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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 03《龙凤宝钗缘》捉虫贴、反馈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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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9 1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回
十五年前的一个意外事件在记忆中重现。那是一个无星无月之夜,宇文虹霓的父亲宇文扶威突然带兵攻围(围攻?)他父亲的衙门,黑夜中一场混战,楚平原和他父亲楚充国侥幸逃脱,天明时分查点人数,楚充国带来的大唐官兵,本来是三千人的,只剩下十八骑。事后始知,原来这场事变是回纥在师陀国的驻军发动的,当时回纥的势力在西域已大大扩张,和大唐帝国的势力发生了利害冲突,回纥以威迫利诱,唆使西域各国叛唐,在师陀国发生的兵变就是其中的一个事件。当晚攻击大唐“安西都护使”的兵士,就有一部分是回纥的骑兵。

楚平原已是极尽低首下心之能事,哪知还是得不到对方谅解,当(下?)也不由得傲气勃发,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定要我填命的了?只不知当日枉死的大唐将士,却又向谁索命?”宇文虹霓怔了一怔,道:“这个我管不着,我只知父债子还,我就要向你讨还血债!”楚平原仰天大笑道:“好呀,你既然蛮不讲理,那么我也只得明白的告诉你,这笔糊涂的血债,我可不想代父偿还!你有本领,你就来强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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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0 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回
褚葆龄笑道:“承弟,这你可该得意了吧?咦,你坐在树上干吗?怎的还不下来?”展伯承道:“褚姐姐,你也上来瞧瞧奇景!”褚葆龄诧道:“什么奇景?”展伯承道:“那边山谷,平地涌起一片云霞,七彩斑烂(斓?) ,十分好看。你快来瞧呀!喂,咱们索性走近了去看好不好?真奇怪,平地怎的会涌起彩霞的?”
宇文虹霓走了之后,楚平原心里很不舒服,翻来复(覆?)去,将近天明,才朦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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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1 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回
拓拔辽撕破了脸,大声道:“我怎么是胡说八道了?哼,哼,我还未曾把你的丑态揭出来呢!我来的时候,你正给姓段的小子打得手忙脚乱,你说这朵花有刺,要我帮你拔刺。你要采的是什么花?你说给岛主听听!”赫连勃大怒骂道:“好呀,你含血喷人,你就忘记了你自己的丑态了。我实话实说了吧。这位小姑娘在梅林里练轻功,我见她身手不凡,是曾上来和她搭仙(讪?) ,这小子误会我是调戏了她,迫我动手,我是打不过这小子,但总还比你高明一些。你来了,不敢惹这小子,也不讲弟兄义气,让我给这小子打得手忙脚乱,你却单独上去采花,如今你竟含血喷人,把这笔帐算到我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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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1 18: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回
盖天豪呆了半晌,心道:“这丫头一向浑浑噩噩,怎的突然变得伶牙利齿了?说的对不对,姑且不论,倒是有条有理。”他怎知道盖天仙是受了聂隐娘的薰(熏)陶,明白了许多道理。而且盖天仙久已想劝告她的哥哥,这番说话。她早就打好腹稿,是想过千百遍的了。
 盖天仙跑到牟沧浪背后,喝道:“撤(撒)手!”举起朴刀,对准牟沧浪的后脑,牟沧浪头也不回,理也不理。盖天仙喝道:“你不撤(撒)手,我就一刀把你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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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1 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七回
宇文虹霓说道:“牟失(夫)人,你这话说了还不到一个时辰,我决不至于听错,哪有什么误会?牟夫人,你为什么要捏造楚平原和你师姐的谣言?”
辛芷姑道:“牟沧浪,你不认输,只怕要悔之莫及!”唰的一剑,欺身疾刺。牟沧浪掌力已是大不如前,阻她不住。辛芷姑的剑法奇诡绝论(伦) ,牟沧浪飘身一闪,哪知她中途剑锋一转,似左实右,“唰”的剑光过处,竟把牟沧浪的长须,尽都削去,报了前日削发之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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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1 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回
盖天豪道:“盟主,我一向佩服你是个英雄。大英雄应该提得起,放得下,今日之事,我劝你、劝你还是放手了吧!”牟世杰道:“哦,原来你要说的就是这一句话,你是来给由(去掉)铁摩勒作说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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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2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回
高手比拼,那容稍有分心?铁摩勒只道牟沧浪等人一来,就可以进行调解,因而对牟世杰的防备也就没有先前那么凝神注意。牟世杰趁着他一怔之际,突然使出杀手,唰了(的?)一剑,便向着铁摩勒胸口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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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2 20: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九回
前面宇文虹霓那的(的那)两个家丁慌慌张张的快马加鞭,后面那个少年大喝道:“还不给我停下!”前面两骑给他一喝,跑得更快。少年大怒道:“岂有此理,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唰唰两鞭,他那匹坐骑飞一般的直追上去。
赶到林边,只听得林中隐隐有吵闹之声,少那(那少)年发怒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两个奴才,你们是吃了老虎的心,还是吃了豹子的胆,快说,你家小姐现在何处?否则我就要了你们的命!”

楚平原怒道:“闭上你的鸟咀(嘴) !我不识你们什么主子奴才,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朋友,你敢欺负他们,我就要你笑不出来!我叫你滚开,你听见没有?”
那两个家丁甚觉迷惘,禁不住问道:“楚大侠,我们小姐要杀你报仇,我们也曾奉小姐之命,围攻过你,何以你以德报怨?”楚平原笑道:“我与你家小姐其实并无仇恨,当年主(诸?)事,想来你们也是知道的,若然追究罪魁祸首,她的爹爹实是死在回纥人手里。”那两个家丁曾无数次受过回纥人的凌辱,听了这话,都是点头说道:“不错。我们的小姐一时不明道理,错怪了你了。”那时还未发生那小狗子迫婚之事,回纥又正在重用她的母舅,小姐舍不得远离家乡,只好多谢了他们的好意。唉,若是早知有今日主(诸?)事,当时走开,倒可避过一场灾祸。”


 那姑娘见她(他)如此出神,格格笑道:“汉人大哥,你也给我们的格格迷上了?我们的格格可是不能嫁给汉人的哟。她哪里知道,楚平原的一对眼睛是在寻觅宇文虹霓。香贝格格身边有几个侍女,但却都不是宇文虹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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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2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回
那姑娘道:“看什么?别乱跑,摔跤开始了!”只见场中歌舞已止,腾出一大片空地,有一对小伙子已经上场。摔跤开始,人人都在聚精会视(神?)的观看,楚平原自是不好到处走动,扰乱人家的视线。
可是史朝英每月一次给段克邪所吃的药,精精儿总不能自已(己)拿来先尝,史朝英就在药中变出花样。这一次她配的是一份解药和别外一种迷药混合,让段克邪服了之后,可以恢复本领,但过了半炷香的时刻,又要再度昏迷。
这大孩子的刀法又快又狠,竞(竟?)是史若梅从未见过的上乘刀法,史若梅也是犹有童心,见这孩子的刀法精奇,有心引他使出全套本领。因此她虽然想得到这是误会,却不立即点破。
十五岁的南夏雷已经练成了家传武功,因此夏凌霜带他出来练历(历练?) ,家中三个子女,二儿子南春雷十四岁,女儿南秋雷十二岁,武功虽未大成,等闲三二十个大人已是近他们不得。夏凌霜可以放心让他们看家,照顾十岁的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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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正自踌躇未决,忽听得“呀”的一声,房门打开,那农妇走了出来,指指门内,示意叫他进去,段克邪满面通红,讷讷说道:“这,这,这恐怕不便吧。”那农妇不知他说什么,看他的神情,亦已明白几分,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房中已经收拾干净,一把就将他拖入(进?)去。
史朝英凄然一笑,道:“你责备得很对,我是想自己想得大(太)多了。如今我也还有一件事情要为自己筹谋,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你肯耐心听我说说吗?要不了多少时候的。”

空空儿、方辟符等人还在佛堂,与幻灭、幻空等鄂(克)沁寺高僧同在一起。辛芷姑抱了婴儿出来与他们相见,说起史朝英之事,大家因为她是以一死来作忏悔,也都不禁吁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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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介绍过来这里,确是个不错的地方。《龙凤》一书是我比较喜欢的,现贴下依据伟青版校对的文本,供大家欣赏。如有错误之处,请依据伟青版帮忙指正。由于时间关系,先贴第一集的文本,以后有空更新。
梁羽生家园,梁迷网络的家http://www.yushengbb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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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客路忽闻闺阁讯 良宵初访玉人来

      乱世姻缘多阻滞,水远山遥,难寄相思字。露白葭苍心事苦,宝钗光黯凭谁护?
      频年踏遍天涯路,侠骨柔情,要向伊人吐。喜有东风吹暗雨,月斜风定鸳鸯起。

                                                        ——调寄蝶恋花

  “我这支是龙钗,她那支是凤钗,这龙凤宝钗本来是一对的。

  “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妻子,我们这夫妻名份,是一出生就定了的。

  “唉,但我怎么对她说呢,莫不成我一见她就说:我是你的丈夫。所以我现在找你来了!不成,不成,这话儿我说不出口,她听了也会骂我是个狂徒。我又从没见过她,怎知她欢不欢喜我,要不要我这个丈夫?

  “唉,这种羞人的事真是难办,但是我父母的遗命,我不去也不成!

  “她知道了这件事么?倘若是已经知道了,那还好办,我就叫她拿出凤钗来和我的一对,这两支宝钗是一式一样的。可是对了之后又怎么说呢?嗯,我真傻,那时候还用说吗?不说她也该明白了。

  “但以后又怎么样呢?我没有胆量说,难道她就有胆量说:对了,那么咱们今后是夫妻了?

  “夫妻是注定了要在一起的,从早到晚,都要对着的。她的脾气怎样?我会欢喜她吗?

  “唉,倘若她不知道这件事,那又怎办?我要硬着头皮给她说这对龙凤钗的故事了,故事说完了,我才告诉她。我就是故事里那个男孩子,你就是那个女孩子。但是,我是一个陌生人,她肯耐烦听下去吗?听了之后又肯相信吗?……

  “唉、唉、唉——总之、总之是伤脑筋!”

  段克邪捧着一支玉钗,在客店的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心事有如乱麻,不时的发出自言自语。

  他今年已经是十六岁了,安史之乱,反复了好几次,前后经过了八年,现在也终于平定了。像母亲一样照顾他的夏姨(南霁云的妻子夏凌霜)说战乱已过,他又已经成年,所以就打发他上潞州来了。因为他的未婚妻,正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养女。听夏姨说,这薛嵩霸道得很,严禁家人泄露他养女的身世,因此只怕他的未婚妻子,事到如今,还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所以段克邪是去会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妻子,而且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未婚妻子!

  十五六岁正是初懂人事,见到异性就会面红的年纪。何况是要他单人匹马去会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妻!所以他越近潞州,心里就越发慌乱,羞怯、好奇、兴奋、盼望……种种情绪,交错心头,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当真是“伤透了脑筋”!

  就正在段克邪“伤透脑筋”的时候,忽地有一股异香从窗子透进来,他本来已经有点隐隐作痛的脑袋,这时更突然间沉重起来,昏昏欲睡。

  段克邪暗地叫声:“不好!”这霎那间,他忽地想起日间遭遇的一件事情,有一个短须如戟的粗豪汉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在背后跟着他,在路上他不便施展轻功,他故意放慢脚步时,那汉子也放慢脚步,他加快一点那汉子也亦步亦趋。段克邪一身武功,虽然怀疑那汉子是个坏人,却也未曾将他放在心上,不过,终是觉得有点讨厌,后来,待到路上没有其他行人的时候,段克邪就故意显露一点功夫,一掌劈下一株粗如儿臂的树枝,用来挑包袱,那汉子就不见了。

  段克邪正在想着:“莫非这汉子乃是一个强盗,他在路上不动手,现在却来用闷香暗算我了。”就在这时,“啪哒”一声,一颗石子从窗外丢进来。

  这是“投石问路”,是用来试探屋内的人还是否醒觉的。段克邪的师兄空空儿是天下第一神偷,他当然懂得这种伎俩,心里暗暗冷笑,“原来只是一个未入流的强盗。倘若是个高明的,根本就无须使用投石问路。好,我倒要看看他怎样偷我的东西。”

  “当”地一声,那支玉钗从段克邪的手中掉下,跌在桌子上,而段克邪也伏桌打起了瞌睡来。

  房门轻轻地推开,有一个充满了惊异的声音叫道:“咦?你瞧,这、这一支玉钗!”

  奇怪,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强盗偷东西,本来是极力避免声响的,她却禁不住惊叫起来。

随即有个粗浊的声音说道:“别那么大惊小怪,你现在佩服我的眼光了吧?我早瞧出这小子的身上有宝气外露,不过却还想不到是这样的宝贝,哈,单单嵌在这钗上的夜明珠,就可以值得几万两银子!”

那女子的声音道:“值钱倒在其次,我奇怪的是这支玉钗,和咱们小姐的那支玉钗,竟似一模一样的!”

那男子道:“怎么,你的小姐也有这样一根玉钗?”

那女子道:“是呀,不过花纹不同,我小姐那支玉钗是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彩凤!哈,茂哥,你的运气来了。”

那男子道:“是呀,的确是意想不到的运气,我有一个相熟的珠宝商人,不愁脱不了手,咱们有了几万两银子,就可以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安安静静的在家里享福了。”

  那女的道:“茂哥,我不是这个意思。”那男的道:“哦,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有什么打算?”那女的道:“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总不是办法!何况大帅已颁下海捕文书,躲也未必躲得了。依我之见,不如把这支宝钗拿去献给小姐,这恰好可以和她的配成一对,小姐一定喜欢。我再请她向大帅求情,说不定大帅一高兴,不但免予追究,你还可以弄到个一官半职呢?这岂不是好!”

  那男的道:“你有把握请得小姐求情?”那女的道:“小姐素来喜欢我的,这次要不是为了你的缘故,我还舍不得离开她呢。我去向她求饶,九成她会答应,何况还有这份大礼。”

  那男的道:“倘若她问你这支宝钗是怎么来的,你如何说?”那女的道:“这个,这个……”显然她给这个问题难住了。

  那男的道:“不如索性直献给大帅,你不知道咱们的大帅本来也是绿林出身的,只要得了宝贝,他才不会管你是偷来的、抢来的呢!小姐就不同了,唉,不过这支宝钗我越看越心爱,说实在的,我真还舍不得便宜了大帅呢!”

  那女的道:“既然你摸得透大帅的脾气,还是献出去以求免罪吧。嗯,我想起来了,下个月十五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送礼。咱们给她锦上添花,大帅还会不高兴吗?喂,喂,你干什么?”

  那男的道:“这小子懂得武功,我一刀将他劈了免得他事后追究,你不要拦阻我呀!”原来那男的正要一刀向段克邪劈下,却给那女的托住了手肘。

  那女的道:“不可,不可!咱们不可这样没良心,偷了他的东西就罢了,怎能再伤他性命?听我说,放过他吧!你若不依,我今后也不敢再跟你了!”

  那男的道:“你怎的这样心软,好,依你,依你!谁叫我喜欢你呢!好,你把宝钗给我,咱们快走吧。哈哈,这真是宝贝。”

  那男的刚推开窗子,想跳出去,笑声未绝,忽地身躯一震,突然变成了泥塑木雕一般,再也不能移动半步,“当啷”一声,那宝钗也掉到地下。就在这时,段克邪陡地跳了起来,拦住了那个女的!

  原来段克邪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他的内功造诣却非比寻常,一觉有异,就运用了“闭息换气”的上乘吐纳功夫,这种江湖上下三门所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如何能迷得倒他?他刚才不过是假作中毒昏迷,静观其变而已。

  那女的大吃一惊,扑将过来,却给段克邪一把揪住,那男的连忙叫道:“不关她的事,你放了她,要杀杀我。”原来他给段克邪以“隔空点穴”的功夫,点中了麻穴,身子不能动弹,但却还能开口说话。这也是由于段克邪江湖经验不足的原故,匆促出手,一时间忘记了还要点他的哑穴。

  本来是做强盗的最怕声张,但现在段克邪志在盘问他们,却反而生怕强盗声张了。段克邪急忙再补点了他的哑穴,这才放开了那女的,微微笑说道:“你不要害怕,我看在你刚才替我求情的份上,我也不杀你的丈夫便是。但这支宝钗是我家中之物,却不能给你们拿去。”

  那女的怔了一怔,裣衽施礼道:“多谢相公宽洪大量,我们如何还敢要你的宝钗,请高抬贵手,让我们走吧。”

  段克邪笑道:“要走也容易,只要你肯说实话。听你刚才的言语,你似乎是官宦人家的丫环,你的小姐是谁,快快说与我听!”

  那女的满面通红,迟疑了片刻,说道:“言之有愧,我实是潞州节度使小姐的丫鬟。”段克邪道:“哦,原来你是薛嵩的女儿薛红线的丫环吗?既然如此,你为何又与强盗合伙,来偷我的东西?”

  那女的听见段克邪一开口就说出了她小姐的闺名,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只得说道:“实不相瞒,我是背主私逃。他、他是薛大人的卫士,我、我、我们……”

  段克邪道:“哦,原来如此,你喜欢了他,所以便私逃了,是么?”那女的低垂粉颈,面红过耳。

  段克邪道:“唔,你这个男人也还不错,看来他是真心欢喜你的。我就饶了他吧。”

  那女的正要拜谢,段克邪却又说道:“且慢,你刚才说要拿我的宝钗去给小姐送礼,你们的小姐有什么喜事啊?”

  那女的道:“下月十五是我们小姐出阁的日子。”段克邪呆了一呆,说道:“什么?你们小姐出阁?”那女的以为他不明白,说道:“不错,出阁就是嫁人,我们的小姐要做新娘子了!”

  段克邪听了这话,不觉口张目呆,讷讷说道:“她、她要嫁人?”就在这时,忽听得锣声大作,有人叫道:“有强盗来啦,快起来捉贼呀!”登时人声、脚步声响成一片。原来这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客店,雇有更夫守夜的,给这里的响声惊动了,他一人不敢过来捉贼,所以鸣锣呼喊。

  那女的花容失色,一叠声地催促道:“求求你、你、你高抬贵手,放、放了他吧!”段克邪也慌了,无暇再问,便连忙给那男的解了穴道,他们二人便从窗口跳出,上了屋脊,一溜烟地走了。那更夫看见屋顶有人,吓得瑟缩一团,过后才叫道:“没事了,没事了,强盗走了。”

  段克邪拾起宝钗,盖头便睡,过了不久,店家来拍门查问,问是不是他这里闹贼,有没有失了东西,段克邪故作惊讶,假装不晓得,他的行李很简单,当下便检查了一下,便回说并无失物,那更夫得意洋洋地说道:“幸亏我发觉得早,把贼人吓走了。”说罢,向段克邪讨赏,段克邪赏了他几钱银子,这才把他们都打发出去。

  这一夜,段克邪再也睡不着觉,不住在想,“她要嫁人,嫁什么人呢?可惜刚才来不及问。”“这是薛嵩的主意,还是她自己也甘心情愿呢?”“唉,既然她就要做新娘子了,那么我还要不要去见她,说明这对宝钗的故事?”“我的父亲和她的父亲,生前乃是八拜之交,即算不是为了婚约,我也应该向她说明她的身世。”“对,就是这样,见了她暂且不提婚约的事好了。”段克邪打定了主意,心中宁静了些,胡乱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便即登程,仍然往潞州走。

  走了一程,忽听得前面杀声震天,段克邪赶上去看,转过一个山坳,只见在松林外面的官道上,有两帮人正在展开厮杀。看他们的服式,一帮是官兵,另一帮人马服式杂乱,不问可知乃是强盗。路上一长列的摆有十几辆大车,车夫们都双手高举,搭在头上,蹲在车旁。这是表示不敢抵抗的意思。照黑道上的规矩,赶车的和跟车押货等人,只要不抵抗,那就不会被杀害。

  松林里出来的强盗越来越多,官军众寡不敌,已落下风,这时,强盗们正要把那十几辆大车赶走。段克邪心道,“这条路上的强盗真多,白日青天也这么大胆,公然在路上抢劫饷银。嗯,若给他们抢去,等着粮饷的士兵岂不是挨饿了?”要知段克邪在十岁那年,曾随着父亲助雎阳太守张巡守城,曾目睹过士兵缺粮的惨状,印象深刻,至今未忘。

  段克邪踌躇片刻,心里想道,“我也不杀这班强盗,只把他们赶跑了便罢。”主意打定,飞奔过去,大声叫道:“青天白日,你们怎可在大路上打劫官银,赶快给我都散了吧!”

  群盗哄然大笑,哪里将他放在眼中,纷纷喝道:“哪里来的乳臭未干小子,也敢来管闲事?”“赶快回家吃奶去吧,当心我们的刀枪不长眼睛,误伤了你!”

  那盗魁却有点见识,见段克邪身法奇快,禁不住心中一凛,说道:“这小子不可轻视!”话犹未了,段克邪已似旋风一般扑到战场。

  段克邪对群盗的讥笑也不回骂,他一声不响,拔出他父亲遗下的宝剑,便在群盗丛中,左穿右插,挥舞起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群盗哗然惊呼,地下满是折断了的兵器,不论刀枪剑戟,碰上了他的宝剑,就短了一截!

  盗魁大惊,将两柄流星锤抛掷过来,要打落他的宝剑,段克邪一个闪身,将第一柄流星锤接住,迅即反手掷出,恰好碰上了第二柄流星锤,但听得“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两柄流星锤都飞上了半天,段克邪一手接锤,一手执剑,仍是不停挥舞,又把四根长矛,三口大刀削断了!

  段克邪这才再次大声叫道:“你们再不散,我可就要伤人啦!我这把宝剑也没长眼睛,你们可得当心,还是早早跑了为妙!”

  那盗魁抽了一口冷气,朗声说道:“好,多谢阁下留情,绿水青山,他日再来讨教!”一声令下,群盗有如潮水一般,来得快,退得也快,片刻之间,都跑得干干净净了!

  带队的军官忙不迭地过来道谢,段克邪笑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说完便要走,那军官道:“小英雄,你立了这样大功,就不想图个富贵吗?”段克邪道:“我年纪还小,不想作官;我也不缺银子使用,不望赏赐,告辞。”那军官怔了一怔,跷起拇指赞道:“当真是豪杰襟怀。喂,小英雄,且慢,且慢,我还未请教你的姓名,要往何处?”段克邪胡乱捏了一个名字,说道:“我是要赶到潞州去的,恕不奉陪了!”那军官哈哈笑道:“我们也正是要到潞州去的,真是巧遇了,咱们一道走吧。哈哈,段小侠,你可知我们往潞州是为了何事吗?”说话之时,兵士们已把一面倒了的旗子扶起,只见那上面写着“魏博节度使田”六个大字。

  段克邪笑道:“我怎会晓得?”军官指着那面旗子说道:“实不相瞒,我们是给魏博节度使田大将军送聘礼到潞州去的。”这个“田大将军”即是安禄山当年的护军统领田承嗣,他和薛嵩二人本是安禄山手下的哼哈二将,薛嵩投降了唐朝之后,他见疑于安禄山,不久,也就跟在薛嵩的后面投降了唐朝,现在,也像薛嵩一样,做到了割据一方的“节度使”了。他的辖地比薛嵩略小,但也频年招兵买马,兵力却比薛嵩更强。

  段克邪心头一震,问道:“哦,你们是送聘礼到潞州的?他们两位节度使要结成亲家了吗?”那军官道:“正是,田将军替他的大公子下聘!受聘的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爱女,他们下月十五便要成亲了。两家是老朋友了,而今又同是朝廷方面的大员,所以女方的嫁妆和男方的聘礼都极为丰厚,长官大办喜事,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就只好替他们跑腿了。”

  那军官又道:“我们在路上已杀退了两股强盗,想不到今天碰见的这一股特别厉害,幸亏遇见了你,鼎力帮忙,保住了聘礼。要不然我们这许多人,只怕一个个的脑袋都要搬家!段小侠,你现在明白了你给我们节度使大人立了多大的功劳了吧,哈哈,倘若你想图个富贵的话,不论什么官职,什么赏赐,只要你一开声,田大将军都会给你。”

  段克邪道:“原来如此,我当初还以为你们押解的是饷银。”那军官笑道:“这个可比饷银还重要得多。如今你既然是要到潞州,咱们一路,正是最好不过!”段克邪心里暗暗好笑,“有我给你们做保镖,你们当然是最好不过,你们却怎知道,我这是替别人送聘礼给自己的未婚妻!”

  不待段克邪再说,那军官立即叫人给他备马,与他并辔同行。段克邪一瞧,整整有十二部骡车之多,心里想道,“这笔聘礼,不知要耗尽多少民脂民膏!用来作军饷,不知可养多少军士!”

  走了一程,段克邪正自心思不定,忽听得“呜呜”声响,又是两支响箭从松林里射出来,那军官有段克邪在旁,胆壮许多,下令列队迎敌,只见一队马贼,从林中奔出,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相貌温文的中年汉子。

  那军官见这队强盗人数不多,更为胆壮,“哼”了一声,对段克邪道:“不知死活的强盗又来了,段小侠,我看你这次要杀鸡儆猴才行,别再手下留情了,最少也得杀掉几个盗首才成!”

  段克邪拍马迎上前去,那中年盗魁打量了他一眼,说道:“刚才给这班奴才们保驾的可是你么?”

  段克邪道:“我刚才是适逢其会,保驾二字,实谈不上。请问寨主有何见教?”

  那盗魁道:“原来如此。你可知道他们押运的是什么东西?”段克邪道:“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送到潞州去的聘礼。”那盗魁道:“着啊,你既然知道,何以还给田承嗣卖命?这种不义之财,人人可取。他们是田承嗣的奴才,受了主人的命令,又想升官发财,不得不尽奴才职责,看你阁下,一副大好身手,本该是个少年英雄,难道也不知自爱,去做奴才的奴才?”

  段克邪眼光一瞥,见那盗魁的后面,有个人擎着一面大旗,旗上用金线绣出一只昂首振翅的雄鸡,段克邪心中一动,问道:“你们是金鸡岭的好汉么?请问辛寨主可好?还有一位铁大侠、铁摩勒,你可认得?”

  那盗魁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啊,你这把宝剑是哪里来的?”原来这盗魁已认出了段珪璋生前所用的这把宝剑。

  段克邪道:“这是我爹爹的家传宝剑!”那盗魁更惊,道:“你,你是……”段克邪道:“不错,我是我爹爹的儿子。我决不会坠了我爹爹的名声,你放心。请问寨主你高姓大名?”

  那盗魁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金剑青囊杜百英便是。你爹爹生前和我等于兄弟一般。”

  段克邪道:“原来是杜叔叔,请受小侄一拜。”那军官见他们当场认起了叔侄来,不由得魂飞天外,颤声叫道:“段,段小侠,你同我们说、说个情。”

  杜百英道:“贤侄不用多礼,请问今日之事,如何处置?”

  段克邪道:“叔叔请袖手旁观,小侄代叔叔发放了吧。”

  段克邪倏地回转身来,宝剑一指,向那军官说道:“田承嗣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当作聘礼送人,我看你们也实在不值得为他卖命。我的杜叔叔说得对,这种不义之财,人人可取,你们就搁下来吧!”

那军官浑身颤抖,呐呐说道:“段小侠,这个、这个……”段克邪道:“你们不用惊慌,你们把东西搁下,我给你们说情,决不会伤害你们一人。杜叔叔,这些人都是身不由己的,请你准了我的情吧。”

杜百英道:“好,看在你的份上,我决不动他们一根毫发。怎么,你们不愿领情,还要动手么?为何还不散开?”

  官兵们都见过段克邪的身手,何况金剑青囊杜百英在江湖上又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们哪里还敢动手,那军官抖抖嗦嗦地说道:“好汉虽然肯饶了我们性命,但我们失了长官的聘礼,回去还是要活不成的呀!”

  段克邪道:“你们不用害怕,我敢叫你们把东西搁下,这担子我当然也要替你们挑起来。田承嗣若敢追究此事,我就叫他的脑袋搬家!”顿了一顿,又回头对杜百英说道:“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杜叔叔,我想向你借点银子,再做一个人情。”

  杜百英笑道:“反正是田承嗣的,你要多少,尽管拿吧!”当下叫喽兵搜索车辆,果然搜出一辆是专载金银的。段克邪叫搬出十“杠”银子来,堆在地上。

  唐朝的官库,库银都是铸成了元宝,装成一“杠”一“杠”,利于收藏,也利于搬运的。其法乃是用一段木头,中间挖空,里面塞五十个、每个重十两的元宝,两头密封,称为一“杠”,所以每杠银子即是五十个大元宝,相当于五百两纹银。

  杜百英冷笑道:“你看,都是有烙印的库银,田承嗣竟然把官库作为私库,用官银当作聘金了。”

  段克邪叫喽兵将银“杠”劈开,说道:“我送掉你们的功名,打烂你们的饭碗,实在过意不去,我刚才已经点过数了。你们官兵一共是一百人,现在不分是官是兵,每人都拿五个元宝,好歹也可做个小买卖的本钱,想图富贵是谈不上了,但却胜过提心吊胆跟你们的大帅过日子。”

  士兵们个个满意,军官们心里也想:“打又打不过人家,反正是不答应也得答应的了。能逃得了性命已算运气,至于这少年的话是否可靠,田承嗣是否真的不会查究,以后的事,只有以后再走着瞧了。”

  当下,官兵们都一个个地领了银子,称谢而去。杜百英哈哈笑道:“贤侄年纪轻轻,办事倒老练得很,恩威兼施,确是令人心服。”段克邪道:“叔叔谬赞了。小侄刚才就糊里糊涂,把田承嗣的聘礼当作了饷银呢,真是惭愧得很,得罪了绿林的朋友了。”

  杜百英道:“刚才那一股是饮马川田麻子的手下,我给他送一份去,并代你解释,也就是了。你不用心烦。”

  段克邪与金鸡岭的头目们重新见过礼,再问铁摩勒的消息,杜百英道:“有件喜事教你得知,铁摩勒就要做绿林盟主了。”段克邪道:“是么?啊,我记起来了,我师兄曾说过要把王伯通留下的绿林盟主的金印和符信送给他,想必早已经送到了。”

  杜百英这才知道段克邪是空空儿的师弟,心道:“怪不得他武功如此了得。”当下说道:“金印和符信铁摩勒是早已收到了,不过空空儿也带来了你爹爹的一句话,为了这句话,铁摩勒迟迟不欲做绿林盟主,直到如今为势所迫,才不得不出来。”

  段克邪道:“这却为何?”杜百英道:“令尊当年曾托空空儿捎话给他,说是这绿林盟主,做不做也罢。他本来已决意遵从令尊的遗命,再也无心在绿林中争胜称强的了。无奈他不做别人要做,这几年来,绿林大豪,为了要争夺这盟主之位,曾引起过好几场自相残杀。另一方面,又不断有人要向他索取绿林盟主的金印符信,他既然不愿付托他人,就不能避免许多争斗,实是不胜其烦。因此他义父的旧部便劝他出山,他为此曾和我们商议多次。结果是听我们之劝,愿意做这绿林盟主了。”

  段克邪道:“怎么你们要劝他做呢?”杜百英叹口气道:“贤侄有所不知,这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我和令尊都以为讨平了安史之乱,天下便可太平。哪知乱平之后,藩镇纷封,每一个节度使割据一方,都象土皇帝一般,虐民扰民,比前更甚,民不聊生,被迫做强盗的更多了。与其让一个坏人做绿林盟主,不如由他做吧。我们已商议好,由辛寨主出面,邀请各路绿林好汉,在今年的端午节,在金鸡岭开会,到时就准备推戴他作盟主。”

  段克邪道:“今天是二月初八,距离你们端午之会,差不多还有三个月。我或者可以赶来凑凑热闹。”

  杜百英道:“怎么,你现在不和我们同往金鸡岭么?”段克邪道:“小侄有点小事在身,要办妥了,才能来拜见列位叔伯。”

  杜百英道:“哦,对了,你刚才答应了那些官兵,是该到魏州去走一趟,给那田承嗣寄刀留简。不过,这事情很容易办,何须等到端午才来。”

  段克邪道:“除此之外,我还要到潞州去访一位朋友,总之,小侄尽快赶来就是。”

  杜百英道:“很好,你到潞州去,可以顺便给我们打听打听,薛嵩的嫁妆何时运去,我们再发他一笔横财。潞州也有我们的人,你到潞州可以住在这个人的家中,打听了消息,也可以请他送讯。”说罢将一个地址交给段克邪,并将联络暗号告诉了他。给金鸡岭在潞州做坐探的人名叫张伯龙,他本身又是潞州丐帮的副帮主。

  当下,段克邪辞别了杜百英,便匆匆赶往潞州。到了潞州,按地址找到了张伯龙,便住在他的家中。

  张伯龙是个老地头,他陪伴段克邪,用了一天工夫,带段克邪认路,并在节度使衙门附近勘察了地形,第二天晚上,段克邪便换了夜行衣,到薛嵩的节度府去。当然他对张伯龙只是说去打听嫁妆何时起运的消息,而不敢说是去偷访未婚妻。

  就在段克邪偷进潞州节度府的时候,潞州的节度使薛嵩,却正在为了女儿的婚事,和妻子在密室之中争吵。

  薛嵩的妻子曾受了红线的生母卢夫人临死之前的重托,应诺过卢夫人两件事情,一是照顾她的女儿,二是要成全她女儿与段家的婚事。薛夫人一向害怕丈夫,虽然很想对红线说明她的身世,但却一直不敢说。现在事到临头,听说田承嗣的聘礼已经派人送来了,她又是着急,又是内疚,因此迫得鼓起勇气,与丈夫争论。

  薛夫人道:“红线的终身早在她出生之时,就由她的父母作主,许配给段珪璋的儿子了,你怎么可以将她改嫁别人?”

  薛嵩道:“红线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段珪璋也早在睢阳战死了,她许配给段家之事,你不说谁人知道?”

  薛夫人道:“一个人总得顾住良心,段珪璋当年曾救了你一家大小,你却把他家的媳妇送到别个人家去,问心何安?再说红线的生父史逸如,堂堂一个进士,当年被安禄山所害,将史逸如捉来的,就是你和田承嗣,虽说当时你身为下属,奉命而为,不得不然,但总是对史家不住!……”薛嵩大怒道:“你要将这些事情都告诉红线,让她把我当仇人吗?”薛夫人道:“我哪有这个心意,我只是想——”

  薛嵩又打断她的话道:“我固然对不住史逸如,但我收留了他的妻女,现在又替他的女儿找到了一门好亲事,比段家胜过百倍千倍,史逸如在九泉之下,只怕还要感激我呢!”薛嵩还当真害怕妻子泄露秘密,所以在威吓之后,又想以“理”服之,口气和缓了许多。

  薛夫人道:“话不是这么说,卢夫人屈身在咱们家里当奶妈,直到临死,母女还未能相认。咱们倘若违背她的临终重托,她死不瞑目。再说,当年锄掉安禄山,也是全靠她的计谋,煽动严庄,唆使安禄山父子自相残杀的。你今日得以做到节度使,她也有一份功劳。段珪璋和卢夫人对咱家都有大恩,今日正是你报恩的时候,依我说,不如将田家这头婚事退了吧!”

薛嵩面上一阵红一阵青,咬牙说道:“你只知道报恩,你可知道若不是将红线嫁到田家,我的性命难保!”薛夫人吃了一惊,道:“这不至于吧,田将军是你的好朋友,难道会因为你退亲而杀了你吗?你也不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薛嵩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怎知军国大事。田承嗣想并吞咱们的潞州,那是已非一日的了。他近年患了热毒风,一到夏天,就发作得特别厉害……”
薛夫人诧道:“田承嗣患了热毒风,这也居然和什么军国大事有关么?”薛嵩道:“唉,夫人,你有所不知,正因为他患的热毒风,到了夏天,就发作得特别厉害,所以他就有意并吞咱们的潞州。有人告诉我,他曾对人言道,说是嫌魏州太热,有意移镇山东纳凉。山东可正是咱们潞州节度府的辖地啊。”

  薛夫人道:“这分明只是一个借口。”薛嵩道:“不错,但他既然有此心意,没有这个借口也会有第二个借口。我已探听得清楚,他近年招募了勇士三千人,号为‘外宅男’,就是想用来对付咱们的呀!”

  薛夫人道:“哦,所以你想巴结他,把女儿送给他做媳妇,免得他兴兵打你。但倘若他果是有心吞并潞州,结了亲家,他就不会打么?”

  薛嵩苦笑道:“结了亲家,他总不大好意思吧?而且咱们一向把红线当作女儿对待,她嫁到田家去,心里也总还是向着咱们,她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

  薛夫人截断他的话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要红线作你在田家的坐探。怪不得你这么怕我泄漏她的身世,怕她知道了你不是她的生身之父,就不会死心塌地地帮你了。”

  薛嵩道:“当然,我也不是全倚仗这个丫头,另外我还要和滑州节度使令狐彰联婚,由我出头,促成三镇的结盟互保。这样彼此都有顾忌,就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只是令狐彰的女儿和咱们的儿子都还小,这婚事要缓一步,目下最紧要的还是快快把红线嫁到田家去。”

  薛夫人叹口气道:“你现在做了高官,有了厚禄,但成天勾心斗角、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依我说,你不如就告老归田,田承嗣要吞并山东,就让给他好了。这头婚事,还是把它退了吧!”

  薛嵩怒道:“真是妇人之见,我好容易挣到个节度使,你却要我拱手让人。哼,哼!失了官位,还哪来的富贵?”

  薛夫人道:“可是段珪璋的儿子将来问你要人,你怎么发付?段珪璋到底是曾对你有过大恩的呀!而且,这事情总不能瞒了女儿一世,我不说,段珪璋的儿子来了,也会说的。她将来知道了,也会怪你的!”

  薛嵩板起了脸孔,透出了一股杀气,大声说道:“段家的小杂种敢来问我要人?他敢来我就把他杀了!”

  薛夫人大惊道:“将军,这是伤天害理之事!”

  薛嵩怒道:“什么伤天害理?我这才是真的为女儿打算呢!”薛夫人道:“你要杀她的丈夫,怎么还是为她打算?”

  薛嵩冷笑道:“你只知道段珪璋是个好人,你却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薛夫人道:“他生前人人都称他作段大侠!”薛嵩道:“大侠值多少钱一斤?何况这些什么‘大侠’、‘小侠’,戳穿了,还不都是江湖上的人物互相吹捧出来的?其实不过是不务正业、浪荡江湖的草莽匹夫而已!”薛夫人道:“你可不能这样诋毁段大侠,就算你忘了他的大恩,你也该记得他曾助张巡守过睢阳,是有功于国家的人!”

  薛嵩大笑道:“夫人,想不到你这么迂腐!在这种乱世,能猎取功名富贵的就是豪杰,讲什么忠义?说什么廉耻?张巡是个大忠臣了,至此仍然只是个小小的睢阳太守,我投唐之后,从没有打过什么硬仗,但我知道要抢地盘、招兵马,如今却是个独当一面的节度使了!”

  薛嵩得意洋洋地接着又道:“就算段珪璋的确是个忠勇双全,货真价实的大侠——‘大侠’又怎能比得田承嗣节度使的身份?何况他又早已死了,他的儿子没爹没娘管教,只怕早已变成了个小流氓啦!哼,哼,咱们的女儿放着个门当户对的节度使的公子不嫁,难道要嫁个小流氓吗?哼,哼,他若然敢来,我为了女儿打算,就定然要杀了他!”

  薛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害怕,但在积威之下,她却不敢反驳她的丈夫,只是讷讷说:“将军,你只知富贵,看不起好人,却不见得女儿也是和你一样心肠!”

  薛嵩哈哈笑道:“她一直把我当作生身之父,对我的话是无不依从,怎会不与我一样心肠?不信,我就将她叫来,我要她亲口大骂段珪璋给你听!”

  薛嵩做梦也料想不到,他所骂的那个“小流氓”段珪璋的儿子段克邪,就正伏在他的窗外。

  但段克邪也没有听到薛嵩夫妇的全部对话,他来迟了一刻,只是听到了后半段,也就正巧是薛嵩骂他父子的那些说话!

  段克邪禁不住无名火起三千丈,几乎就想闯进去一剑将他刺杀,但随即想道,“我杀了他不打紧,他到底是史若梅的养父,看在这点情份,我就暂且饶他一命,看他以后如何?”“天下做大官的,大抵都是这样的势利心肠,我又岂能杀得了这许多?我父亲生前也曾不念旧恶,救过他的阖家大小,我是要学我父亲的样子做人的,岂可没有宽大胸怀?”想到这里,怒气平了好些。

  但他随即又想到,“他说若梅与他一样心肠,不知是真是假?哎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有这样的父亲,只怕当真也会看不起我这个‘小流氓’了!不错,她现在乃是节度使小姐的身份,要讲门当户对,当然应该嫁节度使的少爷!”

  想至此处,段克邪更多了一重忧虑,“我千辛万苦地来找她,要是给她歪着眼睛,噘着嘴儿,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将我臭骂一顿,那才真是自讨没趣呢!”他胡思乱想,想象着未婚妻以高傲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叉着腰、指着他骂道:“呸,哪里来的小流氓?居然敢乱编一套故事,冒充是本小姐的世交,哼,这也罢了,还居然敢自称是我的未婚夫,哼,凭你这小流氓也配?”

  段克邪的思路给薛夫人呼叫的声音打断,原来她正在将一个丫环唤来,吩咐叫她去请小姐。段克邪心里想道:“我正愁没人带路,正好跟这丫环去探望她,看看她到底变成个什么样子?哼,要是她当真已受薰陶,变得像她父亲那样,我也干脆不理她好了,好,就是这样!”

  段克邪的轻功虽还未及师兄那么出神入化,但也到了来去无踪,飞行绝迹的境界,他静悄悄地跟着那个丫环,那丫环丝毫也没发觉。

  那丫环在一间雅致的房子外面停下来,房内有烛光透露,纱窗上现出一个少女的倩影,段克邪心头“卜通”、“卜通”地乱跳,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未婚妻子。

  段克邪以绝顶轻功,一闪闪到纱窗后面,藏在花树丛中,纱窗半掩,他放眼偷窥,只见里面一个娉娉袅袅、齐齐整整的姑娘,长得果然十分俏丽,但脸上却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

  只见她手上拈着一支玉钗,也果然是和他那支玉钗一模一样。段克邪又不禁心头一跳,“她为什么也对着玉钗凝思?难道她也知道了玉钗的来历?”

  只听得那少女自言自语道:“咦,奇怪,我妈为什么要我将玉钗找出来,要我以后都插上它,不可离开。她还对着玉钗流泪。难道她也在思念着卢妈,卢妈是令人思念,但她毕竟是个下人,我妈为什么对她所送的东西这般重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段克邪却已听见。心里便不禁想道,“果然是一副小姐的派头,看不起下人。”殊不知薛红线是根据常情推测,其实她对她的奶妈却是一向象母亲一样的爱着的。虽然她并不知道这奶妈便是她的母亲。

  就在这时,传来了那丫环的敲门声,薛红线道:“是春梅么?这么晚了,你来此何事?”

  那丫环进了房间,说道:“小姐,你真是个重情义的人,卢妈死了这许多年了你还在惦记着她。你又在对着她留下的玉钗伤心么?呀,你别伤心了,我来给你报喜来了。”这丫环劝小姐莫伤心,她却忽然自己伤心起来,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要是卢妈还活着,她不知要多么高兴呢。”薛红线怔了一怔,说道:“你这丫头疯言疯语的,我有什么喜事?”

  那丫环笑道:“小姐还不知道么,人家的聘礼已经在路上了。”薛红线道:“什么聘礼?”那丫环道:“魏博节度使田将军送来的聘礼啊,老爷已经把小姐许配给他家的大公子,听说下个月十五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了。”

  薛红线低垂粉颈,杏脸通红,心里暗道,“怪不得爹爹最近常常和我提起田将军的公子,说他将门之后,少年英俊,武艺不凡。只不知是真是假?”

  那丫环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门当户对,正是璧合珠联,小姐,你也用不着害羞了。快点和我走吧,夫人在等着你呢!”

  薛红线道:“妈叫我吗?”那丫环道:“正是。我看夫人就是要和你说这头婚事的。小姐,我是第一个给你报喜的人,我可要向你讨赏呢!”

  薛红线道:“赏什么,赏你一个嘴巴!”那丫环格格笑道:“哎呀,这可不成!你赏罚不明,我向夫人说去!”她们两主仆在里面开玩笑,外面的段克邪心中却是隐隐作痛,暗自想道,“听来她对这头婚事,也似乎并不反对呢!”其实段克邪却没有想深一层,要知当时儿女的婚事,都是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薛红线根本不知道田承嗣的儿子是好是坏,更不知道自己一出世就有了未婚夫,对这头婚事当然是无可无不可了。

  薛红线忽地问道:“咦,你和谁同来,她为什么不进来?”原来段克邪因为心情动荡,触动花枝,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那丫环大为奇怪,说道:“就是我一个人,还有谁呢?”话犹未了,薛红线倏地便推开窗子,急不及待便从窗口跳出,娇声叱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

  段克邪从花树丛中现出身来,冷冷说道:“恭喜小姐,嫁得个好人家!但只怕你的生父生母,在九泉之下,也要痛心!”

  薛红线骤然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拔出佩剑,喝道:“你说什么?你是谁,为什么三更半夜,偷入人家?我看你定然不是好人,非奸即盗!”

  段克邪仰天大笑道:“我不是好人?我非奸即盗?哈,哈,随你高兴,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吧!我告诉你吧,我是段珪璋的儿子!”薛红线双眉一竖,骂道:“果然不是好人,小贼,看剑!”正是:

  夫妻见面不相识,只缘身世未分明。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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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情天却有疑云布 身世方知爱意生

  段克邪心道,“好呀!叫我做小贼,小贼比小流氓更坏。”他避开了薛红线的连环三剑,气呼呼地问道:“大小姐,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好人?”

  薛红线冷笑道:“龙生龙,凤生凤,强盗的儿子是贼种!”段克邪大怒道:“你侮辱我也还罢了,你竟敢目无尊长,骂你的……哼,骂我的父亲!”他几乎就要冲口说出“骂你的公公”这几个字,话到口边,一想不妥,这才临时改了。

  薛红线也生了气,心想,“这小贼真不是个好东西,一开口就要占我的便宜,把他的死鬼强盗父亲,说成是我的尊长。”当下更大声说道:“乱臣贼子,不该骂吗?我偏要骂你的强盗父亲,你怎么样?”

  段克邪哪里知道,薛红线骂他的父亲是强盗,骂他是“贼种”,这并不是没来由的。原来薛嵩就是怕段家有人来提婚事,他不但隐瞒事实,而且故意在“女儿”面前捏造事实,他常常和“女儿”讲一些江湖大盗的故事,把段珪璋说成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后来被官军击毙了的。而薛夫人因为害怕丈夫,从来不敢向“女儿”提起“段珪璋”三字,薛红线所知道的“段珪璋”都是从薛嵩那儿听来的,她对“父亲”的说话,当然深信不疑。

  段克邪气得七窍生烟,大喝道:“你再骂,我就打你的嘴巴!”突然以迅捷无伦的身法,倏地欺身直进,一巴掌便掴过去,薛红线大惊,收剑遮拦,已来不及。

  段克邪正待掴下,心里忽地想道,“不可,她与我虽没成亲,到底是有着夫妻名份,婚约尚未解除,依礼不可打她,何况她纵有千般不是,我也该念着史、段两家的上代交情。”

  薛红线亦非弱者,段克邪稍一犹疑,她已一剑削了回来,要不是段克邪缩手得快,指头几乎给她削断。

  薛红线见段克邪双手空空,初时还并不想伤他性命,只是想把他拿下,交父亲发落。待到险些给他打了一记嘴巴,大惊之后,又羞又气,心想,“大盗的儿子,果然厉害!我真糊涂,对强盗怎能手下留情?我若不伤他,给他捱上了一点,就是一生也洗不掉的耻辱了!”薛红线的剑法已得妙慧神尼的真传,这时羞怒交加,招招都是指向段克邪的要害,段克邪的轻功极其了得,但他屡次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却也无法夺取薛红线的青钢剑,只能保住自己,不至于受伤而已。他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说的(包括临时想起解除婚约在内),但他所要说的事情,都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的,在薛红线招招紧迫之下,哪有机会容他细说?

  激战中段克邪蓦地一个翻身,挥袖一卷,薛红线使劲一削,削下了段克邪的一幅衣袖,但她的佩剑也已被那幅衣袖裹了两重,未曾解开,急切之间,那是不能伤人的了。

  段克邪松了口气,哈哈说道:“小姐,你错了!”薛红线正怕他乘势反击,却见他忽然停下说话,不觉一怔,说道:“我怎么错了?”

  段克邪道:“你说有什么样的父母就生什么样的子女,这话根本不对,你本身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薛红线越发奇怪,不禁问道:“你这话怎讲?”

  段克邪道:“你的生身之父是个饱读诗书,深明大义,高风亮节,笑傲王侯、超迈俗流的人物。当真称得上是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你是他的女儿,却为何没有学他的模样?”

  薛嵩受封藩镇,手握重权,谄媚他的人自是不知多少。那些盈耳的奉承说话,薛红线也早已听得厌了,但她却从未听过有人这样的称赞过她的“父亲”,心里想道,“我爹爹是个武人,读书甚少,我幼年所读的诗书,还是卢妈教我的。他身为节度使大官,每日里门庭如市,也似乎谈不上清高二字。你这番说话,用来称赞一个淡泊名利、隐居田园的高士倒还可以。用来称赞我的父亲,那却是不合身份了。”同时又暗暗惊讶这个“小贼”的谈吐居然不俗,好奇心起,又禁不住问道:“你说我不像我的父亲,那么在你的眼中,我是何等样人?”

  段克邪道:“你么?唉,你受了薛嵩的薰陶,依我看来,已差不多变成似他一样的势利小人了。要不然,你就不会等着做节度使的少奶奶,也不会骂我是小贼!”薛红线面红耳赤,大怒道:“你简直是语无伦次,刚才还称赞我的父亲,现在又反口骂他!”段克邪道:“不错,我称赞的是你的生身之父,骂的是薛嵩!你刚才不是骂我的父亲吗?你骂我父是乱臣贼子,其实这两句话正好奉送给薛嵩!他曾奴颜婢膝的称安禄山作主子,而且又是货真价实的绿林大盗出身!”

  薛红线怒不可遏,不待他把话说完,就大骂道:“一派胡言,你不是发了疯,就是诚心来羞辱我们父女的。看剑!”使劲一抖,把缠着剑锋的那一幅衣袖抖开,又刺过去,段克邪一闪闪开,高声说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是认贼作父!你再这样糊涂下去,你的父母死不瞑目!”

  这是段克邪第二次对她提及她的生身父母已经死了,第一次是刚见面的时候,那时,她骤然见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便立即慌忙拔剑,对他说些什么,根本就没有理会,这一次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心头一震,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又是奇怪,一剑刺去,便骂他道:“岂有此理,你胆敢诅咒我的爹娘!”段克邪冷笑道:“你是认贼作父!”

  薛红线哪肯相信他的话,气愤之下,剑招有如暴风骤雨,段克邪忙于应付,又不能够和她细说了。

  忽听得薛嵩的声音大喝道:“咄,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偷进我的节度府来?”原来薛嵩等了许久,不见女儿到来,便跑过来看。他见薛红线持有兵刃,仍是只有招架之功,不由得暗暗吃惊。

  薛红线叫道:“爹,你快来呀!这是一个疯子,他自己说他是段珪璋的儿子!”

  薛嵩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本来也是个剑术好手,但近年养尊处优,功夫已丢荒了不少,这时听得是段珪璋的儿子来了,心中先自气馁,他慌里慌张地拔出剑来,却不敢跑去迎敌,只是大呼小喝道:“来人呀,快来人呀!”

  段克邪笑道:“不必着忙,来了,来了!”蓦地一个转身,向薛嵩奔去,薛红线衔尾急追,连刺三剑,都没刺着,段克邪的身法快如闪电,转眼之间,已把薛红线抛在后头!

  薛嵩一剑横披,身向后退,意欲且战且走。其实他若是鼓勇奋战,最少可以抵挡个十招八招,等待女儿到来。他如今未战先怯,剑法露出了老大的一个破绽,要跑又如何跑得过段克邪,他这一剑刚刚削出,已给段克邪一把托着手肘,用力一捏,冷冷说道:“薛大将军,你不是要杀我吗?怎不动手呀?”

  薛嵩被他用分筋错骨的手法一捏,半边身子登时麻木,颤声叫道:“是我不对,段、段公子,你、你饶命!”

  段克邪劈手将他的长剑夺下,“呸”地啐了他一口,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杀了你也污了我的手!”左右开弓,噼噼啪啪,打了他几记耳光!

  薛红线见父亲受辱,急怒交加,双足发力,箭一般地射来,大叫道:“小贼,我与你拼了!”

  段克邪打了薛嵩,怒气稍消,被薛红线这么一骂,又再升起,回骂过去道:“好,我任凭你认贼作父,我是小贼,你是小姐,以后你别再理我,我也不再理你了!”将薛嵩的长剑一掷,身形一起,宛如大鹏展翅,倏地便飞过了墙头!

  只见那柄长剑插在太湖石上,剑柄兀自颤动不休,薛红线大吃一惊,慌忙飞跑过来,喊道:“爹,你怎么啦?”只听得薛嵩大叫一声,扑通倒地!

  薛红线弯腰扶起薛嵩,只见他面颊浮肿,气息甚粗,有如老牛喘气一搬,但已失了知觉。薛红线固然气愤,却也放下了心。原来她虽然不懂医理,但却看得出她的“父亲”并没受什么伤,他的面颊虽给打得红肿,那只是浮伤而已,并无大碍。敢情他平素受人奉承惯了,如今突然被个“小贼”噼噼啪啪地打了几记耳光,羞辱难堪,一口气咽不下去,因而晕倒了。

  薛家的家人闻声赶来,有的在嚷捉贼,有的便献殷勤来抬薛嵩,有的更哭喊起来。薛红线怒道:“贼人早已去得远了,你们还闹些什么?快去唤个大夫来!”

  薛夫人随后也到,她听得哭声,吓得面无人色,慌慌张张地挤进人丛,尖声叫道:“什么事情?哎呀,老爷怎么啦?”薛红线道:“妈,你别急,爹只是一时晕倒,已经有人去请大夫啦。”薛夫人一探丈夫的鼻息,发觉并未断气,这才稍稍放心,问道:“怎么会晕倒的?”

  家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刚刚闹贼,贼人给小姐赶跑了。”“老爷和那贼人打了一架,怕是用力过度了。”薛夫人又惊又怒,骂道:“你们都是饭桶,强盗进来,你们怎的都不知道?要惊动了小姐和老爷!”

  薛红线道:“妈,这也怪不得他们,那贼人厉害得很!”薛夫人道:“什么样的贼人,这么大胆,你还记得他的相貌么,叫一个巧手画师进来,画图缉捕!”

  薛红线道:“这小贼是段珪璋的儿子,武艺高强,来去无踪,画图缉捕也是没有用的!”话犹未了,只见薛夫人有如患了发冷病一般,浑身颤抖,脸色苍白,颤声叫道:“他、他果然来了,真是报应,报应!”

  薛红线连忙扶着薛夫人,心中惊疑不定,问道:“妈,你说什么?”薛夫人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自己惊惶失言,心想:“这事情可不能当着家人谈讲。”便道:“没什么,是我一时慌得糊涂了。你爹爹近年手握兵符,杀得人多,我是怕有冤鬼缠身,受了报应。快将你爹抬回去救治吧。”

  节度府中养有供奉医生,即呼即到,医生诊了脉息,道:“这是一时火气攻心,不要紧的。但要让大人好好静养。”当下开了一服安神的方子。薛夫人见大夫说的和红线相同,更是放心。当下遣开家人,只剩下一个伶俐的丫环服侍薛嵩,然后对红线道:“你到内房来,我有话要和你讲。”

  薛红线惊疑不定,随薛夫人进了密室。薛夫人关好房门,便悄声问道:“段珪璋的儿子可曾向你说了些什么话么?”

  薛红线道:“他和我说了许多话,都是奇奇怪怪的疯言疯语,妈,你不听也罢。”薛夫人道:“不,既然事情已经闹了出来,我也不怕听了,他说什么?”

  薛红线道:“他说,他说你们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的亲生父母早已死了。妈,难道,这、这是真的吗?”

  薛夫人咬紧嘴唇,面色沉暗,蓦地抓牢薛红线的手,支持着自己,毅然说道:“这是真的!”

  薛红线这一惊非同小可,尖声叫道:“这是真的?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是谁?几时死了?”

薛夫人缓缓说道:“我会告诉你的。但你可得先告诉我,段公子还说了些什么?”

薛红线听薛夫人称呼那“小贼”作“段公子”,不禁又是大为奇怪,心想:“他打了爹爹,妈还对他这么尊敬!咦,这里面定有文章。”这时她虽然知道了薛嵩夫妻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但仍是把他们当作父母看待,心里头想的和口中说出来,都还用“爹爹、妈妈”的称呼。

  薛红线想了一想,忽地脸上一红,说道:“妈,他骂我——”薛夫人道:“哦,他竟会骂你,骂你什么?”薛红线道:“他骂我、骂我……骂我等着做什么节度使的少奶奶。妈,爹爹是当真将我许配给田伯伯的儿子么?”薛红线虽然武艺高强,颇有男儿气概,但谈起婚事,却也不由得满面通红。

  薛夫人不先回答她这句问答,却叹了口气,说道:“怪不得段公子气恼,你爹爹实在是做得不对。好在咱们现在还未曾接下田家的聘礼。”

  薛红线听得话里有话,不由得再问道:“妈,女儿并不想嫁人。只是,这和那姓段的却有什么相干?”

  薛夫人诧道:“他还没有告诉你吗?”薛红线道:“告诉什么?”薛夫人自言自语道:“对了,他是和你同日生的,也不过是十七岁,脸皮还嫩,怪不得样样事情,他都和你说了,这件大事,他却未曾敢说。”

  薛红线大为着急,再催问道:“妈,究竟是什么事情?”薛夫人道:“这件事正是与段公子相干,段公子就是你的丈夫呀!”

  此言一出,薛红线大吃一惊,害羞、尴尬、着急、诧异……种种情绪,霎时间都涌上心头,险些也晕了过去,心里想道:“糟糕,他竟然是我的丈夫,我刚才却骂他作小贼!”

  薛夫人微笑道:“线儿,你和他已经见过面了,你还欢喜他么?”薛红线道:“妈,孩儿现在没有心情谈论这个,请你先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

  薛夫人缓缓说道:“好,现在也是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你的父亲姓史,名叫逸如,是个大唐进士;你的母亲,就是你自幼吃她的奶,跟她读书的那个卢妈!”薛红线从未见过父亲,这次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名字,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卢妈却是她小时候最亲近的人,听说就是自己的母亲,不由得又惊又喜,叫道:“怪不得卢妈这样疼我,呀!她既然是我的母亲,为什么又一直瞒着我?这、这——”

  薛夫人道:“她瞒着你,也是为着爱你的原故。嗯,你妈留给你的那支宝钗呢?”薛红线道:“卢……不,我妈给我的宝钗,不就是插在头上这支吗?你没认出来?”薛夫人道:“你拿下来给我。”

  薛夫人接过玉钗,用小指仅在凤口轻轻一拨,将一条纸条挑了出来,薛红线诧异不已,道:“原来这玉钗造得如此精巧,里面还藏有机关。”薛夫人道:“我目力不好,你自己拿去看。这是你母亲的亲笔,纸上写的,就是你的身世。你若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再给你解说。”

  薛红线一面读一面流泪,那一小片薄纸写满了蝇头小字,虽然简略,读了之后,亦已略知大概。薛夫人又从旁补充,把她母亲没有写出来的,也都告诉了她。只是隐瞒了薛嵩曾经奉安禄山之命,去捉过她的父亲那一段。

  薛红线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段珪璋不是强盗,而是大侠;他的父亲史逸如果然是个高风亮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她的母亲是个既有节操,又有智谋的巾帼须眉;又是怎样为了她的原故,不辞茹苦含辛,忍辱负重地到薛府来作奶妈,终于为国尽忠、为夫尽节,同时她也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叫做史若梅。

  这种种事情,都是惊天动地,可歌可泣!史若梅这才知道世上果然有她所不能想象的崇高人物,而这些崇高的人物,还是她最亲最近的人。她的眼界突然扩大了,她的胸襟突然开展了,她在悲伤,她在骄傲(为自己的父母和公公而骄傲),同时她也第一次的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她在心中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他骂我是父亲的不肖女儿!”她抹了眼泪,插好玉钗,就打开房门走出去了。薛夫人心底叹了口气,她知道从此要失掉这个女儿,但也感到欣慰,从今之后。她是不用再受良心的责备了!

  且说薛嵩昏迷了一阵,不久就醒了。他一张开眼睛,就看见站在床前的史若梅。薛嵩又是气恼,又是担忧,问道:“那小贼跑了没有?你妈呢?”

  史若梅道:“妈在后房。爹爹!孩儿不孝,请恕我不能奉侍你了。”薛嵩大吃一惊,跳起来道:“什么,你说什么?”史若梅道:“孩儿特来向爹爹告别。”

  薛嵩急怒交加,大叫道:“你要跟那小贼跑么?他对你胡说了些什么?线儿,你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

  史若梅缓缓说道:“爹爹息怒,孩子并不是要去跟他。但他也不是小贼,爹爹,孩儿都已经知道了,请你不要再这样胡乱骂人了。”

  薛嵩气得发抖,但他正要倚靠这个“女儿”,却又不敢对她发怒,颤声问道:“线儿,你知道了些什么?”

  史若梅道:“过往的不必谈了。爹爹,我知道你目下正在为一件事情担忧,你是怕田伯伯要来并吞潞州,是么?”

  薛嵩道:“哦,你妈已经把你的婚事告诉你了?你知道了也好,线儿,你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这么多年来,我待你总还不错吧?我是一直将你当作骨肉看待的。现在我有危难,正要仗你分忧,你嫁到田家,一来可以两家修好,消祸患于无形;二来你也好。田承嗣好坏也是个节度使,你的丈夫是他的长子,待到田承嗣百年之后,这魏博节度使的位子当然就要由长子继承,那时你就是一品夫人了。荣华富贵垂手可得,线儿,你不可三心二意!”

  史若梅忍着气,耐心听薛嵩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遍,然后淡淡说道:“孩儿正是为了身受爹爹多年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所以特来为你分忧……”

  薛嵩喜出望外,史若梅话犹未了,他便抢着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愿意答允这头婚事了,好,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史若梅道:“不,给你分忧和答允婚事,还是两件事情。爹爹放心,我自有办法叫田伯伯不敢觊觎潞州。请借你的节度使金印一用。”

  薛嵩不禁又是大吃一惊,叫道:“你要我的金印作什么?线儿,我待你不薄!……”

  史若梅拿出了一封信来,说道:“孩儿正是为了替爹爹解此危难,所以要借你的节度使金印用在这封信上。”薛嵩道:“这是什么信?”史若梅道:“这是孩儿擅自用爹爹名字写好了的给田伯伯问候的一封普通书信。你要不要我读给你听?”薛嵩莫名其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他去一封问候信?”

  史若梅道:“一封普普通通的问候信,倘若是由你的差官送去,那当然是毫无意思;但若是由我送去,这又不同了。”

  薛嵩究竟是从绿林出身的,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是要玩寄刀留简的把戏?”史若梅说道:“只是留简,不必寄刀,也可以吓破田伯怕的胆子了。不过,爹爹你倘若认为不够的话,孩儿还可以见机行事,给田伯伯一点颜色瞧瞧!”薛嵩连忙摇手道:“不,不,这使不得吧?你、你……”他想说的是“你已经是田家的人了”。只是史若梅已是神色凛然,正容说道:“爹爹,你同意我这么办也好,不同意我这么办也好,总之,我是绝不会嫁给田家的了。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今后怎样做人,孩儿自有主意。不劳爹爹你为我打算了。”

  薛嵩当然深知“女儿”的本领,心里想道:“她倘若要一走了之,我又有什么办法拦得她住?如今她来与我商量,可见她确实是还没忘了我的恩德,还当我是她的爹爹。只是,这样得罪了田家,弄得不好,可要搞出祸来。”转念一想,“但倘若不这么办,女儿走了,田家来向我要人,我又如何发付?一样要弄出祸来!唉,糟糕,听说田家的聘礼已在路上,只怕这一两天就要到了。”

  薛嵩正在左右为难,踌躇莫决,忽听得房门外似有吵闹之声,他仔细一听,那是他节度府中一个“管事”的声音说道:“我有紧要的事情,要马上禀报大帅,你为何拦阻?”看门的丫环“嘘”了一声,说道:“大帅今晚受了惊吓,正在养神,你莫大声说话,惊吵了他。”

  薛嵩大声说道:“我已经醒了,什么事情,唤他进来。”当下低声吩咐史若悔道:“你暂时藏在屏风背后吧。”心想:“管事的深夜前来报事,只怕凶多吉少。”

  心念未已,那个管事已由丫环带了进来,他行过礼后,说道:“小人本来不该来惊吵大帅,只是这事情太过意外,关系重大,不敢不报!”薛嵩皱了眉头,斥道:“你别啰嗦了,干脆说是什么事情?”

  那管事结结巴巴地说道:“田将军送来的聘礼,在路上给人劫了。”薛嵩大惊,问道:“是在什么地方?”管事说道:“是在咱们潞州境内!”薛嵩道:“是什么人劫的?”管事的道:“据说是金鸡岭那股强盗,还有一个少年,听说是段珪璋的儿子……”薛嵩大怒,“哼”了一声,道:“又是这小贼!”那管事的莫名其妙,继续说道:“田将军派人前来知会,说是在咱们境内失的,请大帅负责缉拿;他还说,大帅若然不够人用,他有‘外宅男’三千人,愿意尽数开来,协助大帅。”

  薛嵩面色铁青,挥手说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你道薛嵩何以面色铁青?原来田承嗣招募有武士三千人,编为一军,号为“外宅男”,他说要把“外宅男”尽数开来,那就是立下心肠,借端生事,要并吞薛嵩的潞州了,薛嵩焉能不又气又惊。

  史若梅从屏风背后出来,掩盖不住脸上的喜悦,说道:“爹爹,这事好得很啊!”薛嵩气恼之极,说道:“天大的祸事来了,你还说好?你听不见那管事的说,田承嗣要把他的外宅男尽数开来吗?”史若梅笑道:“他送来的东西被人劫了,这不正好吗?你没有收到他的东西,说来退亲就易办得多,不必将礼物抬来抬去,女儿也走得安然。”

  薛嵩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半晌说道:“线儿,你不愿嫁到田家,也不该对我说这些风凉话。你不为我想想,他现在失了聘礼,怎肯与我干休?他说要与我会同捕贼,这分明是一个藉口,捕贼是假,想并吞潞州是真,他把外宅男开来,你叫我如何应付?”

  史若梅道:“正因如此,爹爹,你就不怕得罪他了。何不让女儿去试一试,说不定可以弭祸患于无形。”薛嵩心意已动,想道:“这也说得有理,事若成功,可能吓得田老大不敢动手,事若不成,最多送了红线的性命,反正她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当下,取出了节度使的金印,假惺惺道:“田承嗣的节度府武士如云,你此去可得当心。唉,倘有他法可想,我也不忍要你冒险。”史若梅在信上盖了印,说道:“孩儿自会见机行事,爹爹放心。多年养育之恩,请受孩儿一拜。”一拜之后,便即飘然而去。薛嵩心头鹿撞,患得患失,他也知道从此要失去这个“女儿”,但却也不无欣慰,“这孩子倒还厚道,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仍未忘记要给我报恩。”这霎那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以前是如何对待她的父母,竟不自觉地有点惭愧起来。

  史若梅出了节度府,顿觉海阔天空,心头添了几分喜悦,也添了几分怅惘。心想:“从今之后,我也是江湖儿女了。”段克邪的影子泛上心头。她又想道:“以后倘在江湖相遇,他大约不会再看轻我了吧?”她又记起了薛夫人曾经问过她喜不喜欢她的未婚夫婿,当时她推说没有心情谈论婚姻,其实自从她知道了段克邪是她的未婚夫婿之后,她心里头翻来覆去的想着的就是他!她一时欢喜,一时忧愁,“他人品好,武艺高,相貌也很英俊。这样的男子确实是世间少有。”想到这样的男子可能就是她的丈夫,她不由得满面红潮,心底暗暗欢喜;但一想到甫相识便决裂,“这夫妻的情份只怕就此断了!”心里又不禁暗暗愁烦。

  史若梅兼程赶路,七日之后,到了魏博(今河北大名县)。唐代的社会风气,对于男女间的系防并不如后来的重视(据史学家陈寅恪考证,李唐源流,本就是出于夷族,故闺门失礼之事常见。“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封建礼法,是宋代中叶以后,经过一些理学家的提倡,才成为社会风气的),尤其在北中国,汉胡杂处,通都大邑,妇女出游,更是常事。史若梅扮成了一个卖解女子,到了魏博,虽是单身一人,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特别注意。

  当晚,史若梅换上了夜行衣,便去夜探田承嗣的节度府。她虽是轻功超妙,剑法高强,但毕竟是初次“出道”,心中总是有点忐忑不安,暗自想道:“我夸下了海口,倘若断羽而归,那才真是丢脸呢。”又不禁暗自好笑:“几天之前,他偷进我爹爹的节度府,我还骂他作小贼,想不到如今我也偷进田伯伯的节度府,作个小贼了。”

  史若梅翻过墙头,进了节度府的后园,园中静悄悄的,竟没发现有守夜的武士走动,待了一会,甚至连打更的声音也没有听见。史若梅暗暗奇怪:“久闻田伯伯的节度府防卫森严,外宅男三千人轮流入府值夜,却怎的我进来之后,竟似如入无人之境,难道是传闻失实?看这样子,他府中的防卫比我爹爹的还不如!”

  史若梅放大了胆子,从园中的花径直走进去,走了一会,忽地发现有两个武士在假山石旁,一边一个,好似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

  当史若梅最初发现这两个武士时,虽不惊慌,心中也自提防,正在打不定主意,是突然出去将他们点了穴道呢,还是绕路避开?但只过了片刻,她已发现了那两个武士神情奇异,不似是偶然站在那里的,因为他们的姿态一点也没有变动,一个人举起长矛,一个人举起铁锤,就似石人一般,摆在那里作个样子的。

  史若梅心道:“这是真人呢,还是假人?”上去一看,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已被人点了穴道了。史若梅不禁又惊又喜,心想:“原来早已有人先我而来,这是谁呢?”

  不久又陆续发现了十几个像这样被点了穴道的武士,史若梅越来越觉得奇怪,“倘若这都是一个人干的,这人的身手敏捷,岂非不可思议?我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当真不假!看来这人应该是田伯伯的敌人,大约不会与我为难。不管他是谁,我还是办我自己的事吧。”

  田承嗣的节度府比薛嵩的更为宏伟,房屋星罗棋布,高高下下,重重叠叠,总有好几百间,史若梅正愁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找得着田承嗣的住处,哪知“得来全不费功夫”,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容易。

  她上了正中的一间屋顶,居高临下,正在观察四方地形,忽听得有“呼呼”“区区”“咻咻”“啯啯”的各种声音,混合成一种怪声,从一个方向传来。史若梅跟着听音的方向,到了一间连着院子的大屋,从屋顶上望下来,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展开在她的眼前的是一幅非常古怪而又有趣的图景,只见院子里和两边房廊,横七竖八的,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全都是熟睡如泥的武士,那些怪声,就是这些熟睡的武士所现出的鼾声。史若梅心道:“这一定又是那个先我而来的异人所干的妙事了,却不知他使的是甚神通,竟把这么多的武士,一个个弄得熟睡如死。有这许多武士在此值夜,不问可知,这当然是田伯伯住的地方了。”

  史若梅蹑手蹑脚地穿过房廊,尽力避免不触及那些武士,果然找到了田承嗣的寝室。那是一间很大的房子,里面的景象更为可笑。只见蜡炬光凝,炉香烬猥,侍女四布,燕瘦环肥,总有十几名之多,有头触屏风鼾而軃者,有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有手捧冰盘,垂首胸臆,前俯后仰者。形形式式,都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睡态!史若梅心想:“田伯伯真会享福,连睡觉都要这么多丫环姬妾服侍,荒淫如此,是应该给他一点教训了。”

  史若梅是认得田承嗣的,揭开床帐,只见睡在床上的果然就是田承嗣,头枕文犀,髻包黄彀,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盒,盒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原来田承嗣甚为迷信,这是作为禳解灾星的。复有名香美珍,放覆其上。史若梅心想:“我正好将这金盒取去,交给养父,作为凭信。”她取了金盒,却把盖有潞州节度使薛嵩金印的那封书信,放在金盒原来的位置。

  史若梅做好了手脚,正要退出,眼光一瞥,忽见在一张札檀木的几案上,有一封信,用一柄长约七寸的匕首钉住,几案的位置,正在屋中当眼之处。史若梅心想:“原来那人与我一般,也是来寄刀留简的。”一时好奇心起,走过去将那匕首拔起,书信打开,一看之下,不由得又惊又喜,几乎呆了!

  原来那封信上只有六句二十四个大字,写的是:“擅将库银,充作聘礼,不义之财,人人可取,若敢追究,取尔首级。”这六句也还罢了,后面还有三个字的署名,这三个是:“段克邪”!

  史若梅心头鹿撞,又惊又喜:“原来是他,原来是他!不知他走了没有?我是见他呢还是不见?”

  正在心思不定,忽听得有“嘟嘟”的号角声,随即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有贼人偷进来了!”片刻之间,人声如沸,议论纷纷,有人叫道:“啊呀,这里有两个人被点了穴道,我不会解,快请师父来!”“哎哟,有鬼,有鬼,怎么这些人都睡着了,叫也叫不醒!”“傻瓜,这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中了迷香啦!”“暂时不要理这些人,快去保护大帅吧!”

  史若梅藏好金盒,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把剑一挥,立即破窗而出。那些武士正向着这边跑来,哗然惊呼:“贼人来了!贼人来了!”有的赶快跑进去保护他们的大帅,有的便追上来,袖箭、飞镖,各种暗器纷纷发射!史若梅展开了“八步赶蝉”的轻功,几个起落,便飞过了三座假山,暗器在她身后纷落如雨。连暗器也追不上她,更不用说那些武士了。

  那些武士但觉微风飒然,在月色朦胧之下,恍惚只见一条黑影,瞬息之间,便在眼前消失,根本就没有看清贼人是男是女。纷纷扰扰,互相询问:“贼人跑向哪边?贼人跑向哪边?”

  史若梅暗暗好笑:“田伯伯养的三千‘外宅男’原来都是饭桶!”心念未已,忽听得一声喝道:“贼人在这一边!”呼地一声,一支飞镖便射了过来,史若梅听得这飞镖破空之声,甚力强劲,迥非刚才那班武士所发的暗器可比,不敢轻视,回剑一拨,将那支飞镖打落,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飞镖又相继打来,史若梅心中有气,想道:“不给你一点厉害,你也不会知难而退。”一闪身,让过了第二支飞镖,却抓着了第三支飞镖,反手一掷,将那支飞镖打回去。那个人正要发第四支飞镖,惊见寒光一闪,躲闪不及,竟然给自己的飞镖从额角擦过,头破血流!这还是史若梅无意伤人,否则他焉能还有命在?

  那人大叫道:“贼人厉害,师父,你快来呀,在这一边,在这一边!”随即有人应声道:“你们不要慌张,我来了!”声音初发之时,似在很远的地方,转瞬之间,便似来到了近处,那声音铿铿锵锵,恍如金属敲击,刺耳非常。

  史若梅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这个老魔头怎的却会在田伯伯府中?糟糕,我可不是他的对手。”原来史若梅认得这个声音,这匆匆赶来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魔头,许多年前,曾做过安禄山的大内总管,人称“七步追魂”的羊牧劳!

  史若梅不但识得他的名头,而且见过他的本领。她十岁那年,那时她的养父薛嵩还是安禄山手下的一员大将,有一次安禄山在骊山行宫大宴群臣,并兼招待藩邦使节,极尽铺张之能事。薛嵩和他的副将聂锋也在被招赴宴之列。史若梅则和聂锋的女儿聂隐娘,乔装打扮作男孩子,也随当时绿林盟主王伯通的女儿王燕羽混入行宫,去看热闹。就在那次宴会之中,发生了铁摩勒大闹骊山行宫,王燕羽出手助铁摩勒,大战羊牧劳的事情。她和聂隐娘不识厉害,也助王燕羽作战,她们刺伤了安禄山的好几名卫士,却差点遭了羊牧劳的毒手。她的养父薛嵩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的牵累,而不得不反叛安禄山的。(事详拙著《大唐游侠传》)

  且说史若梅听得羊牧劳的声音自远而近,正是在她对面的方向传来,不由得心中一凛,想道:“倘若给这老魔头碰上,只怕难以逃脱。”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史若梅人急计生,趁着羊牧劳未来到,急忙翻过一个墙头,躲进园中的一间房子。心想:“这节度府里有几百间房子,他们未必一搜就恰好来搜这间,我且暂避一时,或可相机逃走。”

  忽听得屋子里有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大公子,你还不快快起来,你听外面闹得这么凶,象是出了什么事啦!”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音说道:“管它出了什么事情?你陪我再睡一会。咱们难得聚在一处。”那女的叫道:“不好,你听听,他们在喊捉贼呢!”那男的笑道:“若是失火,我倒有点担忧;闹贼,那有什么可怕的?我爹爹有‘外宅男’三千人,最近又请来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步追魂羊牧劳,一两个小贼,还不是手到擒来。媚娘,我的亲娘呀,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好不容易才把你偷上手,你却催我起身?”那女的“啐”了一口,妖声妖气地说道:“真是前世欠了你的债,今世注定要受你拖累。倘有人来搜贼,我这个面子搁到哪里?你老子知道了更不得了。你叫我亲娘我不敢当,但好歹我也是你的姨娘呢!”那男的笑道:“你既然怕给人瞧见,那么更应该躲在屋子里了。好姨娘,你放心,我不放他们进来,谁敢来搜?”

  史若梅一听,这才知道屋内那个女人乃是田承嗣的姬妾,那个男的,则竟是田承嗣的宝贝儿子,也就是薛嵩满口称赞,要她嫁给他的那个“田大公子”。史若梅无意窥破奸情,不由得心头作呕,又是厌恶,又是害臊,心想:“真是一双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幸亏我早早打定了主意,没有上他们的当。嫁了这样的衣冠禽兽,真是不如死了的好。”

  史若梅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妖里妖气的女人又在怪声笑道:“我的心肝宝贝乖儿子,你现在迷恋老娘,待到新人到来,你心里还会有我吗?”那男的道:“我若忘了你,就教我不得好死!我也不是怕老婆的人。”那女的道:“你还是别把话说满的好,你可知道,你的新娘子是薛节度使的小姐呢!”那男的道:“节度使的小姐又怎么样?我不也是节度使的公子吗?”那女的笑道:“可是听说这位薛小姐的武艺高强,你呀,你不是人家的对手。”那男的道:“胡说,你休要看轻我,我也是文武全才,那小妞儿大约跟薛嵩学过几手剑法,别人就把她夸赞得了不得,我才不信一个小妞儿能有什么武功。好,你放着眼瞧吧,我娶了这位薛小姐,她一进门,我就先打她一个下马威!”那女的笑道:“你真舍得第一天就打老婆?”那男的道:“你瞧吧,我不把她打得服服帖帖,我就不算是男子汉、大丈夫!”

  史若梅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对狗男女,我若不惩戒他们,不知他们还要说些什么污言秽语,污了我的耳朵。”当下一剑削断窗格,便从窗口跳了进去。

  田承嗣是绿林大盗出身,他的儿子也懂得几手功夫,可是却怎比得史若梅?他“啊呀”一声,刚从床上跳下,拳头还未曾打出,就给史若梅一把揪住,点了他的穴道。

  那女的抖抖嗦嗦,叫道:“这是公子迫我的,不是我甘心情愿的。”原来她以为是田承嗣查破奸情,特地派人来捉奸的。在黑暗中,她根本就不知道进来的是个女子。

  史若梅怕她叫嚷,给外面的人听见,迅即点了她的穴道,指头触处,只觉滑腻腻的,原来那女的上半身毫无寸缕,史若梅不觉羞得满面通红,心里暗骂:“真是一双恬不知耻的狗男女!”将她一脚踢得滚入了床底下。

  史若梅正想再炮制田承嗣那宝贝儿子,忽听得外面羊牧劳的声音大喝道:“小贼,往哪里跑?”史若梅大奇,“难道他的眼睛看得穿墙壁?”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哈哈笑道:“老贼,我本来要跑的,你在这里,我却偏偏不走了!老贼,你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还认得我吗?”史若梅心头狂跳,说不出的又惊又喜,原来这正是段克邪的声音。她把田承嗣那宝贝推倒地上,拿他当作垫脚,踏着他的背脊,刚好与窗口齐肩。

  只见两条黑影捷如飞鸟地各从一方“飞”来,撞个正着,“砰”地一声,右方那个高大的黑影蹬蹬蹬地连退数步;左方那个较为瘦削的黑形却凌空打了一个筋斗,姿势美妙,飘逸异常地落下来!那高大的黑形大吼道:“好呀,姓段的小贼,老夫正要找你!”

  原来羊牧劳那只瞎掉的眼睛,就是因为在七年之前,有一次与段珪璋父子遭遇,被段克邪剜掉了眼珠的。如今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段克邪笑道:“老贼,你不怕双眼全盲,就上来吧!”

  羊牧劳大吼一声,喝道:“小贼还敢逞强,拿过命来!”呼呼声响,双掌齐发,隐隐带着风雷之声。

  羊牧劳气恨之极,但他经过了刚才那一撞,深知段克邪的功力已是今非昔比,虽然动怒,却不浮躁,这一掌攻守兼备,端的厉害非常。

  段克邪冷笑道:“只怕你没有这个本领,且看是谁要了谁的命?”倏的亮剑,剑光一闪,便踏正中宫,欺身直进,剑刺羊牧劳前胸的“璇玑穴”。

  武学有云:“刀走白,剑走黑。”意思是说,用刀的宜于正面劈杀,用剑的则宜走偏锋。但段克邪恃着自己的身法轻灵,刚才那一撞又并不吃亏,所以放大了胆子,一出手便以凌厉的剑法欺身直进,竟然不把羊牧劳放在眼内。

  羊牧劳号称“七步追魂”,在掌法步法上实有过人的造诣,在功力上还要比段克邪稍胜一筹。段克邪刚才那一撞没有吃亏,那是因为他用了巧劲的缘故。

  羊牧劳这一掌攻守兼备,全看敌人的来势而加以变化,可以在霎那之间全变为攻势,也可以在霎那之间全变为守势,当真是变化莫测,神妙无比。

  段克邪这一欺身直进,正合他的心意,他陡然间退了一步,将掌力全撤回来护着前胸,段克邪一剑刺去,忽觉一股无形的潜力,挡在面前,俨如碰着了一道铜墙铁壁,剑势受了阻拦,就差那么一两寸,剑尖刺不到羊牧劳的心口,剑招已经用老。

  羊牧劳趁他剑招用老,陡地又是一声大喝,双掌平推,掌力有如排山倒海,尽发出来!

  这时已有许多武士赶到,还有不少手执松枝火把,在园中进行搜查的家人,史若梅靠窗遥望,看得虽然不很清楚,但也可以分辨得出是谁攻谁守,谁占上风。

  她见段克邪轻敌进攻,旁观者清,已自觉得不妙,这时骤见羊牧劳双掌齐发,段克邪因为招数已经用老,距离又太近,全身都已在对方掌势笼罩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险些就要叫出声来。

  幸亏她没有失声惊喊,就在那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忽见段克邪使出了超卓妙绝的轻功,身形平地拔起,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让过了羊牧劳的一掌!

  只听得轰天雷似的一片爆炸声,原来羊牧劳一掌扫过,没有击中段克邪,却把一块太湖石击碎了,碎石纷飞,有如连珠弹发,竟把田承嗣的好几个“外宅男”伤了。这些武士知道插不上手,远远避开。

  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已是一个鹞子翻身,脚未沾地,宝剑已是凌空刺下,疾刺羊牧劳的“玉枕”“明夷”“山陵”“阳谷”“维乔”五处大穴,羊牧劳滴溜溜一个转身,长袖一挥,伸出三指来扣段克邪的脉门,只听得“嗤”的一声,剑光过处,羊牧劳的半条袖子已给削了下来;可是段克邪的宝剑被他衣袖一拂,剑势也就不能按照原来的方位刺出,结果是一处穴道也没刺中。

  段克邪身形一幌,避开了羊牧劳那一抓,只觉脉门上有点热辣辣的作痛,段克邪不禁心中一凛,“这老魔头的掌力果然厉害,我倒不可轻敌了!”

  两人再度交手,段克邪使出了师父的“袁公剑法”,轻灵迅猛,兼而有之,端的是进如猿猴窜枝,退若龙蛇疾走,起如鹰隼飞天,落如猛虎扑地,进攻退守,盘旋如风,起落变化,倏忽如电,但见四面八方,全都是他的影子。

  羊牧劳的功力虽然要比段克邪稍胜一筹,但段克邪的轻功委实高明,羊牧劳的掌力仅能将他的剑点震歪,却无法击中他的身体。双方的功力既然相差不远,羊牧劳只是凭着劈空掌力,那就伤不了段克邪。因此在双方都使出了浑身本领的时候,竟是段克邪占了上风,稳握攻势。

  但羊牧劳守得甚稳,他脚踏九宫八卦方位,以雄浑的掌力护身,以奥妙的步法趋避,段克邪虽然占了八成攻势,一时之间,却也难以攻破他的防御。

  史若梅看得心花怒放,暗自想道:“他也不过与我一般年纪,竟怎的这么了得,当真令人钦佩!”又想道:“原来他那晚与我交手,已是暗暗留情。最多只不过使出五分本领。可惜我不知好歹,却反而骂了他。”想至此处,又是高兴,又是后悔。高兴的是夫婿英雄,后悔的是自己当面错过。想得忘形,不觉用力一踩,她是把田承嗣那宝贝儿子当作垫脚的,这一踩把他踩得死去活来,他被点了穴道,叫又叫不出声,只是喉头呜呜作响。

  史若梅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些观战的武士欢呼之声大起,纷纷叫道:“寇统领来啦,寇统领来啦!”两边闪开,一个豹子头的彪形大汉,大踏步走来,原来这个人乃是“外宅男”的统领寇名扬。那些“外宅男”因为今晚吃了大亏,又被羊牧劳轻视,心中怀恨,便有人故意说道:“寇统领,你来得正好,这小贼厉害得很,羊老先生只怕对付不了呢!”

  寇名扬“哼”了一声,说道:“一个使迷香的下三流小贼,能有多大本领。你们站过一边,且看我的手段!”当下大模大样的走上去,朗声说道:“羊老先生休要着慌,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原来段克邪藏有他师兄空空儿所赠的秘制迷香,空空儿是天下第一神偷,他所制的迷香,也是独步天下的迷香,比起江湖上常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之类的迷香,不知要胜过多少倍,段克邪因为田承嗣的武士太多,他想避免多所杀伤;另一方面,他也多少带点小孩子贪玩的心情,想试试师兄的迷香的效力,因而就用上了。这在他本来是一片好心,却不料反而给寇名扬骂作“下三流小贼”。

  史若梅所见的那班熟睡如泥的武士,就是给段克邪的迷香弄得昏迷的,这里面便有一个寇名扬,但他功力深湛,受了迷香,身体自然生出抗力,故此最先醒转,气冲冲地立即赶来。

  羊牧劳和他的七个弟子,在田府乃是客卿身份,无须给田承嗣值夜,因而也就没有受到迷香。所以最先发现段、史二人的便是羊牧劳的弟子,其后才是从外面赶来的“外宅男”和田府的家丁。那些本来负有守夜之责的“外宅男”,除了寇名扬一人之外,都还未醒,反而无人到场。

  段克邪大怒道:“好呀,你骂我作下三流的小贼,哈,我若是下流,你早就没命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迷香,我就是怕你们吃了田承嗣的饭,不得不给他卖命,倘若你们是清清醒醒的,你们就不好意思不和我动手,我的宝剑没有眼睛,也就难免误伤了你们。谁知你这个大傻瓜,竟然不识好人心,又要冒充好汉,你虽然醒了,也可以假装未醒呀,为什么要来凑这个热闹,陪老魔头送死,真是愚不可及!”

  段克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他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一下可把寇名扬气得七窍生烟,仰天大笑道:“你这黄口小儿,竟敢胡吹大气,你有什么本领可以伤我?好,我也不要你的命,先拿你打三百大板!”倏地欺身便进,一出手便是分筋错骨手的功夫。

  寇名扬也是个武学行家,他看了几招,也未尝不知道段克邪剑法精妙,但一来他是自恃过甚,他的分筋错骨手天下无双,而且又已练成了混元一炁功,近身搏斗,从未败过;二来他已知道段克邪与羊牧劳斗了相当时候,羊牧劳掌力的雄浑他又是深知的,心想段克邪年纪轻轻,纵然剑法精妙,与羊牧劳斗了这些时候,也该累了。故此放大了胆子,要在羊牧劳面前逞能。

  寇名扬之所以要在羊牧劳面前逞能,这里面有个缘故,他是妒嫉羊牧劳的名气比他大,妒嫉田承嗣更看重羊牧劳,害怕羊牧劳抢了他的位置。

  哪知羊牧劳也是抱着同样心思,尤其对他刚才的说话更为着恼,心里想道:“你寇名扬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小视于我。好,我冷眼旁观,看你如何出丑?”

  本来他们二人若是同心合力,虽然未必能活擒段克邪,但却是决计可操胜算。如今羊牧劳立心要令寇名扬出丑,便故意虚发一掌,等于袖手旁观,这就大大便宜了段克邪了。

  段克邪也在恼怒寇名扬的出言无状,见他欺身进击,正合心意,大喝一声:“来得好!”宝剑一挥,左掌随发,寇名扬也真不弱,侧身一闪,施展分筋错骨手法,居然一把抓着了段克邪的肩头。

  哪知段克邪的内功已得藏灵子的真传,自成一家,与中原的武学宗派都不相同。肩头的琵琶骨本来是内功最难练到的部位之一,琵琶骨倘若被人拿住,功夫就使不出来,而藏灵子的内功,却可以把琵琶骨练得似钢条一样,寇名扬用力一捏,反而把自己的手指震得隐隐作痛。

  两人的动作都快到了极点,几乎就在同一时候,段克邪的左掌也已与寇名扬的右掌碰个正着,只听得“砰”的一声,寇名扬翻了一个筋斗,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大喝一声:“着!”如影随形,剑光一闪,在他的大腿上划了一道伤口,这还是段克邪手下留情,要不然这一剑就能削断他一条腿。不过,段克邪也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原来寇名扬的功力实在与他旗鼓相当,倘若单打独斗,段克邪仗着超妙的轻功,赢面较大,可是也决不能赢得如此容易。如今,一来是由于寇名扬轻敌躁进;二来是由于羊牧劳故意袖手旁观;三来是由于他着了段克邪的道儿——段克邪故意让他抓着肩头的琵琶骨,他既要施展分筋错骨手,又要使用混元一炁功,因此功力本来可以和段克邪抗衡的,由于分作两处使用,便给段克邪一掌击倒,跟着又把他刺伤了。

  段克邪心目中的大敌还是羊牧劳,他一击倒了寇名扬,手底毫不迟缓,立即便向羊牧劳冲去。羊牧劳正在得意,段克邪的剑招已似狂风暴雨般的袭来。羊牧劳暗暗后悔,“不知寇名扬伤得如何。他毕竟是自己人,唉,我忍不住一时之气,反教这小贼得了便宜了。”

  寇名扬伤得并不重,但他以“外宅男”统领的身份,一交手便给人家打得四脚朝天,而且是当着羊牧劳的面前,这面子往哪里放?所以他虽然心知肚明,知道段克邪已是对他手下留情,但仍然禁不住气得哇哇大叫,七窍生烟。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又向段克邪展开攻击。

不过,他这次已不敢近身搏斗,而是在腰间解下了他的独门兵器虬龙鞭。这条虬龙鞭抖了开来,长达一丈有多,鞭上满是倒须。可以勾伤皮肉,端的是一件非常厉害的兵器。

寇名扬抖起了虬龙鞭,一出手便是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呼呼风响,卷起了一团鞭影,当真是有如旋风一般,猛扫过来。段克邪展开绝顶轻功,身法比寇名扬的长鞭还快,虬龙鞭未到,他已双肩一幌,身子旋风似的,随着鞭梢直转出去,虬龙鞭就差那么几寸,连他的衣角也未沾着。

  可是旁边还有一个羊牧劳,羊牧劳趁他在闪避虬龙鞭的时候,刷地一窜,快似飘风,双臂箕张,向外一展,一招“苍鹰展翅”,便要擒拿段克邪的双腕,段克邪倏然转身,疾用“斜挂单鞭”式,左掌斜削,猛切羊牧劳的脉门,右手长剑一挥,又荡开了寇名扬再次攻来的一鞭。

  但羊、寇二人毕竟是一流高手,在武功上都有独到之处。段克邪靠着超卓的轻功,最初二三十招还可以从容应付,五十招之后,气力渐渐消耗,身法就比不上初时的轻灵,应付对方的攻势,也就越来越感到困难了。

  羊牧劳挣回了面子,又灭了寇名扬的威风,尽管他和寇名扬之间还有心病,但此时此际,他已是一改袖手旁观的态度,出尽全力来与寇名扬联手合斗了。段克邪有好几次想先突破较弱的一环,向寇名扬突袭,都给羊牧劳挡住。

  羊牧劳叫道:“寇兄,对,就是用你目前的打法,不必贪功。咱们一个近攻,一个远袭,这小贼插翼难飞!”寇名扬这时知道羊牧劳的武功见识都比自己胜过一筹,不得不对他帖服,于是收起了争功之念,服从他的指挥,在两丈开外,挥鞭远袭。

  他虽是比羊牧劳稍弱,但那九九八十一路虬龙鞭法也非比寻常,使到疾处,只见鞭影翻飞,稳如沉雷,疾如骇电。几乎是贴着段克邪的身形飞舞。羊牧劳展开了“七步追魂掌法”,如影随形,向段克邪追击,每一掌都是劈向段克邪的要害。

  史若梅看得惊心动魄,正在暗暗为段克邪担扰,忽听得又有欢呼之声,有人叫道:“好了,聂将军来了!不怕这小贼三头六臂,也决难逃脱了!”

  只见一个戎装佩剑的将军,大踏步走上前来,史若梅又惊又喜,原来这个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聂锋。

  聂锋是薛嵩的表弟,在魏博与潞州之间的博望城做镇守使,归田承嗣管辖。这个安排是薛嵩的主意,因为他要讨好田承嗣,所以把聂锋的兵力和地盘都划归田承嗣,同时他也可以利用聂锋来监视田承嗣,等于在田承嗣的内部安下一枚棋子。这次正是因为田、薛二家联姻之事,田承嗣将聂锋请来,由于聂锋和男女两家都有关系,准备请他陪同新郎到潞州迎亲的。

  薛嵩未做节度使之前,和聂锋比邻而居,聂锋的女儿聂隐娘与史若梅情如姐妹,自小一同玩耍,一同习艺。所以史若梅一见是聂锋来了,便不禁又惊又喜,心里想道:“聂表叔的剑术高强,倘若他也出手,唉,这、这小冤家只怕有性命之忧!”又想道:“不知道隐娘姐姐来了没有?聂表叔是个好人,隐娘姐姐对我更好,不如我跑出去见他们,请他们看在我的份上,将他放了。想来他们是定会依从我的。”“可是,我却怎好意思开口?人又这么多,我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夫妻相认?”

  史若梅正在心乱如麻,踌躇未决的时候,聂锋已走近“战场”,他见段克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居然与羊、寇二人打得难分难解,不禁大为惊诧,便停下脚步,向段克邪问道:“你是什么人,父兄是谁,为何偷进田大人的节度府?”

  段克邪早已从夏姨(夏凌霜)口中知道聂锋的为人,也知道聂锋与他的父亲有过一段交情,当下便朗声答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父段珪璋,我名段克邪。只因田承嗣搜括民财,将库银充作聘礼,故此我将它劫了,今晚特来寄刀留简的。听说你做官还算比较有良心,难道你也要来助纣为虐么?”

  聂锋听了,大吃一惊,暗自想道:“原来竟是段大侠的儿子,段大侠一生解困扶危,且又是为国尽忠的烈士,天下同钦,我怎能伤害他的儿子?”“可是,我若袖手旁观,那就得拼着与田承嗣翻面了,怎生想个法子,可以暗中助他才好?”义利之念在心中交战,登时也是心乱如麻。

  史若梅正要不顾一切地跳出去,忽又听得有人大叫道:“还有一个贼人在园子里!大帅有令,决不能让他们逃跑!”

  原来田承嗣已得部下解救,他首先发现史若梅放在他枕头下的那封书信,接着又发现金盒已经失去,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封信是用薛嵩口气写的问候信,他并不知道送信人就是史若梅,只道是薛嵩派来的高手。

  段克邪用匕首钉在桌上的那封信,早已给他部下发现了,连匕首一并呈上,田承嗣看了,更是吃惊,段珪璋的儿子名叫段克邪,他是早就听得羊牧劳说过了的,当下想道:“这两封信的字迹不同,不知是否一伙的?听羊牧劳说,这段克邪的武功委实不弱,倘若他只是一股强盗的首领,劫了我的聘礼,到此寄刀留简那也还罢了;倘若他竟是给薛嵩收罗的武士,那么这事就更严重了。”要知他的后一想法若是事实的话,那就证实薛嵩也在收罗各方好手,处心积虑地谋他,他焉得不惧。

  不久,又有武士进来禀报,说是贼人已在园中发现,羊牧劳与寇名扬正在与贼人交手,看来可操胜算。田承嗣听了稍稍放心,但因为他发现两封书信,怀疑薛嵩派来的高手不止一人,因此又传令下去,叫部下加紧搜索贼人的党羽。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贼人都给他的手下擒获,他就要向薛嵩大兴问罪之师;倘若是给贼人逃走,那即是说薛嵩派来的高手比他的手下人都强,那么他就只好向薛嵩求和了。

  且说史若梅正在心乱如麻,踌躇莫决,不知是出去的好还是仍然躲藏的好,忽听得外面人声步声嘈嘈杂杂,已走进了院子。

  这些人并非已知道有贼人躲在这里,他们是来向田承嗣的儿子献殷勤的,有人便叫道:“大公子,外面发现了刺客,你不要出来,我们来保护你。”

  他们听不到回答,好生惊诧,议论纷纷道:“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大公子怎的还是熟睡未醒。”有人便来拍门。

  史若梅一把将田承嗣的儿子提起,忽地打开了房门,沉声喝道:“谁敢上前,我便把他一剑杀了!”她一手揪着田承嗣的儿子,一手握着短剑,剑锋抵着他的背心。

  这些人中,有一个是跟了田承嗣多年的老护兵,田、薛二人以前同是安禄山手下的将领,两家时有往来。这老护兵依稀还认得史若梅,不禁大骇,颤声叫道:“你、你不是薛家大小姐么?”

  史若梅道:“不错,你快去向田承嗣说,叫他马上传令要寇名扬和羊牧劳退下,否则我就要他儿子的性命!”那老护兵道:“薛小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下个月就要过门来作田家的少奶奶的啊!”史若梅大怒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也一剑杀了!”那老护兵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飞奔去禀报田承嗣。正是:

  彩凤焉能随俗子,芳心早有意中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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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19 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无奈芳心遭误解 忍教好梦总成空

  史若梅把心一横,想道:“反正我已给他们发现了,还怕什么?”当下一声喝道:“闪开!”就押着田承嗣的儿子出去。

  且说聂锋躇踌了片刻,忽地拔出剑来,喝道:“姓段的小子,你休要挑拨离间!我聂某人只知道服从长官,你在别处胡为也还罢了,你擅闯田大人的节度府我焉能不管!”

  段克邪心头火起,想道:“原来一做了大官,好人也都变坏了。”见聂锋提剑奔来,忍不住气,“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爹爹当年识错了人!”一个“盘龙绕步”,闪开了羊牧劳的一掌,唰地一剑,便向聂锋刺去。

  寇名扬瞧出有机可乘,长鞭一挥,倏地就从左翼攻到,这时正面有聂锋,右面有羊牧劳,段克邪身法再快,也决难同时闪开三个高手的攻击。

  段克邪向聂锋刺出的那一剑,剑势十分凌厉,但以聂锋的本领,若以全力招架,也总可以挡得一两招,聂锋却似被他这凌厉的剑势吓住,“啊呀”一声,忙不迭地便向后退。

  他这一退,恰巧挡在寇名扬与段克邪之间,聂锋在魏博的地位乃是田承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寇名扬那一鞭刚刚扫出,不由得大吃一惊,生怕误伤了聂锋,这一瞬间已不容他思索,他的武功亦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境地,心念一动,长鞭疾地收回。

  但高手比斗,争胜只是在瞬息之间,哪容得有些许犹豫,错失良机?寇名扬的长鞭收得快,段克邪的身法更快,他身形一起,早已从聂锋的头顶飞过,寇名扬的长鞭还未来得及再抖开来,只见光芒闪烁,已是有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飞洒下来,吓得魄散魂飞,哪里还来得及招架?段克邪剑尖颤动,一剑刺下,在他身上戳了七处伤口。

  羊牧劳大惊失色,连忙赶上,连发三掌,才挡住段克邪的攻势。寇名扬也才保住性命。

  寇名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离开了段克邪数丈之遥,他的手下才敢过来将他抬起。寇名扬身受七处剑伤,虽非要害,却是疼痛难当,忍不住呻吟呼叫,声声凄厉,连羊牧劳听了,也不禁动魄惊心。

  聂锋那一闪恰到好处,饶是羊牧劳老奸巨滑,也看不出他是故意的,只是在心里暗骂聂锋胆怯,错失良机,累人累己。段克邪身受其惠,却已心知肚明,知道了聂锋暗助自己,暗自想道:“在聂锋的处境,他岂能不故作姿态,与我作对。我刚才却责备他,那真是太不通人情世故了。”

段克邪本是个聪明人,一明白了聂锋的心意之后,战略也立即因人而施。

当下使出了精妙的剑法,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变化万状,疾似雷霆。表面看来,他攻向羊牧劳和攻向聂锋的剑招都是同样凌厉,其实攻向聂锋的都是虚招,攻向羊牧劳的才是杀手。

但他以极迅疾的身法使出极复杂的招数,其中虽是有虚有实,除了身受者可以感觉得到之外,旁人哪里看得出来?羊牧劳被他杀得头昏眼花,更是难以觉察了。

  羊牧劳连遇几记险招,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想道:“想不到这小子如此厉害,看来我今晚是决难取胜的了!”同时也有点奇怪,想起自己单独一人和他交手的时候,他还未能招招进攻,如今有聂锋联手,反而给他迫得步步后退。不过羊牧劳既然不能觉察段克邪攻向聂锋的乃是虚招,便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段克邪初上之时,还未曾拿出全副本领,而是保存实力,准备对方有高手陆续到来。羊牧劳心里有了这么一个想法,禁不住更是怯意大生。

  段克邪正在杀得高兴,忽见有一大群人从前面一间屋子里出来,与此同时,那些在四方观战的武士,纷纷移动脚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现出一片骚动的情形。段克邪隐隐约约听得有人说道:“咦,那不是薛节度使的大小姐吗?”“她还未曾过门,怎么却与咱们的公子同在一起?”“她是几时从潞州来的,怎么咱们都不知道呢!”

  史若梅是用短剑抵着田承嗣儿子的背后心,将他拖出来的。但一来他们是在众武士簇拥之下出来;二来花园里虽有火把,但到底不似白天明亮,远远望去,就只能看出史若梅是和田承嗣的儿子并肩拖手,却看不见史若梅笼在袖子里的那柄短剑指着田承嗣儿子的背心。

  段克邪的目力本来超过常人,但他在与羊牧劳恶战之中,也不容他留心注视,史若梅那一副好似是法官押解着囚犯的形状与神情,他远远一瞥,当然也是看不清楚的了。

  这一瞬间,段克邪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心中想道:“只见荒田生败草,几曾沙土拌黄金?这两句俗谚确实不错。她是在节度府中长大的小姐,当然是他们这一边的人了。我对她岂还能存什么指望?”又想道:“她等不到田家迎亲,已先过门,想是因为她已预料到我抢了她的聘礼之后,会到她公公的节度府来生事,因此她就不顾颜面,先来通知夫家了,对,一定是这样,所以田承嗣在外宅男之处,又预先埋伏了羊牧劳这样的高手!”

  段克邪本来人很聪明,但他对史若梅先有了偏见,就难免处处误会。误会丛生,也就不肯再用心从另一方面思索了。

  段克邪受了这个刺激,禁不住心情激荡,高手对敌,哪容得稍许分心?羊牧劳的本领与他本是在伯仲之间,甚至功力还比他稍高少许,一见有机可乘,立即反守为攻,段克邪一不小心,肩头已给他的掌锋沾上,幸而闪避得快,但半条衣袖却已给羊牧劳撕了下来。

  史若梅一出来就见段克邪遇险,禁不住失声惊呼,其时羊牧劳的几个弟子也正在给他的师父喝彩,史若梅的叫声混杂在彩声之中,虽然男音女音可以分别得出,但那惊惶的情绪,在欢腾的彩声掩盖之下,却是难以令人感受到了。段克邪听出彩声之中有史若梅的声音,更是伤心懊恼,心里想道:“她竟如此狠毒,恨不得羊牧劳将我打伤,为羊牧劳这一掌喝彩!”可怜史若梅对他一片关心,竟然给他当成恶意。

  就在这时,忽见一道火光,在空中一闪,接着又是“砰”的一声,一团火光在空中爆炸开来,守卫园门的武士哗然惊呼,叫道:“不好了,外面有大批强盗,你们快来呀!”

  原来杜百英与段克邪分手之后,已知段克邪要到田承嗣的节度府寄刀留简,怕他有失,因此亲自带了十几名精悍的喽兵,早两天前就混进了魏博城,藏匿在靠近节度府的民家,早晚注视着节度府中的动静。

  这一晚他们听得节度府中的厮杀之声,知道一定是段克邪已在里面闹出事来,他们只有十几个人,就杀进有三千“外宅男”防守的节度府,那当然是以卵击石,智者之所不取。但杜百英颇有计谋,他早已准备了许多火箭,一发现节度府中有变,立即便率领喽兵,占据了节度府对面的城墙,在墙头上居高临下,一支支的火箭射进来。守卫园门的武士但见墙头上黑影憧憧,哪知人数多寡,只当是大批强盗来攻。

  火箭纷纷射进,扑灭了东面的火头,西面的火头又起,有两个马厩是用木板搭起来的,更已着火焚烧。

  园子里一片混乱,段克邪心想:“我的事已经办妥,何必还在此恋战?唉,还是早早走了吧,免得与她对面,更惹自己生气!”他逃走之念一起,聂锋只是假意周旋,只羊牧劳一人,如何拦阻得了?但见他身形疾起,捷如飞鸟,就在武士们的头顶飞过,他身法太快,园中又到处是人,连弓箭手也怕误伤了自己人,不敢发射。

  霎眼之间,段克邪已飞过了墙头,那些武士才大声呐喊,乱箭射去,明知射他不中,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史若梅见段克邪已经脱险,又惊又喜,猛地想道:“不好,他已经走了,我也得赶快脱身!”她究竟是经验太少,本来她已经拿着了田承嗣的儿子,正好作为人质,掩护自己;但她却计不及此,一见段克邪已经脱险,由于她对田承嗣的儿子憎厌已极,一时无暇思索,便将他一掌推倒,自己一人冲了出去。

  那些武士知道她是薛嵩的女儿,田承嗣的未过门的媳妇,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自作主张,上去拿她。

  田承嗣听得那老护兵的禀报,说他的儿子竟给薛嵩的女儿用剑指着,还用来要挟他,要他放走段克邪,不禁又惊又怒,急急忙忙地走出来。

  他走到园中,只见园子里正乱成一团,有人忙着救火,有人在大叫追贼,有人在大叫救人,又有人上来向他报告,说是那“小贼”已经跑了,薛节度使的小姐已把公子打伤,也正在逃跑,要不要追?

  田承嗣又气又怒,大叫道:“不管是谁,将她拿下。”史若梅心中着恼,想道:“好呀,你不顾情面,我又何必对你的手下人客气?”她本来是不想伤人的,这时一着了恼,运剑如风,谁追到身边,便给谁一剑。

  她的剑法已尽得妙慧神尼的真传,出手如电,每一剑刺出去,都是指向对方的关节要害,那些“外宅男”本来武功就不如她,而且虽有田承嗣的命令,究竟不无顾忌,更不是她的对手,转眼之间已有十几个人中剑倒地,嚎叫如雷。

  羊牧劳大喝道:“薛小姐,你还不回来,请恕我无礼了。”他迈开大步,不消片刻,就追上了史若梅,伸开蒲掌般的大手,一手向她抓下。

  哪知就在他的手指刚刚要触及史若梅的时候,忽地有两枚梅花针不知从何处射来,正中他膝盖的环跳穴。本来以羊牧劳的武功,若有防备,那是决不会受人暗算的。只因段克邪已经逃走,他心目中的敌人就只有一个史若梅,史若梅又在他的前面,倘使发射暗器,他当然会察觉,所以他根本就想不到需要提防。哪知另有一个敌人藏在人丛之中,趁着一片混乱,向他偷发暗器,所发的又是无声无息的梅花针,他冷不提防的就着了道儿,膝盖一麻,险些就要跌倒!

  说时迟,那时快,史若梅已是反手一剑,疾削过来。史若梅情知不是羊牧劳的对手,这一剑竟是用了最凶险的招数,拼着两败俱伤的!

  这一剑削来,正是羊牧劳膝盖中了梅花针,摇摇欲坠的时候,只听得“嗤”的一声,史若梅这一剑又在他的大腿上添了一道五寸多长的伤口,羊牧劳大吼一声,左足横扫,踢了个空,独脚难支,“卜通”跌倒。他的武功也真个高强,在中了梅花针之后,居然还能够还了一招,吓得史若梅不敢再刺第二剑。

  史若梅只道是徼幸成功,还怕羊牧劳再来追她,慌忙逃跑。羊牧劳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更怕史若梅乘此机会,再来给他补上一剑,正是避得越远越好,哪里还能够去追史若梅?

  田承嗣见羊牧劳也受了伤,一面是生气,一面又是害怕,心里想道:“罢了,罢了,我只好死了吞并潞州的这条心,向薛嵩求和了。这门亲事,那也只好算了。”

  园子里人多手众,不久就把那几处火头扑灭,往外面“捕贼”的“外宅男”也已回来,报道:“对面城墙上有一股贼人,火箭就是他们从城墙上射进来的。我们追出去的时候,他们已与那姓段的小贼会合,见我们追来,纷纷翻过墙头逃跑。我们怕他们还有埋伏,不敢轻进,特地回来请示大帅,要不要加派骑兵去追?”其实他们是怕了段克邪,只出园门张望了一下就回来的。

  田承嗣怒道:“你们都是脓包,这么多人,连两个小贼也拿不着,还追什么,给我滚开。”田承嗣生了一会气,记挂起儿子,问道:“大公子呢?”

  田承嗣的儿子给史若梅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那些武士,只懂得弓马武艺,却不晓解穴,还以为他是受了伤,但又不见伤痕,正在纷纷扰扰,无计可施。

  田承嗣过来一看,他是绿林大盗出身的,看出了儿子是给点了穴道,但史若梅用的是妙慧神尼的秘传点穴手法,田承嗣也不会解,连忙吩咐手下道:“快去看看,羊先生受的伤重不重,请他过来解穴。”一面叫人将他的儿子抬回房中。

  羊牧劳内功深湛,中了梅花针之后,就立即封闭了穴道,不让梅花针再往里钻,这时已把梅花针剜了出来,他随身带有金创药,中的剑伤也不算很重,敷上了伤,仍然可以行走,当下应招而来,见了田承嗣甚觉惭愧,但一想到寇名扬比自己伤得更重,又觉聊可自慰。

  羊牧劳本领非凡,虽然不懂妙慧神尼的手法,也依然能解了穴道。田承嗣正在欢喜,忽听得有人叫道:“咦,这床底下似乎有人。”

  田承嗣也听得悉悉索索的声响,喝道:“什么人?拖他出来!”那老护兵一弯腰看见两条雪白的大腿,嚷道:“咦,是个女贼!”一拖拖了出来,看清了面貌,登时有如触电一般,慌不迭地放手,吓得呆了。

  他拖出来的正是田承嗣心爱的姬妾,这时房子里拥满了人,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田承嗣的儿子浑身颤抖,叫道:“爹爹,饶命!”田承嗣气得面色铁青,一巴掌打去,喝道:“畜牲,畜牲!你、你、你干得好事!”一口气涌了上来,登时晕了过去。

  田承嗣晕倒自有他的家人救他,不必细表。且说史若梅逃脱之后,翻过墙头,前面只有一条大路,心想:“他大约还未走得远吧?”心里又是羞怯,又是兴奋,可是她一直走出了十多里路,还是未见段克邪的影子。

  史若梅好生失望,不禁自思自想:“难道他刚才没看见我?不知道我是在暗中助他么?怎么不等等我?”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背后有脚步声追来,回头一看,只见是个少年男子,却不是她所想望的段克邪。

  史若梅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呆了一呆,手按剑柄,问道:“你是谁,追我作甚?”那人“噗嗤”一笑,说道:“红线妹妹,你不认得我了么?”

  史若梅一喜非同小可,叫道:“隐娘姐姐,原来是你,你怎么扮成了个俊小子了。”

  她和聂隐娘自小至大,都在一起,且又是同一个师父习技的,当真是情逾姐妹,只因他们的父亲都做了封疆大吏之后,这才分开的。如今史若梅与她意外相逢,自是高兴之极。

  聂隐娘笑道:“你别忙着问我,我先要审一审你。”史若梅道:“咦,我做错了什么事?要劳姐姐审问?”聂隐娘道:“你不是许配了田承嗣的儿子么?为何不待人迎亲,便先过门了?”史若梅嗔道:“隐娘姐姐,你别作践我了。你刚才既在园中,难道不见我是怎么对待那个癞蛤蟆吗?”聂隐娘笑道:“我还当你未曾出嫁,便要先立下马威呢。”史若梅扑上去要撕她的嘴,聂隐娘道:“别闹了,别闹了,算我说错了话,我向你赔罪。他是个癞蛤蟆,你是只天鹅,癞蛤蟆怎配吃天鹅肉呢,怪不得你不欢喜他了。”史若梅道:“你别只管抓着人家的楂儿(话柄之意)好不好?我不是自高身分,但田承嗣的儿子确实不象个人。”当下将她刚才为了逃避羊牧劳的追赶,闯到田承嗣的房中所见,说给聂隐娘听。聂隐娘听得面红耳热,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聂隐娘边笑边道:“我明白了,你不欢喜姓田的癞蛤蟆,敢情是爱上了姓段的俊小子?”

  聂隐娘本是随口和她开开玩笑,只见史若梅却突然满面通红,低下头来,问道:“姐姐,你可有发现他的踪迹么?我今晚的行事,正都是为了他的。”聂隐娘怔了一怔,庄重说道:“啊,原来你是真的喜欢他!”

  史若梅道:“姐姐,你我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实胜似同胞骨肉。我的事情,不愿瞒你。他、他、他实在是我的未婚夫婿。”聂隐娘大为惊诧,问道:“你是几时和他定了婚的,既是和他定了婚,为什么你的父母又将你许配田家?”

  史若梅道:“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在我出世的第一天,就许配了给他的。我现在的爹娘,并非我的生身父母。我原名叫史若梅,薛红线这个名字,从今之后,是不再用了。”

  当下史若梅将本身曲折离奇的身世,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说与聂隐娘知道。听得聂隐娘时而眉飞色舞,时而短叹长嗟,时而低声饮泣,终而兴奋欣悦。

  聂隐娘道:“怪不得我爹爹时时会提起段珪璋段大侠,说他是侠义之风,世间少有。又说段大侠有个儿子,可惜不知去向,屡次动念,想派人去查访他的行踪。而每次当他说起了段大侠父子之后,又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向我问起你来。这次他听到薛表伯将你许配与田家的消息,郁郁不乐了好几天,原来其中有这个缘故。”

  史若梅喜道:“原来你的爹爹也是给段大侠说好话的。”聂隐娘道:“段大侠本来就好,何须人家帮他说话?段大侠是我爹爹最佩服的一个人。”史若梅暗暗嗟叹,心想:“如此看来,我的养父实在不是好人。可怜我给他瞒了这许多年。”

  聂隐娘笑道:“想不到你们竟是夫妻,这真是最好不过了。我父女俩今晚暗助你们夫妻脱险,更值得高兴了。”

  史若梅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爹爹是故意败给他的;那羊老魔头给我刺了一剑,想必也是你暗中相助的了。”

  聂隐娘道:“不错,我趁着混乱,藏在人丛里射了他两枚梅花针。”当下聂隐娘说出事情经过,原来聂隐娘听说田承嗣招她父亲前往魏博,乃是要他陪伴新郎到女家迎亲,她又知道父亲对这头婚事,郁郁不乐,她与史若梅情逾姐妹,当然更是关心,因此突然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心想:“我爹爹好像不大欢喜线妹嫁给田家,莫非田承嗣的儿子并非佳偶,不如我随爹爹前往,先替线妹察看新郎的人品,倘若真是很坏的话,我就去告诉她,叫她逃婚。”当然她没有向父亲说出这番心意,只是说想随父亲去逛逛田承嗣的节度府。聂锋离开驻地,单身到魏博去,也有点害怕田承嗣心怀叵测,藉辞暗算他,因此也便答应了女儿所求,叫她乔装打扮,当作自己的一个从人。

  聂隐娘笑道:“我在田承嗣的节度府已经住了两天,还未曾见着他那个宝贝儿子,想不到你今晚已自己来了。好啦,现在是不用我给你操心啦。”

  史若梅道:“多谢姐姐关心。”神情仍是闷闷不乐。聂隐娘道:“咦,你还有什么心事?”史若梅轻舒裙带,默然不语。聂隐娘笑道:“待我猜猜看,你一定是惦记着你的段郎,他也真是的,为什么不等等你?”

  聂隐娘想了一想,忽又说道:“线妹,不,现在该改称梅妹了,梅妹,你是不是很想见他,我倒有个法子。”

  史若梅顾不得害臊,说道:“请姐姐指点。”聂隐娘道:“好,你现在就随我来。”史若梅诧道:“你知道他的去处?”聂隐娘道:“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先见一个人。”史若梅道:“见什么人呀?”聂隐娘道:“你不必问,总之我不会骗你就是。”她说话时微带笑容,颊上也微泛红晕,神情颇为奇异。

  史若梅满腹疑团,说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却藏头露尾的,不肯对我说实话。”聂隐娘道:“我总会告诉你的,你急什么。来吧!”

  史若梅只好怀着疑团,跟着她跑,聂隐娘带她上了一座高山,史若梅道:“咦,三更半夜,你带我来这座荒山干吗?难道你要我见的人就在这里,你是和他早已约定的了?”

  聂隐娘笑道:“你看我扮作男子,似也不似?”史若梅见她答非所问,甚感奇怪,随口应道:“很像,很像,我刚才也几乎看不出来。”聂隐娘道:“你还未知道,我和你分手之后,这几年来,常常打扮男子,到外面游玩,我爹爹不大管我的。你说我扮得很像,可是有一次却给别人识破,呀,好危险,那些人还是金龙帮的坏人呢。”

  史若梅道:“喂,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我问你的话,你一句不答,却自顾自的说起故事来了。你的故事,我当然欢喜听的,可是迟些再说也行呀。唔,你坏,你作弄我,急死我了。”

  聂隐娘笑道:“树有根,事有由,我不从头说起怎行。好,你既然着急,那么就先见了那个人再说吧。”她仰头望望前面的山峰,说道:“月亮已过中天,他大约已经来了。”史若梅道:“他、他、他,他到底是谁呀?”聂隐娘忽地发出一声长啸,片刻之后,就从山峰上传来一声回啸,聂隐娘的啸声俏拔清越,传来的这一声回啸则是雄厚高亢,当真是有如龙吟虎啸一般。史若梅道:“咦,这人内功非凡,不在克邪之下,你要我见的,可就是这人?”正是:

  海外仙山多异士,翩然一剑到中原。

  欲知此人是谁?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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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自有雄心图大业 只凭一剑斗群豪

  聂隐娘道:“不错,就是这人。”忽地俯伏身躯,耳朵贴地上,史若梅道:“姐姐,你这是干吗?”聂隐娘道:“他的对头已来了不少,所以不能来迎接咱们了。”史若梅诧道:“这是怎么回事?”聂隐娘道:“他今晚约了几家对头,在这北芒山相会。现在还未曾动手,咱们正好赶上这场热闹。”原来聂隐娘常走江湖,经验比史若梅丰富得多。她已学会了“伏地听声”的本领,听出了山峰上大约有七八个人正在吵闹。

  史若梅恍然大悟,说道:“啊,敢情这人是你的朋友,你是要我来给他助拳的?”聂隐娘笑道:“不,他从来不要别人相助,哪怕对方来了一百人,一千人,他都是一个人抵挡的!”

  这晚月光皎洁,史、聂二女跑了一会,远远望去,山峰上的情形已经隐约可见。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面向月亮,在他周围黑压压的围着一堆人,史若梅一数,共有八个之多。聂隐娘跳上了一块圆如明镜的大石台,笑道:“这地方正合适,咱们就在这里观战吧。”史若梅道:“刚才以啸声和你招呼的就是这少年人吗?”聂隐娘道:“就是他了,你不见那些人都在围着他吗?”言语之间,似乎很为那少年骄傲。史若梅心念一动,暗自笑道:“这回大约没有猜错了,隐娘姐姐准是从心底里喜欢了这个少年。哈,原来她也有了心上人了。”但见聂隐娘已在聚精会神,准备观战,史若梅也就不便与她取笑。

  忽听得一个人喝道:“姓牟的,你约好了多少人来助拳,等他们到齐了,咱们再动手。免得你说我们恃强凌弱,以众欺寡。”原来聂隐娘刚才那一声长啸,这些人都已听到了。

  聂隐娘道:“这个人就是我所说的那个金龙帮的副帮主了。那次我给他瞧出是女扮男装,他就要抢我,他们人多,我打他们不过,幸亏这个姓牟的少年解救。”

  那少年淡淡说道:“我倒要问你们的人来齐了没有?”那金龙帮的副帮主道:“你是何意?”那少年道:“我并没有约人帮手,不过有位朋友,大约想来看看热闹,你们不必担心。”那人冷笑道:“我们担心什么,担心给你逃跑吗?哈,谅你也插翼难飞!”那少年道:“我再问一次,你们的人到齐了没有?”那金龙帮副帮主道:“来齐了又怎样?”那少年笑道:“来齐了才好动手呀,免得我一个个打发,那多麻烦。哈,倘若你们人还未齐,我还可以再等一会。”此言一出,登时把那些人激得暴跳如雷。

  一个高个子大喝道:“你这小子胆敢目中无人,口出大言,待老子来教训教训你。我也不要别人助拳。”那高个子还没有跳上去,又有两个身材、服饰一模一样的汉子拦在前头,高声说道:“杨大哥,请你先让一场,我们太湖帮的人与他仇深似海。”这两人各亮出了一支判官笔,说道:“在座诸位都知道我们秦家兄弟的规矩,不论对方是一个人或一百个人,我们两兄弟都是并肩齐上,言明在先,免得你说我们以二敌一,姓牟的小子你听着:只要你在我们秦家双笔之下过得五十招,我两兄弟给你磕头!”那少年侧目斜视,既不拔剑,也不回答他们的挑战。

  金龙帮的副帮主道:“两位哥儿别争,谅这小子怎能在你们双笔之下过得五十招,只怕三十招就没命了。他一命呜呼不打紧,我的这口闷气可不能出了。还是请你们让我先来吧。”

  蓦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物大踏步走上来,声如洪钟,喝道:“你们是些什么人,都不许争!这人是劫了御马的钦犯,我要将他解回京师去的,怎容你们争夺?都退下去,我一人拿他!”

  史若梅悄声说道:“我识得这人,他是虎牙都尉尉迟南,当今天子的禁卫军统领——龙骑都尉尉迟北是他的哥哥。他们两兄弟都是一身好武艺,名闻中外,两人的脾气也差不多。”聂隐娘笑道:“朝廷的将领竟与江湖上的帮会首领同在一起,同向一人寻仇,这倒出奇了。不过,听这尉迟都尉的口气,他与这些强人,似乎是不期而遇的。”史若梅道:“唉,可惜,可惜。”聂隐娘道:“可惜什么?”史若梅道:“尉迟南是一条好汉子,以他的威名地位,和这些人同在一起,纵然是不期而遇,也总失了身份。”

  不说这两姐妹在窃窃私议,且说那一群强盗被尉迟南一喝,都不觉一怔,那高个子也是个性情暴躁的人,他又并不知道这个黑脸军官就是尉迟南,当下便骂出来道:“你这黑炭头在这里摆什么官架子,到了这里,便要依照我们江湖的规矩,你们衙门里的一套收起来吧!惹翻了我,我教你先吃一拳!”

  尉迟南大怒道:“岂有此理,你是什么东西?”更不打话,唰地一鞭就扫过去,金龙帮副帮主识得尉迟南,大吃一惊,连忙抢快一步,把那高个子推开,陪笑说道:“尉迟将军,你别生气。咱们今晚是同仇敌忾,有话好商量,好商量。这位杨兄弟不懂说话,你担待一些,担待一些!”

  幸而金龙帮的副帮主把那个高个子拉得快,没有给尉迟南打着。但尉迟南那一鞭却打中了一块大石头,“叭”地一声响,那块大石头已是四分五裂,那高个子看在眼里,触目惊心,虽然性情暴躁,也不敢多说一句了。

  那少年忽道:“诸位别闹,请听我一言。”看他的神气,竟似不把面前这些人当作仇人,反而给他们劝架了。

  尉迟南也觉出奇,说道:“好,且听你这小子要说什么?”那少年道:“尉迟将军,我劝你还是让他们先来和我交手的好。你应该排到最后。”尉迟南怒道:“这是什么道理?你这小子偏袒他们。”

  那少年指着“秦家双笔”道:“你们说与我仇深似海,我倒有点糊涂了,咱们结的是什么仇呀?”那两兄弟“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装佯!也好,我就说出来,不是说给你听,是说给这里的几位大哥听,你们听了,就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争着先上了。”

  秦家老大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上个月我们与海阳帮的人争码头,这小子是外人,偏要来多事,帮海阳帮打败了我们的人,把我们设在太湖滨的十七个分舵都毁了。这不是仇深似海么?”秦家老二补充道:“当时我们两兄弟都没在场,以致本帮吃了大亏。本来我们该先向海阳帮报仇的,但事后我们一查,本帮帮众,十有八九,都是给这小子打伤的,所以我只好把海阳帮搁在一边,先和这小子算账。”

  那少年道:“事情的经过你大致说得不差,但你却把与海阳帮殴斗的原因漏掉了,待我来补说吧。海阳帮是太湖沿岸渔民自组的帮会,你们太湖帮却要勒收渔民的行税,渔民纳给官府的税已经重了,哪禁得你们百上加斤,海阳帮为了保护自己和你们打起来,我不帮海阳帮难道反而帮你们欺压渔民吗?”

  那少年又道:“做强盗也应该不失豪杰本色,哪里不可以找饭吃,偏要去抢升斗小民的口中之食,你们羞也不羞?所以我让你们太湖帮的人每人都挂一点彩,一来是为渔民兄弟出气,二来也好让你们牢牢记着这次教训。我没有打死你们一个人,已经是客气了,你们还敢说我做得不对么?”

  秦家兄弟又羞又怒,正要发作,尉迟南忽地大叫道:“说得有理,作得对!”

  秦家兄弟本已老羞成怒,但被尉迟南这么一说,却也不便马上发作。那少年又指着高个子道:“你呢?我和你该说不上是仇深似海吧?”那个高个子道:“虽比不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但也差不多了。我们要劫的一支镖,已经是到口的馒头,你这小子为什么横加干涉,将那支镖救了?”那少年道:“你老兄大约还不清楚,那支镖是治河总管李阳请长安镖局给他押解的一批饷银,劫不得的。”那高个子道:“为什么劫不得?”那少年道:“那批银子是要发放给民工的。这姓李的官儿我也打听过了,还算是个好官。”那高个子道:“管他是好官坏官,拿银子来怎么用?总之我只认得白花花的银子。咱们干黑道营生的,不抢银子,难道你要我们喝西北风?”那少年笑道:“老哥此言差矣,若是贪官的赃款,你老哥下手,我决不敢道半个不字。但你抢了这批银子,不但民工要饿肚皮,黄河的缺口不能合拢,更会有千万人家妻离子散。你们不劫这支镖银,不见得就要喝西北风,但那千万人家,可真的是喝西北风了。我知道你或是穷人家出身的,怎能只顾自己呢?”那高个子是个戆汉,敲了敲脑袋,说道:“咦,听你所说也似乎有点道理,但却与我们绿林历代相传的规矩不同,你且等我再仔细想想吧。”那少年道:“好,那你就想想吧。”尉迟南听得这少年保护了治河总管的镖银,不禁刮目相看。

  金龙帮副帮主喝道:“咱们是来打架的,不是来评理的,啰里啰唆干吗?来,来!来!咱金龙帮三位香主再来领教你的剑法。”他是副帮主兼刑堂香主,另外还带了两位香主同来,听他语气,似乎并不坚持以一敌一了,而是要三人同上。

  尉迟南忽道:“听他说的倒很有意思,听他说说何妨?”

  那少年蓦地一声长笑,指着金龙帮的副帮主道:“你怕我说,我偏要说!你在潞博道上,要强抢一个少女,但又打人家不过,于是你就纠众拦劫,又暗地里偷放迷香,你这行径,乃是贻羞绿林的下三流行径,我只削了你半边耳朵,就是盼你悔改,你竟然还不知感激,还要向我寻仇?”众人一看,那金龙帮副帮主的右耳,果然只剩下半边。

  尉迟南大怒,喝道:“好,你这下流贼先吃我一鞭!”那少年衣袖一拂,将尉迟南的长鞭带过一边,说道:“尉迟将军,你不要管我的事,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要打架我自会奉陪他们。而且你和我也还是对头呢。”尉迟南蓦地省起,道:“不错,我也是要和你打架的。”那少年道:“好,你现在该知道我为何要将你安排到最后的原因了吧?”

  尉迟南也是个戆直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下不加思索,便即说道:“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为我所擒,那就没有机会再打他们了。这也不要紧啊,我,我,我——”他想说的是:“这些人都是混蛋,我可以替你教训他们。”但他忽然粗中有细,蓦地想道:“不对,我这么一说,这班混蛋强盗只怕都要跑个精光了。”

  那少年笑道:“你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可是尉迟将军,你估量你准能赢得了我么?”尉迟南一想,他刚才随便将衣袖那么一拂,就能把自己的长鞭带过一边,这份功力,也确实不容小觑,于是说道:“这个么,恐怕要打过方知。”

  那少年道:“着啊,你没有把握打赢我,我也没有把握打赢你,怕只怕不论是谁胜了,都会精疲力倦,那时再要大打一场,就力不从心了。”尉迟南一想:“这话也说得对,莫要我和他拼个两败俱伤,反便宜了这班强盗。”

  那少年淡淡说道:“尉迟将军,你倘若想打赢我,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和这些人一拥而上,或者多少有点希望。”尉迟南大怒道:“咄,你把我尉迟南当作什么人了,我岂能与这班混蛋强盗联手?”他沉不住气,终于把“混蛋”“强盗”等字眼骂了出来。群盗怒目而视,秦家兄弟道:“尉迟将军,待我们打发了这小子之后,再请教你的鞭法。”

  那少年道:“很好,你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货色了,既是不愿泾渭同流,那就先站过一边吧。”尉迟南不懂“泾渭同流”即是“清浊相混”的意思,但那少年叫他“先站过一边”,这话他是懂的。他搔了搔头,忽地又说道:“唉,还是有点不妥!”

  那少年道:“你不用给我担心,这些人么,再多几个,也还不放在我的心上。我打了他们,还可以奉陪你再打一架。先打你嘛,再打他们,虽然还可以赢,那却有点吃力了。”尉迟南给他一捧,转怒为喜,大叫道:“对,你说得有理。好,那我就排在最后吧!”

  那些强盗听他们一唱一和,个个动怒,但除了金龙帮的副帮主见识过少年的本领之外,其他的人,个个都是在江湖颇有地位,甚为自负的人,那少年要他们齐上,他们倒有点踌躇。金龙帮的两个香主忽道:“有外人躲在那边,只怕是这小子的党羽,待我们先去将来人打发了。”原来他们已发现了聂、史二女在那大石上观望。

  金龙帮这两个香主说是要去捉拿敌人的党羽,其实还有另一层心意。他们深知这少年的厉害,所以借故跑开,想等待秦家兄弟这一些人和那少年动手之后,他们再看风使舵。

  哪知他们还未跑出几步,忽觉腿弯一麻,“咕咚”一声就摔倒了。那少年笑道:“你们跑不了的,回来吧!我说过要你们一齐上,你们没有听见吗?”

  秦家兄弟见那少年忽地一指戳出,不知他是在用“隔空点穴”的功夫去对付那两个金龙帮的香主,只道他是突然发难。他们早已是聚精会神,如箭在弦,准备动作,这时不假思索,两兄弟一左一右,两支判官笔就横插过来。那高个子也大吼一声,喝道:“妈巴子的,老子还未动手,你就动手了吗?”原来他也以为那少年在发暗器,不由分说,一拳就打过来。

  那少年双指疾弹,铮铮两声,把秦家兄弟的判官笔弹开,反掌一按,又把那高个子的拳头按住,笑道:“你急什么,等你们的人都来齐了,你再打也还不迟。我现在先让你一招,免得你说我不顾前言。须知,你们的人未齐,你就动手,那是要大大吃亏的。”

  那两个金龙帮的香主爬了起来,又羞又怒,只好再跑回来,与众人一道,围攻那个少年。

  那少年单掌一送,将那高个子推开,笑道:“好,你们的人齐了!再来,再来!”群盗见这少年武功如此神奇,这时哪还顾得身份,果然一拥而上。

  少年一个盘旋,长剑倏地出鞘,只一剑就把一个强盗的链子锤削断,再一剑又把一柄单刀磕飞,身形一幌,就到了那个高个子身旁。

  那高个子叫道:“不好!”剑光耀目,知道无可躲避,索性闭了眼睛,大喝道:“我与你拼了!”双拳高举,有如牛角,弯腰就冲过去。哪料这少年忽然将他扶住,在他肩头上一拍,说道:“你想清楚了没有?你刚才答应过我,要好好想的啊!”

  那高个子双眼一睁,只见那少年早已从他身边掠过,与金龙帮的副帮主相斗了。那高个子呆了一呆,大叫道:“你的确是有点道理,我服了你了,我不和你打了!”一转身,就飞跑下山。那少年笑道:“好,杨大哥,我交了你这个朋友了。咱们金鸡岭再见吧!”

  金龙帮的副帮主一杖打来,那少年笑声一收,蓦地喝道:“至于你这个淫贼,我却难饶你了。留你一命,废掉你的武功吧!”话犹未了,唰地一剑,就穿过了他的琵琶骨!

  群盗这一惊非同小可,尤其金龙帮那两个香主更是吓得魂魄不齐,要知道这位金龙帮的副帮主并非泛泛之辈,他的武功在帮中名列第三,仅在崔长老与史帮主之下,一套虬龙杖法,在江湖上也颇有声名,哪知他的杖法还未施展到第三招,就给这少年一剑戳穿了琵琶骨了,群盗焉能不惊?那两个香主均是如此想道:“原来他上次削掉了马副帮主的半边耳朵,还当真乃是手下留情,副帮主尚且不堪一击,我们还打什么?”

  这两个香主不约而同地丢下了兵器,正想按照江湖规矩求饶,那少年已自笑道:“姑念你们乃是从犯,且又悔悟及时,从轻发落了吧!”“嗖嗖”两剑,削掉一人的左耳,另一人的右耳,说道:“让你们稍稍受点痛苦,以后也好记着,走吧!”那两个香主不至于像副帮主那样被废掉武功,已属喜出望外,哪里还敢再出怨声,连忙扶了副帮主逃下山去。

  秦家兄弟的武功要比金龙帮的副帮主高出一筹,他们平素又是骄傲惯了的,这时虽然心里吃惊,却不肯学那两个香主所为,向敌人乞怜求饶,两兄弟心思如一,都拼着豁出性命,展开了两败俱伤的打法,与那少年近身肉搏,一对判官笔招招都是指向对方的要害穴道。

  他们两兄弟自小一同习技,心意相通,彼此呼应,配合得的确丝丝入扣,紧密非常!只见两支判官笔交叉穿插,恍如凤舞龙翔,在这少年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穿来插去,端的是惊险万状,令人咋舌。

  史若梅看得紧张,悄悄问道:“你这位朋友为什么只守不攻?他分明可以有余力攻击敌人的。”聂隐娘笑道:“他的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我也不知他打的什么古怪主意,想来总有他的道理。”

  忽听得那少年朗声道:“你们欺压渔民,论罪本来不小,但你们的人品,却似比那金龙帮的副帮主稍胜一筹,倘若也将你们的琵琶骨戳穿,我也觉得似乎刑罚太重;嗯,待我想想,要怎样处置你们才最恰当?”他自言自语,自己和自己商量,竟似丝毫不把那两兄弟凶狠的攻击当作一回事。

  秦氏兄弟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们碰到的是有生以来从所未遇的强敌,用了全副精神,兀自提心吊胆,因此纵然有气,也不敢骂出来。生怕分了心神,给敌人乘虚而入。

  那少年忽地叫道:“有了,有了!我记得你们刚才自己说过的,倘若我接得你们的三十招,你们就向我磕头。现在大约有三十招了吧。”尉迟南叫道:“早已过了三十招了!”正是:

  豪气干云斗群盗,英雄原是重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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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19 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集就1-4回,更新完毕,以后有空继续更新,《龙凤》广花版一书删了将近上万字,其实不止龙凤一书,几乎所有的梁老作品,广花都删改了大量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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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薛红线弯腰扶起薛嵩,只见他面颊浮肿,气息甚粗,有如老牛喘气一搬(般) ,但已失了知觉。薛红线固然气愤,却也放下了心。原来她虽然不懂医理,但却看得出她的 “父亲”并没受什么伤,他的面颊虽给打得红肿,那只是浮伤而已,并无大碍。敢情他平素受人奉承惯了,如今突然被个“小贼”噼噼啦啦的打了几记耳光,羞辱难堪,一口气咽不下去,因而晕倒了。
  薛嵩究竟是从绿林出身的,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是要玩寄刀留简的把戏?”史若梅说道:“只是留简,不必寄刀,也可以吓破田伯怕(伯)的胆子了。不过,爹爹你倘若认为不够的话,孩儿还可以见机行事,给田伯伯一点颜色瞧瞧!”薛嵩连忙摇手道:“不,不,这使不得吧?你、你 ……”他想说的是“你已经是田家的人了。”只是史若梅已是神色凛然,正容说道:“爹爹,你同意我这么办也好,不同意我这么办也好,总之,我是绝不会嫁给田家的了。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今后怎样做人,孩儿自有主意。不劳爹爹你为我打算了。”

  薛嵩大声说道:“我已经醒了,什么事情,唤他进来。”当下低声吩咐史若悔(梅)道:“你暂时藏在屏风背后吧。”心想:“管事的深夜前来报事,只怕凶多吉少。”
  史若梅兼程赶路,七日之后,到了魏博(今河北大名县)。唐代的社会风气,对于男女间的关防并不如后来的重视(据史学家陈寅格(恪)考证,李唐源流,本就是出于夷族,故闺门失礼之事常见。“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封建礼法,是宋代中叶以后,经过一些理学家的提倡,才成为社会风气的),尤其在北中国,汉胡杂处,通都大邑,妇女出游,更是常事。史若梅扮成了一个卖解女子,到了魏博,虽是单身一人,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特别注意。
  她上了正中的一间屋顶,居高临下,正在观察四方地形,忽听得有“呼呼”“区区”“咻咻” “咽咽”的各种声音,混合成一种怪声,从一个方向传来。史若梅跟着发音的方向,到了一同(间?)连着院子的大屋,从屋顶上望下来,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史若梅暗暗好笑:“田伯伯养的三千‘外宅男’原来都是饭桶!”心念未已,忽听得一声喝道:“贼人在这一边!”呼的一声,一支飞镖便射了过来,史若梅听得这飞镖破空之声,甚力(为)强劲,迥非刚才那班武士所发的暗器可比,不敢轻视,回剑一拨,将那支飞镖打落,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飞镖又相继打来,史若梅心中有气,还以颜色,一闪身,让过了第二支飞镖,却抓着了第三支飞镖,反手一掷,将那支飞镖打回去。那个人正要发第四支飞镖,蓦见寒光一闪,躲闪不及,竟然给自己的飞镖从额角擦过,头破血流!这还是史若梅无意伤人,否则他焉能还有命在?
  丰(羊)牧劳挣回了面子,又灭了寇名扬的威风,尽管他和寇名扬之间还有心病,但此时此际,他已是一改袖手旁观的态度,出尽全力来与寇名扬联手合斗了。段克邪有好几次想先突破较弱的一环,向寇名扬突袭,都给羊牧劳挡住。

  这些人并非已知道有贼人躲在这里,他们是来向田承嗣献(的?)儿子献殷勤的,有人便叫道:“大公子,外面发现了刺客,你不要出来,我们来保护你。”
初衷不改,此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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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1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但高手比斗,争胜只是在瞬息之间,哪容得有些许犹豫,错失良机?寇名扬的长鞭收得快,段克邪的身法更快,他身形一起,早已从聂锋的头顶飞过,寇名扬的长鞭还未来得及再抖开来,只见光芒闪烁,已是有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飞洒下来,寇名扬吓得魄散魂飞,哪里还来得及招架?段克邪剑尖颤动,一剑刺下,在他身上戮(戳?)了七处伤口。

  这一瞬间,段克邪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心中想道:“只见荒田生败草,几曾砂土拌黄金?这两句俗谚确是不错。她是在节度府中长大的小姐,当然是他们这一边的人了。我对她岂还能存什么指望?”又想道:“她等不到田家迎亲,已先过门,想必是因为她已预料到我抢了她的聘礼之后,会到她公公的节度府来生事,因此她就不顾颜面,先来通知夫家了,对,一定是这样,所以田承嗣在外宅男之处(外) ,又预先埋伏了羊牧劳这样的高手!”
初衷不改,此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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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少年,(去掉?)一个盘旋,长剑倏的出鞘,只一剑就把一个强盗的链子锤削断,再一剑又把一柄单刀磕飞,身形一晃,就到了那个高个子身旁。
初衷不改,此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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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那少年道:“啊,原来早过了五十招么?你们说话算不算数,磕头不磕头?”秦氏兄弟哪肯磕头?闷声不响,攻得更急。那少年冷笑道:“做强盗的除了要讲一个‘义’字,还要讲一个‘信’字,你们不知道么?”尉迟南笑道:“原来做强盗也有这么些讲究。但他们既能欺压渔民,显然不是上流的强盗了。你和他讲信道义,这不是废话么?我看,除非你把你(他)们打得屈膝,否则他们是决不肯向你磕头的了。”

  泰(秦)氏兄弟爬了起来,满面羞惭,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连忙逃走,其余的强盗,也都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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