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武则天》谈武则天by梁慧如/梁羽生

药师丹枫

1963/07/07—1963/07/09


　　前年在深圳看过一场金彩凤主演的越剧《则天皇帝》（在深圳演出时，该剧由王文娟和金彩凤分别演出），甚为欣赏，有些唱词，现在还记得。越剧《则天皇帝》的情节是从安业寺见高宗一场展开的，那时武则天还在做尼姑，在见高宗之前她唱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帝王将相本无种，要突破樊笼飞彩凤，击碎玉柱走蛟龙。”见了高宗之后，被召入宫之前唱的是：“即使是龙潭虎穴我也去闯，事到其间我自张罗。”这些唱词，都很能表现出武则天坚强、叛逆的性格，而金采凤的演出，也令人感到武则天是一个有气魄、有理想、敢作敢为的人物。
　　现在又看到邵氏出品，李丽华主演的《武则天》，邵氏的《武则天》，大部份是根据郭沫若的舞台剧本的（越剧的《则天皇帝》则是以郭本作参考而自行改编的，采自郭本的情节尚不及邵氏《武则天》的多），两相比较，邵氏电影演出了武则天的一生，纵使轻重详略之处尚可商榷，却是比较完整的，至于人物性格的突出，全剧风格的调和，则似乎越剧较胜一筹。不过，李丽华的演技，在表现武则天的气魄和坚强方面，也算得是相当成功的了。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影剧，都或多或少的恢复了武则天的本来面目，尤其在香港，以历史人物为题材的电影中，像邵氏《武则天》那样处理——相当认真严肃，避免流于庸俗——这还是很少有的（虽然电影里也有败笔，例如肉诱徐有功的镜头，但那到底不是主要的）。所以，个人的看法，我认为这个倾向是值得赞许的。
　　武则天以女人而做皇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奇迹”，也正因此，在男性中心社会里就不免收到丑诋，骆宾王的一篇檄文，就传诵至今，武则天被丑化成为荒淫残暴的“妖孽”，其实这是冤枉了武则天的。
　　先说武则天被攻击得最多的一条“罪名”——“荒淫”，高宗死时，她六十一岁，称帝时六十九岁，通鉴记载薛怀义的受宠，初见于垂拱元年（公元六八五年），这时武则天六十三岁；所谓张易之兄弟的宠幸，初见于神功元年（公元六九七年），这时武则天已经七十五岁，右补阙朱敬则谏选美少年入宫事，见于久视元年（公元七〇〇年），她已经七十八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能否作出“淫秽”之事，这似乎应属于生理学的问题了。照通常来说，可能性是不大的。电影《武则天》中肉诱徐有功一段，时间是在高宗死后，那时武则天大约六十二岁。真实与否不谈，最少没有李丽华那样美艳了。
　　然则为什么“正史”也有记载，朱敬则的谏疏且是公然递上朝的呢？这问题史学家陈寅恪曾谈过，大致认为武则天选美少年入宫侍奉她，那是会有的。但她既然做了皇帝，做皇帝就得有做皇帝的排场、制度，男皇帝可以有三宫六院，她为什么不可以有男人侍奉？在武则天的立场来说，也许她正要用男人进后宫侍奉来表现她“女主”的尊严，而并非贪图性的享受，与“荒淫”是扯不上关系的。
　　退一步说，纵使她果然有男宠，这也无关重要，评论历史人物，应该看他对历史所起的作用，简单的说：即是他所干的事对老百姓是有利还是有害。依此来说，武则天和其他的男皇帝比较起来，应该算得是一个“好皇帝”的，据《唐会要》卷八四所记，武则天执政时间，社会经济得到很大发展，具体表现在户口增长上，从永徽年间的三百八十万户，到她死那年增至六百一十五万余户，差不多增长一倍。唐太宗李世民首创科举制度，但以“进士科”作为“出仕唯一正途”却自武则天始。科举制度，后来发生许多流弊，但在当时却是开明的措施。因为它扩大了选拔人材的范围，削弱了讲门第家世的旧贵族势力。甚至《新唐书》卷七十六《则天皇后传》也称赞她能够用人，说“太后不惜爵位，以笼四方豪杰自为助。虽妄男子，言有所合，辄不次官之。至不称职，寻亦废诛不少纵，务取实材真贤。”故武则天用人虽滥，确也选到了不少人材，像狄仁杰、娄师德、徐有功、张柬之等等，都是一代名臣。并选拔了姚崇、张璟等人，至玄宗时而大用，开“开元天宝之治”。又如她在开始辅助高宗施政的时候，所“建言十二事”，其中如：劝农桑、薄赋徭，广言路，省功费力役等等，也都是与民有利的。
　　骆宾王那篇《讨武氏檄》是好文章，但却不是一篇有力量的檄文，因为他只是抨击武氏的私德，好找忠于唐室的人来推翻她，反对她以女人做皇帝，全篇檄文，没有一字与老百姓相关，所以也只能博得士大夫、知识份子欣赏而已（徐敬业起兵，很快便失败了。可见当时的老百姓，对这篇檄文，大多数还是无动于中的）。不过，由于这篇檄文，使武则天在千多年来，一直蒙受恶名，这却不能不使得新史学家要为她呼冤，为她翻案了。（上）


　　电影《武则天》中关于骆宾王的描写，大致是根据郭氏的剧本。对于这个人物的刻划，我有不同的意见。我以为似乎不必将骆宾王写成一个卑劣的小人，他的反对武则天是代表了当时士大夫的意识，要维持“正统”，认为女人是祸水，女人而做皇帝更是妖孽，所以他们不惜用一切恶毒的字眼来骂武则天——《讨武氏檄》就是这种意识的集中表现。其中如“杀姐屠兄，弑君鸩母”等等，甚至是无中生有的污蔑中伤，这样的骂法当然值得非议。不过，正因其如此，我们似乎该把他作为代表旧士大夫阶级的人物来抨击更适当些，抨击他是个只知维护他们那个阶层利益的顽固派。若然将主要方面放在攻击他们人格的卑劣上，力量便反而减弱了。
　　其次要谈到武则天的另一个大罪名——“残忍好杀”，这是过去史家一致公认的，例如《新唐书》卷七十六说：“然畏人心不肯附，乃阴忍鸷害，肆斩杀怖天下。内纵酷吏周兴、来俊臣等数十人为爪吻，有不慊若素疑惮者，必危法中之。宗姓侯王及它骨鲠臣将相骈颈就鈇，血丹狴户，家不能自保。”的确武则天曾杀了许多人，在她晚年，重用酷吏，创立特务制度（周兴、来俊臣等人就是特务头子），甚至也可能错杀无辜，但我们要先看看她所处的历史背景，和她所杀的主要是些什么人，然后才能论定她的功罪。
　　自西魏、北周、隋以至初唐，四个朝代统治集团的核心，乃是陕甘贵族大地主集团（史家陈寅恪称之为“关陇集团”），一切政治、经济、军事的措施，都是从这一集团的利益出发的（陈氏称之为“关中本位政策”）。这个集团，在武则天那个时代，与新兴的中小地主以及商人阶层，在政治上乃是对立的。
　　骆宾王的《讨武氏檄》，说武则天“性非和顺，地实寒微。”这说得不错，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并州文水县人，经营木材生意，是个商人地主，亦即地方上的土豪，不是士族。唐高祖李渊行军于汾、晋一带时，曾休止其家，因而相识，后来李渊为太原留守，便让他做一个参军，至武德年间，做到工部尚书。尽管他做到朝廷大官，社会地位却是不能和名门士族比的。（中）


　　高宗的元配王皇后出自名门士族，是他同母姐妹“同安长公主”的侄孙女。王皇后和武则天的一废一立，实质上就是代表了旧贵族和新兴的庶族地主的斗争。当时反对废立王皇后的主要是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他们都是关陇士族。要拥立武则天的主要是许敬宗、李义府、徐世勣等人，许敬宗是受到关陇集团压抑的江南地主，李义府是寒族出身，徐世勣自称“山东一田夫”，实际是滑州的土豪，这些人都不是名门世家，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时，议论纷纷，徐世勣说：“此乃陛下家事，不合问外人。”于是武氏为后，遂一言而决。
　　由此可见，武则天的取得权力，由皇后以至后来称帝，乃是得自新兴地主官僚集团的支持，而为垄断政权的士族官僚集团所反对。她为了巩固政权，不得不将旧势力摧毁和镇压。她所杀的，都是反对她、对她的政治地位甚至生命构成威胁的人。如长孙无忌，褚遂良的贬死，是因为他们反对立武则天为后；杀上官仪是因为他密谋废后；至于后来大杀宗室，那是因为韩王元嘉、琅琊王冲、越王贞等“密有匡复之志”，这个时期，外有徐敬业等的叛变，内有裴炎等企图策应，宗室亲王正在为挽救李氏正统而反对她，大臣不服，人心动摇，因此“不设钩距，无以应天顺人，不峻刑名，无以摧奸息暴。”（唐会要卷五六）为了巩固政权而杀人，无代无之，不只武则天为然也。当然，在那样激烈的斗争中，被她杀错的人也是很可能有的，但不能作为“残忍好杀”看待。大概在长寿元年（公元六九二）以后，由于政权日益巩固，武则天接受朱敬则、周矩等“缓刑用仁”的建议，一时“制狱稍衰”了。
　　在电影中，上官婉儿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她的祖父上官仪和父亲上官庭芝便是因为反对武则天而被杀的。武则天敢于重用仇人的孙女（让她做贴身的女秘书），这件事也表现了她的胸襟和胆量。
当然武则天所做的事情也不可能全是对的，犹其在她晚年，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赐爵赐宅，又提倡祥瑞、建筑明堂、铸九州鼎、立颂德天枢等等，浪费了人力物力，加重老百姓负担，都是应该谴责的严重错误。但总的说来，她是功大于过的。我们应该承认她是个杰出的女政治家。（下，完）

goodluck22

武则天无疑是个伟大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