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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独探灵堂 奸徒来铁府

  震惊帝座 豪侠入深宫

 

 

 

  张玉虎与于承珠站在门口,目睹乔北溟将乔少少、厉抗天二人带走,甚觉可惜,但想到师父放走他们,必有道理,他们自是不便阻拦。

  回过头来,只见张丹枫哈哈笑道:“痛快,痛快!自从在苍山与赤霞道人一战之后,十年来未碰过这样的对手了!”说了这几句话,便即跌坐地上。张玉虎吃了一惊,走上前去,只见师父的眉心间隐隐有股黑气,他跌坐地上,头顶的白气越来越浓,过了一柱香的时刻,眉心的黑气才渐渐消退。张丹枫一跃而起,笑道:“修罗阴煞功果然厉害,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张玉虎甚是担心,问道:“怎么?”张丹枫道:“也不怎么,我损失了一年的功力,乔老怪则不但要损失一年的功力,回去之后,还得大病一场!”众人不禁相顾骇然,以张丹枫这等深厚的内功,还得损失一年功力,乔北溟刚才那两掌厉害可知!黑摩诃道:“修罗阴煞功本来源出我国,但现在我们的国中却已失传,想不到反而在神州得见。这种功夫,甚是损耗真力,练的人非到必要关头,不会轻易使用。这种功夫虽然厉害,还是不练为妙。”张玉虎听了他们的谈论,这才知道乔老怪在峡谷之会,被众人围攻之时,也不肯施展修罗阴煞功的道理。

  张丹枫笑道:“小虎子,你们这次的事情干得非常出色,不枉我和黑白二兄教了你这几年。”又对黑白摩诃笑道:“你们两位也可以做成一桩空前绝后的大生意了!”原来黑白摩诃到苍山探访张丹枫,听说到各路英雄聚劫贡物的事情,而且主持的人便是周山民和他们的徒弟张玉虎,他们本来是专门和绿林道做珠宝买卖的,听到这个消息,自是欢喜无限,所以与张丹枫同到京都。于承珠则是在赶来参加峡谷之会的前两天,便已接到了师父托丐帮传来的讯息,而且约下了在京中相见的地址;正是因为于承珠知道了师父定然会来到京都,所以她方敢一口承担,设下了救各省武师的妙计,与七星子到北京城来。

  当下张丹枫说道:“那些大内卫士、御林军将领和各省武师都捉着了吗?”黑白摩诃笑道:“这点小事,岂有办不到之理?无一漏网,你放心好了!”张丹枫问道:“有没有伤重的?”黑白摩诃道:“只有一个大内卫士被扭断了胳膊,其他的人都是被点了穴道的,有几个受了轻微的剑伤。”张丹枫道:“很好,请你替那个大内卫士驳筋续骨,接上断臂。小虎子,你给受伤的都敷上金创药了,将他们押进观来。”众人忙了半个时辰,替受伤的都裹好了伤,便将所有被擒的人都押进道观,连翦长春和符君集在内,共有八十七人之多。张丹枫笑道:“各位都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难得今日齐来,请宽心在此多住几天。”

  那班人半信半疑,心神不定,但既已受擒,还有什么话说?只好任张丹枫摆布。玄妙观地方甚大,空房很多,张玉虎将他们分别关在房中,大内总管符君集与御林军统领翦长春特别受到优待,合住一间静室,两人正自心中惴惴,张丹枫携了两个徒弟进来,笑道:“符、翦两位大人,委屈你们了。”符君集道:“张大侠,你的武功本领,在下深深佩服,但你将我们近百人等关在此地,却是意欲何为?”张丹枫笑道:“天机不可泄漏,最迟五日,自见分晓,总之对你们有好处便是。”符君集可以不信别人,但以张丹枫的身份,想他断无欺骗之理,稍稍安心。张丹枫又道:“我向符总管打听一个人,若是能将那个人请到,你们更可以早日脱身。”符君集道:“何人?”张丹枫道:“以前曾做过两湖盐运使的贯居。”符君集怔了一怔,说道:“张大侠你打听他做什么?”张丹枫笑道:“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这两个徒弟来到京城,是他报讯的不是?”符君集只得点点头说道:“不错,是他报讯的。他想复官,所以前来走我的门路。”张丹枫道:“既然如此,就烦你写一封信将他招来。”符君集与贯居本来无甚交情,他自己都已落在他人手里,哪还顾得及贯居,便将书信写了。

  张丹枫拿了书信,与于承珠、张玉虎退出大殿,于承珠笑道:“小虎子,你当日怪我与贯居说话,如今该明白我的用意了吧?我正是要借贯居的口去通风报讯,好将符君集这一帮人引来,一网成擒。”张玉虎嗔道:“你一路瞒得我好紧,不肯将师父早已到京的消息透露出来,害得我白白担心。”众人大笑。

  张丹枫道:“现在你可以去见沐璘啦,还有一个你想见的人在那边。”张玉虎道:“是谁?”张丹枫笑道:“我也暂时不说,让你自己去猜,反正再过一个更次,你就可以见到,猜不着也无须心急。”

  张丹枫又说道:“黑白二兄与七星子道长,烦你们三位在此看守。”七星子道:“有哪个敢逃走,我就打断他的双腿。张大侠你尽管放心。我那两个师侄的事情,也多多拜托你们了。”当下分成两拨,黑白摩诃与七星子在道观留守。张丹枫带领了于承珠、张玉虎、龙剑虹三人去见沐璘。

  沐璘这时正在家中守候,铁镜心的灵枢停在厅堂,那一班和尚道士刚刚做完法事,遣散去了,沐璘坐立不安,踱出厅堂,棺材头的两盏长明灯吐出碧绿色的光焰,气氛确是有点凄凉,沐璘心神不定,手抚棺材,想道:“世间难道真有这样的妙药,人死还可以复生?若然不灵,岂不糟糕?”

  忽听得有人“噗嗤”一笑,从灵幛后面走了出来,说道:“小公爹,你要不要揭开棺材看看?”沐璘吓了一跳,待看清楚了,说道:“怎么你还守在这儿?你那什么碧灵丹顶得用吗?”那女子笑道:“你的姐夫已经恢复呼吸了,我刚才听他的脉很正常。嘿,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你的师父吗?”

  这个女子正是凌云凤,原来她与霍天都分道扬镳之后,私自到了北京,得丐帮中人通知讯息,遇到了张丹枫,张丹枫早已知道了沐璘、铁镜心的事情,那一天早晨,沐璘出外,久久不回,就是与张丹枫约会的。

  张丹枫与凌云凤遂假扮作沐璘的随从,同赴翦长春的宴会,张丹枫早已料到翦长春会有迫铁镜心之举,预先定下妙计,叫凌云凤假装呈献一个拜折,把两颗碧灵丹悄悄的便递给了他,折子上写的便是叫他“假死”的办法,铁镜心趁着读折子的时候,折子遮住了脸孔,人不知鬼不觉的便吞下了碧灵丹,然后自己震断经脉,七窍流血而亡。

  他自己震断经脉,倒是没有丝毫弄假,当时也确是气绝脉断,所以满堂高手,谁都没有看得出来,那两颗碧灵丹乃是霍天都采用天山雪莲制炼而成,不但功能解毒,而且可以保住他心头一点真元之气。后来张丹枫将他的“尸体”抱回府中,暗中又以绝顶的内家功力,闭了他全身的穴道,可以延续他的生机,并助他化开瘀血,续脉疗伤。不过虽然如此,他也要三天之后,方能苏醒复原。

  沐璘听凌云凤说她已听过了铁镜心的脉息,呼吸亦已正常,放下了心,笑道:“这条计策行得可真险,却也是妙用无穷。一来可以脱掉我姐夫的关系;二来我和他也可以回到云南去了。”原来皇帝要铁镜心在京为官,并将沐璘也留在京都,固然一方面是看重铁镜心的才能,另方面却也是想藉此作羁绊沐国公之用,沐国公的爱子爱婿都留在京中,他当然得死心塌地为皇上效劳了。这番用意,沐璘虽然年幼,却也猜想得到。

  凌云凤笑道:“还有更大的妙用呢。一来可以救天下各省武师;二来可以断绝你姐夫求取功名富贵的妄念。”沐璘诧道:“你说的第二点我明白,但却怎能救得天下各省武师?”凌云凤道:“你的师父便要回来了,他自然会告诉你。”

  说话之间,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沐璘喜道:“师父回来了!”出堂迎接,凌云凤忽地叫道:“不对!”一闪再闪进灵幛后面,就在此时,只见一个汉子走入灵堂,不是张丹枫,竟是阳宗海。

  沐璘对阳宗海此人殊无好感,见他不请自来,更为讨厌,依沐璘平素的性子,便待立刻下逐客令,可是他为了姐夫的事情却不免有点心虚,当下只好将他接入,冷冷问道:“阳大总管深夜前来,有何赐教?”

  阳宗海悲声说道:“听说铁大人忽然仙逝,我初时还不相信,现在看到尊府果然是办丧事的样子,敢情竟是真的了,想我与铁大人相交十有余年,素来佩服他的聪明才智,想不到他正在有为之年,竟作了短命的颜回,我阳宗海也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呀,呀,好不教我伤心!请小公爹将我引入灵堂,待我与铁大人见最后一面。”沐璘心中暗骂:“我姐夫最讨厌你,你却来冒充知己!”但于情于理,别人前来吊祭,怎能抗拒?只好将他引入灵堂。

  其实阳宗海正为了不相信铁镜心身死,这才来的,他做过大内总管,许多大内卫士都是他的旧属,铁镜心在翦家自杀的事情,翦长春虽然极力遮盖,终于还是给他探听知晓。他心想铁镜心的为人,不像个肯为朋友自杀的人,莫非有诈,故此特地前来,探个究竟。

  沐璘说道:“棺材已经钉上,不便请阳大人启棺诀别了,就请上一炷香吧。”阳宗海装出恭恭敬敬的样子,在铁镜心灵前焚香施礼,暗地里留心察看,只见那副棺材,漆得光亮,好像是一副很名贵的楠木棺材,其实却是棺材铺中冒充的货色。原来北京有许多爱面子的穷官员,家中死了人,多用这种棺材充作楠木棺材摆阔,寻常人多被瞒过,而且前来吊丧的宾客,又有谁会细心去审视棺材?只有这个阳宗海别具用心,这一瞧便瞧出了老大的破绽,心中想道:“若然真是办铁镜心的丧事,何至于给他买这种低价的棺材?”心中起疑,便故意走到棺材前面,抚棺作伤心诀别之状,他是个有数十年武功修养的人,听得出很微细的声音,铁镜心棺中呼吸喘息的声响,也给他辨别出来,当下更是疑心大起,说道:“我与铁大人相交一场,我们还约好在三日之后会面的,想不到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他竟然就这样的去了。相交一场,我定得瞻仰他的遗容!”说罢便自揭棺盖,沐璘要拦阻,哪里拦阻得了?

  正在此际,忽听得有人斥道:“谁敢妄动我家大人的棺材!”只见灵幛后面跳出一个随从,正是凌云凤所假扮的,她恨极阳宗海,“唰”的一剑,就向他斩来,阳宗海大吃一惊,喝道:“你一个仆人,竟敢这样无礼!”凌云凤剑法何等凌厉,在她说话之时眨眼间便连展了几记辣招,阳宗海只好拔剑招架。

  沐璘做好做坏,说道:“这位是阳大人,小二哥,你有话好好说,不可无礼。阳大人,你香也烧过了,礼也行过了,我姐夫的遗容么,你不瞻仰也罢。他若是有灵,你的好意他总会知道。”阳宗海见凌云凤使出几招剑法,越发惊奇,哪肯罢手?凌云凤也哪肯让他去揭棺盖?沐璘喝止不了,两人越斗越烈。沐璘假装发怒,说道:“你们一个不近情理,一个只知忠主,不肯听我的话。好吧,任得你们打去,我不管了!”他这番话竟将阳宗海与他姐夫的“随从”一样看待,各打五十板子,更是不近人情。

  阳宗海何等老奸巨滑,这时他几乎可以确定铁镜心之死其中定然有诈,眼前这“随从”也一定是个武林中有身份的高手,可是他一时之间,却还未曾看得出是凌云凤。

  凌云凤以前也曾与阳宗海交过几次手,过去她比阳宗海要稍逊一筹,如今她在天山练了八年的剑法,而阳宗海也苦练了八年,这次交手,大家都占不了便宜。

  转眼之间两人已斗了二三十招,阳宗海故意卖个破绽,突然转身,向棺材一刺,听那声响,更证实了不是楠木,这一剑几乎刺穿了棺材,凌云凤大怒道:“好呀,你竟敢惊动铁大人的尸体,我非把你杀了不可!”震地一招,“天山雪崩”,剑光流散,疾袭而来,这正是她与霍天都合创的一招非常精妙的天山剑法。阳宗海回剑遮拦,稍微缓慢,力道也较弱,但听得“当”的一声,阳宗海的长剑竟给荡开,猛然间只觉头顶一片沁凉,原来头发被凌云凤的剑锋掠过,竟给她削去了一大片头发。

  阳宗海吃惊非小,蓦然想起似乎曾和凌云凤交过手,凌云凤新练的天山剑法虽然奇妙,但总是从她以往所学的剑法中脱胎变化而来。阳宗海和她斗了四五十招,终于看出了她便是凌云凤,心中一凛,想道:“不好不好!铁镜心原来和凌云凤、于承珠她们又做了一伙了。铁镜心定然未死,若是他和凌云凤联手攻我,不必于承珠再来,我今日已难逃性命。”正因他有所顾忌,故此不敢将凌云凤本来面目揭破。

  阳宗海心念未已,便听得外面有夜行人的声音,一听之下,竟然个个都是轻功极好的高手,阳宗海吓得魂不附体,想道:“莫非他们是安排了陷阱来捉我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待那些夜行人来到,立刻虚晃一剑,跳上屋顶便逃。

  阳宗海前脚刚走,张丹枫与于承珠等人后脚便到,好在阳宗海已给吓走了,双方没有碰头。

  于承珠见着凌云凤,欢喜之极,一把将她拖着;问道:“凌姐姐,你怎么也在这儿,看你钗横鬓乱,是和谁打架来了?”张玉虎也觉喜出望外,这才知道师父刚才所说的他“意想不到的人”乃是凌云凤,向她取笑道:“我还当霍大哥将你拉回天山了呢。是不是你不肯夫唱妇随,与他打起来了?”凌云凤“呸”了一声,说道:“小虎子休得胡说八道。”于承珠笑道:“小虎子真不懂事,夫妻吵架亦属寻常,但岂有随便打起来之理?”凌云凤道:“来的是以前的大内总管阳宗海,我刚刚将他赶跑。”张玉虎道:“可惜!可惜!我们来迟了半步,不然将他一并擒获,那就更妙了。”

  于、凌二人亲如姐妹,走过一边谈心,于承珠说道:“怪不得你那天在山寨里没有站出来,原来你早就打定了主意,自己一个人悄悄的便先到北京来了。只怕霍大哥会怪到我的头上,也怪你只顾姐妹之情,连丈夫也不要了。”凌云凤嗔道:“你也不说正经话儿。”于承珠道:“说正经话,我劝你们夫妻还是要想办法和解为妙。”凌云凤叹气道:“我对他已差不多绝望了,不论大事小事,我与他的看法都很难相同,我又不愿意一味迁就他,反不如离开了倒减少好多烦恼。”于承珠默然半晌,说道:“霍大哥不是坏人,即算与铁镜心相比,他也要比铁镜心好得多。你看像铁镜心这样的人也并非不可救药,何况是霍大哥呢?”凌云凤道:“这个不同。咱们和铁镜心只是朋友,我和霍天都则是夫妻。对朋友只要他有一点好处,咱们就会记着;对丈夫呢,要求就高得多了。纵使不是求全责备,最少也总望他能与自己志趣相投。”

  于承珠无言劝解,相对黯然,凌云凤又叹口气,说道:“别提天都了吧。我和你说说铁镜心这次的事情。他是为你而‘死’的,你可知道么?”将铁镜心“假自杀”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于承珠,说道:“虽然是假死,可是也得需要很大的勇气,若然胆子小些,怕药石无灵,救不回来,就不敢冒这危险了。所以这次铁镜心敢毅然自己震断经脉,老实说,我是有点意外的。我一向对他没有好感,这次却不禁对他肃然起敬了。”于承珠想起往事,感慨万分,说道:“这个人性格很复杂,但愿经过这次之后,他能改了浮夸的习性,做一个更踏实的人。那么咱们做朋友的也会为他欢喜。”

  另一边张玉虎与沐璘更谈得兴高采烈,张玉虎口讲指划,将张丹枫大战乔北溟,黑白摩诃活捉大内高手,他们又怎样四面合围,把各省武师一网成擒等等经过,向沐璘描述,把沐璘听得眉飞色舞。这时张丹枫却独坐一旁,如有所思,忽地问沐璘道:“你的奏折递上去了没有?”

  沐璘道:“奏折早已递上去了,现在只等皇上的诏书。”张玉虎问道:“什么奏折?”沐璘道:“大臣去世,照例要禀告皇上,我姐夫虽然位仅三品,但他是皇上钦选的御林军副统领,加上我爹爹这重关系,所以师父叫我上一个奏折,禀告皇上,说他急病身亡,并请准圣旨,运灵柩回乡。”张玉虎道:“人死了还有这么多麻烦,这样说来,岂不是还得在这里耽搁几天?”于承珠笑道:“正是要在这里耽搁几天。别样麻烦要想法子避开,这种麻烦却是求之不得!”张玉虎也是聪明的人,听师姐如此说法,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对师父所定的妙计,猜到了几分。

  且说宪宗皇帝(朱见深)接到了沐璘的奏折,大感意外,心道:“铁镜心好端端的,看相貌也不像短命之人,怎么忽然间会暴病而亡?”他接到奏折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距离铁镜心自杀,不过两个时辰,他连忙派人打探,探出了铁镜心果然是在翦长春家中自杀身亡的,所有在翦家的大内卫士和御林军将领,都曾目睹,绝非虚假,自杀的内情也自有人进宫禀报了,朱见深大大吃惊,心道:“想不到铁镜心是这样死的!幸亏沐璘也不敢张扬,报他病死,要不然朕倒为难了。看在沐国公的面子,这事情还是不要深究为妙。”

  对铁镜心自杀之事,既然彼此心照不宣,皇帝朱见深依照惯例,对有功的臣子逝世,照例赐诏吊唁,并予追赠封铁镜心为二品龙骑都尉,并在第二日便宣召沐璘进宫,加以慰问,并准他运柩回乡。

  自到京都之后,朱见深为着要笼络沐国公,对他颇为优待,曾几次召过他进宫,这次沐璘奉召前来报丧,兼且辞行,朱见深特别赐他在内书房陛见,当他是子侄一般,免去许多繁文缛礼。

  朱见深在等候沐璘入宫的时候,又接到了一件消息,说是昨晚翦长春与符君集率领数十名大内高手与御林军将领,兼有数十名各省武师,前去擒拿劫贡物的疑犯,至今未见回来,这件事虽然有点奇怪,但朱见深想到符君集所带去的高手如云,又是在京城之内,既已探到了贼人的巢穴,即算不能一网成擒,也断无失败之理,大约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故此虽然日上三竿,那班人还未回来,他也觉得有点奇怪。却并不如何挂虑。

  那报告消息的卫士刚刚退下,两个太监便带了沐璘进来,朱见深待沐璘行以君臣之礼,赐他坐下,抬头一望,只见沐璘神色如常。朱见深心道:“到底是个不懂世务的孩子,姐夫死了,你纵然不以为意,在朕眼前,也该装出伤心的样子才像话呀。”他哪里想到铁镜心的自杀竟是假的。

  朱见深虽然早就知道铁镜心是自杀身亡,但在沐璘面前,却仍然假意问道:“你姐夫是什么病死的,怎的发作得这样快?”沐璘道:“他前两天人中上生了粒小疮,不痛不痒,当时不以为意,哪知却是一粒毒疮,昨天下午,突然发作,待请得大夫前来,他早已死了。”沐璘胡说一通,皇帝点点头道:“不错,这种生在人中的毒疮最为厉害,在医书上名叫马口疮,那是丝毫也大意不得的。”沐璘道:“皇上真是博学广知,大夫也是这样说法,可惜我们知道得已经迟了。”

  朱见深叹了口气,说道:“铁老御史是前帝的诤臣,弹劾王振一案,直声振于天下。他只有你姐夫一个儿子,想不到竟是颜回寿夭,天道不佑善人,夫复何言?你姐夫临死前可有什么话交代么?”沐璘信口胡诌道:“姐夫说他父子两代承受君恩,愧无以报,吩咐我勤读诗书,修文练武,练成本领,好替他为皇上稍尽犬马之劳。”朱见深击节赞道:“铁镜心真是忠臣,至此不忘君恩,难得,难得!他少年有为,这次天下各省的贡物,只有你们云南最先送到,他护送有功,朕正拟大加重用,可惜他遽尔早逝,朕失了一个可靠的栋梁之材,实在不胜悼念。”沐璘说道:“他遗嘱叫我将他葬在昆明西山山下,滇池之边,我想过两天就送他的灵柩回去,好让他早日下土为安。”朱见深道:“这是应该的,但此去云南,万里迢迢,你一个人护送灵车,朕放心不下,你可要朕加派卫士陪你一同护送么?”沐璘道:“当今圣天子在位,海晏河清,纵是有些小贼,臣下有家丁随行,料能应付得了。不敢再动用皇上的侍卫大人了。”其实各省贡物被劫,虽然碍于朝廷礼面,臣下也要粉饰太平,故此不敢公开缉捕,但皇帝亦早已知道,他听沐璘说出“海晏河清”这四个字,觉得甚为刺耳,但这到底是对他善歌善颂之辞,他不好说什么,便道:“既然如此,待朕派遣一位内臣,待灵车离京之日,代表朕去致祭一番。另外朕赐诏书一通与你,叫沿途官吏加意保护便是。”

  沐璘谢过恩,朱见深命太监过来,赐了沐璘一杯香茶,忽又问道:“朕听说你很爱结交风尘异士,有一个人现在云南,不知你可知道么?”沐璘道:“不知皇上要问的是谁?”朱见深道:“以前土木堡之役,有一位布衣张丹枫是阁老于谦的谋士,上皇蒙尘,他曾与于谦定计,迎上皇回宫。于谦枉死,朕即位之后,即已替他昭雪,张丹枫尚在生,他以前的那段功劳,朕却未曾报答。是以多年来留心他的下落,现据得确实的消息,知道他隐居在大理苍山,不知你可曾见过他么?”

  朱见深说话时,留心察看沐璘的神色,原因他深知张丹枫是国士之才,生怕他为沐国公所用,将来或者会对自己有所不利,故此想在沐璘口中,探听一点口风。沐璘神色自如,放下茶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禀皇上,皇上所问的这个人我恰恰知道,皇上若要见他,我可以将他找来。”

  朱见深吃了一惊,正要问他,又有一个内监进来,向他低声说了几句话,朱见深面色大变,原来这个内监报告的是符君集的事情,符君集与翦长春所带去的人,直到现在,依然一个也没有回来,不待此也,连派去打听消息的人,也如石沉大海,无人回报。大内卫士有一个办公的地方设在外宫英武殿,轮值的卫士已知事情定有蹊跷,正在商议之际,忽然发现就在他们头顶的大梁上插有一柄短剑,拔下来一看,正是符君集的佩剑,这些轮值武士,都是江湖上过来的人物,一发现了这桩事情,不必推究,便知符君集定是已被敌人所擒,那把佩剑当然也是敌人送来的了。试想以符君集那等武功,又集中了京师和各省的高手,居然尚为敌人所擒,而且敌人还将他的佩剑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宫中,焉能不令他们大为震动。

  朱见深正与沐璘谈起张丹枫,忽然听到内监这样的报告,他虽然不懂江湖的事情,亦自觉得不妙;但张丹枫更是他所顾忌的人物,既然听说沐璘知道他的踪息,哪能不加紧追问?遂将符君集之事情暂时按下,定了一定心神,挥手叫内监退下,连忙向沐璘问道:“你说可以将张丹枫找来,他现在哪儿?你过两天便要回去,来得及找他吗?”

  沐璘微微一笑,说道:“张先生便在这儿。”朱见深心头大震,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说道:“就在这儿?卫士快来!”沐璘道:“不错,张先生就在外面,等候皇上召见。”朱见深叫道:“来人啊!来人啊!”他叫“来人”,当然是叫唤他的卫士,可是并没听见卫士的应声,就在这时,但听得一阵笑声,张丹枫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长揖说道:“张丹枫奉召见驾,拜见皇上。”

  朱见深退了一步,但见张丹枫神色和悦,似乎并无恶意,惊魂稍定,便又坐了下来,问道:“张先生,你是怎么来的?”张丹枫笑道:“当然是走来的。记得十年之前,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我曾蒙皇上召见,知遇之恩,至今未忘。皇上如今已登极为九五之尊,我理当前来道贺啊。”原来张丹枫是扮作沐璘的随从进宫的,沐璘的从人们本来都留在外面的一间太监房子,有好几个卫士监视着他们的,却被张丹枫都点了他们的穴道,一直走了进来,最后连在内书房门前守卫的两个大内高手也点倒了。

  朱见深想道:“他能够深入九重,我的卫士情必都已被他制伏。就是再唤人来,谁能敌得了他?反而给他窥破我心中的虚怯。”听他提起旧事,想起以前与他有过一段交情,心神又安定了好些,请张丹枫坐下,说道:“朕初登大宝,求贤若渴,难得张先生到来,朕正好向张先生求教。”

  张丹枫道:“皇上满朝文武,何须下问山野之人。”朱见深道:“张先生乃当今国士,朕素来佩服,不必过谦。”张丹枫道:“皇上既是不耻下问,张某不揣浅陋,但愿皇上能恕张某直言。”朱见深道:“张先生有所赐教,朕当洗耳恭听。张先生请用茶。”朱见深在这种情形之下,为了要讨好张丹枫,不惜以九五之尊,亲自给张丹枫倒了一杯茶。

  张丹枫也不客气,接过了茶便喝,清了一清喉咙,缓缓说道:“十年之前,我与皇上提过三件事情,不知陛下还记得么?”朱见深道:“第一件是给于阁老洗冤;第二件是让叶成林在舟山群岛遥领封号,两不相犯;第三件是让段澄苍为大理的世袭藩王,大理府属的各族官吏由他统辖,汉族、白族永世和好。当时还是父王在位,由不得寡人作主。如今寡人即位之后,张先生所说的这几件事情,寡人已经一件一件照着张先生的吩咐做了。段澄苍做大理藩王之事,先帝已有诏书,明令发表,朕即位之后,又再加封。听说张先生这几年在苍山高隐,对大理的事情定当知道。”张丹枫道:“还有其他两件事呢?”朱见深道:“朕即位之初,便即替于阁老雪冤,布告天下,咸令知闻,并在杭州为于阁老建了旌忠祠,张先生想必也知道的了。”张丹枫问道:“还有第三件呢?”朱见深道:“叶成林在海岛割据,不受招安,若是许他在海外自立为王,于朝廷体制有所不合。不过朕也并没有明令讨伐他。张先生若能使叶成林投顺朝廷,受浙江巡抚的管辖,朕又何吝封他一个官职?”

  张丹枫说道:“我并不是为叶成林求官来的。他为朝廷抵御倭奴,又不要朝廷粮饷,对国家有功无过,皇上即算不许他在海外为王,最少也应该不让官军再去攻打他。不过这件事暂时不提也罢,皇上所说的这三件事情,我看皇上只不过做了一件半。”朱见深道:“怎么说?”张丹枫道:“只有段澄苍为大理藩王之事是做了的。为于阁老雪冤之事,那是迫于清议,不得不然,可是皇上并没有真心真意。”朱见深变了面色,说道:“张先生责朕,毋乃过苛?怎见得朕不是真心真意?”张丹枫道:“于阁老只有一个女儿,名唤于承珠,她的夫婿便是叶成林。皇上若念及于阁老对国家的功劳,何以尚要动用大批大内卫士以及御林军将领将她当作叛逆捉拿?”

  朱见深故作惊诧,道:“什么?于阁老的女儿就是于承珠么?朕是曾听得符总管有说过这么一个女贼,据他说是与劫各省的贡物有关。至于符总管是否派人去捉拿她,这个朕可不知道了。嗯,贼人这次居然敢劫各省贡物,也算得是猖狂极了。于阁老的千金怎么会混在贼人之中,未免太奇怪了!朕但愿不是真的!”

  张丹枫淡淡道:“于承珠不但有劫贡物,而且她和她的一个师弟,还是劫贡物的主脑人物!”朱见深其实早已知道,却故意击桌,连声叫道:“佳人做贼,真是意想不到,意想不到!”张丹枫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劫贡物?那是为了要给义军筹饷的。周山民在北方替陛下抵御强胡,叶成林在南方为陛下防范倭寇,他们不愿打家劫舍,只靠在山上开荒和在海中取鱼,实在不足维持军费,故此动脑筋动到陛下的贡物上来。想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内库之中,珠宝山积,多这一批贡物不为多,少这批贡物不为少,与其收在内库之中毫无用处,不如让他们取去,对陛下反而大有好处!”朱见深道:“张先生,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张丹枫微笑道:“好教陛下得知,于承珠和她的师弟张玉虎正是我的门下弟子。他们这次劫贡的事情也是我同意的。当年我将祖先遗留下来的宝藏,献给朝廷,作为抵御瓦剌入侵的军饷,如今我的徒弟将陛下的贡物取去,作为义军的军饷,一献一取,其实都是为了国家。陛下若要责怪他们,请责怪我好了。”

  朱见深忙道:“我何敢怪责先生?”停了一停,定了定神,再道:“既然如此,看在于阁老和张先生的份上,若然符总管的手下将于承珠捉来,由朕下谕,暗中将她放了便是。”

  张丹枫笑道:“于承珠并没有给符总管捉来,倒是她自己来了。”朱见深又吃一惊,问道:“于承珠也来了?”张丹枫道:“我今日入宫,我这两个徒弟也想进来开开眼界,我缠他们不过,只好将他们也带来了。”说到这里,突然提高声调,叫道:“承珠、小虎子,快来拜见皇上。”

  话声未停,但见房门开处,走进一男一女,于承珠裣衽一礼,张玉虎则仅是抱拳一拱,便双双立在皇帝的身边。

  朱见深又惊又恼,但恼怒只好藏在心中,装出和颜悦色的模样对于承珠道:“令尊有大功于国家,当年枉死,朕甚不安。即位之后,便已替他昭雪。朕正想查询他有无子女以便封赏,今日得见他的掌珠,真是天从人愿。”于承珠道:“臣女不敢求赏,但望恕罪。”朱见深道:“你们劫贡之事,刚才张先生已有言明,朕恕你们无罪便是。好在符总管的手下未曾误捉你们。”皇帝说到这里,张玉虎忽然哈哈大笑。

  张丹枫斥道:“皇上跟前,不可如此无礼!”张玉虎道:“师父,我实在忍不住笑!”张丹枫道:“皇上深居九重,消息隔阂,也是有的,不好笑他。”朱见深见张玉虎竟如此放恣,大为恼怒,正欲发作,忽听得张丹枫话中有话,心中一愣,问道:“不知朕有何孤陋寡闻之处,致遭令徒见笑?”张丹枫道:“承珠,你还不求皇上恕罪?”

  于承珠站到皇帝面前,说道:“皇上恕罪,臣女方敢奏明。”朱见深道:“朕刚才不是已说过,看在你父、师份上,对你劫贡物一案,恕你无罪了么?”于承珠道:“不是这件小小的事情。”朱见深大吃一惊,心道:“难道他们又做了什么比劫夺贡物更为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事已如斯,只有维持皇帝的尊严,镇静说道:“从实奏来,朕自当量情裁处,总之恕你死罪便是。”张玉虎冷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么?”张丹枫道:“小虎子不可多话,听候皇上圣裁。”

  于承珠道:“谨奏陛下,你的大内总管和御林军统领昨晚已见过了,还有他们所统率的八名大内卫士和十六位御林军将领,也都见过了!”张玉虎道:“不止这些人,另外还有几十位从各省来的武师,也跟着他们同受牵累。陛下,你的大总管和大统领为了我们二人。兴师动众,我们实感荣幸之至!”朱见深惊疑不定,道:“他们不知你是于阁老的掌珠,只当作是劫贡物的疑犯,故此前往缉拿,你们既然逃脱,也就算了。他们呢?”心中大骂符、翦二人脓包,集合了近百高手,居然还被他们逃脱。

  于承珠道:“他们都留下了。”朱见深诧道:“什么?留下了!这是什么意思?”张玉虎道:“皇上,你还不懂么?他们要捉拿我们,却反而给我们捉了。”朱见深面色大惊,只听得张丹枫淡淡说道:“这是我的意思。他们是朝廷命官,我们不忍杀伤他们,所以请他们在敝处歇息几天。小徒求皇上恕他们拒捕之罪,我呢,我也要求皇上恕我擅自留客之罪。”朱见深做梦也想不到近百高手,竟然反会被他们所擒,神智大乱,颤声说道:“这是真的?他们都被你们捉着了?”张玉虎笑道:“一个也没有漏网!皇上不信么?我还带来了他们的腰牌。”说罢,掏出一个布包,解了开来,哗啦啦的倒出了一大堆腰牌,说道:“这八个金牌是大内卫士的,这十六个银牌是御林军统头的,皇上你数一数,看有没有漏掉一个?”大内卫士要进宫轮值守卫,每人都有皇帝所发的一个金牌为记,以便通行内宫;御林军将领也是护卫皇帝的人,所以每人也有一个银牌。符、翦二人带去八名大内卫士和十六位御林军将领。正符合张玉虎所说的腰牌之数。但见朱见深目瞪口呆,哪还有心情去数桌上的腰牌?

  朱见深惊得目瞪口呆,只听得张丹枫又说道:“还有一位是符大总管,他是不必金牌便可以通行宫内的,所以这里的十六个腰牌,并不包括他的信物在内,不过,我也摘了他的佩剑,送到英武殿去了,想必轮值的卫士们亦已发现,禀告陛下得知。我这样做是免得他们再费神寻找。我有两位朋友替我招待客人,即算你的卫士们找对了地方,也必定是去一个留一个,去一双留一双,陛下的宫廷也总得剩下几个卫士摆摆样子呀。所以我将符总管的佩剑送来,等于是劝告他们不要去了。”

  要知符君集和翦长春带去的人,都是大内侍卫和御林军将领中的第一流高手,如今一网被擒,皇帝身边已没有得力的人员,宫中防卫的力量,可说是空虚之极!焉能不胆战心惊?呆了半晌,朱见深苦笑道:“张先生,你这玩笑也开得未免太大了!”

  张丹枫欠身道:“待罪之身,冒犯皇上,谨候圣裁。”他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张玉虎忍不着偷笑出声,朱见深给他弄得啼笑皆非,说道:“张先生,你给寡人一点面子,将他们放了吧。”张丹枫不作声,张玉虎插口说道:“说得好容易,放了他们,他们却不肯放过我们呀。”朱见深道:“过往之事,一概不究。但求你们放了他们,什么事都好商量。”

  张丹枫道:“皇上金口说过往之事一概不究,你们还不谢过皇上恕罪。”朱见深尴尬之极,受了于、张二人一礼,说道:“张先生可以放人了吧?”

  张丹枫道:“只是其中还有一样为难之处。”朱见深道:“还有何为难之处?”张丹枫道:“我们放人容易,只怕皇上的侍卫和将领,他们却不敢回来。他们是奉旨要捉贼追赃的呀!‘贼人’没有捉到,贡物又没有追回,他们畏罪,怎敢回来复命。”朱见深道:“以前朕是有所不知。只当贡物是被强盗劫去的;如今既已知道张先生师徒取去有用,朕自当命令他们销案。张先生以前曾献过宝藏,如今这批贡物,便当是朕奉还张先生的好了。”张丹枫道:“谢皇上的慷慨仁慈,只是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皇上。”朱见深头痛之极,却也只得还礼说道:“张先生请说。”

  张丹枫说道:“贡物一案,皇上是答应不追究了,皇上的侍卫和御林军将领们,他们也都脱了关系,不必再为这件案子操心了。可是,各省的武师,他们还未脱得关系,各省的督抚,他们也未知道京中销案,只怕他们还要责成那些保护贡物的武师,要在他们的身上追回贡物。”朱见深道:“朕通令各省督抚,叫他们一概不要追究便是。”试想连大内高手和御林军将领尚被擒了,如何还能责备各省武师保护不力?皇帝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能不叫各省销案了。张丹枫与于承珠安排陷阱,将符、翦那一干人一网成擒,其妙用就正在此。

  朱见深道:“这几件事情都依了张先生,请张先生将那班卫士放回来吧。时间一久,张扬出去,让外间得知,可不大好。”张丹枫笑道:“陛下不必担心,我明天准定送客回宫。只是我们也有两个人要请陛下释放。”朱见深问道:“什么人?”张丹枫道:“是两个武当派的弟子,一个叫做孤云道人,一个叫做屈九疑。他们本来是保护湖北省的贡物进京的,翦长春不念他们的功劳,却反而因为一场误会,将他们捉了。”朱见深但求张丹枫他们早早离开,但求侍卫和将领们能够早日归来,无心再问情由,立即说道:“这个容易,朕叫一个侍卫到御林军衙门,传令释放便是。”

  话说出口,忽然想起刚才自己曾高声呼唤卫士,卫士们却都似不知去向,无人答应,看这情形,料想在书房外守护的卫士都已被张丹枫制伏了,现在要差遣卫士,却叫何人找来?

  张丹枫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意,微微笑道:“皇上是要找卫士么?有几个人早已来了。”突然提高声调叫道:“咄。你们还不进来?”话犹未了,只听得“澎”的一声,房门打开,几条大汉,抡刀舞剑,一齐扑进,于承珠一把金花打出,但见这几个卫士怒目轩眉,伸拳踢腿,却一个个有如泥塑木雕,动弹不得。

  原来这几个乃是在宫中巡逻的侍卫,他们巡过英武殿旁一间太监的房子,发现几名同伴呆立门前,神情怪异,这几个侍卫自是行家,一瞧情形不对,上前一推,那几个卫士应手而倒,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弹,原来这几个卫士正是监视沐璘“随从”,而被张丹枫点倒的。

  在宫中巡逻的这几个侍卫发现同伴被人点了穴道,吓得魂飞魄散,情知定有外间的高手潜入宫廷,他们忙了好一会,没法解开同伴的穴道,生怕进来的乃是刺客,只好放下同伴,暂时不管,先来保护皇帝。

  这几个卫士巡到了内书房外面,发现他们的正副队长,本来是在书房外面守卫的,这时也像泥塑木雕一般,眼珠也不会转动,分明也是给人点了穴道。但听得书房内面传出皇帝谈话的声音,却又不似遇着危险。他们知道皇帝今日召见的乃是沐国公的儿子,一时间又不敢冒昧进去。

  这几个卫士轻身功夫甚好,皇帝听不出声息,却瞒不过张丹枫,一听到他们到了书房外面,便索性揭穿,扬声叫他们进来。这几个卫士听出不是沐璘的口音,大大吃惊,纷纷扑来救驾,却被于承珠一把金花,封闭了他们的穴道。

  张丹枫笑道:“他们大约把我当做是刺客了,请皇上对他们说明我是什么人。”朱见深吓得面青唇白,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想:“张丹枫的徒弟都这般厉害,怪不得我的大内高手,都被他们所擒,他若存有坏心,我这个皇位只怕也不能坐稳!”

  张丹枫笑道:“承珠,他们未知原委,不好怪责他们,将他们的穴道解开了吧。”于承珠从容拾起金花,然后在那几个卫士相应的穴道上,每人拍了一下,那几个卫士手足登时松动,垂头丧气,收好兵器,站在一旁。朱见深惊魂稍定,这时方才开口说道:“这位张先生是朕的好朋友,你们不可无礼。”其实这几句话不说也罢,卫士们刚刚吃过苦头,哪里还敢“无礼”?

  张丹枫道:“将门外那两位卫士的穴道也解开了吧,他们站得太久了。”张玉虎应声而出,却将那两个卫士推了进来,当着皇帝的面前解开穴道,那两个卫士是奉命保护皇帝的,穴道解开之后,不敢再走出去,僵在那儿,神情甚是尴尬。

  张丹枫道:“现在有人可以差遣了,请皇上传旨将那两个人送来。”朱见深问清楚了孤云道人和屈九疑这两个人的名字,在盖好御印的空白折子上填上,写了“从速释放”几个大字,叫一个卫士火速前去提人。

  张玉虎道:“英武殿那边还有几个卫士给师父点了穴道,不如请这几位代劳一番,免得咱们等下还要多走一趟。”那个卫士队长低头说道:“张先生所点的穴道我们不会解。”张丹枫道:“好,小虎子,你教他们。”张玉虎将那个卫士队长拉过一旁,口讲指划的说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将他教晓。朱见深越瞧越不是味儿,心道:“朕千挑百拣的大内侍卫,在张丹枫相形之下,却原来都是一批饭桶。”挥手叫他们都走出去,免得看着生气。

  朱见深等候卫士将人提来,如坐针毡,只好假意向张丹枫请教一些军国大计,后来听张丹枫说得甚为有理,不知不觉的听出了神。

  再过一个时辰,卫士将屈九疑与孤云道人送到,这两人见了张丹枫与皇帝坐在一起,大为惊异,张丹枫笑道:“你们的师叔等着你们呢,时候不早,谢过皇上,咱们可以走了。”

  朱见深端茶送客,于承珠道:“谢谢皇上赏赐这批贡物。”沐璘也多谢了他的赏赐,便跟着张丹枫他们一同告退。朱见深此时已知道沐璘和张丹枫是同一路人,对他生了疑惧,日后沐璘接世袭公爵之位时,生了很大的风波,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这一行人从御花园走出,屈九疑纳闷多时,这时方得问知原委,向张丹枫、于承珠一再道谢,张玉虎笑道:“孤云老道,咱们是不打不曾相识,现在你该不再恨我了吧。”

  大家眉飞色舞,正说得高兴,迎面有几个卫士走来,张玉虎叫道:“咦,那不是阳宗海吗?”阳宗海也瞧见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避入花木丛中,于承珠一朵金花射去,距离太远,没有打中。

  原来阳宗海被凌云凤从铁家赶出来之后,越想越怀疑铁镜心并非真死,因此想入宫中密奏。他虽然是卸职的大内总管,但宫中侍卫,尽多旧识,他进宫中,自有人带他去见皇帝,却想不到陌路相逢,竟在御花园中遇到了张丹枫、于承珠这一行人。

  于承珠接连飞出三朵金花,都没有打中阳宗海,张丹枫笑道:“承珠,不必费时间追赶他了,你怕他多话,待我让他好好睡一觉吧。”随手在地上拾起一颗石子,双指一弹,但听得花木丛中“咕咚”一声,花朵纷纷落下,原来阳宗海被击中了背心的晕睡穴,倒下之时,压折了一丛玫瑰花枝。

  阳宗海乃是以前的大内总管,十余年前也曾名列“天下四大剑客”之一,如今竟被张丹枫随手发出一颗石子,便将他击晕,而且他又是早已躲入花木丛中,连背影也瞧不见了的。与阳宗海同行的那几个卫士,见张丹枫露出这手“弹指神通”的上上功夫,吓得矫舌难下,四散躲开,没人敢出半句恶声。

  张丹枫朗声说道:“他被我击中了晕睡穴,过了一日一夜,穴道自解,你们千万不可多事,妄自替他解穴,弄得不对,他就永远不能醒了。”这些卫士,已有人认出了是张丹枫,诺诺连声,自去料理阳宗海去了。

  张丹枫一笑吟道:“拂袖京华来又去,布衣剑客做王侯!”带领于承珠、张玉虎这一班人,在卫士们的目光遥送之下,开了御花园的后门,大踏步走出。

  在路途中沐璘问道:“阳宗海这厮可恶得很,师父何以手下留情?”张丹枫笑道:“像阳宗海这样利禄薰心的人多着呢,略施惩戒也就够他受了。倒是你应该早点送你姐夫的灵车出京,免得他在醒了之后,又在皇帝跟前饶舌。”于承珠道:“听刚才凌姐姐所说的情形,阳宗海似乎已瞧出了镜心假死的破绽,他在入宫之前,会不会已走漏了风声?”张丹枫道:“这是他独自得知的秘密,想向皇帝邀功领赏的,料他不会泄露。”

  回到铁镜心的府邸已是黄昏时分,龙剑虹出来迎接,孤云道人与屈九疑瞧见了她,想起以前受她戏弄的事,有点尴尬,龙剑虹笑道:“两位在御林军统领的衙门里住了这许多天,急煞了你们的师叔了,他正在这里等候你们呢。”张丹枫问道:“就只他一个人吗?”龙剑虹道:“就是他一个人。”张丹枫道,“来了多久了?”龙剑虹道:“刚来不久。”张丹枫神色有点诧异,急忙走进厅堂。

  但见七星子颜容憔悴,走来相见,屈九疑与孤云道人向他请安,他也不怎样喜悦,只是说:“幸得张大侠设下妙策,救了你们,你们受苦多天,去歇息吧。”张丹枫望他一眼,忽道:“咦,你和谁动手来了?贯居这厮,可没有那样大的本领,能够将你打伤呀?”正是:

  却惊湖海英豪客,底事京城失意回。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