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国仇家恨 埋名忍辱 箫心剑气 创派开宗,武林天骄(连载版),梁羽生,梁羽生家园,梁羽生作品集

 

 

第二回

  国仇家恨 埋名忍辱

  箫心剑气 创派开宗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偶然相遇人间世,会在层台阿姥家。
  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

  胡姬献曲,曼舞轻歌。舞影蹁跹,俨似穿花蝴蝶;歌声美妙,胜于出谷黄莺。
 

  主人劝酒,客人大乐。
 

  “舞得好,唱得妙。可惜有一句唱词说得不对。”客人说道。
 

  那歌姬吃了一惊,“是哪一句不对,请哈大人指点。”
 

  “唯有牡丹真国色,”客人说道:“牡丹怎么比得上你。”说罢哈哈大笑。
 

  歌姬佯羞说道:“哈大人拿我取笑,我,我不干啦。”
 

  主人笑道:“哈大人喜欢听歌,我叫她们再唱一曲。”
 

  客人说道:“其实,我应该说是花娇人更娇才对。完颜将军,说真个的,京城的牡丹,可还当真比不上你家的牡丹呢!”
 

  客人的称赞倒不是客套的应酬说话。
 

  园中花圃锦绣,但却并非百花齐放。
 

  园中无杂木,有的只是牡丹。
 

  满园子都是牡丹!
 

  放眼看去,只说花的形状便有楼子、冠子、平头、绣球、莲台、碗形、盘形等等类型。花瓣也有莲花瓣、旋瓣、丝瓣、卷简瓣、裂瓣、尖长瓣,等等。颜色方面则更加多姿多彩了,有红、紫、黄、白、绿等色,而只是红色又可为深红、淡红、朱砂红、梅红、胭脂红、粉红、霞红等等,真个是花光潋艳,美不胜收。
 

  “多谢哈大人赞赏,待看罢这场歌舞,咱们再去赏花。”主人说道。
 

  这时正有一个女仆在修花剪草,但客人正在目迷五色,当然不会注意及她。
 

  客人没注意她,她却注意到这个客人了。
 

  “咦,这个客人不就是那个什么金国一等巴图鲁的哈必图吗?”她没看错人,不过哈必图早已加官晋爵,比一等巴图鲁职位更高了。
 

  现在他已是金国御林军的副统领,奉了新皇帝完颜亮的命令,秘密出京,来到商州的。
 

  此际款待他的主人,就正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
 

  商州在大散关之北,与宋国接壤,是一个重要的边界地区。商州节度使的职位不是等闲之辈可以做的。
 

  完颜鉴不但是宗室,(细算起来,他和金国的当今皇上还是兄弟辈呢,虽然这个“细算”,要用算盘才算得清楚,当然他也不敢以皇弟自居。)而且他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伯父。
 

  他的伯父完颜长之是世袭亲王,现任的金国兵马大元帅。他的职权还可以兼管御林军。本来御林军乃是皇帝的亲兵,依照惯例,一向是由御林军统领直接向皇帝负责。
 

  如今金国的皇帝却准许他兼管御林军,他的权力之大,亦可见一斑了。
 

  从职位上来说,完颜长之也可说得是哈必图的顶头上司。完颜长之之所以得享大名,还不仅仅是因为他官高权重,而是因为他是公认的金国第一武学高手。
 

  完颜鉴并不是他的亲侄,但因完颜鉴文武全材,人又精明能干,故此完颜长之才把商州节度使的位置,给了这个疏堂侄儿。
 

  论官职,节度使的官衔比御林军副统领高;论背景,完颜鉴有伯父撑腰,也绝不在哈必图之下。
 

  不过,他现在却必须巴结哈必图。
 

  因为,对他来说,哈必图不单是御林军的副统领,而且是皇上秘密派来的钦差。
 

  为了巴结钦差,他精选女乐,歌舞娱宾。
 

  另一队胡姬又在蹁跹起舞了。
 

  哈必图眯着眼睛笑道:“完颜将军,你可真会享福,哪里寻来的这许多天仙似的美人儿?”
 

  完颜鉴道:“哈大人,你看上哪一个,不妨携她回京。”
 

  哈必图笑道:“这我可不敢,给皇上知道了,我的脑袋可得搬家。”
 

  完颜鉴伸伸舌头,说道:“这么厉害!”
 

  哈必图道:“大家自己人,我不怕和你说。老皇上已经是够聪明,够厉害的了,新皇上可比老皇上还更精明厉害得多。还有一层,老皇上虽然厉害,对得力的大臣还是宽厚的,这位新皇上却是喜怒无常,脾气甚为暴躁。完颜将军,你也得当心点呢?”
 

  完颜鉴忙道:“多谢大人指点。不知当今皇上喜爱什么?”
 

  哈必图低声说道:“其实皇上也是甚好女色的,不过你可不能明里送去,也不能由我代送。我是奉命单骑出京的钦差,不能招摇的,带了女人同行,成什么样子。你可以先把美女送入京中,然后再由皇上亲信的太监给你秘密献给皇上。”
 

  完颜鉴道:“我怎知道哪个是皇上亲信的太监,知道了又怎样能够接得上头?”
 

  哈必图道:“这你倒不用担心,到时我可以帮你安排的。”
 

  完颜鉴心花怒放,暗自想道:“我送给他的黄金宝石果然见效了。”说道:“好,那我先多谢哈大人的帮忙了。”
 

  他举起酒杯,正想给哈必图敬酒,只见哈必图已是看得出了神,对他这个敬酒的举动毫无反应。原来领队的那个歌姬已在轻启朱唇了。这个歌姬不但长得艳丽,歌喉也很美妙。
 

  完颜鉴知趣,放下酒杯,陪他听歌。
 

  只听得那歌姬曼声唱道:
 

  “浓紫深黄一画图,中间更有玉盘盂。
  先裁翡翠装成盖,更点胭脂染透酥。
  香潋艳,锦模糊,主人长得醉工夫。
  莫携弄玉栏边去,羞得花枝一朵无。”
 

  哈必图读书无多,其实听得不大懂,听得一个“花”字就问道:“这支曲子唱得又是什么花?”
 

  完颜鉴道:“还是牡丹。”
 

  一个歌女说道:“哈大人,你不知道,我们的夫人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了。所以园子里栽的都是牡丹。”
 

  哈必图讨好主人,举起酒杯赞道:“风雅、风雅!牡丹花是富贵花,也只有牡丹花才配得起完颜将军的身份。”接着笑道:“唱得好,歌词也写得好,是谁写的?”
 

  完颜鉴呆了一呆,那个歌女已是替他答道:“这首词名叫鹧鸪天,听说是江南一个名叫辛弃疾的才子写的。”
 

  想不到哈必图竟然知道辛弃疾的名字,他愕然放下酒杯,说道:“哦,才子?听说辛弃疾是南朝(宋国)一个颇有名气的武将,是耿京的得力部下,原来他还是个会吟诗做词的才子吗?”
 

  选唱这首词的歌女知道闯了祸,吓得发抖了。
 

  完颜鉴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只好从旁解释:“南朝词风甚盛,每有新词一出,民间艺人就拿来谱曲,到处都有人唱。商州和南朝交界,自从那年停战之后,至今未再重启干戈,百姓往来也渐渐多了。南朝流行的词曲,往往也在商州流行。倘若不是仔细查问,连我也不知道曲词是谁写的。这两年我管军务多了一点,这些小事情也没工夫去细查啦。不过,这首词虽然是辛弃疾写的,咏赞的只是牡丹,倒似乎没有什么犯忌之处。大人若认为不当,我愿代她受过。”他看得出哈必图很喜欢那个歌姬,他也舍不得将那歌姬责打,是以大胆代她求情。
 

  哈必图哈哈笑道:“将军过虑,唱南朝流行的曲子有什么关系?咱们的皇上还写汉诗呢。完颜将军,你知道岳飞吧?”
 

  完颜鉴道:“岳飞我怎能不知,他是咱们金人的死对头!”
 

  一个歌姬道:“不是听说岳飞早已死了多年吗?”
 

  完颜鉴哼了一声道:“他的骨头化了灰也还是咱们的死对头。你一个娘儿哪里懂得,岳飞虽然死了,他的旧属还未死绝,要奉他的什么遗志和咱们作对。哈大人,因何你提起岳飞?”
 

  哈必图道:“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完颜将军,你一定想不到。”
 

  完颜鉴道:“是和岳飞有关的吗?”
 

  哈必图道:“不错。”
 

  完颜鉴道:“哦,那是一件什么事情?”
 

  哈必图喝了一杯酒,说道:“有一天我们见皇上摇头晃脑地念诗,连说写得好,写得好。我问是谁写的,他说是岳飞写的什么满堂红。”
 

  歌姬忍着笑道:“是满江红吧?”
 

  哈必图一拍脑袋,说道:“对,是满江红。不过依我看来,满堂红可要比满江红好听,最少也多一点吉利的兆头。岳飞写的诗不叫满堂红却叫满江红,怪不得他不能逢凶化吉,要给秦桧杀了。”
 

  完颜鉴不敢指出“满江红”是词不是诗,说道:“哦,这我倒真料想不到,皇上怎的会念岳飞所写的诗?”
 

  哈必图道:“皇上说岳飞的口气很大,我倒要和他比一比。他夸口要直捣黄龙,但终他一生都做不到。我却要在有生之年,灭了宋国。皇上还因此写了一首汉诗,说是要和岳飞比一比高下呢!”
 

  完颜鉴好奇之心大起,说道:“皇上这首诗不知哈大人可记得否?”
 

  哈必图道:“皇上的诗,我怎敢不念得滚瓜烂熟。”当下敞开喉咙,把这首诗朗诵出来:
 

  “混一车书四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首诗他念过不知多少百遍,果然是熟极如流,背得一字不差。
 

  完颜鉴作洗耳恭听状,听罢,击节大赞:“皇上此一御诗,气盖今古,岳飞怎能和皇上相比,要比也只有──”
 

  哈必图道:“哦,只有谁?”
 

  完颜鉴道:“只,只有历史上功业最大的皇帝,才能和皇上相比,岳飞何足道哉?”
 

  原来金主完颜亮虽说是要和岳飞一比高下,但这首诗却是自比秦始皇的。只因秦始皇功业虽盛,但在历史上也以残暴著名,故此完颜鉴不敢直言。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书同文,车同轨”,即是把文字统一了,把度量衡(包括车轨的长短,田亩的大小、钱帛的轻重和形式等等)的制度也统一了。“混一车书”亦即是代表统一天下的意思。
 

  完颜亮此诗,意思是说,他要像秦始皇一样统一天下,不容许江南有宋国另划疆界。西湖与吴山都在南宋的首都临安(即今杭州)境内,“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即是要灭亡宋国的意思。
 

  修剪花草那个女花匠听得哈必图朗诵此诗,心头大愤,不知不觉,“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枝不该剪的枝头上开有牡丹花的花枝,幸而她的主人商州节度使完颜鉴正在把全副精神用于和钦差对话,大拍他们皇上的马屁,没注意及她。哈必图哈哈大笑,说道:“对,对,岳飞怎能和咱们的皇上相比,岳飞的‘直捣黄龙’只是梦想,咱们皇上的‘立马吴山’则是必定可以做到的!”
 

  哈必图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岳飞不能和咱们的皇上相比,辛弃疾也不能和岳飞相比,对不对?”
 

  完颜鉴道:“对,对极了!岳飞最高的官衔是少保,辛弃疾如今还不过是耿京手下的一个参军,当然不能相比,不能相比!”
 

  哈必图笑道:“是呀,皇上连岳飞的什么、什么满江红都念得滚瓜烂熟,你们唱一唱辛弃疾的什么,什么……(歌姬轻轻提醒他道:鹧鸪天)对,对,什么鹧鸪天,那又有什么关系!”
 

  完颜鉴放下心上石头,说道:“多谢大人通情达理,不加责怪。但她们选词不当,可还得罚她们多唱一曲。”
 

  领队的歌姬已有戒心,连忙请示:“不知大人喜欢听什么曲子?”
 

  哈必图哈哈笑道:“你问我怎样杀人,我倒敢自夸是个行家,问我曲子的好坏,那可是向瞎子问路了,还是请完颜将军说吧。”
 

  完颜鉴道:“哈大人过谦了。但哈大人既然有命,我也不敢推辞,就替哈大人点一曲吧。咏牡丹的诗词,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但似乎以唐代大诗人李白的清平调三章最为脍炙人口,就叫她们唱李白的清平调如何?”要知李白的清平调是为唐明皇与杨贵妃赏牡丹写的,这是“奉旨题诗”,必须讨好皇帝和杨贵妃的,在李白的诗篇中其实是庸俗之作,但却不会犯忌。(这里的犯忌是指犯哈必图之忌,至于词中的赵飞燕犯杨贵妃之忌,那是另一回事了。)
 

  哈必图笑道:“将军说是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唱吧,唱吧!”
 

  歌姬重展歌喉,唱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哈必图拍掌赞道:“妙极,妙极,你若是被选入宫中,一定也会得到当今皇上带笑看的。”歌姬犹有余悸,不敢多说,甚至连打情骂俏的话都没心思说了,只道:“大人,取笑了。”
 

  完颜鉴道:“不知大人是否还想再听新歌?”
 

  哈必图道:“我倒想再听一遍辛弃疾那首什么、什么鹧鸪天,不过不必起舞了,只清唱就行。还有,完颜将军,你知道我肚子里墨水不多,要请你为我讲解讲解词意才好。”
 

  完颜鉴自思:“我已经送了他黄金宝石,料想他不会故意找我的岔子。这首词也没什么犯忌之处,不怕为他解释。”于是稍作客气一番,便答应了。
 

  这首词是辛弃疾在一个姓祝的朋友家里赏牡丹作的,上半阙写花,后半阙兼写主人和陪酒的女子(大概也是主人家中的歌姬之类),正是可说得上是应他们的眼前之景的。后半阙歌词是:“香潋艳,锦模糊,主人长得醉功夫。莫携弄玉栏边去,羞得花枝一朵无。”
 

  哈必图听罢,笑道:“这位主人也算得是贤主人了,他喝醉了也有工夫陪客。但喝醉了赏花恐怕看不真切,咱们还是别喝醉的好。”
 

  完颜鉴忙拍他的马屁:“对,对极了。哈大人这样说才是真正懂得风雅之道呀,醉眼模糊,赏花还有什么意思,咱们这就赏牡丹吧。”
 

  哈必图道:“且慢,且慢。”
 

  完颜鉴道:“大人有何吩咐?”
 

  哈必图忽地问道:“弄玉是个很美貌的女子吧?”
 

  完颜鉴知道他读书无多,对有关秦弄玉的典故恐怕他听得不耐烦,因此只就诗句解释,说道:“一点不错,正因为弄玉是一个非常美貌的女子,所以客人劝主人不要带她到栏边赏花,恐防牡丹花见了这样美貌的姑娘,也要自愧不如。诗中的弄玉,是客人借用古代的美女来比喻主人家中那位陪酒的女子的美貌的。”
 

  哈必图哈哈大笑:“完颜将军,你的这班歌姬都长得天仙一般,依我看,随便你哪一个都比得上弄玉吧?”
 

  完颜鉴一听便知其意,说道:“大人的意思,是叫她们不要──”
 

  哈必图笑道:“是呀,请你不要叫她们陪我们赏花了。试想她们一个个这样美貌,她们都去赏花,牡丹花恐怕都羞得不敢开了。”
 

  完颜鉴屏退歌姬,其他仆人也都退下,天香亭里就只剩下主客二人了。这座天香亭是完颜鉴专为赏牡丹而建的,比王侯巨室的客厅还大。只剩下两个人颇有空阔之感,但目力所及,对园中的景物,却也看得清楚多了。那个女仆似乎恐怕惊动他们,在园子一角,躲在花丛里轻轻修剪花枝,不敢走出来。
 

  哈必图道:“完颜将军,你过的真是神仙日子,但再过些时候,恐怕你就要忙得没工夫也没心情赏花了。”
 

  完颜鉴吃了一惊,试探他的口风道:“大人是说将有大事发生?”
 

  哈必图道:“是呀,所以咱们还是先谈正经的大事吧,赏花可以稍稍押后。”
 

  完颜鉴道:“大人奉皇上密令出京,不知有何大事见告?”
 

  哈必图笑道:“完颜将军,皇上叫你在商州整军经武,皇上想要做的这件大事是什么,你也应该想得到吧?”
 

  完颜鉴道:“皇上是否即将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哈必图道:“不一定是‘即将’,但伐宋之举,事在必行,至迟恐怕也不会迟过明年。”
 

  完颜鉴道:“请哈大人禀告皇上,卑职奉命镇守商州,不敢稍有松懈,军马粮草是都已有准备的。伐宋之令一下,卑职愿为前驱。”
 

  哈必图道:“将军忠心为国,皇上是知道的。我这次回去,自必也会把将军如何悉心整军经武的功劳奏明皇上。”
 

  接着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咱们如何饮酒作乐,听歌赏舞这些小事,我不会对皇上说的。其实皇上也喜欢女色,只是不能明言罢了。”
 

  两个相视而笑,哈必图继续说道:“除了军国大事,皇上还有两件事情交托你,这两件事情虽然说不是军国大事,但也足以影响军国大事的。”
 

  伐宋这件大事,其实用不着哈必图传达皇上的意旨,完颜鉴亦已知道的了。金国要吞并宋国,这早已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他要知道的是皇上有何密令,心里想道:“这可说到正题来了。”
 

  “不知是哪两件事情?”完颜鉴问道。
 

  哈必图道:“你知道皇上最顾忌的是哪两个人吗?”
 

  完颜鉴其实是略有所闻的,但当然他不敢直说是业已知道。
 

  “卑职不知,请大人赐示。”
 

  哈必图道:“第一个是檀公直,他是贝勒身分,将军想必不会不知。”
 

  完颜鉴道:“这位檀贝勒不是听说在二十年前就已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吗?”
 

  哈必图道:“咱们是自己人,大家都不必顾忌。从现在起,咱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好吗?”
 

  完颜鉴道:“多谢皇上和哈大人这样信任我,我若有所知,自是不敢隐瞒。”
 

  哈必图道:“三年前我也曾奉老皇上之命,秘密出京,你知道这件事吗?”
 

  完颜鉴道:“哈大人那年出京之事我是知道的,但老皇上密令我当然不得与闻了。”
 

  哈必图道:“实不相瞒,那年我秘密出京,就是奉了老皇上之命,召檀公直回京面圣的。”
 

  完颜鉴佯作吃了一惊,说道:“那位檀贝勒还活在人间?”
 

  哈必图道:“可惜现在他是否活在人间我却不知了。”
 

  完颜鉴道:“当年他没奉诏?”
 

  哈必图道:“是呀,我也想不到他那么大胆,竟敢撕破诏书。”
 

  完颜鉴道:“哈大人,那你怎能容他如此放肆?”
 

  哈必图道:“我当然不能容他如此放肆,当时就要将他逮捕回京。不料他非但敢撕破诏书,还敢公然拒捕。”
 

  完颜鉴道:“真是无法无天!但听说这位檀贝勒武功很好,是真的吗?”
 

  他已猜想得到,哈必图定是在檀公直手下吃了大亏,为了替哈必图遮羞,唯有抬高他的对手的武功。
 

  哈必图道:“他的武功是很不错,依我看,本国除了令叔之外,武功能够胜过他的恐怕也是寥寥无几。不过,他的武功虽好,我本来还是可以将他擒获的。只可惜我那两个随从本事不济,他们却打不过檀公直的亲家和儿子。那时檀公直已经给我用大力金刚手打得重伤,我,我也受了一点轻伤。但因我那两个随从丧命,我,我只好放、放过他了。”
 

  完颜鉴道:“他中了哈大人的大力金刚掌,料想也是不能活命的了!”
 

  哈必图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当今皇上却是放心不下。”他带着苦笑,喝了满满一杯酒,继续说道:“你知道那年我奉老皇上之命秘密出京之时,老皇上已是龙体欠安,准备传位给当今皇上的。老皇上此举是恐他万一驾崩之后,新皇上制伏不了檀公直,故而想趁在生之日,把檀公直除掉免除后患。当然所谓‘除掉’,不一定就是将他杀掉。老皇上的主意是要将檀公直押回京师之后,再行处置的。”
 

  哈必图续道:“檀公直和老皇上是中表之亲,他在朝之时,虽然有某些政见和老皇上不同,对老皇上也还是有几分忠心,不敢太过放肆的。故此老皇上以为他当会奉诏,那知他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呢!唉,他拒不奉诏,可苦了我了!”
 

  他追思往事,心中犹有余悸,抹了抹额上滴出来的冷汗,继续说道:“我拿不到人,自己还受了伤,带伤赶路,两个月之后才回到京师,正不知如何向老皇上交差,幸好,不、不、不料,不幸……”他一时间未有详加考虑,说出“幸好”二字,方始省觉失言。
 

  完颜鉴连忙替他掩饰,说道:“是呀,那一年我们正在计划大举伐宋,我领一路兵马已经攻入大散关了,谁也想不到,不料,不料老皇上竟然不幸驾崩,新君即位,安内重于攘外,我们只好班师。”
 

  哈必图接下去道:“当今皇上即位,要办的事情很多,一时间也就无暇去理会那檀公直的死活了。但现在可不同了,完颜将军,我想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完颜鉴点了点头,说道:“当今皇上,文才武略,比起老皇上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当今皇上励精图治之下,国家已是安如磐石。”
 

  其实这一大串说话,只须四个字就可以说得明白,无非是指新君的地位已经巩固,不过,“地位巩固”这四个字却是不能由臣子来“妄加议论”的。
 

  哈必图继续说道:“是呀,国家安如磐石,当今皇上是要继续承老皇上的遗志,重新兴师伐宋了。既然准备伐宋,檀公直的死活就必须弄清楚了。完颜将军,你当然知道,檀公直在二十多年前是做过兵马大元帅的,目前也还有许多带兵的将领是他的部下,他对军心的影响,不能忽视!”
 

  这样说其实是和“安如磐石”四个字有矛盾的,但哈必图已是想不出更好的说法了。
 

  完颜鉴道:“我明白。目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查明檀公直的死活。”
 

  哈必图道:“你可知道他当年躲在什么地方么?”
 

  完颜鉴道:“请大人示知。”
 

  哈必图道:“就在你管辖的商州境内,接近大散关的盘龙山上。”
 

  完颜鉴道:“大人要不要我派兵前往盘龙山搜查?”
 

  哈必图道:“我想檀公直没有这样笨,即使他没有死,料想也不敢藏在盘龙山上了。”
 

  完颜鉴道:“是,是。多谢大人教导。”
 

  哈必图忙把语气兜回来道:“将军,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这是笨主意──”
 

  “为了忠君之爱,即使明知他不会躲在盘龙山上,为了预防万一,咱们也应该去查一查的。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查过了。要是再派兵去,那就恐怕要打草惊蛇啦!”哈必图道。
 

  完颜鉴道:“商州的户口是编有名册的,待我再下一道严令,要他们注意可疑的户口。倘若檀公直还没死掉,他敢藏在商州的话,我一定把他揪出来。”
 

  哈必图道:“将军肯这样尽心尽力,自是最好不过,但也要避免张扬。”
 

  完颜鉴道:“卑职懂得。”
 

  哈必图若有所思,沉吟半响,方始接下去说道:“注意可疑的户口是一个办法,但恐怕要费很大的人力,却未必能够得到结果。”
 

  完颜鉴顺着他的口气说道:“大人所虑甚是,注意可疑的户口,不过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罢了。依我想,那檀公直已经中了大人的金刚掌,他活下去的希望实是微乎其微,不过他的死若不查明属实,又不能解皇上之忧,咱们做臣子只能尽力而为。不知大人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迅速查明真相?”
 

  哈必图忽道:“我们是还有一个办法,不过你听了可别吃惊。”当下小声说了几句。
 

  尽管他已有“预告”,完颜鉴听了,仍是不禁大吃一惊,说道:“什么,这根线索,竟然是在宋国的边关总兵的官衙之内?”
 

  哈必图笑道:“不必大惊小怪,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上盘龙山找檀公直那天,宋国也派了四个大卫士前去,不过,我在先,他们在后,我是在下山之时,才碰上他们的。”
 

  完颜鉴道:“他们也去找檀公直做什么?”
 

  哈必图道:“他们要找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恰好是檀公直的媳妇。你别吃惊,也先别多问,待会儿我再告诉你他的媳妇是什么人。这个人是秦桧提拔的,你知道的,秦桧生前是和咱们有秘密往来的,所以我认识他们当中的一个。他们起初不知道檀公直的身份,也是我告诉他们的。那时檀公直已经受了伤,依我猜想,檀公直可能已经给他们打死,也可能是两败俱亡!”
 

  完颜鉴道:“你没有和他们联络上么?”
 

  哈必图道:“这四个人杳无音讯,我们的人到盘龙山查过,也没发现他们的尸体。”
 

  哈必图继续说道:“一来因为秦桧已死,二来当今皇上刚刚即位,许多更紧要的事情要皇上亲自料理,三来我当时也在养伤,故此以前在宋国替咱们秘密做事的人,这些人是靠秦桧的掩护和咱们接头的,和咱们的联络就中断了。直到最近,这个线头方始接上。
 

  “据宋国来的消息,那四个人是一去无踪,恐怕是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宋国来的消息,檀公直那个汉人亲家,大概十九亦已死了。不过消息的来源语焉不详,这亦即是说,我们还没有和在宋国那边替咱们做事的比较重要的人物直接见过面。
 

  “但现在却是接上线头的机会了。”
 

  说至此处,哈必图的声音更低,差不多已是接近于“耳语”的程度了。
 

  “秦桧在生时的一个心腹卫士和咱们以前也是有联络的,他现在的身份是宋国的一等大内卫士,最近派来边关做监军,不过他的监军身份也不是公开的。你可以派人暗地里去见他,说不定他会知道檀公直的死生之谜,如果檀公直逃到宋国,请他侦查也容易些。”
 

  完颜鉴大喜道:“有这样的人在宋国边关,真是天助咱们大金了。莫说可以打探檀公直的消息,即使他毫无所知,我也是必须和他接上线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在天香亭内细语喁喁,那个在花丛中修剪花草的女仆侧耳细听,听不清楚,索性伏地听声,但可惜得很,话语倒是断断续续听到几句,那个金国奸细的名字却听不见。她怕给发现,不敢伏地过久,待到哈必图和完颜鉴说话较为大声之时,她就站了起来重新修剪花草了。
 

  只听得哈必图说道:“檀公直是死是活我们暂且不管,但他的媳妇那天丝毫没有受伤,料想是还在人间的。这个娘儿身份的重要,纵然不能说是超过檀公直,恐怕也不在檀公直之下!”
 

  完颜鉴说道:“她是什么身份?”
 

  哈必图道:“她的父亲是张宪!”
 

  完颜鉴吃了一惊道:“张宪不是岳飞的女婿么?”
 

  哈必图道:“不错,正是和岳飞一同在风波亭被秦桧所杀的张宪。因此檀公直这个媳妇本人虽然并不紧要,但因她的外公是岳飞,她的身份就重要了!”
 

  完颜鉴怔了一怔,说道:“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岳飞的外孙女儿,竟然会嫁给咱们大金国的一个贝子!”
 

  哈必图道:“是呀,她做别个人家的媳妇也还罢了,做檀公直的儿媳妇,那就更加可虑啦!”
 

  完颜鉴瞿然一省,说道:“对,岳飞的旧部也还有许多在生的,有的已经变成草野之雄,有的则还在宋国军中任事,檀公直为儿子讨这门媳妇,其志恐不在小,说不定就是想利用岳飞的外孙女儿,联合岳飞的旧部,和咱们作对。”
 

  哈必图道:“如果她的公公和丈夫死了,她就会更加仇恨咱们大金,用不着她的公公指使,她一样也要和咱们作对。”
 

  完颜鉴道:“我懂,她本人虽然不是什么奢栏(了不起)人物,但因她是岳飞的外孙女儿,她的身份就重要了。咱们不能让她受人利用,做出对咱们大金不利的事,所以就必须将她除去,以免后患。”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跟着问哈必图道:“檀公直是咱们金国的老贝勒,有许多人认识他,但他这个媳妇,我的手下却是没有人见过她的,如何才能将她缉拿归案?”
 

  哈必图道:“我见过她,我凭自己的记忆已经请一位画师画出了她的容貌,现在我就把这张画图给你。”
 

  完颜鉴展开画图一看,笑道:“听说岳飞的女婿张宪是一员勇猛绝伦的虎将,想不到他的外孙女儿竟然还长得相当漂亮呢!”
 

  哈必图道:“她的名字我也查出来了,那是盘龙山的猎户说出来的。”
 

  完颜鉴道:“叫什么名字?”
 

  哈必图道:“叫张雪波。”
 

  完颜鉴道:“叫张雪波?哦,我懂了,这个名字是含有深意的!”
 

  哈必图道:“含有什么意义?”
 

  完颜鉴道:“岳飞和张宪不是同时同地在风波亭被秦桧害死的吗?雪波的意思就是要雪风波亭之恨!”
 

  那个修剪花枝的女仆听见“张雪波”这个名字,不觉陡然一震,“咔嚓”一声,又把一枝不该剪的枝头上开有牡丹的花枝剪断了。
 

  天香亭里已经没有闲杂人声,这次可是引起了哈必图的注意了。
 

  哈必图抬起头来,把眼望去,说道:“这个躲在花丛里的女人是什么人?”
 

  完颜鉴道:“是一个专司料理牡丹的女仆。”
 

  哈必图道:“哦,她会种花?她是汉人的女子吧?”
 

  完颜鉴道:“不是,她是金人。”
 

  哈必图道:“她是‘家生’的还是买来的?”
 

  当时一般富贵人家的奴婢分为两种,一种是用钱买来的,一种是原有的奴婢生下的儿女,一生下来,身份也注定是奴婢的了,这种奴婢,称为“家生”的奴婢。
 

  完颜鉴不知他何以对一个女仆问得这样仔细,说道:“两者都不是。她本来是个难民,内子见她可怜,收容她的。”
 

  哈必图道:“她很得夫人宠爱吗?”
 

  完颜鉴道:“是的,内子见她有几分气力,又会栽花剪草,所以收了她做贴身女仆。”
 

  其实这个女仆之所以会“栽花剪草”,还是到了他的家中之后才学会的,不过完颜鉴恐怕惹起哈必图的多疑,累及他的妻子,故而没有详细说明。
 

  哈必图点了点头,说道:“请你叫她来!”
 

  完颜鉴叫道:“兰姑,你过来!”
 

  这个名字叫“兰姑”的女花匠似乎吃了一惊,应道:“大人,你叫我吗?”
 

  哈必图不觉皱起眉头,原来这个“兰姑”的名字虽美,声音却像破罐一般。
 

  完颜鉴道:“花园里又没有别的人,当然是叫你。你不必惊慌,这位哈大人有话问你。”
 

  这个兰姑是否惊慌不得而知,但当她走到哈必图面前的时候,哈必图倒是被她吓了一惊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貌丑的女人,脸上横七竖八的有许多疮疤。
 

  哈必图道:“听说你对牡丹花懂得很多,是吗?”
 

  兰姑说道:“这个园子里的牡丹花都是由我料理的,稍微懂得一些。”
 

  哈必图道:“好,我和将军正要去赏牡丹,请你作陪,给我们解释。”
 

  兰姑道:“奴婢遵命,请字可不敢当。”
 

  哈必图听她口音,虽然极为难听,却的确是商州一般土生土长的金人口音。
 

  这个兰姑陪他们去赏牡丹,果然是有问必答。
 

  她指出了许多著名的牡丹品种:泰红、姚黄、金粉、白玉、二乔、瑶池春、露珠粉、蓝田玉、银盏金龙……
 

  最后指着一种黑牡丹说道:“这是最名贵的一种,叫做青龙卧墨池。”
 

  哈必图道:“这种黑牡丹我在御苑也见过,可惜只开了一年就枯萎了。那年开的花也没你这枝黑牡丹好看。”
 

  这个“青龙卧墨池”的花名因为比较特别,他还记得。心里想道:“看来这个女花匠倒不是冒充的。”
 

  完颜鉴道:“这种黑牡丹的原产地是在山东菏泽,花谱上也有名的。有这样两句话说:—‘菏泽牡丹甲天下,天下牡丹出菏泽。’但可惜或者是因接种不得其法,荷泽的名种牡丹移植外地,大都是不能生长。这枝黑牡丹能够成长,盛开,说起来还是靠了兰姑的功劳。”
 

  哈必图道:“哦,如此说来,你倒真是专家了,如何培植,你说说看,我也想知道呢。”
 

  兰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困难,牡丹花是喜欢生长于阳光充足,排水良好,土壤深厚肥沃的土壤中的。这里的土壤都是经过加工施肥的,在没有阳光的阴天,我们就利用炭培的方法让它得到暖气。选种时选取在原地已定植生长了三四年的牡丹,用种子育苗和分株的方法繁殖,分枝繁殖的时间也要注意,必须是在每年秋分至寒露之间,挖出根部,剪下粗根,存下细根。”
 

  兰姑续道:“还要视每蔸芽头多少,按其生长情况用竹刀将根蔸分开若干块,每块保留二三个新芽移栽。若是用种子育苗法则必须于七月份收取种子,于当年九月种下,播种以后幼苗经过足二年生长,才能于九月份或十月份起苗移栽定植。”
 

  哈必图因为常常陪皇帝在御苑赏花,对花事也可说得是一知半解,听兰姑说得头头是道,心里想:“可惜她长得太过丑陋,否则倒是可以将她荐入宫中当个花匠。”
 

  他本来是有点疑心,至此方始消除,心中暗自失笑:“我也真是太多疑心了,她和那个人不过是背影稍为相似而已,怎能真的就是那个人?那人是在盘龙山长大的,恐怕压根儿就没见过牡丹。面貌纵然可以改变,也改变不了这样大,而且以那人的身世以及遭遇之惨,她又怎能有闲心学种牡丹?甚至懂得比御苑的花匠还多!”
 

  哈必图道:“看了这许多名种牡丹,真是令我大饱眼福,不过今天恐怕是看不完的了,还是留待明天再仔细赏玩吧。”
 

  完颜鉴会意,说道:“兰姑,你回去伺候夫人吧,这些花草,明天修剪不迟。”
 

  兰姑遵命退下,但她走到一座假山背后,却停下脚步。
 

  节度衙的花园很大,经过这座假山,还要走一段花径,才能走出园门。但她躲在假山后面,完颜鉴已是看不见她了。
 

  她只不过是一个仆人身份,完颜鉴当然绝对料想不到她敢这样大胆。而且那座假山和天香亭的距离少说也有半里之遥,即使有人躲在假山后面,也听不见天香亭这边的谈话。是以他根本就没起过怀疑,这个兰姑竟然敢在假山后面偷听。
 

  完颜鉴和哈必图回到了天香亭来,笑道:“这个兰姑倒是有点本事的,只可惜面貌太丑。哈大人,我以为你只喜欢美女,想不到你对她倒也似乎颇有兴趣。”
 

  哈必图竟然一本正经的说道:“不错,我对她是颇有兴趣。对啦,你说她是难民,她是怎样遇难的?你和她又是怎样碰上的?”
 

  完颜鉴道:“就是那年我从大散关班师回来,在路上碰上的。据她说她的全家都已被宋兵所杀,内子见她可怜,就收留她了。”
 

  哈必图道:“她没有孩子的吗?”
 

  完颜鉴道:“我说漏了一点,她全家遇害,是指她的父母、公婆、丈夫等人通通被宋兵所杀,她的孩子倒还没有遇难。”
 

  哈必图道:“她的孩子有几岁了?”
 

  完颜鉴暗暗奇怪:“为什么哈必图问得这样仔细?难道他是怀疑兰姑来历不明?”
 

  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三岁。”
 

  哈必图听说兰姑有孩子之时,本来又已起了几分疑,但一听得她有两个孩子,这几分疑心又消除了。他暗自思量:“三年前那娘儿只有一个孩子,即使她是夫死再嫁,也不可能就生出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来。”
 

  他本来不是粗心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未够细心推敲了。他一时间可没想到,这个三岁大的孩子可能是遗腹子。
 

  不过他的粗心也并非没有原因的,因为他所怀疑的那个“娘儿”,三年前还曾经是打过虎的女英雄,哈必图就是在她打过老虎的那天晚上,到过她的家里的。
 

  虽然哈必图没见过她打虎的身手,但试想一个在当天还能够打老虎的女人,如何会给别人看出她是孕妇?因此在哈必图的印象中,他见过的那个“娘儿”是怎样也不可能和一个孕妇联想起来的。
 

  他去了疑心,随口笑问:“她的孩子长得没她这样丑吧?”
 

  完颜鉴笑道:“说也奇怪,乌鸦也会养出凤凰来呢。她的孩子非但不丑,而且比一般孩子还要俊美得多,尤其是她那个三岁大的女孩,内人喜欢得不得了,简直想要收她做干女儿。”
 

  那知哈必图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对男孩子却感兴趣,他很留神地听完颜鉴说话,听罢,若有所思,忽地说道:“兰姑那个十岁大的男孩子我倒想见他一见。”
 

  完颜鉴有点为难神色,说道:“这孩子很野,我也不常见到他,但听说他是很喜欢到山上跑的。我叫人去找他就是,但恐怕一时间未必找得着他。”
 

  哈必图只是略起疑心而已,并非一定要见那孩子不可的,于是说道:“也不用这样着忙,反正我还要过两天才走。明天你再叫那孩子来见我吧。今天咱们先谈正事。”
 

 

  兰姑躲在那座假山后面,偷听他们说话,一面听一面捏着冷汗,越听越是吃惊。
 

  本来天香亭和她藏身之处距离甚远,换了别一个人,甚至即使还学过武功的人,也不能听见天香亭这边的谈话。
 

  但她却听得一字不漏,因为她是自小就在盘龙山长大的,她的丈夫是猎人,她也常常跟丈夫去打猎的。在山上长大的人听觉已是要比普通人敏锐的了,何况是以打猎为生的人?猎人必须具备的本事之一,就是能够在很远的地方听得见野兽走路的声音。他们伏地听声的本领比江湖人物更高的。
 

  她一面听一面手里捏着一把冷汗,直到听见了哈必图说明天才要找她的孩子,她才松了口气,稍稍放了点心。
 

  但想起孩子,她却不禁心头苦笑了。
 

  她的容貌并不是生成这样丑陋的,她是为了避难,不能不自己毁容的。
 

  她想起那天早上,她的孩子醒来,第一次看见母亲变得这样丑陋的时候,是如何吓得哭了起来!
 

  “好在我变成这个样子,否则一定逃不过哈必图的眼睛!”
 

  “冲儿哭那一场也是值得的,他总算学会一个忍字了。若不是学会一个忍字,三年前那场灾难我们就避不过。”
 

  原来这个兰姑不是别人,她正是哈必图所要缉拿的张雪波,身份是岳飞的外孙女儿的张雪波。
 

  三年前那场“因祸得福”的奇遇在她心头重新浮现。
 

  天地茫茫,她和孩子不知应该走到哪里去觅容身之地。
 

  她想回到宋国去,宋国对她来说虽然比金国更加陌生,但总是她的故国。她的父母和亲人是埋在宋国的土地上的。
 

  不料来到大散关,已经碰上完颜鉴从大散关撤回来的兵马了。
 

  金兵包围她们母子,有的说她是宋人的奸细,要把她打死;有的见她长得壮健,要她做随军的民伕。好在她已经毁容,否则恐怕还要受更大的侮辱。
 

  忽然有一顶轿子停在她的面前,一个贵妇人揭开轿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这个难妇如此可怜,你们还欺侮她!”
 

  这个贵妇人是完颜鉴的妻子。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位将军夫人心地倒很仁慈,而且和她“投缘”,不但收留了她,而且要她做贴身女仆。
 

  她编造的那段谎话,由于夫人都已相信了,节度使衙门那些下人也就没人敢怀疑了。其实,认真说来,也不算全是谎话,她的父母和外公的确是被“宋国人”害死的。
 

  她改姓鄂,这是金人普通的姓氏,恰好和她的外公岳飞的“岳”字同音。兰姑这个“兰”字是她本身的姓和她夫家的姓,“张”字和“檀”字拼出来的。
 

  第二年春天她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羽樱。
 

  完颜夫人没生下儿女,对她的女儿特别疼爱,疼爱得简直有点“逾份”,她为她的女儿请了奶妈,经常把她的女儿留在身边。“逾份”的程度,几乎不像是她的女儿,而是将军夫人的女儿了。
 

  她的女儿像是从菏泽移植来的名种牡丹,被放进“温室”培养,不但和外面的天地隔离,也隔离了母体,她要见自己的女儿,也得先请求夫人的准许。
 

  衙门里的人都说她有福气。她心头苦笑,却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福气”。
 

  她只有十月怀胎之苦,却免了三年哺育之劳。
 

  怀胎虽苦,但比较起来,到底还是生孩子容易,抚养孩子较难的。
 

  她被免除了抚养儿女的“麻烦”,她是可以专心教自己的儿子了。
 

  她白天帮夫人料理牡丹,晚上就偷偷教她的儿子檀羽冲(现在已改名鄂冲)练武。(假如她的女儿不是另有奶妈照料的话,她在晚上哪里还有精神做别的事情?)
 

  她在盘龙山的时候,本来是连牡丹花也没见过的,现在已经成为种植牡丹的“专家”了。
 

  这方面的知识,是两个老花王传授给她的。夫人喜欢牡丹,她用重金请来的两个“花王”,据说是比御苑的花匠还更高明的。夫人兴致好的时候,有时也会指点她。现在她已经是专家了,以她现在专家的眼光看来,夫人对牡丹花的知识,是绝不在那两个花王之下的。
 

  “奇怪,夫人为什么只喜欢牡丹。”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问过夫人。但不管怎样,夫人这种特殊爱好,今天却救了她的命。
 

  要不是她得夫人将她培养成为一个种牡丹的“专家”,刚才哈必图盘问她,只怕问不上三句,她就对答不来了。那两个花王因为年纪太老,虽然尚未退休,但料理牡丹的事情,主要已是由她负责。
 

  张雪波她白天料理牡丹,晚上传授儿子武功,这两方面都已有了令她满意的成绩。
 

  满意得简直超过她原来的期望!她的儿子本来聪明绝顶,虽然限于年纪,还不能说是已经成为“高手”,但对檀家的家传武学,却已学得烂熟于胸,只谈“武学”的造诣,甚至是比他的母亲还更高明了。(檀家的武功秘笈,是她的公公临死之前交给她的。她只能照本宣科,传给她的儿子。在节度使衙门里,她是不敢偷练的。她的儿子可以跑到外面去玩,练习的机会反而比她多。)她在夫人跟前的特殊地位,还给她的儿子带来了另外一种“福气”。
 

  由于她的特殊地位,节度使衙门的上下人等,对她的儿子也都另眼相看。
 

  节度使衙门高手如云,在完颜鉴重金礼聘之下,有许多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都做了他的卫士。
 

  檀羽冲最喜欢看那些卫士练武。那些卫士为了讨好他,也常常教他三招两式。
 

  檀羽冲跟母亲学的只是武学的原理(主要是内功心法),在尚未大成之前,反不如那些卫士教他的招式更切实用。
 

  其中有两个和他特别好的卫士,时常陪他到山上练武。因为在山上练武,有许多好处,例如要练轻功,在平地练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在山上练好。还有一个好处,在山上练可以避免给完颜鉴看见,不过,这一点,檀羽冲当然是不会告诉那些卫士的了。
 

  没有卫士陪他的时候,他一个人也喜欢到山上去“玩”。──躲在没人到的地方,练他的家传武学。
 

  张雪波看见她的儿子武功进展神速,当然是很喜欢的。她常常想,这样下去,孩子未到十六岁就可能成为一流高手了,虽然未必比得上他的爷爷,但要杀像哈必图这样的仇人,说不定也可以做得到了。
 

  但想不到的是,孩子还未到十六岁,只是十岁刚满,他们两家的仇人之一的哈必图就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的孩子还未有能力报仇,哈必图正是要找她的孩子!而且期限已定,至迟不过明天,完颜鉴就要把她的孩子找来,让哈必图审问他了。
 

  (哈必图为什么要“见一见”她的孩子,这原因完颜鉴不知道,她当然是知道的。)
 

  “好在哈必图现在尚未认出我,也未敢断定冲儿就是檀家的小贝子,但若给他见到,他还会认不出是冲儿吗?十岁大的孩子和七岁大的孩子虽有差别,差别也不是很大的。”
 

  怎么办呢?
 

  正当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完颜鉴和哈必图在天香亭那边谈话的声音,又传到她的耳朵中了。
 

  他们谈话的内容,立即吸引了张雪波的注意。
 

  他们在谈到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张雪波想要找寻,却连他的半点消息都听不到的。
 

 

  “对啦,一个女仆无关重要,咱们还是谈正经事吧。刚才说到哪里?”完颜鉴道。
 

  哈必图道:“说到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两个人。”
 

  完颜鉴道:“对,第一个是檀公直,你已经说过了,第二个是否即是他的媳妇张雪波?”
 

  哈必图道:“不,张雪波是只能和檀公直算在一起的。第二个皇上所顾忌的另有其人。这个人论地位和论武功,比起檀公直来都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对他的顾忌,恐怕也要比对檀公直的顾忌更多一些!”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檀公直已经是咱们大金国的亲王,有谁比他的地位更高?论武功,我的伯父完颜长之是公认的本国第一高手,檀公直的武功仅次于家伯父,虽然没有金国第二高手的称号,实际亦已算得是第二高手了。对皇上不忠的王公大臣,又有谁的武功能够比檀公直更高。”
 

  完颜鉴说到此处,不觉心里有点发毛:“莫非皇上顾忌的第二个人,就是我的伯父?”
 

  他的伯父完颜长之是现任的兵马大元帅兼御林军统领,又是皇叔身份,论地位也要比当年的檀公直更高。哈必图所说的那个人具备的那些条件,竟似非他的伯父莫属似。
 

  哈必图笑了一笑,说道:“你忘记一个人了,那个人是有资格可以做辽国皇帝的。”
 

  完颜鉴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但还有点怀疑,说道:“辽国不是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已给咱们灭了么?”
 

  哈必图道:“是呀,所以这个有资格做辽国皇帝的人,念念不忘复国!”
 

  完颜鉴已经猜到几分,但因事关机密,不敢明言,说道:“有资格做辽国皇帝的人,似乎只有耶律延禧的儿子吧?”耶律延禧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国亡之后,被金人囚于五帝城三年,终被杀害。
 

  哈必图道:“不错,这个人正是耶律延禧的儿子。”
 

  完颜鉴道:“耶律延禧的五个儿子六个女儿,不是听说都已被杀了么?”
 

  哈必图道:“这个人是耶律延禧的第六个儿子,是耶律延禧未做辽国皇帝之前的私生子,不知什么原因,在他即位之后,却没有为他的这个私生子正名份,这私生子也不是在宫中长大的。不过,身份虽没公开,辽国的王室中人,还是有许多人知道的。这个人密谋恢复辽国,皇上和令伯父也是知道的。令伯父没有对你说过么?”
 

  完颜鉴道:“说是说过一点,但没说出那个人的真正身份。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想密谋造反的辽国人。”
 

  哈必图道:“令伯父是在你出镇商州之前说的吧?”
 

  完颜鉴道:“不错。”
 

  哈必图道:“如此说来,令伯父当时可能还未知道这个人的真正身份。”跟着问道:“关于这个人,令伯父还说了一些什么?”
 

  完颜鉴道:“家伯父是在和我谈及当今武林高手之时,提及这个人的。他说听说这个人的武功很是不错。”
 

  哈必图道:“令伯父是当今第一高手,他说‘不错’,那已经是非同小可了。我也曾听到一些武林人物的谈论,说出来你别生气。”
 

  完颜鉴笑道:“我又不想和这个人一较高下,别人说他的武功好,我又怎会生气?”
 

  哈必图道:“令伯父可是想和此人一较高下的啊!”
 

  完颜鉴道:“那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哈必图道:“那些人倒不是认为此人的武功一定在令伯父之上,只是说此人的武功比檀公直高明得多,但若与令伯父比较,他们就不敢妄加议论,不知谁高谁下了。”
 

  完颜鉴道:“只不知家伯父当日说的那个人,是否即是咱们现在说的这个人?”
 

  哈必图忽道:“完颜将军,听说你的金刚指功夫练得很是不错。”
 

  这句话来得很是突兀,完颜鉴不知他的用意,小心答道:“我是跟家伯父学的,不过略得皮毛而已。怎比得上哈大人练的大力金刚掌功夫。”
 

  哈必图道:“将军不必客气。咱们各自将那个人的名字写在这张檀香桌上如何?”
 

  完颜鉴当然懂得,所谓“写”即是要他以指代笔“写”出来的意思。当下笑道:“大人想考我,我是唯有从命,假如写不出来,大人可莫见笑。”
 

  张雪波在假山那边偷听,当然看不见他们在桌子上写的是什么字。半响,只听得哈必图笑道:“果然是同一个人。将军的指力入木三分,家传绝技,确是非同小可。”
 

  完颜鉴道:“多谢大人谬赞,但这人的名字留在桌上,恐有不便,待我用刀将它铲去吧。”
 

  哈必图笑道:“用不着这样麻烦──”笑声未绝,只听得完颜鉴已在大声喝采起来,说道:“大人的金刚掌力,才当真是非同小可呢,只这么轻轻一抹,就抹平了!”
 

  那人的名字已经给哈必图以金刚掌力抹去,但张雪波虽然看不见,亦已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人是辽国末代皇帝的私生子,辽国皇帝复姓耶律,子从父姓,这个习惯,宋金辽三国都是一样的。因此张雪波虽然听不见这个人的名字,但最少亦已知道他是复姓耶律的了。
 

  张雪波瞿然一省,心里道:“这个人莫非就是公公要我寻找的冲儿的师父?”这是她的公公在临死前嘱咐她的,临死之时,气息奄奄,说得当然甚为简略,姓名都说得不全。但从公公简略的嘱咐中,她也知道了四点事实,一、这人是公公的好朋友;二、这个人的武功在公公之上;三、这个人复姓耶律;四、这个人已经答应了公公,收她的冲儿做徒弟。二、三、四点,已经是和哈必图所说的相符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天香亭那边,哈必图又在说话了。
 

  “辽亡至今,已有二十余年,这个人咱们还是始终抓不到。完颜将军,你可知道其中缘故?”
 

  完颜鉴道:“是否因为此人武功太高?”
 

  哈必图道:“这个人的武功,是在辽国灭亡之后,才练得这么高的。在辽国灭亡之时,他还未到二十岁,虽然懂得一点武功,却还及不上咱们一个普通的巴图鲁!”
 

  完颜鉴道:“是不是因为当时的人还未知道他的身份?”
 

  哈必图道:“不,老皇上是早已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是矢志想恢复辽国的了。老皇上在灭了辽国之后,就发出密令:要七个金帐武士负责去缉拿这人归案,我就是这七个中之一人。”
 

  完颜鉴道:“那为什么抓不到呢?”
 

  哈必图道:“因为有檀公直包庇他。檀公直当时还是咱们金国的贝勒,而且是握有军权的贝勒。”说至此处,声音略低:“后来檀公直之所以要逃亡,和老皇上政见不同,固然是最大的原因,但他知道了老皇上知道他包庇那人的秘密,也是促使他逃亡的原因之一。”
 

  听至此处,张雪波一颗心怦然而动:“原来这个人和公公是有过这样一段交情,怪不得公公放心把冲儿托付给他了!”
 

  从哈必图的口中亦已证实了这个人是她公公的好朋友了。公公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们说的这个人,那是一定不会错了!她第一次听见了这个人的消息,但这个人目前是在何处?
 

  哈必图继续说道:“那年我奉老皇上的密令,去宣召檀公直回朝,后来方始知道,这个人先我三天,已经到过盘龙山见过檀公直了。”
 

  “不但如此,他在我负伤下山之后的第二天,又曾重回盘龙山。”
 

  “这一次恰巧碰上前往搜山的一小队御林军,他把这一小队共有三十多人的御林军,连同两个有巴图鲁衔的都尉在内,杀得一个不留!”
 

  完颜鉴道:“这件事家伯父也曾和我说过,他说这是御林军的奇耻大辱,只恨不知此人逃往何方,无法缉拿归案。”
 

  哈必图道:“好在现在已经知道了!”
 

  完颜鉴连忙问道:“是在哪里?”
 

  哈必图道:“那次他逃出盘龙山之后,据知是逃往宋国。有人说他是在去拜访中原四大门派的掌门研讨武功的;也有人说,他是去找寻岳飞的旧属,意欲与岳飞的旧属结盟反金的。众说纷纭,不知真假。但有一点,现在却是可以证实的了,他上个月已经离开宋国,目前就是在贵节度使所辖的境内!”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就在商州境内?”
 

  哈必图道:“这只是我凭他的行程推断的,或者在途中逗留也说不定,但总之不可不防!”
 

  完颜鉴道:“好,那么我就立即下令,要他们注意外来的可疑人物!”
 

  哈必图道:“也不必马上就去,此人武功太高,切忌打草惊蛇,蛇捉不到,反被蛇咬,明天有三个金帐武士会来到商州,这三个人的功夫,在武林中也算得是一流人物的。待他们来了,咱们再合计合计,如何对付此人!”从言语中也可听得出来,哈必图对这个人实是忌惮之极。
 

  张雪波在假山那边偷听,不由得又惊又喜。心里想道:“他来到商州,碰上的机会虽然还是微乎其微,但总比以前完全不知道他的消息好得多了!”
 

  但随即又是心头一沉,想道:“这哈必图明天就要我的冲儿去见他,冲儿的师父纵然来到了商州,也是远水不救近火。我的冲儿如何才能避过这场灾难呢?”
 

  正当她惊喜交集之际,忽听得有脚步声向她藏匿之处走来。
 

  张雪波恐防给他发现更加不妙,索性自己从暗处先走出来。这个人是完颜鉴手下的卫士,和她也是相熟的。
 

  他正想说话,张雪波就把一根指头竖了起来,贴着嘴唇,轻轻嘘了一声。
 

  这个卫士是知道她的身份的,见她如此示意,连忙蹑手蹑脚地和她走出园门,才敢开口。
 

  “哈大人还在里边?”
 

  张雪波道:“你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吗?”
 

  那卫士点了点头,说道:“我有点事情想禀告将军,但听得崔总管说,将军陪钦差大人看了一回歌舞,就叫众人退下,崔总管也不敢替我通报。但他告诉我,你是奉了夫人之命,修剪花枝的。你不比我们,将军对你无须避忌,所以崔总管叫我先找你打听打听。”
 

  张雪波道:“你是将军的亲信卫士,要见将军,何须先来向我打听。”
 

  那卫士道:“话不是这样说。若在平时,我当然无须禀报,但此际却是有钦差大人在里边的呀。万一他们正商议什么军国大事,我进去打扰,那就不好了。对啦,兰姑,你怎么也出来了?”
 

  张雪波道:“将军要我陪那位哈大人看了一会牡丹,然后他说,花枝明天修剪不迟,我当然乐得偷懒了。”
 

  那卫士道:“兰姑,多谢你提醒我,你想要什么东西,明天我买来给你。”
 

  张雪波道:“我可并没有提醒你什么呀。”
 

  那卫士笑道:“彼此心照,也就是了。”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兰姑是夫人身边最得宠的女仆,完颜鉴都要她避开,这当然是因为他和哈必图所说的事情,是不能让任何人听见的了。兰姑把这件事告诉他,亦即等于提醒他了。
 

  张雪波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商量什么,不过如果你的事情确实非常紧要──”
 

  那卫士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商州城内发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物,我想求将军指示。你这样问,是不是可以替我……”
 

  张雪波其实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不敢太着痕迹,说道:“我不过随便问问,将军刚刚叫我回去伺候夫人,我还怎敢多事。”
 

  那卫士道:“好在这件事也并非马上就要办的。我可以在这里等候。”
 

  张雪波道:“好,那你在这里等候好了。”
 

  那卫士为了讨好她,说道:“有件事情,你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张雪波道:“什么事情?”
 

  那卫士道:“我回来的时候,刚好见令郎在场子上跟老褚练武,一套伏虎拳打得虎虎生风,真是好得不得了!”
 

  这个“老褚”单名一个“岩”字,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在一众卫士之中,他教檀羽冲练武,是教得最为用心的一个。
 

  张雪波淡淡说道:“小孩子玩耍,也值得拿来夸赞。”
 

  那卫士笑道:“单我夸赞,没有什么稀奇,还有一个人比我更为夸赞他呢,你猜是谁?”
 

  张雪波道:“府中卫士少说也有一百数十人,我怎么猜得中是谁?再说,你们夸赞他,也不过是哄小孩子喜欢罢了。我可不是小孩子。”
 

  那卫士笑道:“这个人可不是普通的卫士,是我们卫士的头头。有巴图鲁衔的军副队长车缭!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的,他一向沉默寡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跟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见他称赞过别人。但这次他对令郎可是大赞特赞,说是这套伏虎拳令郎才不过学了十来天,打出来非但中规中矩,甚至比许多出身少林寺的弟子还要高明。他说令郎是天生的练武资质,连东缭都夸赞你的儿子,还不值得你高兴吗?”
 

  张雪波摇头道:“这孩子就是喜欢练武,我倒担心他不务正业呢。”
 

  当然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则实喜之。
 

  那卫士道:“兰姑,你这话可说得有点不对了。怎能说练武不是正业呢?咱们的完颜将军就是武功练得很好的,令郎将来──”
 

  张雪波道:“我可没工夫和你闲磕牙了,我的孩子怎能和将军来比,我也不指望什么高贵,只盼孩子能安安份份守在我的身边。对不住,我要回去侍候夫人了,你在这里等吧。”
 

  张雪波一个人走开,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欢喜的是儿子练武,进境神速,能够博得车缭称赞,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的。
 

  担忧的是,儿子就在府中的练武场上练武,那么说不定完颜鉴今天就会把他的儿子叫去见哈必图。
 

  “他若是在外面玩耍还未回来那还好些,可以多一个晚上的时间给我想应付的办法。但若这个卫士待会儿万一和将军提及冲儿今天练武的事,哈必图恐怕立刻就要将军叫他来了,怎么办呢?”
 

  节度使衙门的规矩很严,内堂的婢仆是不能踏出外门的。她虽然得宠,也还是个女仆人的身份。以一个女仆人的身份,跑到练武场上看人练武,那是连想也不能想的事情。须知练武场这种地方,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女人进去,实际上也等于是“女人的禁地”的了。何况即使那些卫士不赶她走,她跑到练武场去叫她的儿子回来,那也是太着痕迹的。
 

  怎么办呢?
 

  张雪波心乱如麻,终于得了一个主意。
 

  她没有回去“伺候”夫人,而是到一个老花王的住所去。
 

  这个老花王叫佟玉桂,是教她种牡丹的师傅。由于年纪老迈,如今已是等于半退休。节度使衙门有两个花园,内花园是专栽牡丹的,还有一个外花园兼种其他花木,佟玉桂就住在外花园,张雪波是时常到他那里“串门子”的,不会引起别人疑心。
 

  老花王见她来到,甚是喜欢。
 

  “听说从京城来的那位哈大人和将军在赏牡丹,他们很赏识你种的牡丹吧?”
 

  “牡丹种得好,这都是佟师傅你的功劳。哈大人问了我一些移植菏泽牡丹的方法,我的这点玩艺都是师傅你教会我的,我按师傅所教的说给他听,侥幸应付了过去,没给你老丢脸。”
 

  佟玉桂哈哈笑道:“你早已青出于蓝了,我晚年能够收了你这样一位好徒弟,实在是平生最得意的事。”
 

  张雪波道:“我是特地来向师父道谢的,要不是佟师傅你把平生的技艺都传了给我,我哪里有今天的好日子过。”
 

  佟玉桂道:“对啦,说起你的儿子,那更是前途如锦了。他学的可是做军官的本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兰姑,你真好福气。”说至此处,不觉有点黯然,因为他是无儿无女的。
 

  说至此处,张雪波也正好可以牵入正题了,说道:“佟师傅,你喜欢我这孩子,我叫他拜你做干爹好不好?”
 

  佟玉桂道:“这我怎么敢当?兰姑,你有这心意我已感激你了。”
 

  张雪波道:“我们母子都是你栽培的,你别客气,择个好日子我叫他向你磕头,你一定要收他做干儿子。不过说起这个孩子,我,我……”
 

  佟玉桂道:“你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张雪波道:“也不是什么心事,这孩子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他总是喜欢在外面乱跑,我不想他变得太野性,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可以帮我找他回来吗?”
 

  佟玉桂笑道:“这孩子是到山上去了,但可不是去玩的。”
 

  张雪波吃了一惊,说道:“他不是在练武场上练武吗?你怎么知道他上山去了?”
 

  佟玉桂道:“说出来叫你高兴,不错,他半个时辰之前还在跟老褚练武的,后来东都尉(车缭的官衔。他是以都尉的职衔担任卫士的副队长的)看了一会,似乎很夸奖他,他们三个人就一同出去了。他们从这个园子的后门走出去,我刚好看见。至于练武场上的情形,则是另一个卫士告诉我的,他知道我们时常见面,因此特地告诉我,好让我说给你听。”
 

  张雪波听了,做声不得,原来她是想要儿子在未奉召之前偷偷逃走的,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佟玉桂道:“听那卫士说,东都尉似乎要收令郎做徒弟,这次他们一同上山,是想在山上叫令郎练一些平地上不方便练的武功给他看的。”
 

  忽然发现张雪波面色似乎有点不对,他停了下来,咦了一声,说道:“东都尉看上你的儿子,你怎么有点不大高兴呢?”
 

  张雪波道:“不,不,我正是因为太高兴了,反而有点害怕,怕,怕这孩子福薄消受不起。”
 

  老花王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内心的秘密。
 

  张雪波内心的秘密他或许还未看得出来,但他已经看见她眼眶的一滴泪水。
 

 

  檀羽冲在上山的时候,已经显露了一点纵跃的功夫。他根本就是在山上长大的孩子,爬悬崖峭壁,自小就习惯了,虽然没有认真练过轻功,但加上他现有的内功底子,纵跃的功夫比起节度使衙门的一般卫士已是不遑多让。
 

  但由于他这种功夫(自小习惯爬山)不是“正规”的轻功,落在武学的大行家眼中,还是看得出其中分别的。而车缭就正是这样的一位武学大行家。
 

  车缭看在眼内,却不出声。
 

  他们到了山上的一块草坪,车缭叫褚岩和他“喂招”,练了一套拳法和一套刀法。然后车缭忽地说道:“来,我和你拆招,你可以施展六合刀法和我空手对拆。”
 

  檀羽冲道:“你空手和我对刀,万一,我、我──”
 

  车缭道:“你怕失手伤了我么?”檀羽冲点了点头,说道:“这把刀是很锋利的,你瞧!”刀光一起,就劈断一枝树枝。车缭哈哈大笑。
 

  褚岩说道:“孩子无知,东大人你莫怪他。鄂冲,还不快向车大人陪个不是。”
 

  檀羽冲莫名其妙,道:“我说错了话么?”
 

  褚岩道:“凭你怎么伤得了车大人,莫说一把钢刀,就是在刀枪剑戟丛中,车大人也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你这把钢刀,在车大人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木刀而已。”
 

  檀羽冲伸出舌头,说道:“真有这样厉害?”
 

  车缭笑道:“你不信可以试试,尽管放胆向我刺来。”
 

  檀羽冲展开六合刀法,第一招“童子拜观音”,钢刀举过头顶,直劈下去。
 

  车缭斜身一闪,却故意反手一撩,让他的刀锋碰着手臂。
 

  檀羽冲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啊呀,不好!”
 

  车缭笑道:“有什么不好,你瞧我这条手臂不是好好的吗?”
 

  檀羽冲定睛一瞧,只见他这条手臂果然是一如原状,连血迹都没一点。非但没有受伤,甚至衣裳都没有裂痕。
 

  车缭道:“这孩子也算不错了,居然能够令我的衣袖起一道皱。好,再来,再来。”
 

  檀羽冲道:“车大人,你的功夫真好。但我不懂,为什么我的刀砍在你的身上,会自己滑过一边的?”
 

  车缭道:“这是一种卸刀的功夫。其实,只要有人指点你,你现在就可以运用这种功夫的。”
 

  这话,连褚岩都觉得奇怪,心里想道:“武学中的卸字诀,必须有上乘的内功做基础才能运用的。车缭为何这样说呢?若说只是对孩子的夸奖吧,这样的夸奖也未免太过份了。”
 

  车缭道:“你放心和我拆招吧,瞧,我这样攻你,你如何遮拦?”
 

  檀羽冲去了顾忌,认真地按照六合刀法和他对拆,车缭为了要仔细观摩他的武功究竟有多深浅,不再让他砍中了,刀光掌影,转眼过了数十招,檀羽冲的钢刀连他的衣裳都没沾着。
 

  车缭一声长啸,掌风过处,咔嚓一声,劈断一枝粗如儿臂的树枝。削口有如刀斫。
 

  车缭喝道:“我的掌刀锋利还是你的钢刀锋利?”
 

  檀羽冲心悦诚服,说道:“车大人,是你的掌刀厉害。我这套六合刀法已经用完了,请你指点我吧!”
 

  车缭忽地冷笑道:“你的师父比我高明得多,何须求我指点?”
 

  此言一出,檀羽冲固然莫名其妙,褚岩听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说道:“车大人,我,我可没有什么得罪你老人家吧?你,你这话──”只道车缭此言乃是针对他的。
 

  车缭不理会他,也不待他把话说完,陡地又是一声大喝:“你这小鬼头太过可恶,连我都几乎着了你的骗!今日你不说实话,我就毙了你!”
 

  大喝声中,双掌齐飞,掌风恍若狂飚,周围十数丈内,沙飞石走,树叶纷纷落下。
 

  檀羽冲只觉对方的掌力排山倒海而来,他是连呼吸都几乎窒息了,哪里还能递得出招?“当”的一声,钢刀坠地,说时迟,哪时快,车缭已经一把揪住了他,右掌向他胸膛劈下!
 

  褚岩吓得“啊呀”一声跳起,叫道:“车大人,手下──”
 

  “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只说得一半,车缭那一掌已是重重的打在檀羽冲的胸膛上。
 

  这样刚猛的掌力足可裂石开碑,一个小孩子如何能禁得起?褚岩闭上了眼睛不敢观看,只道檀羽冲在他这一掌重击之下,立即便是开膛剖腹之灾。
 

  他闭上眼睛,却听不见檀羽冲的惨叫声,“难道这孩子已经变成一团肉吗?”
 

  忽听得车缭笑道:“老褚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看来这小鬼的胆子似乎比你还大得多。”
 

  褚岩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檀羽冲虽然已被车缭抓住,但似乎并没受伤,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车缭。神情虽然显得惊慌,却不如他想象之甚。
 

  檀羽冲惊魂稍定,说道:“车大人,你为什么要打死我?”
 

  车缭道:“因为我不能让一个小孩子骗我!你听着,我现在问你一椿事情,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你的师父是谁?”
 

  檀羽冲道:“就是这位褚叔叔呀。车大人,你不是早已知道的吗?”
 

  车缭喝道:“我是问你以前的师父?”
 

  檀羽冲道:“以前的师父,最早教我武功的也就是这位褚叔叔呀!还有霍侍卫,刘侍卫、韩侍卫也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候教我练武的。”
 

  车缭喝道:“你别装蒜,我问的不是这些人,是在你未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师父。”
 

  檀羽冲道:“我没师父。”
 

  车缭冷笑道:“你没师父?你以为你还能骗得过我?”
 

  檀羽冲道:“我没骗你。说老实话,我是很希望找到一个好师父,可惜没找到。”这几句话倒的确是他的老实话。
 

  车缭冷笑道:“哦,你还没有找到师父吗?那么你的内功是谁教的。”
 

  檀羽冲道:“内功,什么内功?”
 

  车缭道:“难道你不知什么叫做内功?”
 

  檀羽冲道:“内功这两个字我是听过的,但没练过。不信你可以问褚叔叔。”
 

  褚岩说道:“不错,我的确没有教过他内功。不过内功和外功的分别,我是和他说过的。”
 

  车缭淡淡说道:“我知道不是你教他内功。老褚,我不怕得罪你,你所学的少林派内功虽然是各大门派之冠,但你却似乎尚未得到少林派内功的上乘心法。”
 

  褚岩满面通红,说道:“车大人说得不错。这点自知之明我也还是有的。我所学的少林内功只不过是略得达摩祖师所传的皮毛而已。”
 

  车缭说道:“你有自知之明,那就最好。我审问这小鬼,你不必揽在自己身上了。”
 

  褚岩尴尬之极,喏喏连声,退过一旁。不过,他虽然大感尴尬,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却也放下来了。
 

  车缭可能也觉得自己说得过份了些,放宽面色,对褚岩笑了一笑,说道:“老褚,你不知道,你着了这小鬼的骗了。不过,也怪不得你,我也是刚刚才试出他内功的深浅的。”
 

  褚岩惊奇之极,禁不住问道:“这孩子不过十岁多点,他当真懂得内功?”
 

  东缭道:“你要我说真话吗?说出来你可不要难过,这小鬼所学的内功比你高明得多,只不过他火候未够,功力不足而已,内功的上乘心法已是得了。我那一掌假意取他性命,这才试出来的。”
 

  原来檀羽冲学的虽然是上乘的内功心法,自己还不知道怎样运用的。不过,学这上乘内功的人,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自然而然就会生出反应。车缭正是从他的反应中测出他的内功深浅的。
 

  车缭揭破了檀羽冲学过内功的“秘密”之后,回过头来,把声调放得较为柔和,对他说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你是瞒不过我的了,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你说了实话,我非但不会杀你,我还可以收你做徒弟。好孩子,告诉我吧,教给你内功的那个人是谁?”
 

  檀羽冲道:“真的没人教过我的内功,我怎能说谎?”
 

  车缭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想道:“哈大人要找的那个孩子不知是不是他,但是他是极其可疑的了,且试他一试。”主意打定,盯着檀羽冲忽地问道:“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檀羽冲脸上现出一派迷惘的神色,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车缭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我说的是檀公直!”
 

  檀羽冲摇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车缭不觉也疑惑起来,心想:“按说一个孩子是不会这样镇定的,莫非真是我猜错了?”
 

  他哪知道,檀羽冲这份镇定功夫得来不易,是经过许多沉痛的教训,甚至是他的母亲用血和泪训练出来的。
 

  他的母亲自毁容颜,为的就是以身作则,教他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
 

  今日之事,对他来说,乃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说是“意料之外”,是因为在他上山之时是做梦也想不到车缭会这样对待他的。但这样的事情,终有一日发生,则是早已在他母亲意料之中。在他母亲意料之中,亦即是他早已有了应付这种“意外”的心理准备了。
 

  “倘有一天,有人盘问你的身世,你可千万不能说出你爷爷的名字。”这句话是母亲不知对他说过多少遍的!
 

  所谓“意外”,不过是没想到盘问他的人会是车缭,而又来得这样快而已。现在,他爷爷的名字已经由车缭口中说出来了,这和母亲的估计不同,但要盘问他的身世则是一样。
 

  檀羽冲神色不变,倒是褚岩听了“檀公直”这个名字,不由得大吃一惊了。
 

  “檀公直?是不是廿多年前突然失踪的那位檀贝勒?”褚岩问道。
 

  车缭冷冷说道:“不错,二十年前,他是咱们金国的贝勒,如今他已经是皇上所要缉拿的钦犯了!”
 

  褚岩说道:“但这孩子的母亲不过是个女仆,他,他怎能和曾贵为贝勒的檀公直有什么关系?”
 

  车缭冷笑道:“你知道什么,说不定这小鬼还是檀公直的孙儿呢!”
 

  褚岩吓得不敢说话了。
 

  车缭拿出一条皮鞭,喝道:“小贼,你不说实话,我打死你!我再问你一遍,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檀羽冲咬着牙根,对他怒目而视。车缭唰的一鞭就打下去。他用的力度“恰到好处”,打得檀羽冲皮开肉裂,却不至于伤及他的性命。
 

  他打一鞭就喝问一句:“你说不说?”一鞭、两鞭、三鞭……檀羽冲已是满身伤痕,但始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褚岩看不过眼,说道:“这孩子的脾气一向非常倔强,再打恐怕真的要打死他了,不如另外想个法子盘问他吧!”
 

  车缭道:“你少操心,我不会这样便宜他的。不把他折磨个够,我肯让他死吗?”
 

  不过褚岩那句“不如另外想个法子盘问”,倒是提醒了他。他心念一动,突然冷笑道:“好,我姑且相信你和檀公直没有关系,但你既然和他没有关系,那就不怕骂他了。我骂一句,你跟我骂一句,骂完了我就放过你。檀公直是老乌龟王八蛋!”
 

  他知道越是性情倔强的孩子,越是不能忍受别人的侮辱,果然他看见檀羽冲的脸色变了。
 

  车缭一声冷笑,说道:“小杂种,你没听见我骂檀公直是乌龟王八蛋吗你不跟我骂,你一定是这老杂种养下来的小杂种再养下来的小小杂种!”
 

  他用这种泼妇骂街的方式盘问口供,看似儿嬉,但用来对付一个孩子却是当真有效。檀羽冲果然只能忍受肉体的侮辱,却不能忍受精神的侮辱。
 

  “你才是狗养的杂种,你才是乌龟王八蛋!”
 

  檀羽冲忍不住和他对骂了,车缭一听,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小杂种,这你可泄了底了吧?你还敢说你和檀公直没有关系?”
 

  话犹未了,忽地听得有人冷笑,笑声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音细而清,宛若游丝袅空,若断若续,听到耳朵里却是不禁心旌摇摇,车缭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
 

  笑声突然一变,变得清峻之极,震得车缭的耳鼓嗡嗡作响,只一眨眼,那个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是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管玉箫,丰神俊秀,气态潇洒。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车缭,目光如寒冰,冷峻之中隐隐含有鄙视之意。
 

  檀羽冲刚刚爬起来,和这人打了一个照面,不觉也是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咦,这人好像我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人开口了,他冷笑说道:“金国的一等巴图鲁,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啊!”
 

  东缭正是具有一等巴图鲁衔头的人。车缭喝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话!”
 

  中年书生道:“你问我什么?”
 

  东缭喝道:“你没听见吗?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中年书生说道:“我已经回答你了,你怎么这样蠢,还要问我。我是特地来瞧瞧金国的一等巴图鲁是如何威风的人!嘿,嘿,我如今已经瞧见了,原来一等巴图鲁的威风,就是会欺侮孩子!”
 

  车缭冷笑道:“原来阁下是为这孩子打抱不平来的,你是他的什么人?”
 

  檀羽冲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中年书生,正是在他和母亲为了避难而离开盘龙山那天,隔着一个山头,看见的那个大杀金兵的人!
 

  他不禁惊喜交集,冲口而出,叫道:“师父,师父,我找得你好苦!”
 

  车缭大感意外,说道:“原来你就是他的师父吗?”
 

  那书生说道:“不错,我虽然没有教过他的武功,但他早已是我的记名弟子!”
 

  东缭喝道:“好,那么我正要找你!快快说出檀公直下落,否则就拿出你的本领让我瞧瞧!”
 

  那书生淡淡说道:“第一,檀公直的下落我正要问;第二,你要看我的本领,我可没有什么本领拿得出来见人,只能吹个曲子给你听听!”
 

  车缭只当他是存心戏弄,哼了一声,说道:“你的曲子最好是留到阎王殿上吹奏,我可没有这个雅兴!”张开蒲扇般的大手,立即向那书生抓去。
 

  那书生道:“你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你必定比我先见阎王。今日不听,你就没有机会听了。”
 

  车缭练的是大力鹰爪功,这一抓有开碑裂石之能。那书生竟然既不闪避,也不招架。眼看这一抓已是抓向他的脑门,他双手还是握着玉箫,而且把玉箫凑近唇边,当真吹起来了。
 

  在这生死关头,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吹箫,这不是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吗?檀羽冲都吓得跳起来了。
 

  “呜”的一声,箫声响起,车缭五指如钩,距离他的脑门已不到三寸。忽地只觉一股热风迎风吹来,虎口热辣辣的顿时使不出气力,关元穴也忽地一麻,那感觉有几分像是给人点着穴道,又像是给香火灼着一般。但书生的双手还是握着玉箫,连一根小指头都没伸出。
 

  车缭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知他这玉箫有什么古怪,生怕还有什么暗器之类从箫管中吹出来,一抓抓不下去,急忙斜身倒纵。书生淡淡说道:“我早说过,这支曲子你是非听不可的!”
 

  车缭斜跃出一丈开外,脚跟刚刚着地,只见那书生已是挡在他的面前。
 

  车缭毕竟是个武学大行家,突然想起一种极为厉害的武功,据说内功练到最高的境界时,可以练成伤人于无形的罡气,只须吹一口气,就可以克敌制胜。
 

  但这种功夫,只是见于传说,从没听过有谁真正练成功的。“难道这酸丁从玉箫中吹出来,就是传说中可以伤人于无形的罡气?”
 

  车缭没有猜错,这书生手中的玉箫乃是一件稀世之宝,用西昆仑的暖玉造成的,名字就叫“暖玉箫”,书生的罡气其实还未练得成功,只是具有几分功力而已。但借助这暖玉箫之力,吹出来的罡气却已是可以伤人的了。
 

  不过车缭也非等闲之辈,他的内力受了影响,但并没受伤,脚跟刚一着地,业已把真气纳入丹田,穴道的痒麻之感,亦已解了。
 

  好在那书生仍是自顾自地吹箫,并未还击。车缭避开正面,立即展开绕身游斗的打法。罡气不从正面袭来,他的内功所受的影响就减轻了许多。
 

  车缭的武功是内外兼修的,不但掌力刚猛,身法也很轻灵。
 

  他避开正面和罡气接触,为的就是想乘暇抵隙,一击得手。
 

  但他展开迅捷的身法和对方游斗,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上。
 

  那书生好似闲庭信步,随随便便的踏上一步,就恰好避开了他的攻击。
 

  车缭心头一凛,说道:“你这是天罗步法?”
 

  书生说道:“想不到你倒识货。”
 

  天罗步法就像“罡气”一般,是只见之于传说中的一门上乘武功,据说练到最高境界,可以在百万军中来去自如,别人休想碰着他一根汗毛。
 

  这书生虽未练到最高境界,但用来对付车缭的游斗,却已绰绰有余。
 

  车缭的心不由得一沉,心想这书生若果真的练成了天罗步法,岂非业已立于不败之地。
 

  但他已是欲罢不能。
 

  那书生仍然没有出手,继续吹箫。
 

  箫声高亢,响遏行云,吹到急处,宛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
 

  车缭听得热血沸腾,不知不觉跑得越快越急。挥拳踢足,虽然明知打不中对方,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越来越是用力,这情形就好像是一个精力过剩的小伙子,做一些无聊的动作,只求发泄一般。
 

  但车缭早已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武学大行家。
 

  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了。若然控制不住自己,这样浪费气力下去,不必对方还手,他自己就要倒下去。
 

  心头一清醒,他急忙跃出圈子,和那书生保持三丈开外的距离,绕身游斗的打法虽没改变,但只是跟着对方的身形移动了。
 

  书生的箫声忽又一变,从高亢变为低沉,曲调越来越是凄怆,宛如三峡猿啼,鲛人夜泣。
 

  车缭听得心中如坠铅块,跟着节拍,脚步也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
 

  旁观者清,褚岩失声叫道:“车大人,你怎么啦?”
 

  车缭瞿然一省,这书生还没出手,他的心灵已受控制,他是情知打不过对方的了。但他可不甘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败给对方。
 

  他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倏地多了一把精芒耀目的长刀。
 

  这把刀的形式十分古怪,刀身细长,刀锋薄得透明,刀柄和刀身相比,短得不成比例,若是拿来和普通的钢刀相比,甚至根本不能说是“刀柄”,只是用两块小小的铁片镶嵌在“应该是刀柄”的部位。原来这是一把用百炼精钢打成的“缅刀”。──当时铸造刀剑的技术,以缅甸最为优良,质量最佳的宝刀,是当真可以把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的。东缭这把缅刀就正是最好的一种,不用之时,他是当成腰带卷在腰间的。
 

  这种缅刀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利器,但何以他身怀利器而不使用呢?那是因为他本身的武功已经很强,平时和人对敌,他是根本就无须使用这把缅刀的。
 

  初时他见这书生手中只有一支玉箫,他以全国一等巴图鲁的身份,自是不能倚仗这种宝刀取胜。而且他原来的计划,也只是想把这书生活捉,以求迫出他的口供的,他有大力鹰爪功,以为已是可以稳操胜券了。
 

  此时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当然是不论什么手段都要使用了。
 

  他把缅刀一抖,倏的变成了一把三尺多长的软刀,喝道:“你这些邪门外道,收起来吧。有本领的和我见个正章。”
 

  刀光霍霍,俨如一道银虹,盘旋飞舞,转眼之间,已把这书生的身形笼罩在刀光之下。但那书生仍是意态悠闲,自顾自的吹箫,他的天罗步法展开,随意所之,有如行云流水,车缭的缅刀仍是砍他不中。
 

  车缭越发慌了,忽地心生一计,喝道:“老褚,你闲着双手干什么,还不快把那小杂种给我拿下。”
 

  他不能明言要褚岩帮他的忙,褚岩的本领和他差一大截,更比不上那个书生,即使和他联手,也是无补于事的,因此他只能叫褚岩帮他把檀羽冲拿来当作人质,那就可以要胁这个书生了。
 

  他以为褚岩一定懂得他的用意的,哪知褚岩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他听了车缭的话.露出一脸愕然的神色,却没有立即动手。
 

  原来褚岩虽然看出车缭的武功比不上那个书生,但还没有看出他已是到了危险的边缘。
 

  另一方面,这两年来他几乎天天和檀羽冲练武,已经有了感情。檀羽冲已经被车缭打得遍体鳞伤,他又何忍再将这小孩子为难。
 

  褚岩是否听不懂他的暗示不得而知,这书生可是一听就知道他的用意的。
 

  这个时候,书生的一支曲子也恰好奏完了。
 

  他停止吹箫,忽地朗声吟道:“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歇了一歇,玉箫朝着檀羽冲一指,说道:“冲儿,后面两句你给我念出来!”他开始朗吟的时候,檀羽冲的脸上已经现出非常奇怪的表情,似是又惊又喜。
 

  褚岩更是诧异,心里想道:“这人也是莫名其妙,在刀光笼罩之下,居然还有心情念诗?这孩子不过是个仆人的孩子,我从没见过他手中捧过书本,他又懂得什么诗书?”
 

  哪知他心念未已,檀羽冲已经接下去念道:“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
 

  书生哈哈大笑,说道:“不错,好孩子,你果然是我的徒弟!”
 

  褚岩又是莫名其妙,不懂因何凭着这两句诗他们才能师徒相认。
 

  “这书生一出现的时候,早已说明自己的身份是这孩子的师父了,为何又要他念出两句诗才能确定他是自己的徒弟呢?”他想。
 

  原来这书生在答应檀公直的请求,收他的孙儿做徒弟之时,为了预防有意外的事故发生,曾留下一把扇子,作为他日师徒相认的信物。扇上题有一首诗,就正是他们现在所念的这首诗。这其中原委,褚岩当然不会知道。
 

  这书生曾经历过无数险恶的风波.误中别人陷阱的事情也曾有过。因此他虽然相信檀羽冲就是他要找的徒弟,但这只是“相信”而已,还必须得到确实的凭据,他才能决定以后的事情怎样去做。
 

  檀羽冲比他还更欢喜,跳起来叫道:“师父,师父,你果然是我的师父!”
 

  车缭喝道:“褚岩,你聋了吗?我吩咐你把这小杂种拿下,为何还不动手?”
 

  但此时动手已经迟了。
 

  书生在大笑声中,玉箫倏地挥出!
 

  缅刀与玉箫碰个正着,当的一声,溅起点点火花。玉箫无损,缅刀已有缺口。
 

  车缭大吃一惊,正想收回缅刀,忽觉虎口一麻,缅刀坠地,人也倒了下去。书生出手如闪电,他来不及招架,就已给点了穴道。
 

  褚岩见车缭倒下,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抓檀羽冲。此时他才去抓檀羽冲,已不是为了车缭的原故,而是为了替自己找“护身符”了。
 

  书生脚尖一挑,把跌在地上的那柄缅刀挑起,缅刀化作一道银虹,向褚岩飞去。
 

  褚岩和檀羽冲之间的距离已是不过只有数步之遥了,但就在他正要伸出双手去抓檀羽冲的时候,忽觉金刃破空之声,那柄缅刀已经飞到他的脑后。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快过飞刀的了。飞刀来势急劲,要躲也来不及。他心头一凉,闭上眼睛,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檀羽冲吓得呆了一呆,连忙叫道:“师父,手下留情──”一个“情”字还未说得出来,褚岩也倒下去了。
 

  褚岩只道必死无疑,哪知只是肩头一麻,便即倒在地上。
 

  他虽然不能动弹,但却已知道他只是被点了穴道,并没受伤。
 

  原来书生飞刀的手法妙到毫巅,飞到褚岩背后的时候,突然转了方向,只是“刀柄”的部分撞着他的肩井穴。这把缅刀的“刀柄”是用两块薄薄的铁片包着的,虽然铁片很薄,已经起了保护的作用,连他的皮肉都没伤着。
 

  书生微笑道:“我知道这人对你还算不错,我没伤他。这把缅刀弃之可惜,你收下来就当作是师父给你的见面礼吧。”
 

  檀羽冲一看,褚身上并没鲜血流出,这才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他拾起缅刀,那书生也已来到他的面前了。
 

  檀羽冲叫道:“师父,我找得你好苦,想不到今天能够见得着你。”他扑入书生怀中,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不知不觉流出眼泪。
 

  书生说道:“别哭,别哭。你爷爷不是常常说,好孩子流血不流泪的吗?”
 

  檀羽冲道:“咦,你怎么知道?”
 

  书生说道:“我是你爷爷的好朋友,他平日的习惯用语,我当然知道。唉,二十多年前,他也曾对我说过这句话的。”
 

  “那把扇子呢?”书生见檀羽冲已经抹干了眼泪,便即问他。

 

  “在妈妈手里。”檀羽冲道。
 

  “你爷爷呢?”书生问道。
 

  檀羽冲道:“爷爷已经死了!”
 

  书生大吃一惊,叫道:“死了?怎么死的?”
 

  檀羽冲道:“给坏人害死的。”
 

  书生道:“你爹爹呢?”
 

  檀羽冲道:“爹爹也死了,还有,外公也死了!他们都是给坏人害死的,死得好惨。”
 

  书生道:“你可知道那些坏人是谁吗?”
 

  檀羽冲道:“我不知道,但听妈妈说,那些坏人有金国皇帝派来的,也有宋国皇帝派来的。”
 

  书生道:“那么你妈妈还活着吧?快告诉我,你妈妈在哪里?”
 

  檀羽冲道:“她在商州节度使衙门。”
 

  书生怔了一怔,说道:“商州节度使衙门?”
 

  檀羽冲道:“不错,这几年我和妈妈都是住在那里。”
 

  檀羽冲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知道师父一定是因为听见他们母子住在节度使衙门而感觉奇怪,他想和师父解释,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书生也知“说来话长”,心里想道:“待我见了他的母亲再问不迟。”
 

  他悼念好友之死,情绪激动之极,悲声吟道:“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檀公,檀公,当时我在扇上题这首诗,本是纪念我们两人的友谊,想不到竟成诗谶,但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他忽地转过身踢了车缭一脚。
 

  这一脚踢得并不重,但东缭已是像杀猪般号叫起来。不但号叫,而且在地上打滚,好像正在受着酷刑,有一条无形鞭子,不断鞭打他。
 

  褚岩和车缭一样,都是被点了穴道但尚未失掉知觉的!褚岩见东缭如此惨状,又是吃惊,又是有点奇怪,车缭的内功甚是不弱,而且他的脾气又是十分倔强的,怎的这一脚都捱不起。
 

  他哪知道,原来这书生的一踢,乃是用独门的点穴功夫,踢着了车缭“大椎穴”,这大椎穴的部分正当背脊骨的神经末梢,车缭的“大椎穴”受了书生内功的冲击,登时全身八万四千个毛孔都好像有一根利针在钻刺一般,痛苦的感觉,难以言宣。岂只像受无形鞭打,简直是超过天下的任何一种酷刑。
 

  书生冷笑道:“你会折磨孩子,如今我也叫你尝尝惨受折磨的滋味!”
 

  车缭叫道:“你,你杀了我吧!”
 

  书生冷冷说道:“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车缭呻吟道:“你、你划出道儿吧。”
 

  书生道:“你决不会想像无故怀疑这孩子是檀公直的孙儿,是谁告诉你的?”
 

  车缭道:“是哈必图。”
 

  书生似乎吃了一惊,喝问:“哈必图已经来来了商州?”
 

  车缭正在忍受着难以形容的痛苦,好像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只“嗯”了一声。
 

  书生道:“哈必图已经见过了这孩子么?”
 

  车缭摇了摇头。
 

  书生道:“既然没有见过,何以你又说是他告诉你的?”
 

  东缭道:“这,这……”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上气不接下气的呻吟道:“我、我要死啦!”
 

  书生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尾椎骨上,踢得很重。但说也奇怪,这重重的一脚踢过之后,东缭身上所感受的那种有如给无数利针钻刺之苦,却是顿然消失了。
 

  书生淡淡说道:“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我可以让你保全一条性命,否则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湖上习惯的说话,所谓“可以让你保存一条性命”,那就是要废掉他的武功的意思。
 

  书生一时间没有详加考虑,不知不觉,用了这句江湖上的惯语,本来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车缭的面孔,登时变得苍白如纸了。
 

  书生还没觉察,喝道:“说下去呀!我已经替你解了穴道,你还在赖死么?”
 

  车缭忽地冷笑道:“你已经没有什么手段可以强加于我了!”冷笑声中,只见他眼耳口鼻都流出血来,就像一棵枯萎的树似的,慢慢的倒了下去。
 

  原来他趁着自己还可以用内功的时候,已经自己震断了自己的心脉了。
 

  书生呆了片刻,心里想道:“这人虽然可恶,倒还算得是一条硬汉。”为了让车缭在断气之前免受痛苦,给他补上一掌。
 

  车缭断断续续说道:“你是我平生见过的武功最好的人,死在你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了。”说了这几句话,方始真的死了。书生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解开褚岩的穴道。
 

  书生说道:“你是不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的手下?”
 

  褚岩道:“不错,我是他的卫士。你若要灭口,尽管杀我。”
 

  书生哈哈笑,说道:“你还有别的身份呢,你忘记了?”
 

  褚岩怔了一怔,说道:“我的身份瞒不过令徒,你对我有什么怀疑,大可问你的徒弟。”
 

  书生笑道:“你忘记了你也是冲儿的师父么,你替我教他几年,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怎会将你为难。不过,我希望你也把我当作朋友看待。”
 

  褚岩道:“好,你要知道什么,你尽管问。但我可得有言在先,能说的我才说,不能说的你杀了我也不说。”书生说道:“哈必图走了没有?”
 

  褚岩说道:“没有。我离开衙门的时候,完颜将军正在园中设宴,请他赏牡丹花。”
 

  书生道:“哦,请他赏牡丹!”不知怎的,当他说到“牡丹”二字之时,声音竟是微微颤抖,似乎颇有什么感触似的。褚岩未答。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府衙陪客?”书生为了掩饰自己失态,笑问褚岩。
 

  褚岩冷冷说道:“我没有资格陪钦差大人,我也不想巴结权贵。”
 

  书生说道:“听说车缭本是哈必图的人,由哈必图保荐他外调商州的,是吗?”
 

  褚岩道:“你知道得比我还更清楚,你叫我还能说些什么?”
 

  书生道:“如此说来,车缭完全是为了盘查这孩子的来历,这才宁可放弃伺候旧日上司的机会的。但他说哈必图还没有见过这个孩子,是真的吗?”
 

  褚岩道:“是真的。”
 

  褚岩知道书生担心的是什么,跟着加以解释:“哈必图知道檀贝勒的媳妇和孙儿当日并未遇难,尚在逃亡。想必是哈必图告诉了车缭,车缭想起了这孩子来历不明,年龄和檀贝勒的孙儿相符,而且练武又这么进境神速,这许多疑点加起来,他这才怀疑到令徒身上的。但据我所知,他今天也还没有见过哈必图,所以你大可放心,哈必图想必还没有知道他们母子竟是和他一同住在节度使的衙门。”
 

  这书生的确是在为檀羽冲的母亲目前的处境担忧,听了褚岩的话,方始稍稍宽心。
 

  书生脸上似乎露出一点奇怪的神色,说道:“你为什么自动告诉我这么多事情?”
 

  褚岩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知道檀贝勒犯了什么大罪,车缭转述哈必图的话说他早已是钦犯身份,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知道他做的事情是对的,不管他是否犯了罪,他都是我心中佩服的人!”
 

  书生道:“因此,你也同情檀家的孤儿寡妇?”
 

  褚岩点了点头,却苦笑道:“但我身为完颜将军的卫士,倘若是完颜将军下令要我捉拿他们,我还是不能不从。所以你若是为了预防有这样的事情,你杀了我我也死而无怨。”
 

  书生道:“看来你不像是完颜鉴的心腹卫士。”
 

  褚岩道:“的确不是。不过,他是我的主人,并且我曾受过他的恩惠。不管他是否把我当作心腹,我还是要忠心于他的。”
 

  书生笑道:“我知道你的心事。但第一,完颜鉴未必会把这件差事交给你;第二,我也有办法叫你避过这件差事。所以目前你不必为此担心,我想再问你一件事情。”
 

  褚岩道:“何事?”
 

  书生道:“完颜鉴的夫人是否也在商州?”
 

  他突然问起完颜鉴的妻子已是一奇,而对完颜鉴直呼其名,对他的妻子则尊为“夫人”,也是不大合乎“常理”的。褚岩莫名其妙,但想这件事说给他听也是无妨,便道:“完颜将军是和夫人一同上任的,据我所知,他们夫妇恩爱非常,完颜将军以前领兵出外征战,他的夫人也都随行的。”
 

  书生说道:“完颜鉴花园中那些牡丹,是夫人要种的吧?”
 

  褚岩道:“咦,你怎么知道?”
 

  书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似自言自语的说道:“哈必图在商州,完颜鉴在商州,完颜夫人也在商州,好,好,好!”
 

  褚岩不懂他连声叫“好”是什么意思,睁大眼睛看他。
 

  只见这书生忽地朗声吟道:“十年磨一剑,百日快恩仇!倘能在一日之间了结恩仇,实是人生一大快事。不管商州节度使的衙门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要去闯一闯的了!”
 

  褚岩吃一惊道:“完颜将军和你有仇?你要去杀他吗?”
 

  书生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不知道。”
 

  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就是有仇,没仇就是没仇,但他的回答竟是:“我不知道。”这一回答,令褚岩不觉为之一愕。
 

  “那么哈必图呢?”褚岩再问。
 

  书生说道:“哈必图是我最好的朋友的仇人之一,亦是我的仇人。不过他不是害死我那位朋友的主凶,要不要杀他,如今我还未知道。看他怎样,到时再说。”
 

  虽然他没有说出他那位“最好朋友”的名字,褚岩亦已知道他说的是檀公直了。
 

  褚岩说道:“你杀哈必图我不管,但你若要杀完颜将军,我虽不堪你的一击,我,我……”
 

  书生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笑道:“褚兄,你已经太累了,不应该为这些事操心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褚岩本来想说的是:“我虽不堪你的一击,我也非得和你拚命不可的。”说到“我”字之时,突然便觉得昏昏欲睡,待到书生说到一个“睡”字,他果然就倒在地上,而且很快就打起鼾来,真的像是熟睡了。
 

  檀羽冲看得好像傻了,半晌说道:“师父,褚叔叔不是死了吧?”
 

  书生微笑道:“他当然没有死,我只是点了他的晕睡穴,而且是用最轻的一种手法点他的晕睡穴,只须过了三个时辰之后,他就会自己醒来了。”
 

  檀羽冲松了口气,说道:“师父,我知道你不会杀他的,因为他是好人。”
 

  书生说道:“不错,师父是从来不杀好人的。不过,三个时辰我可以去做许多事情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替檀羽冲敷上金创药。“你替我看护他,我不知道这山上有没有毒蛇猛兽,不过以你现在的武功,也足以够驱逐毒蛇猛兽了,我用不着三个时辰,就可以回来。”
 

  “师父,你去哪里?”
 

  “我去替你的爷爷报仇,同时也是去接你的妈妈。”
 

  “师父,你等一等!”
 

  “什么事?”
 

  “师父,你的大名我还未知道呢。”
 

  “我复姓耶律,名叫玄元。”
 

  由于玄元同音,这书生口中说话,指头在地上写出这两个字来。写完这两个字,他站起来摸摸檀羽冲的头,说道:“好孩子,你在这里等我。我走了。”
 

  檀羽冲忽地又叫道:“师父,你等一等!”
 

  “哦,还有什么事吗?”耶律玄元问道。
 

  “师父,那位完颜夫人,那位完颜夫人,她,她……”檀羽冲似乎很难开口似的,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够说出来。
 

  耶律玄元心头一凛,抬起眼睛望着他道:“那位完颜夫人怎么样?”
 

  檀羽冲道:“师父,她,她是好人,我希望你不要杀她!”
 

  耶律玄元怔了一怔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好人?”
 

  檀羽冲道:“我和妈妈的性命是她救的,我妈妈替她种牡丹,她并没有将我们当作仆人看待。她对我的妹妹更是好得不得了。”说至此处,心里稍为有点不大自然的感觉,好像自己说了谎话一般。
 

  他说的当然不是谎话,完颜夫人的确是对他的妹妹好到不得了的,节度使衙门的婢仆都说,夫人简直是把他的妹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不过他的母亲却不愿意接受夫人这种“好意”,她私底下也曾对儿子说过,夫人样样都好,就是这件事“不好”,因为夫人把她的女儿搬到内堂抚养,她想见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困难了。
 

  他也因为很难见到妹妹而觉得“不好”,但现在他担心师父一到节度使衙门,以师父的武功,只怕就要弄成“玉石俱焚”,因此他不能不尽量说完颜夫人的好话,连他本来觉得是“不好”的,也要说成“好”了。
 

  耶律玄元冷涩的笑了一笑,说道:“她的丈夫怎样?”
 

  檀羽冲道:“完颜将军对我们不好也不坏,他的眼睛里好像没有我们母子存在,说老实话,我是有点讨厌这个人的。他常常说要去打宋国,喜欢打仗的人,大概也不会是好人吧?不过他的妻子和他并不一样,他的妻子是不喜欢打仗的,对人也很和气,完全不像将军那样冷酷。所以你杀她的丈夫不打紧,但可不要杀她,因为她是好人!”
 

  他重说一遍“她是好人!”以求加强语气。
 

  孩子的“好”“坏”标准很简单,但檀羽冲对完颜鉴的夫妻的“评论”却好像说到了耶律玄元的心里去,令得他的眼睛都有点潮湿了。
 

  耶律玄元又一次冷涩地笑了一笑,说道:“孩子,你说得很对。其实,也用不着你告诉我,我早已知道她是好人了!”说罢,忽地凄然吟道:“故侣故园都不见,河山非旧我重来!”
 

  凄吟声中,耶律玄元走了。走得很快,转眼就不见踪迹。
 

  檀羽冲不懂他吟的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心里只在想道:“奇怪,师父怎么早就知道完颜夫人是好人。”
 

 

  “哦,皇上也要忌惮他吗?这个人名叫什么?”
 

  “耶律玄元!”
 

  “耶律玄元?耶律玄元!”
 

  此时完颜鉴正在和妻子在卧室中密谈了。
 

  他是因为“兰姑”母子的事情担着心事,故此回到房中问他的妻子的。
 

  他把哈必图的话告诉妻子。
 

  “我已经替他们母子遮掩了。不过,这两母子的确是有许多可疑之处,那孩子的年龄也相符,说不定真的就是檀公直的媳妇和孙儿?”
 

  完颜夫人对“兰姑”母子的事情却好像毫无“兴趣”,她只告诉丈夫她并没有发现这两母子有什么“异状”,她说“不会的,不会的!兰姑是金人,夫家姓鄂,她怎会是檀贝勒的汉人儿媳张雪波?”
 

  完颜鉴忽地心念一动,说道:“不错,鄂是咱们金人的姓氏,汉人是没有这个姓的。但鄂字和岳字不正是同音。张雪波当然要改换姓,她的外公是岳飞,说不定,说不定──”
 

  完颜夫人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打断他的话道:“你真是太过想入非非了!好啦,好啦,我替你多留意他们母子就是,倘若发现他们有甚可疑之处我再告诉你吧。”
 

  “但那孩子──”完颜鉴道。
 

  “那孩子一回来,我就叫兰姑带去见你。”
 

  “不是,是要见哈必图!”
 

  “随便你喜欢叫他去见谁就见谁,好了,别再把下人的事情烦我了。我只想听你讲一讲皇上最忌惮的那两个人。”
 

  她对“兰姑”母子没“兴趣”,对这两个人却很有“兴趣”,尤其对耶律玄元的名字极为注意。
 

  “哦,你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完颜鉴不觉起了一点疑心,问他妻子。
 

  “没有。”完颜夫人素来不喜欢多话,只答了两个字。
 

  “但你听见他的名字好像有点惊诧?”完颜鉴道。他装作漫不经意问他的妻子,但已有点掩饰不住了。
 

  完颜夫人淡淡说道:“能令得咱们皇上顾忌的人,我怎能不感觉惊诧?”
 

  完颜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会知道这个人呢。”
 

  完颜夫人道:“为什么你会这样以为?”
 

  完颜鉴道:“这个人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耶律延禧的私生子。耶律延禧在未被立为太子之前,是为他的父王镇守陪都的。所以他这个私生子耶律玄元也是在陪都长大的。辽国的陪都当时称为‘南京’,又称‘燕京’,如今则已是咱们金国的京城了。”
 

  完颜夫人道:“这又怎样?”
 

  完颜鉴道:“后来耶律延禧做了皇帝之后,把他这私生子从燕京接回去,这件事虽然做得秘密,但其实亦已等于是公开的秘密了。据说还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新闻的。当时你们一家好像也是住在辽国的燕京?”
 

  完颜夫人道:“什么好像,我们一直都是住在燕京。”
 

  完颜鉴道:“所以我以为你或者会听过这件三十年前辽国王室的秘闻。”
 

  完颜夫人道:“我家虽然住在燕京,但我和你一样,都是女真族人,和辽国的契丹贵族是极少往来的。我又是一个脚步不出闺门的女孩子,怎知道外面的新闻?”
 

  完颜鉴道:“不知道就算了。但如今可又有他的新闻了。”
 

  完颜夫人道:“什么新闻?”
 

  完颜鉴道:“这个耶律玄元三年前逃到宋国去,如今已经回来了。而且可能正是在我所辖下的商州境内!”
 

  完颜夫人心头剧跳,极力抑制自己,不在神色上表露出来,故意说道:“将军,那不正是给了你一个可以立功的机会吗?”
 

  完颜鉴苦笑道:“这个人的武功高强之极,说老实话,我还有点担心,他会跑来这里替他的好友檀公直报仇呢。据我所知,檀公直十之八九已经死了。”
 

  完颜夫人道:“檀公直又不是你害死的!”
 

  完颜鉴道:“前两天来的这位钦差大人哈必图可正是杀害檀公直的仇人之一。”
 

  完颜夫人道:“将军,那你可要小心一点才好。”声音不知不觉已是抖颤,跟着再问:“你以为这个人一定会来吗?”
 

  完颜鉴见妻子如此关心自己,心里甜丝丝的说道:“夫人,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不错,他的武功是很高强,但我手下的能人也很不少。如今我不是怕他要来,只是怕他不来,早来比迟来更好!”
 

  完颜夫人颤声道:“为什么?”
 

  完颜鉴道:“因为有哈必图在这里。哈必图是大内第二高手,武功仅次于大内总管鄂尔泰,虽然他未必胜得过耶律玄元,大概也相差不了多少。我的手下,武功足以和一等巴图鲁相当的有十数人之多,耶律玄元本领再强,他也绝对讨不了好处。此人一日不除,总是我的心腹之患,因此我倒也不待他今日就来,早早作个了结。”
 

  完颜夫人吃了一惊,说道:“不会来得这样快吧。”
 

  完颜鉴道:“除非他不在商州,否则他即使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的。因为他和檀公直是生死之交,他也想趁着哈必图还在这里,赶来为他的好朋友报仇。”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说道:“哈必图还在天香亭那边等我,我是抽空回来问你关于兰姑的事的,我可要走了。”
 

  完颜夫人道:“将军──”
 

  完颜鉴道:“夫人,什么事?”
 

  完颜夫人道:“没、没什么,我只是心里有点害怕。你、你有正事在身,你走吧!”
 

  完颜鉴安慰她道:“你放心,我现在就是去和哈必图布置怎样加强防卫,耶律玄元除非不来,来了定必自投罗网。”
 

  完颜夫人呆呆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完颜鉴心里可是十分欢喜,暗自想道:“她平时对我冷冷淡淡,却原来还是对我如此关心的。唉,她对我冷淡,其实也怪不得她。我平日忙于公务,很少和她共享闺房之乐,她哪能不怨我呢。待这件事情过去,我可要多抽一点时间陪伴她了。”
 

  他轻轻吻了妻子一下,重复说道:“夫人,你放心。他决计伤害不了我,更伤害不了你。你的精神似乎不大好,你抛开忧虑,放心先睡一个午觉吧。”
 

  完颜夫人苦笑道:“我怎么睡得着?”
 

  完颜鉴道:“你睡不着,那就在这里等我。你若觉得无聊,可以叫兰姑来陪你,顺便你也可以套问她的口供。”
 

  完颜夫人道:“兰姑的事我没心情管了。将军,你要很晚才回来吧?”
 

  完颜鉴道:“晚饭我不回来吃了,不过晚上我会回来陪你的。”
 

  完颜夫人道:“你不是说他、他今天就会来么?”
 

  完颜鉴道:“这只是有此可能而已,但依我看,他最早恐怕还得到明天晚上才来。”
 

  完颜夫人道:“为什么?”
 

  完颜鉴道:“因为据我接到他的消息,他昨天才出大散关,即使走得快,今天也才能踏入商州境内。他总得有点准备,才敢跑来我节度使的衙门。夜行人当然是必定选择晚上的,所以我估计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晚上才来。”
 

  说罢又轻轻吻了妻子一下,笑道:“但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所以今晚我必定回来陪你。”

 

 

  完颜鉴走了,完颜夫人还在独自呆呆的出神。
 

  她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这是她忍了好久的泪水,在丈夫走了之后,才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她没拭眼泪,动也不动,好像一尊石像。
 

  外表是一尊石像,心中却是翻滚的波涛。
 

  不错,她是在想心事。
 

  她并不是害怕耶律玄元会来伤害她,甚至也不是为丈夫担心,虽然耶律玄元并非没有可能伤害她的丈夫,但她认为这个可能性并不很大。
 

  她最担心的是,耶律玄元来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正因为结果难以预料,她才担心。
 

  不错,她也担心耶律玄元跑来“自投罗网”,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但这个担心还在其次。因为他知道耶律玄元的武功之高,远在她丈夫的估计之上。
 

  但也正因为斗成两败俱伤的局面也有可能出现,她必须防止这个局面的出现。
 

  “但我又不能出面去劝阻他,怎样办呢?”她想。
 

  为什么她会这样想?因为只有她知道,耶律玄元假如真的跑来府衙,那就恐怕不仅是为了找哈必图替好友报仇,更大的原因是为了找她!但她现在是节度使夫人,又怎能和他见面呢?因此她最担心的就正是这一点,怕他来了,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他小时候的性格是很容易冲动的,隔了三十年,不知他还是不是像以前那样?唉,古语有云:江山易改,品性难移。只怕他还是像以前那样!”
 

  时光倒流,回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她还是个十二三再岁的小姑娘,家住燕京。燕京即今日的北京。
 

  (按:北京在公元二千年前是号称“战国七雄”之一的燕国国都,当时的正式名称叫做“蓟”。唐末,残唐五代中的后晋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与契丹,蓟城包括在内。契丹以蓟城为陪都,号称“南京”,也称“燕京”。并改国号为“辽”。金灭“辽”后,正式建都燕京,称“中都”。)
 

  燕京虽然是辽国的陪都,但居民却以女真族最多,其次是汉族,契丹人反而较少,只能排到第三。她这一家是女真族中颇有名望的世家。
 

  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但她却并不是如她对丈夫所说那样,是一个足迹不出闺门的少女。
 

  她的父亲很希望有个儿子,可惜没有。因此她自小就是给父亲当作男孩子抚养的,穿男孩子的衣服,也像男孩子一样,喜欢在外面乱跑。
 

  和她同在一条胡同居住的有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有个大花园,花园里种的都是牡丹。
 

  这家人家只有母子两人,有人说女主人是寡妇,也有人说她的丈夫其实还在,只是她已经被丈夫抛弃了。到底是寡妇还是弃妇,真相不得而知,没人见过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什么身份。知道的只是女主人是从江南来的汉人,给她料理牡丹的两个花王也是从江南用重金请来的名匠。这家人以牡丹出名,不过她却并不是被这家人家的牡丹所吸引,而是被那个男孩子的箫声所吸引的。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在花园外听到有如黄莺出谷的箫声,不知不觉就走进园子去了。园门是虚掩的。
 

  那个男孩子好像没有看见她,仍然自顾自的吹箫。
 

  牡丹盛开,蝴蝶在花丛飞舞。
 

  那个男孩子吹了一支曲子,忽然收起玉箫,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沙。
 

  她正在奇怪,心想,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看来是应该比我还要大两三岁吧,怎么还像几岁大的小孩子一样喜欢玩泥沙?
 

  心念未已,那大孩子已是把随手抓起的泥沙向树上洒去。泥沙洒去,蝴蝶纷纷坠地!她禁不住尖声叫了起来!
 

  “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出来!”那大孩子用玉箫指着她躲藏的方向。
 

  她知道已经给对方发现,难以躲藏,索性跑出来骂那孩子。
 

  “这些粉蝶儿采花,又碍了你什么事?你干嘛把它们打死?哼,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残忍的野蛮人!”
 

  那大孩子道:“你怎么知道这些蝴蝶已经死了?”
 

  她怔了一怔,说道:“它们从空中跌下来,如今都是动也不会一动了,难道还不是死了吗?”
 

  那大孩子似笑非笑的说道:“你瞧清楚,我变个戏法给你瞧瞧!”
 

  他把手一扬,一眨眼间只见那些她以为是已经“死了”的蝴蝶,又再重新展翅,纷纷飞起。
 

  她看得呆了,不禁失声叫道:“你这戏法果然变得神奇!”
 

  “可笑我当时什么也不懂,还以为他真的是变什么戏法。”
 

  现在她当然懂了,这是一门上乘的武功,那些蝴蝶只是给他的泥沙打晕的。但他洒出的这一把泥沙,竟然能够同时打中几十只蝴蝶,用的力度又能够这样恰到好处,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简直真是匪夷所思!弄不懂这样神奇的武功他是怎么练成的。
 

  “他只比我大三岁,当时也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了,当时他已经有了这样神奇的武功,如今又已过了三十年,他的武功更不知已经练到什么境界了。哈必图这些人怎能是他的对手?”
 

  她叹了口气,不敢再想眼前之事。在她眼前“出现”的又是当年那个大孩子。
 

  那大孩子哈哈大笑过后,忽然一把抓住她。
 

  她吃了一惊,大声叫道:“你干什么?”
 

  “我要打你屁股!”那大孩子板着脸说道。
 

  “岂有此理,你怎能这样欺负我!”她在挣扎,但却怎能挣脱对方的掌握。
 

  那大孩子冷冷说道:“你偷偷跑进我的花园,还敢骂我。哼,你不是刚刚说过我是野蛮人吗,野蛮人用的就是野蛮手段,如今只打你的屁股,已经是对你手下留情了!”
 

  他把右手高高举起,作势真的要打她屁股。她吓得尖声大叫:“就算我骂错了你,你也不能打我屁股!”
 

  “为什么不能打你屁股?”
 

  “因为我,我、我……”她说不下去,粉脸儿都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了。
 

  那大孩子忽地噗嗤一笑,说道:“你是女孩子是不是?不错,女孩子是不能被人打屁股的!”把她放开了。
 

  她又羞又恼,红着脸骂道:“你坏透了!”转身就走。
 

  那大孩子却不让她走,拦住她笑道:“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你还说我坏?喂,喂,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我叫耶律玄元,我知道你是齐家那个野丫头。告诉你实话吧,我早已注意你了。你喜欢扮男孩子,我觉得你很有趣。嘿,嘿,我是野蛮人,你是野丫头,咱们不正好是一对吗?”
 

  她给那大孩子揭穿,已是甚感尴尬,“无趣”极了。说道:“我不是野丫头,我也不想和你交朋友。”
 

  “哦,你不想和我交朋友,那你为何不请自来?”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怎样回答。
 

  耶律玄元作状想了一想说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偷摘我家的牡丹,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
 

  耶律玄元道:“好,那么让我再猜。你是在我吹箫的时候进来的,──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已发现了她了,她的脸也更加红了。──敢情你喜欢听我吹箫?”
 

  她虽然有时候也说谎,但这一次却不想说谎了,她点了点头。
 

  “你和我做朋友!我教你吹箫。”
 

  惊慌已过,她也觉得这大孩子“有趣”了,说道:“我还想你教我变那套戏法。”
 

  耶律玄元笑道:“那套戏法可不是容易学的,不过,我也可以教你另外一些有趣的玩意。慢慢再教你学那套戏法。”
 

  就这样,他们交上了朋友。
 

  耶律玄元果然没有食言,不但教她吹箫,还教她读汉人的诗书,教她一些比较容易学的武功,教她欣赏牡丹的学问。不知不觉她也养成了喜欢牡丹的癖好了。
 

  她也曾问过他,为什么园子里只种牡丹。
 

  “因为我的爹爹最喜欢牡丹,他说只有牡丹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哦?你的爹爹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喜欢牡丹,我只是从妈妈口中知道的。妈妈也似乎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我想你的爹爹一定是个富贵双全的人。”
 

  “为甚么你这样想?”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前两天我念过的一篇文章就有这么一句话,你爹爹喜欢牡丹,因此,就猜他一定是富贵中人。”
 

  耶律玄元默然不语,半晌忽然问道:“你不嫌弃牡丹俗气?”
 

  “不嫌。因为你也是爱牡丹的人,你一点也不俗气。”
 

  “多谢你因为我这个人而喜欢牡丹。”耶律玄元笑了,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开心。
 

  “其实牡丹也是花中品种最多的一种花,说牡丹俗气的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名种牡丹的原故。正如从没见过美人的人,就信口雌黄,说天下女人都是庸脂俗粉一样。这些人又怎知有西子王嫱之美?”耶律玄元说道。
 

  她也笑了,“我没有你这样聪明,懂得拿花来比女人。我只觉得牡丹花开得好看,我就喜欢。”
 

  耶律玄元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她不笑了,故意板着脸孔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只是因为你喜欢牡丹,我才喜欢的吗?”
 

  “只要你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我,我已经开心死了!”耶律玄元说道。
 

  “一半也没有!”
 

  “真的吗?”耶律玄元忽然靠近她,盯着她发问,眼睛却几乎贴到她的脸上。
 

  “你干什么?”她赶忙推开了他。
 

  “我要看你心里的那句话!”他的一双眼睛,当真就好似可以看穿她的内心似的。
 

  她怪叫躲避,耶律玄元如影随形的追她。
 

  两小无猜,这些甜蜜的回忆如今正是如梦如烟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想道:“那时我只猜得到他的父亲是富贵中人,却怎知他的父亲竟然是贵为一国之主的辽国皇帝。”
 

  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是在她和耶律玄元结交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足以令她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大姑娘”了。
 

  十六岁,这也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龄;对爱情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懂的年龄。
 

  这天晚上,她正准备卸装睡觉的时候,窗子忽然无风自开,耶律玄元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你还来做什么?”她怕父亲听见,小声说道。
 

  “那两株魏紫、姚黄都已开了,我是请你过去赏花的。这两株上品牡丹,最适宜在月下欣赏。”耶律玄元说道。过去,她与耶律玄元同游,总是在日间的,晚上就很少在一起了。
 

  虽说父亲一向都是不大管束她的,但她总是女孩子呵!
 

  而今耶律玄元竟然深夜来请她去赏牡丹,这也实在是太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尽管她有点不羁的性格,但这样的事情,她还是觉得似乎有点“荒诞不经”。
 

  深夜,陪一个男孩子去赏牡丹,要是给爹爹知道──
 

  耶律玄元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你放心,你爹爹已经熟睡了,我敢担保,他这一觉,一定要睡到明天天亮才能醒来。”
 

  她知道耶律玄元“神通广大”,也相信他有这种可以叫她的爹爹一觉睡到大天亮的本领,但她还是不能不有顾虑。
 

  “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吗?”
 

  “明天晚上未必还有这么好的月光。”
 

  “明天也不行吗?我的意思最好是不要在晚上。白天赏花,纵然情调稍差,但名种牡丹总还是名种牡丹。”
 

  “你知道我是喜欢追求完美的境界的,除非办不到,那又另当别论。何况天有不测之风云,说不定明天突然来了一场暴风雨,把牡丹都摧残了呢!”耶律玄元黯然说道。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但从耶律玄元那两颗漆黑发亮的眼珠,看得出他是充满急切的期待的。
 

  她本来不想去的,终于还是去了。
 

  那两株名种牡丹,果然开得非常好看,在月光下赏花,更是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但耶律玄元却似乎并不是怎么开心,相反,还似乎带有几分忧郁。
 

  “你好像有点心事,是吗?”她问。
 

  “没,没什么。我吹箫给你听,好吗?”
 

  “好呀,我正是最喜欢听你吹箫!”
 

  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说道:“是吗?实不相瞒,我请你来我家,固然是为了赏花,但也是为了想要多得一个机会,吹箫给你听的。”
 

  吹箫也要讲“机会”吗?这三年来,她几乎每天都听见他的箫声的。
 

  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也只是隔了一晚,第二天她就懂了。)但为了想早一点听到他那美妙的箫声,她也没有再问下去了。
 

  “我给你吹一阙从南朝流传到北方的新词,词寄鹧鸪天,曲子是我自己谱的。”
 

  玉宇无垠,银河皎洁,月光下,牡丹旁,他开始吹起玉箫来了。
 

  月下花前,听自己喜欢的人吹箫,对她来说,也还是第一次。本来应是赏心乐事,但可惜他的箫声也像他的心情一样,带有几分忧郁。
 

  这一首新词,她也曾读过,当下按着节拍,漫声吟咏:
 

  洛浦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
  花方著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竞春菲。
  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箫声初起,倒是相当轻快,当真好像带来了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渐渐就有了凄凉的意味了,不过在凄凉之中,也还是有着“期待”的。
 

  唉,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东君”是谁,“花枝”是谁?她那时候年纪太小,还未真正懂得这两句词的含义。但也隐隐感觉得到,他是借词寓意,暗示可能会有什么风波来到了。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她禁不住再次追问。
 

  他忽然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说道:“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这句话,你好像问过我不知多少次了,我也答过你不只一次了。”
 

  不答自答。“现在喜欢,将来也喜欢吗?因为我要知道的不仅是现在,还有将来。”十六岁,这正是对爱情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懂的年龄。但这两句话的意思,她总还是懂的。
 

  她低下了头,粉脸儿红得简直像那株名种的牡丹“泰红”了。
 

  耶律玄元道:“你问我有什么心事,我是有着一桩心事。心事就是,只盼能够和你永远在一起!”
 

  她的头俯得更低,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了。
 

  耶律玄元继续说道:“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万一有什么不测的风波,咱们暂时分手的话,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等我回来?”
 

  她无法抗拒他那种充满期待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
 

  “但我说的‘暂时’,可能是半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的!”
 

  “不管你去多久,总之我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像蚊叫,但耶律玄元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
 

  他大喜如狂,突然来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动作,将她拥入怀中,吻了她的颊,吻了她的脸,吻了她的唇!一个吻比一个热烈,吻得她几乎透不过气了!
 

  这三年来,她虽然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但可还没有想到,这就是爱情的。
 

  爱情突然来了,来得有如狂风骤雨!(唉,想不到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的初吻,初吻就这样热烈!(唉,她又怎想得到她尝到的竟是爱情的苦杯,一吻之后,就是生离!)
 

  她的心在狂跳,不知是欢喜,还是害怕。──害怕他的狂热,害怕再留下去,不知他还会做出什么令她心跳的事情。
 

  月影已西斜,她推开了他,说道:“我该走了!”
 

  他幽幽叹道:“不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走吧!你走了,我也该走了!”
 

  可惜她当时心慌意乱,未能领会他的话中之意。第二天她才知道,他是真的“走”了。
 

  她是在将近天明的时候,方始朦胧入梦的。
 

  她的父亲今天起床虽然已是比较平时迟了半个时辰,但还是醒得比她早。
 

  她是给父亲唤醒的。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事情?”父亲一开口就这样问。
 

  她吃了一惊,说道:“没,没,我没做什么呀!”
 

  父亲道:“那你为何睡到日上三竿还未起来,平时你比我起得早的。”
 

  听见父亲这样说,她方始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原来爹爹并不是知道昨晚我去了他的家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睡得这样熟。爹,你有甚么事吗?”
 

  她开始注意到父亲的面色好像和平时有点两样了。
 

  父亲说道:“有。而且这件事和你也多少有点关系的。”
 

  她不禁又吃了一惊,“什么事和我有关?”
 

  “那位耶律大娘的儿子,他是叫耶律玄元吧,你和他很要好,几乎是天天在一起的,是吗?”
 

  她红着脸道:“我喜欢他家里的牡丹,他又很会吹箫,因此我是时常去他家里的。他不但教我吹箫,还教我念诗呢。爹,我记得我也曾告诉过你的,你也并没有说是不能去找他的呀!”
 

  父亲摆了摆手,说道:“我并没禁止你和他来往。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她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他是什么身份?”
 

  “你们这么要好,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有,真的没有!”
 

  父亲笑道:“你别慌张,我当然相信你是不会对我说谎的。”接着说道:“好在你以往一直是扮作男孩子和他游玩,别人也不会注意你们孩子的事情。从今天起,我要你恢复闺女的身份,不准你到外面乱跑了。还有,你这位小朋友,你最好忘记了他!”
 

  “为什么?”她更加吃惊了。
 

  “因为他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身份!”
 

  “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是辽国的王子──”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王子,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他们母子之所以住在民间,那是因为他的母亲还没有名份。”
 

  “什么叫做还没有名份?”
 

  他的父亲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道:“他是辽国皇帝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未入宫的。”
 

  她吃惊问道:“爹,你怎么知道?”
 

  父亲道:“今天一早,有一辆四匹白马拉的金马车接他们母子去了。护送的八个人是御林军的军官。我虽然不在官场,也有官场上的朋友,这个秘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这是我刚刚打听到的。”原来她的父亲已经是到外面跑了一趟回来的。
 

  想不到昨晚的一吻定情,今早醒来,已是变成诀别!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耶律玄元昨晚的咏叹还留在她的耳边,他的人却已远离她了!
 

  昨晚那些不可解的话语,如今也全都明白了!
 

  她懂得了什么是耶律玄元所说的“不可测的风波”了,“唉,昨晚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加上‘万一’这两个字的,但我还以为他是杞人忧天呢。谁知不是‘万一’,而是已成的事实。昨晚在他的约会之时,这个风波是早已来到的了!”
 

  她心乱如麻,对着她的父亲,也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了。
 

  父亲好像亦已懂得女儿的心事,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咱们女真族自从在东北崛起以来,日益强盛,如今已是定了国号为“金”,不甘再做辽国的属领了。(按:女真族即满族的前身,五代时居于混同江(即今之松花江)以北。自哈尔滨以东地方者名“生女真”,混同江以南者名“熟女真”,均先后成为辽的属领。至北宋神宗时期,女真族酋长阿骨打统一各部落,公元一一一五阿骨打即帝位,国号金。即位不过十年,至公元一一二五年,便即灭辽。)依我看这个形势,金国和辽国迟早必定要打一场大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大仗!咱们是女真族的名门显姓,当然是希望金国得胜的!就形势而言,我相信咱们金国也一定能够打胜。但耶律玄元却是辽国的王子,所以你和他的这段交情,最好是忘记得干干净净的好!否则不但累了你的终身,恐怕还要带给咱们齐家以莫测之祸,你明白吗?”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父亲又说得这样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又焉能不明?
 

  不过,要她“忘记得干干净净”,那却是她绝计做不到的。只是她又怎能把心事都向父亲说了呢,在父亲充满忧虑,充满恳求的目光注视之下,她也只能违心的点一点头了。
 

  父亲松了口气,说道:“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安安份份的留在家中做我的闺女吧,耶律一家和咱们是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你可以当作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这一家人!”
 

  但“可惜”这段深情都不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两家的关系也不能从此消灭无痕。
 

  就在她的父亲说这个话的时候,有耶律这家的家人找上门来了。
 

  来的是他家的那两个花王。
 

  他们带来了耶律玄元亲笔写的信,要求她收留这两个花王。他说这两个花王可以为她种出名种牡丹,要是“万一”他十年八载都还未能够回来的话,她在赏牡丹之时,也会感觉得到他是陪伴在她的身旁的。
 

  耶律玄元走了,还要在她的家中种下“情花”,这件事情,她的父亲当然是很不愿意的。但当时的燕京还是辽国的陪都,辽国王子的请求,她的父亲仍是不能不允。
 

  除了耶律玄元那封亲笔写的信,他们还带来了耶律玄元平日所吹的那管玉箫。
 

 

  此际,完颜夫人拿起这管玉箫,倚窗遥望,她心情的烦乱,比起当日收到这管玉箫的时候更甚。
 

  不是她不肯等他,而是被形势所逼,她不能等他!
 

  他们分手不过三年,辽国就给金国灭了。辽国的陪都变成了金国的国都。燕京改名中都。在中都,除了金国的皇帝之外,最有势力的人是统率御林军的一家并肩王完颜长之。
 

  完颜长之亲自为他的侄儿完颜鉴向齐承求婚。
 

  她的父亲怎能不答应呢?就这样她变成了完颜夫人了。夫婿少年得志,如今他才不到四十多岁,就做到了商州的节度使,谁家的姑娘不羡慕她的“福气”,但却又有谁知道她心中的苦情!
 

  耶律玄元生死不知,尽管她还存着“万一”希望,但她也知道这希望是极其渺茫,不敢相信耶律玄元还有生还之日。但想不到这一次的“万一”却是真的实现了,她亲耳听见丈夫所说的有关耶律玄元的消息了。他没有死,他还活在人间!
 

  而且耶律玄元如今已是回到商州,说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他就有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啊,但他的回来不是太迟了么!
 

  分手之时,他所估计的“万一”也不过是十年八载而已,但如今已是将近三个十年过去了。和他相识之时,她是十二、三岁的“野丫头”,如今已是四十三岁的将军夫人了!她的丈夫是节度使,而他则已是变成了她的丈夫所要捉拿的钦犯了!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当年耶律玄元为了要恢复王子的身份,和她分手,已经是注定了他们今天的命运了。
 

  以她现在的身份,她还怎能见他?
 

  但只是不见他也还不能了事的,她知道随他而来的必有难以预测的灾祸,她不愿他受到伤害,同样,也不愿意丈夫受到伤害。而这种“伤害”,很可能是严重到“性命不保”的。
 

  她还没有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计算在内,不过她是知道她将受到何种伤害的。
 

  “伤害”有许多种,“身败名裂”的“伤害”,往往比死亡还更可怕。而这也正是她可能受到的伤害。
 

  为了耶律玄元,为了丈夫,也为了她自己(虽然她没有计算在内),她都必须设法消弭那“难以预测的灾祸”!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的心情乱极了,不知不觉,拿起耶律玄元留给他的那管玉箫吹了起来。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这是唐代诗人徐夤的咏牡丹诗,她第一次偷入耶律玄元的花园,听到他吹奏的那支曲子,就是用这首诗来谱曲的。
 

  诗中有欢乐也有感伤,耶律玄元是将她比作“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的“万万花中第一流”的牡丹花的。但“暮风吹落绕栏收”,不也是正成“诗谶”么?
 

  郁闷难排,她又吹起别离那晚,耶律玄元最后给她吹的那支曲子。吹到“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这两句曲辞的时候,她心中苦笑,眼角已是流出晶莹的泪珠。
 

  “夫人,何事心中不乐?婢子陪你去看牡丹去吗?”
 

  进来的是一个她的贴身丫环,曾经听过她不知多少次吹这支曲子的。
 

  她忽地心中一动,得到了一个主意,说道:“没什么,我不想去看牡丹。我只想你替我办一件事情。”
 

  “请夫人吩咐。”小丫环道。
 

  “你叫他们给我准备一辆马车,但不必给将军知道。”
 

  小丫环吃了一惊,说道:“夫人,你要去哪里?”
 

  完颜夫人道:“不用你管,但你还要替我做一些事情。唉,如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帮忙我了。”
 

  小丫环受宠若惊,跪下去道:“夫人,你这样说,婢子可担当不起。夫人尽管吩咐。”
 

  完颜夫人把她拉起来,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她越听越是吃惊,但还是接受了夫人的命令。
 

  最后,完颜夫人把那支玉箫也交给了小丫环,说道:“我刚才吹的那支曲子,我知道你也已经会吹了,是吗?”
 

  “婢子吹得不好,恐怕是勉强可成曲调。”
 

  “能成曲调就好,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吧。现在你先去找老佟和兰姑。”
 

  丫头走后,她走过邻房,兰姑的那个三岁大的小女儿就是睡在这间房间的。睡得正酣,苹果般的小脸好像藏着无穷欢乐,令她一看就忘记心底的愁烦。
 

  她抱起了这小女孩,吻了吻她苹果般的脸庞,将她放下,但看了一看,又将她抱起。
 

  抱起,放下。放下,抱起。……
 

  终于她下了决心:“真想不到这女娃儿竟然是檀贝勒的孙女,而她的母亲,又是岳飞的孙女儿!如今哈必图已在怀疑兰姑的身份了,但愿她能躲过这场灾祸。但也只怕事情未必能如我所愿,她的儿子如今不在家,最少我也应给她保全她这小女儿的性命。”
 

 

  化名兰姑的张雪波还在老佟的屋子里。老佟就是那个年纪较大的花王。
 

  老佟似乎开始感觉到有点什么不对了,他望着张雪波道:“兰姑,你为什么急于要找你的儿子回来?”
 

  张雪波道:“我是怕他在外面闹事。”
 

  老佟道:“他是和车缭、褚岩一起出去的,多半是到山上练武,怎会闹事?”
 

  张雪波道:“我就是不喜欢他的喜欢练武,我倒是宁愿他多些时候在我身边,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老佟忽道:“兰姑!咱们虽然不是亲人,但也像亲人一样,你说是吗?”
 

  张雪波道:“佟师父,我们母子得有今日,都是全凭你的爱护,不比我们的亲人还亲。”
 

  老佟说道:“你若是把我当作亲人,你心里有什么为难之事,对我说吧!”
 

  张雪波道:“没,没有啊!”
 

  老佟盯着她道:“你不要瞒我,我看得出来。”
 

  张雪波在他的锐利目光之下,心里发慌,暗自想道:“佟师父我是信得过他不会出卖我的,但我的身世之痛,关系太大,又怎能说给他听?他知道了,只怕反而连累了他。”
 

  “夫人对我这样好,我怎会有什么为难之事?”张雪波说道。
 

  老佟摇了摇头,说道:“夫人对你好是一件事,你有没有为难之事,又是另一件事。”
 

  张雪波道:“多谢你老人家关心我,但我真的没有为难之事。”
 

  老佟说道:“真的没有,那我就放心了,那么,你在这里,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么?”
 

  张雪波道:“是的。”
 

  老佟再问:“一辈子都愿意在这里么?”
 

  张雪波道:“夫人到哪里,我就跟她到哪里,除非她不要我。”
 

  老佟道:“夫人最喜欢牡丹,我已经不能为她料理牡丹,有你得我的衣钵,我也希望你能够代替我的职务,一辈子跟随夫人,但一来天有不测之风云,世事往往是人所难料;二来,这样做也未免太委屈了你了!”
 

  张雪波听得“委屈”二字,不觉心头一跳,不知这老花王究竟知道了她的一些什么,连忙说道:“我两母子本是无依无靠的难民,全仗夫人收留,才得立足。我真的是愿意为夫人种一辈子牡丹。”
 

  老佟说:“夫人的确是好人,唉,不过──”
 

  “不过”什么呢?他在长叹一声之后,却并没有说下去。
 

  张雪波也不敢问他,半晌,老佟忽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最初我并不是为夫人种牡丹的。”张雪波仍然只是听他说,不敢插嘴。
 

  老佟突然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兰姑,你是哪里人氏?”从谈种牡丹而忽然问到她的籍贯,这一问也未免来得太突然了。
 

  “我本是本州的山地人呢,你不是早已知道了么?”张雪波惊疑不定说道。
 

  老佟说道:“不错,我知道你是在商州长大的,你的口音和本地人完全一样。但我觉得你的体态有点像是江南的汉人,或者是从江南移居来此的吧?你别介意,我只是随便问问。”
 

  张雪波道:“不,不,我姓鄂,我的确是金国人。”
 

  自从她变成完颜夫人的女仆,她一直是这样编造自己的身世。但此刻对着这个好像是她长辈亲人的老师傅继续说谎,她却是不禁有点内愧于心了。
 

  “在这里,或者有一些人把汉人当作仇敌,但我的看法和他们不一样。”老佟意味深长的说道:“我认为:是那一国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想,即使你是汉人,夫人也不会歧视你的。”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道:“我就是汉人,是在江南长大的汉人。”
 

  老佟本是汉人,这是张雪波早已知道的,所不知的只是他生长的地方而已。“原来他是在江南长大的汉人,我的父母也都是江南的汉人,怪不得他能够在我的身上看出来。大概我的体态和一般常见的江南汉人相差不远。”张雪波心想。
 

  但老佟再说下去,她就不能不大为惊诧了。
 

  “我第一个主人也不是金国的女真族人,他是辽国的契丹人。而且是和金国皇帝作对的辽国人!”
 

  “和金国皇帝作对的辽国人!”莫非?莫非……
 

  张雪波想起了刚才偷听到的哈必图和完颜鉴的密谈,莫非他的第一个主人,就是哈必图说的那个能令金国顾忌的辽国王子?
 

  老佟为什么敢于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呢?
 

  难道老佟已经知道她也正是想要等待这个契丹人?
 

  她的心怦怦的跳,但这件事情关系太大了。她可不敢向他发问。
 

  她只能旁敲侧击:“夫人,知、知道吗?”
 

  老佟说道:“我就是原来的主人将我送给夫人的,这个秘密也只有夫人知道。”
 

  “将军也不知道吗?”
 

  “夫人和将军虽然是夫妇之亲,但我想夫人也不会告诉将军的!”张雪波更加吃惊了!
 

  “你,你为什么要把这秘密告诉我呢?”张雪波几乎忍不住要问出来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脚步声走来。
 

  来的是夫人的贴身丫环飘香。
 

  “咦,小飘香,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的?”老佟笑着问她。这小丫头是很少到他的屋子的。
 

  飘香面色却是甚为沉重,说道:“是夫人叫我来的。兰姑,难得你也在这里,夫人也要我找你的。”
 

  “有什么事吗?”张雪波和那老花王齐声问道。
 

  “当然是有紧要的事情,夫人才要我来知会你们。让我和老佟先说吧。”
 

  飘香拿出两包银子,说道:“老佟,这一包是给你的,这一包是给老何的。”
 

  老何是另一个年纪较轻的花王,和张雪波的交情没有老佟和她的好。他受夫人重用的程度也不及老佟。
 

  老佟不接银子,问道:“夫人无端端给我这包银子做什么?”
 

  “夫人说是给你回乡养老的。老何在故乡好像没有亲人了,但他也可以拿这点银子另做营生的。”飘香道。
 

  “夫人不要我们了吗?”老佟问道。
 

  “不是。只是夫人已经离开此地了。她说她很抱歉,这次她是不能带你们一起走了。”飘香道。
 

  老佟不接银子,她把那两包银子搁在几上。
 

  夫人已经走了!这个消息好像晴天霹雳,把张雪波和老佟震得呆了。
 

  “夫人,她、她为什么要走?”张雪波一呆之后,失声叫道。
 

  “我不知道。”飘香板着脸孔说。
 

  张雪波省悟了这话不是她应该问的,但此时她实在是忧急交加,已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夫人是上哪儿,飘香姐你知道吗?”张雪波再问。
 

  飘香脸上浮现一丝怜悯的神色,说道:“夫人没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我只能把夫人的说话转告你。”
 

  她拿出第三包银子,说道:“兰姑,这包银子是给你的。你可要镇定一些,叫我转述夫人的话。第一、夫人要你们母子离开此地,越快越好!第二、夫人叫我代她向你道歉……”
 

  道歉?将军夫人向一个女仆道歉,这,这话从何说起?
 

  “飘香姐,你不是说笑吧,这我怎能担当得起……”
 

  “你冷静一些,我不是和你说笑的,因为,因为……”飘香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踌躇片刻,方始把真相说了出来。
 

  “因为,因为事出仓猝,夫人来不及征求你的同意了。但她答应,一定会把你的女儿当作亲生一样,将她抚养成人。”
 

  张雪波大吃一惊,叫道:“你说甚么?我的女儿,难道夫人已经,已经……”
 

  飘香说道:“不错,你的女儿,夫人已经带走了!”
 

  张雪波还没找到儿子,如今又听得女儿被人带走,如何不急?即使她对夫人极其好感,也相信得过夫人不会虐待她的女儿,她也是不能冷静下来的了。
 

  “夫人为什么要把我的女儿带走,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问问她去,我要问问她去!”
 

  总算她还能够稍稍保持冷静,没有大叫大嚷,但她亦失掉控制自己的理智了。她转过身,立即冲出老佟的屋子。
 

  “兰姑、兰姑,你听我说,夫人这样做,也是为了你的好──”
 

  但张雪波已是听而不闻,她一心只是想去追赶夫人。
 

  她正在狂奔,忽觉微风飒然,有人追了上来,拦在她的前面。可是她跑得正急,哪能说停就停,而且她一心要去追赶夫人,已是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
 

  虽然人有拦住她,她还是向前奔跑。
 

  那人也就已料到她如此,所以不从后面拉她。(这样做的话,两股力道相反,会令她受到内伤的。)他伸出手轻轻将张雪波一拖,顺着她的前奔之势跑了几步,这才能够令张雪波停了下来。
 

  张雪波一看,这个人原来就是老佟。她的武功虽然不是很好,但总是练了多年功夫的,三年前她已经和猛虎相斗了,想不到现在的她,武功比起三年前又高了许多的她,被老佟拉着,竟是不能止步。
 

  她这才知道,这个老花王的武功竟是不弱于她。而这一拉也好像当头一棒,使她昏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兰姑,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知道你绝不是普通的女人。你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因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总之已经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了,你这样做只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儿子!”
 

  “而且夫人是坐马车走的,那辆马车是用四匹最好的马拉的!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我不知你是否练过轻功,但即使你有八步赶蝉的轻功,你也是决计追赶不上那辆马车的了!”老佟继续说道。
 

  张雪波并不是没有理智的人,她也曾经屡次教训过儿子,忍辱负重,要忍辱才能负重,最紧要的是一个“忍”字。想不到过去她是怎样教训儿子的,如今却由别人来劝告她了。虽然用的字句不尽相同。
 

  她瞿然一省,终于冷静下来。
 

  “你怎么知道已经有人怀疑我的身份?”她低声问老佟。
 

  “从夫人要飘香转告你的那些说话也可以听得出来。夫人说,她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好。”
 

  老佟续道:“她要你们母子赶快逃走,但世事难测,她也不能不为你们作最坏的打算,她带走你的女儿,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喜欢你的女儿,另一方面最少也可以保全你的一个孩子!”
 

  这番话说得非常委婉,意思其实就是恐怕她们母子会有杀身之祸,因此才要设法保全她的一个女儿的性命。
 

  张雪波当然也明白自身的处境之危,感动得流下眼泪,“我明白夫人的苦心,刚才我是错怪她了。”
 

  老佟说道:“依我猜想,夫人恐怕亦早已知道你不是寻常的女子了,或许你不知道,夫人也是懂得武功的。她的武功只有在我之上,决不在我之下。你身怀武功,我都看得出来,夫人当然更加看得出来。但现在时机紧逼,我也不想知道你是甚么来头了。夫人叫你走,你赶快走吧!”
 

  “我不能走!”张雪波坚决说道。
 

  “为什么?”
 

  “我的孩子还没有回来,我不能抛下孩子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等他回来。”
 

  “我可以替你等他回来,我会尽我的力量帮他逃走的。”
 

  “夫人不是也叫你离开此地的吗?”
 

  “我更加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知道夫人为什么要走的原因了。夫人非走不可,我是非留不可,都是为了同一原因。”
 

  张雪波当然不懂,看着他发楞。
 

  老佟叹了一口气,说道:“夫人因何要走,除了要避开一个人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张雪波隐隐猜到几分,说道:“那人是谁?”
 

  老佟说道:“是我的旧主人。三十年前,他,他们──”
 

  张雪波道:“他们怎样?”
 

  老佟说道:“他们是在一个地方长大的。”似是欲说还休,神色颇为异样。
 

  “在一个地方长大”又怎能成为要躲避他的原因?但张雪波用不着他画蛇添足,已是心中雪亮了。
 

  老佟神色黯然,接着说道:“那时他们几乎是天天见面的,但三十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以夫人今天的身份,当然是不宜再见他了,但我却是非见他不可。”
 

  张雪波忽道:“你的主人是不是辽国的王子?”
 

  老佟大吃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张雪波道:“刚才我在天香亭那边,偷听他们说的。你知不知道,他们正在布置陷阱,等待你的主人自投罗网。”
 

  老佟说道:“我的旧主人是金国皇帝的眼中钉,你不说我也知道哈必图和完颜鉴是决不能放过的!”
 

  张雪波道:“在这样情形底下,你还要去认旧主人么?”
 

  弦外之音,似乎觉得他这样的“愚忠”,未免有点过份。因为在这样情形底下,去认身为钦犯的主人,是极可能有杀身之祸的。老佟叹道:“你以为我只是尽‘忠仆’的本份么,你错了!”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或许你会笑我不知自量,但我确实对他有一份家人的感情,而且说来你都不会相信,他把我送给夫人那年,虽然他只不过十八岁,但我对他已有知己之感,因为他最懂得欣赏我种的牡丹,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何况他还是我的主人!”
 

  张雪波道:“我懂。但你可知我为什么不肯走么?除了我不能抛开孩子不管之外,为的也是要等你的主人。”
 

  老佟怔了一怔,说道:“你和他相识?”
 

  张雪波道:“从未见过。甚至连他的名字我也不知,只知他是复姓耶律。”
 

  老佟说道:“那你为什么也要等他?”
 

  张雪波道:“因为我的丈夫是檀贝子!”
 

  老佟吃了一惊,说道:“檀贝子?金国的亲王称为贝勒,只有贝勒的儿子才称为贝子的!”
 

  张雪波淡淡说道:“我知道。”
 

  老佟又惊又喜,说道:“据我所知,金国只有一个檀贝勒,就是曾经做过兵马大元帅的檀公直。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张雪波道:“是我的公公。佟师傅,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了,我是因为公公和丈夫都已给金国的皇帝害死,我才落到这般田地的。”
 

  老佟道:“原来你的公公是檀贝勒,这就怪不得你想见我的主人了。据我所知,我的主人和你的公公乃是忘年之交。”
 

  张雪波道:“你的主人不仅是我的公公的好朋友,他还是我儿的师父。虽然他没有见过我的冲儿,但他已是答应了我的公公收冲儿为徒的了。公公临死的时候,吩咐我务必要找到他,把冲儿交给他的!”
 

  老佟恢复平静,柔声说道:“兰姑,请你听我劝告,你还是走吧!这些事情,我都可以替你做的。我会把你的消息告诉他,他本事很大,你要找他很难,他要找你却易。”
 

  张雪波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性命之危!”
 

  老佟说道:“你和我不同。我一大把年纪,单身一个,来去无牵挂,你年纪轻,有儿有女,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儿女着想。而且我不一定会死。”
 

  张雪波道:“你不要哄我。不错,我知道你的主人武功很高,但以一敌百,只怕他也是自顾不暇。除非将军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否则你的主人纵然脱险,你却是难保性命了!”
 

  老佟道:“我就是不想让将军知道。”
 

  张雪波道:“但你又说非见主人不可,你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花匠,公然露面去认旧主,这,这──”
 

  老佟道:“我不一定要在府衙见他!”
 

  张雪波眼睛一亮,连忙问道:“你已经知道他在哪里?”
 

  老佟说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迟早要来。”
 

  张雪波道:“那又怎样?”
 

  老佟只好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我估计主人最早也要明天才来,明天我在他来这里的必经之道等他,告诉他夫人已经走了,我想他是不会再到这府衙来的。但将军忙于布置人马去应付他,今天晚上就未必有空审问令郎了。所以你现在先走,待晚上令郎回来,我还可以帮他逃走。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老佟的算盘打得很如意,可惜事情的发展却不是如他的所料。
 

 

  关键问题在于时间的判断。
 

  完颜鉴已经打听到确实的消息,耶律玄元是昨天方始出关(大散关)的,因此他判断耶律玄元即使要来,最早也得明天才到。
 

  判断的根据是:耶律玄元最少也得有一天的时间来做准备工夫。他昨天才出大散关,纵然兼程赶路,在路上也要花一天时间,不可能今天一到商州,便立即直奔节度衙。
 

  完颜夫人和老佟的想法也是一样。
 

  他们都是根据这个判断来决定他们的做法。
 

  老佟决定押后一天才走,为的是要等待他的旧主人。
 

  完颜夫人决定提前一天离开商州,为的是要避免与耶律玄元见面。
 

  她是提前离开,当然还不仅仅只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防止难以预测的灾祸发生。
 

  纸是包不住火的,将军夫人突然出走,这样惊人的消息是一定掩盖不了的。
 

  完颜夫人乘马车出走,用来拉车的马是丈夫所畜的一匹名驹。不错,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丈夫,但这样“堂而皇之”的出走,消息当然很快就会传开。她也正是想要消息很快传开。
 

  到了明天,外面的人,料想也都知道了。
 

  耶律玄元要是知道她已经离开商州,料想他也不会再到节度使的衙门来了。
 

  夫人是这样想法,老佟也是这样想法。老佟还作了万一的准备,准备耶律玄元万一尚未知道这个消息,明天一早他就在耶律玄元必经的路上截他。
 

  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可惜时间的判断却是错了。
 

  就在老佟和张雪波说话的时候,耶律玄元已经进入府衙了。
 

  完颜夫人离开府衙还未到一个时辰。此时完颜鉴还在天香亭与哈必图密商,他的手下也还未敢把夫人私自出走的消息禀告他。
 

 

  完颜鉴已经和哈必图议定对付耶律玄元的办法,正在准备调兵遣将的时候,忽听得外面乱哄哄的一片呼喝声:“什么人胆敢乱闯?”“有刺客,快来人呀!”
 

  耶律玄元已经闯进花园了!
 

  只听得耶律玄元沉声喝道:“给我滚开!”也不见他动手,两名拦阻他的卫士已是身不由己踉踉跄跄的退出了六七步。退出了六七步兀是未能稳住身形,好像被一只无形的魔手牵扯似的,在地上打了两个盘旋,卜通、卜通就倒下去了。
 

  原来他用的是一种以“传音入密”发出来的“狮子吼”功。狮子吼功是佛门的上乘内功,狮子一吼,百兽慑服,高僧而作“狮子吼”,则是万魔辟易了。不过传自天竺的“狮子吼功”是声如霹雳的,耶律玄元的“狮子吼功”声音低沉,那是因为他不愿多伤旁人,加上了“传音入密”的功夫之故。
 

  “传音入密”可以把声音凝成一线,他要说给谁听,就传入谁的耳鼓。这种功夫,练到最上乘境界,可以传到二三里外。“狮子吼功”而用“传音入密”的功发出,声音虽不宏亮,但因声音“凝结”,功效更大,这两名卫士在他一“吼”之下,心脉已受震伤,故而终于支持不住。
 

  “传音入密”已经难练,“狮子吼功”更加难练,两种上乘的内功还要融合为一,那更是难上加难,当今之世,具有如此“神通”的人,恐怕也不过三五个而已!
 

  完颜鉴与哈必图都是武学的大行家,一见耶律玄元抖露了这一手上乘内功,不禁都是大惊失色!
 

  其他的卫士没有他们的武学造诣,却是不懂其中奥妙,他们看见同伴莫名其妙的倒下去,还只道耶律玄元是使什么“妖法”。
 

  呜呜声响,躲在假山上的三名卫士,同时发出暗器。一个是透骨钉,一个是蝴蝶镖,一个是淬过毒的铁蒺藜。透骨钉和蝴蝶镖打耶律玄元后心穴道,毒蒺藜打后脑的玉枕穴。他们只道用暗器伤人,那就即使对方真有“妖法”,中间隔了一段距离,也可以比较安全了。
 

  哪知耶律玄元的武功,比他们想像的“妖法”还更厉害!
 

  耶律玄元头也不回,只是反手一挥衣袖,三枚暗器全都反射回去,而且恰好都是打中了暗器的主人哩!
 

  透骨钉射入了物主背心的“风府穴”,当真是名符其实,透骨穿穴,插进骨缝。
 

  而这个人也正是要打耶律玄元的“风府穴”的。
 

  蝴蝶镖打中了物主的“天柱穴”,同样是给耶律玄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两个人也还罢了,那个用铁蒺藜打耶律玄元后脑玉枕穴的人更惨。
 

  他的铁蒺藜是淬过毒的,后脑玉枕穴又是致命的穴道,如今给耶律玄元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毒蒺藜也是刚好射进他的玉枕穴,登时一命呜呼!
 

  耶律玄元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向天香亭。
 

  当他经过另外一座假山之时,山洞里又窜出两名卫士。这两人是完颜鉴的随身侍卫,武功比其他卫士好得多。更难得的是他们练好了一套擒拿手法,互相配合,配合得天衣无缝,拿人关节,错骨分筋,百无一失。
 

  以他们的身份,本来是不应该在背后偷袭的,但此际,已顾不了那许多了。
 

  耶律玄元仍然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迳自前行。
 

  陡然间只听得惨叫声,那两个人好像皮球一样给抛了起来。
 

  他们手腕折断,人给抛到数丈开外,当真是痛彻心肺,要充好汉也充不来,在地上打滚,杀猪般地狂号。
 

  耶律玄元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这种内功,若是比起他刚才所用的狮子吼功,其实还是稍逊一筹的,不过受者的惨状,却是更足以令看者惊心了。
 

  耶律玄元连闯三关,园中卫士一死六伤!
 

  由于完颜鉴绝对意想不到耶律玄元来得这样快,他在园中,只布置了九名卫士。九名卫士也算不少了。
 

  但此际,在一死六伤之后,安然无恙的卫士已是只剩下两人。
 

  这两人目睹同僚的惨状,虽没受伤,亦已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来人哪”都不敢喊了。
 

  完颜鉴手下能人甚多,除了他从京中带来的卫士之外,还有他从各地重金礼聘来的江湖异人、黑道高手。但远水不救近火,此际他也只能故作镇定,先看耶律玄元来意如何了。耶律玄元走进天香亭,两道目光如寒冰、如利剪,看一看完颜鉴,又看一看哈必图,看得两人心里发毛。
 

  “好,好!有将军,又有钦差,好,好!”耶律玄元盯了他们一眼,这才大笑说道。
 

  “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无礼?”哈必图是钦差身份,不能不端出几分官架子。其实,他当然是早已知道耶律玄元是谁的。耶律玄元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你们所要捉拿的钦犯耶律玄元!”
 

  完颜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拱手说道:“原来是耶律王子驾临,失敬。请容我稍尽地主之谊,敬王子一杯。”
 

  耶律玄元道:“哦,你们不是奉命要捉拿我这个钦犯的么?如今我就站在你们的面前,你们反而要请钦犯喝酒,这倒真是奇闻了。”
 

  完颜鉴道:“我并没有接过这道命令,我看,或者是个误会吧?”
 

  耶律玄元冷笑道:“误会,我这个钦犯身份已经做了二十年了,你怎能不知?”
 

  完颜鉴道:“我是真的不知。”
 

  耶律玄元道:“那么请问这位哈大人是因何出京的?”
 

  完颜鉴只想拖时间以待转机,当下果然装模作样的向哈必图发问:“耶律王子是不是钦犯,末将不知。哈大人,你是从京中出来的,又服侍过老皇上,你可知道──”
 

  哈必图道:“好像是有过这回事,不过,那也是二十年前所定的案,即使在当时来说,其实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我这次出京不过是代皇上慰劳商州士卒,并无别事。”
 

  完颜鉴立即接下去说:“对,对,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而且是已经过了二十年,无须认真,无须认真。何况我也是真的并没奉命捉拿你呢。还是请王子坐下来喝酒吧。”
 

  耶律玄元心中暗笑:“你这缓兵之计,焉能瞒得过我?”当下冷冷笑道:“你们不把我当钦犯看待,我也没工夫陪你们喝酒。”
 

  完颜鉴道:“我也知道王子不便在此久留,今日能得一会,末将已感莫大荣宠。王子既然另外有事,我也不敢强留了。”说罢,作出一个送客的姿势。
 

  耶律玄元冷笑道:“别装胡涂了,你有没有听过这句俗话,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的事情是要在这里办的。”
 

  完颜鉴变了面色,只好说道:“不知王子有何事要办,末将做得到的定必效劳。”
 

  耶律玄元道:“也不必你怎样‘效劳’,你听着,只须你们依得我三件事情,我便离开此地。”
 

  完颜鉴道:“请说。”
 

  耶律玄元道:“第一件,我要请这位钦差大人陪我上盘龙山。”
 

  哈必图道:“上盘龙山做什么?”
 

  耶律玄元道:“我要你在檀公直墓前磕三个头陪罪,因为你是害死他的凶手之一!”
 

  哈必图叫了一声,想发作又未敢立即发作,面色难看之极。
 

  耶律玄元说道:“磕三个响头,已是便宜了。”
 

  哈必图再也忍耐不住,怒声说道:“耶律王子,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当年我是奉皇上之命请他进京的,谁叫他拒不奉诏,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打死他的。”
 

  耶律玄元道:“单凭你一个人当然伤不了檀公直,也正因为他的死因不该由你完全负责,我才要你磕头陪罪便算了结。但听你口气,你似乎不愿磕头,是也不是?”
 

  哈必图傲然说道:“大丈夫宁死不辱!”
 

  耶律玄元淡淡说道:“你不肯磕头,我也不勉强你。听说你练的是大力金刚掌功夫,对吗?”
 

  哈必图道:“不错,当年檀公直就曾受过我的一掌,怎么样?”
 

  耶律玄元道:“没怎么样,只不过想给一个机会与你做大丈夫。”
 

  哈必图道:“此话怎讲?”
 

  耶律玄元道:“大丈夫死也不怕,当然更不怕痛了。你把这双手给我留下来吧!”
 

  哈必图已给逼到无路可走,唯有一拼了!他一声冷笑,陡地喝道:“好,这双手给你!”力贯掌心,双掌齐发!
 

  有身份的人是不肯偷袭的,不过他之所以先喝一声方始动手,倒不是为了要保持身份的原故,而是希望完颜鉴与他同时出手。
 

  完颜鉴的叔父完颜长之是金国第一高手,他虽然还不能说是已经得了叔父的衣钵真传,武功亦已非同泛泛。哈必图敢于动武,一方面固然是为势所逼,一方面也是因为有完颜鉴在旁之故。联手来对付耶律玄元,他相信有几分取胜的把握。
 

  虽然没有事先约好,但在这样情形底下,按说完颜鉴也该与他祸福同当的。
 

  哪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完颜鉴并没有与他联手。
 

  哈必图双掌齐发,势如奔雷骇电,耶律玄元知道不是沾衣十八跌之类的功夫所能应付,不敢怠慢,也是双掌接招。
 

  四掌相交,哈必图一点也感觉不到对方反击的力道,正自欢喜,“原来这厮乃是浪得虚名──”心念未已,突然感觉不妙了。
 

  他练的是金刚掌功夫,内力雄浑,足有开碑裂石之能,哪知只觉对方的掌心轻轻旋转,他那么雄浑的内力,发射出去,竟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连浪花也没激起。
 

  哈必图不是个没有见识的人,一觉不妙,深知对方的内功造诣远胜于己,至此,他如何还敢和对方比拼下去?
 

  不料他想撒掌抽身亦已不能了。对方的掌心竟似有着一层粘力极强的胶水似的,把他的双掌牢牢吸住。
 

  进既不能,退亦不可,哈必图唯有拼着耗损内力与对方相持。
 

  不过片刻,只见他已是大汗淋漓,头项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汽。
 

  完颜鉴也是个武学大行家,一见这个情形,便知双方正在比拼内力,而且是到了即将分出胜负的关键时刻了。
 

  胜负是无待卜龟的,哈必图已是即将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只能作临死的挣扎了。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耶律玄元也必须全力以赴,以免功亏一篑。
 

  完颜鉴本来是可以趁这个机会逃走的,但他却改变了主意。
 

  因为对他来说,这也是可以除掉耶律玄元的千载一时之机!完颜鉴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说道:“有话好说,何必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见耶律玄元没有反应,他的胆子更大了。
 

  他装作劝架的模样,突然出手,闪电般的点了耶律玄元四处死穴!
 

  完颜一家的点穴功夫是完颜长之从穴道铜人的图解上精研出来的(穴道铜人是天下第一的点穴功夫。完颜鉴已经得了叔父的衣钵真传,只是功力不如而已。)
 

  天下第一的点穴功夫,只须点中一处死穴,对方武功多好,也是必死无疑,何况是点中了四处死穴。
 

  只听得“咕咚”一声,有人倒了下去。
 

  但这个人却不是耶律玄元,而是哈必图。
 

  只听得耶律玄元纵声笑道:“嘻嘻,完颜将军你怎么给我抓痒来了?我可真是不敢当!”
 

  原来他练有一门非常奇特的工夫,可以挪移穴道。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虽然不能避开,但穴道挪移之后,给完颜鉴点中的已经不是死穴了。
 

  完颜鉴的偷袭虽没成功,却也并非毫无用处。
 

  不错,移穴道只是消极防守,不用于运功反击,但也还是要损耗一点真气的。真气一耗,内力随之而减。也正是因此,哈必图才能脱出耶律玄元的掌握。所以,完颜鉴的偷袭,可以说得是间接救了他的一命。
 

  不过,他虽然幸保性命,内力消耗太甚,亦已是疲不能动了。
 

  他给震倒地上,只觉五脏六腑都好像要翻转般,眼前金星乱舞,哪里还能爬得起来?
 

  完颜鉴点穴无功,又见哈必图业已倒在地上,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转身就跑。
 

  可惜他这时才想逃跑,已经迟了。
 

  耶律玄元意存丹田,运气三转,把耗损的内力恢复过后,斜斜发出一掌。
 

  完颜鉴尚未曾跑出天香亭外,陡然间就好像碰上了潜流急湍似的,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将他迫得倒退回来。
 

  他转过方向再逃,接连试了三次,都给耶律玄元的劈空掌力逼退,到了第三次,只觉胸口已是隐隐作痛。他知道厉害,不敢再试了。
 

  “完颜将军,刚才你还在殷勤留客,如今我这个做客人的还没走,你做主人的倒要先走,太不礼貌了吧?”耶律玄元冷冷说道。
 

  “哈必图都已给你打得重伤了,你还要怎样才肯走?”完颜鉴瓮声说道。
 

  耶律玄元哈哈一笑,说道:“将军,你的记性也未免太坏了,我不是说过有三件事情要办吗,如今只办了第一件事情,怎能就走?请坐下来谈谈吧!”
 

  此时,完颜鉴手下的卫士以及从各处重金礼聘来的高手已是纷纷出来,有六七个已经逼近天香亭了。
 

  “将军,你信不信,此际我要杀你易如反掌!我和你谈话,不喜欢有人在旁打扰!”耶律玄元冷冷说道。
 

  完颜鉴当然不敢不信,连忙挥一挥手,喝道:“给我退下,谁都不许踏入天香亭内!”
 

  他回到原来的的座位坐下,说道:“好吧,请你说第二件事情。”
 

  “第二件事情,我想见尊夫人一面。一客不烦二主,这就请你替我安排吧。”
 

  完颜鉴变了面色,也不知他是不敢发作,还是已给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他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耶律玄元道:“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无奈我是非见尊夫人不可的!”
 

  完颜鉴哼了一声道:“你既知道是不情之请,我就不能答应。”
 

  耶律玄元道:“我不勉强你。不过,我若是见不到尊夫人,我就只能请你跟我走了。”
 

  完颜鉴面色更加难看了,说道:“原来你是要带她走的么?”
 

  耶律玄元默然说道:“不,我已经来迟了二十年,我没有权利向她提出这个要求了。”
 

  完颜鉴道:“那、那、那你要见内子是何居心?”
 

  耶律玄元道:“我已经说过,我只是要见她一面。至于她走不走,那就是她的事了。”
 

  完颜鉴那些手下是已经退到了假山那边布成包围阵势的,此时忽听得那边有人吵闹。
 

  “将军有命,不管何人,不许进去!”
 

  “是夫人叫我来的,也不许么?”
 

  完颜鉴抬头望去,这个和卫士吵闹的人是给他管理马厩的头子,他心里颇觉奇怪,回过头去,望望耶律玄元。
 

  耶律玄元道:“唤这人进来。”
 

  那马厩管事站在天香亭边躬腰说道:“禀将军,你那四匹坐骑……”
 

  耶律玄元心急如焚,眉头一皱,说道:“将军那有闲心听畜牲的事,你快说夫人要你禀告何事吧?”
 

  他喧宾夺主,那马厩管事不知他是什么身份,讷讷说道:“夫人要我禀报的正是这件事啊!大人,你不明白,这四匹坐骑是将军最心爱的,倘不是夫人要的话……”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你说的这四匹坐骑可是桃花聪、菊花青、玉项赤和五明骥?”这四匹坐骑都是日行千里的骏马,完颜鉴视同拱璧,曾吩咐马厩特别小心料理,任何人都不许借用的。
 

  马厩管事道:“正是。”
 

  完颜鉴道:“夫人全都要了去?”
 

  马厩管事又是这两个字回答:“正是。”
 

  完颜鉴道:“夫人要这四匹坐骑做什么?”
 

  马厩管事道:“夫人用来拉马车。”
 

  完颜鉴道:“什么,夫人用四匹千里马来拉车?”
 

  马厩管事道:“不错,夫人已经坐马车走了。”
 

  “倘若不是夫人亲自来要,我也不敢给的。请将军恕罪。”那管事诚惶诚恐的说道。
 

  “夫人去了哪里?”
 

  “小人不知。小人只是奉了夫人之命禀报将军,夫人说叫将军不必找她回来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已经半个时辰。”
 

  “何以此时方来禀报?”
 

  “将军你也看见了的,是卫士不许小人进来。”
 

  完颜鉴又是愤怒,又是欢喜。愤怒的是妻子不告而别,欢喜的是可以避开一件令他尴尬之事了。他斥退马厩管事,对耶律玄元说道:“你也亲耳听见了,内子已经走得远啦。我这四匹名驹都是千里马,半个时辰,少说也已离开商州三五十里。”
 

  耶律玄元呆了片刻,陡地喝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完颜鉴冷笑道:“我又不知道你要来,你以为我会跟一个马夫串通了来骗你?”
 

  忽听得一缕箫声从花间传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完颜鉴不懂音律,只是奇怪,此时此地,怎的竟然有人敢在这个园子里吹箫。
 

  耶律玄元则是一听就知,这人吹的正是二十年前他们分手前夕,他为她吹的那支曲子。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耶律玄元神思迷茫,忽地叫起来道:“原来你果然是骗我的,她没有走,她没有走!”一弯腰抓起了瘫在地上的哈必图就冲出去。
 

  围在外面的卫士都已张弓搭箭,引满待发,但一见钦差大人已被对方拿来当作盾牌,箭又如何敢射出去?
 

  耶律玄元在花丛中找到那个吹箫的人,不禁大失所望,这个人是个小丫环。
 

  其实耶律玄元亦已有点怀疑了的。假如是完颜夫人吹的这支曲子,当然会比这小丫环吹得好听得多。他不过在神思迷茫中追求一线希望而已。
 

  “我是夫人的贴身侍女,是夫人叫我来吹这支曲子的。”小丫环不待他问,就放下玉箫和他说道。
 

  耶律玄元惊疑不定,道:“你,你说什么?是,是夫人叫你来此吹箫?”
 

  小丫环道:“不错,夫人知道你一定会来,她叫我吹这支曲子给你听。”
 

  耶律玄元喘着气发问:“夫人呢。”
 

  小丫环道:“夫人已经走了!”
 

  又一次听到同样的回答:“夫人已经走了!”
 

  耶律玄元可以怀疑那个马厩管事和完颜鉴串通来骗他,但他怎可以怀疑这个丫环,从她懂得吹这支曲子已经可以证明她是夫人心腹的丫环。
 

  希望已经破灭了,但他还是狂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其实这只是他不愿意相信而已,心里已知道这是事实。
 

  小丫环叹道:“你怎样才能相信?”
 

  耶律玄元道:“我还要见一个人。”他回过头望向天香亭那边,喝道:“完颜鉴你给我把兰姑唤来!”
 

  完颜鉴又惊又喜,心想:“原来兰姑果然就是哈必图所要追查的那位贝子夫人!”登时得了一个主意,说道:“这就是你要求的第三件事吗?”
 

  耶律玄元道:“不错,见了兰姑,我就走!”
 

  不待完颜鉴派人去找,兰姑已经来了!
 

  她是早已躲在园子里的,听得耶律玄元要见她,她也不待完颜鉴的答复,不顾一切,就冲了出来。
 

  完颜鉴尚未曾下令,当然立即就有卫士上前拦截。
 

  张雪波喝道:“让开!”
 

  她施展轻功从一个卫士身旁掠过,另外四名卫士拦在她的前面,给她用张炎所传的点穴功夫,一个左右开弓,两个卫士都被点中了穴道。
 

  “让开”两个字刚刚说完,咕咚,咕咚,两条大汉跌倒地上,和“兰姑”相熟的卫士想不到她竟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不觉都是呆了一呆。
 

  完颜鉴喝道:“将她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完颜鉴的喝声,已有两人追上“兰姑”。
 

  这两人是完颜鉴请来的客卿,本领在一般卫士之上。耶律玄元把哈必图挟在肋下,奔向兰姑。
 

  他刚跑开几步,忽听得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只见那小丫环已经给弓箭射死了。耶律玄元好生后悔,后悔自己一时疏忽,忘记保护这个丫环,竟连累她死于非命。
 

  但此际他亦已无暇后悔了,因为还有一个比这丫环更重要的人等待他去救援。
 

  截击张雪波的那两个人,是完颜鉴重金聘来的黑道高手,本领比一般卫士高明得多。张雪波在他们夹攻之下,不过数招,已是手忙脚乱。
 

  耶律玄元举起哈必图,作了一个旋风舞,喝道:“谁敢伤害兰姑,我就要你们这位钦差大人偿命!”说话之时,在哈必图的笑腰穴上用力一捏,哈必图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这一声叫证明他还在活着。
 

  就在此时,张雪波已被斩了一刀,身形好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幸亏耶律玄元来得及时,那人听见哈必图的叫声,第二刀不敢斩下去。
 

  还有七八个人正向着张雪波跑来的,他们恐防耶律玄元伤了钦差的性命,也登时止步了。
 

  耶律玄元声到人到,十步开外,一记劈空掌先发出去。砍伤张雪波那个黑道高手本来是练有铁布衫功夫的,虽然尚未练得刀枪不入,轻易亦已是伤他不得。但在耶律玄元这股劈空掌之下,他只觉胸口如受铁锤一击,五脏六腑都好似要翻过来,口吐鲜血,人也倒了下去。
 

  “好在你没有斩第二刀,否则我就要了你的性命!给我滚吧!”耶律玄元喝道。
 

  那人忍着剧痛,爬了起来,听得一个“滚”字,当真是如奉纶音,撒腿就跑。
 

  在张雪波附近的卫士也都避开了。
 

  耶律玄元出指点了张雪波伤口附近的三处穴道,他这点穴是可以止血之效的。然后把哈必图放在地上,一脚踏着他的胸口。
 

  “你是兰姑?”耶律玄元盯着她问。他知道完颜鉴诡计多端,虽然亲眼看见“兰姑”受伤不假,他还是不能不要证明。
 

  张雪波道:“我不是兰姑,我是冲儿的母亲。”她拿出一把扇子摇了一摇,“我也是从冲儿爷爷的手中接过这把扇子的人。”
 

  耶律玄元道:“你知道我是谁?”
 

  张雪波道:“我知道你是这把扇子的主人,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不过,你收回这把扇子,就得收我的冲儿。”
 

  耶律玄元接过扇子,说道:“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他接过扇子,朗声吟道:“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檀公、檀公,我辜负了你的期望,但你的遗命,我一定替你做到!”
 

  张雪波道:“耶律先生,多谢你答允我公公的请求,但我却不能把冲儿找回来行拜师礼,这、这──”
 

  “怎么办?”这三个字尚未出口,只听得耶律玄元已在说道:“他已经行过拜师礼了──”
 

  张雪波又喜又惊,说道:“你已经找到了这个孩子?”
 

  耶律玄元道:“不错,他正在一处地方等着你呢,不过──”
 

  张雪波道:“不过什么?”
 

  耶律玄元道:“我要你恢复兰姑的身份,答我一句话。”
 

  张雪波莫名其妙,愕然说道:“耶律先生,你要我答复什么?”
 

  耶律玄元道:“我知道兰姑是得到夫人另眼相看的,也只有兰姑的话我才相信。所以我要兰姑告诉我,那小丫环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张雪波低下了头,黯然说道:“是真的。不但是夫人走了,我的小女儿也给夫人带走了!”
 

  耶律玄元呆了片刻,凄然说道:“我来迟了,我真是来迟了!”蓦地狂笑起来,吟道:“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嘿嘿,说什么回天之力,只赢得水流花谢两无情!眼前空有满园锦绣,赏花的人已经不是你了!”
 

  张雪波见他如疯似痴,不觉心里发慌,轻声说道:“耶律先生,耶律先生,咱们该走了吧?”
 

  耶律玄元好像从梦中给骂醒过来,说道:“不错,是该走了。你走得动吗?”
 

  张雪波道:“我想,可以。”
 

  耶律玄元掏出金创药,正待给她敷上,忽听得呼呼风响,两条长绳突然横扫过来。
 

  张雪波的武功较弱,躲避不及,登时给绳圈套上脖子。
 

  幸好耶律玄元出手也快,双指一挟,赛如利剪,“咔嚓”一声,把刚才套上张雪波脖子那条绳索剪断。但另一条长绳却已把哈必图卷去了!
 

  原来完颜鉴手中有两名善于使绳圈捕兽的高手,趁着他心神不定而又刚在替张雪波敷药之际,来一个声东击西之计,把哈必图夺去了。
 

  完颜鉴一见哈必图脱险,大喜叫道:“给我把他们拿下,活的不成,死的也要!”
 

  耶律玄元大怒喝道:“我用不着挟持人质,看你们又能奈我何哉!嘿嘿,完颜鉴,你想杀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大喝声中,劈空掌再度发出。
 

  用长绳把哈必图卷走那个汉子首当其冲,一个倒栽葱从假山上滚上来。但哈必图早已给别人接过去,跑开了。耶律玄元夺过那条长绳,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长绳挥出,套上另一个汉子的脖子,这个汉子正是刚才用绳圈套上张雪波的那个人,如今身受其苦,被耶律玄元一勒,登时毙命!
 

  众卫士纷纷涌上。
 

  耶律玄元喝道:“完颜鉴,我并不想滥杀无辜,今日是你逼我大开杀戒!”
 

  “檀夫人,你紧跟着我!”他吩咐了张雪波,便即冲上前去。
 

  当真是有如虎入羊群,只见他拳打脚踢,掌劈指戳,挡者无不披靡,有的给他打断肋骨,有的给他劈破头颅,有的给他戳着关节要害,死的死,伤的伤,惨叫之声,此起彼落。
 

  突然出现了四名黑衣道士,一式打扮,手中拿的也是一式明晃晃的长剑。
 

  四柄长剑从东南西北同时攻到,招式狠辣,快速异常!
 

  他们剑法快,耶律玄元的身法更快,滴溜溜一个转身,使出“弹指神通”的功夫,铮,铮,铮,铮,四下断金戛玉之声,把四柄长剑全都弹开了。
 

  但只能弹开,却未能把他们的长剑弹出手去。
 

  而且,张雪波的衣袖已经给一把长剑削去了一幅。
 

  耶律玄元的“弹指神通”功夫非同小可,能够抵挡得住他一弹之力的,已经算得是一流高手了。
 

  耶律玄元冷笑喝道:“想不到武当派的高人竟也甘心来做金虏的鹰爪!”
 

  那四个黑衣道士只是使了一招,就给他喝破来历,也是不禁心里一惊。
 

  为首的道士喝道:“如今是大金天下,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你既识得我们来历,还不束手就擒!”
 

  大喝声中,早已布成剑阵,狂风暴雨地向他们进袭。张雪波在耶律玄元保护之下,好几次也险些被他们刺中。
 

  耶律玄元陡地喝道:“武当剑法本是好的,你们学得还未到家!”一个“穿针引线”的手法,虚空一引,指头并未碰到剑尖,只听得“铮”的一声,两柄向他刺来的长剑已经碰在一起。
 

  武当四道布成的剑阵本是天衣无缝的,这一下子可露出了破绽。说时迟,那时快,耶律玄元虚招化实,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已经是把第三个道士的长剑抢了过来。
 

  “让你们也见识我的剑法!”话犹未了,第四个道士已给他刺中了穴道。
 

  那两个长剑互相碰击的道士刚刚分开,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人都感觉胸口一麻,来不及横剑招架,亦已给刺着了穴道。这时,耶律玄元那句话才刚刚说完!
 

  给他抢了兵刃的那名道士慌忙逃走,耶律玄元喝道:“我不能厚此薄彼,他们躺下,你也躺下吧!”一招“李广射石”,只一个起伏,就追上那人,刺着他的后心穴道。
 

  四个道士都倒下去了!完颜鉴请来那些能人,见武当派的四名高手都给他挫败,吓得有半数以上畏缩不前。
 

  耶律玄元喝道:“挡我者死,避我者生!”携张雪波继续向前闯,一个身躯如同铁塔似的大汉,手舞独脚铜人挡着他们去路。
 

  这人是完颜鉴手下第一大力士,手持的独脚铜人重达七十二斤。他以泰山压顶之势把独脚铜人朝着耶律玄元打下来,喝道:“逆贼敢出狂言,且看谁死谁活!”
 

  “当”的一声,长剑刺着铜人,火花飞溅。
 

  长剑并没断折,铜人身上却已现出裂痕。这柄长剑并非宝剑,重量不过三斤,竟然能挡七十二斤重铜人的一击,当然是由于耶律玄元深厚的内功所致了。
 

  大力士吃了一惊,倒退几步,耶律玄元笑道:“现在你知道蛮力不足恃了吧?不过,你这莽夫倒还不值得我取你的性命──”
 

  说到一个“命”字,大力士肘尖的曲池穴、膝盖的环跳穴,虎口的关元穴都已中剑!
 

  “扔掉铜人,你也给我躺下去吧!”
 

  只听得大力士一声大吼,果然就好像奉了圣旨似的,一一照办,铜人脱手飞出,他那铁塔似的身躯也倒了下去。“轰隆”一声,铜人飞出打塌了假山一角。
 

  耶律玄元哈哈大笑,继续往前闯。
 

  只听得有人喝道:“给我站住!”是两个人同声说的。距离约在十步之外,声出掌发。
 

  耶律玄元虽然没有“站住”,前奔之势,也登时受阻了。这两人的劈空掌力合而为一,竟然大得出奇,以耶律玄元那么深厚的内功,这刹那间,呼吸亦是为之不畅。
 

  耶律玄元心头一凛,抬头一看,只见拦阻他们去路的是两个相貌相同的身材的高大的老人。耶律玄元哼了一声道:“祁连二老也来助纣为虐!”
 

  “祁连二老”是一母所生的兄弟,老大叫师克殷,老二叫师克商,兄弟二人少年时候曾横行河朔,中年以后在祁连山隐居,已有将近三十年江湖上不闻他们的消息了。
 

  “你这小子太过猖狂,老夫看不顺眼!”兄弟心意相通,说话也是不约而同,字句如一。
 

  不过出手可不同了。师老大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伸出钢筋般的大手,五指有如鹰爪,竟然迎着耶律玄元刺过来的长剑就抓!
 

  师老二则双掌齐发,使的是一招“阴阳双撞掌”,居高临下,撞击耶律玄元的太阳穴。
 

  “祁连二老”截击耶律玄元之际,张雪波也在同时受到攻击。
 

  攻击她的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攻击的方法与众不同,他像一个肉球在地上滚动,手持两把钢刀,几乎是贴着地面而来砍张雪波的双足。
 

  原来这人是精于用“地堂刀”的高手,他们挑选一个长于“滚地堂”功夫的人来攻击张雪波,那是因为张雪波在耶律玄元的保护之下,若是对她施展“上三路”的攻击,很不容易突破他们的防御圈(除非功力与他相当,那又另当别论),用“地堂刀”专攻击下盘,确是可望一逞。
 

  “祁连二老”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耶律玄元以一敌二,已是未必可胜,还要兼顾张雪波,那可是难上加难了。
 

  在这瞬息之间,三大高手都使出了平生所学。
 

  耶律玄元剑掌兼施,剑法快如闪电,刺向师老大的咽喉。左掌一招“龙门叠浪”,以单掌之力与师老二双掌之力相抗。
 

  他的剑法快如闪电,心里想道:“看你如何敢夺我的兵刃”,那知师老大竟然就敢硬抢,霍的一个“凤点头”,耶律玄元的剑尖未刺着他的咽喉,剑就给他抓着了!
 

  只听得“咔嚓”一声,耶律玄元从武当道士手中夺来的长剑,竟然给拗断了。
 

  师老大拗断了他的长剑,按说已是占了绝对上风,但奇怪的是,他却未敢续施杀手,反而好像怕对方追击似的,急忙斜跃数步,闷哼一声,声音沉哑!
 

  原来师克殷之所以敢用肉掌去抓耶律玄元的剑,并非因为他的功力在耶律玄元之上,也并非因为他的手法比耶律玄元的剑法更快,而是因为他戴有白金丝编织的手套之故。他这手套夺寻常的刀剑是刺不穿,刺不破的,而他早已知道这把剑不是宝剑。
 

  这么一来,结果就弄成了剑断、人伤。断剑的是耶律玄元,受伤的却是师克殷。
 

  因为耶律玄元从别人手中夺来的这把剑,剑质虽然不佳,但耶律玄元贯注剑尖的内力却是非同小可。师克殷掌心的“劳宫穴”被他这股内力撞击,一条右臂登时酸麻,软绵绵的垂下去,不听使唤了。
 

  耶律玄元是同时应付祁连二老的,掌力交击,声如闷雷,和长剑给拗折的断金戛玉之声混在一起。
 

  师克商退后三步,打了两个盘旋,方始稳住身形。耶律玄元身形也晃了几晃。原来他虽是以单掌之力应付对方的双掌,但他这一招“龙门叠浪”确是蕴藏着三重内力的。师老二一时间站都站不稳,当然不能续施攻击了。
 

  可是他也不能乘胜追击,因为他不仅要应付祁连二老,还要替张雪波打发敌人。
 

  他在剑刺师克殷,掌劈师克商的同时,反足一脚踢出。张雪波正在给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杀得手忙脚乱,眼看那汉子的双刀贴地砍来,张雪波受伤之后,跳跃不灵,小腿非中刀不可,耶律玄元这一脚踢得恰是时候。
 

  在他的背后就好像长了眼睛似的,一脚踢个正着,把那使“地堂刀”的汉子踢得好像皮球一样飞了起来,摔在地上,动也不能一动。
 

  可惜他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不能对张雪波保护周全。
 

  一枝暗箭飞来,射着了张雪波的后心。
 

  耶律玄元正在反足踢出,他已经是双手一足同时使用了,不可能替张雪波打落那枝从背后射来的暗箭!
 

  张雪波这次所受的伤比她刚才所受的刀伤更重,登时好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祁连二老喘息稍定,又攻上来了!
 

  师老二喝道:“你兵刃已折,还不投降!”
 

  师老大则客气得多,说道:“识英雄重英雄,我可惜你这身武功,劝你还是投降的好!”
 

  耶律玄元冷笑道:“刚才那招,谁胜谁负?你们竟敢大言炎炎,要我投降,知不知羞?”
 

  师老大胀红了脸,说道:“不错,刚才那招,是你稍占上风,但也不过一时侥幸罢了。认真打下去,你自问能在百招之内,胜得我们两个吗?你不要忘记,檀夫人已经受伤了!”
 

  祁连二老的武功非同小可,若论真才实学,耶律玄元确实是没有在百招之内取胜的把握。张雪波受的箭伤甚重,倘若耶律玄元在百招之内不能击败对方,只怕张雪波已是重伤身亡。
 

  耶律玄元淡淡说道:“师老大,多谢你提醒我。我本来想多看几招你们祁连派的武功的,现在最多只能让你施展三招了!”
 

  师老大勃然变色,大怒喝道:“我好言劝你,你竟如此狂妄!”
 

  师老二急欲报刚才的一剑之仇,喝道:“他不听良言,劝亦无益,动手吧!”
 

  两兄弟心意相通,同时出手。一攻一守,配合得妙到毫巅。他们自以为已经摸到了耶律玄元武功的底细,如此打法,先求稳而后求胜,纵然胜不了,最少也可抵挡百招。
 

  耶律玄元取出玉箫,说道:“这才是我的兵器,让你们见识见识吧!”
 

  完颜鉴在天香亭那边叫道:“这是暖玉箫,你们小心!”
 

  话犹未了,耶律玄元已是从暖玉箫中吹出一股罡气。
 

  祁连二老也曾听过暖玉箫是件异宝,但这件异宝异在什么地方,他们可就不像完颜鉴那样是亲身“领教”过的了。
 

  师老二恃着戴有金丝手套,一把向他的暖玉箫抓来!
 

  还未抓着玉箫,那股罡气已是触手如烫,更要命的是,他掌心的“劳宫穴”已被罡气侵入。这一下比刚才受内力所震更惨,不但一条手臂不听使唤,整个人也好像突然触电一般,全身麻痹!
 

  耶律玄元出手何等快捷,玉箫指出,已是点着了师老二的穴道。
 

  师老大正在攻向耶律玄元的空门,双掌翻飞,取势极为凌厉。他练得是混元一炁功,此时全力发挥,内力之强亦已不在耶律玄元之下。
 

  他之所以敢于完全采取攻势,那是因为有弟弟和他联手,互相配合之故。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只不过见面一招,他的弟弟就给对方点了穴道。
 

  弟弟倒了下去,他这一招本来可算得是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一招,登时出现了破绽。
 

  本来是他攻击对方空门的,由于他全采攻势,一旦失去了可以为他牵制对方的伙伴,反而变成了是他露出空门了。
 

  耶律玄元当真是出手如电,师老二刚刚倒下,他的玉箫已是迎上了师老大的右掌,玉箫也正是指向掌心的“劳宫穴”。
 

  不过哥哥的武功却比弟弟更为高明,应变也极迅速。师老大手掌一翻,化掌为抓,抓向耶律玄元肩上的琵琶骨。同时左掌横移,劈向耶律玄元的肋骨。他身材高大,比耶律玄元高出半个头,近身搏斗,这一抓一劈,居高临下,先自占了身型上的便宜。
 

  哪知他变招得快,耶律玄元比他更快。他一抓抓空,只见一片碧莹莹的绿影,耶律玄元的暖玉箫正是有如灵蛇吐舌,“啮”向他的咽喉。
 

  耶律玄元本来是把暖玉箫当作判官笔使用,点他穴道的,这一下子突然变为剑法,由点穴而变为刺喉,饶是师老大惯经阵仗,见多识广,也是始料之所不及。
 

  只听得“卜”的一声,饶是师老大躲闪得快,没给点着咽喉,但左肩的琵琶骨,已是给玉箫戳碎了。
 

  耶律玄元暗暗叫了一声“侥幸”,要知祁连二老联手,论实力之强,实是不在他之下的。他所以能够迅速取胜,一来是凭着暖玉箫这件武林异宝,二来也是师老二中了他的激将之计,先就给他激怒之故。结果,果然是不出三招,他们兄弟就给耶律玄元击倒了。
 

  耶律玄元喝道:“看在你们两个老家伙修为不易,我只废了你们一半武功,我劝你们伤愈之后,还是回到祁连山上去吧。”他在发话的同时,转过身扶稳了已在摇摇欲倒的张雪波。
 

  张雪波咬着牙根,不敢发呻吟,忍着疼痛说道:“耶律先生,别要顾我了,我、我不行……”
 

  耶律玄元沉声道:“不管怎样,你都必须求生!你的孩子正在等着你呢!你可以不理你的孩子吗?”
 

  一面说话,一面再次使出点穴止血的手法,封闭了伤口四旁的几处相应穴道,跟着把一颗药丸塞入她的口中。这是他从少林寺得来的小还丹,治伤止痛,功效如神。
 

  但那支箭是射着张雪波背心的要害之处的,箭杆都已插进去一半,小还丹虽然是治伤止痛的灵药,也不能立即令她复元。
 

  她伤得太重,已是不能行走了。
 

  耶律玄元握着她的一双手,一股真气从她掌心输送进去,说道:“檀夫人,你要见你的孩子,就得振作精神,跟着我走!”
 

  张雪波忽然觉得有了气力,在他扶持之下,果然能够跟着他走了。她知道耶律玄元是耗损本身的真气,才能令她恢复几分气力。这样做对耶律玄元来说,实是冒有极大的危险。若在平时,她受伤再重,她也决不愿意拖累别人的。但此际,为了要见儿子一面,她却是不能不接受耶律玄元的恩惠了。
 

  也幸亏有个儿子令她牵挂,她若是不能鼓起求生的意志,纵有外力相援,她也是支持不住的。
 

  一名卫士,以为有便宜可捡,他本来是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的。当耶律玄元拖着张雪波经过之时,他突然跳出来,一刀向张雪波砍下。
 

  这人也是完颜鉴手下有名的大力士,用的大砍刀重达三十六斤。只道这一刀砍下,即使伤不了耶律玄元,也能取了张雪波的性命。
 

  耶律玄元听得金刀劈风之声,头也不回,随手把玉箫一挡。“当”的一声,震耳欲聋,重达三十六斤的大砍刀断为两截!
 

  那名大力士给震得晕倒地上,眼耳鼻口都有鲜血流了出来,虽然未曾断气,也是死多活少了。
 

  本来想捡“便宜”的不止一个人,一见耶律玄元的玉箫竟有如此威力,吓得他们都是翘舌难下,不敢向前。
 

  殊不知耶律玄元虽然吓退了这些人,他的心头却也是不禁微微一凛了。原来他在击断了那把大砍刀之后,虎口亦已微觉酸麻。
 

  他在对付那名大力士之时,一只手也还是拖着张雪波的。不仅是拖着她走路,同时还要把真气透过她的掌心输入她的体内。
 

  张雪波伤得很重,倘若一旦停止输送真气给她,只怕她就有性命之危。
 

  因此,他不仅是只用一只手来对付那名大力士,而且还只是能用上一半真力。
 

  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击断那名武士的大砍刀之后,他的虎口亦微觉酸麻之故了。
 

  耶律玄元心头一凛,神色则丝毫不露,朗声喝道:“我只一条性命,拚得一个够本,拚得两个有赚,有谁想和我拚命的就请来吧!”
 

  要知完颜鉴手下的能人甚多,比那名力士武功高强的人也不知多少,倘若给他们发现他的内力已是“难以为继”的弱点,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所以,他纵然并无“内荏”,也必须“色厉”。
 

  那些人果然为他的声威所慑,不敢向前。
 

  但只是不敢单独上来和他拚命而已,却并未放弃在园中设防。
 

  完颜鉴已经调来一批弓箭手,墙头上、假山上都有人张弓搭箭,到处都是闪亮的箭簇,有如黑夜的点点寒星。
 

  原来散在园中的卫士,亦都已退上四面的假山上布防,他们的暗器比弓箭还更厉害。
 

  完颜鉴哈哈大笑,说道:“耶律王子,你闯不出去的。即使你闯得出去,这位檀夫人也是绝对不能活着出去的!你若想保存她的性命,我劝你还是投降的好!”
 

  张雪波道:“耶律先生,你、你还是──”
 

  耶律玄元道:“檀夫人,你放心,你会见得着你的儿子的!”
 

  其实他不过是空言安慰而已,心中实是并无把握闯得出去。
 

  完颜鉴继续说道:“你当真要冒这个险吗?我告诉你,在这个园子外面,我还有三千名精兵在等待你们!”
 

  耶律玄元喝道:“管你千军万马,要我的性命可以,要我屈膝那是万万不能!哼,你们想要我的性命,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完颜鉴叹口气道:“你不听良言,那也只能由你,不过──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考虑,暂时不放箭,让你三思而行!”
 

  耶律玄元哈哈笑道:“完颜鉴,你也不照照镜子!”
 

  这话说得突兀之极,完颜鉴莫名其妙,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耶律玄元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向我招降?刚才你还在向我求饶呢!我要杀你,早就可以把你杀了!你竟然敢厚着脸皮向我摆架子、抖威风,真是恬不知耻!”
 

  完颜鉴给他骂得勃然大怒,喝道:“我生平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狂妄的人,好吧,你既然是不吃敬酒,要吃罚酒,那我也只能请你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了,你往鬼门关上闯吧!”
 

  说罢,发出命令:“只要这两人走出那一片花林,立即把他们乱箭射死!”
 

  发出命令之后,冷笑道:“我是怕毁坏了我的名种牡丹,也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是要死还是要生,全凭你自己了!”
 

  耶律玄元嘿嘿冷笑,拉着张雪波傲然前行。
 

  万木无声待雨来,园子里只听得见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散在园中的卫士早已撤上假山去了。有些来不及逃走的工匠、婢仆之类原本是在园中执役的下人,也早已躲进他们的屋子关上大门。
 

  这座花园很大,执役的下人本来不少,但在穿过这片牡丹花林的必经之地,却是只有几间给仆人住的小屋子。
 

  当耶律玄元经过一间屋子之前,屋子的两扇板门突然打开,有个人动作迅速之极,把他和张雪波拉了进去。十几张弓箭同时发射,但亦迟了一步,只听得“夺、夺”之声不绝于耳,数十枝箭(弓箭手发的是连珠箭)把那两扇板门射得有如蜂窝。
 

  有个卫士叫道:“咦,这人不是花王老佟吗?”
 

  “不会吧,老佟的身手哪有这样矫捷?”另一个卫士道。
 

  “明明是他的屋子,我也瞧清楚是他了。他和兰姑一向很好,莫非是他要救兰姑?”
 

  “那个辽国王子武功何等高强,他又不知道他和兰姑的交情,怎的又会给他一拉就拉了进去?我看是你眼花吧?说不定是那辽国王子的同党躲在老佟的屋内?”卫士议论未完,完颜鉴已是气得破口大骂!
 

  完颜鉴骂道:“佟玉桂,你发了疯吗,你知不知道这是窝藏钦犯的罪名?”
 

  完颜鉴这么一骂,众卫士方敢确定,那个把耶律玄元拉进小屋的人果然是花王老佟。
 

  有个和老佟私交甚厚的卫士低声说道:“老佟与兰姑情如父女,他的目的可能是想救兰姑的,将军,你看是不是可以让他将功赎罪?”
 

  底下的话,无须这个卫士再说下去,完颜鉴已经知道他的献议是什么了。
 

  完颜鉴咳了一声,放宽语调说道:“佟玉桂,姑念你替我种了几十年牡丹的功劳,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叫兰姑出来向我投降,我答应饶她不死!”
 

  老佟没有回话,当然也不会有人出来。
 

  完颜鉴只道是耶律玄元作梗,继续说道:“耶律王子,你不肯投降,这是你的事。但你岂能连累你的好朋友的儿媳为你无辜丧命,你让佟玉桂带她出来吧!”
 

  过了一会,那边仍是毫无动静。
 

  完颜鉴怒道:“这老奴才不识好歹,你们还不赶快去给我把他揪出来!”
 

  可是在花王那座屋子里,是有耶律玄元在内的。
 

  众卫士敢去“揪”花王老佟,却不敢去“揪”耶律玄元。
 

  他们把那座小屋子团团围住,却没有人敢破门而入。要知入屋揪人,这小屋子是不能容纳许多人同时涌进去的,最多可以进去十个八个,以耶律玄元的武功,最先进去的人恐怕都难以活命。
 

  有人献计,找一根四五丈长的大木头来,撞开板门,门一撞开,就乱箭发射。这样虽然也要冒耶律玄元和他们拚命的危险,但人多胆壮总好一些。
 

  可是急切之间,又哪里去找这样一根现成的木头?
 

  有人想到了放火的主意,对完颜鉴道:“我们为了将军百死无辞。不过,他们已是瓮中之鳖,要是逼他们作困兽之斗,他们死三个人,咱们要死伤几十个人的话,似乎就不大值得了。将军,你说是吗?”
 

  完颜鉴情知他们怕死,不过他也舍不得牺牲许多得力的卫士,于是说道:“好吧,放火就放火吧。不过你们得作好准备,不要让火势蔓延,烧毁了我的名种牡丹。”
 

  完颜鉴喝道:“耶律玄元,你听着,我数到十下,你不出来,我可要放火了。你若不想连累兰姑和佟玉桂为你陪丧,最少你也该让他们出来投降。”
 

  和老佟相熟的卫士也在叫道:“老佟,你快打开门跑出来吧,否则连你也烧死在里头!”
 

  没有回声,完颜鉴已经数到“十”字,火烧了起来了。不过片刻,这座小屋子烧成了一堆瓦砾。
 

  奇怪的是,并没有找到尸骸。
 

  他们是早已准备好一百几十桶水来救火的,泼熄了火之后,有卫士冒着灼热的沙石拨开瓦砾察视,这才发现了一条地道。
 

 

  老佟把他们拉进了地道,这才松了口气。“小主人,我等了你这许多年,终于给我盼到了!”他说。
 

  耶律玄元苦笑道:“老佟,你这是做了傻事,我会连累你的!”
 

  老佟说道:“小主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挖这条地道吗?”
 

  老佟自问自答:“就是为了预防今日之事啊!我知道你迟早要来的,我一到商州,每天晚上,就偷偷挖这条地道。这条地道是可以通到外面一条横街的冷巷的。出口处是一个荒废的瓦窑,没有人的。小主人,我为你挖这条地道,挖了三年,你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你也不怕伤了我的心?”
 

  耶律玄元给他感动得眼角沁出泪珠,说道:“佟大叔,你叫我的小名儿吧。你的大恩我是无法报答了。”
 

  老佟说道:“元哥儿!我已经活了这把年纪,能够见你一面,死亦无憾了。挖这条地道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小何也帮过我挖的。”
 

  耶律玄元道:“你说的是何玉柱吗?”
 

  何玉柱是另一个花王的名字。
 

  老佟说道:“不错,他如今也年近六旬了,不过我叫惯了他小何,总是改不过称呼。”
 

  耶律玄元道:“小何呢?”
 

  老佟道:“他另有住处,元哥儿,你不必为他担心,他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的头上的。事实上,他的确是并不知情。”
 

  耶律玄元问道:“你说的并不知情是指──”
 

  老佟道:“是指今天的事。小何并不知道你今天要来。”
 

  张雪波道:“是这样的。我偷听了完颜鉴和哈必图的谈话,知道你已经到了商州。这件事情,我只说给老佟师傅知道。”
 

  老佟继续说道:“初时我以为你来得早些也要明天才能来到,我还打算在你的必经之路拦截你呢。那知道在我知道你的消息之后半个时辰你就来了,所以我没有通知小何。”
 

  耶律玄元道:“本来我也想见见他的,如今已是无暇及此了,但愿他不要受到牵连才好。”
 

  说话之间已有浓烟灌入地道,张雪波呼吸不舒,连连咳嗽。
 

  老佟也给薰得头晕目眩,连忙加快脚步,跑在前头,打开出口的机关。
 

  哪知道他的头部刚刚伸出去,就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
 

  那人在他头部重重打了一拳,跟着点了他胸口的穴道。
 

  他只叫得出“小何”这两个字就晕过去了。
 

  耶律玄元一觉有变,劈空掌先发出去。那人早已避开。
 

  待到耶律玄元扶着张雪波钻出地道之时,老佟早已落入那人的手中了。
 

  这个偷袭老佟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和他合作了几十年的另一个花王“小何”。刚刚他还害怕累及他的那个“小何”。
 

  耶律玄元怔了一怔,喝道:“何玉柱,你干什么,快把老佟放开!”
 

  何玉柱道:“小主人,你把兰姑放下,我不和你为难!”
 

  耶律玄元怒道:“岂有此理,你是打算威胁我吗?”
 

  何玉柱道:“不敢,我只是要你把兰姑留下而已。”
 

  耶律玄元道:“大胆奴才,我倒要看你怎样将我难为?”
 

  何玉柱冷笑道:“小玄子,请你说话客气一些,我早已不是你的仆人了,我现在的主人是完颜将军,请你站住,你若再跨前一步,我立刻取了老佟性命!”说话之时,他的手掌已是紧紧贴着老佟背心的死穴。
 

  “小玄子,你武功盖世,我当然是难奈你何,但要取老佟性命,却是易如反掌!”何玉柱冷笑道。
 

  耶律玄元在他威胁之下,果然不敢向前踏进一步。
 

  老佟刚才被他一拳打晕。好在不是重伤,此时醒过来了。但何玉柱刚才在打晕他的同时,又点了他胸口的麻穴的,他虽然醒来,仍是动弹不得,而且何玉柱的手掌是贴着他背心的死穴的,要取他的性命,确实是易如反掌。老佟虽然没有听见他和耶律玄元的对话,亦已知道他的企图,一醒来就道:“小何,你拿我去领功请赏吧,我不怨你,只请你放过兰姑。”
 

  何玉柱冷笑道:“你的身价怎么比得上兰姑,嘿,嘿,你当我还不知道吗?我早已知道兰姑是檀贝子的夫人了!”
 

  他以为老佟定要破口大骂的,哪知老佟却是闭上了嘴,不作一声。
 

  何玉柱得意洋洋,回过头来,对耶律玄元道:“老佟的身价虽然比不上兰姑,但却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想他丧在我的掌下吧?”
 

  一点不错,对耶律玄元来说,救兰姑出去固然重要,但老佟的性命也是同样重要的!
 

  饶是他身怀绝世武功,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个局面了。
 

  张雪波已是摇摇欲坠,强力支持,说道:“不能让他伤了老佟,耶律先生,你、你把我留下吧!”
 

  耶律玄元道:“不能这样!”
 

  何玉柱已在发出“命令”了,他一声冷笑,喝道:“我没工夫等你,放了兰姑,退后十步!”
 

  耶律玄元怎肯让张雪波又给送入虎口,他咬了咬牙,正待冒险出击,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何玉柱突然倒了下去!原来老佟的内功造诣在何玉柱估计之上,在他说话的时间,老佟已经逆运真气,冲开了被封的穴道。他拔出身藏的匕首,反手一刺,刺入何玉柱的胸膛。
 

  但何玉柱的一只手掌是贴着他背心的死穴的,他刺死了何玉柱,他的心脉亦已给何玉柱的掌力震断了!
 

  “我已经雇了一辆马车,停、停在瓦窑东边那条冷巷。”只能交待了这件事情,老佟就断了气!张雪波受不起这个刺激,晕过去了。
 

  地道出口处是一座荒废的瓦窑,工地上早已长满野草,鬼影也没一个。
 

  但这条地道只有一里多长,亦即是和节度使的衙门距离不远。
 

  三千官兵已把衙门围得水泄不通,只待耶律玄元闯出来。
 

  他们看不见耶律玄元,耶律玄元在工地的高处望过去,却是可以看见剑戟如林,刀枪似雪。
 

  没有时间为老佟料理后事了,耶律玄元只好忍着悲痛,背起张雪波就跑。
 

  瓦窑东面有一条冷巷,巷口果然停有一辆马车。
 

  马夫吃了一惊,叫道:“你是──”
 

  耶律玄元已经踏上马车了,他把一枚金锭塞到马夫手里,说道:“我是老佟的朋友,别多问,快驾车出城!”
 

  老佟是曾经和马夫说过要和一位朋友出城的,此时车夫虽然不见老佟,但有了这锭金子,他自是奉命唯谨了。也幸亏完颜鉴绝料想不到耶律玄元居然能够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下逃出去,他还未曾颁下戒严令,守城门的兵士甚至都还未曾知道节度使的衙门发生了那样惊人的事情。
 

  马车顺利出城,但到了那座山边之时,亦已是将近黄昏的时分了。耶律玄元下了车,对那车夫道:“你回去绝不要泄漏今日之事,否则你的脑袋就要搬家。”
 

  四顾无人,他背着张雪波就向山上跑。张雪波此时亦已醒过来了。
 

  张雪波想起老佟为她惨死,泪下如雨。
 

  耶律玄元道:“檀夫人,你忍着点儿,你就可以见得着你的儿子了。”
 

  暮霭笼山,耶律玄元心里想道:“我和他约好最多三个时辰就回来的,现在恐怕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了。这孩子料想是不会乱跑的,但一定等得心焦了。
 

  他正想叫檀羽冲,山上却先传来呼叫的声音。不是檀羽冲的童声,是褚岩的叫声!
 

  耶律玄元离开之时,是点了褚岩的晕睡穴的,用的是轻手法点穴,算准三个时辰他的穴道就能自解。听见褚岩的叫声不足为奇,但令得耶律玄元大吃惊的是褚岩这句话的内容。
 

  他说的话只有七个字:“快把这孩子放开!”
 

  声音充满惊恐愤怒,山上没有别的“孩子”,不问可知,显然是檀羽冲这孩子业已落在敌人手里。
 

 

  可惜耶律玄元来迟了一步,事情是刚在半枝香的时刻之前发生的。
 

  太阳已经落山了,檀羽冲伸长颈子盼望,还未看见师父回来。
 

  他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师父那么好的武功,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他对师父的武功是有信心的“但衙门里只卫士就有几百人之多,师父一个人能打得过他们么?”他开始有点担心了。
 

  正自等得心焦,忽然看见有个人飞快的跑来了。
 

  他还未看得清楚,就大叫道:“师父!”
 

  可惜来的不是他的师父。他的声音好像突然给寒冰封住,凝结了。
 

  来的是完颜鉴卫队的一个小队长,名叫高占魁,他是奉了完颜鉴之命,来找车缭回去的。他出来的时候,耶律玄元还未来到府衙,车缭是完颜鉴的卫士队长,也是完颜鉴卫士中的第一高手,完颜鉴正是为了要集中人力来对付耶律玄元,才叫他出来找车缭回去的。
 

  檀羽冲看见是他,固然大吃一惊;他看见他要寻找的车缭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七窃流血倒在地上,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这是怎么回事?”高占魁指着东缭的尸体向檀羽冲喝问。
 

  “我,我不知道!”
 

  事情真相当然是不能告诉高占魁的,檀羽冲纵然聪明,急切间也难编造谎话,他只好这样说了。
 

  高占魁目光一转,又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褚岩,褚岩是被耶律玄元点了穴道的,身上并无血迹,看起来像是被打晕了过去的样子。
 

  高占魁无暇察视,也无暇推敲,只凭猜测,立即又再喝问:“是褚岩这厮杀了东都尉的么?”
 

  檀羽冲连忙说道:“不是!”
 

  到底是小孩子,这一下立即露出破绽了。
 

  高占魁喝道:“你又说不知道,但你却知道不是褚岩杀的!哼,哼,你这小鬼头竟敢对我隐瞒!”檀羽冲说不出话来了。
 

  高占魁冷笑道:“你刚才叫的师父是谁?”
 

  檀羽冲眼珠一转,忽地笑嘻嘻道:“我叫的师父就是你呀,你不是教过我功夫的么?”
 

  高占魁一怔道:“胡说八道,我教过你什么功夫?”
 

  檀羽冲道:“师父,你忘记了么,这招黑虎偷心不就是你教的吗?你忘记我可没有忘记,我演给你看。”
 

  高占魁想起来了,不错,大约一年之前,自己好像是教过这孩子一招“黑虎偷心”,檀羽冲本来就会的,有一次他看见檀羽冲练拳,一时高兴,改正了他出拳的某个姿势而已。
 

  一来“黑虎偷心”是最普通的拳招,何况也还不能说是他教的;二来教过檀羽冲武艺的人很多,教得最多的是褚岩,檀羽冲平时对褚岩也只是称“叔叔”,而不称“师父”,他只指正过一招,就算可以用“教”字吧,也是教得最少的。
 

  檀羽冲从来也不称他“师父”,为何突然叫起来了。
 

  高占魁心中好笑:“你这小鬼头分明心里有鬼,倒想哄我欢喜。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追究了么?”
 

  “难得你还记得我教过你这一招。”他冷笑道:“小鬼头敢耍花招,我先打你屁股!”
 

  他伸手一抓,不料竟然抓了个空。他方自一愕:“这小鬼头的身法怎的如此溜滑?”
 

  只听得檀羽冲已在扮鬼脸道:“师父我这一招练得怎样?你说过,练得好有赏的,怎么反而要打起我的屁股来了?”
 

  高占魁更起疑心,冷笑道:“好,为师就赏你!”双臂齐张,冷笑声中向檀羽冲扑去。
 

  这一次可不是当作和孩子戏耍,而是把檀羽冲当作凶手一样认真对付了。他这一扑是大擒拿手中的厉害招数,登时把檀羽冲小小的身形笼罩在他的掌势之下。
 

  “我没工夫和你扯谈,何不说真话,我要你的小命!”其实他只是想把檀羽冲抓住逼供,所谓要取檀羽冲小命云云,不过是恐吓而已。哪知檀羽冲才真的是想要他性命。
 

  檀羽冲借着练这招“黑虎偷心”为名,展开身法,突然拔匕首,就向他刺去。
 

  “嗤”的一声,高占魁的袖子给匕首削去了一幅。可惜两人武功相差甚远,高占魁冷不及防,险给他刺伤,大怒喝道:“小杂种!”脚尖一勾,檀羽冲站立不稳,登时给他打落匕首,抓了起来。
 

  虽然只是交手一招,他就把檀羽冲抓住。但檀羽冲这招几乎刺伤了他,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
 

  他不觉疑心大起:前两天我还看过这小鬼头练武,勉强算得中规中矩而已,有时甚至还显得笨手笨脚的令人失笑呢。怎的才隔两天,突然就这样高明了?莫非他以往都是假装的?
 

  另一个更大的疑心是:东缭是有“巴图鲁”衔头的侍卫队长,身份甚高,平时是根本不理睬檀羽冲的,何以今天又会“迂尊降贵”,竟然和褚岩一道陪檀羽冲上山练武?而最令他惊心的则是目前的景象,车缭已经死在地上,褚岩也是动也不能一动,他尚未来得及过去仔细察视,不知他是死是活?
 

  他那两个疑问是由于这个“疑案”而引起的:“破案”才是最紧要的事情。他无暇“推敲”了,逼供才是最有效的办法。
 

  他一抓起檀羽冲,立即把檀羽冲双手拗向背后,喝道:“小杂种,车大人是怎么死的,你说不说,不说我就要你小命!”
 

  檀羽冲给他拗得手臂的关节格格作响,痛得几乎晕了过去,冷汗一颗颗的从额上淌下。但他还是极力忍着疼痛,针锋相对的骂道:“老杂种,有胆你就杀了我吧!”
 

  若在平时,高占魁的确是非但不敢杀檀羽冲,连碰一碰他也不敢的。因为他的母亲“兰姑”是将军夫人宠信的侍女,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巴结“兰姑”母子都来不及呢。
 

  但现在却不同了,不单是因为车缭之死,他必须从檀羽冲身上查明究竟,还因为车缭刚好就在昨天晚上对他说过了这样一句话:兰姑来历可疑,你我暗中多注意她的行动。车缭是他的顶头上司,车缭只是这样吩咐他,并没有加以解释,他做下属的也就不敢多问。
 

  此时他联想到这件事情,方始恍然大悟:“怪不得东大人说兰姑可疑,她生的这个小杂种武功也居然这样了得!如此看来,说不定兰姑就是埋伏在夫人身边的奸细!嘿嘿,若是给我查出真相,这功劳可就更大了!”
 

  想起这可能是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他面对车缭的尸首,虽然也不禁有点恐惧,但却是又喜又惊,喜多于惊的。他想倘若当真如他所料的话,有这兰姑的儿子作为人质,他还害怕什么?
 

  想到此处,他眼中凶光大露,冷笑说道:“小杂种,你想死还不容易,可我还不想便宜你呢。你说不说,不说老子先拗断你的双臂!”
 

  他手上加多两分力道,檀羽冲好像已经听得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了,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抵受,不吭一声。
 

  他没有叫出声来,另一个人却叫起来了。
 

  三个时辰已经过去,褚岩的穴道不解自解,恰好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了。
 

  他一张开眼睛,就看见檀羽冲正在被高占魁虐待的情形,吓得跳了起来。
 

  “你们连一个小孩子都不能放过吗,有什么罪我来承担,放开了这个小孩子再说!”褚岩喝道。
 

  他只道高占魁是已知道了兰姑的身份,奉命来捉拿兰姑的儿子的。
 

  哪知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更加露出破绽了。
 

  因为按常理来说,车缭因何而死,这才是最紧要的事情,褚岩醒来,应该先向高占魁说明车缭的死因才对的。
 

  “哦,你好像对这小孩子看得比车大人还重要,这是怎么回事?”高占魁冷笑道。
 

  褚岩穴道刚刚解开,此时方始瞿然一惊省,感觉自己是一时急躁反而露了“底”了。
 

  他无法软解,只好硬来,喝道:“快把孩子放开!否则可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耶律玄元在山腰上开始听见的,就正是他说的这一句话。
 

  “快把孩子放开”这六个字他是用尽气力呼喝,耶律玄元听得最清楚。可惜耶律玄元轻功再好,也不能立即赶来。而他却是必须与高占魁以死相拼了。
 

  高占魁冷笑道:“你要我放这个小杂种也未尝不可。你告诉我,你要替他承担的罪是什么?”
 

  褚岩喝道:“我没工夫和你多说,你放不放?”
 

  高占魁道:“不放!”更加用力的捏檀羽冲了。
 

  褚岩扑过去喝道:“高占魁,你不卖我这个情面,我和你拼了!”
 

  褚岩的职位和武功都比高占魁高,本以为可以震慑他的,那知高占魁一看他扑上来时脚步踉跄,已是看出了他穴道方解,功力未复的弱点。
 

  高占魁心里想:“我虽然有这小杂种作盾牌,但要把这小杂种顺利带回去,可还得摆脱这厮的纠缠。”他也动了杀机了。
 

  褚岩扑上来时,高占魁一声冷笑道:“这小杂种给你!”冷笑声中,把檀羽冲高高举起,作了个旋风急舞,突然就抛出去。
 

  褚岩大惊之下,无暇思索,抢上去接,陡然间只见白光一闪,高占魁飞刀出手,已是插入他的背心。
 

  “你要拼命,那你去见阎王吧!”高占魁加上一脚,把中了飞刀的褚岩踢翻,骨碌碌的滚下山坡。
 

  这两下子兔起鹘落,他杀了褚岩,回过头来,刚好接着从半空中落下来的檀羽冲。檀羽冲落入他的手中,又是动弹不得了。

 

 

  张雪波听见褚岩惨叫的声音,吓得心胆俱裂,连忙叫道:“耶律先生,你快上去,救救我那孩子!”
 

  救人要紧,耶律玄元只好将她放下,飞步上山。
 

  可惜已经迟了。
 

  褚岩滚到他的跟前,已是遍体鳞伤。“耶律先生,我后悔没有、没有听你的话。”他只能说出最后这一句话,就咽气了。
 

  “师父!”檀羽冲只叫得一声,就给高占魁扼住了喉咙!

 

  耶律玄元喝道:“把手放开,否则我誓必杀你!哼,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高占魁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朝廷的钦犯耶律玄元,不过却还未知道你是这小杂种的师父。不错,我也知道你的武功号称天下第一,但可惜你的徒弟已经落在我的手中,你纵然能够杀我,也只能抢回你徒弟的尸体!”
 

  说至此处,冷笑喝道:“给我站住,你敢踏上前一步,我就刺这小杂种一刀。”
 

  不过,他仍是不敢不把扼住檀羽冲喉咙的魔手放开,避免刺激耶律玄元真个和他拼命。现在,他已是拾起了檀羽冲那把匕首,用匕首对准了檀羽冲的喉咙。这样虽然也是把檀羽冲的姓名拿来威胁对方,却比扼着咽喉好一些了。要知耶律玄元不比褚岩,他决不能用对付褚岩的办法来对付耶律玄元,因此他必须留有余地,以便和耶律玄元讨价还价。
 

  “你要怎么样?”耶律玄元喝道。
 

  “没怎么样,只要你不插手管这闲事。我就不会伤你宝贝徒弟的性命。”
 

  “冲儿,冲儿!放开我的冲儿!”张雪波嘶声呼叫,也跑了上来了!
 

  她本来是受伤甚重,连走路都走不动的,如今竟然能够自己爬上这座山峰,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
 

  但这么一阵狂奔,她的伤口又裂开了,耶律玄元所用的闭穴止血法也失了效用,鲜血又在汨汨流出了。
 

  耶律玄元暗暗吃惊,心里想道:“这件事情恐怕非得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来解决不可了,否则檀夫人的性命恐怕先保不住。”
 

  高占魁一见张雪波如此情形,更加得意,哈哈笑道:“兰姑,你舍不得你的儿子吗?那也容易,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了。你是夫人的亲信,料想夫人也能保得你们母子平安。”他明知夫人已经出走,这样说自是有意嘲讽“兰姑”的。
 

  张雪波气得双眼发白,骂也骂不出来。
 

  檀羽冲叫道:“妈妈,不要求他。师父在这里,他不敢伤我的。他伤了我,他就得填命。师父会救我的!”
 

  高占魁哈哈大笑:“我本来不要伤你,只是要把你拿回去献给完颜将军。你师父神通广大,也不能从完颜将军手中救你脱险吧?”
 

  耶律玄元忽地冷笑道:“我无需从完颜鉴手中抢他回来!”陡地一声大喝:“我要你放人,你敢不放?”
 

  这一喝好似在高占魁头上响起焦雷,令得他心头大震。他本来要说“不放”的,不知怎的说不出来了。
 

  不但话说不出来,在这一喝的威严之下,他的手也颤抖起来了。握在手中的匕首晃了几晃,几乎刺着檀羽冲。
 

  原来耶律玄元用的是佛门的狮子吼功,这一喝能令奸人丧胆。可惜他这门功夫还未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否则已是可以令得高占魁的匕首也掌握不牢。
 

  但高占魁这陡然一震,却已是给了耶律玄元的可乘之机。
 

  “铮”的一声,耶律玄元早已藏在掌心的一枚铜钱飞出,打落了高占魁的匕首。
 

  高占魁忙把檀羽冲当作盾牌,往前一迎喝道:“你敢上来?”
 

  耶律玄元非但上来,而且一拳打出去了。
 

  这一拳当然是打在檀羽冲身上。
 

  张雪波惊得晕过去了。
 

  但更吃惊的还是高占魁,他是绝对料想不到耶律玄元敢打出这一拳的。
 

  但高占魁的吃惊也只是刹那间事,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死人是不会吃惊的。
 

  原来耶律玄元用的是新练成的“隔物传功”,这一拳虽然是打在檀羽冲身上,但受到他这一拳的力度的冲击的却是高占魁。
 

  高占魁庞大的身躯给抛了起来,倒飞出去。檀羽冲跌了下来。
 

  耶律玄元接过檀羽冲,看高占魁时,高占魁已是七窍流血,早已倒毙。
 

  耶律玄元暗叫了一声“好险!”,也暗叫了一声“惭愧!”想到:幸好没误伤冲儿,我以为功夫已经练成,想不到还是一拳就打死了这厮。看来这门功夫我还得认真的苦练才行。
 

  原来“隔物传功”若是练到化境,隔着物体(或人体)传到第三者身上的力度也是可以控制自如的。他本来不想打死高占魁,但还是把高占魁打死了,这就证明他这门功夫练得还未到家。
 

 

  张雪波朦朦胧胧的听见了最熟识的、最亲切的呼唤。
 

  “妈妈、妈妈,你醒醒呀,你醒醒呀!”
 

  她张开眼睛,果然就看见她的儿子。儿子正在替她敷药。檀羽冲喜道:
 

  “妈妈,你不用担心了,坏人已经给师父打死了。”
 

  张雪波道:“冲儿,你不必为我敷药了。妈有话和你说。”檀羽冲道:
 

  “妈,你的伤口正在流血呢,金创药怎能不敷?你说吧,我在听着。”
 

  张雪波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喜欢的是她的儿子已经逢凶化吉,悲伤的是,她恐怕就要离开自己的儿子了。
 

  她把悲伤藏在心里,欢喜挂在脸上,忍着眼泪,灰白的脸上现出笑容,说道:“不错,冲儿,你已找到师父,我是可以放心了。冲儿,你肩上的担子很重,你明白吗?你一定要听师父的教导,练好武功。”
 

  檀羽冲道:“妈,我明白的,公公的仇,爷爷的仇,爹爹的仇,还有那位我从未见过的外公的仇,都应该由我替他们去报的。我怎能不练好武功?”
 

  张雪波叹道:“冲儿,你还是未能懂得妈的意思,我说的担子不单是指报仇。唉,这两年我想得许多,渐渐也懂得一点道理,我想说的是报仇以外的事情。”
 

  张雪波咳了两声,声音越发低沉了,继续说道:“咱们的亲人,有的是给宋国的皇帝和奸臣害死的,有的是给金国的皇帝和奸臣害死的,咳,咳,要报仇也不知从何报起──”
 

  檀羽冲轻轻给她揉搓背部,说道:“妈,你歇一会再说吧。”但张雪波还是说下去。
 

  “我身上藏有个锦盒,你拿出来。”
 

  檀羽冲道:“是。”心想妈妈这样郑重其事,锦盒里藏的不知是什么珍重东西。
 

  张雪波道:“打开来看!”
 

  锦盒里藏的不是奇珍异宝,是一张残旧发黄的字纸。
 

  张雪波道:“这是我外公亲笔写的一首词,他是宋国的名将,姓岳名飞,后来给皇帝和一个名叫秦桧的奸臣害死的。他写的这首词名叫满江红。他的书法,是我的义父冒了生命的危险为我保存下来的,现在我交给你了。你读不懂,可以请师父讲解。如今害他的奸臣亦已死了,他的冤枉相信总有一天会昭雪的。我的爹爹和他同时被害,葬在一起。我希望将来你能够到他的坟前一祭,以补我的遗憾。”
 

  檀羽冲道:“妈,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张雪波苦笑道:“我是不能去了。唉,没时候给你多说了,你听着──”
 

  她说了许多话,气喘越发加促了,檀羽冲心痛如绞,却无法阻止她不说。
 

  “我说的是报仇以外的事情,记着,你的父亲是金国人,你母亲是宋国人,金宋虽是敌国,你的父母却是恩爱夫妻──”她实在说不下去了,最后只问了一句:“你明白吗?”
 

  耶律玄元知道不妙,连忙把手掌贴在她背心,真气输送进去。张雪波睁开眼睛,说道:“不懂,你可以问你师父。耶律先生,为了我的缘故,已经连累了佟师傅、褚岩等人为我身亡,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有你照料冲儿,我放心得很,我可以早点去见他的爹爹了。”
 

  耶律玄元叫道:“檀夫人,你不能死!”
 

  但张雪波已经瞑目了。她受伤极重,全凭要见儿子的愿望支持着她,如今心愿已了,纵有耶律玄元将真气输入她的体内,亦已是返魂无术!
 

  檀羽冲惊得呆了,竟然哭也哭不出来!
 

  耶律玄元却忽然大哭三声,跟着大笑三声。正是公义私情两绝愁,胸中块垒总难平。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