒弟江海天也是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了。不过,听说金世遗已经失踪多年,与这小子有什么关系?”
  “金世遗就是这小子的父亲。”
  那看守吃了一惊,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如此了得!但我却不明白咱们的舵主为何不杀了他,不怕他逃出去报仇吗?”
  他的伙伴笑道:“这个你倒不用担心,这小子纵是天大神通,如今也是插翅难逃的了。咱们的舵主是为了六合帮的关系才不杀他的。”
  那看守诧道:“他不是六合帮的仇人吗?”
  他的伙伴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六合帮帮主的妹妹私逃出帮,你知道吗?”
  “这又怎样?”
  “听说就是跟这小子私逃的,史白都要着落在这小子的身上找回他的妹妹的,已经知照各个帮会,代为查缉,咱们的舵主与史白都交情非浅,如今捉获这个小子,当然要送给六合帮发落,怎能就杀了他?”
  金逐流听到这里,暗暗骂了一句“胡说八道”。心里想道:“我受诬赖不打紧,这谣言传到了李敦的耳朵里可不好听。这史白都也真是糊涂,妹妹爱上了什么人也不知道。”
  那看守说道:“唔,这个道理我明白了。可是为什么姓金这小子如今是插翅难逃,我却还未明白。”
  他的伙伴道:“文岛主有一种祖传秘药名叫酥骨散,可以按照所服的份量,减削对方的功力,若是服了一茶匙,多好的内功也会化为乌有。这小子在被捉上船的时候,文岛主就把一茶匙的酥骨散溶化在茶水之中,灌他喝了。你当时不在场,难怪你不知道。”歇了一歇,接着又笑道:“要不是他服了酥骨散,你想咱们的舵主怎敢让他不带手镣脚铐,又怎敢放心咱们两个看守他?”
  金逐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着了文道庄的暗算。他暗暗咒骂文道庄的卑鄙,但心里却又因此燃起了一线希望,在他知道了所服的是酥骨散之后。
  原来他的父亲金世遗当年初识文道庄的叔父文廷璧之时,也曾着过文廷璧的暗算。文廷璧骗他服了酥骨散,才迫他较量武功,把金世遗折磨得死去活来。(事详“冰河洗剑录”)
  金世遗受了这次折磨,痛定思痛,终于给他钻研出一种可以对付酥骨散化功的吐纳方法。
  当下金逐流就按照他父亲所传的方法,盘膝打坐,意存丹田,放慢呼吸,将真气一点一滴的凝聚起来。
  过了大约半支香的时刻,金逐流的真气已是可以运行无阻。不过由于他服食的酥骨散的份量过多,真气只能一点一滴的凝聚,要急也急不来。此时他虽然可以运气无阻,功力却只不过才恢复了一两分的光景。
  金逐流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心里想道:“但盼在这两个时辰之内,可千万别给他们发觉才好。”他估计要完全恢复原来的功力,至少也得两个时辰。
  心念未已,忽听得又有一个人走来,说道:“钱大,舵主叫你。我替你一回儿。”声音非常熟悉,原来是文道庄的儿子文胜中。
  金逐流吃了一惊,心道:“他的身份是客人,何以却要他来这里看守?”
  钱大就是那个讲述金逐流来历的看守,他是舵主的心腹,人很机灵。金逐流所疑心的他也曾想到了,说道:“文公子,这我怎么敢当?你是贵客,岂能要你替我看守?”
  文胜中笑道:“这是我自告奋勇来的,你无须过意不去。听说这小子连败武林许多高手,我来瞧瞧他长的什么模样,是三头还是六臂?”
  钱大以为他只是好奇,笑道:“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子罢了。并没有红眉毛、绿眼睛,相貌一点也不凶恶,倒像是个读书的斯文人呢。”心里想道:“文岛主是舵主的上宾,这次捉获这个小子,还都是靠了他的帮忙。他的儿子来这里看守,决不至于有什疏失。”于是谢过了文胜中,也就放心走了。
  钱大所顾虑的“疏失”,只是怕金逐流逃走而已。金逐流已是服了酥骨散的,要想逃走,除非是看守的人私自放他,文胜中当然是决计不会私自放他的,所以钱大很是放心。殊不知文胜中虽然不会私放金逐流,但却是要来暗害他的。
  原来文胜中早已是含恨在心,要报私仇的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还焉肯放过金逐流?只是碍于六合帮的关系,此间的海沙帮帮主要把金逐流送去给史白都发落,文胜中不敢公然加害,剩下的就只有暗箭伤人一途。他是想在造成既成事实之后,叫海沙帮的帮主无可奈何。这个钱大是帮主的心腹,人又比较机灵,因此他要借故将他调开。
  钱大走开之后,文胜中对留下的那个看守道:“打开门让我进去瞧瞧。”这人只是帮中的一个小脚色,不敢不依,应了一个“是”字,便打开牢门,陪文胜中进去。文胜中做事倒是极为谨慎,明知金逐流是服了酥骨散的,也不敢丝毫大意,一进了石窟,立即便点燃了火折子,同时拔剑防身。
  火光一亮,只见金逐流靠着墙角,低头闭目,“呼噜呼噜”的打着鼾,那看守笑道:“令叔的酥骨散真是厉害,他已熟睡了十二个时辰了,依然未醒!”
  文胜中“哼”了一声,冷笑说道:“金逐流,这次看你还逃得出我的掌心?”唰的一剑就刺过去,那看守大吃一惊,叫道:“文相公,不,不可!”文胜中笑道:“你别慌,我不是要他性命!”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剑已是刺到了金逐流的身上。
  只听到“叮”的一声,说也奇怪,分明是刺在金逐流的身上,却似刺中了一块石头。原来金逐流早已料准文胜中不敢伤他的性命,要暗算的话,一定是挑穿他的琵琶骨,文胜中一剑刺来,他一个沉肩缩肘,肩上的衣服鼓起,这一剑刺穿了他那衣裳,刺着了石壁。金逐流功力未复,只能使用巧计。他拿捏时候的准确,也当真是妙到毫巅。
  文胜中剑尖嵌石,身躯不禁前倾。金逐流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马上就点了两个人的穴道。
  那个看守给他点着了穴道,登时就跌倒了。文胜中则只是闷哼一声,晃了两晃,却没有跌倒。原来金逐流的功力只是恢复一两分,用来对付那个看守是绰绰有余,对付文胜中则还嫌不足,封闭不了他的穴道。
  文胜中闷哼一声,长剑脱手,猛的就是一掌,他应变也随机警,可是双掌一交,他仍然是敌不过金逐流的掌力。金逐流把他击晕,再补上一指,用独门手法点了他的“巨阕”“玉枕”“璇玑”三处大穴。
  金逐流笑道:“没出息的小子,连暗算别人的能奈都没有。嘿,嘿,现在是你逃不出我的掌心了!”正在得意,忽地心头一震,只觉四肢无力,再也笑不出来。
  原来金逐流与文胜中拼了一掌,所用的气力已是超过了本身的限度。跟着又使用独门的重手法封闭文胜中的三处大穴,真力消耗更多。当时不觉得,待到敌人一倒,他的精神松懈下来,恶劣的效果立即就现出来了!他发觉自己辛辛苦苦所凝聚的那点真气,已是消耗得干干净净!
  金逐流暗暗叫声“苦也!”要知文胜中在这里出了事,不久一定会给发觉,那个钱大不久也要回来。而金逐流要完全恢复功力,都至少还得两个时辰。时间迫促,怎容得他再打坐运功?
  正自着急,忽见有个影子在石窟外门一晃即过,金逐流都未曾看得清楚,那人已是抛了一件东西进来。正是:
  黑牢囚侠士,暗室现红妆。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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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诧见残脂逃黑狱
  变来解药戏魔头

  “卜”的一声响,那件东西正好落在金逐流的脚边。金逐流拾起来一看,只见是一个五寸来长的小盒子,是黄杨木造的,反过来一看,光滑的底面写有两个红字:解药!盒子未曾打开,一缕淡淡的似是脂粉的香气已是透了出来。
  金逐流惊疑不定,把盒子拿到是光亮的地方,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颗碧绿色的药丸,盒底一抹殷红。金逐流用指甲刮了一点残渍,仔细辨认,原来乃是胭脂。金逐流方始明白,这是女人用的胭脂盒子,盒子上那两个红字就是用盒子里的胭脂写的,想必刚才那个人在仓猝之间找不到笔墨,因此匆匆忙忙的就蘸了胭脂写字了。
  “难道这就是酥骨散的解药?解药却何故装在胭脂盒里?”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太过离奇,金逐流怎也猜想不透。抛这盒子进来的那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刚才也没有看得清楚。
  按说倘若是酥骨散的解药,那只能就是文道庄才会有的了。文道庄当然是不会把解药抛给他的。那么是这个人偷来的了?可是他既然有心来赠解药,却又何以不肯露面相见?
  疑团塞胸,百思莫解。但别的疑问不解也还罢了,最紧要的一点却是必须判断准确的:这解药是真是假?
  时间不容许金逐流仔细推敲,他想了一想,心道:“即使是毒药,最多不过一死而已。反正我现在功力已失,也是难以逃出魔窟的了。何况那人若要害我,也无须使用毒药。”于是决意冒险一试,便把那颗药丸吞了下去。
  不过片刻,只觉一缕热气从丹田升起,金逐流喜出望外,知道了果然是解药。当下金逐流再按他父亲所教的吐纳方法,运气三转,试了一试,功力虽然未曾完全恢复,亦已恢复了七八成了。
  石窟的铁门早已给那看守打开,金逐流此时的功力又已恢复,本来他可以逃走的,但他却不愿就这么样的逃走。他要报文道庄的一掌之仇,他也要取回那块玄铁。
  金逐流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当然他也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他现在是陷身魔窟,孤掌难鸣。但是他却想到了一个巧妙的主意。
  文胜中已经被他点了穴道,是可以任凭他摆布的了。不过他却并不想把文胜中作为人质,这个办法他认为还是笨拙了些。金逐流想到了一个可以说是十分恶作剧的主意。
  金逐流把文胜中翻了个身,让他脸朝天的躺着,笑道:“多谢你来探我,我应当好好的招待招待你才行。”说罢,脱下鞋子,在脚板底搓了几搓,搓出几团弹丸般大小的泥垢,把文胜中下巴一捏,文胜中的嘴巴不由自己的张了开来。金逐流就把那几丸泥垢都塞过了他的嘴巴。金逐流是从水底捞起来的,污泥浊水都未洗涤,从那脚板底搓出来的泥丸,其腥臭可想而知!文胜中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但味觉却是并未消失的,腥臭的气味冲得他五脏六腑全造了反,喉头咯咯作响,想吐又吐不出来。
  金逐流笑道:“味道怎样,比得上封家的佳肴美酒吧?”边说边剥下了文胜中的衣裳,和文胜中换了穿着,又笑道:“这是你的拿手好戏,我记得你是曾经这样捉弄过秦元浩的。我如今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可不要生气。”
  金逐流炮制了文胜中,回过来再炮制那个看守。这看守本来是脸朝天的躺着的,金逐流却把他翻转过来,让他背脊朝天,笑道:“你不必害怕,我踢你一脚,包你舒服得多!”说罢一脚朝他屁股踢去,这看守本来是给点了麻穴和哑穴的,给他一踢,却“呵呀”一声,叫得出来了。原来这个看守正是踢过金逐流屁股的那个看守,不过,如今金逐流踢他屁股,却不是完全为了报仇,而是给他解穴的。
  金逐流这一脚气力不小,这看守的穴道虽然解了,却是麻辣辣的好不难受。金逐流一把将他提了过来,在他耳边沉声喝道:“不许叫嚷,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否则我就要加上利息了!”
  这看守强忍辣痛,心里十分害怕,想道:“这小魔头不知还有什么狠毒的手段?我落在他的手里,没奈何,只好听他的话了。”于是不敢作声,点了点头。
  金逐流和他手挽着手,说道:“往前带路吧!”这看守吓了一跳,低声说道:“你要我带你逃走?这是千万不行的,里里外外有七八重看守呢!出口之处,还有机关陷穽,连我也不知道。”
  金逐流道:“谁说我要你逃走?我要找你的舵主算账!”看守又是一惊,说道:“小祖宗,你别害我,我给你磕头!”金逐流道:“你别慌,我只是要你带我到他的住所外面,不必你进去。”看守还是犹疑,金逐流冷笑道:“你只怕你的舵主的刑罚,就不怕我不成?告诉你,你的舵主最多把你一刀杀掉,我炮制你,可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这看守暗自思量:“我只是给他指点舵主的住所,未必就会给人发觉,事后也还可以抵赖。嗯,‘好汉’可不能吃眼前之亏。”
  那看守无可奈何,只好哭丧着脸道:“好啦,小祖宗,你要怎么样,我依你就是。”金逐流哈哈一笑,说道:“看你这声小祖宗的份上,你这条小命,我一定给你保全。”于是押着那个看守,走出开门。
  此时已是三更时份,天上一弯新月,月色并不怎样明朗。他们这个海砂帮是做贩卖私盐的生意的,在大江南北各个帮会之中最为富有。总舵所在,建有一个大花园,占地数亩,亭台楼阁,假山荷池,星罗棋布,应有尽有。囚禁金逐流这个石窟,就在花园的一角。这个看守熟识道路,带领着金逐流,穿花丛,绕假山,拣僻静的处所行走,避过巡逻。月色朦胧,金逐流穿的又是文胜中的衣裳,更加上有那个看守陪伴着他,因此即使有一两个巡逻的帮丁瞧见他们的影子,也绝对认不出是金逐流。
  在路上金逐流简单的问了那个看守几个问题,这才知道这个海砂帮的帮主名叫沙千峰,与六合帮的帮主史白都是八拜之交。文道庄父子来此已有数天,据说是要邀约沙千峰一同上京给大内总管萨福鼎祝寿的。金逐流心里想道:“原来都是一丘之貉,想要巴结朝中贵人。好呀,我偏要叫他们不能如愿,非得闹它一个痛快不可!玄铁固然要拿回来,文道庄这厮,更是要戏弄个够。”
  金逐流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要怎样戏弄文道庄的了。想到得意之处,不知不觉的“咭”一声笑出来。那看守吃了一惊,悄声说道:“小祖宗,你别声张好不好?”
  话犹未了,忽见火光一亮,有个人打着灯笼走过来,说道:“张小三,原来是你,倒教我吓了一跳。你们谈什么谈得这样高兴啊?”
  这个人是帮中的厨子,手里提着一个有盖的竹篮子,鸡肉的香味封闭不住,从缝罅中洋溢出来。原来是沙千峰和文道庄要吃宵夜,厨房里给他做了一只“教化鸡”,连同几样精美的小菜,叫这个厨子给他们送去。
  这厨子是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提着灯笼的,他首先认出了看守,跟着烛光照到金逐流的面上,这厨子认不得金逐流,“咦”了一声,说道:“这位兄弟是新来的吗?”金逐流笑道:“不错,我还没有试过你的手艺,让我尝尝吧!”倏的就点了这厨子的穴道,灭了灯笼,抢过篮子,把厨子塞进假山洞里。
  金逐流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我枉自做了几个月的小叫化,如今才吃到了正宗的教化鸡。”他已有十二个时辰未进饮食,正自觉得肚饿,把这份丰富的宵夜吃了,肚饱身暖,登时精神奕奕,气力也完全恢复了。
  那只教化鸡已经吃完,金逐流还舍不得抛弃,拿着已经吃光了肉的鸡腿,啃那骨头,一面啃一面笑道:“好香,好香!连骨头都是香的!”那个看守担心给人发现,看看金逐流这副馋相,却是想笑也笑不出来。此时他们已是绕过一座假山,前面竹林之中隐隐现出红楼一角,碧纱窗外,透出灯光。那看守如释重负,停下脚步,悄声说道:“到了,到了!沙舵主和文岛主就是在这座楼中。”金逐流道:“好,多谢你了。这鸡腿很好吃,你也尝一点吧!”反手一指,就用那根鸡骨点了看守的穴道。不过用的不是重手法,只须过三两个时辰,穴道就会自解的。
  翠竹红楼,花明月暗,构成了一幅幽美的图画。金逐流心里想道:“沙千峰这家伙倒是很会享福,可惜这样幽雅的处所给他糟塌了。不过也幸亏有这片竹林,省却我许多气力。”要知文道庄的武学造诣甚高,并不在金逐流之下,如果那座红楼前面是空荡荡的一片,金逐流一定会给他们发觉,虽说金逐流本来就准备要和他们交手,但若过早给人发觉,却是与他计划不符。
  仗着那片竹林掩护,金逐流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到楼前。此时刚好听得沙千峰在斥骂那个“擅离职守”的钱大:“是谁叫你回来的?你在帮中这许多年,怎的连规矩都忘记了?我没派人给你换班,你怎么可以私自回来?”钱大吃了一惊,嗫嗫嚅嚅的说道:“是文公子传下你的命令,叫我来回话的。文公子现在正在替我看守。”
  沙千峰怔了一怔,道:“吓,是文公子叫你回来的吗?”文道庄说道:“哦,我明白了,想必是中儿对你刚才的说话听得不大清楚,你叫他去问钱大,他却以为是你要钱大来向你回话了。好吧,你不放心让他看守,我去叫他回来就是。”知子莫若父,文道庄当然想得到他的儿子是要去暗害金逐流,连忙给儿子掩饰。金逐流在长江被擒之际,文胜中并不在场,他刚才向沙千峰问起金逐流的情况,沙千峰是曾叫过他自己去问钱大。
  沙千峰起了一点怀疑,不过碍着文道庄的面子,只好说道:“令郎看守,我岂有不放心的?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令郎屈居看守之职呀!钱大,你马上回去,请文公子回来。”钱大答了一个“是”字,便即下楼。文道庄道:“我和你一道去吧。中儿太糊涂了,我也应该教训教训他。”沙千峰道:“笑话,笑话!一点点小事,岂能劳烦岛主?令郎也并没有什么过错,你这样郑重其事的去唤他回来,反要把他吓慌了。”沙千峰那里知道文道庄乃是另有用意。
  金逐流心里暗暗好笑,想道:“等下就有好戏看了!”趁着钱大下楼的时候,他却一个飞身上了楼。
  金逐流以绝顶轻功从楼房侧面的暗角飞身而上,钱大正在下楼,丝毫也没知觉。而钱大的脚步声又正好替他作了掩护,否则他虽然轻功超妙,但总不免有点衣襟带风之声可能会给文道庄察觉。
  其实,文道庄此时正在担着心事,即使没有钱大的脚步声替金逐流掩护,他也不会察觉的。他担心的是:“倘若中儿不识分寸,伤了那小子的性命,在史白都的面前可是不好交待;而且也要令到沙帮主为难了!不过中儿大约也还不至于这样不懂事吧?”
  沙千峰道:“文岛主不必挂心,决不至于出事的。那小子不是服了你的酥骨散吗?”他只当文道庄是放心不下他的儿子在那里看守。
  文道庄不愿让他看破心事,不露痕迹的笑道:“那小子当然是插翼难飞的了。不过,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金逐流此时正躲在后窗,听了这话,不觉心里又是暗暗好笑:“你说我插翼难飞,我却偏偏‘飞’到了你的身边了!”
  沙千峰诧道:“既然那小子已是插翼难飞!文岛主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文道庄道:“我不是担心他在这里逃得脱,我是担心将他送到了六合帮之后,那么咱们可就管不着他了!”
  沙千峰笑道:“哦,原来你是怕史白都的妹子替他说情,史白都会将他放了。”
  文道庄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有此顾虑。”
  沙千峰笑道:“那你可不用担心了。古人说:‘红颜祸水’,史白都的妹子就是‘祸水’,那个男子惹上了她都要遭殃。只除了一个人。”
  文道庄道:“这却为何?那个人又是谁?”
  沙千峰道:“你不知道,史白都有心将妹子许配给帅孟雄,双方已有信使往还,只是婚事尚未论成。所以除了帅孟雄之外,谁要是想吃这块天鹅肉的,必定要遭杀身之祸!”
  金逐流心里想道:“帅孟雄这名字好熟!”急切间未曾想起,只听得文道庄已在问道:“帅孟雄?嗯,可就是伤了竺尚父的那个人吗?”
  沙千峰道:“正是。帅孟雄伤了竺尚父,替朝廷夺回了西昌,‘圣眷’正隆呢!所以史白都都要巴结他。”接着哈哈笑道:“你想竺尚父号称天下第二高手,尚且给帅孟雄伤了,再加上一个六合帮的帮主史白都,谁能惹得起他们?史白都只是想从那姓金的小子口中,问出他妹子的下落,因此才不许咱们杀他。待他问出口供之后,他自己就一定会亲手杀那小子的。他要妹子嫁给帅孟雄,岂能让她的情郎活在世上?”
  金逐流大叹倒霉,心里想道:“岂有此理!这真是未吃羊肉先惹了一身骚。我与史红英只不过见上一面,他们竟然就把我当作是她的情人了。但史白都这厮也太是卑鄙,他自己要巴结萨福鼎也还罢了,却连妹妹也想当作礼物送给别人。不知史红英知道了此事没有?哼,反正他们已经是把我误会的了,我也不怕人家蜚短流长,非惹一惹那史白都和帅孟雄不可!看看他们能给我降些什么灾殃?”
  文道庄听了沙千峰的言语,哈哈一笑,说道:“这么说这姓金的小子是死定的了!”沙千峰道:“当然。所以我准备明天就把他送到六合帮去,省却咱们要派人看守他。”
  文道庄装作漫不经意的说道:“你只打算把金逐流这小子送去吗?”沙千峰怔了一怔,说道:“你的意思可是在问那块玄铁?”文道庄道:“不错,那块玄铁你归不归还六合帮呢?”
  沙千峰沉吟半晌,说道:“按道理我是应该归还六合帮的,但说老实话,我却实在是有点舍不得这件宝贝。”
  文道庄道:“那你打算怎样办?”
  沙千峰道:“我可以推说这块玄铁已经给金逐流这小子抛下长江了。我的手下人不会泄漏出去的。”
  文道庄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人多嘴杂,只怕也不容易遮瞒吧?”
  沙千峰猛然一省,说道:“这就要靠老哥帮忙了。那块玄铁咱们两人分了吧。我看那块玄铁有一百多斤重,铸成两柄宝剑也可以的。”
  文道庄摇了摇手,笑道:“沙兄休要误会,我并不是想要分你的宝贝。我只是在想,如此一来,只怕、只怕是因小失大。”
  沙千峰悚然一惊,说道:“如何因小失大,请文岛主指教?”
  文道庄道:“这块玄铁是要送给萨总管作礼物的,你把它铸成了宝剑,除非是永远不拿来使用,否则这秘密岂能不露?秘密一露,非但是得罪了史白都,只怕萨总管也要对付你了。”
  沙千峰道:“那么依你之见?——”
  文道庄道:“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块玄铁依然送进京去,不过不是交给六合帮的人送去,咱们给他送去!”
  沙千峰道:“如此岂非越俎代庖,史白都面前怎样交待?而且这样做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
  文道庄道:“好处多着呢!史白都也不会怪你的。你听我说。”
  文道庄故意吊一吊沙千峰的胃口,慢斯条理的喝了一口茶,这才接下去说道:“萨总管的寿辰是下个月十八,距离现在已是不到一个月了。倘若咱们把这块玄铁先交还六合帮,再由六合帮派人将它送去,一往一返,起码也要躭搁个十天八天,那就赶不上寿期了。如今咱们替他送去,人情仍是他六合帮的,史白都感激你都来不及呢,还能怪你吗?”
  沙千峰虽然不是一个十足的莽夫,但心计之工,却是远远不如文道庄。听了这话,不由得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但咱们的好处又何在呢?”
  文道庄笑道:“当然是大有好处。海砂帮的人替六合帮送礼,萨总管还能不问原由吗?嘿,嘿!只要他一问,咱们就可以和盘托出。萨总管知道这块玄铁在六合帮的高手之中失掉,是你替他夺了回来,哈哈,对你还能不另眼相看?你在萨总管心中的地位,至少也高过史白都了!”
  沙千峰眉飞色舞,说道:“大有道理,大有道理!只是我和萨总管素不相识,总得有个人给我引见才行。”
  文道庄道:“这个沙兄不用担忧,包在小弟身上。”文道庄受了萨福鼎的聘礼,这件事情沙千峰是早已知道了的,他正是要文道庄说出这句话来。当下连忙道谢。
  文道庄笑道:“你我情如手足,些须小事,何足挂齿?明天咱们就一同上京,到京之后,我把玄铁给你先行送去。我和萨总管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了,你不方便说的话,我都可以替你说。待我安排妥当,约好日期,我再陪你进谒。你看可好?”
  文道庄口口声声说是为沙千峰打算,其实是为自己打算。要知那块玄铁若是铸成一把宝剑,可以天下无敌,若是铸成两把宝剑,重量减了一半,威力也就要打个对折了。所以文道庄不愿与沙千峰分享,而是想要独吞。只要这块玄铁到了他的手中,他自有办法可以占为己有。
  沙千峰不知是计,道谢过了,说道:“如此,还要请文兄在萨总管面前美言几句。”
  文道庄哈哈笑道:“这个当然,不用老兄吩咐,小弟自会省得。只是那块玄铁小弟尚未见过,请老兄拿出来,让小弟见识见识如何?否则临时才叫小弟送去,只怕我就难以说得清楚它的好处了。”
  沙千峰道:“我本来准备在吃了宵夜之后,拿出来大家鉴赏的。厨子不知在弄什么,这个时候还没送来。好吧,咱们不等他了。请老兄稍待片刻,我马上就把玄铁拿来。”
  那个装着玄铁的红漆匣子藏在沙千峰的卧室,卧房与客厅相连,金逐流转了个身,用个“倒挂金钩”的身法,双足勾着屋檐,眼睛正对着卧房的后窗。此时沙千峰已在房中点起油灯,他的动作金逐流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金逐流正是想知道玄铁的收藏之处,难得沙千峰自己去取出来。金逐流暗暗欢喜,心里想道:“姬伯伯教给我的妙手空空的手段,今晚是正好施展了!”
  只见沙千峰在墙上按了两按,打开一道暗门,在复壁里拖出一个铁箱,再打开铁箱,才取出那个红漆匣子。金逐流心里暗笑:“收藏得如此严密,若不是他自己拿出来,我还当真难找呢!”
  金逐流正要夺那匣子,就在此时,忽听得沙千峰“咦”了一声,把那匣子抛了起来,脸上现出一副似是对某件事情意想不到的茫然神色!
  金逐流只道沙千峰已经发觉了他,哈哈一笑,立即把手一扬,把那根鸡腿骨当作暗器,射了进去,说道:“多谢你的教化鸡,肉我吃了,让你也尝尝骨头吧!”
  金逐流这根骨头本来是要打沙千峰鼻子下面的“迎香穴”的,沙千峰忽地抬起头来,“咦”了一声,嘴巴未曾合拢,那根骨头恰好就塞进他的嘴巴了。“迎香穴”若给点着人会昏迷,如今沙千峰是徼幸躲过,但给鸡骨塞进嘴巴,也是难受的了。
  沙千峰受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郁雷似的吼了一声,鸡骨吐了出来,门牙已被打落两齿。说时迟,那时快,金逐流已是破窗而入,那红漆匣还未落下,已被金逐流接到了手中。
  金逐流抢到了匣子,忽地也是“咦”了一声惊叫起来!原来这匣子拿在手里轻飘飘的,至多只有三二斤重,显然这只是匣子本身的重量,里面装的已经不是玄铁了。
  沙千峰大吼一声“呼”的一拳就打过来。金逐流偷不着玄铁,失望之极,心想:“不知是那个高手捷足先登,玄铁已经给他拿去,我还在这里作甚?”无心应战,随手一招“拂云手”,拨开沙千峰的拳头,又再穿窗而出。玄铁虽已失掉,但那精致的红漆匣子,他仍不肯放弃。
  金逐流穿窗而出,脚未沾地,文道庄已是闻声赶到。见是金逐流,这一惊非同小可!但他心里吃惊,出手却是狠辣之极,一招“白虹贯日”,五指合拢,当作剑使,戳向金逐流胸口的“璇玑穴”,而且是用上了三象神功。
  金逐流若是待脚尖落地,胸口就正要给他戳着。好个金逐流,在这危机瞬息之间,反脚一撑墙壁,身似离弦之箭,立即转了个方向,越过栏杆,飞坠园中。文道庄喝道:“往那里走!”如影随形的跟在他后面跳下去。
  金逐流把那红漆匣子反手一推,笑道:“你不过是想要玄铁,是么?好,这就给你!”文道庄知道玄铁沉重无比,不敢硬接,一个转身,发掌向金逐流侧面袭击。金逐流一招“弯弓射雕”,骈指如戟,点他脉门。文道庄变作了大擒拿手法抓金逐流的手腕,金逐流变招更是迅速,五指合拢,一记“手挥琵琶”反手挥出。只听得“啪”的一声响,文道庄的掌心火辣辣作痛,金逐流也是不由自己的倒退两步。论功力还是文道庄稍胜少许,但在招数上却是他吃了点亏,掌心的“劳宫穴”给金逐流的指节骨敲击了一下,登时感到气血不舒。
  文道庄大吃一惊,连忙默运玄功使得气血流畅,失声叫道:“是谁偷了解药给你?”要知酥骨散的解药只有文道庄才有,如今他试出了金逐流的功力已经恢复,当然知道了是有人偷了解药给他。海沙帮防卫森严,而文道庄的解药又是收藏得很秘密的,竟然给人偷去,焉得不惊?明知金逐流是不会告诉他的,他在蓦地一惊之下,也禁不住这样发问了。
  金逐流哈哈一笑,说道:“你的酥骨散不济事,焉能奈何得我,回去再炼吧。”其实金逐流也不知道是谁偷的解药,乐得拿文道庄开开玩笑。
  文道庄大怒,再运“三象神功”,双掌齐发。此时,沙千峰亦已是气急败坏的赶下楼来。金逐流提防夹击,左掌划了一道圆弧,用“拨云手”来化解他的三象神功,右手提起红漆匣子,向他当头罩下。文道庄不敢硬拼,倒跃出一丈开外。金逐流心里暗暗好笑:“孔明以空城计吓退司马懿,我如今却是以空匣子吓退了你文道庄了。”原来金逐流只凭单掌之力,是化解不了文道庄的三象神功的,但又舍不得抛弃这个精致的匣子,是故用空匣子吓一吓他。
  沙千峰气急败坏的嚷道:“玄铁,玄铁已经给人偷去啦!”他给金逐流打落了两齿门牙,喉咙暗哑,说话漏风,嘶嘶作响,十分难听。
  文道庄心道:“你好糊涂,玄铁如今正在这小子的手上,还用得着你告诉我?”于是随口应道:“是呀,这小子不但偷了玄铁,还偷了我的解药呢。不过,他总是跑不了的,废话少说,咱们快快把他擒下就是!”
  沙千峰嚷道:“不,玄铁不是这小子偷的,偷玄铁的另有其人!”
  文道庄不禁又是一惊,叫道:“你怎么知道?”沙千峰懒得答话,“呼”的一掌就向金逐流当头击下。他恨极了金逐流,这一掌已是使出了他的本门杀手,可以分筋错骨的大力鹰爪功!
  金逐流在两大高手夹击之下,不能不用那个红漆匣子挡他一挡。沙千峰的功力虽然较弱,但他的鹰爪功也有开碑裂石之能,金逐流用了七分力道对付文道庄,只用三分力道来对付他,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那个红漆匣子已是给他抓裂,碎成片片。金逐流叫道:“可惜,可惜!”沙千峰怒道:“我的玄铁都给人偷去了,你只不过破了一个匣子,就说可惜!”紧接着又是一掌一抓。金逐流施展“天罗步法”避过了文道庄的攻击,随即一招“妙解连环”,把沙千峰的一掌一抓荡开,笑道:“玄铁本来就不是你的,你心痛什么?我费了好大气力,只偷到一个空匣子,如今匣子也给你打碎了,我当然是要可惜了。”
  文道庄此时才知道玄铁果然是已经给另外的人偷去,又惊又怒,说道:“沙大哥,这一定是他的党羽所为,咱们只要捉住了这小子,总可以着落在他的身上追回玄铁!”沙千峰道:“不错,活的捉不了,死的也要!”他们两人都是恨极了金逐流,各展平生所学,招招都是杀手!
  激战中金逐流难以两边兼顾,文道庄本领较高,金逐流自是对他多用精神。但沙千峰也不弱,金逐流一个疏神,只听得“嗤”的一声,衣襟已是给他撕去了一幅。金逐流笑道:“你撕毁了文胜中的衣裳,我不会可惜的。嘿,嘿,文岛主,你儿子的新衣给你的好朋友损坏了,你心痛吧。”
  月色朦胧之下,文道庄全神应战,一直没有留心金逐流穿的什么衣裳,此时经他一说,仔细看时,方才发觉金逐流穿的果然是他儿子的衣裳。而且这件衣裳还是他的儿子今晚才换上的新衣。
  文道庄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喝道:“你,你,这件衣裳怎么到了你的身上?”金逐流笑道:“别担心,你的宝贝儿子死不了。他惯会偷换别人的衣裳,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文道庄惊疑不定,全力搏击,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金逐流捉着,才好迫问他的口供。金逐流独力难支,险招迭见,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是嬉皮笑脸的神气说道:“文道庄,你也算是一派宗师,你们如今以众凌寡,羞也不羞?嘿,嘿!你我若是单打独斗,你是打不过我的!”
  文道庄怒道:“你这狡诈恶毒的小贼,我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谁和你讲什么江湖规矩?”金逐流笑道:“多承谬赞,我是敬谢不敏,全数璧还。你既然不讲江湖规矩,那也并无所谓。喂,你的儿子来了,你就叫他也并肩子上吧,我不在乎!”
  文道庄回头一看,只见钱大和另外一个小头目扶着他的儿子,正在走来。他的儿子好似发了呆的神气,双眼直视,手足僵硬,其实已是本身不能走动,是那两个人拖着他走的。
  文道庄大吃一惊,慌忙跑过去叫道:“中儿,你怎么啦?”他只此一子,不啻是他的命根,如今看见儿子这个模样,当然是顾不得再斗金逐流了。
  文胜中说不出话,喉头咯咯作响,好像是有一口浓痰鲠在喉头,要吐吐不出来,脸上的神色更是十分难看了。文道庄见此情形,怀疑不定,先试一试运用“三象神功”的解穴方法,他的三象神功可给受者推血过宫,本来能解任何穴道,但这一次却是失灵。金逐流的独门点穴手法,只有在两种情形之下,外派的人才能解穴。一是解穴者的功力极高,比他不止高出一筹;一是待过了一定的时间之后,功力和他差不多的人,知道了所点的是什么穴道,才有可能解开。
  文道庄解不开穴道,心里想道:“莫非是我判断错了,中儿并非给点了穴道?”
  金逐流好似知道他的心思,哈哈一笑,说道:“你不用白费气力了。留一点气力,还是陪我打架吧!”
 文道庄喝道:“好小子,你把我的中儿怎么样了,你害了他,我要你的命!”
  金逐流摇了摇手,嘻嘻笑道:“你要我的命是做不到的。但你不用惊慌,我也并不想要你儿子的命。你这宝贝儿子,还值不得我杀他呢。嘿,嘿,我只是礼尚往来而已。”
  文道庄道:“什么叫做礼尚往来?”
  金逐流道:“你有酥骨散,我也有我的本门毒药。你的酥骨散害不了我,我的毒药却是可以害你的儿子的。不过,我并不想要他的命,所以咱们还可以商量商量!”
  沙千峰道:“这小子是决计跑不了的,咱们捉住了他,迫他交出解药便可。”
  金逐流笑道:“第一,你们不一定捉得我住;第二,你们若要捉我,我一定和你们拼死一战,我即使寡不敌众,你们也难免死伤;第三,我身上有几十种药丸,有的是毒药,有的是解药。你捉住了我,我立即自断经脉而亡,嘿,嘿,那时你只好每一种药丸都拿去给你的儿子试吞了。你的儿子大约没有神农的本事吧?神农可以试服百草,你这宝贝儿子,我看是做不到的!”
  金逐流嬉皮笑脸的乱说一通,但以他的本领而论,却也并非虚声恫吓。文道庄听了,不由得心中不起恐慌。
  金逐流塞进文胜中口中的那团泥垢早已溶化,但那股臭味却是未曾消除,嗅得出来。文道庄揽着儿子,隐隐闻得那股刺鼻的臭味,更相信这是毒药,心想:“如此腥臭的药物,毒性一定很大。”心里一慌,连忙说道:“好小子,算我栽了一个觔斗,你要怎么样,说吧!”
  金逐流慢条斯理的说道:“你送我出去,到了三十里之外,我给你解药。这样,令郎和我的性命都可以保全,不是公平得很?”
  文道庄道:“我怎能相信你的解药是真是假,你先给解药,待他好了,我再送你。”
  金逐流道:“你信不过我,我又怎能信得过你?你们人多,论形势是你占在上风,你应该迁就我才对。”
  文道庄尚在迟疑,金逐流道:“好,你不愿意交易,那就算了。哼,姓文的你也太小看人了,凭我爹爹和我师兄的名头,我还能骗你不成,我可还是要在江湖上行走的呀!”
  文道庄一来是为了儿子的性命着急,二来他也觉得金逐流说得有理,心里想道:“不错,他的父兄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这小子决不能坍了父兄的台。”于是说道:“好,我就姑且信你一遭。”
  金逐流哈哈笑道:“什么姑且不姑且的,生意成交,走吧!”
  沙千峰极是为难,心里想道:“失了玄铁,又走了这小子,史白都那儿,可是不好交待。”不过,他虽然心里很不愿意,但他还是要依靠文道庄,权衡轻重,也只好不作一声,当作是默许了。
  文道庄与金逐流都是一身上乘的轻功,三十里路,不须半个时辰,已经走过。到了三十里外,也早已出了海砂帮的防地了。
  文道庄道:“不用我再送了吧,解药拿来!”
  金逐流哼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不对,不对,这两句诗说的是好友相送,可不对咱们的情景。但你送我送到三十里外,我也还是要感激你的盛情的。”
  文道庄喝道:“废话少说,解药拿来!”他那里知道,金逐流之所以故意胡说八道,实是因为他一时间尚未想出如何变出“解药”来给文道庄的原故。
  金逐流心念一动,暗自笑道:“有了,有了!毒药是它,解药也是它。”于是假装作在怀中摸索,伸手到腋下捏了一丸泥垢,拿了出来,说道:“这解药一服,令郎马上就好。”
  腋下的泥垢带着骚臭的气味,比脚板底的泥垢还要难闻。文道庄接了过来,给那股气味熏得几乎作呕,说道:“这解药怎么臭得这样厉害?”金逐流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句话难道你还没有听过?”正是:
  巧计退强敌,嬉笑耍魔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四集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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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慨赠奇珍怀玉女
  巧搓解药戏魔头

  文道庄半信半疑,把“解药”小心翼翼的用手帕包好,说道:“好,若是解药无灵,我再找你算账。”正要回去,金逐流叫道:“且慢!”
  文道庄道:“怎么?你这解药可是弄错了?”他一方面是疑心金逐流在这解药上作弄他,另一方面更害怕的是金逐流不放他走。心里想道:“要是这小子不顾江湖信义,我纵然不至死在他的手里,只怕也要两败俱伤了。哼,我真是悔不该太过相信这小子,没有叫沙千峰同来,如今倒是弄得孤掌难鸣了。”
  金逐流笑道:“你别慌,这解药包你一服就灵,不过我的话还未说完呢。你那宝贝儿子我除了喂他毒药之外,还点了他的穴道的。”文道庄曾试过解穴无效,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说道:“你这小子怎能下得如此辣手?”心想:“这小子已然逃出了虎穴龙潭,当然是决不肯再回去的了。但我不会解穴,这却如何是好?”
  金逐流哈哈笑道:“不,不!说到心狠手辣这层,我是远不如你。你不是说过无毒不丈夫的吗?”文道庄更是惊恐,说道:“金逐流,你想要怎样?你是故意骗我来此戏耍的不是?”
  金逐流一本正经的说道:“不,不!我岂能与你一般见识?我许你心狠手辣,我却不能不一诺千金。我说过不要你儿子的性命,当然也就要教你解穴的方法了。你洗耳恭听吧!”
  文道庄不能不忍气吞声,说道:“好吧,算我怕了你了,说吧。”金逐流道:“我点的是璇玑穴,你只要在相应的穴道上给他推血过宫,就可解开。”文道庄道:“你莫要又骗我吧?我,我……”一连说了几个“我”字,却是不好意思说出他已经试过推血过宫而无效果的事实。
  金逐流笑道:“你曾经试过了不是?不过这次不同,你让他先服了解药,再试就有效了。”金逐流算过时间,文道庄一来一回,回到海砂帮至少也过了一个时辰,过了这一个时辰,他即使没有三象神功,穴道也是可以轻易解开的了。
  文道庄心想:“他若是骗我,也无需告诉我解穴的方法。嗯,想不到这小子倒也还有点厚道。”于是真心真意的谢过了金逐流,便即回去。
  文道庄走后,金逐流忍不着捧腹大笑,想到文胜中再服了他的“解药”之后的情景,越想越是得意!
  可是笑过之后,金逐流想起玄铁尚未得手,却又不禁有几分失意了。他喃喃自语:“偷这玄铁的不知是什么人?想不到一山还有一山高,这次是连我也栽了一个觔斗了。”
  金逐流在山路上行走,正在喃喃自语,忽听得树林里有人“噗嗤”一笑,说道:“你想知道是谁偷了玄铁的吗?”金逐流一听得这个熟悉的声音,登时呆了!
  只见史红英从林子里袅袅婷婷的走出来,一手提着一个匣子,一手提着一把长剑,笑靥如花,十分得意的神态。
  金逐流呆了一呆,说道:“原来是你!”
  史红英道:“不错,接过去吧。”振臂一抛,将那长方形的匣子抛过来,金逐流接到手中,感觉十分沉重,不用打开,已知道是玄铁了。
  史红英道:“我不是想叫你栽觔斗的,我是诚心偷了来送给你的。嗯,怎么样,你不应该道谢我吗?”
  金逐流知道自己的自言自语已经全给史红英偷听了去,不觉满面通红,就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不由得不先说了一声“多谢!”然后说道:“你偷来给我,我可是不能要你的了。”
  史红英道:“上次是你偷的,我送给你,不能算作礼物。现在是我偷的,我送给你,我欠你的人情该算得是还清楚了吧?”
  金逐流大是尴尬,说道:“原来你还记得我的说话。那天我口不择言,说错了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史红英笑道:“你别当我是小心眼儿,我是生性不愿受人恩惠,欠了的人情就定要还。而且这玄铁我要了也没用,原因我也早对你说过了。”话虽如此,但从她的言语之中,金逐流还是感觉得到,她是有所“计较”,是为了要向自己出一口气的。一时间金逐流倒是不知说些什么话好。
  史红英又道:“可惜匣子已经不是原来的匣子。我还了玄铁,只能算是付本,还应该付息才对。这柄长剑,现在物归原主,就请你也一并收回吧。”
  史红英归还的这柄剑,正是金逐流的佩剑,他做了海沙帮的俘虏之后,给缴了去的。现在却给史红英当作“利息”,归还他了。
  金逐流一想,若是不要,倒显得自己小气,索性大大方方的接了过来,再说了一声多谢。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玄铁落在海沙帮之事的?”
  史红英道:“你那天在长江上翻船,落水,给沙千峰捉去,这样的大事,我还能不知道吗?我知道你给人捉去,这正是我报答你的好机会,我又还能不来吗?”
  金逐流听她提起自己的失意之事,不觉又是面上一红。可是心里却也在暗暗高兴,想道:“虽说她是为了争一口气,但她不顾危险,深入虎穴相救,对我也不能说是不关心的了。”于是说道:“那么把解药抛给我的,想必也一定是你了?”
  史红英道:“此是小事,何足挂齿,你不是也曾救过我吗?”她见金逐流已经对她低头,闷气出了,对金逐流也就客气多了。
  金逐流初时尴尬不安,此际心中却是甜丝丝的了。想道:“女孩儿家的脾气真是难以捉摸,就像五月黄梅天一样,一会儿翻风,一会儿下雨,雨丝风片一番番之后,忽然间又是日丽风和了。前几天她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今天却是对我有说有笑了。嗯,我受了她几句奚落,也是大大的值得了啊!”
  金逐流高兴起来,索性对史红英多恭维几句,说道:“史姑娘,你的本事真是了不起,一个人就能在海砂帮的总舵闹它个天翻地覆,偷了玄铁,又偷了解药,神不知,鬼不觉,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说老实话,我金逐流是从来不佩服别人的,今天对你,我可是不能不五体投地了!”这番说话虽然是恭维过份,却也是金逐流的由衷之言。
  史红英笑道:“这那里是我的本事,说出来不值一笑,我其实只不过检个现成而已。”
  金逐流道:“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史红英道:“在海砂帮帮主沙千峰的手下,有两个人是我的哥哥派去卧底的。”这是一个江湖术语,意思大约相当于“坐探”。金逐流道:“你的哥哥和沙千峰不是八拜之交么,他荐去的人沙千峰当然是会重用的了。但却怎用得上‘卧底’二字?”
  史红英道:“不,这两个人不是由我哥哥出面保荐的,他托了另一位江湖前辈荐去,沙千峰并不知道他们是我哥哥的人。哥哥想控制海砂帮,所以才用这个手段,不着痕迹的把两个人安插到沙千峰的身边。这么一来,海砂帮中的事情,不论大小,我的哥哥都瞭如指掌了。”
  金逐流叹道:“你的哥哥真是工于心计,对结拜兄弟也是这样勾心斗角。但我却还是有所不明,听你这么说,你这次能够顺利成功,大约是得了这两个人之助的了,是么?”史红英道:“不错。”金逐流道:“所以,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次出来,你的哥哥不是很生气的么?你也说过,你的哥哥是要把你捉回去的。那么你哥哥的人,怎么还会助你盗那玄铁?”
  史红英笑道:“这个秘密我哥哥也不知道的。他派去的这两个人,他以为是对他非常忠心的人,其实却是李敦的朋友。他们和李敦一样,都是不愿意我的哥哥勾结官府的。他们对六合帮与海砂帮都有所不满,但对我却是很好!”
  金逐流笑道:“他们是李敦的朋友,当然是应该对你很好的了。但想不到李敦也是这样的工于心计,连你的哥哥也上了他的当了。”金逐流心里泛起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笑得很是勉强。
  史红英“白”了他一眼,说:“这怎能混为一谈,使用心计也有好坏之分,李敦的‘心计’是用来做好事的。最少我认为如此。”史红英避免议论哥哥,所以只提了李敦。金逐流听在心里,更感到不是味儿,想道:“她心目中只有一个李敦,我插在他们当中算什么?”想要走开,却又舍不得就与史红英分手。
  于是金逐流只好陪笑,说道:“当然,当然,我也认为如此。我说话不当,你别计较。”
  史红英“噗嗤”一笑,说道:“你说话素来这样阴阳怪气,我是早已领教过了。我若是和你计较,还不会在这里等你呢!”其实史红英也只不过“领教”过金逐流一次,但她用了这么样的口气说出来,却好像变成了金逐流的多年老友了,金逐流听得大是开心。
  史红英接着说道:“那两个人早已知道玄铁收藏的所在,我找着了他们,要偷这玄铁,当然是易如反掌了。不过玄铁还是我亲自偷的,因为他们拿不动。至于那瓶解药,压根儿我就没有出过气力,是他们替我从文道庄的房中搜出来的。”
  金逐流道:“不管是谁偷的,我总是要领你的人情。”
  史红英道:“说起来我倒是要佩服你呢!你只是一个人,毫无倚靠,赤手空拳,就闹得海沙帮天翻地覆,你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金逐流倒不是欢喜别人奉承,但这些称赞他的说话,从史红英的口里说出来,却是使得他好像吃了人参果似的,八万四千个毛孔没一个不舒服!金逐流笑道:“好了,好了!咱们都不用互相标榜了。说正经的吧,你准备上那儿?”
  史红英道:“没一定。我或者会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待萨福鼎的寿期过后,我才回家。”
  金逐流连忙说道:“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能回家!”
  史红英道:“为什么?我两次偷盗玄铁,都没有露出行藏。董十三娘和沙千峰都不会知道是我干的。”
  金逐流道:“即使你的哥哥不向你追究玄铁之事,你也不能回去!你一回去,你的哥哥就不会放过你了!”
  史红英道:“你怎么知道?”
  金逐流道:“我听到一个十分可靠的消息。我先问你,你知道帅孟雄这个人吗?”
  史红英道:“帅孟雄?哦,我想起来了。三年前他到过我的家里,和我的哥哥谈得很是投机。哥哥说他是关外第一高手。”
  金逐流道:“哦,原来他是满洲人。这就怪不得了!”
  史红英道:“怪不得什么?”
  金逐流道:“他冒充汉人,使用诡计,暗算了西昌的义军领袖竺尚父,替清廷夺回了西昌,你不知道这件事么?”
  史红英道:“我的哥哥从来不和我谈及义军抗清之事的。我知道的只是大江南北的一些江湖上的事情。连西昌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但这件事情却又与我何关?”
  金逐流道:“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但帅孟雄这个人可就和你有关系了!”
  史红英柳眉一竖,说道:“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见过他一面。”
  金逐流道:“你不知道,你的哥哥要你嫁给他呢!”
  史红英嗔道:“胡说八道!岂有此理!”
  金逐流道:“不是我胡说八道。是沙千峰从你哥哥那儿听到的消息,想来不会是假。”
  史红英恨恨说道:“我哥哥也真是糊涂,他也不想想,我怎肯嫁给这样的人!”
  金逐流道:“你哥哥贪图功名富贵,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所以你是决不能回家的了!”
  史红英沉吟不语,似乎是在盘算怎样应付这件事情。
  金逐流道:“你躲起来也不是办法,你哥哥耳目灵通,给他找到,你怎么办?”
  史红英道:“那么,你说,我应该怎样?”
  金逐流道:“这个,这个——”他本来想说:“最好你同我一起,咱们二人联手,就不用害怕你的哥哥派人捉你。”可是这句话他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假如史红英这样问他:“我和你一起,也不过暂避一时。难道我还能永远跟着你么?”他将怎样回答?只不过见了两次,总不成就厚着脸皮向人家求婚。
  史红英道:“我心急着呢,别这个那个的了。有话爽快说吧!”
  金逐流讷讷说道:“你既然不想嫁给帅孟雄,那么,你,你还是去找李敦吧。”
  史红英道:“找他有什么用?”
  金逐流道:“你,你和李敦……”史红英道:“你这个人怎么啦?说话吞吞吐吐的叫我都烦起来了!你叫我和李敦怎么样?”
  金逐流道:“这个,这个……你们生米煮成了熟饭,你哥哥当然也就不好迫你再嫁他人了。”金逐流咬一咬牙,终于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史红英登时变了面色,说道:“好,你欺负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金逐流呆了一呆,叫起了撞天屈来,说道:“我、我只是为你设想,怎么反而是欺负你了?”
  史红英一咬银牙,说道:“你,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竟敢在我的面前说这种不堪入耳的说话,你给我滚开!”
  金逐流给她一骂,一呆之后,心中却是欢喜得难以形容,连忙说道:“对不住,这都是我的糊涂。我、我只以为你和李敦……谁知道不是!”
  史红英余怒未息,说道:“你以为我怎么样那是你的事。我是也好,不是也好。你都管不着!”
  金逐流陪笑道:“是,是!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当然不敢管你的事,不过咱们总算是朋友了,是么?你有了为难之事,做朋友的也总该替你分点忧,是不是?即使帮不上忙,商量商量也好。史姑娘,既然你不找李敦,那么,咱们一同上京如何?有了事情,两个人对付总比一个人好。”
  金逐流究竟是一个毫无情场经验的毛头小伙子,饶是他平时智计百出,却毫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倘若他在没有谈及李敦之前,和史红英委婉的说,请她同行,或者史红英还会答允。如今在闹僵之后,他再这么一说,这就非但太露痕迹,而且给史红英误会他是一个轻薄的少年了。
  史红英气红了脸,冷冷说道:“你以为我一定非得男子保护不成?哼,你也太轻视我了!不错,我的本领是不如你,但却无须求你保护!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别再啰唆!”
  金逐流追上几步,叹口气道:“唉,我这个人真是不会说话,又得罪了你!我怎敢轻视你呢,你是女中英杰,我佩服都还来不及呢!”
  史红英走快几步,嗔道:“你真是我命中的魔星,谁要你佩服?我只是求你走开,我可得耳根清净。”余怒虽犹未息,但口气却是渐渐软下来了。
  正在纠缠之际,忽听得蹄声得得,文道庄飞骑追来,远远的就大声喝道:“金逐流你这小子给我站着!”
  金逐流道:“史姑娘,你看,咱们不走,麻烦可就来了!”史红英抬头一看,只见文道庄后面还有三骑,一骑是海砂帮的帮主沙千峰,还有两骑竟是他哥哥的手下——董十三娘与圆海法师。
  文道庄喝道:“好小子,有胆的你就别逃!”金逐流道:“不错,如今咱们倒是不能跑了,一跑,他就当作咱们是怕了他了。”金逐流是想趁此好与史红英联手对敌,解开他们之间的僵局。另一方面,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金逐流也是难以跑掉,他的轻功再好,也总跑不过骏马。
  文道庄道:“好小子,今日我非和你拼命不可!”说时迟,那时快,他那一骑已经来到。
  金逐流笑道:“这么生气,是不是你的宝贝儿子死了?”文道庄大怒道:“你还敢咒咀他!哼,我的中儿要把你化骨扬灰,才能消解心头之恨!”
  金逐流道:“这么说,令郎可还是活着的啊。我医好了令郎,你们父子不多谢我,反而要取我的性命,这未免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文道庄气得满面通红,跳下马来,指着金逐流骂道:“好小子,你用了那样卑劣的手段作弄我们,如今居然还在说风凉话!”使出“三象神功”,一掌就劈过去。
  原来文道庄把金逐流那颗“解药”给儿子服下,依照金逐流所传的解穴之法。果然轻轻易易的就把文胜中的穴道解开。穴道一解,文胜中的知觉恢复,登时大呕特呕,几乎把胃囊里的黄胆水都呕了出来。文胜中说出昨晚被金逐流作弄之事。文道庄这才知道,所谓“毒药”也者,不过是金逐流身上搓出来的泥垢,文道庄再回想金逐流给他“解药”的情形,当然也就明白了:不但“毒药”是泥垢,“解药”也是泥垢!
  金逐流用了一招“分花拂柳”,化解了文道庄的攻势,笑道:“我说过可以保全令郎的性命,如今我这解药是一服便灵,你还怎能说我骗你?”
  说话之间,沙千峰与董十三娘、圆海等人亦已来到。沙千峰道:“英妹子,你到了我这儿,却怎么不与愚兄见面。姓金这小子不是好东西,你莫要着了他骗了!”
  金逐流笑道:“我不是好东西,至少也不会比你更坏吧?我可没有在人家的面前称兄道弟,在背后却谋夺人家的宝贝!”
  金逐流说的是沙千峰与文道庄密室私议,谋取史白都的玄铁之事。沙千峰这才知道他们暗地里的那些说话,都给金逐流偷听去了。
  沙千峰生怕金逐流说出更不中听的话来,连忙喝道:“好小子,你敢诱骗我的史家妹子,我非取你的性命不可!十三娘,史家大妹子你去劝劝她吧,这是贵帮的事情,我可不便越俎代庖。”沙千峰深知史红英的本领了得,而且又是史白都的妹妹,可是伤她不得的。沙千峰恐防她上来帮忙金逐流,那可就叫他为难了。是以轻轻一推,便把责任推给了董十三娘。
  史红英刚刚发了脾气,对金逐流是余怒未消,又见金逐流与文道庄交手,颇占上风,是以她此际仍在袖手旁观。本来她是有办法可以逃跑的,不过,她也不肯逃跑。
  董十三娘看见史红英并没上前助战,以为她已回心转意,便走过去笑道:“英妹子,你是明白人,兄妹不和,也总还是自己人。你哥哥知道,你这次出走,都是受了这小子的诱惑。你回去他不会怪责你的。这小子不但是咱们六合帮的敌人,他还把江湖上另外的四大帮会全都得罪了,你跟他一起,是决没有好处的。我找你已经多时了,好不容易在这里碰见了那,咱们回去吧!”
  原来董十三娘那日在苏州遇见红缨会的宫秉藩和青龙帮的高大成等人,已知史红英和金逐流在一起,玄铁也是在他们手上。于是董十三娘一面向帮中报讯,一面跟踪寻觅。她一直以为金史二人同在一起,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过了一番离合。
  董十三娘与圆海找到了海砂帮,刚好是文道庄把金逐流的“解药”拿回来的时候,他们知道金逐流尚未走远,便立即快马来追。果然发现了史红英也在,他们更以为史红英一直是和金逐流同谋的了。
  史红英听了董十三娘的口气,竟然把她当作是和金逐流私奔的,不禁又羞又气,柳眉一竖,说道:“随便你说我什么,我不回去!”史红英有几分男儿的气质,又有几分少女的矜持,虽然受了委屈,却也不愿分辩。
  董十三娘怔了一怔,说道:“英妹子,你值得为这小子永不回家吗?比这小子强的男人多着呢!”
  史红英变了面色,喝道:“住嘴!你再胡说我可不和你客气了!”
  董十三娘下不了台,说道:“英妹子,你哥哥的命令是要我们务必把你找回去的。我不想用强,可是——”
  史红英冷冷说道:“别多说了,我决不回去!你有本领你来拿我就是!”
  董十三娘没有办法,只好说道:“你既然执意不从,对不住,那我也只好‘请’你回去了。”说到一个“请”字,手上的软鞭蓦地卷将过去。
  史红英喝声:“来得好!咱们就较量较量鞭法吧!”银鞭一起,立即还了一招“珍珠卷帘”,她们两人都是使鞭的,不过因为史红英素来看不起董十三娘,两人一向是面和心不和,是以虽然同属一帮,却从没有拆过招。
  双鞭一交,史红英的银鞭给董十三娘荡开,但她鞭梢一转,立即又从董十三娘意想不到的方位扫来,董十三娘霍的一个“凤点头”,史红英的鞭梢几乎是贴她的鬓脚扫过。原来论气力是董十三娘充沛,论鞭法两人各有千秋,史红英的变化则更为精妙。
  史红英与董十三娘打得难解难分,那一边,金逐流和沙千峰也交上了手。
  其时金逐流正在用到一招“一柱擎天”,单掌化解文道庄的“三象神功”,沙千峰看出有便宜可拾,呼的一掌便打过去,掌挟腥风,触鼻难闻。他练的是毒砂掌功夫,若然给他打着一掌,肌肉会溃烂而亡。
  金逐流侧身闪开,掩鼻说道:“好臭,好臭!你浑身是毒,看来我也该给你一丸解药才是!”金逐流左手提着玄铁,侧身之时,重物下坠的迹象,在沙千峰这样的有经验的江湖大盗眼里,看得出来。
  沙千峰心头一动,喝道:“姓金的小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金逐流嘻嘻笑道:“正是你想要的东西,还给你吧,只要你接得起。”
  沙千峰曾经上过一次当,此时半信半疑,看见金逐流提着匣子向他砸来,恃着掌力雄厚,想打它一掌试试,文道庄连忙叫道:“不可硬碰!”
  圆海不敢得罪史红英,他在苏州之时,曾被金逐流两次三番的戏耍,此恨未消,便拔出戒刀,上前助战。正好替沙千峰挡了金逐流的一击。
  圆海的外家功夫差不多登峰造极,两臂有千斤之力,但却还比不上金逐流内家真力的纯厚,金逐流手上拿的是玄铁,他这一下硬碰,当然就要大大的吃亏了。
  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蓬飞,金逐流的匣子是木头做的,给圆海的戒刀,斫破了一道五寸长两寸阔的裂缝,但圆海的戒刀触着了匣中的玄铁,却连刀口都卷起来了!圆海虎口酸麻,给震得蹬、蹬的倒退三步,兀是稳不住身形,要接连打了六七个盘旋,才站得住脚。
  金逐流打得性起,一个转身,玄铁又向文道庄击去,文道庄避开正面,双掌一(提手旁履),用了个“卸”字诀,掌缘轻轻在匣子侧边一带,把金逐流的那股猛力卸开,但也不禁倒退两步。
  沙千峰又惊又喜,失声叫道:“果然真是玄铁!”嘴巴未曾合拢,忽觉有异物入喉,奇臭无比。原来金逐流真的是说得到做得做到,捏了一丸泥垢,弹入他的口中,沙千峰要吐已来不及,滑下咽喉去了。
  沙千峰大怒喝道:“好小子,今日我不杀你,誓不为人!”取出了一对判官笔,再次上前与文道庄联手夹攻。他知道金逐流手中拿的是玄铁,已不敢再凭一双肉掌应敌了!
  圆海站稳了脚步之后,也是火气冲天,立即又扑上来,喝道:“好小子,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金逐流笑道:“你们三个人都要我的性命,我却只有一条,这怎么办?我不想厚此薄彼,对不住,只好都不给了!”他口里说笑,手里已是亮剑出鞘,闪电般的便朝着沙千峰便是一剑!
  沙千峰忙把双笔一架,金逐流剑锋一偏,几乎是平削而过,沙千峰倒纵出一丈开外,吓出了一身冷汗。
  金逐流一个滑步回身,长剑又向文道庄胸口刺去,文道庄左掌拍出,右掌一划,反切他的虎口,要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抢他的剑。那知金逐流用的追风剑式奇快无比,陡然间由实化虚,又由虚化实,文道庄一抓抓空,剑尖又指到他胁下的“愈气穴”。文道庄身躯一矮,中指疾弹,“铮”的一声,把金逐流的长剑弹开。这一招用得惊险绝伦,文道庄虽然弹开了金逐流的剑,亦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说时迟,那时快,金逐流一迫退了文道庄,长剑又指到了圆海的面门,圆海把戒刀一挡,“当”的一声,戒刀又损了一个缺口。金逐流用的只是一把普通的青钢剑,圆海的戒刀要比他的剑重得多,却几乎给他的青钢剑削断,圆海这一惊比刚才他的戒刀给玄铁碰着更甚,心里想道:“这小子的内功看来不在史帮主之下。今日要想报仇,只怕还当真是不容易呢。”
  金逐流以闪电般的奇幻剑法,片刻之间,连袭三大高手,把三大高手,都吓出了一身冷汗。但这不过是奇袭之功,若论真实的本领,金逐流只能胜过其中的任何一人,对方若是两人联手,金逐流已非其敌,以一敌三,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应付的了。
  所幸他左手拿的是玄铁,敌人均有顾忌。他的剑法又极精妙,敌人中文道庄的本领最高,文道庄有三象神功,不怕和他比掌,但对付他神出鬼没的剑法,却不能不有几分怯意。武功次强的是沙千峰,沙千峰的绝技是毒砂掌功夫,如今为了顾忌金逐流手中的玄铁,只敢用判官笔应敌。沙千峰的判官笔点穴功夫虽然也很不错,究竟不如毒砂掌是他的拿手功夫。这么一来,沙千峰的作战力量也打了一个折扣。
  有这几重关系,金逐流先声夺人,居然与三大高手打成了平手。但这平手的局面维持五六十招之后,对方三个人惊魂已定,怯意渐消,渐渐配合得宜,金逐流就越来越感到吃力了。
  这时,史红英和董十三娘斗鞭,却是颇占上风。本来她们各有所长,论气力还是董十三娘强些。但因为董十三娘不敢伤她,史红英遂得大抢攻势!
  激战中史红英一招“海雨天风”,把董十三娘迫得连连后退。史红英倏地一个转身,便到了金逐流这边,唰的一鞭,向圆海打下。圆海正想乘虚攻击金逐流的空门,想不到史红英突然会来打他,但见银光一闪,招架已来不及,“唰”的一声响,圆海的光头已是着了一鞭。幸而史红英这一鞭只是薄惩,并非杀手,但虽然如此,他的光头上也多了一道淡淡的血痕了。
  圆海又惊又气,大叫道:“妈—妈呀!”圆海性情暴燥,他本来是要骂“妈的!”骂了一个“妈”字,蓦地想起这是帮主的妹妹,岂可口出粗言?于是一变而为叫娘喊妈了。
  史红英倒有点过意不去,说道:“我并不想打你,但你们倚多为胜,欺负我们。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金逐流听得从史红英的口中说出“我们”二字,登时心花大放,精神陡振,左一招“白虹贯日”,右一招“弯弓射雕”,把文道庄与沙千峰都迫退了一步,笑道:“圆海,我看你的年纪总有四十岁以上了吧?你的妈还活着吗?活着恐怕也有六七十岁了吧?上了这样年纪的人,耳朵不会很好的了。你既然挂念你妈,就应该回到她的膝下,亲亲热热的叫她一声‘妈呀!’你在这里叫,她怎会听得见你呢?”
  圆海气得七窍生烟,叫道:“史姑娘,我不想得罪你,但这小子,我非和他拼命不可!”金逐流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唉,我好心劝你,想不到你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随手一个“拨云见日”,轻描淡写的就化解了圆海的泼风三刀。
  沙千峰双笔一戳,挑开了史红英的银鞭,迅即便点向她的“风府穴”,史红英身法较灵,沙千峰一笔点空,史红英已是转到了金逐流的身边,与他并肩对敌了。沙千峰恼道:“英妹子,我看在你哥哥的份上,不想与你为难。但你也做得太过份了,你偷了玄铁,大闹了我们的海砂帮,你眼睛里还有我吗?现在只能有两条路任你选择,一条是你自动跟十三娘回去,这小子就不必管了。另一条,如果你执意不从,定要和我们作对的话,那么,对不住,我也只好替你的哥哥管教你了!”
  史红英道:“沙帮主,玄铁是我史家的,我拿回自家的东西焉能说是偷盗?除非你想占为己有,否则你还应该多谢我呢。我自己拿回,省你派人送去,这还不好吗?”
  沙千峰作贼心虚,满面通红,说道:“好个野丫头,你哥哥替你安排了亲事,你却迷恋这个小子!我和你的哥哥是八拜之交,我就可以替你的哥哥教训你!”
  金逐流笑道:“凭你这样的草包,也配教训别人?哼,我倒是应该教训教训你呢!”手中玄铁一晃,作势就向沙千峰砸来,沙千峰慌忙后退,冷不及防,给史红英“唰”的一鞭,饶是他躲闪得快,鞭梢已是从他的肩头扫过,打裂了他的衣裳。金逐流哈哈大笑,说道:“有理打得太公,何况你只是他哥哥的把兄。”
  大笑声中,右手长剑又已向文道庄刺到,文道庄双掌如环,以三象神功使出“三环套月”的招数,化解了金逐流的一招。史红英鞭法快极,一个“回风扫柳”,反手便是一鞭。文道庄的“三象神功”余力未衰,史红英的银鞭打到了他双掌环转所激起的气流之中,银鞭竟然给荡了开去。史红英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此人倒是一个劲敌,比沙千峰厉害多了。怪不得金逐流战他们不下。看来今日之事,只有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了!”文道庄也是暗暗吃惊:“怪不得史白都窜得这么快,不过几年,已是名满江湖。妹妹也这么了得,哥哥的本领可想而知。”
  史红英心念未已,董十三娘又已上来,软鞭一扬,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好妹子,你当真甘心为了这个小子,不惜与你的哥哥翻脸了?唉,那也没有办法,我只好将你们送回帮中,让你的哥哥作主了。”言下之意,即是要把他们活擒,交给史白都处置。
  史红英气得满面通红,又羞又恼,可是如今他们在四大高手围攻之下,史红英亦已无心和董十三娘吵架。史红英不理她冷讽热嘲,全副精神,只顾与金逐流并肩抵敌。
  幸亏他们都是有所顾忌,不敢伤及史红英,这么一来,连带金逐流也占了点光,史红英与他靠得很紧,他们不敢伤史红英,许多杀手不敢使用。不过,金史二人毕竟是以二敌四,实力相差颇远,久战下去,不受伤也会力竭遭擒。
  史红英早已打定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的主意,一看时机已到,叫声:“扯呼!”倏的一鞭迫退了圆海,从缺口冲出。文道庄与沙千峰正在对付金逐流的一招,无暇顾她,董十三娘一人拦她不住。
  金逐流轻功卓绝,史红英已经冲开了缺口,他要逃跑,更是容易。不过,金逐流虽然跟着她跑,心里却是不大愿意,想道:“他们都有快马,时间一长,总会给他们追上,那不是白耗气力?与给他们嘲笑,不如在这里拼个两败俱伤,还显得是个英雄好汉!”但此际史红英已跑在前头,金逐流不可能与她仔细商量,也只好跟着她跑了。
  果然他们一跑,文道庄等人就骑了马来追。
  董十三娘的马最快,看看追得近了,在马背上一扬手,便是三柄银梭,向金逐流飞去。
  董十三娘的暗器另有一功,她发的乃是“响梭”,银梭中空,飞了出去带着强力的啸声,和绿林中常用的“响箭”属于同一类的暗器。不过银梭份量较重,梭角锋利,腹内还藏有九枚毒针,倘若对方用刀剑削断银梭,毒针便会飞出伤人,比之响箭,那是厉害得多了。凡是能够使用发出声响的暗器的人,一定是打得又准又快的高手。
  董十三娘一扬手,三柄发出强烈啸声的银梭,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分打金逐流上盘额角的“太阳穴”,中盘胸口的“璇玑穴”,下盘右膝的“环跳穴”。这三个部位并非连成一条直线而是布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的,董十三娘的一手三暗器,居然能够打这三个穴道,手法之巧,自是第一流的暗器功夫。
  可是董十三娘却想不到,金逐流抵挡暗器功夫更是精妙绝伦。她以为金逐流一手提着玄铁,一手提着长剑,以金逐流的内力之强,不识她这暗器的功能,定会逞能打落她的暗器。那时不论用玄铁来砸或用长剑来削,银梭一断,毒针就会射出伤他。
  金逐流嘻嘻笑道:“我不缺银子用,厚礼不敢接受,原壁奉还!”长剑一招“三转法轮”,抖起三朵剑花,三柄银梭都飞了回去。他用的劲道恰到好,磕回三柄银梭,毒针未曾射出。
  他一剑磕回三柄银梭已是难能,更妙的是:这三柄飞回来的银梭,快慢又是各各不同。董十三娘把软鞭一挥,准备卷回银梭,那知第二柄银梭却是后发先至,董十三娘只注意第一柄银梭,险些给第二柄银梭伤着,幸而董十三娘马上的功夫了得,一个“镫里藏身”,反手回鞭,依然把第二柄银梭卷了。
  可是,如此一来,第一柄和第三柄银梭,董十三娘就无法兼顾了。这两柄银梭分别向圆海和沙千峰飞去。金逐流知道文道庄的武功最强,打回去的银梭舍了最强的而取两个较弱的。
  圆海知道董十三娘的银梭是藏有毒针的,不敢硬接,慌忙滚下马来。饶是他滚得快,那柄银梭也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圆海避这暗器,迫得在地下打滚,当真是狼狈之极!
  但比起沙千峰来,圆海吃的这点小亏又算不得什么了。沙千峰不知厉害,仗着铁砂掌兼毒砂掌的功夫,一掌拍去。董十三娘慌忙叫道:“不可!”可是已经迟了,沙千峰的掌力有开碑裂石之能,银梭裂开,毒针业已射出。
  文道庄连忙把手一挥,发出劈空掌力,替沙千峰扫荡毒针。但他们两骑马一先一后,距离在五丈开外,文道庄的掌力未能恰到好处的把毒针尽都打落,结果沙千峰还是中了一支,他的那匹坐骑,也给文道庄的掌力震得马失前蹄,把他躀下来了。
  四人之中,两人落马,沙千峰兼且受伤;其他二人,董十三娘虽然未曾落马,亦是惊魂不定;只有文道庄还能够端端正正的坐在马上。董十三娘想不到因她的暗器一打,反而给同伴惹来了灾殃,不禁又羞又恼,同时又是不禁暗暗胆寒。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是继续追敌呢,还是先解沙千峰之毒?以沙千峰的功力,一支毒针是要不了他的性命的,但若过了一个时辰,不予解救的话,也有残废的危险。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董十三娘的暗器刚刚惹出“祸”来,心中正在气恼交加,又正在踌躇未决之际,只听得史红英又已在冷笑道:“董十三娘,你敢用暗器打我!好,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接我的!”
  其实董十三娘的暗器打的是金逐流,史红英揽到自己的身上,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董十三娘无暇分辩,史红英也不容她分辩。只听得“波”的一声,那暗器已是发了出来,一团浓密的烟雾,登时在他们面前扩展!
  原来这个暗器乃是一个球状物体,打了出来,便即爆裂,发出烟雾。天魔教祖师厉胜男当年有一种最厉害的暗器名为“毒雾金针烈焰”,六合帮帮主史白都不知如何得到制造这种暗器的方法。不过,现在史红英所发的暗器,只是形似而实非,没有金针,没有烈焰,只有烟雾,而且那烟雾也是没有毒的。这是因为史红英不愿使用太过歹毒的暗器的原故。她只是希望利用烟雾的掩盖脱身。
  虽然不是毒雾,但董十三娘却不知道是有毒无毒,她是识得“毒雾金针烈焰弹”的厉害的,连忙把圆海拉上马背,便即拨转马头,向后跑了。沙千峰已中毒针,当然更是不敢恋战。剩下一个文道庄孤掌难鸣,他发了两记劈空掌,烟雾太浓,乍散即聚,文道庄生怕中毒,心里发慌,只得也跟着跑了。
  烟雾迷漫中金逐流也退到了林中,他好像是听得史红英向那边跑的,可是待得雾散天清,金逐流定睛一看,已是不见了史红英的踪影。正是:
  烟雾弥漫迷望眼,不知何处觅芳踪?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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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11 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弦索声中来恶客
  大明湖畔结良朋

  金逐流吃了一惊,忙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叠声呼唤:“史姑娘,史姑娘!”空林寂寂,那里听得到史红英的回答。
  金逐流在树里找不着史红英,走了出来,只见面前正是三岔路口,也不知史红英走的是那一条路?金逐流惘然若失,心里想道:“看来她是有心避我的了。她有心避我,我是没法找她的了。”要知道史红英的轻功与金逐流不相上下,如今金逐流手上拿着一块玄铁,焉能追得上她?何况还不知道她走的是那一条路。
  金逐流一口闷气无处发泄,恨恨骂道:“都是那班王八羔子胡说八道,把史姑娘给气走了!”恨不得跑回海砂帮去把沙千峰和董十三娘痛打一顿,但转念一想,沙董二人都吃了他的大亏,沙千峰中了毒针,吃亏尤大,“好汉不打病夫,他们也算是受了应得的惩戒了。”这么一想,心中之气才渐渐平了下来。要不然依着金逐流的性情,即使明知众寡不敌,也会跑回去大闹一场的。
  金逐流的怒气平息之后,冷静一想,史红英虽是避开了他,但她刚才不顾那些人的冷嘲热讽与自己联手对敌,显然她对自己是有了一份颇为深厚的情谊。又想到她刚才和自己生气,为的正是因为自己误会了她和李敦的交情。也就是说,从这件事,已经可以清楚的表明了她和李敦不是情侣了。那么这一次的会面也并非毫无所获,最少已经廓清了他多日来笼罩在心上的疑云。金逐流想到了这层,不但怒气平息,心中也转而感到一阵甜意了。
  金逐流想道:“她只是因为给那班王八羔子胡说一顿,说得难以为情,这才避开我的。她是个爽朗的姑娘,过了一些日子,自然不会介意。日后相见,我先给她陪个罪便是。现在且先进京城办正经事吧。”
  金逐流渡江北上,经过徐州进入山东,这一日到了济南。济南是个“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风景幽美的城市,金逐流一算日期,尽可以赶得上萨福鼎的寿辰,还可以有五六天的余裕,心里想道:“到了济南,大明湖是不可以不去一游的。”于是找个客店,歇了一宵,第二天一早,吃了早点,便去逛大明湖。
  大明湖在城的南边,千佛山下。金逐流走到鹄华桥边,雇了一只小船,向对面划去。湖平如镜,千佛山的梵宇僧楼,苍松翠柏,高下相间,倒影湖心。又有那深秋的满山红叶,在朝阳下将湖水映得金碧,赛过工笔画图。端的是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欵乃声中,金逐流悠闲自在的倚舷独啸,赏览山色湖光,乐也无涯。美中不足的,只是倚舷下望,湖中只有他的孤影。
  金逐流正自倚舷兴叹,忽听得橹声咿哑,一只小船风帆疾驶,过了他的前头。金逐流眼先一瞥,隐隐看见舱中有个人的背影很是眼熟,小船过了之后,才蓦地想起这人是曾经和自己交过手的那个红缨会的香主宫秉藩。宫秉藩的小船疾如奔马,转眼间就过了前头,他是背朝着金逐流的,金逐流看见他,他没有看见金逐流。
  这个多月来,金逐流会过许多江湖高手,其中包括数大帮会的舵主在内。宫秉藩虽然不过仅仅是红缨会中的一个香主,但若论真实的本领,他几乎与文道庄不相上下,远在金逐流所会过的那些舵主之上。尤其是宫秉藩的剑术自成一家,极为精妙,连金逐流对他的剑术,也是不能不有几分佩服的。
  金逐流心里想道:“宫秉藩不知是为了何事到这里来?他们念念不忘于要抢六合帮的玄铁,莫非是已经打听到了我的行踪,追我来的?却何以只是一人?那日斗剑,他虽然输了一招给我,但也是我归国以来所仅见的一位剑术高手了。红缨会在江湖上的声誉还不算坏,要是他肯化敌为友,这个人倒也不妨交交。嗯,且莫管他,过去再说。”
  小船过了大明湖,金逐流打发了船钱,走上岸来,却已不见了宫秉藩的踪影。金逐流漫步从湖边走去,走到了“历下亭”前,亭子里悬有一副对联,写的是:“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这本是唐代诗圣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中的两句,本地人觉得这两句诗正是合用,拿来作了历下亭的对联。这历下亭是济南的一处名胜,游人到此,都喜欢在亭中小憩半刻,喝一喝灼突泉所泡的名茶,欣赏山色湖光。金逐流心里想道:“要是碰着了宫秉藩,就和他再斗一次剑,碰不上我就自己游湖。”游山玩水和比武斗剑都是金逐流所欢喜的事情,他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情,也到亭中暂时驻足。
  忽听得“咚咚”的梨花鼓响,宫秉藩未见,倒有两个说书的父女来了。就在亭子旁边摆下书坛,敲起锣鼓,招徕观众。金逐流反正闲着没事,于是随众去听说书。
  说书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淡扫蛾眉,荆钗裙布,姿色清丽。看似柔弱,但眉宇之间则隐隐蕴着一股英气。旁边给她弹弦子的是她的父亲,满脸疙瘩,纵然不能说是“丑八怪”,和女儿比起来却是大有姘媸之别了。观众中有几个轻薄的少年笑道:“想不到乌鸦也能养出了凤凰。”
  旁人只是注意这两父女的相貌美丑,金逐流心里可是暗暗吃了一惊:“这两父女一定是练过武功的,看来这汉子还是个内家高手哩!”
  那几个轻薄少年的嘲谑,父女俩只当是听不见。那满面疙瘩的汉子调整了一下弦索,说道:“多谢列位看官捧场,我叫这丫头孝敬列位两段鼓书,唱得不好,请大家包涵。”那几个少年油嘴滑舌的说道:“美人儿唱的曲子,不用说,那一定是好的。”
  那汉子也不动气,抱拳一揖,说道:“若然列位看官认为还过得去,那就请大家随便赏赐赏赐。”当下,拿起三弦,铮铮琮琮的就弹了起来。小姑娘叮叮咚咚的敲响了梨花简,律吕调和,忽地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唱的是“风尘三侠”中虬髯客与李靖红拂结识的一段故事。
  这小女按拍轻歌,宛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声声宛转,字字清脆,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柔和低唱之时,当真便似“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急亢高歌之际,忽地又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场子里的人都听得呆了,连那几个油嘴滑舌的少年,也是大气儿都不敢透,生怕漏过了一个音符。
  蓦地里“四弦一声如裂帛”,歌声戞然而止。余音绕梁,兀是不绝如缕。过了半晌,众人才轰然的叫起“好!”来。金逐流心里想道:“人说济南的梨花大鼓乃是曲艺一绝,果然名不虚传。”
  那汉子脱下帽子,正要讨赏,忽听得有人大叫道:“好,唱得真好!你不必在这里讨钱了,五文十文的没有什么意思。带了你的闺女,到我们府中,向公子爷讨赏吧。公子爷一欢喜,包你一生吃着不尽。”
  那汉子面色一变,说道:“我和你们的公子爷素不相识,不敢踵府领赏。”那教头哈哈笑道:“你们去了,不就认识了。嘿,嘿,你不认识我们的公子爷,我们的公子爷可早就认识你的闺女了!”
  金逐流一看,只见说话的这人是一个面肉横生,好像教头模样的汉子,后面还跟着七八条大汉。金逐流心里想道:“想必是那一个恶霸的家奴,我且别忙打发他们,先看看这两父女的手段。”
  这一伙人一来,满场观众登时跑了个十之八九,只剩下那几个油头滑面的少年,远远的驻足而观,指手划脚的好像在看把戏。有一两个还帮腔道:“嘿,嘿,张家的公子爷看上了你的闺女,你可是天大的造化到啦!”
  金逐流知道无须自己出手,但气这群恶奴不过,有意和他们开开玩笑,随手摸了一锭金子抛去,那汉子把皮帽一兜,接了过来,心里好生诧异,但却是神色自如的淡淡的说了声“多谢。”好像并不把他这锭金子放在眼内。
  这汉子不动声色,那个教头则已是勃然变色,大怒喝道:“好小子,你要和我家的公子爷比拼有钱怎么着?”
  金逐流笑道:“不敢,我只是个穷小子,岂敢狗眼看人低呢!”这教头刚才曾用过轻蔑的口脗,说是听说书的看客,出手最多不过五文十文铜钱,如今金逐流就用双关的说话答复他,大大的讽刺了他一下。
  这教头大怒,就要向金逐流扑来。金逐流摇摇手道:“哎呀,我可是不会打架的。”
  那说书的少女忽地拦在他们两人中间,说道:“我跟你回去拜见你的公子爷就是,你可不能迁怒旁人呀!”
  这教头急着要把这少女带回去,当下瞪了金逐流一眼,说道:“好,有这位姑娘说情,便宜了你这小子,走吧!”伸手拉那少女。
  那少女道:“拖拖拉拉,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不去!”她手上的那柄鼓锤还未放下,鼓锤轻轻一敲,教头的一条右臂登时麻木。这教头大吃一惊,始知这少女身怀绝技,当下也顾不得惜香怜玉了,他的右臂麻木,左臂就抓过来,使的是“鹰爪功”,而且加上了一记扫堂腿。
  少女眉头一皱,说道:“我最恨狗仗人势的奴才,你既然定要逞凶,不给你一点厉害瞧瞧,你也不知我的本领。去吧!”话犹未了,这教头的一抓一踢,全部落空。陡然间只觉脖子疼痛,那少女已是抓着了他颈后的一团肥肉,把他如同捉小鸡似的提了起来,一个旋风急舞,摔了出去。此时,她才刚好说出“去吧”二字。
  只听得卜通、卜通的一连串好似木头倒地的声音,她摔出去只是那个教头,倒在地上却有五六个之多。原来少女是把这个教头向着那几个看热闹无赖少年掷去的,这一下,他们可就惨了,全都变作了滚地葫芦。金逐流乐得拍掌哈哈大笑。
  那几个无赖少年本来是站得远远的看热闹,距离少说也在十丈开外。这少女把一个百多斤重的汉子提了起来,摔到十丈开外,而且还把那几个人尽皆打倒,这一手功夫露了出来,登时把那群恶奴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发一声喊,忙不迭的奔逃,转眼间跑得干干净净。
  金逐流虽不怎样惊异,但也觉得这少女的武功有点出乎他的意外。心里想道:“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外家功夫练到这个地步,也是很难得了。”
  这少女道:“爹,咱们不能随便要人家的金子。”拿了那锭金子,正要还给金逐流。那汉子已在神色张皇的说道:“凤丫头,你闯了大祸了,快走,快走!”
  这少女扁了扁嘴,一副轻蔑的神气说道:“大不了不过得罪一个土豪恶霸,怕他什么?”那汉子道:“唉,你这野丫头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那些人是不能招惹的,他们的好手还未来呢。你把金子还给这位相公,咱们快走。再迟些就来不及了!”这少女听她父亲说得如此紧张,心里想道:“爹爹走南闯北,不知会过多少好汉,从未见他似今日的害怕的。莫非那个土霸当真有点门道。”心里有点惊疑,当下把那锭金子抛给金逐流,便自走了。
  那汉子回头说道:“多谢相公厚赐,愚父女心领了。请相公也快走吧,免得受了牵累。”他口里说话,脚步不停,好似生怕走迟片刻,就有大祸临头,因此也就顾不得礼貌了。
  金逐流也是颇感诧异,心里想道:“这小姑娘都有如此本事,她的父亲可想而知。为何这样害怕?”刚才那个教头,不堪小姑娘之一击,金逐流对这班豪奴当然是更加轻视。以为那个什么“公子爷”纵然家里还养有教头,想来也不会比这个教头高明多少。因为照常理而论,如果相差太远,这个教头还怎能在他的家中混得下去?
  心念未已,只见三骑快马奔来,说书的这对父女刚好跑到湖边,湖上的船家见了那三个人来到,慌忙把船撑开,不敢做这对父女的生意。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三个人跳下马来,就在湖边将父女两二人截住。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面如傅粉,颜若涂脂,手袖摇着一把白纸折扇,倒有几分风流俊俏的样子。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身材魁梧,满头秃得油光晶亮,“哼”了一声,道:“哦,原来是何老大。”矮的那个双眸炯炯,两边太阳穴坟起,腰里插着一对判官笔,一看就知是个内家高手。他没有说话,只是打量着对方两父女。
  金逐流心里想道:“这个油头粉面的少年想必就是那个‘公子爷’了。他这两个保镳看来功力不弱,不知比那教头高明多少?”金逐流此时方知自己料敌过轻,但也还不是怎样放在心上,于是就装作看热闹的样,慢慢的走过去。
  只见那“公子爷”拦住了那个少女,折扇轻摇,微笑说道:“小可仰慕姑娘色艺双绝,特遣家人前来邀请,请姑娘移玉寒舍,小可得以稍尽地主之谊。不料这些奴才不会说话,得罪了姑娘。小可这厢陪罪了。”
  那少女大剌剌的受他一揖,也不还礼,却扳着面孔说道:“我们父女是在江湖上卖艺混饭吃的,但却还不至于那样下贱,要去奉承富贵人家,登门侑酒。你硬来也好,软来也好,我就是不去!你给我让开!”
  那“公子爷”几曾受过人如此奚落,他眉毛一扬,似乎要动怒的神气,却仍是陪笑说道:“姑娘言重了,小可是专诚来请姑娘的,岂敢把你当作下贱的艺人。”
  那少女道:“你的话说完了没有,休再啰唆,我可没有功夫与你瞎扯胡缠!”
  那“公子爷”落不了台,冷笑道:“姑娘这么不给面子?对不住,你不去也得去了!”动手就来拉这少女。
  少女柳眉倒竖,斥道:“放恣!好,我倒要看你有什么本领请得动我!”双指挟着那柄小鼓锤,一个轮转,闪电般的就向那个“公子爷”的虎口敲下。她刚才就是用这一手法打倒那个教师爷的,如今依样画葫芦的用来炮制这个“公子爷”。
  这一霎那,有两个人同时叫道:“公子,小心!”“凤儿小心!”一个是那秃头的大汉,另一个是这少女的父亲。
  话犹未了,只听得那“公子爷”哼了一声,“小贱人不识抬举!”折扇倏的张开,挡住了少女的鼓锤。
  鼓锤虽然不是锋利的武器,可是一张白纸折扇,被鼓锤一敲,至少也应该穿一个洞。但说也奇怪,只听得“卜”的一声,“公子爷”的折扇不穿不烂,反而是少女的鼓锤脱手而飞!
  那矮子笑道:“不必担心,这个雌儿不是咱们公子爷的对手。”
  金逐流这才大吃一惊,这“公子爷”的本领在金逐流的眼中虽然还算不上是什么高明的功夫,但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爷”而能够有这样的功夫却是出乎金逐流的意料之外了。
  “公子爷”一招得手,哈哈笑道:“姑娘,我劝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还是跟我走吧!”口里说话,手中的折扇一举,双指挟着扇柄,和那少女刚才使用鼓锤的手法一模一样,扇头向那少女的虎口敲下来。
  何老大眼看女儿受辱,明知打不过对方的三个人,也不能不拼一拼了。就在“公子爷”的扇头敲下之际,何老大喝道:“天下有这样横蛮霸道的请客的么?”声到人到,五指如钩,倏的就抓着了那个“公子爷”的扇头,“公子爷”用力一夺,“啪”的一声,折扇断为两截。
  那“公子爷”也是好生了得,折扇被夺,立即便是反手一掌。他虽是在受挫之余,这一掌的力道还当真不弱,只听得掌风呼呼,打得沙飞石走。
  双掌相交,“公子爷”只觉得自己这一掌好似打到棉花堆里似的,软绵绵的毫不受力。忽听得有人失声叫道:“不好!”话犹未了,只听得“咔嚓”一声,这“公子爷”的一条左臂已是给何老大抝脱了臼。
  原来何老大深知敌强己弱,要想脱险,非得把这“公子爷”抓作人质不可。这“公子爷”武功不弱,何老大若是和他硬斗,非得在二三十招开外,不易言胜。但莫说二三十招,只要容他过得三招,他那两个保镖看出小主人抵敌不住便会上来帮忙了。何老大急中生智,使出巧妙的诱着,交掌之际,劲力全敛,待对方的力道使得足了,这才蓦地里真力一发,硬生生的把对方的手臂抝脱了臼,就如绷紧的弓弦突然断折一般。这“公子爷”本领虽然不弱,却是缺乏对敌的经验,何况何老大这一诱着,也是极为巧妙的上乘功夫,是以冷不防就着了道儿。
  何老大一招得手,心中大喜,揉身而上,接着便是一招大擒拿手法,只要给他抓着这“公子爷”的琵琶骨,这“公子爷”便决计逃不出他的掌握,那时敌方再强,也是奈何他不得的了。
  那知何老大虽然是动作极快,也还迟了一步,就在他的手指堪堪要抓到这“公子爷”肩头的时候,猛然间一股大力推来,迫得何老大变掌招架,那“公子爷”已是给人拉开。
  迫退何老大的这个人正是那个身材魁梧的秃头汉子,何老大连用三招“拂云手”,意欲以柔克刚,不料竟然克他不住。对方的掌力恍若排山倒海而来,他的“拂云手”使出了上乘内功“卸”字诀,仍是难以化解,只可以勉强招架。
  金逐流通晓各家各派的武功,看了几招,心中也是大大吃惊。原来这个秃头汉子用的竟是正宗少林派的大力金刚掌功夫。金刚掌乃是天下最威猛的掌力,武学中虽有“以柔克刚”之说,但那也是指双方是在伯仲之间的对手而言,如今何老大的功力显然与对方颇有距离,焉能化解得了?
  把“公子爷”拉开的是那个目蕴精光的矮子,他接驳断骨的手法极为纯熟,转眼间就把“公子爷”的脱臼接上了。这才吁了口气,向“公子爷”请罪。原来他们深知这公子爷好胜,而他们也有自信可以在“公子爷”遇险之时,给他解救。但却不料何老大使了那么一招巧妙的诱着,虽然仍是将“公子爷”救了出来,却已是令他吃了大亏了。
  那“公子爷”断臼接好,一跃而起,气冲冲的叫道:“我不把你这丫头抓到我的手中,难解我心头之恨!”那矮子知道小主人的武功远在那少女之上,而何老大又已经给他的同伴打得只有招架之功,决不能腾出手来助他女儿,是以放心让那“公子爷”与她相斗。要知他和那个秃头汉子都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虽然他们现在是做了豪门的保镳,身份还是要维持的,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愿意恃强欺弱,以众凌寡。
  那少女正在为她父亲着急,只恨自己插不进手去,那公子爷已朝她扑到。少女大怒,“嗖”的拔出一口柳叶刀,喝道:“好呀,你们擅会倚势凌人,我斩你的狗爪子!”
  “公子爷”手腕一翻,根本就不把她这口柳叶刀放在眼内,一翻一拿,便是欺身直进,抓那少女的虎口,少女一刀劈空,皓腕险些给他抓着。
  “公子爷”出手便胜一招,心头之气消了几分,哈哈笑道:“小娘子,你这话可是说得不对了。我们一个打你们一个,怎能说是倚势凌人?哈哈,我还是空手斗你的刀呢!”
  少女气得七窍生烟,却是做声不得。只好咬紧银牙,与他苦斗。可惜她的武功毕竟是相差还远,一路泼风刀法展开,虽是招招狠辣,却竟然奈何不了对方,不过十数招,业已是险象环生。还幸亏那“公子爷”刚刚接好断臼,只有一条手臂方便使用,否则她更难招架。何老大见女儿遇险,心急如焚,可是在对方的掌力笼罩之下,他想要脱身都难,怎么可以救得女儿?他心里越着急,手上的招数就越发乱了。
  金逐流心里想道:“是时候了!”正要上去,忽见有个相识的人飞步上前,打了个哈哈说道:“彭寨主,今日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和人打架?为的是什么事情,可以说给兄弟听听么?”这个人正是金逐流在湖中相遇的那个宫秉藩。金逐流心想:“且看这姓宫的是帮那一边。”
  何老大一听宫秉藩的说话,声音震耳,显然是个内家高手,吃了一惊,暗自想道:“这个人是和他们相识的,他这一来,不用说是帮他们的了。罢了,罢了!今日我父女只怕是插翼难逃了。”
  殊不知和他交手的那个秃头汉子吃惊更甚,脸上露出个尴尬的笑容,说道:“宫香主,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你歇一会儿,兄弟就来陪你说话。”
  宫秉藩笑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急,这个闷葫芦没打开,我可是歇不下来的呵!”口里说着话,眼睛又已朝着那矮子看去。
  那矮子淡淡说道:“宫香主,我劝你莫管闲事。”宫秉藩笑道:“原来连寨主也在这儿,真是幸会了。怎么,这个事是管不得的吗?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你也该让我知道啊!”那矮子道:“我说管不得就管不得!你想要知道,这个架打完了,我陪你喝酒去。”
  宫秉藩道:“喝酒不急,眼前的事可是等不得的。等你们这一架打完,人家的小姑娘可就要吃了大亏啦!”
  金逐流听出了宫秉藩的口气,心中一喜,想道:“有这姓宫的出手,大约可以用不着我了。但听他的说话,这两个人竟是什么寨主身份,这可就有点奇怪了。绿林中站得起来的脚色,怎的竟会甘心去做豪门的鹰犬?”
  那矮子听了宫秉藩这几句话,霍的站了起来,浓眉一扬,眼睛一瞪,说道:“宫香主,你究竟是想要怎样?”
  宫秉藩道:“哼,你们不说,我就不知道吗?不过,我要你们自己说。你说,这两位说书的父女究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说出来让我评评理,否则——”
  那矮子喝道:“否则怎样?”
  宫秉藩立即应声说道:“否则这个闲事我宫某是管定的了!”
  由于宫秉藩这么一来,那个姓彭的秃子心神大乱,给何老大打成了平手。那个“公子爷”也分了心,本来他是可以早就抓得着这个少女的,略一分神,好几次应该得手的都给这少女躲过了。
  连彭二人知道宫秉藩的来头,对他不能不有几分顾忌,即使是那姓连的矮子比较强横,也还不敢太过放肆。这“公子爷”却是忍不住了,怒气一冲,就骂出来道:“什么东西,也配来管你家公子的事?连师傅,把他拿下!”
  那姓彭的秃头汉子连忙给了那矮子一个眼色,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宫先生是红缨会的香主,嘿,嘿,都是一条线上的朋友!”
  宫秉藩冷笑道:“什么线上的朋友,我可高扳不起!嘿,嘿,听说你们两位大寨主做了曹家的保镳,功名富贵,是指日可待了哪!这位想必就是曹公子吧?威风好大啊!连寨主,公子爷有令了,你上来拿我啊!”
  连彭二人面上一阵红一阵青,原来那个秃头汉子名叫彭巨嵘,那个矮子名叫连城虎,都曾经是独霸一方的山寨之主。
  那“公子爷”不知宫秉藩的厉害,大怒喝道:“红缨会是什么东西,小小一个江湖上的帮会就能吓倒了我?好呀,你敢在我的面前放肆,我先要了你的脑袋!”他气恼连城虎不肯上前拿人,一掌迫开了那个少女,自己就跑过去要打宫秉藩。
  宫秉藩冷笑道:“不必公子爷劳神,你要我的脑袋是吗?我奉送就是!”话犹未了,“公子爷”已是向他扑到,连城虎急忙叫道:“公子,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呼”的一声,一顶帽子突然从宫秉藩的手上飞了出去,原来是他脱了头上的毡帽当作暗器打出。与此同时,连城虎的一柄飞刀亦已飞了过来。
  劲风扑面,“公子爷”大吃一惊,连忙低头。只听得“唰”的一声,那顶毡帽给连城虎的飞刀劈为两半。但那把飞刀也给毡帽撞得改了方向,斜飞出去,与那两片毡帽同时坠地。以毡帽而能撞落飞刀,因此毡帽虽是给劈为两半,但宫秉藩的功力则显然是在连城虎之上。
  还有更令人吃惊的是,“公子爷”一惊过后,忽觉头皮沁凉,用手一摸,这才发觉一大片头发已给毡帽“铲”去,此时头发正在他的面前纷纷落下。要不是有连城虎那柄飞刀,及时打落毡帽,消解了它的劲道,只怕连他的头皮也要被“铲”去一层!“公子爷”惊上加惊,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退过一旁。
  宫秉藩哈哈笑道:“你们曹家的老祖宗曹孟德(操)割发代首,我如今效法你家的老祖宗,以帽代首,可惜你这位公子爷却要不了我的假脑袋!”这“公子爷”给他大加嘲谑,却那里还敢作声?
  此时双方是已撕破了面皮,连城虎也下不了台了。铮铮两声,连城虎拔出了判官笔,双笔交击,喝道:“姓宫的,我只是看在红缨会的份上,不想与你抓破面子,你以为我当真怕了你么?”
  宫秉藩冷笑道:“好呀,那么咱们把话先说明了。今日之事与红缨会无关,只是我宫某路见不平,要找你的晦气,你怎么样?”
  连城虎大怒道:“宫秉藩,你,你欺人太甚!好呀,那咱们就比划比划,谁也不必牵连任何一方!”话犹未了,已是脚踏洪门,双笔劲插。高手比斗,很少一出手就从正面攻击的,连城虎分明是要激怒宫秉藩,以便从中取利。
  宫秉藩剑术何等精妙,喝声:“来得好!”一招“夜战八方”,剑光已是四面铺开。他本来以为可以打落连城虎的判官笔,可是在一片铮铮之声过后,连城虎的那对判官笔仍是在剑光之中横伸过来。
  宫秉藩心头一凛,想道:“怪不得这矮子这么横,连家的判官笔点穴,果然是天下无双!”他明知自己的功力胜过对方,但因为摸不透对方的点穴笔法,只能谨慎为先,使出一路攻中带守的剑法,许多狠辣的杀手招数,都不敢使用。但虽然如此,宫秉藩的剑法也还是江湖罕见的上乘剑法,而且功力胜过对方,因此还是稍微占了一点上风。两人互有攻守,剑光笔影,打得难解难分,转眼间打了三五十招。
  金逐流见了连城虎的笔法,心中也是蓦地一惊,“这路笔法好熟,是在那里见过的呢?”不知不觉就从隐蔽之处走了出来,走近去仔细观看。
  看了一会,金逐流恍然大悟:“原来是四笔点八脉的笔法,不过他只有一对判官笔,却是使不完全。怪不得我一下子看它不出。”
  原来金逐流的父亲金世遗在二十年前,曾经在北京会过一对擅于点穴的孪生兄弟,武林世家的连城壁和连城玉。他们以四支判官笔兄弟配合,能在一招之内,点对方的奇经八脉,厉害无比。金世遗起初还很吃了他们的亏,后来,学会了他们四笔点八脉的招数,这才把他们打败了。
  这个连城虎是他们的堂弟,但年龄相差很远,他的两个堂兄如今已是年过六旬,他则还没有到四十岁。连城壁连城玉受了金世遗挫败之后,早已封笔闭门。连家子弟之中,只有连城虎学成了家传绝技。可是没人和他配合,他只能用双笔来点四脉。
  金逐流得过父亲的讲究,虽然未曾精研这“四笔点八脉”的功夫,却是懂得其中的巧妙。连城虎的笔法使得不完全,给他看出了不少破绽。可是也有一些精妙的变化是他未曾学过的,此时留心观看,方始心领神会。
  金逐流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越走越近。连城虎、彭巨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是觉得这少年大胆出乎他们的意外而已,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宫秉藩见了他,却是不禁大吃一惊,心里想道:“这小子若是记着夺宝之仇,来找我的晦气,那就糟了!”
  彭巨嵘的本领远在那何老大之上,初时他顾忌红缨会宫秉藩出头干预,他的心神有点不宁。但此际,双方已经撕破了面,他倒是定下来了。心里想道:“这姓宫的既然把事情揽到他的身上,我只是和他作对,想来红缨会也不会为了一个香主,便来大举寻仇。好,且先把他打败再说。”掌法一紧,何老大登时应付不了,“乒”的一声,中了一掌,给彭巨嵘击退出三丈开外,口角流出血水。那少女连忙上来将她父亲扶稳,惊问:“爹,你怎么啦?”
  何老大喘了口气,说道:“没什么。凤儿,你快走吧!”他给彭巨嵘一掌打落了两齿大牙,但伤得还不算重。不过那“公子爷”尚在一旁虎视眈眈,何老大怕女儿给他抓去,故而催促女儿快走。
  那少女道:“爹爹,你呢?”何老大道:“傻丫头,爹爹那有走的道理?”要知何老大是个注重江湖道义的汉子,宫秉藩与他素不相识尚且为他打抱不平,他岂能抛下了宫秉藩一走了事。
  可是何老大虽然没受重伤,恶斗了一场,气力亦已差不多用尽了。他喘过口气,便要上去,刚迈出一步,不觉又是气喘吁吁。
  彭巨嵘一掌击退了何老大,把他们父女当作囊中之物,已是无须再加理会,当下,双掌一错,便向宫秉藩奔去,冷冷说道:“姓宫的,你还要管这个闲事吗?”
  宫秉藩双眉一轩,说道:“废话少说,并肩子上吧!”彭巨嵘怒道:“好呀,你既然不把我们兄弟放在眼内,我们也只好成全你了!”单掌划了一道圆弧,“呼”的便劈过去。
  这一掌乃是少林寺“大力金刚掌”的精华所在,掌力所及,剑光流散,连城虎的判官笔立即乘虚而入,点到了宫秉藩的面门。
  宫秉藩霍地一个“凤点头”,身形俨似风中之烛,晃了几晃。脚步也是跄跄踉踉的好似醉汉一般。蓦地喝道:“看剑!”一个盘旋,剑光如练,指到了彭巨嵘的胸口,彭巨嵘以为他已经支持不住了,料不到他的剑法如此古怪,突然就杀了到来,冷不及防,几乎给他刺着。彭巨嵘挥袖一拂,“嗤”的一声,袖子削去了一幅。彭巨嵘退开两步,这才有足够的地方发出大力金刚掌,再次把宫秉藩迫退。
  原来宫秉藩用的乃是“醉八仙”剑法,看似摇摇欲坠,其实正是和这一路剑法配合的。只见他东指西划,脚步跄踉,打起来不成章法,每一招却都是奇诡莫测的上乘剑术。
  不过,对方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宫秉藩仗着这套奇诡的“醉八仙”剑法,可以吓阻一时,究竟不能一直支持下去。二三十招过后,又给对方攻得他险象环生。
  何老大咬了咬牙,拼着豁了性命,冲上前去,那少女知道父亲的性子,知道是决计阻拦不住的了,当下也咬了咬牙,提起了柳叶刀,说道:“好,要死咱们父女也死在一起!”
  彭巨嵘“哼”了一声,说道:“你们活得不耐烦了,赶着去见阎王么?别忙,别忙,等会儿我自会招呼你们。”他在和宫秉藩激战之中,随手向那两父女所在的方向发出一掌,何老大又不禁跄跄踉踉的退了几步。幸好这次彭巨嵘是在全神对付宫秉藩,向他们所发的一掌,不过是余波所及而已。何老大因此才没有伤上加伤。
  不过在屡经挫折之后,何老大亦已知道自己是有心无力了。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公子爷”蠢蠢欲动,但他曾经领教过何老大的厉害,此时虽然看出何老大已是强弩之末,心中仍是不无惧怯,一时不敢发难。
  何老大心里想道:“这个姓宫的为我们打抱不平,眼看性命不保。我是有心无力,难以助他。他若然为我而死,我自杀报答他便是。”手握刀柄,手指发抖。
  那少女道:“爹,你干什么?”一手按着她爹爹的佩刀。就在此时,忽听得一阵哈哈的大笑声。金逐流已经走到他们父女的前面,面向着那正在激斗的三个人纵声大笑!
  何老大父女都是怔了一怔,心里想道:“这个人莫非是个疯子?这么大胆!”但由于金逐流这么突如其来,何老大分了心,精神转移到金逐流的身上,一时间倒忘记了想自杀的念头。
  金逐流前俯后仰的笑个不休,何老大看出异处,悄悄对女儿说道:“奇怪,这个人站得这么近,竟然不怕彭巨嵘的劈空掌力。”
  金逐流的笑声铿铿锵锵,这是用上乘内功发出的笑声,激战中的三个人心神都受了他的扰乱。宫秉藩不知道他的来意,心中大大吃惊。
  连城虎首先忍耐不住,喝道:“你这小子在这里笑什么?”
  金逐流指着他说道:“第一个笑你!”
  连城虎怒道:“我有什么给你笑的?”
  金逐流打了个哈哈,说道:“可笑你这四笔点八脉的笔法只使得出一半,却居然敢在这里逞能!唉,连家人才凋谢,可叹,可叹!”
  连城虎大吃一惊:“这小子也知道我家的四笔点八脉?”喝道:“我就是只使得出一半,你也破解不了,不信你来试试。”
  金逐流道:“别忙,别忙,待我笑够了再说。”
  彭巨嵘心头一凛,说道:“你还要笑谁?”
  金逐流道:“第二个就是笑你了!”
  彭巨嵘道:“你又笑我什么?”
  金逐流道:“笑你的金刚掌火候太差,只能称做泥菩萨掌。少林寺出了你这样的弟子,达摩祖师的面子也给你丢光了!”
  彭巨嵘的大力金刚掌其实已得少林寺的真传,自从出道以来,碰过的强敌不知多少,对方使用兵器,他曾经输过几场,但比斗掌力则是从无敌手。他一向也是以金刚掌自负的。如今听得金逐流讥笑他的金刚掌是“泥菩萨掌”,焉能不怒?当下喝道:“好,你说我的金刚掌不济事,你就来试试!”
  金逐流一声长笑,纵入圈子,说道:“你不信么?这就来了!”
  彭巨嵘不知金逐流所提的那个匣子,其中藏的乃是玄铁,见金逐流提着匣子向他推压过来,立即一声大喝,一掌拍去。
  彭巨嵘的大力金刚掌有开碑裂石之能,心想不管他的匣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这一掌准能将它打个粉碎。
  金逐流笑道:“小心了,这东西是不能碰的!”话犹未了,“蓬”的一声,彭巨嵘已是一掌打下,金逐流的匣子裂开一面,彭巨嵘可就惨了,掌心血肉模糊,臂骨几乎断折。蹬、蹬、蹬的,退出了六七步,极力忍着疼痛,这才没有叫出声来。
  金逐流心里想道:“这厮硬碰玄铁,居然没有震翻,果然是有点功夫。若然单比掌力,只怕我还未必是他对手。”不过金逐流是有意气他的,叫他吃了个哑亏之后,立即跟着笑道:“如何?我说你是泥菩萨掌你不相信;你看,如今是不是自身难保了?”
  彭巨嵘又惊又怒,忍着疼痛喝道:“你这小子弄奸,匣子里装的什么东西,叫我上当?哼,你有本领,你敢与我硬拼一掌么?”
  金逐流笑道:“我早就提醒过你的,谁叫你硬碰我的匣子?”彭巨嵘面红耳赤,喝道:“闲话少说,你敢不敢与我见个真章?”
  金逐流仰天大声道:“有何不敢?看掌!”一副“眼高于顶”的神气,眼角儿也不朝着对方,看也不看,就是一掌打下。
  彭巨嵘气得七窍生烟,喝道:“来得好!”单掌划了一个圆弧,立即迎击。
  彭巨嵘见金逐流年纪不过二十岁左右,心想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多大本领,是以他虽然只有一条左臂好用,仍不把金逐流放在眼内。他气恨之极,这一掌用足了力道,想要把金逐流一掌击毙。
  金逐流有样学样的也是怪声怪气的叫道:“来得好!”可是他的手掌却不是打下去而是突然向后一缩。
  彭巨嵘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而来,打到的却是虚空之处,正要喝骂,金逐流喝道:“小心了!”掌力猝发,这正是“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的战术,只听得“(口+克)嚓”一声,彭巨嵘的左臂臼骨断折,只有一根骨头还连着,软软的垂了下来。
  金逐流胜得虽然有点取巧,但他能够在距离三尺之内不受对方掌力的伤害,而且还了一掌便抝断彭巨嵘的骨臂,这样的功力,也足以令旁观的连城虎暗吃惊了。
  金逐流笑道:“如何?见了真章,你还不是一样的自身难保?”彭巨嵘痛得冷汗如雨,他的臼骨必须马上接上,否则便成残废。他只好咬紧牙根,忍受剧痛,先接断骨。也顾不得和金逐流斗口了。
  金逐流道:“你放心好好的治理你自己吧,我是一向不打落水狗的。”说罢一个转身,到了连城虎面前,说道:“现在轮到你这个矮子啦!宫大哥,让我一让。”
  宫秉藩退过一旁,连城虎说道:“你说过要破我这惊神笔法的!”原来连城虎的本领虽然是比彭巨嵘还高,但他的本领全是凭仗他这一对判官笔,论功力却是不如彭巨嵘。他见彭巨嵘比掌受挫,焉敢和金逐流比拼内力?言下之意,即是只能和金逐流较量笔法。“惊神笔法”乃是“四笔点八脉”的别名,连城虎只能双笔点四脉,不好意思说出原来的名称。
  何老大忍不住说道:“人家手里没有判官笔,你管得着人家如何打法?”金逐流笑道:“不怕,不怕。我没有判官笔一样可以使出四笔点八脉的功夫。我说过的话就算数,一定要叫这矮子输得心服口服!”
  连城虎听了这话,如何能够相信?心里想道:“莫说你是一双空手,就是有了判官笔,只一个人,也决计不能使出四笔点八脉的功夫。”喝道:“好,你就破吧!”双笔斜分,左点期门,右点血海。
  金逐流骈指如戟,在对方的笔影交加之下,欺身进去,还了一招“泣鬼惊神”,左手的指尖点连城虎的“天突穴”,右手的指尖点连城虎的“阳白穴”,他以指代笔,使出的果然是连家的“惊神笔法”,而且还正好是连城虎这一招的克星。
  连城虎吓了一惊:“这小子果然是有点邪门!”连忙后退,急急变招。金逐流揉身而上,掌指飞舞,一招之间,连袭对方任督二脉的八处穴道,攻得连城虎只有招架之功。
  金逐流一面打,一面口讲指划,不断的指出对方的破绽。“你这一招分花拂柳使得不到家,原来的招数虽然是右笔重,左笔轻,但对方攻你的右胁,你就应该重左轻右才是!对敌贵在见机,岂能拘泥成法?”“嘿,嘿,你这一招三花聚顶又使得不对了!三花聚顶点的应该是华盖穴、太阳穴和顶心的天灵穴,你怎么胡点一通!”所讲的果然都是连家的“惊神笔法”的不传之秘,而且比原来的笔法更进一层!
  金逐流指出的这些破绽,有些的确是连城虎从来未曾想到的疏漏之处,有的却是他知其然而力不逮的地方。例如那“三花聚顶”一招,他知道是要点对方的华盖穴、太阳穴和天灵穴,但要点到对方这三个穴道,必须凌空下击,他的轻功不及金逐流,如何能够做到?
  不过,尽管他力所不逮之处,金逐流对他的“惊神笔法”洞若观火,剖析精微,却是令他不能不衷心佩服了。他在一片茫然之后,心知自己的点穴功夫远远不及对方,今日是无论如何难免一败的了,再打下去,只有更受对方的奚落,更增自己的羞愧而已。可是他是个江湖上成名的人物,又不甘就此认输给一个“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双笔一指,解开金逐流的一招,说道:“不错,你的本领的确是在我之上,但你使的却也还不是四笔点八脉的功夫!你若是要打败我,我现在就可以拱手认输。若要我输得心服口服,那你还得再显显本领!”金逐流说过空手也可以使出“四笔点八脉”的功夫的,如今连城虎就是执着他这句话向他问难,虽然迹近无赖,但要挽回面子,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金逐流以指代笔,双手至多能使出“双笔点四脉”的功夫,这是任何一个懂得点穴的人都会理解的,何老大不禁骂道:“你分明输了,还要强辩,羞也不羞?哼,你要人家一双空手来点奇经八脉,这不是强人所难吗?”连城虎冷笑道:“谁叫他说过那句话?”
  金逐流笑道:“莫吵!莫吵!我说过的话,当然算数!”
  蓦地欺身直进,使了一招连城虎从未见过的古怪手法,一招之间,点他四处穴道,连城虎不知如何招架,正想说道:“你这手法也还不过是从双笔点四脉中变化出来的而已。”话未出口,陡然间只觉手上一轻,一对判官笔已给金逐流夺了去。
  金逐流叫道:“四笔点八脉的功夫来啦!”双笔掷出,跟着闪电般的揉身而上,双笔交叉掠过,点了连城虎的督脉、任脉、冲脉、带脉四个穴道,以指代笔,双手又点了他的阴矫、阳矫、阴维、阳维四脉的四个穴道。这正是两人合使的“四笔点八脉”的绝顶点穴功夫!
  连城虎八脉被点,一时不能动弹。金逐流哈哈笑道:“你服了么?我不想你的连家笔法失传,今日权且放过了你!”走上前去,随手拍了几拍,又把连城虎被封的穴道尽都解开。
  彭巨嵘和那“公子爷”刚才看见情势不对,早已上马走了。连城虎穴道一解,面如土色,不敢再发一言,跟着也走。正是:
  路见不平施绝技,惊神笔法慑强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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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独行长剑一杯酒
  孤客高楼万里心

  那“公子爷”和他的手下走了之后,金逐流上前与宫秉藩相见,说道:“宫香主,想不到你也到了这儿。”
  宫秉藩淡淡说道:“是呀,真是幸会。多谢你拔刀相助了。”
  金逐流笑道:“以前我不知道你的为人,多有得罪。现在咱们可以交个朋友了。小弟姓金,名逐流。随波逐流的‘逐流’二字。”那次宫秉藩与他比剑失利之后,曾经问过他的名字,当时金逐流还是将他当作敌人看待,不肯将姓名告诉他。
  宫秉藩抚剑一揖,说道:“宫某多谢阁下相助之德,三年后比剑之约取消。就此别过。”
  金逐流怔了一怔,说道:“怎么你的气还没有消吗?你若是想要这块玄铁,我可以给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理所应为,客套话你就不必说了。”何老大在一旁听他说及玄铁,不禁面露诧异之色,注视他那匣子。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金逐流虽然赋性不羁,却也是个性情中人。当他真心实意想和对方交个朋友的时候,他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的,玄铁虽是世所罕见的宝物,也并不放在他的心上。但在宫秉藩听来,却把他的由衷之言当作了讥刺,于是怫然说道:“不错,宫某是曾想抢这块玄铁,但是要凭本领抢的,岂能不度德、不量力,妄取别人的东西?阁下的本领远胜于我,我也自知不配有这宝物了,你还调侃我做什么?”
  金逐流叹了口气,说道:“唉,我不会说话,又得罪了你。在下只是一点纳交之意,你可不要误会。”
  宫秉藩冷冷说道:“金兄折节下交,小弟高攀不起!”说罢,转身便去。何老大想要向他道谢,亦已来不及了。
  金逐流笑道:“这人虽然骄傲得紧,倒也有点骨气。”心中想道:“他败在我的剑下,也难怪他有此误会。俗语说日久见人心,将来他自会知道我的为人,那时我再与他解释。”这么一想,心中虽然还有一些不快,也就不去管他了。
  何老大父女上前拜谢了金逐流救命之恩,互通姓名,金逐流这才知道父亲名叫何建雄,女儿名叫何彩凤。
  金逐流道:“何大叔,你的伤不要紧吧,这里有颗小还丹,请你服下。”
  何建雄吃了一惊,说道:“这是少林寺的小还丹,你这么贵重的灵丹,别给我糟塌了。我的伤算不了什么。”
  金逐流笑道:“这是我的一位世伯偷来的,你尽管拿去,我还多着呢。身体要紧,不必珍惜它了。”
  何建雄是个豪迈的江湖汉子,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客气,把那颗小还丹服下,说道:“大恩不言报,金相公日后若有用得着小人之处,何某定效犬马之劳。好,咱们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金逐流笑道:“他们已经给我打得落花流水,难道还敢再来?”何建雄父女收拾了摊子,急急忙忙便走,金逐流心里虽不服气,也只好提着玄铁跟上。
  何建雄并无内伤,休息过后,又服了小还丹,健步如飞。何彩凤的轻功也很不弱,不即不离的跟在她父亲背后。不过金逐流走得更快,转瞬之间,就越过了他们前头。
  何建雄已知道他手上提着的是玄铁,凭着他的江湖经验,一看就知这玄铁沉重非常,见金逐流提着玄铁,自己还赶不上他,要他时不时放慢脚步,才能跟上,心里又是诧异,又是佩服。
  三人施展轻功,一口气走了二十多里,绕过了千佛山,出了济南城外。何建雄松了口气,说道:“咱们可以歇歇了。”
  金逐流说道:“那公子爷是什么人,如此强横霸道?他那两个保镖,倒是江湖上的一流脚色,却不知也何以甘心受他所用?”
  何建雄笑道:“这公子爷的来头可大着呢,他是曹振镛的宝贝儿子。”
  金逐流道:“曹振镛是什么人?”
  何建雄诧道:“金相公从不过问外间之事吧?这曹振镛官居文华殿大学士,正是当今的相国哪!当朝两个权相,满人是穆彰阿,汉人就是曹振镛。权柄是穆彰阿大些,但曹振镛逢君之恶,助纣为虐,专门给鞑子皇帝出主意来欺压汉人,罪恶也不在穆彰阿之下。”(按:清代相权分散,内阁大学士之职,在赞理机务,表率百僚,犹古之宰相。清初定制,其数满汉各二员,协办大学士,满汉各一员。然实权多归于满人大学士。)
  金逐流道:“原来如此。我从海外回来没有多久,还未知道。”
  何建雄道:“曹振镛只有这个宝贝儿子,任他在乡下渔肉百姓,胡作非为。他这宝贝儿子喜欢练武,门下养有一班贪图富贵的江湖人物,暗中也作朝廷的耳目。”
  金逐流笑道:“早知如此,悔不该不打这公子爷一顿。好,到了北京,我倒要找他老子的麻烦。”
  何建雄道:“金相公是要到北京去么?”金逐流道:“正是。”何建雄道:“可是与萨总管作寿之事有关?”金逐流诧道:“你怎么知道?”
  何建雄道:“请问你的这块玄铁,是不是从六合帮的手上夺过来的?”
  金逐流道:“不错。原来你也知道了这块玄铁的来历。”这块玄铁是六合帮之帮主要送去给萨总管做寿礼的,何建雄既然知道它的来历,当然可以猜想得到金逐流此次上京是与萨总管做寿有关,是以金逐流也就不用再问了。
  何彩凤又惊又喜,说道:“这就是史白都拿去巴结萨总管的玄铁吗?可不可以给我开开眼界。”
  金逐流道:“行呀,不过你可得小心拿着,玄铁很重,别弄跌了。”
  何彩凤接了玄铁,身子侧过一边,不由得啧啧称奇:“果然真是宝贝。那串夜明珠虽然价值连城,比起这块玄铁来,只怕还是远远不如!”何建雄笑道:“不,若是在萨福鼎眼中,我看他会更喜欢那串明珠。”何彩凤道:“爹爹说的是。”神色有点黯然,随即把玄铁交还金逐流。
  金逐流心里想道:“他们对六合帮的事情倒是清楚得很,却不知有何关系?”正想发问,何建雄已先说道:“金相公,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六合帮中有个李敦,你可知道?”
  金逐流笑道:“我和他正是道上的朋友。”何彩凤登时眉心结解,连忙问道:“这么说,你和他是相识的了。却不知是什么道上的朋友?”问得有几分稚气,但喜悦之情亦已表露无遗。
  金逐流哈哈笑道:“他偷明珠,我偷玄铁,我和他正是同道,偷的都是六合帮的东西。不过,他的那串明珠已经抛下了无底深潭,却是比不上我的运道了。”当下,把那次在徂徕山上与李敦相遇的事情告诉了何家父女。
  何建雄道:“多亏金相公帮他度过了一次难关,我正担心他给六合帮的人捉回去呢,不知他现在下落如何?”
  金逐流道:“徂徕山分手之后,我就不知道他的讯息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六合帮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他们要另外筹办礼物送京,要找寻帮主的妹妹,还要抢回这块玄铁,那里还有空暇去追查李敦?玄铁比明珠贵重,我又并不是隐瞒行踪的,六合帮的人要对付我们首先也是来对付我!”
  何建雄道:“不错,你偷了这块玄铁,对李敦来说,等于是转移了六合帮的目标,也即是掩护了他了。不过,如此一来,却是要连累你担当更多的风险,我们父女也觉得过意不去。”
  金逐流笑道:“我不怕六合帮。史白都不来找我,我也想去找他呢。何大叔,你对李敦这样关心,不知他是你的什么人?”
  何彩凤粉脸泛红,低下头来。何建雄笑道:“对恩公还怕说么?实不相瞒,李敦正是小婿。他和我这丫头自小订下的亲事,本来想在今年给他们小俩口子完婚的,不料出了六合帮这件事。”
  金逐流得意忘形,大喜叫道:“这太好了!”这么一叫,更把何彩凤羞得满面通红。不过,她只道金逐流是为她欢喜,却不知道金逐流是为自己欢喜。金逐流一直把李敦当作史红英的情人,如今方始知道完全是属于误会。
  何建雄道:“凤丫头知道了这件事情,担忧得不得了,不见着李敦,她是不能安心的。所以我只好陪她出来寻找。为了容易让他得知消息,凤丫头出了个主意,由她扮作说鼓书的姑娘,穿州过府的卖唱。也幸亏她小时候喜欢听梨花大鼓,唱起来也还勉强可以对付过去。”
  金逐流笑道:“岂只对付过去,简直精采非凡!你这么唱呀唱的,一定会把李敦引出来。”何彩凤抿着嘴儿道:“恩公说笑了。”
  金逐流道:“我要赶往北京,你也要寻找李敦,咱们就各奔前程了吧。何姑娘,你若见着了李敦,请给我问一声好。”
  金逐流心情愉快,走路也走得特别快,虽然提着沉重的玄铁,一天功夫,也走了将近三百里路,第二天便渡过了黄河,中午时份,到了禹城。
  禹城在黄河北岸,相传是大禹治水时建的城池。城中有座著名的酒楼,名“仪醪楼”,据说最先发明酿的酒人是大禹的臣子仪狄,他制作酒醪,“禹赏之而美,遂疏仪狄。”(见“说文”)但大禹虽然疏远仪狄,酿酒之法却传了下来,美酒醇醪,世人无不喜爱。“夏人好酒”,(“夏”是大禹所建的国号),史书上也是有纪载的。禹城中的这座“仪醪楼”当然也含有纪念仪狄的意思。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禹城的一个名胜了。
  这座酒楼比城中的民居都高,便于客人眺望黄河,缅怀大禹的功绩。金逐流到了禹城,少不免要到仪醪楼喝酒。
  这一天游人极少,本地人则是习惯在晚上才喝酒的,金逐流中午时份走上这间酒楼,客人就只得他一个。金逐流更是高兴,心想无人扰我清兴,正好痛饮一场,于是小心翼翼的把玄铁放在桌底,便即叫酒。
  金逐流把玄铁放在桌底下,为的是避免给人注目,幸亏楼板坚厚,承受得起,但当他轻轻放下之时,也发出了一阵轧轧的声响。酒保看了一眼,甚是好奇,心想:“一个破匣子怎的如此沉重?”但料想破匣子之中装的,决不会是什么宝贝,看了一眼,也就算了。
  金逐流把酒凭栏,远眺黄河,但见浊浪滔滔,水天相接,望眼难穷。比起他月前渡过的滚滚长江,又是别有一番雄伟的气象,金逐流浮想连翩,不知不觉把一壶汾酒喝了一半。
  金逐流酒量不大,喝了半壶酒,已有几分醉意,远眺黄河,心头怅触,倚栏吟道:“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这是南宋词人吴梦窗登禹陵所作的词,禹陵在浙江绍兴的会稽山,与山东的禹城相去不止千里,不过这一首词却正是适合他眼前的风光,道出了他此际心中的感慨。
  大禹治水,是三千年以前的往事了。三千年沧桑变化,往事销沉,早已杳不可寻,消逝在残鸦影外。当年的水道不知已经几度迁移,耸拔的高山也许已沦为深谷了。但尽管大禹的功迹,如今已不可寻,他的万世之功,毕竟还是留给后人追思怀念。(“那识当时神禹”这一句就含有两方面的意思。)金逐流追思往圣,心中想道:“为百姓做了好事的人,百姓是不会忘记他的。一个人的力量有大小,我虽然比不上大禹,也应该学他的模样,给百姓做点好事。”
  金逐流浮想连翩,喝了几口酒,又续吟下半阕道:“寂寥西窗坐久,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壁,重拂人间尘土。”吴梦窗当年登禹陵之时,是和好友冯深居同去的,回家之后,就和好友剪灯夜话,抒发日间所见所触的感慨。金逐流在吟唱这句词时,想起了史红英来,“要是史姑娘也在这儿,和我倚栏把盏,谈说沧桑,这意境该有多美!”想至此处,不由得怅怅惘惘,轻拍栏杆,一唱三叹。幸亏这酒楼上没有别的客人,要不然不把他当作疯子才怪。服侍他的酒保,则是看惯客人的醉态的,倒是不以为异。
  忽听得有人笑道:“好,这位小兄弟真是雅人!”笑声铿铿锵锵,宛如金属交击,刺耳非常。金逐流愕然回顾,只见有两个人已是上了酒楼。说话的这个人走在前面,约四十岁左右年纪,高额虎颔,相貌威武。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则是宫秉藩。金逐流听了这人的笑声已是诧异、看到宫秉藩,更感意外了。
  金逐流已有六七分酒意,坐回原座,举起酒壶,立即哈哈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来来来——”他正要招呼宫秉藩来干一杯,忽见宫秉藩朝着他摇了摇头,打了个眼色,跟着指向窗口。宫秉藩在那人背后,他给金逐流作手势,只有在他前面的金逐流看得见。
  金逐流虽有几分酒意,对他这几下极为普通的手势、眼色还是能够领悟的。第一、宫秉藩要他装作两不相识;第二、宫秉藩要他快逃。
  金逐流心里想道:“难道这个人是什么厉害的脚色,要我怕他?”但宫秉藩连一句话也不敢和金逐流说,只敢在那人背后示意,显然宫秉藩是害怕这个人的了。金逐流大为奇怪,宫秉藩的剑法和傲气都是他领教过的,他败在自己的剑下尚且傲岸如故,如今却表现得如此的怕这个人,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怪事!
  本来金逐流就要说出“宫香主”这三个字,请宫秉藩来干一杯的,看见了他的手势,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愿令宫秉藩难为,于是立即住口。不过,宫秉藩示意要他逃走,他可还是大马金刀的坐着,而且还特别用神的向那个人多望了两眼。
  那个人误会金逐流是招呼他,大笑道:“小兄弟,你真有意思。对、对、对!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来、来、来,我和你喝酒!我先敬你一杯。”
  宫秉藩面上变色,又再摇首示意。金逐流佯作不知,说道:“好,相请不如偶遇,那就请过来吧。莫说一杯,十杯也成!”心里想道:“看此人气宇不凡,定是江湖豪客。管他是谁,先结识了再说。”金逐流酒意已浓,捧着酒壶站了起来,狂态毕现。
  那人越发高兴,说道:“小兄弟,你酒量如何,敢不敢和我赌酒?”说罢,又回头去对宫秉藩说道:“自从那年我和你们的舵主赌赛喝酒不分胜负之后,十年来已是未逢敌手了!”
  金逐流酒意上涌,说道:“好,我就和你赌酒!”那人答道:“老弟豪情胜慨,世所罕见。今日赌酒,谁胜谁败,我都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了。好,酒保,拿一缸最好的汾酒来!”
  那人捧起酒缸,说道:“这是三十斤一缸的,恐怕不够我喝,再拿一缸来!”酒保张大眼睛,伸出舌头,心想:“有生意好做,管你喝得了喝不了?”于是再捧出一缸汾酒,放在金逐流的旁边,并在他们两人的面前,都摆了一只海碗。
 那人这才招呼宫秉藩道:“宫香主,你也来吧!”宫秉藩笑道:“我的酒量不成,这个热闹我是不能凑了。”
  那汉子说道:“酒量大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是勉强不得的。好,你不参加,那就请在一旁给我们作个裁判吧。我和这位小兄弟赌赛喝酒,一人一碗,轮流的喝,谁若喝不下去,那就输了。”
  宫秉藩笑道:“史帮主,你是著名的酒霸,我们的舵主自夸酒坛无敌,对你的海量也是十分佩服的。这场赌赛,胜负早明,还用得着我来作裁判吗?我看这位小兄弟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弄醉了他可不好。不如你们都喝三碗,当作是交个朋友如何?”
  宫秉藩这番说话,其实乃是在暗中告诉金逐流这汉子是什么人。金逐流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想道:“原来这人就是红英的哥哥——六合帮的帮主史白都!怪不得宫秉藩示意叫我快走了。”同时他也明白了何以宫秉藩看来好像有点害怕史白都的原因了,因为六合帮和红缨会乃是江湖上分庭抗礼的大帮会,史白都的地位与红缨会的舵主是相等的,宫秉藩只不过是红缨会下面的一个香主,所以他不一定是害怕史白都,却不能不对史白都执礼甚恭。
  金逐流正想会一会史白都,倘若他不知道也还罢了。知道了是史白都,他还如何肯走?当下酒意上涌,眼睛一瞪,说道:“谁说我喝醉了?我喝酒从来是不服输的,管他酒王也好,酒霸也好,非得较量较量不可!”本来还只是有六七分的酒意,却装出了有八九分的醉态了。
  史白都哈哈笑道:“好,好!我就正是喜欢少年人有这么一股不服输的脾气。宫香主,你不用替这位小兄弟担心,喝醉了,我照料他。”
  金逐流道:“不错,礼尚往来,你喝醉了我也一样照料你。好,喝吧!”捧起酒坛,倒满海碗,一口气先自喝干了。
  史白都翘起拇指赞道:“小兄弟,好爽快!”跟着喝了一大碗。两人轮流喝下去,不过片刻,已是各自喝了十碗之多。他们用的是特大的海碗,一碗足有一斤。不过他们面前各有一坛三十斤的汾酒,喝了十大碗,也不过喝了三分之一而已。
  只见金逐流大汗淋漓,头上好像开了一个蒸笼似的,冒出热腾腾的白气,渐渐就变成了一团浓雾。酒楼上的伙计都不禁啧啧称奇,围拢了来看。原来金逐流虽有酒意,并不糊涂,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酒量不行,若然真个与史白都赌赛,莫说一坛,只须三碗只怕自己就要醉了。他是用最上乘的内功,把喝下去的酒立即化成汗水蒸发出来。故此他多喝一碗,人就反而多清醒一分。
  史白都喝满了十碗,把海碗一顿,大笑道:“小兄弟,你不是与我赌赛喝酒,你是要与我比拼内功了!”
  金逐流道:“你只是说与我赌赛喝酒,只要能够喝下去就行。至于我用什么方法来喝,那可就是我的事了!”
  史白都笑道:“不错,你喜欢怎么喝就怎么喝,只要你赢得了我,我不会不认输的。但我却不能占你的便宜,你就照现在这样喝下去吧,我倒想看看是我的酒量大还是你的内功深?”这话的意思即是他要仅凭酒量取胜,决不运用内功取巧。再说得明白些:这一方面是他对于自己酒量的自豪;另一方面则是他对自己的内功也是极为自负,认为若用内功胜了金逐流,那实在是胜之不武。
  金逐流一声不响,捧起酒坛,索性碗也不用,直接把酒倒入口中。转眼间肚皮涨得圆鼓鼓的似个皮球。史白都击案赞道:“好,饮如长鲸吸百川,小老弟,我史白都算是服了你了!”
  史白都口中说话,心中却有所疑:“这小伙子年纪轻轻,内功却是精纯之极,他是谁呢?”史白都交游广阔,武林中的后起之秀,他未见过亦有所闻,想来想去,都想不到有那个名家弟子会有如此功力。蓦地心头一动:“莫非就是那个小叫化么?”六合帮中的四大高手:青符、焦磊、圆海、董十三娘,都曾经或多或少,吃过金逐流的亏,青符焦磊最初在徂徕山上所碰见的金逐流乃是作小叫化打扮的,是以在史白都的脑海中一直留下了青符焦磊二人所描述的那个“小叫化”的形象,虽然他后来亦已知道了金逐流并非小叫化。
  金逐流的那个匣子放在桌底,史白都心有所疑,不免留心观察,低头一看,见着了那个匣子。匣子已非原来的那个红漆匣子,但大小形状却是相同。
  史白都不动声色,脚尖一挑,那一百多斤重的玄铁给他踢得飞起,“轰隆”一声,把桌子震裂,好似突然从地上冒起来似的。
  史白都喝道:“好呀,原来你就是那姓金的小子!”顾不得打金逐流,先去抓那玄铁。
  金逐流忽地一揉肚皮,叫道:“啊呀,我可真是喝醉了!”嘴巴一张,突然一股酒浪喷了出来。
  史白都挥袖一拂,酒浪化作了满空洒下的雨点,四面飞散,围拢在这张桌子周围看他们赌酒的那几个伙计,给金逐流用上乘内功喷出来的酒珠洒着,痛得哇哇大叫。史白都虽然得免酒浪淋头之辱,但眼前白茫茫一片,在这霎那之间,他也不敢张开眼睛。
  金逐流乘机就抢玄铁,史白都听声辨向,“呼”的一掌扫过去。金逐流接了他的一掌,叫道:“好功夫,这里不便施展,咱们下面打去。”
  史白都喝道:“好,你可别逃!”一个“猛鹰扑兔”,穿窗而出,紧紧跟在金逐流的后面,双双落下街心。金逐流未曾抢着玄铁,先自跳下,史白都料想宫秉藩自会代拿,放下了心,只怕金逐流要逃。
  金逐流笑道:“这一架我是早已想和你打的了。我怎么会逃?”反手一招“龙颈取珠”,掌指兼施,趁着史白都立足未稳,便攻他的上盘。
  史白都横肱一挡,左臂一弯,“呼”的一掌击出。金逐流叫道:“哎呀,不得了,好厉害的掌力!”身躯一矮,作出似乎抵受不起他的掌力的模样,史白都“哼”道:“你也知道厉害了么?”话犹未了,金逐流横掌一抹,左手骈指如戟,却已点到了他的胁下。
  金逐流用的是他家传的独门点穴手法,史白都给他的那一抹引开了视线,料不到他竟敢欺身直进,冷不及防胁下已是着了他的一指。
  金逐流给他震退两步,叫道:“倒也,倒也!”史白都胁下一麻,迅即运气冲开穴道,大怒喝道:“好小子,你鬼嚎作甚?”非但没有倒下,掌力反而更加强了。
  金逐流大吃一惊,心中想道:“怪不得史白都能够雄霸江湖,果然是有几分真实的功夫!”要知金逐流的独门点穴手法,曾经屡胜强敌,连文道庄那样武学深湛之士,也不懂得解法,他的儿子被金逐流点了穴道,他只能低声下气的去求金逐流。想不到史白都不懂解法也能够自己运气冲开穴道,只此一端,显然他的内功造诣已是在金逐流之上。
  殊不知金逐流固然吃惊,史白都却是更为气恼。他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为一个后生小子所算计,虽然并无伤损,但给点着了穴道,也总是输了一招了。大怒之下,双掌齐发,恨不得一下把金逐流击毙。
  金逐流使出“天罗步法”,略避其锋,但亦并不示弱,一闪即上,迅即还招,双掌一分,便把史白都的掌力化解了。
  金逐流采取的是“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的战术,虽然有点取巧,却是解得十分奇妙。史白都也不得不暗暗佩服,心里想道:“怪不得我帮中的四大高手和文道庄、沙千峰等人都曾先后败在他的手下!”
  史白都连击三掌,前面的一道掌力未曾消逝,后面的一道掌力又加上来。这连环三掌有个名堂,叫做“龙门三叠浪”,掌力尽发,当真是有如排山倒海而来,血肉之躯,实难抵御。
  金逐流给他迫得又退了几步,史白都喝道:“你把我的妹子拐到那里去了?快说!否则我就要你性命!”正是:
  赌酒未曾分胜负,长街再比武功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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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11 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玄铁逞威斗帮主
  道旁仗义作媒人

  金逐流笑道:“我也正想知道红英的下落呢,你倒来问我。嘿,嘿,你这人枉为一帮之主,却是专爱吹牛!”
  史白都瞪眼喝道:“我怎么吹牛了?”金逐流道:“凭你这点本领,你又怎能取得我的性命?你这不是大言不惭么?”
  史白都暴怒如雷,不再打话,猛攻猛打。金逐流的内功不及他,但金逐流所会的各种奇妙武功,却是非他所及。金逐流见招拆招,见式拆式,能解则解,不能解则闪避开去。转眼斗了三十五招,史白都竟是奈他不何。
  可是史白都虽然取不了金逐流的性命,金逐流也应付得吃力非常,表面看来,他是从容潇洒,实则已是用尽平生所学,才堪堪和史白都打成平手的。
  激战中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两旁店铺的招牌给他们的拳风掌力震得跌落街上,行人躲避一空,老板大叹倒霉,还生怕给他们波及,只好纷纷把铺门关上。
 金逐流解了一招,说道:“史帮主,我有一言相劝,听不听随你。”史白都“哼”一声说道:“你这小子倒要教训我么?”
  金逐流道:“不敢。但你可知道你的妹子为何要跑?你要问人先该问你自己!”史白都一拳捣出,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逐流使个“天罗步法”闪开他的一拳,说道:“你以为你的妹子是为了我逃跑的么?错了,大大的错了!这完全是因为你自己不好,有辱家门!”
  史白都喝道:“你再胡说,我——”他本来想说“我毙了你”的,这是他的口头禅。但刚刚受了金逐流的奚落,话到口边,想起自己也实在没有把握取他的性命,若然再说一遍,只有徒招对方讪笑,话到口边,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金逐流笑道:“你要怎样,我管不着。我却是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老实对你说吧,我和令妹不过是新相识的朋友,我怎能把她拐跑?你不该迫她嫁给她所不喜欢的人,她这才一气而跑的。”
  史白都气得咬牙说道:“这丫头什么都对你说了!”
  金逐流道:“我和令妹虽是新交,却不能不为她打抱不平。想那姓帅的不过是个武林败类,你怎么可以迫你妹子嫁他?以你的武功,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大有作为的人物,却又何须去谄媚权贵,屈膝朝廷?”
  史白都大怒喝道:“岂有此理,你这小子居然敢教训我!”金逐流一面化解他猛攻过来的招数,一面仍在慢斯条理的说道:“不是我教训你,我是为你的好。史帮主,我诚心劝你,倘若你能够革面洗心,不但你们兄妹可以和好如初,江湖上的侠义道也必定可以原谅你的。”
  史白都气得七窍生烟,哇哇大叫:“你胡说八道,有完的没有?哼,哼,我史白都独往独来,吾行吾素,要什么人原谅!”金逐流双手一摊,说道:“你不听善言,我也拿你没法。好,多说无益,完了!”史白都暴怒如雷,拳掌兼施,立即又是一轮猛烈的攻击。
  史白都动了真怒,心想:“我纵然杀不了这小子,至少也能够做得到两败俱伤;这小子的功力不及我,彼此受伤,他当然要比我伤得重!”史白都动了这个念头,招招都是杀手。
  金逐流出道以来,从未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这一战比他在师兄家中恶斗文道庄的那一仗更为凶险,饶是金逐流出尽了平生所学,斗了五六十招,兀是不能扳成平手,累得大汗淋漓。这是给强敌迫出来的大汗,和刚才赌酒时用内功把酒蒸发出来的汗水自是不同。金逐流心想:“久战下去,纵然不至落败,只怕也要元气大伤。”
  宫秉藩提着那个藏着玄铁的匣子,站在一旁观战,看见金逐流逐渐处于劣势,心念一动,便即向前走去,说道:“史帮主别慌,我来帮你!好小子,你敢得罪史帮主,我先把你的狗头砸碎!”把手一扬,“呼”的一声,便把那个装着玄铁的匣子向金逐流掷出。
  史白都喝道:“我史某何须别人助拳,你给我站远一些!别在这里碍了我的拳脚!”要知史白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且此际他又正是占着上风,焉能不顾身份,要人帮忙?他还是因为看在宫秉藩是红缨会香主的份上,不想令宫秉藩太过难堪,要不然这个脾气会发得更大。
  史白都那里知道,宫秉藩口里说是助他,其实却是在暗助金逐流。他把那块玄铁掷出,掷得恰到好处,金逐流一接就接到了手中。史白都要抢已来不及。
  宫秉藩故作惊惶,叫道:“哎呀,不好!伤不了这小子,玄铁反给他抢去了!”但接着便自言自语道:“史帮主自有本领夺回,用不着担心,用不着担心!史帮主,请恕小弟失言了!”说罢,装作听从史白都的吩咐,远远躲开。
  史白都看见玄铁落在金逐流的手上,又惊又怒,扑上来抢夺,一招“弯弓射雕”,骈指点向金逐流的面门,左臂一圈,反扣他的手。
  金逐流笑道:“你别生气,玄铁给你!”侧身一闪,迅即把那匣子往前一推。史白都双指点空,跟着的一掌已经拍出。金逐流功力比不上史白都,但相差也并不大,倘若双掌相交,他是非败不可,但此际他手里拿着玄铁,史白都若然给他打着,骨头恐怕也会断折。史白都只好仓惶变招,硬生生的把攻出去的那一掌收回,改了个“脱袍解甲”的招数,斜退三步。
  那一招“弯弓射雕”本来极厉害的一招杀手,不料给金逐流硬打硬砸的一举手之间便即破解,史白都接着用的“脱袍解甲”应付得也很恰当,不过,却总是给金逐流迫退了。
  宫秉藩站得远远的观战,拍掌叫道:“妙呀,妙呀!”也不知他赞的是史白都还是金逐流?
  金逐流笑道:“你赞谁呢?他的招数固然很妙,我的也不太笨。好,咱们算是棋逢对手,再来,再来!”提起玄铁,划了一个圈圈,朝着史白都又是一招“泰山压顶”。
  金逐流玄铁在手,如虎添翼,登时转守为攻。史白都空自气得七窍生烟,却是无奈他何。要知武学之中,虽有“以巧降力”的打法,但讲到一个“巧”字,史白都却是远远不及金逐流。金逐流轻功超卓,又会“天罗步法”,虽然提着玄铁,身法也还是比史白都灵巧得多。
  史白都背负长剑,但在金逐流急攻之下,连拔剑的空暇也腾不出来。他的气力给金逐流的玄铁抵消,只有捱打的份儿,心中暗暗后悔初上来时太过轻敌。不过,话说回来,金逐流与他初交手时是空着一双手的,以他的身份又岂能使用兵器?
  转眼又过了三十多招,史白都大汗淋漓,渐渐有点招架不住。宫秉藩躲在街角还是不断的大叫“妙呀,妙呀!”史白都气得七窍生烟,越发难以应付了。
  金逐流挥舞那藏着玄铁的匣子,圈子扩大,把史白都迫出了离身三丈开外,蓦地一个转身便跑。
  史白都正自怕他追击,不料他反而转身逃跑,史白都莫名其妙,心里正想:“这小子捣什么鬼?”只见金逐流飞身一跃,已是跳上了他的坐骑。
  金逐流哈哈笑道:“多谢你的玄铁,多谢你的坐骑。宝剑名马两皆得之,看在这份厚礼的份上,不打你了。哈哈,我去也!”
  史白都这匹坐骑乃是一匹千中选一的大宛名驹,给金逐流抢了去,当真是气怒交加,他连发三枚钱镖,追下去打金逐流,金逐流用玄铁匣子打落一枚,接着来的两枚钱镖已是落在马后,其实史白都也是知道打不着金逐流的,不过聊以泄愤而已。
  金逐流哈哈大笑:“你不要这样小气,玄铁我笑纳了。这匹坐骑你舍不得,我就当是借用你的吧。到了北京,我还给你!”口中说话,但却是快马加鞭,说到一个“还”字,早已是驰出数里之外,所说的话,也不知史白都听不听见了。
  金逐流打败了史白都,又得了宝马,心中得意之极,想道:“我若是见着红英,说给她听,想必她也要笑痛肚子。她受够了哥哥的欺侮,这匹坐骑我可以还给她,让她在哥哥面前出一口气。”随着又想:“但我得罪了她的哥哥,只怕史白都这厮更要千方百计的阻挠她和我好了。”想至此处,又不觉哑然失笑:“人家和不和你要好还不知道呢,那里顾虑得这许多?”
  骏马奔腾,风驰电掣,金逐流残醉未消,乐得在马背上手舞足蹈,哼着叫化子喜欢唱的“莲花落”小调,路上行人,只当他是疯子,纷纷躲避。其实金逐流骑术甚精,他是决不会撞着路人的。
  一口气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忽见一骑马迎面而来,突然离开了大路,跑上了山坡。
  一路上都有人马躲避他,金逐流本来是不当作一回事的。可是这个人却有点特别,他见着金逐流似乎是骤然受惊的模样,把帽檐拉下来,遮过了他的半边面孔,金逐流未看清楚他的庐山真相,他已经跑上山坡了。其次,别人躲避他,最多也只是离开大路少许,决不会离开这么远,跑上了山坡了。
  金逐流心念一动:“这人似乎在那里见过?”于是一拨马头,也追上了山坡,叫道:“朋友,你的坐骑在平地上是跑不过我的,我就和你在山路上赛一赛马看。”
  那人看见金逐流追来,越发惊慌,情知逃脱不了,只好跳下马来,向金逐流作揖求饶。
  金逐流一看,笑道:“原来是你。”
  这人原来是曾经用“千日醉”暗算过秦元浩的那个封子超。
  封子超颤声说道:“金大侠,那次在令师兄家里闹事,都是文道庄这厮的主意,可不关我的事。”那次金逐流打败文道庄是他亲眼见的,所以他见着了金逐流就似耗子见着了猫一般。
  金逐流笑道:“你和文道庄是一丘之貉,怎能说是完全无关?不过你胆子小,临阵先逃罢了。”
  封子超以为金逐流是要杀他,吓得面如土色。不料金逐流忽地又是哈哈一笑,说道:“你还值不得污我的剑呢。不过你可得依我一樁事情。”封子超道:“金大侠请说。”金逐流道:“你的女儿呢?”封子超苦着脸道:“小女不知去向,我也正在寻她下落。”心想:“难道他看上了我的女儿?”
  金逐流道:“你要找她回去迫她嫁给文胜中这小子是不是?”
  封子超连忙说道:“不、不、不!姓文这小子怎么比得上金大侠,我岂会看中他?姓文这小子不过癞蝦蟆想吃天鹅肉而已,其实我们父女都是鄙视他的。”他一着急,说出的话简直是语无伦次。
  金逐流道:“好,既然如此,那么我就给你做个媒,我要你把女儿嫁给秦元浩,你依得要依,依不得也要依,否则我就打断你的两条腿!”
  封子超这才知道金逐流是为朋友做媒,并非自己想要。心里想道:“天下竟有如此霸道的媒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口里却不能不说:“是,是,是。金大侠做媒,这是给我天大的面子,我怎能不依?”
  金逐流笑道:“你别要口里这么说,心里又另打主意。你若迫你女儿嫁给第二个人,你就当心你的两条腿吧。我要打断你的腿,不论你躲在什么地方,也是逃不过的!”
  封子超道:“我只要找着小女,立即将她送到武当山去与秦元浩完婚。金大侠,你放心吧。”
  金逐流道:“那也不必如此着急,你只要不管他们的事,让他们什么时候喜欢成婚就什么时候成婚好了。”封子超又连忙应了三个“是”字,说道:“一切依从金大侠的吩咐。”
  金逐流哈哈大笑,说道:“看在你女儿份上,今天我饶了你。不过,我还得向你借一点钱。”
  封子超连忙把身上的金子都掏出来,双手奉上,说道:“金大侠尽管拿去用。”
  金逐流笑道:“你要送给我?也好!那就当作谢媒吧!”
  金逐流乘着酒意,做了这件妙事,十分得意,放声大笑,上马而去。心里想道:“秦元浩这小子害羞,若是要他自己求婚,他一定说不出口。如今有我给他作大媒,他这桩婚事是准成的了。只是秦元浩有我作媒,却不知有谁给我作媒?”
  金逐流快马嘶风,又跑了一程,到了一个市镇,天色已黑,便找了一家镇上最大的客店投宿。他刚在门前下马,那客店的老板已经率领伙计在那里恭候他了。金逐流见他们如此排场,倒是有点诧异。
  金逐流打了一场架,又骑马跑了一百多里,身上满是尘土。跳下马来,笑道:“我只是一个穷小子,你们可用不着如此客气。”
  店主人愕了一愕,立即打恭作揖说道:“你老说笑了,小店得你老光临,深感荣宠,招待不周,还望恕罪。”“你老”是这个地方对人表示尊敬的习惯用语,但金逐流年纪轻轻,听得店主人口口声声以“老”相称,却是不禁觉得有点滑稽。
  金逐流笑道:“你倒是招徕有术,可惜我只能住一晚。这匹马你给我好好照料。”店主人躬腰说道:“你老放心,这匹宝骑我们岂敢不小心伺候。”立即吩咐伙计给这匹马洗刷干净,牵入马厩。
  店主人道:“我已经给你老准备好一间上房,这是小店最好的一间房间。”金逐流摇了摇头,说道:“上房不上房我不在乎;我要一间房子对着马厩的。”店主人怔了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老放心,决没有人敢那么大胆偷你老的宝骑。”
  但那店主人还是依金逐流的意思,给他找了一间对着马厩的上房,跟着又亲自给他送来了一席酒菜。金逐流笑道:“我怎么吃得了这许多?”店主人恭恭敬敬的答道:“我不知道你老口味,只好叫他们多做几样。请你老随意尝尝。”
  金逐流过意不去,把银子掏出来,心里想道:“幸亏我有封子超的‘谢媒’银子,否则就要吃白食了。”原来金逐流身上的银子都已用光,只剩下一块金子,却是不便在小镇的客店使用。
  那店主人不待金逐流开口说话,连忙说道:“小店得你老赏面已是万幸,银子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要的。”金逐流道:“那有这个道理,你们做的是要本钱的买卖,我岂能白吃你们的东西?”但不管他怎么说,店主人却总是不肯接受,一脸惶恐的神气。金逐流不耐烦,把银子收回,说道:“好吧,你宁赔本招待,我唯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心想:“待我临走的时候,悄悄留在他的柜上就是。”
  金逐流吃过晚饭,越想越觉得奇怪,实在想不出店主人要这样奉承他的理由。心有所疑,这晚他就在床上闭目打坐,不敢熟睡。
  约莫到了三更时份,忽听得门外马嘶,有两个客人来到。店主人又亲自起身招待,金逐流一听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这两个客人一男一女,正是六合帮中的青符道人和董十三娘。董十三娘本来是和圆海同行的,不知怎的换了搭档改为和青符在一起了。
  夜深人静,加以金逐流有“听风辨器”的功夫,听觉自是比常人敏锐,外面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小,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得董十三娘问道:“你这里可住有可疑的江湖女子么?”店主人道:“连单身的女客都没有。”青符道:“那么,可有道上的朋友?”店主人道:“小人正要禀告两位香主,有一位贵帮的兄弟在小店住宿。”董十三娘道:“哦,那人是谁?”店主人道:“我不认识的。”董十三娘道:“那你怎么知道?”店主人道:“他骑的是史帮主的那匹坐骑。”
  说至此处,听得出董十三娘是吃了一惊的样子,急声问道:“有这样的事?你没有看错?”店主人道:“史帮主曾在小店住过几次,他老人家那匹‘照夜狮子’小人决不会看错。”
  青符道:“骑这匹马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店主人道:“看来好似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青符甚是诧异,说道:“这倒奇怪了!难道——”
  店主人道:“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他年纪轻轻,却得史帮主如此重用。不过,那匹坐骑的确是‘照夜狮子’,所以他虽然没有表露身份,小的也不敢怠慢。”
  金逐流始恍然大悟,心道:“原来这个店主人和六合帮是有来往的,他见了我这匹坐骑,只道是史白都借与我的,我能够有这个面子,当然是六合帮中重要的人物了。所以他才对我这样必恭必敬。
  青符说道:“难道又是那小子干的好事?”董十三娘沉吟不语。
  店主人惊疑不定,说道:“两位香主不知道有这个人吗?要不要我请他下来与两位相会?”
  董十三娘道:“你不必惊动他,待我上去先看一看。青符道长,你也到马厩去看看,倘若真是帮主坐骑,可不能让牠落在外人手里。”
  青符和董十三娘已经猜想到是金逐流了,不过也还有点怀疑,因为以金逐流的武功,似乎还不能够抢得了他们帮主的坐骑。董十三娘心里想道:“这小子十分难斗,假若真的是他,我先让他尝两枚毒针。”她不许店主人叫醒金逐流,原来就是准备去暗算的。
  董十三娘对金逐流颇为忌惮,金逐流对他们也没有取胜的把握。董十三娘的武功已经和他差不多,加上青符是六合帮中的第三高手,除了史白都与董十三娘就数到他。他们二人联手,我可打他们不过。金逐流心想。因此,当董十三娘上楼之时,他就想好了脱身之计。
  董十三娘取出一支细长的吹管,插入门缝,对准卧床,吹了三支毒针,这是见血封喉的毒针,只要刺破一点皮肤,就难活命。心想:“即使射不着这小子,这小子也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他一跳起来,我的毒针续发,那就非中不可!”
  那知毒针吹了进去,里面竟是毫无动静。董十三娘惊疑不定,“难道毒针射中了他的咽喉,他哼也不哼一声就死去了?”
  董十三娘决意看个明白,心里想道:“即使这小子未着毒针,凭我的武功,三五十招之内,也决不会败在他的手下。青符一来,我们便可稳操胜算。不过费力一点罢了。但这小子狡猾得很,可莫要着了他的道儿。”
  董十三娘一手挥舞软鞭,一手持着吹管,放大胆子,“乓”的一脚踢开房门,便冲进去!
  她已经是小心防备了,不料仍是着了金逐流的道儿。
  只听到“当啷”声响,臭气四溢。原来金逐流在门头挂了一个尿壶,尿壶里有他刚刚撒了的半壶热尿,董十三娘踢开房门,立即便是臭尿淋头。董十三娘素来爱洁,这一下可真是把她弄得啼笑皆非。
  董十三娘气极怒极,顾不得揩抹,唰的一鞭就打下去,这一鞭打下,当然也就发觉床上没有人了。董十三娘本来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大怒之后,心念一动,立即想到:“这小子戏耍了我,焉有还躲在床上捱打之理?”果然就在此时,只听得青符道人在下面叫道:“四妹快来!这小子在这儿!”
  原来金逐流在摆好尿壶阵之后,早已从后窗溜了出去。他比青符道人快一步,青符道人正是在马厩碰着了他。
  青符道人拂尘一抖,迎头罩下,想要阻止金逐流抢马。他的这柄拂尘,尘尾乃是乌金玄丝,可以刺人穴道,也算是一件罕见的奇门兵器。但碰上了金逐流,毕竟还是技逊一筹。
  金逐流挽了一朵剑花,剑光过处,飒飒连声。青符道人的拂尘未打着他,尘尾却给他削去了一撮。金逐流提起那个藏着玄铁匣子,猛地往前一推,青符道人识得厉害,连忙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金逐流已是进了马厩,把那匹马牵了出来。青符道人冒险抢攻,阻止他跨上马背。
  金逐流喝道:“好呀,你这牛鼻子臭道士不想活啦,我不要这匹坐骑,先毙了你!”挥舞玄铁,向青符道人硬冲,青符道人大惊,只好又再后退。
  董十三娘怒气冲冲赶到,喝道:“好小子,胆敢戏耍老娘,你可别跑!”
  金逐流迫退了青符道人,哈哈一笑,早已跳上了马背,说道:“好臭,好臭!我不敢沾惹你这臭婆娘,我可要走啦!”董十三娘挥鞭打去,打了个空,反给马蹄踢起的尘土沾了满面。她脸上尿水未干,给尘土沾上了牢牢附着,就似涂了个大花脸一般。董十三娘气得七窍生烟,只听得金逐流的笑声远远传来,他那一人一骑,却早已在夜色沉沉之中消失了。
  金逐流跑了一程,蓦地想道:“他们一来就向店主人查问有没有江湖女子投宿,莫非是史红英也到了这儿?”
  心念未已,忽听得蹄声驰骤,隐隐传来。金逐流听出了有四五骑之多,好生奇怪,心里想道:“三更半夜,这一伙人在道上奔驰,不知是为了何事?”
  金逐流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好奇心一起,就朝那个方向追去,他的马快,没有多久,就追上了。
  淡月疏星之下,只见最前面一骑是个女子,后面三骑快马追她。金逐流认得其中两人是青龙帮的舵主高大成和白虎帮的舵主杜大业,这两个人就是那次在苏州城外,和宫秉藩一起抢劫史红英之时,给他碰上,和他交过手的。但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子,因为距离太远,金逐流只能从她的服饰和长发看出是个女子,是不是史红英,他还未知道。追兵之中,还有一个人金逐流也不认识,这个人的坐骑最快,此时与那女子的距离,已是不到数丈之遥。
  只听得那人喝道:“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我们的东西你也敢抢!”距离已近,挺起长枪,一枪就向前面那骑挑去。那女子回剑一挡,使了一招“覆雨翻云”,把这柄长枪绞得转了两圈,登时把他这招破了。可是她虽然破解了敌人的招数,却敌不住那人的气力,晃了两晃,坐不稳马鞍,只好跳下马来。
  这女子一回头,金逐流就看得清楚了,却原来不是史红英,而是封妙嫦。金逐流这一天的白天还曾经向封子超查问过他的女儿,不料晚上就碰上了。金逐流在看清楚了是谁之后,心里虽然有点失望,却也有出乎意外之感的惊喜。
  把封妙嫦打得落马的那个人,忽地“咦”了一声,说道:“咱们可能找错人了,这个雌儿的剑法不对,她、她似乎是——”话犹未了,忽地“哎哟”一声,跟着也摔下马来。原来是金逐流怕他加害封妙嫦,摸出了一块碎银,作为暗器,打中了他后心的穴道。正是:
  且把媒金当暗器,惩凶助友撮姻缘。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第五集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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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11 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倾国倾城难与遇
  乐山乐水易忘归

  金逐流打翻了那个汉子,双腿一夹,胯下的骏马飞一般的跑过去。高大成起初以为金逐流是和他一伙的黑道中人,都是来追捕这个女子的,故而虽然知道后面多了一骑,却也不以为意,此时见前面那个汉子落马,方始大吃一惊,连忙回过头来。
  金逐流喝道:“好呀,你们真是贼性不改,又在这里欺负女子!”快马赶上,提起那个玄铁匣子便是一砸。
  高大成举起狼牙棒招架,“当”的一声,狼牙棒断为两截,高大成虎口流血,吓得魄散魂飞,拨转马头,慌忙逃跑。
  杜大业双钩挥舞,斜刺窜出。金逐流喝道:“你也不是好东西,多少挂个彩吧!”一提马缰,那匹“照夜狮子”一跳数丈,金逐流唰的一剑便刺过去,杜大业俯鞍而逃,双钩护头,剑光过处,一对钩护手都给削断,肩头给剑尖划开了一道伤口,幸而未给刺着头颅。
  封妙嫦又惊又喜,叫道:“你,你不是那小,小——”金逐流那次与秦元浩同到封家,是作小叫化打扮的,但现在却是以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出现,故而“小叫化”这三个字到了封妙嫦的唇边,只是吐出了一个“小”字,就停止了。
  金逐流笑道:“不错,我就是和秦元浩同在一起的那个小叫化。他们为什么追你?”
  封妙嫦道:“我不知道。恩公高姓大名?”
  金逐流笑道:“我姓金,名逐流。我不喜欢别人向我称‘公’道‘老’,把我叫得好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儿了。你最好还是叫我小叫化。”
  说罢,把那汉子一把提了起来,举掌在他背心一拍,喝道:“你们为什么要欺侮封姑娘,说!”
  那汉子听得一个“封”字,面露喜色,说道:“封姑娘,令尊的大名可是子超二字?”
  封妙嫦眉头一皱,说道:“你识得我的爹爹?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那汉子哈哈笑道:“这真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了。我和你的爹爹是老朋友了,以前他做大内侍卫的时候,我在冀北道上干没本钱的生意,多蒙他的照料,从来没有失过手。刚才我已经看出你的剑法,果然你真是他的女儿。”原来这人以前做独脚大盗,封子超是他的靠山,他抢劫所得,要分一半给封子超。封子超再给他打点官府,故而他的本领虽然不是很高,却得以横行无阻,从未受捕。
  这人以为金逐流也一定是和封子超有关系的晚辈,所以急急忙忙的便套交情。那知金逐流双眼一翻,喝道:“休要啰唆,快说!你们追她,到底是为了何事?”
  那人陪笑说道:“这是一个误会,误会。有好几个帮会的舵主,送贺礼上京给萨总管祝寿,不料在路上先后给一个女子抢了。这女子神出鬼没,没人和她朝过相。所以青龙帮的帮主高大成发下了绿林帖,请道上的朋友帮帮忙,四出搜查这个女子。凡是形迹可疑的江湖女子都不放过,所以,所以——”
  封妙嫦道:“哦,原来你们以为我是那个女子!”
  那汉子道:“萨总管是令尊的老上司,侄女怎会抢他的礼物。这都怪我们看走了眼,得罪了侄女了。”
  封妙嫦冷笑道:“我只恨我没有那女子的本领,我倘若有她的本领,我也会抢的。”
  那汉子吃了一惊,想不到封妙嫦竟会如此说话。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金逐流道:“六合帮也接了绿林帖吗?”
  那汉子一听金逐流这样发问,就知金逐流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心里稍稍轻松,赶忙便答:“六合帮是江湖帮会之首,高大成怎能随便差一个人把绿林帖发给史帮主?不过六合帮的四大香主却是极重江湖义气,知道了这件事情,都自告奋勇的参加。高大成正因为事情紧急,来不及向史帮主请示而有所忧虑,忧虑史帮主怪他擅发绿林帖而兴师问罪,得他手下的香主帮忙。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人见金逐流问得“在行”,只道他和六合帮多少也有点关系,故而不厌其详的回答。却不知金逐流只是想查问史红英,他已经猜想得到,抢那些帮会礼物的女子一定是史红英无疑,如今他只是多方“求证”而已。
  金逐流道:“那四个香主也要去追捕这个女子,他们难道就没有一点害怕?”
  那汉子怔了一怔,心想:“这小子好像知道许多事情,一定是和六合帮有关系的了。”于是说道:“那四位香主答应拔刀相助之时,是曾提出一个条件,只许活擒,决不能伤害那个女子。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原故。金公子这样问,想必知道内里情由?”
  金逐流道:“我当然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那汉子甚是尴尬,忙又陪笑说道:“是,是。涉及六合帮的隐情,小人自是不配知道。金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么?小人可以走了吧?”
  金逐流道:“不能!”
  那汉子大吃一惊,说道:“请公子看在封子超和六合帮的份上,咱们总是自己人吧?”
  金逐流道:“我看在封子超和史白都的份上,赏你两巴掌!”那汉子大惊失色,一个“饶”字未曾叫得出来,金逐流啪啪两掌已是打了下去。那汉子登时变作了一团烂泥似的倒在地上。
  金逐流笑道:“死罪饶了,活罪难饶。你好好的在这里躺吧,十二时辰之后,穴道自解。”那汉子给金逐流用重手法点了穴道,早已晕过去了。
  封妙嫦道:“金大侠,你废了他的武功?”
  金逐流道:“不错。他的琵琶骨已经给我捏碎,今后是再也不能作恶的了。他的这匹坐骑虽然比不上史白都的‘照夜狮子’,也是难得的骏马,你就要了他这匹坐骑吧。”
  这匹马正在山坡上吃草,金逐流刚要上去把牠牵下来,忽听得蹄声得得,道上又来了两骑快马。这两个人正是名列六合帮中四大香主的圆海和焦磊。
  圆海远远的看见了封妙嫦,“咦”的一声叫起来道:“这个雌儿可不是咱们的史大小姐呀,他们恐怕是追错了人了!”焦磊道:“奇怪,高帮主和杜帮主他们那里去了?”
  圆海是个贪花好色的酒肉和尚,见封妙嫦长得漂亮,说道:“不管这雌儿是谁,先捉了她再说。”他的一对眼睛只顾盯着封妙嫦,焦磊先发现了山坡上的金逐流。
  焦磊大吃一惊,叫道:“不好!”圆海尚未知死活,说道:“什么不好?”焦磊急声说道:“你看看,好像是姓金的那小子!”
  金逐流哈哈一笑,回过头来,说道:“你居然还认得我这小叫化么?高大成杜大业都是脓包,一打就跑,我正嫌打得不过瘾呢,你们来得正好!”
  金逐流转身的时候,早已在山坡上拾起十几块碎石子,大笑声中,石子雨点般的飞出去。
  圆海焦磊名列四大香主,武功却是与其他两位香主相差颇远,他们又都是给金逐流打得怕了的,此时突然碰见了金逐流,如何还敢和他交手。
  焦磊幸亏是先看见金逐流,早已勒住马头,金逐流一转身,他立即拨马便跑,没给石头打着。
  圆海可倒霉了,他是跑到距离封妙嫦十丈之内才看见金逐流的。金逐流的石子打来,圆海舞起戒刀防身,但光头上仍然是着了一颗石子,打得他头破血流。他在快活林时曾经给金逐流打穿他的光头,如今又吃了同样的亏。
  圆海飞马奔逃,气得大叫道:“好小子,有胆的你敢追来么?”他是想把金逐流引去见董十三娘和青符,却不知他的这两个同伴也是刚刚吃过金逐流的亏。
  金逐流笑道:“董十三娘正等着你这位大和尚给她倒洗脚水呢,我可没有这个兴趣奉陪。”
  焦磊是不想招惹金逐流的,见金逐流没有追来,放下了心,说道:“这小子倒是风流得紧!”
  圆海又羡又妒,“哼”了一声,说道:“这臭小子也太可恶了,才骗了咱们帮主的妹妹,如今又钓上了这个雌儿。要是给帮主知道,不气死他才怪!你想想看:‘赔了夫人又折兵’已经是倒霉透顶了,咱们的帮主给这臭小子盗了玄铁,骗了妹子,这臭小子还不肯要他的妹子做夫人呢!”
  焦磊笑道:“我只怕帮主不知道这件事情,知道了那倒好了。依我看来,帮主固然是要生气的,但也不见得就不会暗暗欢喜吧?”
  圆海恍然大悟,说道:“对!对!咱们向帮主告发倒也是功劳一件!”
  封妙嫦听了他们的污言秽语,气得柳眉倒竖,又羞又恼。但亦是无可奈何,圆海和焦磊此时已经是跑得连背影也不见了。
  金逐流把那匹马牵下山坡,交给了封妙嫦,说道:“狗咀里不长象牙,这两个狗东西乱嚼舌头,理它作甚?”金逐流是个洒脱的人,这两个人的胡言乱语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不过,他也有点担忧,听这两个人的口气,分明是要挑拨是非,离间他和史红英的了。
  封妙嫦道:“金大侠,你上那儿?”原来她受了这两个人的嘲笑,倒是犯了一点心事,若是和金逐流同行,恐怕会招惹更多的闲话;若不和他同行,又怕再碰上不测的灾祸。
  金逐流笑道:“你惦记着秦元浩吧?”
  封妙嫦面上一红,说道:“金大侠说笑了。”
  金逐流一本正经的说道:“不,不。我虽然喜欢开玩笑,这次可不是和你说笑的。你非给我面子不行!”
  封妙嫦莫名其妙,不觉问道:“什么面子?恩公,你救了我的性命,有话吩咐就是,有话还用得这样客气吗?”
  金逐流这才哈哈笑道:“好,有你这句说话,这件事你就一定要听我的了。这件事我虽然未先征求你的同意,但我想你也一定愿意的。”
  封妙嫦惊疑不定,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金逐流道:“我给你做了媒了。你爹爹已然答允:只能把你许给秦元浩,决不会再迫你另婚他人了!”
  封妙嫦满面通红,金逐流嚷道:“喂,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呀?”
  封妙嫦低声说道:“你在那儿遇上我的爹爹?”
  金逐流笑道:“好,你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你的爹爹正从这一条路来,你的马快,跑回去用不到半天功夫,一定可以在路上遇见他。”这才把昨日与她爹爹相遇硬做成了媒的经过告诉了她。
  封妙嫦脸泛桃花,又羞又喜,心里想道:“爹爹经他一吓,若然从此改邪归正,那倒是一件好事。但我爹爹虽然答允了这门亲事,秦元浩却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知他的师门长辈点不点头?”
  金逐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笑道:“秦元浩的师父是我的晚辈,我做的大媒,他的师父不点头也得点头。你放心吧。”
  封妙嫦面红过耳,说道:“恩公取笑了。”
  金逐流面孔一扳,说道:“不对,不对,你怎么称我恩公?元浩的师父虽然是我晚辈,但我和元浩却是平辈论交的,什么‘恩公’呀‘大侠’呀,这么一叫,岂不是反而显得生疏了。我给你做这个媒,你已经同意了,那么你就是我的嫂子了,你应该叫我大哥才对。”说罢哈哈大笑。
  封妙嫦跨上马背,低了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金逐流说道:“你爹爹和那些人是相识的,你见着了爹爹,就不用害怕那些人和你为难了。不过,我却想你劝劝你的爹爹,还是回徂徕山的好,不要再进京巴结权贵了。”金逐流刚刚开过玩笑,但现在说的却又是十分正经的说话,把封妙嫦弄得啼笑皆非,心里又不能不感激他。
  封妙嫦裣袵一礼,说道:“多谢金、金大哥,你对我们父女的好意,我一生感激不尽,我一定劝家父听大哥的话。”
  金逐流笑道:“你又来客气了。好,那么咱们就各奔前程吧。待你和元浩成亲之时,我再来喝你的喜酒。”
  金逐流做了这件得意的事情,哈哈大笑,上马而去。
  一路上金逐流处处留心,打听史红英的消息。可是直到他抵达都门之日,仍然找不到一点线索。金逐流心里想道:“抢劫那几个帮会送给萨福鼎的礼物的女子除了红英还有谁?她既然抢了那些人的礼物,想来也必定是会来趁这趟热闹的了,我到了京中,再想法寻访她就是。”
  金逐流的马快,提早到了北京,距离萨福鼎的寿期还有四日之多。金逐流记着师兄“胆大心细”的教训,想道:“我这是第一次进京,京中高手如云,我虽然不怕,也还是谨慎一点的好。六合帮耳目甚多,和江湖各大帮会又有联络,我骑着他们帮主的马,若是投宿客店,只怕会给人认得,还是找一个与师门有渊源的前辈作居停主人吧。”可是他想来想去,却想不到有合适的居停主人。
  金逐流的父执都是各派掌门,要不然就是抗清的前辈英雄,这些人死的死了,隐的隐了,还活着的也不会住在京都。
  最后金逐流才想起了一个人来,这个人和他并无师门渊源,不过也有点间接的关系。这人是震远镖局早已退休了的老镖头戴均。
  戴均是金逐流师侄宇文雄的父执,宇文雄的父亲宇文朗和戴均在震远镖局同事多年,宇文雄就是在镖局长大的,戴均将他当作子侄般看待。十三年前,宇文朗走镖辽东被大盗尉迟炯所劫,家产全部变卖尚不足赔偿,郁郁而没。震远镖局也因此倒闭。宇文雄多亏戴均照顾,才幸免冻馁。后来宇文雄投入江海天门下,与尉迟炯化解了这段冤仇,尉迟炯赔偿镖局损失,震远镖局才得重开。但尉迟炯那次也因入京办理此事,被江海天的叛徒叶凌风所卖,途中被捕,打入天牢。后来惹出了极大风波,江海天宇文雄先行入京,大闹天牢,才把尉迟炯救了出来。那次劫牢,得戴均的帮忙也很是不少。(事详“风雷震九州”)
  金逐流想起此人,心道:“师兄曾说此老古道热肠,不愧为前辈楷模。宇文雄也曾托我问候他。我何不就去叨扰他,想来他不会嫌我麻烦他的。”
  金逐流有宇文雄给他的地址,于是立即备办拜帖,去找戴均。
  到了戴家,只见大门紧闭,金逐流敲了几次门,才见一个中年汉子出来,这人看了一看金逐流和他的那匹骏马,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问道:“你找谁呀?”
  金逐流递上拜帖,说道:“我是宇文雄的师叔,请问戴老前辈在不在家?”
  金逐流的年纪比宇文雄小,那人听了更是吃惊,心里想道:“宇文雄那里来的这个师叔?”
  金逐流笑道:“你不相信我是宇文雄的师叔吧?请让我进去向戴老前辈面陈一切,你就明白了。”心想:“戴老前辈古道热肠,最为喜客。怎的他的家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却这么冷淡,接了拜帖,也不请我进去?在门口站着,怎方便说话?”
  心念未已,那人忽地将拜匣交回给金逐流,淡淡说道:“家父早已去世,阁下远道来访,情谊可感,在下谨代先父拜谢。拜帖我可是不敢收了。”言罢一揖,竟是有送客之意。
  金逐流大吃了一惊,说道:“戴老前辈几时死的?”
  那汉子道:“家父逝世,已是一月有多。”
  金逐流说道:“我受了江师兄之托,特来拜候令尊;宇文师侄也曾再三请我代为向令尊致敬。不料他老人家已然仙逝。请容我到灵前行一个礼,代师兄师侄略尽心事。”
  金逐流打出江海天的旗号,那汉子心里想道:“不管他是真是假,他如今是代江大侠来行礼,这却是难以推辞的了。”于是只好请金逐流进去,打定了主意:“宁可冒一冒给他窥探虚实的危险,待他走后,再设法打听他的来历。”
  金逐流走进灵堂,只见果然是有一个新漆的灵牌,大书“戴公宜之牌位”。“宜之”是戴均的字,金逐流心想:“这可真是来得太不巧了,本以为可以找得一个居停主人的,谁知如今却是来拜他的牌位。”
  这汉子站在一旁答礼,金逐流行过礼后,他仍然在一旁站立,不过改了个方向,脸朝着门,摆出来的姿态,当然是要送客的意思了。金逐流却不理他,大马金刀的一屁股就坐在椅上。
  这汉子没法,只好坐下来和金逐流说话。互通姓名,金逐流这才知道他名叫戴谟,是戴均的长子,他还有一个弟弟名叫戴猷,不在家中。
  金逐流不待他盘问,自动的告诉了他自己的来历。戴谟听说他是金世遗的儿子,心里惊疑不定,暗自想道:“金大侠遁迹海外,二十年来音沉响绝,究竟有没有儿子,也无人知道。怎知此人是不是假冒?”要知当时交通阻塞,金逐流与江海天师兄弟相认的事,消息尚未传到北京。
  戴谟又问了一些有关江海天和宇文雄的事情,有的金逐流知道,有的他却不知,因为他在江家只是住了一天,所知的当然还没有戴谟之多了。
  戴谟固然感到怀疑,金逐流也是觉得有点古怪,心里想道:“他的父亲死了,为何他却好似并不怎样悲戚?按照常理,客人来弔丧,孝子总应该谈一谈死者的得病原由与及死者的生前死后等等,但他这个孝子,却只顾盘问客人,虽说江湖中人不拘俗礼,却也未免太不依礼了。”
  在他们说话之时,灵堂后面隐隐有脚步的声息,声音极微,金逐流一听就知此人是轻功甚高,他走出来是不愿意给客人发觉的。“何以他要在暗中窥探我呢?”金逐流心想。越想就越觉得事有蹊跷了。
  金逐流见主人殊无留客之意,心里想道:“戴均古道热肠,他的儿子却是毫无父风,罢、罢,他既然如此慢客,我又何必赖在这儿?”于是起立告辞。
  戴谟说道:“金兄请再坐一会。”进入后堂,过了片刻,和一个老家人出来,这老家人捧着一个托盘,盘里有一锭五十两重的大元宝。
  戴谟说道:“金兄远道而来,多蒙吊唁,无以为报,一点点程仪,请金兄哂纳。”
  金逐流心中大怒:“岂有此理,他竟然当我是打秋风的来了。”当下不动声色,把那锭元宝拿了起来,哈哈一笑,说道:“小可虽是穷酸,尚不至于要靠打秋风来过日子。尊府厚赐,不敢领受。”说罢,把那锭元宝放回托盘,元宝本来是两头翘起的,给他掌力一搓,已是卷了起来,变成了棒形的长条。
  那老家人却又把元宝拿了起来,缓缓说道:“金相公,你生气不打紧,却累我也要多费气力了。这锭元宝不恢复原状,可是不便使用的呀!”说话之时,双手把那锭元宝拉开,搓搓捏捏,片刻间果然就恢复了原状。把元宝卷成长条还比较容易,恢复原状更难,显然这“老家人”的内力是只有在金逐流之上,决不在金逐流之下了。
  金逐流本来是要走的,突然见“老家人”露出这手功夫,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止步,拱手说道:“不敢请教老英雄高姓大名。”此时金逐流当然知道他决不会是一个普通的“老家人”了。
  那“老家人”不先回答,却伸出手来,说道:“金少侠,老朽今日得与你相见,真是高兴非常。”金逐流知道他是要来试自己的功夫,暗中戒备,与他相握。
  不料这“老家人”却只是普通的握手,并没有使上内力。不过在握手之时,他的手指却摸了一摸金逐流所戴的那只玉戒。这只玉戒是海底寒玉做的,金逐流今天来拜候戴均,特地将它戴上。
  玉戒触指生寒,“老家人”把手缩回,哈哈笑道:“金兄果然是金大侠的公子,老朽就是戴均。”原来戴均虽然算不得是金世遗的朋友,但当年金世遗与孟神通在嵩山少林寺外面的千障坪比武之时,他也是在场的一千多个武林人物之一。他认得金世遗,金世遗不认得他。金世遗有乔北溟所留下的玉弓玉箭,他也都是知道的。
  金逐流呆了一呆,陡然省觉,心道:“不错,在他的家里,除了戴均,还有何人有此功力。”
  戴谟连忙过来陪罪,笑道:“金兄,你莫见怪,咱们初次相会,我不能不请家父试你一试。”
  金逐流喜出望外,笑道:“我是来得冒昧了些,但不知老前辈龙马精神却何以、何以——”
  戴均笑道:“老弟不必为我忌讳一个死字,我今年已是六十有多,虽然这几根老骨还算硬朗,但也是行将就木的了。不过,我这次假死,却是不得已而为之,说来话长,请老弟里面坐,咱们慢慢再谈。”
  内堂早已摆了酒食,戴均请金逐流就座之后,说道:“老弟,你是宇文雄的师叔,咱们就是自己人一般了。你不要另找客店了,就在这里住下吧。来,来,来!先喝三杯,替你洗尘。”
  金逐流心道:“此老果然是豪爽喜客,名不虚传。”于是说道:“实不相瞒,我正是要来打扰你的。”说罢,哈哈大笑。
  戴均道:“听说宇文雄已完婚了,老弟可有去喝他这杯喜酒?”金逐流道:“我那天刚好赶上,还闹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风波呢。”这才把师兄弟相认的经过告诉戴均父子。
  戴均又问道:“林道轩和李光夏这两个孩子我也很是惦记,想来他们都已长大成人了,现在还在江家么?”金逐流道:“是呀,他们的年纪不过比我小一二岁,都已长大成人了。不过,现在他们已是不在江家,而是跟了上官泰到西昌去了。这件事也正是发生在宇文雄成亲的那一天,上官泰匆匆赶到,带来了竺尚父受人暗算的消息,西昌已经给清兵夺去。因此江师兄派了叶慕华师侄前往西昌相助他们,林李两位师侄随行。第二天就走了。他们除了给他们的大师兄作助手之外,到西昌去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戴均拈须笑道:“可也是去完婚么?”金逐流道:“正是。林师侄订的亲是上官泰的女儿,李师侄订的亲是竺尚父的女儿。竺尚父不能够把女儿送来,他们只好前往就亲了。这两个孩子得到师兄的允许,准他们往西昌就亲,欢喜得不得了。”
  金逐流娓娓道来,俨然一派小师叔的身份。戴均不禁笑道:“金老弟,你的师侄都成亲了,你自己呢?可有了合适的人家没有?”戴谟笑道:“爹爹,你是想要为金少侠作媒人么?只怕金少侠是用不着你操这个心的。”
  金逐流想起了史红英来,面上一红,说道:“我爹四十岁才娶我妈,我才不过二十岁呢。咱们说正经的,对啦,宇文师侄成婚,你老想已收到了请帖吧?那天不见你老到来,大家都很失望。”
  戴均笑道:“我那时正在装死,死人怎能赶去赴宴?好,你一定是急着要知道原因的了,现在我就告诉你吧。”
  戴均喝了一杯酒,说道:“这件事正是和你这三位师侄有点关联的。那年宇文雄到北京来,给震远镖局的一个镖头知道消息,这镖头名叫丁固,是和官府勾结的,宇文雄却不知道。丁固将他诱到陶然亭,伏兵忽出,幸亏我和李光夏及时来到,是我一掌击毙了丁固,大家才逃了出来。可是林道轩却在客店给他们的人捉去了。后来直到你的江师兄大劫天牢,救尉迟炯,这才把林道轩也救了出来。”(事详“风雷震九州”)金逐流道:“这件事我听得师兄说过,不过没有老前辈说得这样详细。”
  戴均接着说道:“丁固有个儿子名叫丁彭,他父亲给我击毙之后,他怕我加害于他,连忙跑出北京。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其实我杀丁固,那也是迫于无奈,杀一个曾经和自己共事多年的人,虽然这人已是坏到无可救药,毕竟也还是有点痛心。而且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我又怎会胡乱去加害丁固的儿子呢。”
  戴谟笑道:“爹爹,你不要只是发议论了,快把事实告诉金少侠吧。”
  戴均说道:“丁彭逃出北京之后,前两年加入了六合帮,帮主名史白都,武功听说极为了得。丁彭在他手下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头目。但虽然不得重用,却也算得是史白都的一个亲信。”
  金逐流道:“史白都这个人我知道。前几天我才和他交过手。他的武功的确很强,不过依我看来,却也未免就胜得过戴老前辈。”
  戴均说道:“这么说来,金老弟想必也知道了大内总管萨福鼎过几天就要做六十大寿吧?”
  金逐流道:“是。史白都要来给萨福鼎贺寿,我早就知道了。”
  戴均说道:“史白都这次入京,六合帮中的重要人物都会跟他来的。这丁彭虽然未能名列他们帮中的四大香主,却也是他亲信之一。我听得风声,丁彭扬言要报父仇,很可能趁此机会,跟史白都回来。”
  金逐流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老伯乃是为了避仇,故此伪称身死,假设灵堂。其实老伯是无须如此忍辱、示弱的。即使是这个丁彭请得动史白都来帮他报仇,咱们也可以和他打上一架呵!”
  戴均叹口气道:“我已经老了,打得过打不过史白都那是另外一会事,在我已是没有江湖争胜的雄心了。何况冤家宜解不宜结,又何必无端端的和六合帮再结梁子呢。我就是因为这样想,所以想来想去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金逐流道:“如果他们不肯相信呢?”戴均笑道:“我缠绵病榻之时,震远镖局的旧人差不多都来探过我的病;出丧之日,他们也曾来给我扶棺。当然我的病是假的,尸体也是假的,棺材里放的不过是几块石头。但我不说穿,却怎会有人知道我是弄假?”金逐流叹道:“老前辈为了息事宁人,也当真是煞费苦心了。”
  戴均道:“丁彭回来,一定先向震远镖局的旧人探听我的消息,他们异口同声的说我死了,他还能够不相信吗?俗语说一死百了,丁彭看见了我的灵牌,他还能将我怎样?”
  金逐流道:“如果他还是不肯善罢甘休,要向戴大哥报仇呢。”
  戴均道:“史白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只能和我交手,决不会欺负我的儿子,这是可以断言的。”金逐流问的是丁彭,戴均答的却是史白都,看似答非所问,其实已是解除了金逐流心中的顾虑。要知戴均的两个儿子本领都很不弱,只要史白都不出手,丁彭怎敢向他们挑衅。
  金逐流笑道:“倘若史白都来了,我又恰巧不在这儿的话,这匹马可不能让他看见。”戴均道:“我会小心的了。这匹马我可以寄放隣家,隔隣张家,不是武林中人,但却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可以信托得下的。金老弟,你这次进京,可有什么事情?”
  金逐流不愿戴家父子担忧,说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既然回国,京都总是要来玩一次的。”心想:“且待过了萨福鼎的寿期之后,再告诉他们也还不迟。”金逐流是准备在那一天去大闹寿堂的。
  戴谟笑道:“可惜我现在是孝子的身份,要留在家中守灵,却是不能陪你出去玩了。”
  戴均道:“好在你从来没有到过北京,大约没有什么人认识你。不过,这几天三山五岳的人物来给萨福鼎贺寿的很是不少,金老弟,你的本领虽然高强,也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金逐流应了一个“是”字。但他是个闲不着的性情,第二天就独自出去玩了,一连玩了三天,京中的名胜差不多都逛过了。第四天游兴勃发,心里想道:“明天就是萨福鼎的寿期,今天可得先去逛一逛万里长城才对。否则明天万一出了意外,说不定会给人打死打伤,不游览过万里长城,岂非终生遗憾?”于是这一天绝早起来,城门一开,他就往居庸关去了。
  八达岭上的居庸关离京只有一百余里,万里长城就在那里蜿蜒而过。金逐流怕有人认出他那匹坐骑,徒步而往。一大清早,路上还没有人行,金逐流施展绝顶轻功,不到两个时辰,日头刚出不久,他就已经到了八达岭。
  万里长城从嘉峪关到山海关,在丛山峻岭中.婉蜒一万二千余里,居庸关这段通过八达岭。金逐流爬上陡峻的山岗,只见万里长城在群山之中起伏,就像一条其长无比的长蛇。居庸关城关屹立在南口北面,两旁高山夹着一条狭小的山沟,山岗上山花野草葱茏郁茂,好像是碧波翠浪,织成一幅美丽的图案。这就是有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居庸叠翠”了。
  金逐流游赏了一会,从关城西去,不远处有一座石台叫做“云台”,全部用汉白玉砌成,刻有四大天王像,浮雕精美,神情威猛。四大天王的像间,刻着梵、藏、西夏、蒙、汉五种文字的佛经。“券顶”上还有“曼陀罗花”的浮雕,花中并刻有无数具体而微的佛像。这座“云台”是中国著名的一个佛教建筑,对佛典和古代文字的研究具有很高的价值。但金逐流对佛学乃是个门外汉,只是欣赏了一会那些巧夺天工的浮雕,对上面所刻的佛经却是毫无兴趣。看了一会,也就走了。
  一路走去,总过了“五郎像”“六郎影”“穆桂英点将台”等处名胜。这一连串名胜都是北宋抗辽名将杨家将的“遗迹”,其实说是“遗迹”,毋宁说是民间附会的传说,例如“穆桂英点将台”不过是一块大石头,穆桂英当年是否曾经在这块石头上点过将,谁也不知道。甚至有没有穆桂英此人,在史书上也还找不到确证,恐怕多半是虚构出来的人物。不过,金逐流游了这几处“名胜”,心中却是甚有感触:“传说也好,附会也好,这总是代表了民间对抗敌英雄的景仰。”在“穆桂英点将台”下,不禁思潮起伏,低回良久。
  忽听得铮铮錝錝之声,忽高忽低,若隐若现。金逐流知道附近有个“弹琴峡”,是由于水流音响清脆如琴音得名。金逐流心想:“果然真像琴声。”也不怎样留心去听。
  过了“穆桂英点将台”,到了八达岭的高处,只见在一处悬崖上凿了“天险”二字,山势极为险峻,万里长城就在山隘处爬过。金逐流上了城墙,纵目远眺,只见山峰重叠,一望无尽,居庸关屹立北方,万里长城有如一条看不见首尾的长蛇在翻山越岭,关外莽莽平原似是与天边的白云相接。金逐流披襟当风,豪情勃发,顿觉天地之大与个人之小!
  蓦听得琴声又起,金逐流吃了一惊,这次他听得清楚了,原来是真的有人弹琴,并不是水流音响。
  金逐流心道:“是谁人在万里长城之上弹琴?想来不是高人就是雅士的了。有缘相会,倒是不妨去与他结交结交。”于是寻声觅迹,在城墙上一路走去,走到近处一看,不禁大感意外。
  在金逐流的想像中,以为这个弹琴的高人应该是个有三绺长须的隐士,谁知却是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年青人,至多不过比他大三两岁而已。
  金逐流向他走去,这年青人似是视而不见,专心注意的只是弹琴。
  金逐流的母亲谷之华是吕四娘最得意的弟子,吕四娘则是明末清初大儒吕留良的女儿。因此谷之华不但得了吕四娘剑术的衣缽真传,琴棋诗画亦是无所不能,金逐流幼承家学,对古琴一道,虽然未有母亲的造诣,却也是妙解音律。
  此时,这年青人正在弹奏楚辞九歌中“湘君”的一节:“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州?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这是一对在恋爱中的男女对话,女的在问:“你有什么心事犹豫不前?为了谁把小舟搁浅在州中呢?”男的在答:“还不是为了你吗?为了你妙丽的容颜,我乘坐走得很快的桂舟来追赶你,见了你我就不想走了。”“要眇”是形容容貌妙丽,“宜修”则是妆扮得恰到好处的意思。金逐流听了这节琴声,眼前不禁浮现史红英那“要眇宜修”的亭亭俏影,忍不住按拍低和。
  琴音一变,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弹的仍是楚辞,不过改为了“离骚”中的一节:“……巵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佘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州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巵”是“披在身上”的意思。“江离”是一种香草名,又名蘼芜。“辟芷”是长在幽隐地方的香草。“纫”是“用线穿上”。“搴”是“拔取”。“阰”是“小山”。“宿莽”是一种能够耐寒在冬天生长的野草。这一节“离骚”把孤臣孽子之心寄托于美人香草,慨时光之易逝,叹美人之迟暮。金逐流反复吟哦最后四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禁又想起了史红英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与她相见?”“即使是她老了,方得重逢,她在我的眼中也还是美人的。”“我所忧虑的只是一事无成的‘迟暮’之感,若只是‘美人迟暮’,那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金逐流心中的感情和这人所弹的离骚并不一样,但这人弹得实在太好了,金逐流竟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受他感动,但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澘然泪下。不知不觉间已是走到这少年的身边。少年此时方才好似发觉了金逐流的存在,但也只不过看了他一眼,依然继续弹琴。
  琴音越发缠绵悱恻,这少年边弹边唱:“白驹歌已逝,伊人水一方;杂揉芳与泽,相见忍相忘?”第一句用的是诗经“白驹”篇的典故,说是他想把远方的客人留住,把客人的白马拴起来,可是终于还是留不住的,因此说是“白驹歌已逝”。第二句用的是诗经“兼葭”篇的典故,“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那意思是说他所仰慕、所要追求的人儿,可望而不可即。第三句用的是楚辞“思美人”篇的典故,意思是说美人受了委屈,好像香花(芳)混在浊草(泽)中间。第四句是说,在这样情势之下,相见之后也还是互相忘掉的好,但又怎忍相忘呢?
  金逐流听得痴了,心中想道:“他这一曲竟似是为我而歌,史姑娘不是正像歌中那位受了委屈的美人么?但却不知他所思念的又是谁?”
  琴音戞然而止,金逐流赞道:“弹的好琴。但人生百年,又何必自苦若是?”
  这少年看了金逐流一眼,推琴而起,说道:“你听得懂我的琴韵,想必亦是解人。愿聆雅奏。”说话虽然客气,却也带有几分倨傲的味道。
  金逐流也不推辞,坐了下来,接过那张古琴,放在膝上。金逐流是个识货的人,见这琴古质斑烂,琴的一端,木头上有火烧过的痕迹,在不识货的人看来,这不过是一段烧焦了的烂木头,金逐流却知道这是一张无价之宝的古琴,在琴谱上名为“焦尾琴”。金逐流赞了一声:“好琴。这大概是春秋时代的古物。”
  少年露出几分诧意,说道:“不错。据说这张琴就是伯牙给钟子期弹奏高山流水的那张琴。”
  金逐流笑道:“高山流水的琴韵我是弹奏不出来的,我弹的只是下里巴人之调,兄台休要取笑。”说罢,一拨琴弦,叮叮咚咚的弹了起来。
  弹到急处,恍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金逐流引吭高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琴韵歌声,苍凉沉郁,但却并无悲伤的味道,有几分思古的幽情,更多的却是抒发胸中的豪气!与少年刚才所奏的缠绵悱恻之音大异其趣,但却也是异曲同工。
  这少年道:“兄台果是知音。你既然喜欢这张琴,好,这张琴我就送给你了。”金逐流吃了一惊,说道:“如此厚礼,小弟怎受得起?”
  少年一声长笑,说道:“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人生难得知音,区区一张焦尾琴何足道哉?”
  金逐流本来就是个潇洒不羁的性格,见这少年说得豪爽,心里想道:“我若不受,倒显得我是有世俗之见了。”于是接过古琴,笑道:“兄台雅奏,古伯牙想亦不过如是,我却不配做钟子期呢。承以知音相许,我是既感且愧了。兄台好意,小弟不敢推辞,只是我受了你的厚赐,却不知如何报答了。”
  少年笑道:“你要报答么?那也容易。”指一指金逐流腰悬的长剑,说道:“吾兄佩剑独行,想必精于剑法。我给你弹琴,你给我舞剑如何?”
  金逐流豪情顿起,说道:“我是学过几年剑术,粗浅得很。不过,我听了你的三曲琴音,我回报了一曲,也是有点说不过去。我的琴技与你相差太远,不敢再班门弄斧了。好吧,我兄既然喜欢观赏舞剑,我就耍一套博你一笑。”
  金逐流捏了一个剑诀,青钢剑扬空一闪,登时便是银光匝地,紫电盘空,剑花错落,剑气纵横。少年赞了一个“好”字,拿起金逐流放下的古琴,铮铮錝錝的也弹起来。
  金逐流有心表演看家本领,把天山剑法中最精妙的“大须弥剑式”使将出来,心无旁骛,那少年弹些什么,他可没有留意。
  舞到急处,忽地心神一分,险些乱了一招。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受了琴音的影响,忽然琴音和他的剑术不大合拍,他这才省觉。
  那少年微微一噫,说道:“吾兄剑术果然是当世无双!”重理琴弦,再弹起来,这次他全神贯注,琴声顿挫抑扬,果然与金逐流所使的剑术丝丝入扣。
  金逐流大为诧异,心想:“难道他也懂得大须弥剑式,否则他的琴音何以竟能如此合拍?”
  金逐流另有所思,舞剑就未能专注,此时他正使到收式之前的一招“横卷六合”,这一招剑术是要使得非常绵密的,他急于收式,使得快了一些,那少年忽地抓起了一把石子,向他一洒。
  只听得叮叮咚咚之声,宛如繁弦急奏,那一把石子在剑光圈中化成了粉屑,但有一枚小小的石子,却穿隙而进,打中了金逐流。金逐流大吃一惊,连忙收式。这一枚小小的石子,对他毫无伤害,他吃惊的是,他的剑法只是稍露破绽,便给这少年看了出来。
  金逐流一收式,只听得这少年便笑道:“刚才是我错了,这一次却恐怕是你错了!”
  金逐流哈哈一笑,收了剑式,拱手说道:“兄台法眼,明鉴秋毫,小弟好生佩服。原来兄台也是个剑术的大行家,却不知尊师是那一位?”
  少年笑道:“什么大行家啊?我这不过是家传的几手三脚猫功夫而已。我是最不会客气的,说老实话,你的琴技比我稍有不如,你的剑术却是比我高明多了。”
  金逐流心里惊疑不定,暗自想道:“这套大须弥剑式是爹爹从天山剑法之中变化出来的,内中还揉合了乔祖师的秘笈中的招数,难道他家传的剑术竟然与我爹爹所创的不谋而合?”但刺探别人武学的秘密乃是江湖的禁忌之一,是以金逐流虽有所疑,却也不便追问下去。
  金逐流觉得这少年的性情和自己很是投合,于是说道:“谬承吾兄以知音相许,若蒙不弃,咱们就结为异姓兄弟如何?小弟姓金,名逐流。今年刚满二十。”
  少年缓缓说道:“哦,金——逐流?有位名满天下的金世遗大侠,不知是金兄何人?”金逐流道:“正是家父。”少年面色微变,说道:“如此,我可是高攀不起了。”
  金逐流大笑道:“你刚才还责备我有世俗之见,怎的你也说出这等话来?我的爹爹是个名满天下的大侠,我却只是个不见经传的小叫化!”
  少年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金老弟,你真有意思。想不到你我一见如故,知己难求,我是非和你结交不可了。我姓李名南星,今年二十有二,比你大两岁,我不客气,叫你一声小老弟了!”
  金逐流大为欢喜,当下在城墙上撮土为香,两人相对拜了八拜,结为异姓兄弟。金逐流叫了一声“大哥”,心里想道:“大哥的名字,我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江师兄是最喜欢后起之秀的,问他或者可能知道。”
  此时已是日影西斜,金逐流是准备明日去闯萨总管的寿堂的,必须早些回去,于是向李南星道了个歉,说道:“小弟住在皮帽胡同一位姓戴的朋友家里,大哥若是有空,过两天请来一聚。”
  李南星道:“好,你有事你先走吧。我还想多玩一会。”金逐流告诉了他的地址,他却没有把自己的地址告诉金逐流。
  金逐流正要走下去,李南星忽地叫道:“老弟,回来!唉,你这人怎么这样粗心大意!”正是:
  琴剑相交浑脱俗,少年意气喜相投。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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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异宝纷陈招巨盗
  华堂喧闹现佳人

  金逐流怔了一怔,愕然回顾,李南星笑道:“这张琴你忘了带了。”金逐流歉然说道:“不是小弟不看重大哥的礼物,正因为这是稀世之宝,所以小弟——”
  李南星拂然不悦,说道:“这张古琴难道比咱们的交情更宝贵么?我送出的东西是决不收回的,你若嫌弃,我就把它打碎!”
  金逐流慌忙接过古琴,说道:“大哥不要生气,小弟拜领就是。其实——”其实金逐流并非故意客气,只因琴太过宝贵,他临走时心神又有点恍惚,一时忘记了这张琴是李南星已经送给他的了。
  李南星道:“其实什么?”金逐流不愿细加解释,说道:“没什么。小弟只是想起一件心事。”李南星道:“什么心事?”
  金逐流拍一拍剑鞘,说道:“可惜我这把青钢剑不是宝剑,但我一定要送大哥一把宝剑!”李南星道:“什么?我送你的东西是图你回报的么?”金逐流道:“不是这么说,这只是各尽心愿而已。你因为我听得懂你的琴音,送我古琴;我也认为你是我剑术上的知音,所以我非送你一把宝剑不可!我把话说在前头,将来你若不肯接受我的宝剑,用你的话来说,那也就是看轻了我的交情了。”
  李南星心里暗笑:“一把还不知是在那里的宝剑,却说得如此郑重。”虽然如此,但他也很感激金逐流的诚意,于是也作出郑重其事的神气,说道:“好,那么我就先向老弟道谢了。”
  金逐流满怀欢喜,携了古琴,立即赶回京城,幸好城门还未关闭,回到戴家,已是黄昏时份,戴均父子正在等他吃晚饭。
  戴均道:“你去了那里一整天?”金逐流道了个歉,说道:“我到万里长城玩耍,交了一位朋友,回来迟了。这张古琴,就是那位朋友送的。”
  戴均不懂得古琴的宝贵,却担心他闹出乱子,说道:“少年人喜欢玩耍我不怪你,何况你是初到北京。不过,明天就是萨福鼎的寿辰,三山五岳的人马都会齐集京都,我希望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不知道底细的朋友,这几天暂时不结交也罢。”金逐流道:“多谢老前辈金玉良言,不过这位朋友肝胆照人,却是可以放心的。”戴均道:“你的见识我是相信得过的,我也是很喜欢结交朋友的人,只是我希望你这几天多加谨慎罢了。”
  金逐流吃过晚饭,说道:“戴老前辈,你是老北京了,京中的三教九流人物,想来你都有结交吧?”戴均拈须笑道:“不知你要打听什么人?北京城中,只要是稍为有点名气的,大约我总会知道。”
  金逐流道:“我有一块玄铁,想请真有本事的铸剑师铸一把宝剑。不知北京城里那位铸剑师最出名?”戴均的儿子戴谟第一次听得“玄铁”之名,问道:“什么叫做玄铁?”
  戴均吃了一惊,说道:“据说玄铁只出产在昆仑山顶的星宿海,比寻常的铁要重十倍,想不到老弟竟有这种稀世之宝。北京城里最著名的铸剑师恐怕也不配给你铸这把剑。”
  金逐流大为失望,说道:“若是找不到铸剑的高手,虽有宝物,亦是无用。”
  戴均说道:“待我想一想。”半晌说道:“我心目中有一个人可以给你铸剑,但他却不是以铸剑为业的。凭着我的老面子求他,或者他可以应承。可惜目前我不能出门,只有等我避过了这场灾难再替老弟设法了。”
  金逐流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想道:“待我铸成了宝剑,送给大哥,也好报答他赠琴之德。”于是郑重的拜托了戴均,便即回房歇息。
  一宿无话。第二天金逐流一早起来,先用“易容丹”把自己的容貌改变,这种“易容丹”其实即是古代的化装品,可以改变肤色,但不能改变面型。不过若是化装的技术高明,用上了“易容丹”也可以隐瞒自己本来的面目。金逐流有姬晓风送他的十颗易容丹,姬晓风当然也教会了他化装的法子,金逐流选了一颗可以化装成中年人的“易容丹”涂上面孔,把本来是白玉般的一张脸变成微带蜡黄,然后粘上两撇小须子,对镜一照,果然像是个四十来岁的、普普通通的毫无特征的中年人。
  戴均父子正在饭厅等金逐流来吃早餐,忽然看见一个“陌生人”进来,戴谟大吃一惊,喝道:“你是谁?”金逐流笑道:“是我!”戴均道:“金老弟,你的容貌是变化得很高明了,可惜声音未改,还应该苍老一些,才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金逐流道:“多谢指教。”劲气内敛,说出话来,果然有了几分苍老的味道。戴均道:“老弟改容易貌为了什么?”
  金逐流道:“我想出去走走。”戴谟道:“今日可正是萨福鼎的寿辰呢!”金逐流道:“我就是为了这个原故才如此打扮的,即使碰上熟人,大约也不会认得我了。”戴均道:“今日暂且留在家里一天不行么?”金逐流道:“我早与朋友有约,不便临时更改。”金逐流为了怕他们父子担心,不敢说出实话。
  戴均听得他这么说,不便再加阻止,于是说道:“老弟本领高强,又改变了容貌,想不至于出甚岔子,不过总还是小心一点的好。”金逐流应了一个“是”字,匆匆吃过早餐,便向戴均告辞。
  戴均想了一想,说道:“今天可能有位客人要来,金老弟若是没有别的事情,会过了贵友,请早一点回来。”
  金逐流道:“老伯不必挂念,我尽快回来就是。”出了戴家,心里想道:“今日史白都是一定要去给萨福鼎贺寿的,丁彭是他手下的一个头目,即使没资格陪史白都前往贺寿,他没有帮主撑腰,单独一人也决不敢来戴家寻仇。戴均说的那位客人不知是谁?不过,想来总不会是指史白都和丁彭了。”
  戴均这次力求避祸,并没有求过金逐流帮忙;但金逐流却是打算帮他的忙的。他所顾虑的只是史白都来到戴家,既然算准了史白都今天决无前来戴家之理,也就放心的走了。
  走了一会,金逐流蓦地想起一事:“萨福鼎是大内总管,今日做寿,贺客盈门,那是必然的了。不过,恐怕也不是任何人都混得进去的吧?若是有人查问,我怎么应付呢?”
  心念未已,忽地看见前头有两个人,一看他们的打扮就知是江湖人物。金逐流灵机一动,走上去道:“两位可是往萨府贺寿么?”
  那两人回过头来,说道:“老哥是那条线上的朋友?”金逐流道:“小弟是独脚开扒(江湖术语,黑道上单独做案的强盗),和一位姓文的朋友相识,这位朋友和萨总管很有交情,承他相邀,故此我今日也来凑凑热闹。”
  那两人露出羡慕神色,说道:“你说的这位文朋友敢情就是文道庄么?”金逐流道:“正是。两位可是与他相识?”
  那两人道:“我们高攀不上。老哥高姓大名?”金逐流胡乱捏了一个假名说了,跟着向那两人请教,始知高个子名叫张宏,矮个子名叫李壮。
  张宏说道:“我们的靠山没有老哥的硬,萨府有位姓钱的执事和我们以前曾经在一起混过的,承他的情,我们才讨得两张请帖。”
  金逐流心中一凛:“果然是要有请帖的。”问道:“不知两位又是什么帮派?”
  这两人说道:“像老兄一样,我们也都是独脚开扒。”
  金逐流道:“听说有许多位闻名江湖的帮会首脑今日都要来的,想必会带了不少人来吧。”
  李壮道:“是呀,听说六合帮的帮主史白都,海砂帮的帮主沙千峰,青龙帮的帮主高大成,白虎帮的帮主杜大业,全都来了。只是这四大帮会,恐怕就有几十个人跟随他们的帮主来贺寿呢。”
  金逐流道:“今天来贺寿的客人这么多,不怕有意欲图谋不轨的人混进去吗?”
  李壮笑道:“放心吧,不会有的。各帮会的人有他们的帮主带领,像咱们这些单独邀请的客人又都是有请帖的,没来历的人怎么混得进去?”
  张宏道:“像今天这样的大场面,担任知客的定然不少。即使有生面人混进去,也瞒不过知客的眼睛。”
  金逐流心里想道:“先把请帖拿到手再说,知客这一关只好临机应变了。”
  金逐流跟在李壮的后面,暗运内力,指尖轻轻的在李壮左胁一点,点了他的“牵风穴”。金逐流的力度用得恰到好处,可笑李壮竟是毫无知觉。
  “牵风穴”是和大肠有关连的,李壮走了一会,忽觉腹痛如绞,冷汗如雨,勉强想走都走不动了。
  张宏大惊道:“李兄,你怎么啦?”李壮口吐白沫,呻吟道:“我、我好像是生了病了,肚痛得很!”
  金逐流道:“小弟略懂医理,待我给李兄一诊。”装模作样的叫起来道:“哎呀,不好!”
  张宏道:“是什么病?”
  金逐流道:“是绞肠痧。可得赶快救治才好!前面有间药铺,我看李兄还是先找这药铺的大夫看看,就在他们的铺子拾一剂药吃吧。希望吉人天相,过一两个时辰也许就会好了。”
  李壮正是觉得腹中绞痛,听了金逐流的话,吓得面如土色,央求张宏道:“张兄,请你扶我过去。救、救命要紧,寿宴不、不吃也罢。”
  张宏和李壮是结拜兄弟,心里虽然有点不大愿意,也只能“义不容辞”了。
  金逐流道:“唉,真想不到李兄会突然生病,小弟还以为可以和你们两位有伴呢。朋友要紧,我也不去赴宴了。”
  张宏道:“不,不。李兄有我照料足已够了。请你到萨府给我们说一声,免得他们误会,以为我们摆架子,礼物到了,人却不来。”
  金逐流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是要有个人给你们禀报才行。两位放心,小弟会亲自跟文道庄说的。祝李兄早占勿药,小弟先走了。”张李二人连声道谢,金逐流却是一面走一面暗暗偷笑。
  原来金逐流在给李壮把脉的时候,早已施展空空妙手,把他身上那张请帖偷了过来。金逐流走进一条小巷,四顾无人,偷偷把那张请帖拿出来一看,幸喜请帖上是没有填上姓名的,金逐流放下一重心事,想道:“现在就只要闯过知客这一关了。”
  到了萨福鼎的官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门外贺客云集,大家争着进去,把当知客的忙得不亦乐乎。
  金逐流留心观察,只见凡是单身的贺客,一进大门,定有相熟的知客和他打个招呼,然后才有仆人带引他们进去。金逐流心想:“张宏和李壮在萨家有熟人,冒他们的名字是不行了。怎么样混进去呢?”
  后面的人挤着进来,金逐流不走也不行,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他想着心事,无意间踩了旁边的一个人,那人怒道:“你走路不带眼睛吗?”反手一抓抓着了金逐流。
  金逐流和那人打了照面,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是冀北的独脚大盗郑雄图,曾经和高大成杜大业宫秉藩等人在苏州城外的松林之中,和金逐流交过手的。
  金逐流怕给他识破,不敢出声。郑雄图抓着了金逐流,也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郑雄图是练有铁砂掌的功夫的,他抓着金逐流,有心要把他捏得忍不住痛叫出声来,那知金逐流竟似毫无知觉,反而是郑雄图的脉门隐隐感到针刺般的疼痛。
  旁边的人劝道:“大家都是来给萨大人贺寿的客人,别闹笑话,煞了风景。”郑雄图正好趁此下台,连忙收手,说道:“没什么,我不过想请这位大哥先走而已。”心想:“这小子好邪门,不知是那条路上的人物。”
  忽听得有人叫道:“郑大哥,你来了呀!”金逐流听得这个声音,喜出望外,原来和郑雄图打招呼的,不是别人,正是宫秉藩。
  金逐流压低声音道:“郑大哥,你先走。”郑雄图见了熟人,喜孜孜的走过去,也就顾不得和金逐流揖让了。
  郑雄图道:“宫香主,原来你在这里作知客呀。你们的公孙舵主也来了么?”红缨会的舵主公孙宏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和史白都并驾齐名,但比史白都正派得多,一向自视甚高。郑雄图以为他一定不会来的,是以见了红缨会的香主宫秉藩,遂有此一问。
  宫秉藩道:“我们的舵主本是不准备来的,却不过史舵主代邀的盛意,也就来了。我反正闲着没事,在这里帮帮忙。”原来红缨会和各方面的人物都有关系,在红缨会的香主之中,又以宫秉藩交游最为广阔,萨福鼎不好委屈红缨会的帮主作知客,因此只能请宫秉藩帮忙,要他专门留意形迹可疑的人物。
  金逐流跟着进去,守在大门的知客都不认识他,有两个知客便走上前来,陪笑说道:“对不住,请交请柬。老兄是——”
  金逐流掏出请帖往他手上一塞,装作刚刚发现宫秉藩的神气,不理会那两个知客,迳自走到宫秉藩面前,打了个哈哈,说道:“宫香主,你来得早呀!”
  宫秉藩交游广阔,人家认识他他不认识人家的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宫秉藩正自思索“这人是谁”,金逐流不待他发问,已伸出手去与他一握,笑道:“那天在大明湖畔留你不住,今日可得痛痛快快的和你喝一顿了。”
  双手一握,宫秉藩从金逐流所使用的内力,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因为金逐流是曾经好几次和他交过手的。再听了金逐流这么一说,当然就知道他是谁了。
  宫秉藩暗暗吃惊:“这小子当真是胆大包天!”一面吃惊,一面也不能不佩服金逐流的胆量,心里想道:“他有这个胆量闯来,难道我就不敢给他担当一点关系?大不了是和史白都闹翻,却不能让他看小了。”于是哈哈一笑,说道:“金兄请进,今天恐怕我还是没空陪你喝酒,不过我们的舵主乃是海量,你只要说是我宫某人的朋友,他一定会和你喝个痛快。”话中暗示给金逐流知道,他们的舵主公孙宏并非和史白都一路,金逐流不妨先与他结识,有事之时,就可能得到公孙宏放个交情。
  知客们看见他们亲热的情形,人人都以为金逐流是宫秉藩的老朋友,当然也就不会对金逐流再加盘问了。于是金逐流轻轻易易的就闯过了这一关。
  知客带领金逐流先到客厅喝茶,又忙着出去招待别的客人了。金逐流举目一看,只见高大成、杜大业、郑雄图、沙千峰等人都在客厅内,却不见史白都。无意间眼光一瞥,忽见一个容颜清秀的少年独自坐在一个角落,低下头只顾喝茶,也不和旁边的人说话。金逐流心中一动,想道:“咦,这个人似曾相识,却是在那里见过的呢?”想过去与他攀谈,又怕给人识破,一时不敢造次。
  只听得旁边两个客人正在商量,一个说道:“咱们该进寿堂给主人拜寿了吧?”一个说道:“听说主人还在内堂招待贵客,恐怕不会这样早就出寿堂受礼吧?你知不知道,六合帮的史帮主和红缨会的公孙舵主都来了?公孙舵主是一向不和官府结交的,难得他今日肯来贺寿,萨总管还能不好好招待他吗?”这人自以为消息灵通,争着报道内幕消息。他的朋友笑道:“我知道。但咱们先进寿堂开开眼界不也好么?”
  那人问道:“开什么眼界?”他的朋友道:“哦,原来你还不知道呀,各方的贺礼都摆在寿堂之内,听说还有皇上御赐的宝物呢。”
  金逐流听了这两人的说话,回头一看,不见那似曾相识的少年,想是已进了寿堂了。于是金逐流也跟在那两人后面,进入寿堂。
  寿堂比客厅大好几倍,中间并拢八张八仙桌子,堆满各方送来的礼物。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皇帝所赐的礼物,那是一对通体无瑕的碧玉西瓜。其次是史白都所送的一支业已成形的千年何首乌,这种成了人形的何首乌是最难得的补药,据说有起死回生的功用。原来史白都在失了明珠与玄铁之后,千方百计,才求得这支何首乌的。金逐流心里想道:“大家都称赞那对碧玉西瓜,其实不过是看在皇帝老儿的面子罢了,给我的话,我却宁可要这支何首乌。”想至此处,又不禁暗自偷笑:“我抢了他的玄铁,‘借’了他的宝马,如果再偷他这支何首乌,岂不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何首乌固然宝贵,比起玄铁则又不如,我也不该太过贪得无厌了。不过,话说回来,史白都这厮确也是神通广大,在接连失了两件珍贵的贺礼之后,临时备办的第三件贺礼,居然也是稀世之珍。”
  数了碧玉西瓜和何首乌,再其次珍贵的礼物得到大家公认的是一支“通天犀角”,“通天犀”是西藏雪山上一种罕见的犀牛,据说酒食之内,如果下了毒药,只要把“通天犀角”插进去一试,犀角便会立即变色。用通天犀角研粉,又有能解百毒之功。世上解毒的圣药,第一是天山雪莲,第二就是通天犀角。这支通天犀角是西藏“活佛”所送的礼物。“活佛”当然不会亲来贺寿,但他派遣了手下喇嘛送来这样名贵的礼物,对萨福鼎也是一种“殊荣”了。
  三件最珍贵的礼物之外,其他珍珠玉石珊瑚玛瑙之类的宝贝数不胜数,金逐流妙想天开:“如果姬伯伯在这里,定当满载而归。”
  客人参观礼物,啧啧称赏。但也有人在窃窃私议:“本来礼物还不止这样多的呢,听说途中已被人劫去了许多宗了。”“青龙帮白虎帮的礼物就是给人劫去的,他们现在送的礼物是临时在北京的古玩铺买的。这两件礼物虽然值钱,比起其他同等身份的帮主所送的礼物,可就大大逊色了。”“中途截劫贺礼的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听说是个蒙面女子,谁也不知她的来历。”
  金逐流听了那些人的窃窃私议,心中暗暗偷笑:“你们不知道,我可知道。”但偷笑之后,却又不禁有几分失望。因为金逐流这次冒险而来,其中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希望在这里见着史红英的,但直至现在,还没见着。
  “她是因为劫了贺礼不敢来呢?还是来了我没发现?”金逐流心想,他急于在人堆里找出史红英,对那些奇珍异宝也无心观赏了。
  来萨府祝寿的女客可分两类,一类是官家内眷,随同丈夫来的,这类女客藏在内堂,不与外间的男客混杂。一类是江湖上的人物,例如六合帮中的董十三娘就是。这类女客倒是在寿堂之内,但寥寥可数,一目了然,却没有发现一个相貌和史红英稍为相似的人。
  “难道红英混在官家内眷之中?这怎么可能?”金逐流正自胡思乱想,人丛中有两个人的对话传入他的耳朵:“前几天听说他们闹了一个大笑话,把封子超的女儿错当作那个劫宝的女贼了。老弟,你是从那条路上经过的,可知这件事情?”“是么?我还未知道呢!” “哦,这就奇了,我以为你是应该知道的呢。”“沙帮主,你的话更奇怪了,为什么我准会知道?”后面这人声音清脆,金逐流好似在那里听过,连忙把眼光向那边搜索,只见说话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海砂帮的帮主沙千峰,一个正是刚才在客厅里独自坐在一个角落不理会旁人的那个少年。沙千峰正在用着怀疑的眼光向那少年盘问。
  金逐流登时也起了疑心,正要挤过去,就在此时,寿堂里嘈嘈杂杂的谈话声突然静止,有人悄悄说道:“寿星公出来了。”
  只见一个身披蟒袍腰围玉带的官儿在卫士呼拥之中进入寿堂,这个官儿不问可知当然是萨福鼎了。在萨福鼎两旁的是文道庄和史白都,他们站得稍后一些,另一个几乎是和萨福鼎并排行进来的中年人却是个身穿粗布大褂的汉子,十足像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在这样豪华的场面之中,有这么样的一个“乡下人”,而且是和萨福鼎一同出来的,当然最为惹人注目。金逐流问了旁人,始知这人就是红缨会的舵主公孙宏。公孙宏一进入寿堂就离开萨福鼎去找他相熟的朋友了。金逐流心想:“这公孙宏果然是和史白都不同,看来他是不愿趋炎附势,但既然如此,不来不更好吗?难道当真只是为了史白都代邀的情面?”
  萨福鼎出来受礼,客人争着上前拜寿。沙千峰顾不得盘问那个少年,也挤着上前了。混乱中金逐流一个疏神。失了那少年的所在。
  客人虽是争着拜寿,也还大致有个秩序,各个帮会的舵主先上,其他自问资格稍差的虽然挤到了前面也不敢不让他们。
  沙千峰拜过了寿,轮着就是高大成和杜大业二人,忽地有个髯须大汉,越众而出,抢在高杜二人的前头,朗声说道:“俺来给你拜寿!”就在众人惊愕之中,突然就把萨福鼎一把抓着。手法当真是快得难以形容!
  萨福鼎身为大内总管,武功自非泛泛,可是给这髯须汉子一把抓着,竟是痛彻心肺,挣脱不开,虬须汉子喝道:“你再动一动,我就捏碎你的骨头!”话声未了,横肱一撞,又把高大成庞大的身躯撞得飞了起来,在高大成后面的杜大业也受了连环撞击,变作了滚地葫芦。原来,他们二人是想在这汉子的背后偷袭的,不料这汉子竟似背后长着眼睛,一下子就把他们弄翻了。事情来得太过出人意外,在萨福鼎旁边的文道庄要想解救,都来不及!
  这霎那间,满堂宾客都是呆了一呆,突然有人叫道:“是尉迟炯!”
  虬须汉子哈哈笑道:“不错,俺尉迟炯累各位受惊了!俺手下弟兄没有饭吃,你们与其送礼给这狗官,不如送给俺,俺更领你们的情!请各位站在原位不动,否则休怪俺得罪朋友!”
  这尉迟迥乃是关外著名的大盗,五年前进关之后,曾在北京闹得地覆天翻,天牢也关他不住。现在他是在小金川的义军之中,这次进京,正是特地来向萨福鼎“借饷”的。
  寿堂中这一班三山五岳的人物,谁不知道尉迟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果然给他吓得动也不敢一动。有些知道他已经改邪归正做了义军头目的萨府卫士更是惊慌,心中俱是想道:“萨大人若是落在强盗手里,倒还好办。落在叛贼手中,只怕是要活也活不成了!”心中又都在奇怪,这个大名鼎鼎的马贼是怎么样混得进来的?
  尉迟炯交待了这几句话,只见得有七八个穿着萨府仆役服饰的汉子一拥而入,每人携着一个大麻袋,立即便抢掠摆在桌子上的礼物。
  这几个人是尉迟炯预先埋伏在萨府的手下。原来财可通神,萨府由于要大排寿宴,临时要雇用许多工役,尉迟炯请旁人出面,贿赂了萨府的管事,把他的手下安插进去。但尉迟炯本人则是另用其他法子混进来的,后文再表。
  在尉迟炯的手下动手洗劫之时,宾客中有两个人不知是想出去阻止还是偶然移动了脚步,就在他们身形刚刚一动之际,只听得“哎哟,哎哟!”两声惨呼,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莫名其妙的就倒下去了。
  只见一个黑衣女子站在内院进入寿堂的门口,冷冷说道:“我当家的已经有话在先了,谁要是不听我当家的吩咐,这两个人就是榜样!”
  众人见了这个女子,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个女子乃是尉迟炯之妻,外号“千手观音”的祈圣因。祈圣因的暗器乃是武林一绝,取人性命,易于拾芥!
  祈圣因一出现就杀了两个人,满堂宾客,连她用的是什么暗器都不知道,莫不相顾骇然,心头颤慄。
  忽听得有人说道:“好功夫!”说话这人是文道庄,话犹未了,“铮铮”两声,两枚铜钱已是从他手中飞出。
  此时尉迟炯的手下已把桌上摆设的贺礼都扫入了蔴袋之中,只剩下正中间的那对碧玉西瓜和那支何首乌了。
  文道庄的钱镖来得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有一个人见机得快,立即抢了那对西瓜。可是也还是迟了一步,碧玉西瓜虽然到手,那支何首乌却已是不翼而飞。
  怎样会“不翼而飞”呢。原来文道庄的钱镖手法巧妙之极,那两枚铜钱,一左一右,挟着那支何首乌,把它带了起来,兜了一个圈子,竟然回到文道庄手中。尉迟炯的手下最重视皇帝的礼物,却不知这支何首乌更为宝贵,他们在那紧要的关头先抢西瓜,这就正好给了文道庄以可乘之机了。
  祈圣因冷笑道:“好呀,姓文的,你是想和我比暗器么?”一抖手三点寒星立即就向文道庄飞去。座中不乏暗器高手,看出了这是专打穴道的三枚透骨钉。
  文道庄道:“不错,我正是想领教你千手观音的暗器功夫。”弹指间三枚铜钱再飞出去,只听得“铮铮”声响,两枚透骨钉和两枚铜钱半空中撞个正着,同时落地。可是第三枚透骨钉在即将被铜钱碰着的霎那,却忽然改成了弧形飞去,倏的就到了文道庄面前。文道庄料不到她的手法如此奇妙,要接她的暗器也来不及,百忙中只好一个“乌龟缩颈”,“叮”的一声,那枚透骨钉插入了他所坐的那张椅背。
  这一下较量,正可说是各有千秋。铜钱的份量比透骨钉轻,文道庄能够用铜钱打落祈圣因的透骨钉,显然是文道庄的内力较胜一筹;但文道庄毕竟还是不能将她的透骨钉全都打落,说到暗器的手法,却就是输给了祈圣因了。
  祈圣因的暗器给人打落,自己却觉得失了面子,勃然大怒,就要发作。尉迟炯笑道:“因妹,何必这样着急?这儿的事情完了,咱们再找他算账。你怕这支何首乌他就吞得下去吗?”祈圣因道:“也好,免得多伤无辜。姓文的,等下咱们到外面决胜负,地方随你的便。”文道庄道:“你定要较量,我一准奉陪,要去咱们现在就去。”
  尉迟炯道:“不要中他激将之计。”陡地一声大喝,说道:“姓文的,刚才的事,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从现在起,你敢再动一动,我就把你的萨大人杀了!”正是:
  叱咤华堂来劫宝,雄风不减少年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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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拭目惊看龙虎斗
  伤心疑是凤鸾俦

  寿堂里高手如云,其中如史白都、文道庄、沙千峰等人,论本领未必在尉迟炯夫妻之下,但因投鼠忌器,生怕尉迟炯一怒之下,当真杀了他们主子。因此,给尉迟炯这么一吓之后,果然都是不敢妄动。
  转眼间八仙桌上的礼物都已给尉迟炯的手下装入麻袋。尉迟炯笑道:“萨大人,烦你传令下去,打开大门,让他们出去。我的人若是损了一根毫毛,我就剥你一层头皮。听清楚没有?”
  萨福鼎吓得面如土色,说道:“是,是!”一切听从尉迟炯的吩咐。尉迟炯早已准备了快马在外面接应,这几个人一出大门,上马便走。但尉迟炯夫妻则还是留在寿堂之中。
  萨福鼎道:“尉迟舵主,你,你可以高抬贵手了吧?”尉迟炯道:“急什么,再等一会儿。”过了一会,只听得“呜呜”的响箭之声,远远传来,尉迟炯笑道:“还算你识相,没有派人追踪。”原来这是他的手下报告平安的讯号。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安全处所了。
  萨福鼎苦笑道:“现在可以放我了吧?”尉迟炯道:“我会放你的,不过还要麻烦你陪我走一段路,送我出城!”萨福鼎嗫嗫嚅嚅说道:“这个,这个——”尉迟炯冷笑道:“什么这个那个,你不相信我吗?”萨福鼎道:“不敢。但这样对我的面子可是太难看呀!”尉迟炯道:“你要面子还是要性命?”萨福鼎不敢多话,说了一个“是”字。尉迟炯哈哈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出了城门,我就放你。走!”
  笑声未了,史白都忽地一掌向萨福鼎背心拍下,喝道:“这样的害民贼岂能放了?”这一下突如其来,不但萨府的人大出意外,尉迟炯也是丝毫没有料到。
  尉迟炯本来是牢牢抓着萨福鼎的,史白都这一掌一拍下来,尉迟炯陡然间只觉一股大力震撼他的虎口,不由自己的松开了手,说时迟,那时快,史白都已是一把将萨福鼎拉了过去。
  原来史白都一直在盘算给萨福鼎解困之策,待到他听得尉迟炯要萨福鼎送他出城,这才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妙计。
  他想尉迟炯既然要把萨福鼎当作护身符,决不肯轻易就伤了萨福鼎的性命。同时他也估计得准:尉迟炯只是防备有人向他偷袭,决想不到有人会向萨福鼎偷袭的。他打萨福鼎的这一掌用的乃是“隔山打牛”的功夫,萨福鼎丝毫不会受伤,要受伤除非是尉迟炯受伤,如果尉迟炯的内力比不上他的话。
  史白都道:“萨大人,请恕无礼!”轻轻一推,把萨福鼎推过一边。尉迟炯冷不及防,着了道儿,要想夺回人质,已是迟了一步。
  尉迟炯一声大吼,喝道:“好小子,你代萨福鼎领死吧!”声如霹雳,掌似奔雷,立即向史白都痛下杀手。
  史白都刚才用“隔山打牛”未能伤着尉迟炯,已知双方功力相当。史白都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如今已是插翼难飞,还想逞凶么?”双掌一交,尉迟炯身形一晃,史白都倒退三步。
  说时迟那时快,尉迟炯一个“跨虎登山”,左拳右掌,连环劈打,大喝道:“我尉迟炯不打算生出此门,但也要毙了你这小子!”这一招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比刚才那招杀手,还要霸道得多。
  史白都的本领并不输于尉迟炯,但见尉迟炯这副豁出性命的凶神恶煞的模佯,也不禁有几分胆怯。双方功力悉敌,胆小的自是吃亏,只听得“嗤”的一声,史白都的护肩已给尉迟炯撕裂,五指拂过,肩头火辣辣作痛,幸而他已经化解了尉迟炯的六七分力度,只是给指尖刮破一点皮肉,不算受伤。
  萨福鼎惊魂稍定,喝道:“你们还不快快给我把这强盗拿下,活的拿不了,死的也要!”
  文道庄曾向萨府中人自夸“武功天下第一”,不好意思和史白都联手夹攻尉迟炯,心想:“我抓住那个女贼,也是一大功劳。”于是一跃而出,向祈圣因扑去。
  祈圣因道:“好呀,我现在就和你算账!”一抖手,接连打出了透骨钉、铁连子、梅花针、飞镖、袖箭等七八种暗器。文道庄赞道:“千手观音,果然名不虚传!”运掌成风,腾身飞起,暗器从他身边飞过,来拜寿的客人们可倒霉了,他们没有文道庄可以运掌成风、扫荡暗器的本领,人群拥挤,要避也避不开,祈圣因发出八种暗器,倒下去的却有十三个人!有三个是给自己人撞跌的,还有两个更是冤枉,是给文道庄的掌力震晕的。
  客人们发一声喊,胆小的、自问本领插不上手的、还有不愿卷入漩涡,纷纷夺门而逃,寿堂中剩下的只是一流高手和不能不拼命的萨府卫士了。但也还有三五十人之多。不过这寿堂是可以容纳数百人的,客人跑了十之八九,已经是有足够的地方可以施展拳脚了。
  史白都手下的四大香主,看见帮主似乎不敌对方,当下也顾不得以众凌寡之嫌,董十三娘、圆海、青符、焦磊四人一拥而上。
  尉迟炯寡不敌众,登时险象环生。董十三娘打得最狠,尉迟炯见她是个女子,稍为忽视,却不知在六合帮的四大香主之中实是以她的本领最高,冷不及防,就给她唰的打了一鞭。饶是尉迟炯铜皮铁骨,这一鞭打下,背上也起了一道血痕!
  此时文道庄和祈圣因也交上手,祈圣因见丈夫受伤,又惊又怒,想要冲过去救援,却给文道庄当中隔住。文道庄的真实本领在祈圣因之上,近身搏斗,暗器难施,祈圣因给他堵住,夫妻竟是不能会合。
  尉迟炯夫妻同陷困境,眼看已是难以支持,萨福鼎哈哈笑道:“你们这对贼夫妻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居然劫到了我的家中!嘿,嘿!你们抢去了的东西,我要你们一件件吐出来!”言下之意,是要他的手下把尉迟炯夫妻活擒,苦刑追赃。萨福鼎本来是说过“死活不论”的,此时为了痛惜那些失去的礼物,口风改了。
  金逐流心里想道:“尉迟炯来给义军劫饷,不愧是个英雄,我岂能坐视不救?”正要出手,不料另有一个人已经抢在他的前头,先出来了。不是别人,正是金逐流对他起了怀疑,想要和他结识的那个少年。
  只见这“少年”一跃而出,把帽子脱下,露出了满头秀发,叫道:“哥哥,你何苦助纣为虐?”史红英真相一露,满堂大惊,金逐流尤其是又惊又喜,一时间不觉呆了。
  萨福鼎吃了一惊,喝道:“你是什么人?谁是你的哥哥?”
  史红英朗声说道:“我是六合帮帮主史白都之妹,劫你这狗官的礼物的,我也有份!”
  萨福鼎冷冷说道:“史帮主,这怎么说?”
  史白都胀红了脸,说道:“舍妹胡作非为,我自会将她惩治!”舍了尉迟炯,扑上前抓他妹妹。史红英道:“哥哥,请听我一言——”史白都大喝道:“我没有你这个妹妹!”史白都生怕她说出更其不中听的话来,呼的一掌就劈过去,把史红英的说话打断了!
  史白都一出掌打他妹妹,立即有两个人同时向他扑去,其中的一个就是金逐流。金逐流身法快极,但另一个人却与史红英距离较近,比金逐流快了一步。
  史白都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心中一懔:“那里来的这个高手?”反手一掌,抓那人的琵琶骨,那人剑锋一转,霎的指到了他胁下的“愈气穴”,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史白都迫得闪过一边,立即一个“弹腿”踢出,那人见他来势凶猛,脚尖一点,平地拔起,挽了一朵剑花,向他顶门刺下。说时迟,那时快,史白都已经拔剑出鞘,一招“举火撩天”,双剑相交,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
  这几招急如电光石火,双方各以上乘的武功相搏,稍一不慎,就有血溅尘埃的危险。几招一过,史白都虽然稍占上风,却也未能伤得那人,心中不禁骇然。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已是落在史红英的身边,笑道:“史姑娘,咱们共过富贵,今天也该共同患难了!”史白都圆睁了双眼喝道:“贱丫头,这小子是谁?”史红英道:“他是我的朋友,怎么样?”那人笑道:“你问我么?我是和令妹合伙劫这位萨大人礼物的人,你不必生气,我本来准备分一份赃给你的。”
  史白都大怒,喝道:“好呀,原来是你离间我们兄妹,我非杀你不可!”唰唰两剑,强攻过去,气流激荡,剑尖上发出“嗤嗤”声响,史红英道:“哥哥,是你迫得我非和你动手不行了!”银鞭挥出,与那人的长剑配合,敌住了史白都。
  金逐流此时已认出了这个人,不觉又惊又喜又是纳闷:“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李大哥和红英也是早就相识了的么?”原来这个力敌史白都的少年,正是金逐流昨日在长城相识,和他结为八拜之交的那个李南星。
  金逐流因为心中纳闷,不觉呆了一呆。有两个卫士截住了他。金逐流啪啪两掌,把这两个卫士打得变作了滚地葫芦。打过之后,金逐流方始醒觉自己出手太重,对付这样的两个卫士其实是无须使用杀手的。原来金逐流乃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把一腔闷气都发泄在这两个卫士身上。可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火气突然发作按捺不住的原故。
  李南星和史红英同时发现了金逐流,金逐流是化了装来的,史红英一时还未认出,李南星一见他露出这手功夫,却已知道。
  金逐流打翻了两名卫士,叫道:“大哥——”李南星哈哈笑道:“贤弟,你也来了么?有我照料史姑娘,不必你来帮手了!”史红英叫道:“金大哥,原来是你呀!”三个人同时说话,各说各的,只是金逐流却有点心烦意乱,叫了一声“大哥”之后,底下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史白都攻得极紧,史红英只说得一句话,也就不能不用心对付了。
  此时场中形势,尉迟炯力战六合帮的四大香主,稍处下风,也不怎样吃亏。祈圣因独斗文道庄,却是有点支持不住的模样。
  金逐流无暇细想,李南星和史红英的本领他是知道的,他们二人联手,料想史白都也奈何不了他们。祈圣因那边的形势却是最为危险,于是金逐流身形一晃,就朝文道庄扑去。
  文道庄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觉背后微风飒然,反手便是一抓。这一抓准确无比,三只指头,恰恰扣住了金逐流的寸关尺脉。这个部位乃是手少阳经脉汇聚之点,多好武功若给对方抓住了这个部位也是不能动弹。
  文道庄已知来者是金逐流,想不到一抓就能把他抓住,倒是大大出乎文道庄意料之外。文道庄禁不住心念一动:“这小子的本领决不在我之下,何以这么容易给我抓住?”心念未已,忽觉小臂一麻,金逐流的指尖反而戳着了他的虎口。
  原来金逐流有颠倒穴道的功夫,不怕对方制着他的经脉。不过,双方内力相当,这究竟还是十分冒险的一着。金逐流腕脉被扣,经脉虽然不怕受伤,内力却是打了折扣,他本来要用重手法点文道庄的穴道,结果只是令到文道庄虎口受震,未能尽如所愿。
  但,虽然如此,文道庄已是吃亏不小了,虎口一震,恍如触电,忙不迭的把手松开。祈圣因唰的一鞭扫将过去,文道庄无法闪避,百忙中振臂遮拦,祈圣因的软鞭给他荡开,文道庄的右臂起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祈圣因得金逐流之助,打退了文道庄,登时跃出圈子,一扬手使出了“天女散花”的手法,暗器雨点般的向着围攻尉迟炯的那些人打去。
  董十三娘挥舞长鞭,遮拦得风雨不透,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祈圣因所发的暗器没有一枚打到她的身上。圆海在她掩护之下,也是丝毫没有受伤。青符道人剑术甚高,也打落了祈圣因打向他的三枚透骨钉。但另一位四大香主之一的焦磊,在暗器打来之时,正在忙于招架尉迟炯劈他的一刀,心难两用,中了祈圣因的一枚梅花针。
  焦磊是独脚大盗出身,武功本来不弱,在六合帮的四大香主,他虽然比不上董十三娘,却在圆海之上,和青符道人在伯仲之间。不料中了这一枚小小的梅花针,恰恰射着他的关节要害,一条手臂登时不能动弹。尉迟炯何等厉害,闪电般一刀劈下,焦磊受了伤的手臂再着一刀,痛得他杀猪般的叫,猛跳出去,浑身上下一片通红,变成了一个血人。跳出圈子,人也就晕倒了。
  说时迟,那时快,祈圣因已来到,冷笑说道:“你这女贼,也配使鞭,我就与你较量较量鞭法!”祈圣因号称“鞭剑双绝”,刚才与文道庄交手,未能尽展所长,如今碰上了功力较文道庄稍逊的董十三娘,双方旗鼓相当,祈圣因的剑法却比董十三娘更为精妙,登时把董十三娘打得手忙脚乱,只有招架之功。
  金逐流一指迫退了文道庄,哈哈笑道:“多谢,多谢!”原来在双方一合即分之际,金逐流已是施展空空妙手,偷了文道庄身上那支何首乌。
  沙千峰郑雄图双双抢上,沙千峰先到,金逐流笑道:“日前路过贵帮,多蒙招待,今日借花献佛,敬你一杯。”随手在八仙桌上抓起一个酒壶,向沙千峰劈面打去。
  沙千峰掌力足以开碑裂石,横掌一击,“当啷”一声,酒壶当中裂开,沙千峰给这一壶酒泼得满头满面,眼睛都几乎睁不开。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微风飒然,金逐流已经落到他的身前,沙千峰盲目的一拳捣出,金逐流使了一招“天王托塔”的大擒拿手法,一托肘尖,喝声:“去!”沙千峰的气力已经使足,收势不住,只是给金逐流轻轻的一带,整个身子便似皮球般的给抛了出去。
  金逐流一个转身又迎上了郑雄图,郑雄图识得他的厉害,慌忙一掌劈下,喝道:“我与你拼了!”郑雄图的掌心鲜红如血,掌风中且隐隐带着腥味。
  原来郑雄图自恃练有毒砂掌的功夫,以为金逐流不敢与他硬拼;若然硬拼,至多也是两败俱伤,自己这边人多,后援一至,金逐流必将受困,而自己却可以从容疗伤。
  郑雄图的算盘打得如意,不料一掌劈下,只见金逐流翘起中指,指尖对正他掌心的“劳宫穴”,笑道:“我要拼命么?我把你这狗爪废了,看你如何拼命?”郑雄图是个识货的人,见他这一指戳出,不觉大惊。原来“劳宫穴”是手少阳经脉的终点,“劳宫穴”若给对方用重手法戳伤,真气一泄,这毒砂掌的功夫就要立即破了,以后再练,至少也得花十年时间。
  郑雄图虽然口说要拼,但吃亏太大,他就不肯拼了。大惊之下,慌忙握掌成拳。仓惶失措之中,这一拳尚未打出,已给金逐流反扭手臂,“咔嚓”一声,硬生生的把他的臂弯关节之处折断!郑雄图大吼一声,身躯倒地,晕了过去。
  史白都接下了给金逐流抛起的沙千峰,但想要抢救郑雄图已来不及。史白都大怒,放下了沙千峰,说道:“沙大哥,你接我的手,我去料理这个小子!”于是沙千峰上前敌住李南星,史白都则向金逐流扑去。文道庄此时已经喘过口气,虎口的酸麻亦已止了,他见史白都与金逐流交上了手,不愿与史白都争功,便跑去助沙千峰。史红英与李南星并肩作战,以二敌二,打得难解难分。
  金逐流避过两招,史白都运剑如风,着着紧迫,喝道:“好小子,你偷了我的玄铁,偷了我的坐骑,如今又偷了我献给萨大人的寿礼,这三样东西你不吐出来,我就要你的命!”
  金逐流笑道:“枉你是一帮之主,黑道上的规矩你都不懂么?财入光棍手,那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倘若事前说是借的,那还可以商量。”
  史白都“哼”了一声,说道:“好小子,死到临头,还说风凉话儿!”剑光过处,“嗤”的一声,金逐流的衣裳,当胸之处,已是给他的剑尖划破。这一招当真是险到了极点,幸亏金逐流的“天罗步法”退得快,否则胸口早已给搠了个透明的窟窿。
  史红英见状不禁失声惊呼,文道庄覆掌一按,按着她的银鞭,若不是李南星出剑得快,这条银鞭险些给他夺去。李南星叫道:“贤弟,快向这边靠拢!”
  金逐流听了这两声呼唤,深感他们的关怀之情。尤其史红英那一声尖叫,虽然没有附加一句说话,已是足以令金逐流精神陡振。
  金逐流一退复上,业已拔剑出鞘,笑道:“史帮主,拳脚内功,我都领教过了,今日再与你比比剑法。”他心情愉快,虽然在强敌猛攻之下,依然谈笑自如。
  此时场中已演成了大混战的局面,但真正搏斗的也只是一二流的高手而已,许多插不进手的卫士,只能在旁边摇旗呐喊。
  金逐流使出追风剑式,矫若游龙,霎眼间攻出了六六三十六剑。史白都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天下剑术名家,我也见得多了,这小子纵然不能说是天下第一,却已是远胜于我所相识的那些名家。只论剑术,只怕我也比不上他。”
  金逐流连攻三十六剑,史白都兀立如山,一步也不退让。金逐流也不禁暗暗吃惊。原来史白都的剑术虽是不如金逐流的精妙,但却深得“重拙”之旨,最上乘的武学,讲究的就是反璞归真,以拙胜巧。金逐流到底年纪还轻,武学的造诣尚未能达到那个境界,是以剑术上虽然变化莫测,奇诡绝伦,却仍是给史白都“重拙”的剑法所制。往往一招极精妙的剑法,给史白都普普通通的随手一招就化解了。
  激战中只听得“当”的一声,金逐流的青钢剑竟给史白都削断。史白都拦住了他,不许他过去与李南星会合。李南星、史红英想要过来,也给文道庄阻住。
  金逐流仗着巧妙的“天罗步法”,绕着八仙桌与史白都游斗,一时间史白都要想拿他也是不能。金逐流心里想道:“这里武功最强的是史白都,我把他缠住,倒是可以给李大哥和史姑娘一个脱身的机会。”这样一想,他反而不愿意过去和他们会合了。其实以金逐流超卓的轻功,虽然在史白都的拦阻之下,冲过去有很大的困难,但也还不是绝对做不到的。
  金逐流这边吃紧,尉迟炯夫妻那边却已是大占上风。董十三娘给祈圣因打得只能招架,青符、圆海二人更是给尉迟炯的泼风刀法杀得胆战心惊,手忙脚乱。
  史红英李南星那边则是打得难解难分。他们的对手是文道庄和沙千峰二人。文道庄的“三象神功”刚猛之极,手脚起处,全带劲风,李南星以奇诡绝伦的剑法与他抢攻,兀是有点遮拦不住。但史红英的那条银鞭矫若游龙,沙千峰只凭一双肉掌对付她的银鞭,却是胜她不了。
  史白都眉头一皱,叫道:“沙大哥,你尽管给我惩治这个丫头,你把她打死打伤,我都不会怪你。”他以为沙千峰是碍着他的面子,对他的妹妹手下留情,殊不知沙千峰是因为给金逐流先摔了一跤,挫了锐气,再斗史红英之时,功夫已是大打折扣了。
  沙千峰在江湖上也是有数的人物,和史白都差不了多少的。他的本领本来要比史红英稍胜一筹,如今战她不下,已觉面目无光,再给史白都一催,更不由得心头焦燥。高手比斗,那容得气燥心浮,冷不防就给史红英狠狠的抽了一鞭,气得沙千峰哇哇大叫。
  恰好就在此时,猛听得一声惨厉的叫声盖过了沙千峰的叫喊,却原来是圆海给尉迟炯劈了一刀,一条左臂硬生生的劈了下来,痛得他在地上打滚。尉迟炯大喝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并肩子扯呼!”董十三娘不敢恋战,侧身一闪,祈圣因早已与丈夫并肩杀出。
  萨福鼎大叫道:“史帮主,正点儿要紧!”意思是要史白都追捕主犯。在萨福鼎的眼中,尉迟炯夫妻自是要比一个无名小子金逐流紧要得多。
  在萨福鼎呼喝之际,他的手下也在窃窃私议,一个说道:“史白都怎么搅的,正点儿不理,却去和一个小子捉迷藏?唔,莫非他只是想拣软的吃?”一个说道:“他要沙千峰给他执行家法,这不是笑话吗?他自己的妹妹他都不管,别人碍着他的面子,又怎好越俎代庖?”又一个笑道:“什么笑话,你焉知他不是故意如此,否则他怎样向咱们的萨大人交待?”
  史白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这些人交头接耳的说话声音虽不是怎么响亮,他都已听见了。史白都又惊又恼,心道:“我若是让这丫头跑掉,没的倒教萨总管见疑了!”
  史白都一声大吼,掀翻了一张桌子,金逐流笑道:“别发脾气,咱们胜负未分,好好的再打吧。”金逐流侧身一闪,加上一掌,那张桌子斜刺飞出,把几个卫士压得头破血流。
  尉迟炯夫妇杀出大门,祈圣因回头叫道:“小兄弟,走吧!”一扬手七种不同的暗器向文道庄飞去,文道庄应付不暇,李南星和史红英也冲出去了。金逐流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我也该走了!”
  大笑声中,金逐流手推脚踢,把八张八仙桌全都掀翻,八张桌子在寿堂中滚动,许多本领稍差的卫士给撞得头破血流,纷纷躲闪。
  祈圣因更狠,站在门口,并不立即逃走,却是双手连发暗器,转眼间就伤了十几个人,吓得那些没有受伤的卫士都争着躲到暗器打不着的角落!
  史白都大怒,长剑舞起一道银虹,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祈圣因的暗器打进他的剑光圈中,全都给他削断。史白都追出大门,看见公孙宏袖手一旁,史白都抚剑一揖,说道:“公孙大哥,今日无论如何要请大哥帮一个忙,姓金的那小子留给你吧。”无暇听取公孙宏的回答,挺剑便即向前追去。此时尉迟炯夫妻和李南星史红英四人已经分路而逃。尉迟炯夫妻向东,李史二人向西,萨府中追出来的高手有十数人之多,也是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史白都追到了分岔路口,不觉一阵踌躇,不知是向东还是向西?
  金逐流最后一个逃出寿堂,公孙宏站在门口笑道:“你年纪轻轻,武功委实不弱,你师父是谁?”金逐流道:“此地似乎不是攀论交情之地!”言下之意:“你在萨府之中,要问我的师门来历,我只能当作你是盘问口供。你若当真是和我论交的话,那就不宜在这种场合。”
  公孙宏“哼”了一声,心道:“这少年人倒是骄傲得紧!”双掌一立,笑道:“你不说难道我就无法知道么?”
  金逐流一掌劈去,公孙宏反手一拿,金逐流迅即出指点他穴道,公孙宏合掌一拿,金逐流的指尖已点着了他掌心的“劳宫穴”,这“劳宫穴”是手少阳经脉的终点,给点着了至少也要半身不遂。不料公孙宏竟似毫无知觉,金逐流发觉不妙,缩手之时,只觉对方的掌心隐隐有一股吸力,竟是摆脱不开。金逐流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公孙宏的武功还在史白都之上。
  宫秉藩见状大惊,连忙叫道:“帮主,割鸡焉用牛刀,让我来吧。”话犹未了,只见公孙宏脚步一个跄踉,金逐流已是出了大门。公孙宏吁了口气,说道:“这小子溜滑得很,给他跑了。你不是他的对手的,你还是跟我去追尉迟炯吧。”宫秉藩惊喜交集,喜者是金逐流已经挣脱,惊者是帮主居然会输给金逐流一招,大出他意料之外。
  宫秉藩不知,金逐流心里则是明白的,这是公孙宏有意让他逃跑,否则他焉能挣脱?但他逃出了门外,却是不禁一阵茫然:“不错,我是应该走了,但我应往何方?”
  金逐流跑上大街,只见影绰绰的一簇簇人,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则还在嘁嘁喳喳的商量:“你说该是向东呢还是向西呢?”“那强盗头子很不好惹,依我看还是向西风险较小。”“不,那雌儿是史白都的妹妹,咱们何苦去犯这淌浑水?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呀!”“哈,你们既是畏首畏尾,怕东怕西,那么最好就是虚张声势,摇旗呐喊,往东往西都是一样!”
  金逐流听了这些人的谈论,心中已是明白:尉迟炯夫妻是向东方逃走,而李南星和史红英则是向西方逃走了。这些卫士正在分头追人。
  金逐流心里想道:“红英有大哥照顾,料想史白都也奈何不了他们。我——,唉,我还是往东走吧!”他本来是渴望见一见史红英的,但此际却是与史红英背道而驰,心中但觉一片茫然,也不知是酸是苦?
  史白都在岔路上正自踌躇,不知是往东还是往西,忽见公孙宏匆匆跑来,说道:“尉迟炯向东面跑了,我去追他。你们的家事我不管了!”史白都大喜说道:“有大哥出手,尉迟炯这对贼夫妻定跑不了。那小子呢?”公孙宏道:“那小子溜滑得很,我一把抓他不着,不知他跑到那里去了。反正他也不是正点儿,由他去吧。不过,你若是怕对付不了他们,我可以叫文道庄来这边帮你。”
  史白都面上一红,说道:“笑话,笑话。那小子岂会放在我的心上?好,咱们分头追人,拿了人回来相见。”史白都深知金逐流的轻功超妙,故此一点也没有疑心是公孙宏有意放走他的。反而真是有点担心金逐流向他这一边逃,若然碰上,自己虽然不会输给他,也要给他纠缠许久,那就追不上妹妹了。
  金逐流展开“八步赶蝉”的轻功,一路追下去,那些摇旗呐喊的卫士只觉一阵风从他们身边刮过,一团黑影已是远在前头,根本就看不清楚金逐流是谁。不消多久,金逐流已是出了东门,到了郊外,面前又有岔路,金逐流正自心想:“不知还找得着找不着尉迟炯?”忽见两名卫士相互扶持,哼哼唧唧的回来,原来他们是着了祈圣因的暗器,受了伤跑回来的。
  金逐流一把抓着一个卫士,喝道:“尉迟炯往那里跑了?”那卫士道:“他们已过了七里铺了。但我劝你还是别去追吧,那贼婆娘的暗器厉害得很。哎呀,你,你是——”那卫士说了一大堆话才发觉金逐流是个陌生面孔,不觉大吃一惊。另一名卫士在金逐流侧面,此时亦知认错了人,连忙拔剑刺他。金逐流头也不回,反手一拿,就夺了他手中的剑,连鞘抢去,笑道:“多谢你们指点。”把抓着的那个卫士推倒,一溜烟便往前跑。“七里铺”是在离城七里之地的京保道上,金逐流用不了一刻功夫,就过了七里铺。
  过了七里铺,未曾追上尉迟炯,先发现了文道庄和沙千峰二人。文沙二人是早已追出来的,但因为他们顾忌尉迟炯夫妻了得,是以不敢跑得太快,想等待大队到来,以多为胜。
  文道庄回头一看,见是金逐流追来,怔了一怔,立即哈哈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哈,难得陌路相逢,且先拿你这小子消遣消遣。”文道庄自忖:以他和沙千峰联手之力,要胜尉迟炯夫妻殊无把握,但要对付金逐流一人则是稳胜无疑。
  金逐流笑道:“姓文的,你忘了我给你儿子的解药之恩么?”文道庄大怒,正要扑上。金逐流也正在拔剑出鞘,准备迎敌。忽听得马铃声响,公孙宏与宫秉藩骑马追来,远远的扬声叫道:“文岛主、沙帮主,史帮主请你们快快去帮他的忙!这小子交给我吧!我拿了这小子再拿尉迟炯,谅他们也逃跑不了!”
  文道庄心想:“史白都难道还怕对付不了他的妹妹?和他妹妹一起的那个小子剑法虽也不弱,总比不上尉迟炯夫妻。何以他还要从这边请援?”不过一来他乐得拣软的吃,二来他也不敢怀疑公孙宏是说谎骗他。于是说道:“好吧,那么正点儿就交给你了。”文道庄往回头路一跑,沙千峰是吃过金逐流的亏的,当然也是忙不迭的跟着跑了。
  公孙宏叫道:“你叫后面的高帮主、杜帮主和六合帮的香主们通通都跟你去吧。我用不着别人帮忙!”
  文道庄心想:“这老儿当真是骄傲得很,竟是比史白都还要自负得多。好,你若擒得尉迟炯夫妻我也占一份功劳,你若是给打败回来,我乐得看你的笑话。”当下笑道:“是,是。有你老爹子一力担承,谁人还敢和你争功!”
  公孙宏策马追来,大呼小叫道:“小子,别跑!哼,哼,给你溜了一回,这一回你还想溜吗?”
  公孙宏口里大呼小叫,手中却勒着马缰,不让那匹马放尽脚力。金逐流瞧在眼里,心中已然雪亮:“这老儿是故意喊给文道庄听的。”于是加快脚步,脚底就似抹了油似的飞跑。金逐流展开了绝顶轻功,短程之内,疾如奔马,公孙宏赞道:“好轻功!”这才放马追来。
  追了一会,文道庄的影子早已不见,尉迟炯夫妻则已在路上停下来等他们了。公孙宏笑道:“小兄弟,现在不用跑得这么快了!”金逐流笑道:“公孙帮主,打我是打不过你的,打不过你,我不跑怎行?”公孙宏大笑:“谁要和你打架呀!”
  尉迟炯哈哈大笑,抱拳说道:“小兄弟,今日得你拔剑相助,我先向你道谢。这位公孙帮主是我的老朋友,你是我的新朋友,大家都不是外人,你若没有别的事情,咱们在此叙叙吧。公孙大哥,这次得你的帮忙太大了,我也还没有向你道谢呢。”原来尉迟炯夫妻这次得以混入萨府,全靠公孙宏的掩护。他们是冒充红缨会的人,大摇大摆的进去的。在劫贺礼之时,才露出本来面目。
  金逐流心道:“原来这老儿是给尉迟炯作内应的,怪不得他肯到萨府祝寿。”当下以晚辈之礼,见过了公孙宏,笑道:“适才多有冒犯,老前辈恕罪。”
  公孙宏道:“你的武功很不错啊,令师是谁,可以见告了吧?”
  宫秉藩上前与金逐流见过了礼,说道:“帮主,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金兄就是最近在江湖上闹得天翻地覆的金逐流金少侠。”
  宫秉藩说了金逐流的姓名来历,尉迟炯哈哈笑道:“原来你是江大侠的师弟,怪不得武功这么了得!”
  公孙宏道:“金世遗金大侠是你何人?”
  金逐流道:“正是家父。”
  公孙宏更为欢喜,说道:“我与令尊曾在少林寺见过一面,算起来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令尊是我最佩服的人,你我只能平辈论交,你要称我老前辈,我可是不敢当。”
  尉迟炯道:“叶慕华已经到了小金川了。你的另外两位师侄李光夏和林道轩也已到了竺尚父那儿。我马上就要赶回小金川,金老弟,你今天闹了这一场,在北京是不宜久留的了。你和我同往小金川如何?”
  金逐流道:“我还有点事情,恐怕还得十天半月才能离开北京。我住在戴老镖头的家里,可以放心得下的。”
  尉迟炯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到小金川等你吧。戴老镖头那儿我来不及去拜候了,请你给我代为问候。”
  公孙宏道:“好,你们要走那就快些走吧。否则那些人追来了又有一场麻烦。”
  尉迟炯道:“公孙大哥,你呢?这次你暗中助我,他们现在虽然还未发觉,将来总会知道的。你也恐怕不好回去了吧?”
  公孙宏笑道:“我又不想做萨福鼎的门客,我回去作什么?我倒是要回到我的总舵去,索性打明了旗号反清,看萨福鼎和史白都能把我怎么样?”
  尉迟炯喜出望外,说道:“这就更好了,大哥打明了旗号,江湖上的各大帮会至少有一大半不会再跟史白都走了。”
  当下各人分道扬镳,金逐流待得天黑之后,独自潜回北京。正是:
  京华龙虎斗,湖海起波涛。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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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愿拼热血酬知己
  误解芳心断侠肠

  经过了日间这场大闹,北京城中,大街小巷,布满巡逻的兵士。幸好这晚没有月亮,金逐流仗着超妙的轻功,借物障形,窜高纵低,瞒过巡逻的耳目,悄悄的摸黑回到戴家,此时已是三更的时份了。
  金逐流心里想道:“大哥知道我的住址,不知他会不会和红英来此找我?”李南星、史红英的轻功都仅是略逊于他,文道庄、沙千峰这些人是后来才去帮忙史白都追赶他们的,故此金逐流料想他们定能脱险。
  想起了史红英,金逐流不觉茫然若失。尽管日间他避开了他们,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想要见一见史红英的。“怪不得昨日大哥的琴韵之中一片思慕之情,原来他所思念的‘伊人’就是史姑娘。这次恐怕不是我的多疑了。看日间的情景,大哥似乎还未知道我和史姑娘的事情,如果他真是喜欢史姑娘的话,唉,我就成全他吧。”金逐流心想。
  巷口正有一个巡逻的兵士走过,金逐流不愿声张,于是踰墙而入。进了内院,只见客厅灯火犹明,纱窗上现出四个人影,戴均戴谟父子之外,还有一个老头一个少年。戴均与那老头正在下棋,戴谟与那少年在旁观战。少年面朝外坐,相貌与戴谟相似。金逐流看见这少年不是李南星,心中有点失望,想道:“这少年想必是戴均的第二个儿子,这老头却不知是什么人?”
  金逐流从墙上跳下,身轻如叶,落地无声。但那老头已经惊觉,随手抓起一枚棋子,头也不回,反手就打出去。打的是金逐流胁下的麻穴。黑夜之中,认穴竟是不差毫黍。金逐流心中一凛:“这老儿本领倒是不弱,今早我出去的时候,戴均要我早些回来,会见一个客人,敢情就是这个老儿?”
  金逐流刚刚接下那枚棋子,戴均已在笑道:“唐兄,这位就是我所说的金少侠了。”那老儿站了起来,哈哈笑道:“得罪,得罪!金老弟莫怪,我以为是史白都来找老戴的麻烦呢!”
  金逐流衣裳上血迹斑斑,戴均吃了一惊,道:“你受伤了么?”金逐流笑道:“我杀伤了萨福鼎的几个手下,侥幸没有受伤。”戴均道:“你也真是太胆大了,我一听萨府有人大闹寿堂,就知道准有你的份儿。”原来戴家是镖行世家,交游极广,戴均父子虽然足不出户,外间的消息却是无一不知。
  金逐流报告了大闹寿堂的情形。戴均道:“尉迟炯还是当年大闹天牢的雄风,我却已经是老了不中用了。可惜他匆匆来去,我未能和他见上一面。要不然两位老朋友同日不约而来,今晚之会就更难得了。”当下给金逐流介绍那位老头,说道:“这位唐杰夫大哥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我特地叫小儿上西山请他来的。”
  金逐流在陈天宇家中作客之时,曾听得陈天宇说过许多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其中就有唐杰夫此人在内。金逐流向他行过晚辈之礼,心里想道:“陈叔叔说他是四川的暗器名家,却怎的也到了北京来了。”
  戴均笑道:“金老弟,说来也真是你的运气。这位唐大哥在家纳福,十几年足迹不出四川。这次却凑巧到了北京来了。他是上个月来的。下榻西山卧佛寺。卧佛寺的主持四空上人是小儿戴猷的师父,也是唐大哥的方外之交。我本来要他住在这儿,他嫌这里不及卧佛寺的清净。今天要不是冲着你这块玄铁,他还不肯来呢。”
  唐杰夫笑道:“你这老儿好做不做,为了避仇,居然诈死。要我来给你守灵么?”
  戴均道:“这次我不是要你来守灵,是要你来做打铁匠了。金老弟,你恐怕还不知道,这位唐大哥不仅是暗器名家,他还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你昨天和我说的时候,我还恐怕请不动他呢。”
  唐杰夫道:“玄铁是稀世之珍,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都还未曾见过呢。岂能不来开开眼界?金老弟,说老实话,我这点手艺,只怕糟塌了你的玄铁。你放心得下吗?”
  金逐流喜出望外,说道:“唐老前辈肯给我帮这个大忙,晚辈不知如何报答。老前辈不要太客气了。”
  戴均笑道:“你们两人都用不着客气。老实说,普天之下,只有你唐大哥才配铸这把宝剑。而唐大哥见了这块玄铁,你金老弟若是不给他代为铸剑,他也要技痒难熬,非抢了你这块玄铁来铸不可!”
  唐杰夫笑道:“你真是说到我的心坎儿里了。”
  金逐流到房间里换过衣裳,跟着把那块玄铁拿出来给唐杰夫看。唐杰夫把玩了好一会,连声赞叹:“真是宝贝,倘若铸成宝剑,定是天下兵器之王!只是要铸这把宝剑,我还得有一些工具才行。”
  戴均道:“这个不用你说,我早已给你准备好了,我这里有个地窖,我已装了一个鼓风炉,大铁锤也给你打了两个。等下你去看看合不合用?”
  当下唐杰夫拿了玄铁,和众人到地窖巡视了一遍,笑道:“老戴,你真是想得周到,在这地窖里打铁,声音不会传到外面,真是最妙不过!好,我明天一早就开工。”戴均道:“幸好我有铁匠朋友,这鼓风炉是借来的。他刚刚搬来,外间就闹事了,真是好险!倘若迟了半刻,一定会给巡逻的兵士截着盘问的。”
  金逐流见戴均为他如此费尽心力,心中十分感激,但却也不禁有些怅惘。
  他铸这柄宝剑,是准备送给李南星的。如今李南星与史红英却已不知何往,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寻来?
  一天、两天、三天……金逐流每一天都在盼望他们,却总不见他们来到。不知不觉过了七天,那块玄铁已是炼得炉火纯青,宝剑就将铸成了。还是不见他们到来。
  李南星与史红英到了什么地方呢?他们怎么样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金逐流在戴家等得心焦,暂且不表。回过头来,且先说说李、史二人那日的遭遇。
  那日史红英逃出萨府,李南星仗剑给她断后,且战且走,出了城门,不消多久,已把追兵甩在背后。回头望去,远远的就只见史白都一人追来了。史白都的本领虽然在妹妹之上,但轻功则稍有不如;但由于他在那岔路口曾经迟疑片刻,双方的距离就更是越来越远了。
  史红英生怕给哥哥追上,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不敢停留,也没有和李南星交谈。李南星笑道:“可以走慢一点了,刚才还可以看见你哥哥的影子,现在连影子也看不见啦。”史红英跑得太快,李南星跟着她跑,也感到有点吃力了。
  史红英松了口气,蓦地心头一动,瞿然一省,停下脚步,回头一望,说道:“金逐流呢?他逃出来了没有?”
  李南星道:“我看见他已经跑出来了的,却不知他跑到那里去了?不过,你大可放心,他的本领比我高明,你的哥哥又不是去追他,他一定可以脱险的。”
  史红英道:“我知道他的本领。只是——”李南星道:“只是什么?”史红英本来要说的是:“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见李南星双眼凝视着她,眼光似乎有些异样,忽地感到有点害羞,想道:“我何必向他吐露我的心事,叫他传到金逐流的耳朵里去。”为了保持少女的矜持,话到口边,改成了:“只是、只是我觉得有点奇怪,你既然看见了他,他应该也看见你的,为什么他却不来寻你?”其实史红英是想金逐流跑来找她。
  李南星也觉得有点奇怪,说道:“或许他是跑去找尉迟炯去了。你和他早已相识的吗?”
  史红英道:“他叫你做大哥,你们是结义的兄弟吧?我和他相识还不到一个月呀!”
  李南星哈哈大笑,说道:“你以为我和他有了多少年的交情?哈哈,我告诉你,我和他是昨天才相识的,你奇怪不?”
  史红英笑道:“你们一见面就结为兄弟了?我的确是意想不到。”
  李南星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交情的深浅本来就不在于时日的短长,你说是不是?”
  史红英面上一红,心中想道:“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我和金逐流的事情,特地开我的玩笑的?哼,金逐流这傻小子也不知胡说了些什么,真是不该。”史红英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金逐流一路对她纠缠,她当然明白金逐流对她的心意。但在未成“定局”之前,她却不愿金逐流向旁人吐露。此时她只道金逐流已经把心事告诉了李南星,李南星说的这些话是向自己“试探”的,故而心里有几分着恼,也有几分惊喜。
  殊不知李南星一点也不知道她和金逐流之间的事情,当然更不知道他们两人早已是心心相印。他不是替金逐流试探的,而是为他自己试探。
  他见史红英脸泛红潮,不由得心中暗喜:“嗯,看来她是已经懂得我的意思了,下一步我应该说些什么?”
  两人各怀心事,却不知都是误会了对方的意思。正在他们心事如麻之际,忽听得蹄声得得,前面尘头大起,有六七骑官军迎面而来。而后面的史白都也已追上来了。史白都的轻功只是比他妹妹稍逊一筹,但气力悠长,若是长途竞跑,史红英还是跑不过他的。
  史白都把眼望去,已经看见了来者是谁,喜出望外,大叫道:“帅将军,快快截下这个小子!”原来来的是西昌将军帅孟雄,他是奉召回京,报告西昌方面的军事情况的。后面那几骑是他的随从。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史红英是知道帅孟雄此人的本领不在她哥哥之下,也知道她的哥哥正是要迫她嫁给此人。此际陌路相逢,不由得大吃一惊。
  李南星却不知道帅孟雄的厉害,朗声说道:“不必着慌,闯过去就是!”把手一扬,只听得“乒”的一声,一团烟雾随风卷去,烟雾中金光闪烁,发出“嗤嗤”声响。
  史红英又惊又喜,说道:“咦,你也会使用这种歹毒的暗器?”原来李南星所发的暗器名为“毒雾金针烈焰弹”,史家也有这种暗器,但史红英一看,就知道李南星所发的这枚“毒雾金针烈焰弹”比她们家传的还要厉害得多。
  烟雾迷漫之中只见人仰马翻,“哎哟,哎哟”之声不绝于耳。帅孟雄的几个随从都中了杂在烟雾之中的毒针,但帅孟雄却还是骑在马上,而且已经冲出了雾网了。
  说时迟,那时快,帅孟雄已经飞骑来到,“嘿嘿”的冷笑道:“好小子,打得好歹毒的暗器,可惜碰上了我,你这点伎俩又能奈我何哉?好,先叫你吃我一鞭!”人未离鞍,提起马鞭,唰的就是一鞭向李南星打下。李南星一剑削出,喝道:“给我滚下马来!”
  帅孟雄“哼”了一声,喝道:“撤剑!”马鞭一抖,已是卷着了李南星的剑柄。
  李南星把剑削去,可是由于剑柄被他卷住,剑峰用不上力,虽然碰着了后半截马鞭,却是削它不断。
  帅孟雄本来要卷他的手腕的,差之毫厘,卷着了剑柄,李南星的剑并没有脱手,他却给李南星猛的一拉,几乎将他拉下马来。帅孟雄也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这小子倒是有几分硬份!”当下双腿一夹,胯下的坐骑给他催得向前飞跑。帅孟雄笑道:“先教你吃点苦头,看你撤不撤手?”
  那知他的坐骑飞跑,却给了李南星一个可乘之机。李南星脚跟一撑,就似荡韆鞦似的荡了起来。帅孟雄来不及把马鞭解开,李南星已是把剑连鞭,朝他刺下。
  帅孟雄松手扔鞭,跳下马背,李南星也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落下地来。帅孟雄喝道:“好小子,还不束手受擒?”声到人到,意欲趁着李南星立足未稳,将他手到擒来。
  李南星喝道:“来得好!”身如陀螺疾转,看似脚步跄踉,但那剑势却是十分凌厉。帅孟雄是个识货的人,一看就知李南星用的是醉八仙剑法,当下,那里还敢轻敌,连忙飞起一脚,拳脚都用上了,这才迫退了李南星。
  说时迟,那时快,史白都已然赶到,叫道:“且慢动手!待我先问一问这个小子。喂,你这暗器的功夫是谁教给你的?你和天魔教可是有甚渊源?”
  李南星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的来历?”
  帅孟雄毫不放松,一个“阴阳双撞掌”接着又是“鸳鸯连环腿”,打得李南星只有招架之功。帅孟雄抢了上风,这才说道:“管他是什么人,先把他拿下再说!哼,他胆敢杀害我的随从,我就毙了他也不为过!”原来帅孟雄看见李南星和史红英同在一起,他是想娶史红英为妻的,焉能不妒火中烧,恨不得马上就毙了李南星?
  史白都道:“这小子劫了萨总管的寿礼,最好是将他活擒,交给萨总管审问。”此时帅孟雄虽然颇占上风,但也还奈何不了李南星。史白都患得患失,既怕帅孟雄擒他不了给他溜走,又怕帅孟雄把他打死,将自己要留活口的计划毁掉,于是把萨总管的招牌托出来,跟着立即出手,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先抓着了李南星再说。免得帅孟雄当真打死了他。
  李南星怎禁得两大高手的夹攻?眼看史白都这抓一抓下,就要抓裂他的琵琶骨,忽听得“唰”的一声,史红英的银鞭打下,这一鞭打得恰到好处,拦住了她的哥哥。
  史白都一抓抓空,史红英早已舞起银鞭,隔在李南星与她哥哥之间,说道:“哥哥,你是一帮之主,岂能不顾身份,以大欺小,以众凌寡?”
  史白都气得七窍生烟,喝道:“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哥哥吗?哼,他是你的什么人,要你这样帮他?”
  史红英道:“俗语说认理不认亲,鞑子欺负了咱们汉人一百多年,哥哥,难道你还要助纣为虐?你若助纣为虐,我就非要帮他不可了!”
  史白都满面通红,喝道:“你这丫头教训起我来了!国家大事,你这黄毛丫头懂得什么?跟我回去!”
  史红英道:“你答应不做朝廷的鹰犬我就跟你回去。”
  史白都冷笑道:“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哼,你如今翅膀硬了,要想飞了是不是?我且看你飞不飞得出我的掌心!”史白都生怕妹妹说出更不中听的话来,话未说完,一掌就荡开了史红英的银鞭,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来抓他的妹妹。
  史红英愤然说道:“哥哥,是你迫得我和你动手的。”银鞭一抖,矫若游龙,史白都抓不着鞭头,险些给鞭鞘缠上手腕。
  史白都怒道:“反了,反了!好呀,你不服我的管教,我只能用家法惩治你了!”掌力催紧,双掌盘旋飞舞,登时把史红英打得手忙脚乱。史红英的功夫是哥哥教的,她所使的鞭法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她哥哥意料之中。
  幸而史白都没有使用兵器,要空手夺鞭,一时之间,也还不易;二来史红英身法轻灵,善于闪避险招;三来史白都也不敢当真就伤了妹妹。故此史红英还可以勉强支持,不过,却已是不能分心说话了。
  史白都兄妹相斗,正合帅孟雄的心意。要知帅孟雄这次来京,在公事上是向朝廷禀报军情,在私事上则是想向史家求婚的。帅孟雄心里想道:“幸亏有史白都对付他的妹妹,要不然倒是教我做了难人了。”当下笑道:“史帮主不必生气,令妹年纪还轻,一时给妖言所惑,这也不足为怪。萨总管面前,我替你遮瞒就是,你可不要伤她。”
  史白都道:“多谢将军照顾。这个小子,也请你留他一命。”
  帅孟雄笑道:“知道了,我自会对付他的。”心里想道:“你们不过想留下一个活口盘问口供,我把他打成残废,就只留下他的一张嘴,让他可以说话也就是了。”
  帅孟雄的功力和临敌的经验都在李南星之上,立下了这个狠毒的主意,出手的每一招都是伤残的手法,李南星全神应战,自己还不知道害怕,史红英看了却是暗暗心惊。
  激战中帅孟雄双掌一分,掌势飘忽不定,猛地喝声“着!”掌风人影之中,只见李南星脚步一个跄踉,倒纵出三丈开外,帅孟雄的衣襟却穿了三个洞。原来李南星给他的掌锋扫了一下,但他的“追风剑式”快捷无比,帅孟雄欺到他的身前也险些给他所伤。
  帅孟雄衣襟穿洞史红英看不见,她只看见李南星给帅孟雄击退,不由得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一惊之际,鞭梢已是给史白都抓着。
  李南星叫道:“我没受伤,你别担心!”史红英心中一宽,拔出一柄匕首,立即截断一段鞭梢,脱出了哥哥的掌握。史白都眼看就可抓着妹妹,不料却给她用这个法子逃脱,不由得大怒说道:“好呀,你一心向着外人,我还要你这妹妹何用?这小子没伤,我先叫你受伤,伤了你我再给你医好。”
  帅孟雄叫道:“不可,不可!看在我的份上,可别伤了你的妹妹!”口中说话,身形已是向着李南星再度扑去。本来,他的衣襟给李南星刺穿了三个洞,心里也未尝没有几分怯意,但听了史白都说他妹妹“偏向外人”的说话,不由得妒火如焚,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
  李南星其实已是受了一点伤的,不过是不想史红英为他担忧而已。此时他见帅孟雄狠狠扑来,心中也是气愤交加,想道:“你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就是拼了一条性命,也决不能让你如愿!”
  帅孟雄双掌齐出,掌力尽发,心中盘算李南星一定不敢硬接,只要他一退再退之后,自己就可以完全控制局势,叫他的剑法施展不开。
  那知李南星竟然不退不闪,剑中夹掌,反而抢上去和他对攻。帅孟雄哈哈笑道:“好,我就和你比比掌力!”掌风荡开了李南星的剑尖,双掌相交,“砰”的一声,李南星身形拔起,一个倒头觔斗翻出数丈开外。这一瞬间,李南星只觉地转天旋,喉咙发腥。李南星硬挺下来,把一口血吞下肚中,不让它吐出,哈哈笑道:“再来,再来!看看是谁能够打到最后!”
  帅孟雄刚刚一掌击退了李南星,陡然感觉掌心一麻,低头一看,只见掌心有个小小的针孔,针孔中已沁出黑色的血液。原来李南星与他对掌之际,掌心中是扣着一口淬过剧毒的梅花针的。
  帅孟雄想不到李南星竟敢用了这个“两败俱伤”的手段对付他,又惊又怒,连忙运气护着心房,追上前去,喝道:“我非毙了你小子不可!史帮主,不是我不卖你的面子,这小子实在太过可恶!”
  史白都是个武学大行家,李南星用毒针暗算帅孟雄的手法虽然十分巧妙,却也瞒不过他的眼睛。史白都心里想道:“这小子的使毒本领如此高明,一定是和天魔教大有关系。帅孟雄若是毒发在前,我一个人可是阻止不了他们逃跑。没奈何,就只好让帅孟雄毙了这个小子吧!”
  史红英却不知道帅孟雄中了毒针,见帅孟雄狂攻猛扑,李南星给他迫得步步后退,显然已是招架不住,不由得大为着急,心中想道:“他是金逐流的义兄,我又受过他的人情,如今没法救他,这可如何是好?”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史红英心念未已,只听得马铃声响,人语喧哗,原来是文道庄、沙千峰和六合帮的四大帮主全都来了!
  文道庄认识帅孟雄,哈哈笑道:“帅将军,你也来了?割鸡焉用牛刀,待我来给你打发这小子吧!”
  史红英人急智生,忽地跃出圈子,把那柄匕首指着自己的咽喉,叫道:“哥哥,你们若是定要杀他,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史白都大吃一惊,叫道:“帅将军,此事如何,请你作主!”
  帅孟雄见史红英为了这个“小子”竟然不惜以死相胁,心中更是妒火如焚,可是他又不愿意史红英死去,于是叫道:“史姑娘,有话慢说,咱们总可以好好商量!”
  史红英冷笑道:“我不向你求情,你要斩尽杀绝,我自己动手,省了你的气力,那还不好?”
  帅孟雄苦笑道:“何必出此下策,我依你的话,放了这小子如何?不过,你也总得——”
  史红英斥道:“我不和你说话,你也休想我答允你什么。”
  帅孟雄眉头一皱,眼露凶光,陡地又起了杀机。可是他毕竟心有不甘,暗自想道:“你不肯依从我,我偏要娶你。只要你活下来,我总有办法把你骗到手中。至于这个小子,反正他已受了重伤,就暂且由他去吧。”
  主意打定,帅孟雄故作大方,笑道:“史姑娘,我是不会和你为难的,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这还得由你哥哥作主。”轻轻一推,又把这件事情推到了史白都身上。
  帅孟雄说了这话,便即退了下来。他向文道庄抛了一个眼色,让文道庄监视着李南星。原来帅孟雄此时也必须运功抵御毒气的上侵,刚才后援未到,他是非拼命不可,现在则是不想拼命了。他之愿意放过李南星,固然是为了要向史红英市恩,但另外的一半原因,却也是为了自己要急于疗毒的。
  史白都已经完全懂得了帅孟雄的意思,当下“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丫头只知胳膊向外弯,我可不能依你!”
  史红英凄然一笑,说道:“你既全无兄妹之情,我又何必活在你的面前碍你的眼?”锋利的匕首贴着喉咙,话犹未了,皮肤已经稍微划破,泌出了血丝。
  帅孟雄连忙叫道:“史大哥,令妹年轻识浅,你好好管教她也就是了,可不要迫她寻死呀。”
  史白都趁势收篷,说道:“唉,你这丫头,我真是要给你活活气死了。好啦,你跟我回去,我就依你!”
  史红英知道若是不依从哥哥的条件,他们是决不会放走李南星的。史红英暗自寻思:“我回家之后,还可以找机会再逃。李大哥受了重伤,却是越早脱出魔掌越好。”于是说道:“好,你们送一匹马给我这位朋友,待他走得看不见了,我就放下匕首,跟你回家。”
  帅孟雄心里酸溜溜的,脸上却不能不装出满不在乎的神色笑道:“成,成!俗语说不打不成相识,这位朋友武艺高强,我也乐意多结交一位朋友。文岛主,就请你把你这匹坐骑送给他吧。”
  文道庄跳下马来,一拍马臀,把那匹马赶到李南星身边,愤然说道:“好,看在帅将军份上,便宜了你这小子。”
  李南星却不接过马缰,说道:“史姑娘,这、这太委屈你了!”史红英道:“你不要管我,你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南星是一个感情容易激动的人,听了这话,不由得热泪盈眶,心里想道:“她为了救我,不惜屈从她的哥哥,这份厚意深情,我不知如何报答?她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应该赶快养好了伤,才好救她出来。”李南星最初本来还是不肯抛下史红英独自跑的,但听了史红英的这番劝说之后,想到同死无益,也就改变了主意了。
  李南星跨上马背,说道:“史姑娘,你善自保重,我去了!姓帅的,我可不领你的情,你别以为今日放了我,我就可以和你化敌为友!”
  帅孟雄哈哈大笑道:“好倔强的小子,好,我等你养好了伤,回来再找我较量就是。你本来不必领我的情,我这份人情也只是送给史姑娘的。”
  李南星此时已是有点支持不住,于是扬鞭策马,如飞疾跑。史红英蓦地想起一事,扬声叫道:“你养好了伤,请你把我的消息告诉金逐流。”
  史红英因见李南星已经飞驰而去,戒备不免稍为松懈。那知史白都趁着她说话分神之际,突然就抢了她的匕首,把那柄匕首向李南星掷去。史红英失声惊呼,但“啊呀”两字刚刚叫出,史白都已是点了她的穴道。正是:
  清者自清浊自浊,虽然兄妹也成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第六集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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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铸成宝剑还心愿
  掌击桐棺报宿仇

  李南星受伤甚重,骑上马一跑,只觉目眩头晕,耳鸣心跳。史红英在他后面叫喊,他隐隐如有所闻,但史红英说的是些什么,他却是听不清楚了。
  李南星纵马疾驰,此时已是上了官道,双方的距离在百步开外了,一般的暗器功夫是决不能打到这么远的,但史白都功力非凡,他用尽浑身气力掷出的这柄匕首,脱手便化作了一道银虹,竟然追上了李南星这匹疾驰的骏马。
  李南星幸而是隐隐听得史红英的叫嚷,他回头一看,恰好这柄匕首飞到他的背后。李南星把剑一拨,匕首歪过一边,余力未衰,“噗”的插入了马背。
  这匹坐骑是一匹久经训练的战马,受了匕首刺伤,负痛狂奔,转瞬间已是跑出史白都视野之外。
  史红英给哥哥点着的是麻穴,身体不能动弹,却还能够说话,此时气得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哥哥,亏你是一帮之主,你这样背后伤人,可还要不要脸?你现在虽然制服了我,但你总不能永远不给我解开穴道。好吧,你若是不肯放过我的朋友,你尽可以去追杀他。我今天死不了明天也还是可以死的。”
  史白都暗算不成,反而给妹妹责骂了一顿,不由得满面通红,强辩道:“这小子是朝廷叛逆,我和他讲什么江湖规矩?好吧,你既然寻死觅活的要庇护这个小子,我今天放过他便是。但以后若是碰上了他,我可不能轻饶。”
  帅孟雄也说道:“对,对。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小子虽是叛逆,但咱们答应了放他,那就应该放他了。史帮主,你还回去见萨大人么?”原来帅孟雄此时已是毒发,全仗着内功深厚才能支持的。但运功御毒,究竟不是治本之法,所以他必须赶快入京,好请名医疗治。他自己既然不能去追捕李南星,当然乐得在史红英面前做个“好人”。
  文道庄和沙千峰等人一来是因为帅孟雄已经答应放人,他们无谓再去争功;二来他们也害怕李南星还有接应,和李南星一伙的已知的便有尉迟炯夫妻和金逐流等人,这些人都不是好惹的。虽然他们逃跑的方向不同,但也还是可以会合的。文道庄没有史白都的帮忙,只有沙千峰和他作伴,他可是壮不起胆子了。三来李南星已经走得远了,他们再找坐骑去追,也未必追赶得上。因此也就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史白都这次上京,连遭挫折,自觉颜面无光。当下说道:“我想带这丫头回家,萨大人那儿,我不去辞行了。请帅将军代说一声吧。”
  帅孟雄道:“我有点事情,想要和你商议。史大哥,你可否为我在京中多留几日?”
  史白都一来是因连遭挫折,自觉无颜;二来由于史红英在寿堂的这一场大闹,也是令他进退为难。要知史红英今日之闹寿堂,是公然和义军方面的尉迟炯夫妻等人在一起的,即使史白都本人可以免受连累,他也怕萨福鼎追究他的妹妹,终于自己也是脱不了关系。有这两个原因,因此史白都意欲先避一避风头,回转本帮再说。
  但现在,他听了帅孟雄的说话,心中又有点活动,暗自想道:“帅孟雄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商议呢?不用说,一定是想与我商谈红英的婚事的了。这头婚事倘若成功,有帅孟雄作靠山我倒是不用多所顾虑了。不过这丫头的脾气执拗得很,现在我还未知她究竟是爱上了金逐流这个小子还是爱上了刚才逃跑的那个小子,但无论如何她一定是不肯嫁给帅孟雄的。迫得急了,只怕她又要闹出事来。而且,在婚事未成之前,也难保没有人在萨总管面前挑拨是非,要追究今日之事。这丫头若是留在京中,总是不便。”
  史白都想了一会,说道:“我离帮日久,只怕帮中有事要我料理。但既承将军雅意,史某怎敢不受抬举?这样吧,我叫手下和舍妹先回去,我在京中等候将军公事完毕,随时召唤。不过,萨大人那儿还是请将军代为先容,我才好再去见他。”
  帅孟雄听得史白都要把妹妹先送回去,心里有点不大愿意,但转念一想,自己一要治毒疗伤,二要向朝廷禀报军情。在一个月内是决不能办理婚事的。而且西昌方面的形势外弛内张,只怕公事一了,朝廷就要催自己马上回任,那样,婚事就更要拖迟了。帅孟雄心想:“短期内既是不能成亲,留他的妹妹在京也没有用,还要怕她闹出事来。”于是便同意了史白都的做法,笑道:“史帮主可是怕萨总管因了今日之事而致心有芥蒂么?其实你并非朝廷命官,追捕强盗,不过是你见‘义’勇为而已,捉不住尉迟炯萨总管也不能见怪你的。过两天我去拜会萨总管,我当然也会替你说好话的。”
  史白都谢过了帅孟雄,随即吩咐董十三娘和圆海二人送史红英先回六合帮总舵,留下青符、焦磊二人跟他。六合帮的人在北京的还有丁彭等人,住在分舵,这些人因为职位较低,不够资格给萨总管拜寿,所以今天没有随来。史白都准备先回北京分舵居住,等候帅孟雄养好了伤,与他商谈。
  帅孟雄急于入京延医,骑马先走。史白都在临行之际,悄悄叮嘱董十三娘,叫她好生看守史红英,有些话他不方便和妹妹说的也交待了董十三娘。
  董十三娘心领神会,笑道:“帮主放心,女孩儿家谁不愿意嫁得一个好丈夫?英妹子一时糊涂,受人迷惑,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史白都道:“我就是怕她执迷不悟。”董十三娘道:“待我晓以利害,善言相劝。想来应该可以劝得她回心转意。”史白都道:“好,那就一切拜托你了。”
  史红英根本不理会他们说些什么,心中只是思念着金逐流,想道:“但愿他早日知道我的消息,赶在我哥哥回来之前,先来救我。”要知六合帮中,只有史白都胜得过金逐流,其他四大香主都不是金逐流的对手。因此,史红英对金逐流是充满信心的。
  如此一想,史红英倒是觉得她哥哥这样安排——让董十三娘与圆海押她回去,自己则留在京中。——对她来说,倒是不幸中之幸了。
  史红英穴道未解,无力抗拒,董十三娘将她抱上马背,便即登程。史红英由于怀着一个希望,希望金逐流能趁着六合帮空虚之际,前来救她,也愿意先回总舵。她本来是最讨厌董十三娘的,现在也懒得骂她,让她摆布了。
  按下史红英不表。且说李南星人、马均已受伤,坐骑负痛狂奔,李南星紧紧抓牢马缰,就似腾云驾雾一般,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已经跑了多少路程?
  李南星越来越是支持不住,想要找个地方养伤,但却控制不住这匹负痛狂奔的坐骑。李南星眼皮都快要睁不开了,连忙咬了咬嘴唇,心道:“不行,不行,我不能睡着。史姑娘还要我设法救她呢,我一定要挺住、挺住!”李南星是个武学行家,知道在自己受了内伤之后,倘若精神一松,忍不住倦意而昏睡的话,只怕就不会醒来了。
  李南星记挂着史红英,以为史红英也一定是在想念着他,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全凭着这一点精神力量,又支持他跑了一程。他却怎知史红英此际想的并不是他,而是金逐流呢?
  坐骑好像跑得慢了一些,可是李南星已经支撑不住了。正在神智迷糊之际,忽听得蹄声得得,前面来了一骑,骑者是和他年纪相若的少年。这少年见李南星伏在马背,似是受伤的模样,不免好奇心起,对他格外留神。两匹坐骑几乎是擦鞍而过之际,少年又发现了插在李南星马背上的那柄匕首,更觉得奇怪,心念一动,便即拨转马头,追赶李南星。
  李南星这匹坐骑,受伤之后,狂奔一程,流血过多,此时亦已是精疲力竭。就在这少年追上之际,李南星的坐骑忽地马失前蹄,滚下路基,把李南星摔跌。
  迷糊中,李南星好似给人抱住,倾刻就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南星才醒过来,眼睛刚一张开,就觉刀光耀目。在他的面前,有一个人拿着一柄雪亮的匕首正对着他。口中喃喃自语:“咦,这柄匕首,这柄匕首……”
  李南星神智未清,只道是敌人追来,意欲加害于他,连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一指戳出,喝道:“好小子,我与你拼了!”这一指点得又快又准,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少年只觉虎口一麻,匕首当啷坠地。
  李南星刚刚醒来,身体还是十分虚弱,用了一点气力,登时又倒下去了。这才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床上。房间里只有他和那个少年。李南星怔了一怔,渐渐回复了记忆,记得这个少年就是他在路上碰见的那个少年。帅孟雄打伤他,史白都用那匕首掷伤他的坐骑以及他失足落马等等事情,一霎那间也全都记起来了。李南星好生诧异,心里想道:“我不是已经滚下路基的么?怎的却睡到这张床上来了?莫非就是这少年救我不成?”
  这少年此时也是十分惊诧,心想:“此人受了重伤,有气没力,点穴功夫居然还是如此厉害!幸亏他气力未曾恢复,要不然只怕我这条手臂已经给他废了!”当下拾起了那柄匕首,笑道:“你不必惊慌,我不是你的仇人。你的仇人是六合帮的不是?”
  李南星道了一声“惭愧!”说道:“多谢兄台救命之恩。你却怎知我的仇人是六合帮的?”
  少年笑道:“如此说来,咱们倒是同一仇人的了。实不相瞒,我与六合帮也结有梁子。我认得六合帮所用的匕首。”
  李南星又惊又喜,先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问那少年:“不敢请教兄台高姓大名,与六合帮又是怎地结的梁子?”
  这少年道:“小弟陈光照。光明的光,照耀的照。数月前我在冀鲁道上碰上六合帮中的凶僧圆海正在劫杀客商,我与他交手,他给我刺了一剑,我也给他飞出的匕首所伤。他伤我的那柄匕首和这柄匕首正是一式一样,刀柄都有六合帮的标记的。你瞧。”李南星一看,只见刀柄刻有一个骷髅头,果然是六合帮的标记。
  原来这个少年正是陈天宇的儿子。那次金逐流到他家之时,他已经养好了伤离开家了,所以两人没有碰上。陈天宇曾经把儿子与六合帮结仇之事告诉金逐流。不过,李南星却不知道陈天宇父子和他的义弟有极深厚的渊源。
  李南星谢过了陈光照,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到这里已经有多久了?”
  陈光照道:“这里是西山卧佛寺。卧佛寺的主持与家父是方外之交。家父是苏州陈天宇。”
  陈天宇在武林大大有名,不过陈光照说出父亲的名字倒不是要夸耀他的身世,而是要使李南星免除疑虑。
  陈光照以为李南星听了他父亲的名字,即使不肃然起敬,至少也得说些“久仰”之类的客气话。那知李南星却是说道:“原来这里就是西山卧佛寺么?我本来想到西山找个地方养伤的,真是多谢陈兄了!”听他言语,他的惊喜只是为了发觉自己是在西山的卧佛寺养伤,而不是因为知道了陈光照的父亲是陈天宇。
  陈光照不禁有些诧异,心想:“他武功这么好,怎的竟不知道爹爹的名字?”江湖上禁忌甚多,是以陈光照虽是对李南星有恩,也不便就冒昧的查问他的来历。当下,笑了一笑,说道:“这么说,吾兄倒是可以在这里安心养病了。这里的主持精于医道,昨晚他已经给你诊治过了,据他说吾兄虽然伤得不轻,幸好内功深厚,只要再服几剂药,大约用不了十天,就可以痊愈。”
  李南星吃了一惊,说道:“原来我在这里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么?哦,还要十天才能痊愈,这却是急煞人了。”
  陈光照道:“吾兄身体要紧。主持昨晚诊过你的脉,说是你六脉不调,颇有郁闷之象,大约是有心事愁烦,叫我劝你务必把心事抛开一边,养好了伤再说。请恕我交浅言深,冒昧动问,兄台是否记挂着报仇之事?你的仇人是否六合帮中一个叫做洪英的?”
  李南星面上一红,说道:“陈兄何以认为史红英是我的仇人?”
  陈光照道:“史红英?嗯,你说的这个史红英是不是六合帮帮主史白都的妹妹?”
  李南星道:“不错。但这位史姑娘却并不是我的仇人。”
  陈光照笑道:“这么说是我误会了。你昨晚在昏迷中不断的在骂红英,我一时想不起是史白都的妹妹,只道你是骂一个姓‘洪’名‘英’的人。”
  李南星诧道:“我骂红英什么?”
  陈光照道:“你骂‘洪英俗流’。我以为你骂的这个人就是你的仇人,但又有点奇怪,骂仇人何必骂他‘俗流’?六合帮的匪类岂只庸俗,应该骂他狠毒才对。”
  李南星大笑道:“陈兄听错了。我不是骂人。我有一位好朋友名叫金逐流,随波逐流的‘逐流’二字,想必是我所发的呓语是在叫他的名字,吾兄听成了‘俗流’了。”陈光照也不禁大笑起来。但还是有点奇怪,问道:“然则你又为何把你好朋友的名字与那魔女的名字联在一起。”
  李南星道:“六合帮虽是在江湖为非作歹,但帮中人众却不可一概而论。比如这位史姑娘就和她的哥哥并不一样。史白都甘心做萨福鼎的爪牙,这位史姑娘昨天却和我们大闹了萨福鼎的寿堂,劫了他的寿礼!”当下将昨日劫寿堂之事,约略的告诉了陈光照,陈光照这才知道李南星受伤的原由。
  李南星续道:“我们三人是一同逃出来的,史姑娘被她哥哥捉了回去,金逐流则尚未知下落。想必是因为我记挂着他们,所以在梦中叫出了他们的名字来了。”
  陈光照道:“原来如此。这样说,这位史姑娘倒是侠义中人,我刚才却是失言了。嗯,你那位姓金的朋友在北京可有相熟的人,要不要我给你打听他的消息?”
  李南星道:“金逐流的本领比我高明得多,他既然逃出了萨府,想必是可以脱险的了。不必陈兄费神,待我伤好之后,再去寻访他吧。”
  要知金逐流寄寓戴家,这是一个秘密,金逐流曾叮嘱过李南星不可告诉外人的。所以李南星虽然急于要把史红英的消息告诉金逐流,但却不便转托陈光照去办。李南星暗自思量:“反正红英已经押回了六合帮总舵,史白都一时不会回去,我在十天之内可以痊愈,若是不等完全伤好,过了六七天,大约也可以走动了。那时我再去约逐流同往六合帮的总舵,料想红英也不至于就有什么意外。”
  且说金逐流在戴家等候李南星和史红英同来找他,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到了第七天,兀是杳无音讯,金逐流只知道他们二人已经远走高飞,那里知道他们乃是一个被囚,一个受伤?是以金逐流内心深处虽然不免有几分失望,却也暗暗为他们感到欣慰。
  这一日金逐流如常的到地窖中看唐杰夫铸剑,唐杰夫在一个大水缸里把新炼成的宝剑拿出来,笑道:“总算不负所托,这柄玄铁宝剑已炼成了。七日的淬砺之功稍微嫌少一点,好在玄铁是稀世之珍,只要炼得其法,倒也无须千锤百炼。老弟,你试一试这柄宝剑,看看我有没有糟塌了你的玄铁?”
  金逐流接过宝剑,掂了一掂,沉甸甸的总有百来斤重,但剑锋隐蕴光华,俨如一泓秋水,却又是薄得好似透明似的。金逐流随手一挥,把一个大铁锤似削豆腐似的削下了十几片。金逐流大喜如狂,说道:“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我拿去给戴老前辈看去,让他也高兴高兴!”
  金逐流兴冲冲的拿着宝剑,走出地窖,正要大声叫喊,忽见戴均的次子戴猷迎面而来,向他摇手示意,轻轻一嘘,说道:“噤声!”
  金逐流道:“出了什么事了?”戴猷将金逐流拉过一边,悄声说道:“史白都和丁彭已经来了。如今正在外面‘灵堂’和我哥哥说话。”
  金逐流道:“好,我这柄玄铁宝剑已经鍊成,正好请他试试这把宝剑的厉害!”
  戴猷连忙说道:“金兄不可造次。家父是不想闹事才诈死的。只要我的哥哥应付得过去,还是以不动武为佳。史白都除了丁彭之外,还带了他的两个香主同来。认真打起来,咱们也未必能够稳操胜券。”
  金逐流虽然不大满意戴家父子的示弱的作法,但转念一想,戴均年纪老迈,而且是在北京有家有业之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戴家父子却是不容易弃家而逃的。
  设身处地替戴家父子着想之后,金逐流只好把跃跃欲试的心情强抑下去,说道:“主人家既然不想惹事,我这个做客人的当然该听从主人的意思。不过,咱们不想惹事,只怕他们却要生事。有备无患,我和你到‘灵堂’侧面的那间厢房埋伏,窥察他们的动静,万一闹出事来,也免得你的哥哥吃了眼前亏。”
  戴猷道:“家父正是要金兄如此。”金逐流和他悄悄进入那间厢房,只见戴均早已躲在那里了。
  戴均招了招手,金逐流走到他的身边,戴均在他耳边说道:“看来这宗灾祸可以避过了,他们看不出破绽,现在已经准备走了。”
  金逐流从门缝偷看出去,只见戴均的长子戴谟披麻带孝守在灵前,史白都与丁彭并肩而立,面对棺材,站在他们后面的是青符道人和焦磊。
  此时刚好听得史白都说道:“戴老爹子的威名我是仰慕已久的了,可惜竟是不及一见,戴老已然仙游,真是毕生遗憾!丁彭,你给我上香,待我行个礼吧!”
  戴谟忙道:“不敢当史帮主的大礼。”史白都道:“令尊是武林前辈,我今日特来拜谒,既是生前不能相见,就当作是来弔丧吧。这个礼是不能废的!”说罢,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长揖。
  戴谟只好在灵旁陪礼,只觉掌风刮面,隐隐生痛。戴谟忍着怒气,心中想:“幸好棺材里装的是砖头,否则就要遭了这厮毁尸的毒手了。”
  史白都作了三个揖,冷冷说道:“丁彭,一死百了,你和戴家的梁子就此作结,不许你再多事了,走吧!”
  外面的戴谟,里面的戴均都松了口气。却不料就在戴谟正要送客之时,忽然听到了大门外敲门的声音。
  戴谟怔了一怔,心里想道:“这几日风声正紧,相熟的朋友我都已暗地里打了招呼,他们是决不会到这里来的。这不速之客,却是谁呢?”
  史白都站起身道:“你有客人,我不打扰你了。你也不用客气送我,你招待你的客人吧。”
  戴谟刚刚走出院子,史白都等人也走下台阶跟在他的后头,只听得“乓”的一声响,大门已经给客人推开,那人走了进来,嚷道:“有位金逐流在这里吗?”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南星。李南星是个不通世故的人,他急于知道金逐流的消息,敲了门不见有人答应,急不及待,就迳自闯进来了。
  李南星这么一嚷,叫出了金逐流的名字,屋里屋外,几个人都是大吃一惊。
  李南星这时才发现了史白都,他当然是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史白都的,这霎那间不觉也是呆了。
  戴谟讷讷说道:“你找错人家了吧?这是姓戴的家里,并没有姓金的人。”
  史白都哈哈一笑,说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李兄,你的伤好了吗?”
  李南星手按剑柄,也是哈哈一笑,说道:“我虽然是找错人家,但找着了你,也是不虚此行了。你管我有伤没伤,你划出道来,不论明枪暗箭,我都舍命奉陪就是。”李南星这番说话倒是颇能临机应变,一面替戴谟转圜,一面又讽刺了史白都那日在背后伤人之事。
  金逐流惊喜交集,提起宝剑,就要出去,却给戴均按着,说道:“还未到时候,再看一会。史白都似乎并不想和你这位朋友动手。”
  戴均老于世故,察言鉴色,料得很准。史白都果然是另有图谋,并不想和李南星动手。
  只听得史白都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道:“李兄,咱们不打不成相识,史某倒是佩服你这股宁折不弯的脾气。可是你现在只好了七成,实是不宜和人交手,我史白都也是不愿乘人之危,即使你要划出道来,我也是不肯奉陪的了。”
  李南星冷笑道:“你不愿乘人之危?这话说得倒是很漂亮呀!想不到数日不见,你居然变成了‘正人君子’了!”
  史白都厚着面皮,不理他的讽刺,说道:“那日有帅孟雄在场,我是不得不然。如今我倒是有事奉商,不知李兄肯不肯答允?”
  李南星冷笑道:“你史大帮主有权有势,黑道白道,路路皆通,有什么事情还要求我?”
  史白都笑道:“是我为舍妹求你。我不怕对你说实话,我本来是不喜欢她和你结交的。可是谁叫我和她是兄妹呢,我只此一妹,她对你念念不忘,我也只好成全她了。我打算明天回去,和舍妹敞开心腹一谈,希望你也能够在场。”史白都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话中之意,显然是要和李南星商谈妹妹的婚事的了。
  李南星想不到史白都会对他说出这番说话,怔了一怔,说道:“哦,原来你是要骗我到你们的六合帮总舵去!嘿,嘿!我本来是要去的,你设下圈套我也不惧!只是我犯不着和你同行,我要去我自己会去。”
  史白都哈哈笑道:“老弟好胆量!可是你却误会了,我是出于爱妹之心,才邀请你这位贵客的,我还能够陷害你吗?好,你既然今日不能动身,我先回去,在敝帮总舵恭候你的大驾就是。当然,你若是信我不过,怕我骗你,来不来那也随你的便!”
  李南星给他一激,气冲冲的说道:“你等着吧,我一定赴你的约!别说你史白都,就是阎王老子下了请帖,我李某人也敢到鬼门关闯它一闯!”
  史白都笑道:“壮哉,壮哉!怪不得舍妹对你心折,我也不能不佩服你了。今日无暇多谈,待你来到敝帮,你就可以知我史某人是好心还是坏意了。好,咱们走吧!”
  青符道人和焦磊说道:“帮主,咱们就走了么?那,那个姓金的小子——”
  史白都打了个哈哈,说道:“对,对。你们不说我几乎忘了。少镖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金逐流这小子和我有点过节,他既是在你这里,就请你把他交出来吧。”
  李南星亢声说道:“是我找错人家,你逼戴少镖头作甚?你想要人,问我就是!”
  焦磊是个莽汉,他曾经两次吃过金逐流的亏,恨不得帮主给他报仇,见李南星出头揽事,不假思索,果然就问李南星要人。
  李南星冷笑道:“不错,我是知道金逐流的下落,但你要我告诉你,可还得先问过我一位朋友!”
  焦磊双眼一翻,说道:“那位朋友,你叫他来!”
  李南星拍一拍腰悬的长剑,说道:“就在这里,请你先问一问我这一柄剑答不答应。”
  焦磊大怒,就要发作,史白都喝道:“有我在此,用不着你说话,你给我退下!”斥退了焦磊之后,忽地阴阳怪气的向李南星大笑三声,说道:“老弟,你错了!”
  李南星怒道:“我怎地错了?”
  史白都淡淡说道:“你对他倒是很讲义气,可惜——”李南星说:“可惜什么?”
  史白都心想:“我也不好说得太过露骨,且先引起他的猜疑就算,免得失了我一帮之主的身份。”当下皮笑肉不笑的又打了个哈哈,说道:“也没什么,不过金逐流这小子对舍妹实是不怀好意,曾经在舍妹手上骗取了我六合帮的宝物,此事想来你也未知吧?”
  李南星莫名其妙,说道:“这和我有什么相干?你们六合帮的不义之财,人人可取。金逐流偷也好,骗也好,依我看来,都是应该!”
  史白都道:“你偏袒这小子我没话说。但此事我却是非追究不可!那块玄铁我是要取回来铸成宝剑,给舍妹作嫁妆的,可不能落在这骗子之手。少镖头,不是我信不过你,我今日既然是到了这儿,又得了这点线索,好坏是要搜上一搜的了!”
  戴谟怒道:“我戴家岂是容人乱搜的么?”李南星也动了气,说道:“我有话,你要抓金逐流,冲着我来就是!”
  双方正在吵闹,忽听得金逐流的声音笑道:“史大帮主,不用费神,金逐流来会你了。”
  大笑声中,只见金逐流手中提着一把光芒闪闪的宝剑,缓缓走下台阶。青符与焦磊仗着有帮主撑腰,不知金逐流这把玄铁宝剑的厉害,青符道人的长剑,焦磊的厚背斫山刀,不约而同的就向金逐流劈刺过去!
  只见寒光一闪,“当,当”两声。一刀一剑都只剩下了半截。青符道人的长剑也还罢了,焦磊那把厚背斫山刀可是有几十斤重的,如今竟是给玄铁宝剑有如摧枯拉朽一般,一削即断!这一来,不但青符焦磊呆若木鸡,连史白都也是矫舌难下。
  史白都当然知道这是玄铁铸成的宝剑,心中不由得又羡又妒又恼又恨,想道:“这小子倒是神通广大,不知他在那里找来的高明练剑师,这么快就给他铸成了玄铁宝剑了。如今他有利器在手,只怕我也未必赢得了他。”本来史白都在要搜金逐流之时,是自以为可以稳操胜算的,他的功力胜金逐流不止一筹,而李南星又是伤还未愈,只要青符、焦磊任何一个都可以对付得了。但现在金逐流手中有了宝剑,史白都却是不能不有几分顾忌了。
  史白都有所顾忌,想抢金逐流的宝剑又不敢抢。金逐流扬起宝剑,哈哈笑道:“史大帮主,你要和我交手么,请等一会。”
  金逐流纳剑入鞘,走到李南星面前说道:“大哥,请收下这柄玄铁宝剑!”
  李南星道:“你送给我?这个——”李南星此时已知这是玄铁宝剑,饶是他赋性洒脱,也觉得这个礼物太过珍贵!二来史白都刚才言说他是要把玄铁宝剑当作妹妹的嫁妆的,如今从金逐流的手上交给他,他也是不大好意思接受。
  金逐流哈哈笑道:“大哥,难道你也有了世俗之见了?那日你送我的古琴,我已受下,如今我投桃报李,你岂能不受?不错,这柄宝剑是稀世之珍,但你我的交情更胜于十柄这样的宝剑!大哥,难道你会重物轻人,那样就是太小觑我了!”那日,在长城上金逐流婉辞李南星所赠的古琴之时,李南星也曾说过大意相同的一番说话,现在金逐流赠他宝剑,就套用他的话意“回敬”,叫他推辞不掉。
  李南星十分感动,接过宝剑笑道:“好兄弟,好,我受下了!可是,我受了你的宝剑,这一架,你非得让我替你来打不成。”
  就在李南星接过宝剑之时,忽听得有个苍老的声音“咦”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诧意,又隐隐含有几分叹息的味道。
  金逐流回头一看,原来是唐杰夫也出来了。金逐流笑道:“大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老前辈是四川武林名宿唐杰夫唐大侠。玄铁宝剑是他费尽苦心铸鍊的。咱们都应该拜谢他。”
  唐杰夫捋须笑道:“宝剑赠知己,红粉赠佳人。这也是武林佳话。但愿李少侠好好珍惜这把宝剑!”原来唐杰夫见金逐流将他苦心铸炼的宝剑慨赠友人,心里实是不无几分叹息之感,但转念一想,却也为他们的友谊感动了。
  史白都知道唐杰夫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暗器名家,论起真实的功夫,只怕“千手观音”祈圣因还比他不上。见他出现,不觉甚是尴尬,强笑说道:“我道是谁有这本领,原来是你这老儿练的宝剑。”
  唐杰夫说道:“我素来爱管闲事,何况练剑正是我得意的手艺,既有玄铁,不把它铸成宝剑,岂不是暴殄天物?史大帮主,你不会怪小老儿爱管闲事吧?”他接连说了两句“爱管闲事”,表面听来,似乎是指鍊剑之事,其实话中有话,不啻是暗中警告了史白都:你若是要动手的话,只怕我也要管一管这个闲事的了!
  史白都对付持有宝剑的李南星与金逐流,已无取胜把握,如今又出现了个唐杰夫,史白都当然是不能不更多考虑了!
  戴家的大门被李南星推开之后,一直未曾关上,此时忽听得蹄声得得,有一匹无鞍的白马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闯到了史白都等人所在的院子,青符道人失声叫道:“咦,帮主,这不是你的那匹坐骑吗?”
  原来这匹马本来是关在邻家的马厩的,他听得旧主人的声音,踢开了马厩那两扇虚掩的木门,跑来找主人了。
  史白都哈哈一笑,说道:“难得牠恋故主!”一个翻身跨上马背,说道:“金逐流,这把玄铁宝剑你既然交给了南星老弟,此事甚合吾心,我就不追究你了。但这匹坐骑,你也该归还我吧!”
  史白都这番说话实是藏有离间金李二人的用意,他刚才说过玄铁宝剑他是准备给妹妹作嫁妆的,如今金逐流拿来送给了李南星,他却说“甚合吾心”,口气之中,已是隐藏有愿把妹妹许给李南星之意。金逐流听了,不由得一阵茫然,也不知是欢喜还是辛酸,史白都已经带了丁彭等人走了。
  李南星笑道:“贤弟,你真是神通广大,盗了六合帮的玄铁还偷了他们帮主的坐骑,史白都也算得是连栽觔斗了。不过,这匹坐骑神骏非常,你还了给他却是可惜。”
  金逐流道:“这匹马和玄铁不同,我是有言在先,只借他的,还给他也是应该。”
  李南星道:“但这个时候还他,却是对咱们有点不利。他有了这匹宝马,就可以提早许多天回转他的总舵了。”金逐流这才明白了李南星的意思,原来他是为了营救史红英之事设想。
  金逐流默然不语,李南星笑道:“不过,我已经答应了史白都之约,就让他先回去也好。咱们光明正大的赴会也不怕他。”
  戴均此时已经出到“灵堂”,扬声叫道:“你们快来,看看史白都的狠毒手段!”
  众人回转“灵堂”,只见戴均揭开棺盖,笑道:“假如是我睡在棺中,只怕早已是粉身碎骨了!”众人一看,原来放在棺材里十几块结实的青砖,都已粉碎,变作了一堆泥沙!以金刚掌力打碎青砖不难,难在隔着一层棺木,棺木丝毫没有裂开,里面的青砖则已粉碎,这是最上乘的“隔山打牛”的内功,饶是唐杰夫这样的武林名宿,看了也不由得矫舌难下。
  金逐流介绍了李南星与他的关系,李南星道了个歉,说道:“戴老爹子,我这次来得真是太莽撞了。”
  戴均哈哈笑道:“我避开了一场灾祸,又结识了一位少年豪杰,这正是双喜临门之事啊。老弟,你不必客气,你和金逐流是八拜之交,咱们就都是自己人一样了。”
  金逐流道:“史白都在这里发现了我,恐怕今后还有麻烦。戴老前辈,我连累了你,实在过意不去。你老人家打算如何?若有需用小侄之处,……”
  戴均眉头一皱,随即朗声笑道:“金老弟,你大约以为我是年老怕事,所以才诈死的吧?不错,我是年老体衰,非复当年和你师兄大劫天牢时候的戴均了。但我只是不愿惹事,事到临头,非得应付不可之时,我还是准备拼掉这几根老骨头的!我之所以诈死,用意乃是在于化解一段冤仇,丁彭恶行无多,罪犹可恕,我已经杀了他的父亲,就不愿再伤他了。你以为我是怕了替他撑腰的史白都么?刚才你是非出去不可的,怎能说是连累了我?老弟,你这几句话有点见外了吧?”
  金逐流赔礼道:“请恕小侄失言。不过我的意思是有备无患,萨福鼎要是知道我躲在你这儿,总会来找麻烦的。”
  戴均道:“我已经想过了,史白都此时一来是急于回去;二来他自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在这里铩羽而归,想他也不便去告诉萨福鼎;三来我听他的口风,似乎他对南星老弟颇有拉拢之意,不管他图谋如何,目前似乎还不至于便来挑衅。他们若是要来的话,我也有了准备。就在铸剑的那个地窖里,有地道可以通到外面的,当真有事,临时逃走,也还可以脱身。”
  金逐流听了他的分析,十分老到,这才放下了心,说道:“这里倘若不能安居,我的师侄在小金川,戴老前辈肯去那边的话,他们一定极表欢迎。”
  戴均道:“我知道。北京城中,三教九流都有我的朋友,要是在北京都立足不了的话,我再去小金川吧。”戴均年纪老了,毕竟还是不大愿意离开他住惯了的老家。
  金逐流道:“大哥,你在这里住一晚吧。”
  李南星沉吟道:“这个——,我恐怕今天还得回去。我这次多得一位新交的朋友照料,今日我进城来,事前并未和他说清楚的,倘不回去,只怕累他挂念。”
  戴均老于世故,当下说道:“你们经过了一场患难,想必有许多话要说,我也有点事情需要料理,请恕我不奉陪了。逐流你就替我好好招呼你的把兄吧。”
  金逐流带李南星到他所住的那间客房,李南星道:“史姑娘很挂念你,她本来要我早日来找你的,可惜我受了伤,直到今天才能见你。史姑娘已经被她哥哥捉回去了。”
  金逐流道:“史白都刚才的话,我已经听见了。却不知史姑娘有没有受伤?那日我以为你们一定可以脱险的,早知如此,我悔不该不和你们一路。”
  李南星笑道:“好在史姑娘并没受伤。我虽然受了伤,却因此又交了一位朋友,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金逐流道:“大哥交的那位新朋友是谁?”李南星道:“是陈光照,贤弟可曾听过他的名字的?”
  金逐流沉吟道:“陈光照,咦,这名字好熟!”蓦地想了起来,说道:“对了,他是陈天宇的儿子!”
  李南星道:“不错,他是和我说过他父亲的名字。但这陈天宇却又是什么人?”
  金逐流道:“这位陈叔叔和我的父亲是至交好友,我这次上京,曾在他的家里住过一晚的。陈叔叔说他和六合帮结了梁子,还曾托我在江湖留意他的消息,照应他呢。想不到他现在也来了北京了。”
  李南星道:“他和我住在西山卧佛寺,好,我今晚回去就把这个喜讯告诉他。”
  金逐流道:“你是怎么遇上他的?”李南星这才有空把那日的遭遇补述,金逐流听说帅孟雄到了北京,心里想道:“这厮能够打伤大哥,武功确是不可小觑。他肯放走大哥,不用说是为了讨好红英的原故了。但这里却有一个疑点,史白都本来是要把他的妹妹嫁给帅孟雄的,何以现在却又改了主意,听他刚才的口风,竟似乎是属意大哥作他的妹婿呢?”金逐流百思莫解,心道:“其中很可能有甚图谋,我一定要设法查个水落石出,大哥打不过帅孟雄,他这个仇我也应该给他报复。但我却不必先告诉大哥。”
  李南星本来是等待金逐流问他和史红英之事的,金逐流谈来谈去,话题一直没有转到史红英身上,李南星按耐不住,只好说道:“贤弟,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金逐流心道:“来了!”他心头卜通通的乱跳,却不愿意给李南星看出他内心的秘密,于是淡淡说道:“大哥,请说。”
  李南星道:“你和史姑娘相识多久了?依你看来,她的为人怎样?”
  金逐流道:“我和她相识才不过一个多月,我去盗取六合帮的玄铁,恰巧碰上了她,以后总共不过见过两三次面,说不上有什么交情。不过,她既然敢在萨福鼎的寿堂之上,公然和哥哥反面,依此看来,恐怕也说得上是出于污泥而不染了吧?”
  李南星拍掌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的看法也正是和贤弟一样。贤弟,你猜我是怎样和她结识的?”
  金逐流勉强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猜得着。”
  李南星兴高采烈的说道:“和你的情形差不多一样。半个月前,我在保定路上碰着她劫萨福鼎的寿礼,对手很强,我助她打退了敌人,就这样相识的。你说是不是和你一样?”
  金逐流苦笑道:“有相同也有不相同吧?”
  李南星笑道:“不错。贤弟,你不要笑我厚面皮,我和她虽然才不过见了两面,但比你更为相熟,却似乎和她有点缘份!”正是:
  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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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拔剑狂歌伤往事
  抚琴无语对良朋

  金逐流作出欢喜之状,说道:“恭喜大哥。这缘份二字最是难求,想不到大哥却于无意中得之了!”
  李南星笑道:“可不是吗?我素来不喜欢女子的,想不到一见了这位史姑娘,却是魂牵梦萦,日里夜里都想着她,这可不是有缘吗?”
  金逐流道:“但不知史姑娘可曾对你表露过心意?”
  李南星又笑道:“不是我自作多情,依我看,我的心上有她,她的心上也早已有了我了。要不然那天她就不会为我舍命了。”
  金逐流是知道史红英的性格的,心里想道:“红英是个恩怨分明、是非清楚,素重友情的女子,从前她不是也曾尽力帮忙过李敦,我还因此误会了她呢。”
  可是问题并不在史红英身上,金逐流转念一想:“不管大哥是否自作多情,他已经是为了红英而刻骨相思的了。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何况我和他是八拜之交?”又再想道:“红英似乎是对我有点意思,但也说不定是我自作多情?唉,算了,算了!不管她对我有意也好,无意也好,今后我强自抑制,和她疏远,让她的一颗心完全转到大哥身上也就是了。”
  李南星道:“贤弟,你在想些什么?”
  金逐流笑道:“我是在想——什么时候吃大哥的喜酒。”
  李南星道:“还早着呢。史姑娘如今被囚在六合帮的总舵,不把她救出来,什么事都谈不到。贤弟,你刚才已经听到史白都约会我的事了,你和我一同赴会如何?”
  金逐流道:“史白都的口风颇有许婚之意,大哥还怕什么?”
  李南星道:“话虽如此,恐防有诈。”
  金逐流道:“依我想史白都是不会加害你的。你最初闯进来的时候,史白都已经看出你病体未愈,若是他有害你之心,那时就应动手。”
  李南星心里有点不大高兴,想道:“莫非逐流经过了寿堂之役,已是惊弓之鸟,怕与我再去冒险么?不过,他说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史白都武功远远在我之上,今日却一直对我低首下心,看来只怕是别有所求的了。”
  金逐流又道:“小弟在北京也还有点事情,恐怕暂时不能离开。”金逐流其实是怕自己也去,对李南星的婚事,非但无助,反而有害。因此明知李南星要误会他,也只好推搪了。
  李南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心中虽然不乐,却也不愿口出怨言。只是金逐流的拒绝却是他始料之所不及的,因此倒是不无有点“说僵”了的感觉。本来是和谐的气氛也开始变得有些尴尬,一时间李南星竟不知找些什么话来和金逐流说好。
  眼光一瞥,李南星看见他赠与金逐流的那张古琴正放在几上,李南星道:“贤弟近来有学弹琴么?”
  金逐流道:“学过几个古谱,总是弹的不好。大哥不日远行,不知何时方得再聆雅奏?分手在即,请大哥赠我一曲如何?”
  李南星正自满怀心事,接过琴来,道了一个“好”字,便即抚弦歌道:“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承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可保兮,羌居蔽其闻章。”这是楚辞“思美人篇”的一节,意思是说:“香的和臭的混在一块儿,像君子和小人共处一朝。但杰出的香花在凡卉之中也能自别,它的芳香四溢怎也不会散消。美好的品质总能保持,美好的声名在荒僻的地方也总能传出去,用不着你替她心焦。”史红英混在六合帮中,就像出于污泥而不染的青莲一样,不用说李南星所思的“美人”乃是史红英了。他弹奏这节楚辞也隐隐含有答复金逐流的意:“杰出的香花在凡卉之中也能自别”,史红英总能够脱出六合帮这块泥沼的,你不能帮忙她也就是了,“用不着你替她心焦。”
  金逐流心如乱麻,黯然不语。李南星把古琴推到他的面前,说道:“贤弟学了些什么古谱?你也弹一曲吧。”
  金逐流默默无言的便弹奏起来,李南星是个古琴的高手,金逐流虽然只弹不唱,李南星也听得出他弹的是诗经中的一章,于是依着琴韵歌道:“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若用现代人的说话,那意思就是说:“问过月亮问太阳,为何有光像无光?心上烦恼洗不净,好像一堆脏衣裳。我手按胸膛细细想。怎能高飞展翅膀?”(用余冠英译文)
  金逐流弹这一曲,其中是含有深意的。他苦恼于自己抛不下儿女私情,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心中的烦恼好像一堆脏衣裳一样,应当洗干净它。多少大事等着自己去做,所以他要“手按胸膛细细想,怎能高飞展翅膀?”
  李南星并不完全懂得金逐流的意思,但也隐隐感觉得到他那满腔郁闷而又在自策自励的心情。这种种复杂的感情,都从琴声中发泄出来。
  李南星不觉心中一动:“逐流有着什么心事不肯对我说呢?”
  忽听得门外有人赞道:“弹得好琴!”原来此时已是晚餐时候,戴谟来请他们出去吃饭。
  李南星道:“不,我可得赶回去了。”匆匆走出客厅,向戴均告辞。
  戴均道:“黄鸡白酒,不足以云奉客。但酒已热,鸡已熟,老弟吃了再走不迟!”
  李南星道:“多谢老丈盛情,晚辈住在西山,还是早些赶回去的好。”
  戴均道:“可惜,可惜!老朽平生别无所好,只喜结交天下英豪。今日新知旧好共聚一堂,只恨未能与老弟痛饮几杯!”
  李南星道:“好,那么我敬老英雄三杯再走!”与戴均对饮了三大杯,又道:“琴剑相交,情浓似酒。逐流贤弟,你也来饮三杯。”金逐流道:“当得奉陪!”各自斟了满满三杯,一饮而尽。
  李南星弹剑歌道:“脱略形骸迈俗流,相交毋负少年头。调弦雅韵酬知己,出匣雄芒斩寇仇。休道龙蛇归草莽,莫教琴剑付高楼。中原自有英豪在,海外归来喜豁眸。”狂歌中已是走出大门去了。
  戴均笑道:“此人豪迈不羁,和你的性情正是一样。怪不得你们气味相投,结为兄弟。”唐杰夫也道:“此人武功胆识均是不凡,难得诗才也是如此敏捷,当真可算得是文武全材了。金老弟,说老实话,你把玄铁宝剑赠他,我本来是有几分为你可惜的,如今我却为这宝剑庆贺得人了。”
  金逐流道:“不错,平生得一知己,死可无憾。区区一剑,又何足道哉!”
  唐杰夫大笑道:“说得好,老弟,我也敬你三杯!”金逐流喝了十几杯酒,酒意涌上心头,心里想道:“大哥赠我的佳句,我莫要一醉忘了。趁着现在未醉,我可得背熟了它。”在心中默诵了几遍,突然如有所触,瞿然一省,想道:“大哥诗中有‘海外归来喜豁眸’一句,难道他也是和我一样,是家居海外,初履中原的?”
  唐杰夫见金逐流发呆的神气,笑道:“老弟,你在想什么呀?”金逐流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唐杰夫笑道:“老弟,你恐怕真是有几分醉了,今天是正月十三,再过两日就是元宵,你不知道?”
  金逐流点了点头,说道:“当真是有几分醉了!”其实金逐流在大闹了萨府之后,就一直是等待元宵这一晚的来临的。正因为他记着这个日子,所以才会冲口而出的问人。他听了“元宵”二字,酒意也都消了。
  金逐流想起了他父亲叫他带给江海天的那封信,那封信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吩咐江海天在今年的元宵之夜,三更时分,戴上一枚寒玉戒指,到北京西山的秘魔崖,去会一个戴着同样戒指的人。这封信是江海天给他看的,他父亲可没有和他说过。因此他也不知道他的父亲要他的师兄会见的是什么人。
  金逐流心里想道:“后天就是元宵了,不知师兄已经到了北京没有?师兄交游广阔,戴老前辈也是消息灵通。倘若师兄到了北京,他们想必会接得上头。陈光照这两天想必也会到来找我,我且在家中等候,过了元宵,再往六合帮吧。”金逐流自忖轻功远胜于李南星,倘若日间骑马,晚上跑路,让李南星先走两天,他也还可以追得上他。原来金逐流是打算暗中跟踪,并不露面,到了六合帮的总舵,见机行事。倘若李南星救不出史红英,他再出手。
  第二天不见陈光照来找,也没有江海天的消息。金逐流觉得有点奇怪,想道:“师兄绕道西昌,可能是算准了时间,明天才到。但陈光照何以没有来找我呢?是大哥没有把我的消息告诉他呢?还是他又另外有事走了。”金陈二家是世交,陈天宇又曾托过金逐流照顾他的儿子,是以金逐流也是很想和陈光照见一见面的。
  第二天过去了,到了元宵那晚,天已经黑了,仍然没有他师兄的消息,也不见陈光照到来找他。于是金逐流藉口出去看灯,便偷偷的出了城。京中仕女,对元宵佳节是极为重视的,一到入黑的时分,就有各式的花灯在举行赛会了,要一直闹到天亮才罢的。是以金逐流藉口出去看灯,可以到天亮才回去。
  陈光照为什么不来找他呢?这里面有个原因。
  且说李南星那晚赶回西山,到了卧佛寺,已经是三更时份。守门的小沙弥说道:“陈公子不见你回来,满山找你。现在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我去禀告方丈么?”李南星道了一声惭愧,说道:“我是有事进城,以为可以一早回来的,所以没有告诉方丈和陈兄。不料碰上朋友,躭搁了一些时候,回来晚了。不必惊动你们的方丈,明早我去向他谢罪。”
  李南星悄悄的回到他和陈光照同住的那间客房,陈光照果然还没有回来。李南星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抱愧,等了一会,正想溜出去找陈光照,恰巧陈光照就回来了。
  灯光之下,只见陈光照满面惊喜的神情,李南星还未曾向他道歉,他已先抓着了李南星的手说道:“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事呢!”
  李南星道了个歉,说道:“我今日进城,在老镖头戴均家里,见到了金逐流了。你猜他是谁?”陈光照道:“你已经告诉过我,他是你的异姓兄弟。”李南星笑道:“不错,可是他也是你的异姓兄弟,你知道吗?”陈光照怔了一怔,随即笑道:“你说得不错,你的兄弟本来也就是我的兄弟。”李南星道:“话可以这样说,但我说的却不是这个意思。二十年前,有一位名满天下的金世遗大侠,他和你的爹爹是很好的朋友,是吗?”
  陈光照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所说的这位金逐流敢情就是金大侠的儿子?”李南星道:“正是。他约你去和他见面呢。”
  陈光照喜道:“金大侠和我家是世交,我爹爹时时提起他的。这位金兄我理该去拜会他,可惜——”李南星诧道:“可惜什么?”
  陈光照道:“这两天我恐怕不能离开这里。”李南星道:“这里出了什么事了?”陈光照道:“没什么。不过今日发现了有些可疑的人物来到西山。在山上采药的和尚先后见到几批,有黑道上的厉害脚色,有帮会中的首领,还有两个他们知道是大内高手的身份的,也跟着这些人混在一起。如今还不是游春时节,这些人聚集西山,方丈不能不加意提防。”
  李南星瞿然一省,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恐怕这些人是来搜索我的吧?”
  陈光照道:“想来他们是定有图谋,不过是否对付老兄,却也难说。”
  李南星道:“既然如此,我悄悄走了好了。免得连累了一众僧人。”
  陈光照道:“不,不。”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说道:“李兄不是外人,我可以告诉。此寺的方丈空照大师和抗清义士是有秘密来往的。故此方丈吩咐加意提防,倒不是完全为了你的缘故,你尚未痊愈,此时若走,方丈心中更要不安。”
  李南星道:“这些人还在山上吗?”
  陈光照道:“入黑之后,庙里的和尚怕引起他们的疑心,不敢出去。也不知他们走了没有?但我刚刚从山上回来,却没有碰着一个人。”
  李南星十分感激,说道:“陈兄,你为了我的缘故,上山冒险找寻,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心里想道:“可惜这把玄铁剑是逐流送给我的,却不便转送别人。”
  陈光照道:“我在这里作客,寺中可能遭遇灾祸之时,我是决不能离开这里的。所以必须多等几天,查明了这些人的下落,知道确实是平安无事了,我才可以到京城去拜访金逐流。”
  李南星道:“我想你们可以放心,只要我不是在寺中公然露面,那些人大约不会到这里搜扰的。过了元宵,他们想来也该走了。”
  陈光照诧道:“你怎么知道?”
  李南星道:“我是据理推测。寺中与抗清义士暗通消息的秘密倘若是给官府知道,官府一定会派兵围寺,不必使用江湖人物先来窥探的。先来窥探,那不是打草惊蛇了么?”
  陈光照道:“不错。这些人在中午时分已经陆续上了山的,他们迟至现在还没有入寺拿人,看来确是不像要来对付卧佛寺的了。但你又怎知道他们至迟在过了元宵之后,就会走呢?”
  李南星道:“他们或许是来山中搜查有没有逃犯藏匿,或许是为了别事。卧佛寺是著名的佛教圣地之一,清规戒律,卓著声誉,他们不敢怀疑寺中方丈会收容我这个逃犯。所以只要我不是在寺中公然露面,料想无妨。你们今天发现的这些人既然大半是江湖人物,黑道中的习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留是不会超过三日的。故此,不论他们是为了何事,三天之内,有无结果,他们都会走的。”
  陈光照道:“你说得也有理。不过,我们还是要预防万一,最少这两天我们是应当留在寺中,与僧众共同担当风险的了。”
  李南星道:“这个当然。好了,为了我的原故,累了你一整天,现在你也该睡了。”
  李南星自己却睡不着觉,原来他敢断定这些人不是对付卧佛寺,敢断定他们过了元宵就走,这并非仅是“推测”,而是他确切知道的。早在半年之前,已经有他的对头人物,约他在今年的元宵之夜,三更时份,在西山秘魔崖相会的了。
  那封约会的书信是他的对头辗转托人送到他的手上的,那个对头人物料他心高气傲不会不接受这个挑战。
  李南星这次入京,本来也是要接受这个挑战的,劫萨福鼎的寿礼,不过是后来碰见了史红英之后,才生出来的事情。出了这件事情之后,李南星曾经想要改变主意,不赴这个约会,先去救史红英。他是准备在今日去见了金逐流回来,便即到秘魔崖刻石留书,戏弄那对头一番,让他扑一个空,自己则一走了之的。
  但现在他却是不能不赴这个约会了。一来因为他的对头比他预料来得更早,如今已经邀了许多江湖人物藏在山上;二来他受了陈光照与方丈的救护之恩,这件事也应该由他个人了结,免得连累于他有恩之人。李南星打定了这个主意,故此并没有向陈光照吐露。
  第二天寺中上山采药的和尚,并没发现那些人的踪迹,也不知他们是走了还是藏匿起来。不过既然没有人到寺中寻事,一众僧徒也都放了几分心事了。
  元宵那日,日间也是平安无事。到了晚上,寺中虽然不行民间风俗,庆祝元宵,但也要做一堂佛事。陈李二人是外人,不便参加,一早便睡。
  陈光照担着心事,闭上了眼睛,却睡不着觉。约摸三更时分,忽听得悉索声响,对面那张床上的李南星似乎正在爬起来。陈光照有点纳罕:“三更半夜,他起来作什么?”正要出声,忽觉一缕幽香,吸入鼻观,有说不出的舒服,陈光照昏昏思睡,连忙一咬舌头,偷偷的摸出一颗药丸,纳入口中,这是用天山雪莲加上若干配药所炮制的碧灵丹,能解百毒。
  陈光照倦眼欲眠,心头还是清醒的,他第一个反应是出乎意外的惊惶,心想:“这小子难道是来卧佛寺卧底的么?不好,他的武功远胜于我,若是给他知道我未睡着,只怕我的性命难保!”
  陈光照家学渊源,故此虽然出道不过两年,也可以算得是个江湖上的行家了,对于江湖上常用的迷香,他也知道一些。吞了碧灵丹之后,他立即就能辨别,这是一种无毒的迷香,但药性却比一般江湖上常用的迷香厉害。看来李南星只是要他熟睡不醒,却无意伤害他。
  陈光照暗自想道:“他的武功远胜于我,要杀我那是易于反掌。即使不想杀我,只点了我的晕睡穴我也是毫无办法。他改用这种无毒的迷香,敢情是想瞒着我去干什么事情吧?好,我且暂不声张,看看他到底要干何事?”要知使用无毒的迷香与点晕睡穴所得的效果虽然相同,但用点穴的手段施之于朋友却是大大的不敬,而且对身体也多少有点损害。故此陈光照据此判断,可知李南星实是对他并无恶意。
  当下,陈光照假装熟睡,只见李南星爬了起来,“嚓”的一声,打燃火石,在桌上取了纸笔,匆匆的写了几个字,就悄悄的从窗子跳出去了。
  陈光照跟着起来,亮灯一看,只见李南星写的是“天明即回,请勿声张”八个字。看来李南星虽然使了迷香,也还防他未到天明即醒,是以留字交待。
  陈光照吞了碧灵丹,此时已是睡意全消,于是便跟着追出去。这晚是元宵,月光明亮,陈光照站在屋顶,隐隐可见李南星的影子已经出了卧佛寺,没入了树林中了。陈光照蓦地想起李南星说过的几句话,他说只要他不是在寺中公然露面,那些人就不会侵犯卧佛寺。想起此事,陈光照心头一动,对李南星这个诡秘的行动已是猜到了几分,心想:“莫非他是要去偷会那些人?”李南星已然留字请他不要声张,陈光照想了一想,决定独自侦察,也就不去告诉方丈了。
  陈光照的母亲是冰川天女的侍女,特长轻功,是以陈光照的武功虽然不及李南星,轻功却差不了多少。他在后面远远的跟着李南星,李南星一心赴秘魔崖之约,竟没发觉后面有人。
  秘魔崖与卧佛寺一在山北,一在山南,相去十余里。那一带乱石如笋,寸草不生,是西山之上最荒凉隐僻的一个地方,平时猎人都不会到的。陈光照见李南星直奔秘魔崖,甚觉奇怪,心里想道:“他去那里做什么?难道那些人就藏在秘魔崖?但他又怎么知道?”
  李南星脚步突然加快,转瞬之间,已没入乱石堆中。陈光照心念未已,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已在说道:“厉公子果是信人,依约来了,佩服,佩服!”
  陈光照怔了一怔,心道:“咦,他们怎么把李南星叫作厉公子?”“李”“厉”二字,发音相似,但一个是“去声”,一个是“入声”,若用纯正的北京话来说,是可以分别出来的。
  李南星朗声说道:“你们约我到此,意欲何为?”
  那苍老的声音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厉公子,你在我们面前大可不必隐瞒身份!天魔教祖师厉胜男是不是你的姑婆?”
  厉胜男去世已有二十余年,但她当年曾以绝顶武功镇服武林,连天山派的老掌门唐晓澜都曾败在她的掌下。是以陈光照听见这老者说出了李南星的身份,也禁不住吃了一惊,心道:“怪不得他年纪轻轻,本领那么了得,原来是厉家的人。哎呀,天魔教乃是被消灭了的邪教,倘若这老者所说的他的身份不假,他岂不是出身不正的邪派中人了?”
  李南星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那老者哈哈笑道:“厉公子不必多疑,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请你到徂徕山去,重振天魔教的声威。我们愿意拥戴你继任教主。”
  李南星冷冷说道:“我不想做什么教主,我也没功夫上徂徕山。”
  那老者道:“厉公子此言差矣,你的父亲是厉祖师唯一的嫡亲侄儿,你的母亲也曾做过天魔教的教主。难道你就不想重振家声?”
  李南星道:“我父母早已金盆洗手,退出武林。这天魔教三字再也休提!”
  那老者道:“令尊令堂金盆洗手,你不可以重起炉灶吗?厉公子,机不可失,有我们这些人拥戴你,何愁大事不成?”
  李南星“哼”了一声,说道:“你们是些什么东西?我才不耐烦做你们的头儿呢!”
  那老者打了个哈哈,说道:“厉公子,你也不要小看人了。你可知道,你的爹娘当年对我,也不敢怠慢分毫么?”
  李南星道:“不管你是谁,我就是不卖你的账,你又怎样?”
  那老者冷笑道:“好狂妄的小子,这么说,你当真是要不吃请酒吃罚酒了!”
  李南星亢声说道:“你们是一齐上呢还是车轮战?随你划出道儿!”
  那老者哈哈笑道:“你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小觑老夫!嘿,嘿!只要你在我的掌下过得一百招,我阳某人就让你下山,从今之后也不再找你麻烦。你若是在百招之内输了给我,嘿,嘿!我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跟我走,有你的便宜了吧?”
  眼看双方如箭在弦,一触即发,陈光照心里想道:“不管李南星是什么出身,我既然和他交了朋友,就不能让朋友吃亏。对方若是单打独斗便罢;若是群殴,我陈光照就是舍了性命,也非帮他不可!”陈光照见过李南星的功夫,虽然不知道那老者是什么人,但料想以李南星的功夫对付一个气力已衰的老头,总不至于在百招之内便即败阵。故此陈光照打算暂不露面,且看看他们的单打独斗结果如何再说。
  不料心念未已,忽觉微风飒然,有两条黑影,已是向着陈光照藉身之处扑来,齐声喝道:“是那条线上的朋友?”这一下,陈光照想不露面也不行了。
  这两个汉子见陈光照是个陌生面孔,又端不出“海底”(说不出来历),立即便扑上去动手。李南星叫道:“陈兄,此事与你无关,你回去吧!”跟着向那老者说道:“这人是我的朋友,但他并不知道你我约会之事。请你们的人住手!”
  那老者冷冷说道:“我不能相信你的话,这小子我也不能让他轻易回去。我先要把他拿下,问过口供,再作定夺。”
  陈光照仗着轻灵的身法,闪开那两人的连番扑击,可是那两人也非泛泛之辈,一对判官笔,一支小花枪,招招都是指向陈光照的要害穴道。陈光照怒从心起,喝道:“我已经让了你们几招,你却当我是好欺负的么?”唰的拔剑出鞘,便即还击。
  陈光照的真实本领未必胜得过这两个汉子,但他这柄剑却是件宝物。他的母亲是冰川天女的侍女,当年冰川天女采取冰窟中的万年寒玉炼成了一柄“冰魄寒光剑”,剩下的碎玉再炼成四柄宝剑,分赠四个侍女,陈光照的母亲分得一柄。这四柄宝剑虽然比不上“冰魄寒光剑”,但剑一出鞘,也能使得对方感到冷气侵肤,奇寒刺骨。
  陈光照剑一出鞘,这两个汉子都是不约而同的打了一个机伶伶的冷战,心头大骇,连忙后退。其中一个使用“倒踩七星”的轻身功夫倒纵,脚未落地,突然觉得膝盖一麻,便倒下去了。原来他是因受寒流所侵,血液不能流畅,手脚都冷得麻木了,轻功自是不能如常施展。但附近几个把风的汉子,却以为他是中了暗器。
  负责把风的头子喝道:“好小子,敢施暗算!”一声吆喝,暗器纷飞,透骨钉、铁莲子、飞蝗石、没羽箭、瓦风镖,各式各样的暗器,应有尽有,都向陈光照飞去。
  陈光照冷笑道:“瞎了眼的强盗,谁放暗器来了?你们既然定要诬赖,那也好,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暗器吧!”掏出了一把冰魄神弹,一扬手,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向群盗洒去。
  这冰魄神弹乃是天下最奇怪的暗器,任何暗器讲究的不外是准头和劲道,只有这冰魄神弹是仗着本身的阴寒之气克敌制胜。冰弹一洒,那些人不知道暗器的来历,有的躲闪,有的就用兵器拨打,躲闪的还好一些,用兵器拨打的,冰弹一触即碎,化作了一团寒光冷气,登时刺骨侵肌,血液都几乎为之冷凝!还有两个躲闪不开,给冰弹打着了穴道的汉子,更是惨不堪言,倒在地上发抖,就像患了严重的发冷病一样。
  没有跌倒的那几个汉子也是冷得牙关打战,抖抖索索的跑回去,断断续续的叫喊:“哎、哎、哎呀!这、这、这小子会、会妖法!”陈光照赶跑了把风的这班人之后,一不做二不休,仗着冰弹玉剑,索性便直闯秘魔崖,准备给李南星掠阵。
  李南星本来想要跑出去与他会合的,此时见陈光照的冰魄神弹大显神通,把围攻他的那些人打得七零八落,已是闯出重围,先跑来了,不由得又是惊奇,又是欢喜,乐得哈哈大笑。
  那老者面色一沉,冷笑说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徒儿,你替为师的把这小子拿下!”一个面带病容,身材高瘦的汉子应声而出,说道:“弟子遵命!”声到人到,登时抢到了陈光照面前。
  陈光照见他来势迅猛,料想是个劲敌,打算先发制人,于是不待对方出手,先发出了三颗冰魄神弹。
  这个面带病容的汉子木然毫无表情,那三颗亮晶晶的冰魄神弹打到他的面前,只见他把手一招,冷冷说道:“我道是什么东西,原来不过是冰川天女的丫头小子所用的冰弹。哼,哼,什么冰魄神弹,岂能奈我何哉?”冰弹落入他的手中,只见他把手掌一摊开,那三颗冰弹已是全都溶化,滴下了一滩雪水!
  冰魄神弹碰到内功高明之士,伤害不了对方,那也不奇。奇的是这个汉子的身份不过是那老者的徒弟,却竟然敢硬接冰弹,大出陈光照意料之外。
  陈光照方自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这汉子已是一掌向他打过来了。
  陈光照一个滑步斜身,反手就是一剑。敌人正在扑来,这一招是以攻为守的打法,剑势轻灵翔动,是“冰川剑法”中的一招极精妙的招数。
  陈光照以为对方非得给他迫退不可,否则定要中剑无疑。那知对方竟然不退不闪,只听得“铮”的一声,那病汉化掌为指,中指只是轻轻一弹,就把陈光照的这把寒玉剑弹开了。
  寒玉剑的厉害不在于锋利,而在于它本身所具的阴寒之气。陈光照心里想道:“这厮刚接了我的冰魄神弹,如今又碰着了我的寒玉剑,这一下总有他难受的了,除非他不是血肉之躯。”不料心念未已,只觉一缕奇寒之气,从剑柄传入他的掌心。那面带病容的汉子仍然是那样木然的神色,并没发抖;倒是陈光照觉得冷得难受,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战。
  陈光照本来是练过“少阳内功心法”的,这是冰川天女传给他母亲的一种护体神功,练过这种护体神功,才能够使用玉剑冰弹,不至被寒气所侵的。如今他的寒玉剑给那汉子一指弹开,剑柄突然变得冷逾坚冰,连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禁受,这真是从所未有之事!
  那汉子纵声笑道:“寒玉剑也不过如此而已,你还有什么伎俩?嘿,嘿,这柄剑你不配使它,不如给了我吧!”口中说话,掌底毫不放松,说话之间,已是接连使了三招“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竟然就想硬抢陈光照的这把玉剑。
  陈光照见寒玉剑伤不了对方,心中大骇,那人来抢他的宝剑,他受过一次教训,不敢让对方接触,只能凭仗轻功,东躲西闪。手中的宝剑等于是无用的废物,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
  陈光照给他越迫越紧,激战中那汉子一招“弯弓射雕”,掌指兼施,陈光照退无可退,无可奈何,只好一咬牙根,剑中夹掌,与对方硬对了一掌。
  双掌相交,“蓬”的一声,那汉子退了三步,陈光照也是接连晃了两晃。论掌力双方倒是相差不了多少。可是陈光照已是大感意外,不由得惊喜交集!
  原来陈光照以为对方既然不畏他的玉剑冰弹,内功定然是非常深湛的了。如今一试的结果,这才知道对方的掌力虽也不弱,但亦不过如此而已,并不见得就比他高明。
  不过,对方的掌力虽然未能胜他,但陈光照接了这掌之后,身上的寒意又增了几分,本来已经是冷得相当难受的了,如今更好像是陷身在冰窟一般。
  那汉子哈哈笑道:“你也觉难受了吧?嘿,嘿,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等着瞧吧,还有厉害的在后头呢!”正是:
  冰弹玉剑消阴煞,侠士魔头各逞能。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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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11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秘魔岩下除妖孽
  白玉环中识故人

  这汉子双掌一搓,眉心现出黑气,掌力一发,冷风飕飕,陈光照手中拿着寒玉剑,更其觉得冷得难受了。
  原来这汉子练的是“修罗阴煞功”是一种纯阴的邪派奇功,陈光照使用冰弹玉剑,反而给对方增加了威力。
  李南星见陈光照抵敌不住,大怒说道:“我来赴你们的约会,你们怎可难为我的朋友?此事与他无关,你们冲着我来就是!”正要飞身过去,那姓阳的老者哈哈一笑,身形一晃,已是拦住了李南星的去路,说道:“厉公子,你别忙,先接了我的一百招再说!只要你接得下,你的朋友我也一同恭送下山!”
  这老者赤手空拳向李南星挑战,李南星自是不便使用宝剑,当下双掌一分,左掌平推,右掌斜抹,这一招兼有点穴擒拿的手法,煞是厉害。这老者若要避免给他点中穴道,就势必要给他掌力推开。
  老者赞道:“好一招斜阳一抹,你这一招已足可以及得上令尊当年!”口中说话,单掌划了一道圆弧,缓缓推出。李南星心里暗笑道:“你这厮倚老卖老,可惜你虽然识得我的招数,却不懂如何破解。”
  不料心念未已,忽觉冷风如箭,好像射入了骨髓,连血液都似乎要凝结了。李南星这一招本来是招里藏招,式中套式,对方不懂破解,他就立即可以用大擒拿手抓对方的“曲池穴”的,但因突然感到奇寒澈骨,手腕抖颤,这一抓就失了准头,反而险些给那老者抓住。
  李南星一抓不中,已知不妙,连忙使出“天罗步法”中移形换位的功夫,只听得“嗤”的一声,虽然闪了过去,但衣袖已被那老者撕下了一幅。
  那老者哈哈笑道:“好小子,知道厉害了吧?我看你如何接得了我的一百招?”说话之间,连发三掌,登时狂飚卷地,冷气弥漫,把李南星迫得步步后退。原来这个老者的“修罗阴煞功”已是练到了第八重,比他的那个徒弟更是厉害得多。
  李南星沉住了气,默运玄功,使出了一套虚虚实实,变化莫测的“落英掌法”,与那老者游斗。虽然冷得牙关打战,双掌也打不到那老者身上,可是那老者想要把他抓住,一时之间,却也不能。
  这老者在初发第一掌的时候,见李南星已有禁受不起的迹象,以为用不了几招,就可以使得他束手受擒的,如今见李南星居然抵挡得住,不禁大感意外。心里想道:“奇怪,他的内功怎的好像比他的父母还强?幸亏我是限他百招,百招之内总可以有取胜的机会。”
  这老者有所不知,原来李南星的内功曾得高人指点,并非完全得自家传。以他现在的功力而论,也未必就胜得过他的父母,不过因为他修习的是正宗的内功,故此较纯。用来对付这老者的“修罗阴煞功”,也就显得比他的父母更强了。
  不过,李南星也只是勉强能够抵挡而已,时间一久,寒意加浓,拳脚就渐渐施展不开了。他在百忙中抽眼偷望,只见陈光照的情形比他更糟,已是给那面带病容的汉子打得连招架都为难了。李南星吸了一口凉气,心道:“糟糕,糟糕!我打败了还不打紧,这回可是连陈大哥都连累了!”
  这老者也暗暗道了一声“惭愧”,原来此时已将近百招,可是李南星却并不知道。老者加重掌力,心想:“倘若过了百招,这小子不出声的话,我也诈作不知好了。”
  李南星一面应付强敌,一面为陈光照担忧,不觉招数散乱,一个疏神,着了那老者一掌,李南星跄跄踉踉的接连退出了七八步,眼看就要跌倒,老者笑道:“好小子,跑不了啦,还是跟我走吧!”
  这老者正要一抓抓下,忽听得有人冷笑道:“老匹夫,你说话算不算话?”人还未见,话声就似就在他的耳边。
  这老者大吃一惊,恐防有人偷袭,那一抓不敢抓下,回头看时,只见乱石堆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月光之下,看得分明,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这老者松了口气,想道:“我只道是什么高人来了,却原来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过,这臭小子却是有点邪门,他在那儿说话,声音却似就在我的耳边,这是什么功夫呢?”
  此时李南星亦已看清楚了,不禁喜出望外,大叫道:“贤弟,你也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说时迟,那时快,金逐流一个“燕子穿帘势”,身形平地拔起,在空中一个翻身,已是无声无息的落在老者与李南星之间,身法美妙之极!那老者也不禁暗暗喝采,心中更感惊奇。
  金逐流道:“李大哥,你让我来对付这个说话如同放屁的老匹夫!”
  这老者怒道:“我怎么是说话不算话?”金逐流道:“你说要在一百招内打胜的是不是?哈,哈,我在旁给你数得清清楚楚,你已经用了一百零二招啦!”
  老者面上一红,说道:“你胡说,我只用了九十八招。”金逐流冷笑道:“亏你是修罗阴煞功的传人。如此混赖,简直是连你死鬼祖师孟神通的面子都给你丢尽了。孟神通虽然是个大魔头,说话总还算话,那像你这样不要脸皮!”
  那姓阳的老者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却怎知我的来历?”当下老羞成怒,说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到这里来胡说八道?”
  和陈光照交手的那个汉子忽地叫道:“师父,这小子就是金逐流。他正是我的仇人,师父,你可不要轻易的放过他!”
  原来这个面带病容的汉子就是金逐流那日在封妙嫦房中搜出的那个人,他名叫龚平野,那日被金逐流打了他一掌,调养了三个多月,最近方始复原。这老者名叫阳浩,他的父亲阳赤符是孟神通的师弟,得了“修罗阴煞功”的真传。阳浩只有龚平野这个徒弟,自孟神通、阳赤符相继去世,中原的武林人物懂得修罗阴煞功的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了。
  龚平野一见金逐流露面,就想向师父控诉的,此时方有机会插口。
  金逐流笑道:“好呀,你们师徒不肯放过我是不是?我也不想放过你们呢!”话声未了,已是倏的扑去,龚平野曾吃过他的大亏,焉敢抵敌,只好放开了陈光照,一躲躲到师父背后。金逐流故意把他扯上,正是要把他吓走,好让陈光照脱困的。
  阳浩勃然大怒,喝道:“好小子,你敢欺负我的徒弟,你来接我一百招吧!”金逐流笑道:“我有什么不敢,我只怕你接不起我的百招!”
  阳浩一掌打出,金逐流披襟迎风,哈哈笑道:“我正热得难受,多谢你送我一阵凉风!”阳浩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小子竟然不怕修罗阴煞功!”
  双掌相交“蓬”的一声,双方都是不禁身形一晃,向后退开,不过金逐流却多退了一步。原来金逐流幼承家学,早已练成了“正邪合一”的内功。他的父亲金世遗当年曾和孟神通数次较量,深悉“修罗阴煞功”的秘奥,他自己虽然不肯练成这种歹毒的邪派功夫,却把抵御“修罗阴煞功”的内功心法传给了儿子,故此金逐流自是傲然不惧。不过,他的功力毕竟还是略逊阳浩一筹,阳浩的“修罗阴煞功”伤他不得,单凭掌力仍然可以迫得他多退一步。
  阳浩是这帮人的首领,他和金逐流单打独斗,旁人不便插手。但是这些人却怕李南星逃走,于是纷纷涌上,向李南星围攻。为了要把李南星活擒,这些人顾不得他们的首领曾经说过的“决不倚多为胜”的说话。阳浩也是不作一声,默许党羽的作为。
  金逐流叫道:“大哥,你用剑!”李南星拔剑一挥,喝道:“你们不要命的只管来!”剑光过处,只听得一片断金戞玉之声,破铜烂铁,堆了一地!
  只不过一个照面,这几个人的兵器便给削断,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后退。
  龚平野的武功较高,避过了玄铁宝剑,一个“盘龙绕步”,绕到了李南星背后,立即发掌偷袭。
  龚平野的“修罗阴煞功”才不过练到第五重,他可以克制陈光照,却克不了李南星,李南星宝剑前挥,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掌。双掌相交,“蓬”的一声,龚平野也给他击退了。
  李南星正要过去与金逐流会合,忽见一条人影,兔起鹘落,说时迟,那时快,已是来到他的面前,一声冷笑,说道:“你用的敢情就是玄铁剑吧?好,史白都保它不住,正好给我!”
  这人双手空空,李南星一时间还在踌躇未决,不知该不该用宝剑伤他性命?不料那人掌力一发,热风呼呼,热浪四溢,掌力之猛,俨似排山倒海而来,李南星用上了“千斤坠”的重身法,脚步竟然还是不能站稳。这人双掌一发,跟着立即便是一招“空手入白刃”的功夫。
  李南星挥动玄铁宝剑,青光暴长,合成了一道圆弧,这人已知是玄铁宝剑,但尚未料到玄铁宝剑是如此厉害,慌忙缩手。“嗤”的一声,这人的衣袖被宝剑削去了一幅,可是李南星这一把重达百斤的玄铁宝剑,给他的衣袖轻轻一拂,剑峰登时也歪过了一边。
  这一来双方都是不敢轻敌,这人想道:“这小子居然挡得住我的雷神掌,手中又有玄铁宝剑,倒是不可小觑了。”李南星心想:“这人的功力似乎还在那姓阳的老者之上。糟糕,要是我的玄铁宝剑胜不了他,今晚只怕是难以脱险了。”
  龚平野与那几个折断了兵器的汉子,不敢再去惹李南星,于是又再移转目标,跑去围攻陈光照。陈光照撒出一把冰魄神弹,龚平野不惧冰魄神弹,但其他的人却是禁受不起,除了两个内功较高的之外,都给他的冰弹打得浑身发抖,只好远远避开。
  陈光照本来打不过龚平野,幸亏李南星刚刚和龚平野对了一掌,消耗了他的真力,龚平野的“修罗阴煞功”打了折扣,陈光照才可以和他打成平手。但是还有两个内功较高的人没给冰弹伤着,这两个人退而复上,陈光照腾不出手来再发神弹,再度陷于苦战。
  李南星力斗那个汉子,双方各有忌惮,可是李南星因为先斗了一场,不免稍处下风。
  李南星不识这个汉子,金逐流却是知道,不由得不暗暗替李南星担心。原来这个汉子就是他在几个月前,在徂徕山上曾经见过的那个欧阳坚。那次欧阳坚是给丐帮帮主仲长统打败的,金逐流和他并未交过手。
  那一战欧阳坚虽然是给仲长统打败,但也是过了百招之后,仲长统方能取胜的。试想丐帮帮主仲长统的功夫是何等得深湛,等闲之辈,岂能堪他一击?是以金逐流虽然未曾和欧阳坚交过手,也知他的本领非凡,以李南星的功夫,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阳浩越攻越猛,把“修罗阴煞功”发挥得淋漓尽致,金逐流接连用了几种不同的身法,掌法,须弥掌、排云手、天罗步、惊神指……每一种都是世所罕见的上乘武功,当真是奇招妙着,层出不穷。但虽然如此,毕竟是功力稍逊一筹,在阳浩猛攻之下,兀是未能摆脱困境。
  阳浩久攻不下,暗暗吃惊,心里想道:“这小子不知是什么来历,如此了得!我若是在百招之内不能取胜,久战下去,只怕还会败在他的手上。”要知修罗阴煞功极为消耗元气,是以阳浩必须速战速决,方能克敌制胜。否则待到他再衰三竭之时,金逐流变化莫测的招数,就不是他所能防御的了。
  阳浩连施杀手,把金逐流迫退几步,喝道:“好小子,你还不束手受擒?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阳浩外貌凶横,内心虚怯,他发动狠攻,大施恫吓,实是想瓦解对方的战意,希望对方不战而溃。
  金逐流识破敌人的用意,奋勇力战,傲然不惧。不过,他自己虽然不怕,却不能不为李南星与陈光照担忧。激战之中,金逐流耳听四方,眼观八面,眼光一瞥,只见李南星中指戴着一只戒指,光芒闪闪,在他掌劈指戳之际,距离数丈之外的金逐流,也隐隐感到了丝丝寒意。
  金逐流早就注意到这只戒指的了,此时仔细一瞧,可不正是和他自己戴的那只寒玉戒指一模一样!藏在金逐流心里多时的谜底,此时蓦地揭开,原来李南星就是他的父亲要他的江师兄所会之人!
  谜底揭开之后,跟着来的是更多的疑问:“李大哥莫非早就和爹爹相识的了,否则爹爹的寒玉戒指怎会给他?但李大哥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爹爹叫江师兄今晚来秘魔岩与他相会,难道是早已知道了有今晚之事?”
  疑云叠起,但金逐流亦已无暇细想了。激战中金逐流抬头一看,只见月亮已到中天,金逐流大喜笑道:“阳浩,你莫猖狂,且看是谁要束手就擒吧?李大哥,别怕他们的虚声恫吓,再过片刻,我准保可以把他们杀得大败亏输!”
  李南星此时亦是疑惑不定,金逐流所戴的那只寒玉戒指他也看见了,心里想道:“我只道逐流不知我是何人,如今看来他是早就见过我的爹娘的了。但为什么他却要瞒着我呢!”原来在李南星离家前夕,他的父亲把那只寒玉戒指给他,说道:“你到中原,倘若见着戴着同样戒指的人,你就可以放心依靠他,求他帮忙你解决任何困难。若是在你碰着危险之际,你戴着这样戒指,说不定也可以助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李南星就是因为记着父母的吩咐,故此今晚来赴阳浩之约,才戴上了这个寒玉戒指的。初时他还不免有“迷信”之感,只因这是父母的吩咐,所以姑且戴它试试,不料果然在危急之际,金逐流就突如其来了。
  李南星见着了金逐流这个戒指,当然以为他是受了自己父母之托而来,殊不知金逐流也是像他一样,心里正藏着一个闷葫芦呢。
  李南星受了金逐流的鼓舞,精神一振,把玄铁宝剑使得虎虎生风,又与欧阳坚斗了二三十招。可是欧阳坚的雷神掌实在厉害,每发一掌,就好似有一个热浪打来,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加以李南星又必须用力来挥动那柄沉重异常的玄铁宝剑,更其热不可当。三十招过后,李南星浑身湿透,恍若置身在烘炉之中。李南星心里想道:“逐流说得好像极有把握,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看来他也似乎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唉,恐怕只是空言安慰于我的吧?”
  阳浩把金逐流迫得步步后退,大笑道:“好小子,我看你还吹不吹牛?”此时已是月正当头,恰是三更时分,金逐流心里有点着慌,想道:“难道是师兄在路上有了躭搁?他若还不来,我们可要糟了。”
  阳浩笑声未已,忽见秘魔岩前面的大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朗声说道:“请各位看在江某面上,就此罢手如何?阳先生,欧阳先生,你们两位是武林前辈,何以和两个后生小子为难?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可以和江某说么?我担保在我的身上,还你们一个公道就是!”
  江海天突然现出身形,阳浩的党羽之中,只有两三个是认得他的,其他的人尚未知道他是谁,一见有人在石台上出现,不待他把话说完,就纷纷把暗器打过去了。
  江海天不动声色,口中仍在继续说话,随手在一根尖削的石笋一抓,石笋似杇木一般给他折断,只见他把手掌摊开,那一段石笋已变成了无数碎石。江海天漫不在乎的随手一撒,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那许多暗器,都给他的碎石打了下来。更妙的是,每一枚暗器,都是刚好落在主人的身旁,毫无差错。这手绝世的武功一显,任是最笨的人,也知道江海天是手下留情,不想伤人的了。
  群盗此时方始知道来者是江海天。江海天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谁不知道他的名头?见他显露了这手绝世神功,不由得人人胆战,个个心惊,闹哄哄的群盗,登时噤若寒蝉。
  群盗不约而同的一齐住手,只有欧阳坚正使到“雷神掌”的一招杀手,掌锋已触及了李南星的身体,一时之间,煞不住掌势,心里想道:“反正是要得罪江海天的了,不如把这小子擒了下来,也好讨价还价。”
  欧阳坚掌心一翻,内力刚刚吐出,忽觉劲风飒然,江海天大袖一挥,恰好隔在他们二人之间。欧阳坚内力发出,俨似泥牛入海,一去无踪,大吃一惊,连忙缩手。李南星本来是如受煎熬,闷热不堪的。此时也忽地如沐春风,遍体清凉,精神陡振。
  江海天微笑道:“好在两位都没受伤,请给江某一个面子,有话慢慢再说如何?”欧阳坚本以为李南星免不了为他所伤,是以才一不做二不休的,此时既然没有伤及李南星,也遂消了顾虑,拱手说道:“江大侠之命,岂敢不遵?”退过一旁。
  李南星暗暗诧异,心想:“怎的江海天也有一枚寒玉戒指?他又怎地会知道我有今晚的约会?”
  阳浩大是尴尬,讷讷说道:“些须小事,想不到惊动了江大侠。”
  江海天道:“究竟是什么事情?”
  阳浩轻描淡写的说道:“没什么,我们不过是想推戴这位厉公子作我们首领,厉公子不肯应承,这,这——”
  金逐流笑道:“这你就要动手伤人了么?”
  江海天笑道:“原来如此,阳先生也是一番好意。不过人各有志,似也不宜强人所难。阳先生,不知我说得对不对?”江海天说得十分委婉,顾全了阳浩的面子,好让他自下台阶。
  阳浩此时那里还敢再说。当然是诺诺连声,鞠躬而退。转瞬间群盗走得干干净净。
  金逐流上前行过了礼,笑道:“好在师兄来得及时。”
  江海天道:“你和这位厉公子是早就认识的么?”
  金逐流道:“好教师兄得知,我们二人早已是八拜之交了。不过,刚才我才知道,原来李大哥就是爹爹要你相会之人。”
  江海天听了阳浩那番言语,已知厉南星的来历,当下哈哈笑道:“你们两人本来应该亲如手足的,这也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心想:“师父行事也怪,既然此人是厉复生之子,却为何不早告诉师弟,教我煞费疑猜。”
  李南星叹口气道:“我明白了,原来是金世遗叫你们来的。”
  江海天眉头一皱,心里想道:“若论辈份,我师父比你高了两辈,你不感恩也还罢了,岂能直呼我师父之名?”原来李南星本姓厉,他的父亲厉复生乃是天魔教奉为祖师的厉胜男的侄儿,而厉胜男则是金世遗的旧情人。
  金逐流不知他的父亲与厉家有那重公案,听得厉南星直呼“金世遗”的名字,毫不加以尊称,心里也是很不舒服。但转念一想:“爹爹给他寒玉戒指,又要师兄老远的跑来北京会他,可见爹爹对大哥也是十分爱护的了。我应该体念爹爹的用心。大哥或许是对爹爹有甚误会,将来我总会明白的,此时又何必耿耿于心?”金逐流本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这么一想,也就想开了。
  陈光照与江海天本来是相识的,跟在厉南星之后,上来与江海天相见。刚寒暄了几句,卧佛寺的主持空照大师也来了。他是发现陈厉二人失踪,放心不下,出来探个究竟的。江海天与空照大师交情非浅,见面之下,当然又是有一阵寒暄。陈光照与金逐流乃是第一次见面,少不免也有许多话说。一时间,新知旧友,彼此攀谈。倒把厉南星冷落一旁了。
  厉南星忽地抱拳一揖,淡淡说道:“江大侠,多谢你今晚相助之德,我不领你师父的情,也该领你的情。大恩徐图后报,请恕我有事先走了。”不待江海天答话,一转身便即飘然而去。
  江海天不禁为之愕然。他正在陪着空照大师说话,不便跑开,于是说道:“师弟,请你替我送客。嗯,你和他是八拜拜之交,也该送他一程。天明之后,你再回卧佛寺吧。”话中之意,自是要金逐流去向厉南星问个清楚。
  金逐流满腹疑团,其实无须师兄提示,他也是要去问个清楚的了。他的轻功远在厉南星之上,厉南星也似乎有意等他,只追过了一个山坳,便已追上。
  厉南星回头笑道:“贤弟,我知道你会来的。”
  金逐流道:“大哥,有许多事我不明白——”
  厉南星道:“你爹爹从来没有和你说起我么?”
  金逐流道:“没有。爹爹叫我带一封信给师兄,要江师兄今晚到此会你,那封信我也是见着了师兄才拆开来看的。我也觉得奇怪,爹爹好似早就料到了有今晚之事。”
  厉南星道:“你是几时离家的?”
  金逐流道:“有五个多月了。”
  厉南星道:“哦,原来如此,这就怪不得了。”
  金逐流道:“什么怪不得?”
  厉南星道:“我与阳浩今晚之约,是半年之前就定下的。你的爹爹虽然身处海外,但他在中原的武林朋友极多,想必是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
  金逐流道:“大哥,你和我爹是早已相识的吗?你,你何不早说?”
  厉南星道:“你的爹爹每隔一两年就到我家一次,我得他的指点很多,尤其是内功和剑术,我自小就是跟你爹学的。”
  金逐流恍然大悟,心里想道:“怪不得那日在长城之上,我舞剑大哥弹琴,琴音的节拍和我的招数配合得丝丝入扣。这么说来,他即使未曾正式拜师,也算得是爹爹的记名弟子了,却何以适才在言语之间,对我的爹爹似乎甚是不满?”
  金逐流心有所疑,但为了顾全友道,不便坦率诘责,正在盘算如何委婉措辞之际,厉南星叹了口气,先自说了。
  厉南星道:“令尊把我当作子侄一般看待,我自小得令尊爱护,心里也是很感激的。只因我有一事郁郁于心,适才言语之间对令尊大是不敬。其实做小辈是不该这样的。这是我的过错,谨向贤弟谢过。”
  厉南星从“你的爹爹”改称“令尊”,又向金逐流赔了礼,认了错,金逐流的气也自平了。可是心里的疑团依然未释,问道:“是什么使大哥郁郁于心,和我爹爹又有什么关系?”
  厉南星又叹了口气,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了,咱们做小辈的何必还去说它?算了吧,你也不必再问令尊了。”
  原来厉南星在家之时,他父母从没和他说过,他也是并不知道金世遗与厉胜男那重公案的。到了中原之后,他会见了天魔教的一些旧人,其中有几个对金世遗旧怨未消,把这件事情告诉厉南星,可是他们也不是知道得十分清楚,于是说起了“金厉之恋”的情史,就免不了加油添酱,编派金世遗的不是。甚至把厉胜男之死,说成是由于金世遗的负心别恋,以至令得厉胜男自杀的。如果厉南星的父母早就告诉他这件事情,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要好得多。偏偏他的父母为了避忌,从没和他说过,如今他从外人的口中听到,把那些不尽不实的说话都当作为真,心里可就大受刺激了。尤其是他自小就崇拜金世遗的,一旦发觉自己所崇拜的人做了“亏心事”,“害死”的人又是他的姑婆,他更是有了“受骗”的感觉。很自然的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原来金世遗是因为内疚于心,觉得对不起我家,所以才传我武功,以图补过的。”
  厉南星是个感情容易冲动的人,他有了这个想法,对金世遗自是难以谅解。不过,也正因他是个感情容易冲动的人,金逐流的友谊感动了他,他回想起起金世遗对他爱护之诚,也就不觉有些后悔了。
  金逐流是个潇洒豁达,不拘小节的人。厉南星已经赔了礼,他心里早已芥蒂全消。此时虽然疑团未释,但厉南星不愿说那旧事,金逐流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金逐流道:“大哥,你就这样走了么?江师兄也还想和你说说话呢。”
  厉南星叹口气道:“史姑娘在六合帮总舵度日如年,我恨不能插翅赶去会她。以后我再去专诚拜访你的师兄吧。贤弟,请你代我向令师兄和陈大哥告罪一声。他们在等着你,你,你回去吧!”
  厉南星口里催促金逐流回去,心里却是盼望他和自己同往六合帮的。不过,因为日前在戴家已经遭了一次拒绝,他也是个自尊心重的人,是以不愿再向金逐流求请。
  金逐流一阵辛酸,惘然说道:“好,但愿大哥诸事趁心,与史姑娘同偕白首。我回去了。”
  金逐流回头走了几步,只听得厉南星纵声歌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是“诗经”“秦风”中的一节,意思是说,“芦花(蒹葭)一片白苍苍,清早露水变成霜,心上的人儿哪在水的那一方。我逆着水流去找她,绕来绕去道儿长,我顺着水流去找她,她呀却像在四边不着的水中央。”这首诗刻划了追求者微妙的心事,他是那样倾慕于那个女子,又怕追不着她。意中人好似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总之是“可望而不可即”,令他不禁日思夜想九回肠!
  金逐流怔怔的回过头去,只见厉南星舞剑狂歌,转眼间影子已是没入林中,看不见了。金逐流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想道:“大哥对红英是如此一往情深,我岂能夺他所爱?唉,从今之后,我可不要再想史红英了。”他心里禁止自己去想,脑海中却偏偏现出史红英的影子。
  金逐流情思惘惘,回到秘魔崖,江海天和空照大师陈光照三人还在那儿。江海天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陈光照道:“李大哥呢?他不肯和你回来?”
  金逐流道:“李大哥另外有事,他要赶着去一个地方。”
  江海天道:“这人也是有点古怪,师弟,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金逐流心想那事想来师兄当会知道,于是问道:“他说有件事令他郁郁于心,却不知此事与爹爹有甚关联?”
  江海天叹息道:“我明白了。想必是他听了些什么闲言闲语,以致心有疙瘩。”
  金逐流诧道:“什么闲言闲语,会使大哥心有疙瘩?这件事一定是和厉家有关的了,是么?”金逐流好奇心起,给江海天来个打破沙锅问到底,倒教江海天为难了。
  江海天道:“你的厉大哥可能对师父有点误会,但这件事情并不是你爹爹的错,将来他一定会明白的。”江海天不便谈师父的“情史”,只好如此作答。
  空照大师忽道:“能所双忘,色空并遣。一切因缘,云烟过眼。心无窒碍,说亦无妨。”他是得道高僧,心知金逐流好奇之念一生,若不问个究竟,心头之结难解。是以说了几句偈语,主张把事情原委,告诉金逐流。
  江海天本来是个爽朗的人,听了空照大师之言,笑道:“大师既说无妨,我就说吧。你的爹爹和我是同一日结婚的,你可知道什么缘故?”金逐流道:“是不是我爹爹和我娘相识得迟?”江海天道:“不是。师父是为了一个女子的缘故,以致迟了二十年才和你母成婚。”金逐流大感兴趣说道:“这个女子想必是厉家的人,师哥,你告诉我这个故事。”
  江海天道:“不错,那女子名叫厉胜男。你的爹娘相识在先,和厉胜男相识在后。厉胜男痴恋你的爹爹,却不知你的爹娘早已心心相印了。不过师父师母虽然心心相印,尚还未有婚约,后来厉胜男和你爹爹联手,打败了大魔头孟神通,其后厉胜男又在天山比武,胜了天山派老掌门唐晓澜,夺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她自己亦受了重伤。你爹爹感她情痴,和她作了一夜夫妻。”
  金逐流道:“怎么只是一夜夫妻?”
  江海天道:“厉胜男在洞房之夜便即香消玉殒,是以和你爹爹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的爹爹为忏情缘,迟了二十年才娶你的母亲。”
  江海天简略的将金逐流父母与厉胜男之间的情场角逐之事告诉了金逐流,言语之中,自然是比较偏袒师父师母。不过这也怪不得江海天,江海天也不知道,少年时候的他的师父,心中真正爱的其实还是厉胜男。
  金逐流听得痴了。这个故事,给他许多感触,他爱他的父母,但听了这个故事,却也十分同情厉胜男。心里想道:“这位厉姑姑用情之专,当真是人间少有。她为了获得爹爹,不惜用尽一切手段。但在获得夫妻名份之后,却又不惜牺牲自己,成全我的爹娘。因为她知道我的爹娘早已心心相印,能使自己所爱的人得幸福,虽死何憾?这位厉姑姑可说是懂得了爱情的真谛了。”
  想到此处,蓦地心头一震,自思自忖:“如今我和李大哥与史姑娘之间的关系,岂不是也很像他们?”正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问谁真个解痴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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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11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禅机妙悟游方外
  旧梦难忘坠算中

  金逐流心里想道:“那位厉姑姑不惜牺牲自己,成全我的爹娘,我是不是也该牺牲自己,成全大哥呢?但那位厉姑姑是早已知道我的爹娘心心相印的,我却尚未知道红英是否真的爱上了大哥。万一,她是属意于我,我牺牲自己不打紧,大哥将来知道了真相,以他的性格,岂不是又要郁郁终生?”金逐流又想:“不过,若是由大哥扮演那位厉姑姑的角色,我这一生也是得不到快乐的。唉,难道上一代的悲剧又要重演不成?”
  想至此处,金逐流忽地觉得像厉胜男那样的痴情,也似乎不大对了。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江海天说完了这个故事,陈光照也似乎听得痴了,脸上现出一派茫然的神色。
  金逐流心中一动:“咦,陈大哥也好像有甚心事?”
  空照大师忽地合什说道:“善哉,善哉!一坠情劫,烦恼遂生。以金大侠这样有慧根的人也免不了二十年的苦恼。”
  陈光照问道:“要如何方能免除烦恼?假如说,心如止水,情海无波,那又如何?”
  空照大师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够太上忘情?何况‘情劫’不过是恒河沙数劫中的一劫,如贪、如嗔、如痴,都是‘心魔’,‘心魔’不除,终须坠劫!”
  江海天笑道:“难得大师有此闲情,给我们说大乘佛法。”
  陈光照道:“如此说来,一个人总是无法免除烦恼的了?”
  空照大师道:“这又不然,欲除烦恼,须得一把铁扫帚。”
  陈光照道:“这把铁扫帚那里去找?”
  空照大师道:“经云:若人欲识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吾等众生之心地,自无始来,被烦恼之尘垢所染污,须将一把铁扫帚,扫除自心之烦恼。扫得干干净净,方名自净其意。当知铁扫帚者何?即止观是也。”(羽生按:此段经文引自宝静法师讲述之“修习止观坐禅法要”)
  金逐流的母亲是吕四娘的衣缽传人,精研佛法,故此金逐流也读过一些佛经,知道“止”与“观”乃佛经中的两个名辞,但却未悉其中奥义,于是问道:“何谓止观?”
  空照大师道:“我从根本给你说起。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如言诸恶莫作,即是‘止’。众善奉行,即是‘观’。又不杀不盗等之止十善,即是‘止’。不但不杀,而且放生等之行十善,即名为‘观’。是故,止乃伏结之初门,观是断惑之正要。止则爱养心识之善资,观则策发神解之妙术。止是禅定之胜因,观是智慧之由藉。”
  陈光照似懂非懂,茫然的点了点头。金逐流道:“请问大师,可不可以这样说,‘止’是消极的‘防止’,‘观’是积极的奉行?‘结’是心中烦恼所成之‘结’,以‘止’之功夫,仅能伏结而不能断,犹如以石压草。故经云:止乃伏结之初门。观,即正观慧照。(按:若用现代术语释之,似可解为指导实践的思想方法。)挥慧剑而斩心魔,如似利刀,斩草除根,永不再生。故经云:观乃断惑证真之正要。”
  空照大师合什赞道:“善哉,善哉,居士大有慧根。夫自性本无烦恼,亦无生死。迷悟本空,修证如幻。如摩尼珠,本是圆净。但旷劫来,落污泥中,被尘土染覆,将本有清净光明,不蔽而蔽。今欲显珠光,非加以摩擦濯洗之功夫不可,故六祖云:何期自心,本自清净。何期自心,本自光明。即此义也!”
  江海天道:“请问大师,所谓‘众善奉行’,刚才大师举例解释,如不但不杀而且放生即是行善,即名为‘观’。但天下有些人是不能不杀的,我这一生就杀了不少人,像我这样,佛法能不能容?”
  空照大师笑道:“除恶即是行善,江大侠杀的乃是恶人,正合我佛斩魔除妖之意。”江海天哈哈大笑:“那我就放心了!”
  江海天对佛经无甚兴趣,听得有点发闷。金逐流听了空照大师说了几段经,心中却是如有所悟:“空照大师说得不错,我须得一把铁扫帚,扫除自心的烦恼。更进一层,自心本自清净,本自光明,烦恼又何由而生?我的烦恼是因对史红英不能忘情而致,如果我根本就不把史红英当作女子,心中并无男女之别,那么她和我也就如同李大哥和我一样了。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无私心杂念,无男女之见,红英将来和谁结婚,听其自然,那么,甚至她是嫁了我们二人之外的另一个人,我们几个人也都还是可以相处得快快乐乐的。”金逐流想通了这一层,烦恼大大减轻,对于男女之情,比起厉胜男当年所能达到的境界,那是大大的超过了。
  不知不觉,东方已是天色大白。江海天道:“我这次从西昌来,在山中曾见过竺尚父。他的伤已差不多好了,正在计划与小金川方面的义军联合行动,以图夺回西昌。如今小金川方面,有你的慕华师侄在那里帮忙。西昌方面,则尚嫌人力不足。我准备在三两天之后,再去西昌帮竺尚父的忙。师弟,你在北京还有没有未了之事?”
  金逐流道:“在北京我是无事可作了,但我却可能有事于扬州。”
  江海天道:“哦,你要去扬州?扬州是不是六合帮总舵所在之地?”金逐流道:“不错,我就是冲六合帮的总舵去的。”江海天道:“你和史白都结了梁子?”
  金逐流笑道:“我是和史白都结了梁子,不过,这次我去扬州,却并非是找他决斗的。”
  江海天松了口气,说道:“史白都的本领虽然不是登峰造极,但除了武林几位老前辈之外,在江湖上他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他手下的四大香主,武功亦非泛泛之辈,你若是单身一人跑去招惹史白都,我还当真放心不下呢。你是怎么和他结下梁子的?”
  金逐流道:“我偷了他送给萨福鼎的礼物,在路上和在萨府又曾先后和他交过两次手,还幸没有吃他的亏。”金逐流与史白都的结怨,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由于史红英而起,金逐流不愿把自己和史红英再连在一起,是以没有详细告诉师兄。
  江海天笑道:“师弟,你也真是太顽皮了,你这样作弄史白都,他岂能与你干休?只怕你不找他,他也要找你算账的。你到扬州,可正是他的地头啊!”
  金逐流笑道:“那我也不怕,我若是打不过他们,我不会跑吗?”
  江海天道:“你既然不是要去招惹史白都,那么你到扬州又是为了何事?”
  金逐流道:“史白都约了厉大哥到他的总舵相会,企图未明,我放心不下,是以也想跟去看看。”
  江海天道:“哦,原来你是要暗中给厉南星作保镳,那你还说不是去招惹史白都?”
  金逐流道:“我准备先不露面,见机行事。倘若史白都有所不利于厉大哥,说不得我也只好出手了。”
  江海天道:“江湖俗语说,约无好约,会无好会。史白都这样的人还能安着什么好心眼儿?不过,为朋友两胁插刀,那也是份属应为之事。何况你和厉南星还是八拜之交呢。我不拦阻你去,但你可要记住:戒骄戒躁,凡事小心。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金逐流道:“多谢师兄教导。我走了。”
  陈光照忽道:“金兄,我和你一道去。”
  金逐流怔了一怔,道:“你也要去?”他与陈光照虽是世交,但毕竟还是初相识的朋友,这次他是为了厉南星与史红英的事情去的,故此不大愿意陈光照参与其事。
  陈光照道:“我和六合帮也有一点梁子,六合帮四大香主之中的那个凶僧圆海,曾给我刺了一剑,我也受了他暗器所伤。”
  金逐流道:“我听得陈叔叔说过。你是想找圆海报仇么?圆海这厮倒也不难对付,不过他在六合帮总舵之中,咱们却是不便打草惊蛇。除非是迫不得已,在他们的总舵之中,能够避免动手,总是避免的好。陈兄,你不如另待适当时机报仇,也还不迟。”
  陈光照道:“我并不是一定要在这次报仇。厉大哥和你是八拜之交,和我也是朋友。江大侠刚才说得好,为朋友两胁插刀,这是我辈份所应为之事。倘若厉大哥在扬州遭遇什么意外,我虽然本领不济,也总可以出点力啊!”
  江海天沉吟半晌,说道:“你去也好。扬州距离你的家乡不过三两日路程,你可以顺道回家省亲。令尊是江南的武林领袖,你们这次扬州之行,若有令尊从中照料,即有疑难,也可迎刃而解。”
  陈光照道:“我准备先到扬州,回来时再到家乡一转。在扬州若是有事,再请乞帮向家父通个消息,也很容易。”
  江海天笑道:“你们对朋友的事情都很热心。好,这样安排,更周到了。你们去吧。”
  金逐流起初不大愿意陈光照同去,后来见他很是热心,师兄也表赞许,金逐流当然不便反对了。
  金陈二人年纪相若,年青人最易结交朋友,何况他们又是两代世交,因此在结识之后,很快就似老朋友一般了。
  两人一路同行,谈得很是投机。说起厉南星赴史白都之约的事,陈光照忽地笑道:“史白都和你们已是处在敌对地位,厉大哥愿意赴他之约,依我看来,恐怕不是为了史白都,而是为了他的妹子吧?”
  金逐流怔了一怔,道:“厉大哥都已对你说了么?”
  陈光照道:“他没有和我说什么,但我从他梦中的呓语已是猜到了几分。你还不知道呢,那日他受了伤昏迷不醒,一个晚上,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你和史姑娘的名字。我听不明白,以为他说的是什么红英俗流,闹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话。”金逐流听了这件事,也不禁哈哈大笑,心里想道:“原来在大哥的心里,把我和红英是放在同等位置的。他虽然是在神智迷糊之际,也还没有忘记我!”对厉南星的重视友情,心中很是感激。
  陈光照道:“厉大哥对这位史姑娘赞不绝口,欣慕之情,见于辞色。因此他虽然没有说,我也猜想得到,他们彼此有情。厉大哥这次之去扬州,也一定是为了她的缘故了。不知我猜得对不对?这位史姑娘也当真有厉大哥说得那么好么?”
  金逐流道:“这位史姑娘的确是女中英杰,你也猜得很对,厉大哥这次恐怕就是为了婚事去的。”
  陈光照道:“啊,原来如此。这我可有点不放心了。史白都现在正想投靠朝廷,他肯让妹妹嫁与朝廷作对的侠义道?呀,恐怕厉大哥要上他的当了!”
  金逐流道:“厉大哥也曾想到了这一层。”陈光照道:“那么他为何还去?”金逐流道:“情之所钟,即使前面是有刀山火海,也是要去的了。”
  陈光照叹口气道:“空照大师说得不错,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够太上忘情?空照大师是得道高僧尚且如此说,我辈凡夫俗子,想要勘破情关,谈何容易?说起来可也真怪不得厉大哥呢!”
  金逐流心想:“敢情他也正是为情烦恼?”于是问道:“陈大哥,你可有了意中人么?”
  陈光照道:“实不相瞒,我也曾结识一个女子,有过一段不寻常的交情,但此事早成过去,唉,不谈也罢。”神情颓丧,怆然吟道:“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遥遥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金逐流心中一阵辛酸,勉强说道:“咱们真应该去找一把铁扫帚了。”陈光照苦笑道:“空照大师虽然给咱们说了大乘佛法,可惜我是钝根,难求慧剑。”金逐流道:“旧梦尘封休再启,此心如冰只东流。既成过去,那也就算了吧。烦恼之事别提了,咱们说些有趣的事情。”陈光照喟然叹道:“也只能作如此想了。”
  陈光照意兴阑珊,金逐流也是别有心事。金逐流没有再问下去,陈光照也就不提了。两人改转话题,谈一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把心事暂且拖开,倒也不觉寂寞。
  两人兼程赶路,自北京南下,这一日到了济南,日头还未落山,本来还可以赶一段路程的,金逐流说道:“到农家求宿不大方便,不如今晚就住在城里吧。咱们一路上没有发现厉大哥的踪迹,不知他是打那条路走?但咱们一直是兼程赶路的,说不定已经赶过了他的前头了。”陈光照道:“济南有丐帮的分舵,舵主王泰,你认得吗?”金逐流道:“江师兄嫁女那日,王泰也曾来喝喜酒。我和他虽没交谈,见了面是一定认识的。你的意思是想到丐帮分舵借宿吗?”陈光照笑道:“我最怕应酬,住到丐帮分舵,他们把你我当作贵客招待,那可就受拘束了。我是想和丐帮通个消息,丐帮在扬州也是设有分舵的,他们有飞鸽传书,我想请他们知会扬州分舵,代为留意厉大哥的消息。这样,咱们一到扬州,就可以知道厉大哥是否已经到了。顺便咱们也可以打听打听六合帮的消息。”金逐流道:“好,这事交给我办。咱们先找客店住下,我到丐帮分舵打一个转就回来。晚上咱们还可以游湖呢。”陈光照笑道:“你的兴致这么好!”金逐流笑道:“上次我游大明湖,遇到一件大煞风景之事,未能尽兴。难得今晚有个旧地重游的机会。”
  陈光照道:“哦,这件事情我倒还没有听你说过。”
  金逐流道:“济南有个宰相曹家,你可知道?”
  陈光照道:“可是官居文华殿大学士的曹振镛?”
  金逐流道:“正是。”陈光照道:“这曹振镛是个大奸臣。他和满人穆彰阿分掌相权,专拍鞑子皇帝的马屁,出主意欺压汉人。不过曹振镛当朝为相,和你游大明湖的事却又有甚关联?”
  金逐流道:“他有一个儿子,家居在乡,无恶不作。我那次游湖,就是碰上了他的儿子。”
  陈光照问道:“是什么事碰上的?”
  金逐流道:“那日有两个说鼓书的父女在湖边卖唱,这位‘曹公子’看上那个女的,率人来抢。恰巧给我和一位过路的江湖朋友碰见,这位朋友是红缨会的香主宫秉藩。我和宫秉藩帮那两父女,把曹振镛那个宝贝儿子结结实实的打了一顿。”
  陈光照笑道:“这可是割鸡用上了牛刀了。”宫秉藩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陈光照当然是知道的。
  金逐流道:“那次若不是有个宫秉藩帮忙,我一个人只怕还对付不了他们呢。”
  陈光照诧道:“难道那位曹大少爷的手下居然还有什么能人不成?”
  金逐流道:“他的两个保镖可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一个是少林寺的叛徒彭巨嵘,一个是以‘四笔点八脉’著名江湖的连家子侄连城虎。”
  陈光照摇头叹道:“可惜,可惜。这两个人竟然如此不知自爱,甘作豪门的鹰犬。”
  金逐流道:“那两个说书的父女,也是有来历的人物。”
  陈光照道:“他们又是谁?”
  金逐流道:“是何建雄和他的女儿何彩凤。你听过他们父女的名字么?”
  陈光照道:“何彩凤?呀!她是我的一位朋友的未婚妻子呀!”
  金逐流喜道:“原来你和李敦也是朋友。你可知道他的消息么?”
  陈光照道:“三个月前我见过他,他到西昌投奔义军去了。”
  两人进了济南城,金逐流找到他以前住过的那间客店,刚到门前,只见那店主人已经出来迎候。金逐流笑道:“你记性真好,还认得我。你好像知道我今天会来似的,这是怎么回事?”
  店主人道:“贵客重临,小店不胜光宠。这位是陈相公吧?”
  金逐流诧道:“你怎么知道?”
  店主人道:“已经有人给你们两位定下房间了。”
  金逐流大为奇怪,问道:“是什么人给我们定下了房间?”
  店主人道:“是个小厮。他是奉他主人之命来定房间的,他说他的主人和你们两位是好朋友。我还以为你们早已知道了呢。”
  金逐流是因为这间客店在济南最为有名,他曾经住过,故此怀着念旧之情,再来投宿。想不到有人能摸到他的心理,预先给他定下了房间,令他惊异不已。
  金逐流心里想道:“难道是曹家的人察知了我的行踪?”当下神色不露,问道:“那小厮可有什么说话留下?”
  店主人道:“他留下一个拜匣,现在房中。请你们两位先进去吧。”
  金逐流和陈光照进了房间,果然看见桌子上端端正正的摆着一个拜匣,金逐流先不打开来看,说道:“哦,原来是这位热心的朋友。好,请你给我随便弄两样小菜,待我吃过了饭,好去回拜。”
  店主人道:“房饭钱贵友早已付了。我已给两位相公准备好一桌酒席。你们抹一把面,稍歇一歇,我就叫人抬来。”原来那人付给他的房饭钱,足够数日丰盛的酒馔之用。
  店主人出去之后,陈光照掩上房门,说道:“金兄,你知道这人是谁了?”
  金逐流笑道:“我是为了免得店主人疑心,装作知道的。好,现在就打开谜底吧。”
  陈光照道:“且慢,恐防这拜匣里有古怪,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金逐流笑道:“毕竟是你比我在行。好,我不碰它就是,先打开了再说。”当下,拔剑出鞘,在距离十步之内,飞出这柄长剑,恰到好处的刮开拜匣。里面并无毒箭之类的暗器飞出,陈光照放下了心,笑道:“金兄,你这手飞剑剖匣的功夫真是妙到毫颠。”
  金逐流拿起拜匣中那张大红帖子,只见上面只写有八个大字:“今晚酉时,湖上候教。”书法颇有几分秀气。
  金逐流笑道:“这位朋友倒是雅人,好似知道我今晚要游湖似的,抢着做这个东道主。”
  陈光照现出惶惑的神气,把那张帖子端详了好一会子,说道:“但却不知他何以要如此藏头露尾?金兄,咱们今晚是去也不去?”
  金逐流道:“去,怎么不去?人家招待了咱们的食宿,咱们也该去见见主人呀。”
  陈光照道:“你不提防曹振镛那个宝贝儿子找你的麻烦?”
  金逐流笑道:“我上次给他打断了游兴,倘若是他,我正好找他算账。不过,我想那位曹大少爷未必会有这样风雅。”
  金逐流笑道:“今晚三更,整个谜底便会揭晓,现在不必着急瞎猜。”
  店主人送来一桌酒席,有扬州著名的“叫化鸡”,烤鲥鱼,冰糖燕窝等等精美的食物。金逐流道:“这位朋友倒是客气得紧,把咱们当作了上宾招待了。待会儿见了他,可真得好好多谢他呢。”
  吃过了晚饭,已是黄昏时分。金逐流往丐帮分舵拜会王泰,陈光照留在店中看守。
  王泰知道金逐流是江海天的师弟,在江家喝喜酒那天,金逐流是和丐帮的帮主仲长统同席的,起初还是金逐流坐首席,后来才让给了仲长统,当时王泰还没有资格和金逐流攀谈,如今见他突如其来,自是喜出望外,忙把金逐流请进内室,问他来意。
  金逐流道:“你们丐帮消息素来灵通,我是特地来拜候老哥,向你老哥打听消息的。”
  王泰道:“金少侠不必客气,不知你要打听什么,我若有所知,定当奉告。”
  金逐流道:“曹家那位大少爷现在怎么样了?他那两个保镖可还跟着他么?”
  王泰早已知道金逐流曾在大明湖畔打了曹振镛的宝贝儿子之事,笑道:“那位曹大少爷给你打了一顿,好几个月足不出户,行为倒是收敛许多了。连城虎折在你的手里,自觉无颜,现在已经离开曹家。彭巨嵘则还在曹家,不过也很少见他在城里出现。”
  金逐流道:“济南城里,最近可曾发现有什么行踪诡秘的江湖异人么?”
  王泰忙怔了一怔,说道:“外路的江湖朋友到来,我们十九都会得知消息的。却没听说济南城里有甚异人出现。金少侠,你打听这个,可是有甚风闻?还是亲身遇上了?”
  金逐流心想:“那人约我们在湖上相会,想必是不愿外人知。”于是说道:“师兄要我随处留意风尘异人,以便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济南是山东首府,往来的江湖朋友定然不少,是以我想打听明白,免至错过。”
  王泰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心知金逐流必有原故,但金逐流既然不愿意说出来,他当然也不便再问下去。于是说道:“这几天并无有来头的江湖朋友经过。不过高人异士,多半是行踪隐秘的,也许来了我们不知道也说不定。我叫帮众多多留意就是。金少侠,你此次是路过还是特到?”
  金逐流道:“我是前往扬州路经贵地的,有件事情还要拜托你呢。”当下把厉南星赴史白都之约的事告诉王泰,请王泰和扬州分舵通个消息,代为留意。王泰自是一口应承。
  金逐流一看天色已黑,便即起立告辞。王泰怔了一怔,说道:“金少侠如何便走?我正要为金少侠接风,已经叫他们安排下酒席了。”金逐流道:“我有点小事在身,舵主盛情心领,容日再来打扰。”王泰不便强留,道:“金少侠住在什么地方,明天我来回拜。”金逐流道:“舵主不必客气,我明天一早就走。待到扬州回来,我再来叨扰。”王泰暗暗起疑,心想:“他一来就打听城中有甚异人,如今席不暇暖,匆匆就走,看来定是今晚有事的了。却不知是什么事情,不肯让我知道?”于是在送客之后,叫帮中弟子暗中打探。这不是王泰好管闲事,而是怕金逐流在他的地头出了什么事情,他将来见了江海天不好交待。
  金逐流回到客店,只见陈光照还在捧着那张请帖,来回踱着方步,似是神情恍惚,若有所思。金逐流进了房,他方才知道。
  金逐流笑道:“不必费神琢磨了,咱们这就去揭开谜底吧。”
  陈光照忽道:“金兄,你去吧。小弟——”金逐流诧道:“怎么,你不想去?”陈光照讷讷说道:“他说是在湖上候教,并没指明要咱们同去。只怕这人是你的朋友,不一定想要见我。”
  金逐流笑道:“谜底还未揭晓,怎知是你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咱们都受了人家的招待,还是一同去的好。”
  陈光照推却不了,只好与金逐流同行。大明湖在城的南边,千佛山下。山光水色,赛似画图。若在暑天,晚上满湖都是兰(舟+尧)画舫。现在是早春二月的时节,春寒料峭,晚上寒风犹厉,却是没有游湖的客人。金陈二人到了湖边,雇了一只小船,向对面的千佛山脚划去。船到中流,放眼一望,湖中空荡荡的,只有他们这只小舟。
  金逐流道:“这人怎的约了咱们,却不见他来迎接?难道是开玩笑的不成?”陈光照道:“恐怕当真是开玩笑的了,咱们还是回去吧。”金逐流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本来就是要来游湖的,那位朋友不来,也不会减了咱们的游兴。”抬头一望,月亮升起还没多高,金逐流接着笑道:“他约的是酉时,现在也还没到呢。”心中有点奇怪:“陈大哥好像不大愿意赴今晚之会。难道他已知道了这人是谁,不想见这个人么?”
  上次金逐流是在日间游湖,这次月夜重游,又是一番清景。只见湖平如镜,月色朦胧,好像一层薄雾轻绡笼罩着湖面。千佛山的梵宇僧楼,倒影湖心,隐约可见。轻舟过处,荡起叠叠波纹,时不时有受惊吓的游鱼跃出水面。金逐流正在驰目骋怀,忽听得橹声咿哑,有只画船已是从芦花深处摇出来了。
  金逐流道:“有船来了,却不知是否那人?”于是站出船头,吩咐舟子向那只画船摇去。
  这晚月色很好,金逐流抬头望去,只见那画船珠帘半卷,帘内两个少女的影子隐约可见。金逐流好生诧异,心中想道:“难道与我们会约的竟然是女子么?”仔细再看,这两个女子一个红衣一个绿裳,头上梳着同样的发式——红绳扎着条小辫,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看来似是两个小丫环的模样。金逐流从未见过她们,心中更是惊诧。寻思:“江湖儿女虽说不拘俗礼,但由女方先约男方究竟是极为少有之事。莫非只是不相干的游湖女客?”但转念又想:“不对,不对!春寒料峭的晚上,寻常人家的女眷,那会冒着风寒游湖?”
  心念未已,只见一个丫环已是叮叮咚咚的弹起琴来,另一个丫环轻启朱唇,和着琴音歌道:“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金逐流赞道:“唱得好歌,弹得好琴!”心想:“可惜我没有带大哥送的那张焦尾琴,否则我倒可和她一曲。”
  背后有一声轻轻的叹息,金逐流回头一看,只见陈光照呆呆的望着前面,表情十分古怪,似惊似喜,又似带着几分惶惑。
  金逐流轻轻拍了拍陈光照的肩头,笑道:“陈大哥,你好像是认识她们的,是吗?她们是谁?”
  陈光照瞿然一省,低声说道:“她们是霞姑的丫环。”金逐流道:“霞姑又是谁?”陈光照面上一红,说道:“就是我那日和你说过的、的……她。”
  金逐流笑道:“原来是你的意中人与你约会,你却还不想来呢。哈,哈,陈兄,你瞒得我好苦。”
  陈光照甚是尴尬,说道:“我起初也不知道。请帖上的字有几分似她的笔迹,但我不敢断定。她说过不再见我的,我们分手恰恰已经三年了。”说话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此时两只船已经渐渐接近,画船中透出炉香袅袅,随风吹来,金逐流吸了一口,就知是上好的檀香,笑道:“你这位霞姑真是雅人。你听得她的小丫环刚才唱吗?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嘿,嘿,现在是该你上去问讯了。”
  那两个丫环已经站出船头,不待陈光照问讯,先自说道:“陈公子,你来了!请和贵友过船。”
  陈光照一阵迷茫,咬了咬舌头,知道不是作梦,赶忙定了定神,一掖衣襟,跳过那只画船。舟子恐怕金逐流也跳过去,慌不迭的一把将他拉着,叫道:“相公,这只船你们还要不要,可得有个交待呀!”金逐流笑道:“你怕我们走了你的船钱吗?你放手,我这就给你。”话犹未了,那红衣丫环把手一扬,“当”的一声,一锭银子已是抛了过来,落在船头,说道:“你撑回去吧,不用你来接了。这锭银子够吗?”陈光照这才省起来未付船钱,不由得脸上发烧。舟子眉开眼笑,叠声说道:“够了!够了!”一放手,金逐流也就跳了过去。
  金逐流笑道:“一客不烦二主,多蒙你家小姐招待,我沾了陈大哥的光,只好厚着脸皮白吃白喝白住白玩了。嘿,嘿,我不另外多谢啦!”口里说笑,心里也在暗笑陈光照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这只画船比他们坐的那只小船大一倍有多,那两个小丫环揭开珠帘,招呼他们在前舱坐下,陈光照这才发现有两扇屏风隔住后舱,在船中间开一间房间。陈光照知道他那日想夜想的意中人就在这舱房里面,他想要发问,可是舌头就似僵了似的,说不出来。
  那两个丫环端出了两杯热茶,穿红衣裳那个丫环把茶杯放在金逐流面前的小几上,说:“金相公,请用茶。难得你和陈公子同来,我们是闻名已久了。”金逐流笑道:“我若知道我只是作陪客的身份,我就不该来了。但你们却怎知道我的姓名?”那丫环笑道:“金大侠名满江湖,我们虽然够不上资格在江湖行走,也早已听得小姐说过你的大名了。金大侠,你别误会,我们小姐是专诚请你们两位的,并没什么主客陪客之分!”
  金逐流喝了茶,哈哈笑道:“好个会说话的小丫头,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家叫我作‘大侠’呢。嘿,嘿,不瞒你说,我那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小偷。”那红衣丫环道:“金大侠说笑了。”金逐流道:“陈大哥不好意思说,我可要说了。你家的小姐请我们来,现在我们来了,茶也喝过了,可以拜见主人了吧?”
  屏风后面传来两声咳嗽,此时陈光照也已在绿衣丫环的手里接过茶杯,喝过了茶,忍不住跟着问道:“小姐可是有点不舒服么?”
  绿衣丫环道:“小姐是受了一点风寒,刚刚睡了一觉。嗯,现在已经起床了。你等一等,我这就去请小姐出来。”
  陈光照忽地觉得腹痛如绞,大吃一惊,叫道:“霞姑,你要我的命不打紧,你怎么可以害我朋友!”正是:
  幽情密约期相会,不料甜言毒似刀。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第七集分解。
星云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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