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阳光,把雪山冰峰,迫射起千万道霞辉丽彩。可是杨云骢已无心欣赏这人间难见的奇景了。盘亘在他心里的只有一个念头:是先回去找飞红巾呢,还是找纳兰明慧? 这个时候,纳兰明慧也正是黯然魂消,无限伤心。他的父亲纳兰秀吉得以调任杭州总兵,也是多铎的主意。多铎新近升任两江提督,平定了前明鲁王的遗部,又承袭了鄂亲王的王位,真是喜事重重,十分得意。他不想到塞外完婚,也不想万里迎亲到京中圆娶。因此凭着自己的职位便索性把纳兰秀吉调到杭州来,当自己的属下。在江南桂子飘香之日完婚,那可是人生一大乐事。纳兰秀吉既是宗室,又在回疆积有战功,调任总兵,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是纳兰明慧却是柔肠寸断。她爱上了回疆的草原,因为草原上有她所爱的人。那晚杨云骢在将军府内大闹之后,她一直等着他再来,可是杨云骢却不见再来了。她怀疑杨云骢恨她恼她,不愿再见她了。“难道你就一点也不能体会我的苦心?”纳兰明慧在幽幽地埋怨了。可是杨云骢仍不见再来。倒是她的父亲突然从回疆回来,跟着便是举家南返了。 杨云骢下了天山,草原上的景象已与以前大大不同了。清军的营帐,随处可见,各族的战士们,却已流散四方,或藏起刀枪,销声匿迹了。原来就在他天山来去的一个月中,多铎请准皇帝,把青海驻屯的骑兵都调到回疆。而另一方面,科尔沁草原上,自飞红巾率部离去后,实力也较前单薄,竟给清军各个击破了。 杨云骢千辛万苦,在草原上找到了他的两个盟兄弟,伊士达和麦盖提,问清情况,吁了口气,说道:“今后的事,全靠你们了。我要离开回疆一趟。”他飘然潜入伊犁,想和纳兰明慧见最后一面,问她愿不愿和自己出奔。他打算不论纳兰明慧肯不肯和自己同行,他都要进入关内了。关内有他的老家,而且听说在浙江南部还有明朝皇室鲁王的旧部。在湖北还有李闯王儿子李锦的大军。到了江南,大可做番事业。 可是他来得迟,纳兰明慧已经走了好多天了。他到了伊犁,才知伊犁将军已经换了人。他偷入将军府看看有没有以前的熟人,一连去了三晚,才发现那个奶妈的侄儿还留在将军府里当差。夜深人静之后,他偷偷将这个傻小子唤醒,查问他小姐的下落。这傻小子倒不害怕,还鼓着嘴骂他道:“我们的小姐要到南边完婚了,你还找她做什么?我的姑姑临走前吩咐我,如果我碰到你,就要我说给你知道,劝你千万别再缠我们的小姐了!”杨云骢一听,如晴天霹雳,急忙问道:“小姐回到哪里完婚?”傻小子道:“杭州!”杨云骢狂笑一声,转身便跑了。 这晚他彻夜未眠,情思潮涌,不觉提起笔来,填了一首词道: 笑江湖浪迹十年游,空负少年头,对铜驼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酒醒诗残梦断,南国正清秋。把剑凄然望,无处招归舟。 明日天涯路远,问谁留楚佩,留影中州?数英雄儿女,俯仰古今愁。难消受灯昏罗帐,怅昙花一现恨难休!飘零惯,金戈铁马,拚葬荒丘!——调寄八声甘州。 词成酒冷,天已黎明,他跨上骏马,绝尘而去。自此草原上不再见杨云骢的踪影,只有他的英雄故事,被草原的歌手编成诗歌,永远留在民间。 一个月后,他到了杭州。那时正是中秋方过,钱塘江大潮就要来的时候。杭州城内,人山人海,热闹异常。这些人有些是来看潮的,有些是来看鄂亲王多铎成婚大典的。多铎和纳兰明慧的婚期已定了在八月十八日举行。杨云骢正好在他们的婚前三天赶到。正是:万里归来人未老,香车却欲入侯门。杨云骢纵然满怀激愤,亦已无法挽回了。 飞红巾回到南疆,一直不见杨云骢回来找她,不觉郁郁寡欢。这日独坐帐中,忽地来了一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杨云骢的好朋友伊士达。 飞红巾又是欢喜,又是心伤,说道:“伊士达,听说你被清兵捉去,后来是杨云骢把你抢救回来,他、他……” 伊士达双手捧着一把宝剑,说道:“这把宝剑就是杨大侠从敌人手中夺得的,我想你是最适合用它的人。” 飞红巾不接宝剑,却道:“杨云骢哪里去了?” 伊士达道:“回关内去了。” 飞红巾道:“回关内去了?”猛地想起纳兰秀吉业已调任杭州总兵,心道:“哦,原来他还是舍不得纳兰明慧。”不觉黯然神伤。 伊士达道:“听说闯王的儿子李锦还在继续抗清,南明鲁王的旧部也在江南准备举事,他回到中原抗清和在这里抗清,都是一样。可能那边更需要他。这把宝剑——” 飞红巾道:“这把宝剑是他叫你给我的么?” 伊士达道:“他叫我给矢志抗清的人,当然是你最——” 帐幕外传来草原的歌声:
我们的女英雄哈玛雅, 她在草原之上声名大, 孩子们看见她笑哈哈, 敌人看见她就害怕! 白手巾四边上绣满了玫瑰花, 挥动巾儿歌唱我们的哈玛雅。 …………
飞红巾苦笑道:“我不是女英雄,我也不配你们这样赞美。我,我……” 伊士达双目注视她,说道:“飞红巾,你怎么啦?难道你竟然意志消沉了吗?” 飞红巾一副疲倦的神态,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也应该有人替代我了。” 伊士达道:“你知不知北疆的几个盟旗巳被清兵各个击破,清兵正在向南疆进逼?” 飞红巾道:“我不是从前的哈玛雅了,恐怕挑不起那么重的担子了。应该找个更——” 她的话没说完,伊士达就抢着大声说道:“飞红巾,我不应该给你一把宝剑,我应该给你的是一根拐杖。可惜我做不到。” 飞红巾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伊士达道:“我知道你是因为失去了杨云骢而意冷心灰,杨云骢就是你的拐杖!” 飞红巾目闪精光,突然一跃而起,喝道:“胡说,你以为我非得倚靠他不可吗?”一伸手把那把宝剑从伊士达手中接了过去。 伊士达拍手道:“对啦,一个人是做不成英雄的,只有杨云骢做你的拐杖,你也还是不行的。只有在战士中间,才能找到你的拐杖。不,我还是说得不够恰当,我应该说,你回到牧民和战士当中,已经是无须找什么拐杖了。你在他们当中,已是如鱼得水。也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真正的英雄。”他顿了一顿,忽道,“我想杨云骢一定是这样想的。” 飞红巾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你是说得对的。” 她走出帐幕,翘首长空。在天的那边,好像看见了杨云骢在对她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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