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约会邙山怀敌意 相逢魔窟诉前因,冰河洗剑录,梁羽生,梁羽生家园,梁羽生武侠小说全集

 

 

第五十六回

  玉匣还书消宿怨

  冰河洗剑庆升平

 

 

 

  金世遗怅触前尘,喟然叹道:“二十年前,我也曾险受走火入魔之劫,是天山唐老掌门将我救了,那时我也是正派中人所鄙弃的妖邪。你不必谢我,但愿你日后也效法前辈英侠的所为,尽一己之力,与人为善,那就是报答了我,功德无量了。”

  厉复生大受感激,上前说道:“金大侠,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个好人,好到出乎我的想象之外。我几次冒犯了你,我很惭愧,真不知、不知说些什么话好?……”

  金世遗微笑道:“你无须再说,你的心事我已经明白,你刚才在牢里和你教主姐姐所说的话,我都已听见了。你可知道,我为了找你,从昆布兰国一直追踪到这儿?”厉复生泪下如雨,哽咽说道:“金大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你早已知道我是厉家的孤儿了么?”原来厉复生是厉家在海外硕果仅存的一株根苗,他是当年出海寻书的那个厉伯子的儿子。

  金世遗不自禁的眼角也沁出了泪珠,说道:“自从你姑姑死后,二十年来,我一直为了此事伤心难过。我不但愧对你的姑姑,也伤心你们厉家的遭遇之惨,在中原一脉,竟是无一存留。天可怜见,厉家毕竟留下了你这株根苗。复生,你不曾见过你的姑姑。但你的相貌性情,都有几分与你姑姑相似。我第一次见你,就似看见你的姑姑复活在我的眼前,这许多年来,我念念不忘的就是想查明你的身世,为了了结一桩心愿。”

  说到这里,金世遗突然拿出了一方玉匣,说道:“你是厉家的后代,你们厉家先祖的故事,想必你是知道的了。你的先祖厉抗天是明末武学大师乔北溟的弟子,乔北溟当年败在张丹枫剑下,逃亡海外。匿居荒岛,矢志报仇,练成了绝世神功,却未能生还中上,这秘密只有你们厉家知道,二百多年来,你们厉家,不断的派遣子弟,到海外找寻乔北溟所居留过的海岛,想把他埋在岛上的武功秘笈找回。

  “这秘笈后来为你姑姑所得,最后又传到了我的手上。那时你姑姑已死,我以为厉家已没了后人,又因为这秘笈所载的武功虽然都是人间罕见的上上武功,毕竟还是邪派,故而我把这秘笈在你姑姑墓前焚了。不过,我却把这秘笈的武功作为基石,以正宗的内功心法作为梁柱,另创了一门正邪合一的武学。自信不在乔北溟的武学之下,如今我也将我的武学写成了一本书,这本书应该归你所有,你收下吧!”

  厉复生惶然说道:“金大侠,这是你毕生心血,我如何敢受?”金世遗道:“我有今日的成就,说来也是叨你厉家的光。乔北溟的武功秘笈我己焚了,无法还你,只有将这本书替代了。你姑姑临终将那秘笈交我,嘱我将之发扬光大,我侥幸不负所托,如今我将此书交给你,你就让我了却这桩心愿吧!”

  谷中莲道:“厉叔叔,你就接下来吧,你若然不受,金大侠心里更要难过的。”话说至此,厉复生难再推辞,当下泪流满面,接过了那方玉匣,心中的感激,实是难以言语形容。

  金世遗了却了多年的心愿,也是百感交集,追思前事,一片偶然。他吁了口气,遥望云天,想起了昔日与厉胜男出海寻书的种种经历,想起了厉胜男临终的嘱咐,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厉胜男墓前焚书的心境……二十年来经过了多少伤心之事,如今得见厉家还有这株根苗,心头上的重压这才得到减轻,惘然中也感到了真正的欣悦。

  厉复生忽道:“金大侠,你的心愿已了,我也有一桩心愿,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可肯答应?”金世遗道:“你尽管说吧。不管如何艰难,我都一定给你做到。”

  厉复生说道:“我的心愿也就是我姑姑的心愿,金大侠,我求你不要负了我姑姑的一番心事,临别遗言!”金世遗呆了一呆,愕然说道:“你,你怎么知道……”

  厉复生道:“我虽然没有见过我的姑姑,但她当年的侍女,如今还在天魔教中,我从她的口中,也得知一二,至于你和邙山掌门谷女侠二十年来的刻骨铭心之爱,自伤自苦之情,刚才谷姑娘也告诉我了。”

  二十年来,从没人对金世遗说过这样的话,虽然他的若干好友,如江南、姬晓风等人,也曾劝过他和谷之华重续鸾胶,但他们都不是从厉胜男这方面来着想的,说的话也没有抓着金世遗的痒处,而今厉复生以厉家的遗孤身份来说,却是句句话都说到了金世遗的心坎上。是啊,“这二十年来的刻骨铭心之爱,自伤自苦之情”,的确是折磨得金世遗已经够了。

  模糊泪影,一片迷茫,眼前现出了厉胜男的影子,金世遗恍惚又似回到二十年前那凄凉的洞房之夜了,厉胜男临终的一幕重现他的心头,她那苍白的然而又是满足的笑容,她那凄惋的然而又是语重心长的嘱咐……

  厉胜男是在最后一刻,获得了金世遗的爱情含笑而逝的,金世遗相信她临终的嘱咐也都是出自真心,可是金世遗由于内疚于心,却没有依从她的嘱咐。

  往事历历,都上心头,厉胜男那番言语,也还留在他的耳边。他一个字也未忘记。厉胜男临终嘱咐于他的是三件事,第一件是要他接受乔北溟的武功秘笈,潜心武学,做一个超迈前人的武学大师;第二件是要他在她死后不可伤心,好好保重自己;第三件是要他和谷之华结成眷属,好让她去得心安。

  泪影模糊中,厉胜男似是向他走来,对他道:“世遗,你如今已成为超迈前人的武学大师了,但我所望于你的其他两件事情,你都没有做到。你负了我也负了谷姐姐了!”金世遗叫道:“胜男,你、你听──”

  厉胜男的影子忽地消失,在他眼前的是厉复生。厉复生缓缓说道:“金大侠,你不要自苦,误了自己也负了别人了。你要说些什么?我正在这里听着。”

  金世遗定了定神,微笑道:“我本来是要给你做媒的,你却要给我做起媒人来了。”厉复生拉着天魔教主,站在金世遗面前,笑道:“多谢金大侠,你解除了她的走火入魔之劫,我们两人之事,已无须金大侠再操心了。我相信你和谷女侠也用不着别人做媒。金大侠,咱们现在该到邙山去了。”这时正是朝阳初出,满天云雾都已散开。

  金世遗、厉复生等人的心头积郁都如雨过天晴,邙山之会的主事双方却是各担心事,陷入了疑云迷雾之中。谷之华不见徒弟归来,当然是极为挂虑;童姥姥、文廷璧等人发现“囚犯”被人救去,也是大大惊疑,这才知道是上了天魔教主的当。但他们也还未想到来救出天魔教主的竟是金世遗。不过,他们虽然是遭逢了意外的挫折,仗着有朝廷作靠山,仗着有童姥姥相助,仍以为是胜券在操,按照着原来的计划赴会。

  两日时光转眼即过,到了约会之期,这一日也正是清明佳节。清明时节本来多雨,这一年却是例外,谷之华一早起来,但见碧天如洗,没有一点乌云,竟是个日丽风和的好天气。

  谷之华的心情刚好与天气相反,心头就如压了铅块一般沉重,寻思:“莲儿还未回来,只怕已被对方擒下来了。要是他们拿莲儿来威胁我,这却如何应付?”正自心绪不宁,白英杰已进来报道:“天魔教主已来到山前,请掌门前往赴会。”谷之华精神一振,说道:“果真是天魔教主来了么?好,我正要与她相会。”

  会场就是墓园中的那个大草坪,邙山派本来已有半数以上弟子在那里守候,谷之华冒下未成年的弟子,将其余的人尽数带去。只见草坪上黑压压的尽是人头,连山坡上都是一层层的站满了人。

  原来邙山派虽没邀请外人助拳,但按照惯例,每年清明,都有不少武林同道,来给独臂神尼以及吕四娘扫墓,今年因为听得风声,来的更多,还有翼仲牟的丐帮中有身份的弟子,也差不多全都来了。但天魔教这方面的人数,却比邙山派加上丐帮弟子再加上前来扫墓的宾客还多。两方各占草坪一面,在草坪上挤不下的,又分开来各占一个山头。

  谷之华进入会场,只见天魔教这边,有一辆宫车,帘幕低垂,插有天魔教的旗帜,谷之华疑心大起,朗声道:“难得教主莲驾到来。邙山掌门谷之华率领两代门人在此候驾了。教主有何指教,请来相会!”

  帷幕轻舒,宫车揭开一角,远远望去,果然是天魔教主坐在当中,只见她把手一招,将文廷璧召到跟前,似是在吩咐什么,但说话的声音很低,旁人只看得见她冷做的笑容,却听不清所说的言语。

  这个“教主”,当然是缪夫人假扮的了,她和天魔教主乃是姊妹,相貌本来相似,再加以刻意打扮,务求以假乱真,旁人自是更难分辨。谷之华起了疑心,但却也不敢断定她就是假冒的教主,暗自想道:“莫非她是因为走火入魔、半身不遂的缘故,不能下车?但看她的神情,不似严重,却又为何要文廷璧这厮代为传话?”

  文廷璧走出场心,昂首向天,傲然说道:“今日之会,胜者为强,教主只叫我问你,你是愿善罢甘休,还是愿干戈相见?”谷之华道:“善罢甘休又如何?干戈相见又如何?贵教远来是客,请你划出道来!”

  文廷璧冷冷说道:“倘欲善罢甘休,须得依从两事!”谷之华道:“哪两件事?”文廷璧道:“第一件你须得当众赔罪,向我天魔教教主磕头。第二件事,你当年曾逐我教教主下山,如今须得让出邙山,给我天魔教作为分舵。不过,若然让出邙山,你们祖师的坟墓,也不能葬在此地,须得先给我铲平!”

  独臂神尼与吕四娘乃是武林中人最景仰的人物,所以死了多年,仍然年年有人来给她们扫墓。文廷璧此言一出,谷之华尚未发作,前来扫墓的客人已是纷纷喝骂:“何物妖邪,胆敢口出狂言,凌辱前辈宗师?”文廷璧冷笑道:“诸位若是看不顺跟,等下尽可给邙山派助拳!但得先请邙山派掌门示下,是否便要干戈相见?”

  谷之华说道:“今日之事既是因我惹恼了贵教教主而起,教主不肯见谅,谷某愿一人承当!”意思即是要与天魔教主单打独斗,胜败不涉他人。

  哪知话犹未了,童姥姥已是一声怪叫,飞身便扑过来,喝道:“你既愿承当,我便先把你拿下!上次给你侥幸脱逃,这次且看你还有什么本领,逃得出我的手心?”

  谷之华两旁是师嫂谢云真和师兄卢道璘,谢云真外号“棘手仙娘”,本是峨嵋弟子,因她已去世的丈夫“铁拐仙”周青是前任丐帮帮主,亦即翼仲牟的师兄,故而也算得是邙山派的人。谢云真号称“棘手仙娘”,性情最为暴躁,闻言大怒,骂道:“哪里来的老乞婆?”飞身迎上,唰的便是一剑!

  童姥姥冷笑说道:“你有多大能为,敢为谷之华替死?”谢云真剑法以狠辣迅捷见长,霎忽之间,连刺七剑,剑剑指向童姥姥的要害穴道,哪知剑剑刺空,刚到第七剑,童姥姥已是长袖一挥,“呼”的一声,便把谢云真长剑卷去。随手再拂,长袖一卷一翻,登时把谢云真摔了个筋斗。

  卢道璘是当年江南七侠中曹仁父的弟子,用一把铁琵琶,琵琶中空,内藏透骨钉三十六枚,见状大惊,一按琵琶,三十六枚透骨钉全都发出。童姥姥又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那三十六枚透骨钉从四面八方打来,说也奇怪,看来已打到了她的身上,都忽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原来都被她双袖卷去。只因动作太快,旁观者连看都看不得清楚。

  谷之华连忙叫道:“卢师兄退下!”说时迟,那时快,霜华宝剑,已是化成一道银虹,抢到了卢道璘的前头,挡住了童姥姥。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半空中洒下了一蓬光雨,原来是童姥姥将那三十六枚透骨钉反打出来,被谷之华的剑光绞成粉碎。

  文廷璧喝道:“邙山派决意要干戈相见,大伙儿上吧!”他们早已安排了混战的计划,一声令下,天魔教徒与冒充教徒的大内高手已布成阵势,一拥而前,对邙山派这边的人采取了大包围的形势。

  文廷璧先在场心,与邙山派短兵相接,一出手便打翻了几个邙山派弟子。翼仲牟大怒喝道:“何物妖邪,吃我一拐!”他的伏魔杖法威猛无伦,一拐扫来,沙飞石走。文廷璧反手劈去,“当”的一声巨响,翼仲牟竟然虎口流血,拐杖险险脱手。文廷璧也觉手臂酸麻,心头微凛:“这老叫化本事倒是不小,居然挡得住我的三象神功!”一个“跨虎登山”,又是连环掌发!

  翼仲牟立足未稳,眼看这一掌就要劈到他的身上,斜刺里忽地有一件暗器飞来,文廷璧已练成大五行三象神功,浑身刀枪不入,区区暗器,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这一掌仍然向前劈去。

  只听得“蓬”的一声,那件“暗器”给他打得稀烂,但那“暗器”的劲道却也不小,文廷璧这一掌给它一撞,登时打歪,掌心有一种湿液液的感觉,同时闻到一股臭味,原来这暗器是一只沾满烂泥的草鞋。这草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北丐帮帮主仲长统,他飞出草鞋,替翼仲牟解了一招,哈哈大笑,声到人到,随即又接了文廷璧的一掌。

  仲长统练的混元一炁功,威力不在文廷璧的三象神功之下,翼仲牟虽然不及文廷璧,却也差不了太远,南北两丐帮帮主联手,登时反守为攻。

  天魔教这边一个黑衣汉子如飞而至,用的兵器甚为古怪,是一对金光闪闪的双轮。翼仲牟一拐打去,被他双轮一锁,“咔嚓”一声,拐杖上出现一排齿印,铁屑纷飞,薄了几分。

  仲长统一掌拍出,将他双轮推开,喝道:“阁下是谁?瞧你练的也是名门正派功夫,为何来助邪教?”那黑衣汉子喝道:“邙山派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你这臭化子才是不分顺逆!”

  仲长统大怒,正要再发一掌,忽见两道剑光,左右合击,抵住那黑衣汉子的日月双轮。这两个人都是来给独臂神尼扫墓的客人,一个是青城派名宿萧青峰,一个是武当派掌门雷震子的师弟抱拙道人。这两人和邙山派都有深厚的渊源。

  萧青峰喝道:“不识羞的满奴鹰犬,也来混水摸鱼。看剑!”原来这黑衣汉子名叫佟元奇,是崆峒名宿齐天乐的弟子,贪图富贵,投效朝廷,官居大内副总管之职,武功却比正总管满洲人额钦德还高,实是大内第一高手。

  萧青峰与抱拙道人双剑齐出,堪堪和他打成平手。这时,文廷璧的三象神功与仲长统的混元一炁功都己发挥得淋漓尽致,翼仲牟的伏魔杖法,也使到了第二段三十六招开外,周围数丈之内泼水不进,佟元奇一被双剑荡开,已是不能与文廷璧互相呼应,于是在这个小圈子内,六个人又分作了两堆。

  仲、翼二人合战文廷璧本来稍占上风,不料文廷璧的掌风中却有一股腥昧,原来他得了天魔教主的百毒真经,三象神功已是与毒功结合,不但掌力大增,发出的掌风也足以令人中毒。仲、翼二人虽是功力深湛,一时不至受他伤害,但也不能不闭了呼吸,才得免于中毒。

  转眼之间,邙山派弟子自翼仲牟以下,人人都已受到强敌的攻击。但处境最险的却还是掌门人谷之华。谷之华的师兄程灏、林笙,宾客中的辛隐农和霍宝猷等人,见童姥姥十分厉害,纷纷赶来。

  童姥姥一声冷笑,袖中飞出一团冷焰,在周围五丈之内,焰火围成了一个圈圈。林笙收势不及,脚步踏入圈中,登时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呼喊,摇摇欲坠,辛隐农大惊,连忙一把抓着他的背心,将他拉了出来。只见林笙的一条大腿,血肉都已化净,只剩下一根枯骨。程灏迫得一刀斩下,自膝盖以下齐根斩断,免致燐毒上侵,这才保全了林笙的一条性命。

  童姥姥以冷焰毒火隔断众人,圈子中就只剩下她和谷之华。原来她这冷焰攻远不攻近,近则自己也会波及,她自忖武功在谷之华之上,用此法截断她的后援,用意就是要把谷之华生擒,好瓦解邙山派的战意。

  幸而谷之华已得了吕四娘的衣钵真传,又在内功上得过金世遗的指点,玄女剑法神妙无方,童姥姥一时倒也未能将她擒下。但过了三十招之后,童姥姥频频使出隔物传功的绝技,先后在谷之华的宝剑上弹了十七八下,谷之华只觉浑身焦躁,剑招使出,已是力不从心,仅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邙山弟子触目惊心,可是一来他们也已在敌人包围之中,二来那冷焰毒火太过厉害,谁也不敢冲进去白送性命。

  就在这形势十分紧张,邙山派即将一败涂地之际,忽听得一声长啸,天魔教的阵势在啸声中俨如波分浪裂,一个少年掌劈剑戳,杀进草坪。这少年不是别个,正是从昆布兰国远道赶回来的江海天。

  江海天怒道:“你这老妖怪又在这里害人!”双掌一分,左右拍出,那一圈冷焰毒火,登时也随着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路。江海天迅速跃入圈子,呼的一掌,就向童姥姥打下。

  童姥姥使出化血神功,举掌相迎,她的毒功厉害,江海天则内功较深,童姥姥的毒功伤不了江海天,但江海天因要运功护身,也就只能与童姥姥打成平手。谷之华缓过口气,运功驱毒之后,剑光又是霍霍展开,恢复了原先的威力。登时主客易势,把童姥姥迫得只有招架之功。

  江海天百忙中抽暇问道:“怎么不见莲妹?”原来他在昆布兰国与华天风见面之后,已知谷中莲遇救之事,这次赶来邙山,就是急于要见谷中莲的。谷之华心头一酸,说道:“莲儿已落在他们手中,咱们只有抓着这个妖妇,好与他们交换。”

  江、谷二人虽占上风,一时之间,却也未能将童姥姥拿下。这时仲长统与翼仲牟这边,却渐渐感到难以抵敌。文廷璧以三象神功与毒功混合运用,一发掌便是一股腥风,仲、翼二人不能不闭了呼吸,仲长统有混元一炁功护身,还好一些,翼仲牟年纪老迈,内功也稍逊一筹,时间长了,闭呼吸,却感到头晕目眩,招数发出,每每力不从心。文廷璧看出破绽,蓦地一声大喝,全力向翼仲牟杖头一击,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翼仲牟的铁拐弯曲如环,飞上了半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人也跌出一丈开外,仲长统连忙飞身追上,将他扶住。文廷璧顾不得追击他们,便向童姥姥这边奔去。

  佟元奇唤来了七名手下,这七人都是清宫的一等侍卫,各有独到武功,围着了萧青峰与抱拙道人,佟元奇便也放心跳出圈子。

  文廷璧说道:“擒贼擒王,只要把谷之华与这姓江的小子拿下,咱们便可大获全胜。”佟元奇道:“不错,咱们合力闯进火焰圈中,助童姥姥一臂之力。”双轮交于一手,两人同时发掌,将冷焰毒火两边分开,进入那圈子之内。

  文廷璧一掌向江海天劈去,佟元奇的双轮则向谷之华砸来。江海天一招“弯弓射雕”,双掌齐飞,左掌迎击文廷璧,右掌迎击童姥姥,文廷璧身形微晃,童姥姥则大步跨前,将江海天迫退三步。他们两人合力,自是要比江海天胜过一些,形势登时又扭转过来,变得对他们有利了。

  文廷璧哈哈大笑道:“姓江的小子,今日看你还敢逞强?”掌力催紧,与童姥姥左右夹攻,掌掌劈向江海天要害。江海天沉住了气,使出大须弥掌法,这一套掌法奥妙无穷,刚柔兼济,用以防身,最妙不过。文廷璧与童姥姥全力强攻,竟如碰到了铜墙铁壁一般,攻不进去。但江海天想要冲出来还击,却也不能。

  谷之华单独应付佟元奇,则恰恰打成平手。佟元奇的日月双轮专克刀剑,他这双轮又是纯金铸造,谷之华的宝剑削它不动,佟元奇在兵器上先占了便宜。幸亏谷之华在轻功上有特殊的造诣,剑法轻灵翔动,随步换招,有隙即攻,一沾即退,佟元奇也占不了便宜。但江、谷二人被对方隔断,各自为战,不能呼应,以二敌三,总是较为吃亏。这时已是全面混战的形势,邙山派弟子众寡不敌,已有多人受伤,形垫十分危急。谷之华心内如焚,暗暗叹了口气,“想不到邙山派竟丧送在我的手上!”正要下令,叫众弟子不要顾她,各自逃走,忽听得敌人惊叫之声四起,阵势大乱!

  最先是天魔教主那几名侍女尖声叫道:“教主,教主!”随后是天魔教众徒此起波落的诧异之声,“咦,怎么又来了一个教主?”

  原来在山上突然走下四人,前面一对是天鹰教主与厉复生,第三个是金世遗,第四个是谷中莲。谷之华与江海天都是惊喜交集,勇气倍增。江海天在童姥姥与文廷璧围攻之下,本已有点支持不住,此时见师父到来,精神陡振,虽然仍处下风,十招之中,已是可以还击三招。

  说时迟,那时快,天魔教主已是来到那辆官车前面,揭开帘幕,冷冷道:“姐姐,你做你的一品夫人,富贵荣华,都己有了,还不心满意足么?何必冒充你的妹子,来此多事?姐姐,我请你还是回去做你的一品夫人吧!”缪夫人满面羞惭,走出宫车,一言不发,便即掩面飞奔,下山去了。

  天魔教主朗声喝道:“本教弟子听着,不许再在这里滋事,限你们立刻回徂徕山去,听候我的命令。”这时天魔教门下弟子,也都已知道是上了朝廷的当,听了教主的命令,自是个个依从,当下一哄而散。

  金世遗走到草坪中心,蓦地喝道:“独臂神尼与吕女侠的坟墓在此,谁敢在此胡闹的就是和我金世遗过不去!咄,你们这班没长着眼睛的臭贼,还不给我立即滚下山去!”声似洪钟,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金世遗从前号称毒手疯丐,这些来给天魔教助拳的江湖人物,谁不知道金世遗的厉害,人人吓得屁滚尿流,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

  天魔教弟子和那些江湖人物走得净尽,只剩下几十名清宫侍卫,其中有些是世袭武官,从未走过江湖,不识得金世遗是何许人物,有些是投效朝廷的巨盗,听过金世遗的名头,心中也是十分恐惧,但他们既是受了朝廷的俸禄,虽然恐惧,却也不敢便即刻逃走。

  那七个围攻萧青峰与抱拙道人的大内高手,恃着武艺高强,勃然大怒,萧、抱二人已经罢手不斗,跳出圈子,这七个不知死活的大内高手,转过身来,立即排成阵势,将金世遗围住,齐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在这里发号施令!”

  金世遗好整以暇,负手闲立,待他们排好阵势,这才仰天大笑道:“你们不识得我么?这只能怪你们有眼无珠!”大笑声中,出手如电,也不知他用什么手法,笑声未歇,地上己散落了十四颗血淋淋的眼珠。原来他在举手之间,便把这七名大内高手的眼珠全都挖了。这一下只吓得那些清宫侍卫魂飞魄散,急急忙忙扶着那七个毁了眼睛的同伴逃走。

  干戈止,战云消,邙山之上,只剩下童姥姥等人,还在那毒火圈中,作困兽之斗了。童姥姥见金世遗到来,已知一败涂地,难以挽回。但心中还存着侥幸的念头,猛地喝道:“金世遗,我与你拼了!”把手一扬,波波两声,飞出了两团毒火,她也知道冷焰毒火也未必就能伤害得了金世遗,但心想金世遗势须抵挡一阵,她就可以乘机逃脱了。

  那两团毒火飞到金世遗头顶,倏地化为一片红云,向金世遗当头罩下,威势之猛,无以复加。金世遗宽袍大袖,衣袂飘飘,神色自如,冷笑说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说也奇怪,那片红云,给他一指,登时化作了一道火光,倒退回去,射入那毒火圈中。金世遗步履从容,也走了进去,踏过之处,冷焰毒火向两面分开,根本就无须使用劈空掌力。

  圈中的五个人见毒火射来,纷纷闪避,但那一道火光,竟似长着眼睛似的,不烧别人,只烧童姥姥,只听得一声惨呼,童姥姥在毒火覆罩之中,顷刻化为灰烬!

  金世遗道:“害人终须害已,可戒可戒!”身形一个盘旋,向东南西北,拍出四掌,将残余的冷焰毒火,尽都扑灭。

  文廷璧与那大内第一高手佟元奇都打定了不是敌死便是我亡的念头,不约而同,一齐向金世遗扑去。文廷璧先到,狠狠地一咬咬破舌尖,运足了三象神功,掌力有如排山倒海,向金世遗痛下杀手。金世遗背负双手,摇头道:“可惜,可惜!”只听得“砰”的一声,文廷璧那一掌已是结结实实地打在金世遗身上。

  金世遗竟然毫不抵御,让文廷璧打了一掌,此事大出众人意外,不禁哗然惊呼,惊呼之声犹未平静,只见文廷璧已是“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佟元奇大吃一惊,但他双轮已经推出,收势不及,金世遗道:“对你这狗腿子,处罚应该严厉一些!”辉袖一拂,佟元奇的日月双轮打回自身,两条腿从膝盖以下竟给自己的双轮截断了,金世遗一手将他抓了起来,摔将出去,顺手又捏碎了他的琵琶骨,说道:“狗腿打断,从今之后,你是再也不能咬人的了。饶你不死,去吧,去吧。”清宫侍卫中有两个是他徒弟,连忙把他抬起,逃下邙山。

  金世遗打发了佟元奇,这才回过头来,对文廷璧道:“你在武学上另辟蹊径,练成了三象神功,说来也大是不易。可惜你不用于正途,我只得把你的武功废了。你回去吧,但愿你从今以后,潜心武学,虽是不能争强斗胜,也还可以成为一派宗师。”

  文廷璧想不到金世遗对他如此宽容,满面羞惭,也自下山去了。

  血雨腥风过后,邙山上又是丽日晴天,众人欢声雷动,邙山派弟子更是争着上来向金世遗道谢。

  金世遗对这一切却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时此际,他的眼中心底,只有着一个谷之华。二十年来,强自抑制、沉埋心底的热情燃烧起来了,根本就不理会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在欢呼雷动之中,金世遗缓缓的向谷之华走去。

  翼仲牟悄悄打了一个手势,邙山派弟子也个个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俱是想道:“我们负于金大侠的实在太多,掌门人为本派也虚度了二十载青春,但愿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也不应再去干扰他们了。”金世遗与谷之华之间的悲欢离合,无尽相思,邙山派的弟子都是知道的。

  二十年前,也正是清明时节,金世遗第一次上邙山来给吕四娘扫墓,那时是曹锦儿做掌门人,她将金世遗侮辱一番,骂他是大魔头,几乎要把他赶下山去。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之内,由于曹锦儿对金世遗不能谅解,邙山派还曾将他当作敌人,甚至对谷之华与他的往来也颇多非议。却想不到就是这个被曹锦儿骂作“魔头”的金世遗,好几次解救了邙山的劫难。邙山弟子追思在事,人人都感到内疚于心,也深深的为他们的爱情而受到感动。不必翼仲牟明白交代,邙山弟子也都作着会心的微笑,一个个悄悄走开。

  谷中莲和江海天也在作着会心的微笑,江海天示意叫她不可打扰师父,悄悄的也溜了出来。

  谷中莲看见江海天向她走来,又是欢喜,又是辛酸。心里想道:“我师父的二十载相思倒是有了结果了。从前我担心我和师父的命运相同,同是红颜薄命;想不到却终于两样,她有了结果,而我还是水月镜花。”

  江海天笑容满面,掏出谷中莲小时候送给他的那方绣有莲花的手帕,轻轻的给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珠,低声说道:“咱们到底又在一起了,莲妹,你该欢喜才是,还伤心什么?那日在昆布兰国,你不肯出来与我见面,真是把我急死了。”谷中莲道:“你赶回来做什么?你不是见着了华姐姐了么?”江海天道:“不错,是见着了。”谷中莲道:“那你就该留在她的身边,怎可一见了她,又把她抛下?你纵要见我,也该、也该……”她想说的是:“也该在你们结婚之后。”但这句话到了口边,却又禁不住伤心泪下。

  江海天再一次给她拭去泪珠,忍不着就笑了起来。

  谷中莲心中着恼,道:“你笑什么?”江海天道:“你猜我为什么赶着回来?”谷中莲怔了一怔,“难道不是为我?”茫然问道:“为什么?”江海天道:“我是给你送两张喜束来的。”

  谷中莲心头“卜通”一跳,道:“什么喜柬?”接了过来,打开第一封来看,只见是叶冲霄与水云庄庄主云召代表男女双方家长具名的请柬,新郎是唐努珠穆,新娘是云璧,日期是今年的中秋,地点是马萨儿国的王宫。按照国王的大婚仪札,这请柬本来应由马萨儿国的内务府发出的,但唐努珠穆谦下自牧,不愿以国王的身份骄人,所以结婚大典虽由年务府筹办,但对武林前辈与至亲好友的请柬,则仍是由双方家长具名,就似普通人家嫁娶一般。

  谷中莲喜道:“我又添了一位新嫂嫂了。云姑娘端庄慈厚,正合做我国的王后。”

  江海天道:“你再看这张。”

  第一封喜柬还在谷中莲意料之中,第二封喜柬却大出她意料之外。这也是一张由男女双方家长具名的请柬,水云庄庄主云召变了男方的家长,女方的家长则是华天风。这是云琼和华云碧结婚的请柬,日期也是八月十五日,地点也是马萨儿国的王宫。

  谷中莲呆了一呆,喜出望外,讷讷说道:“真是意想不到,意想不到!两对新人同在人月团圆的中秋节结婚,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江海天道:“八月十五这天是汉人的中秋节,在你们马萨儿国,又是一个新的节日。”

  谷中莲道:“什么节日,我怎么不知道?”

  江海天道:“马萨儿和昆布兰两国百姓,为了同庆升平,选定这一天为洗剑节。你还记得吗?这一天是金鹰宫大会的日子,也是马萨儿暴君被推翻的日子。由于你哥哥做了国王,邻国也得沾恩泽,共享太平。百姓们还编了一支歌……”

  谷中莲说道:“我听过这支歌。是不是这样唱的:烽烟散净,冰河如镜,我要在冰河洗净我宝剑的血腥,从今后永享太平。年轻人得到爱情,老年人得到安宁……”唱到“年轻人得到爱情”这句,两颗心已是怦然跳动,不觉手儿相握,脸儿相觑,眼中都燃烧着爱情的喜悦。

  江海天低声说道:“在动身去喝喜酒之前,我带你去见我的双亲。”

  谷中莲道:“做什么?”江海天道:“你的两位哥哥已安排好了──要发第三张请柬,同样的日期,同样的地点,这张请柬是咱们的喜柬,我要禀告爹爹,请他主婚。莲妹,你不会埋怨我们擅作主张吧,事先尚未曾得你点头?现在我是求你点头来了。”

  谷中莲红晕满面,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江海天着急道:“莲妹,你不愿意?”谷中莲低声道:“不愿意我就摇头了。”江海天大喜道:“咱们去禀告师父去,咦,师父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金世遗与谷之华又是一番情景。邙山上山花遍地,有大红玛瑙般的茶花,有缨络披垂的杜鹃花,有青丝花蕊镶着乳白花瓣的报春花,百态千姿,争妍斗丽,密密丛丛,满眼都是。金世遗与谷之华正在花丛中携手同行。也正是二十年前的今日,金世遗在这条路上送谷之华下山,那时他们心情都是黯淡之极,根本就未曾留意到这满目春光。如今风光如昔,人物依然,心情却是大大不同了!

  金世遗摘下一朵野花,喟然说道:“二十年花开花落,之华,你嫌我来迟了么?”谷之华柔声道:“这花和二十年前并没两样,咱们二人也是一般。你再迟二十年,我也是照样等你的。”金世遗道:“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两句诗吗,纵有浮云能蔽日,阴霾亦仅是须臾。二十年来几番风雨,好在如今已是雨散云开。二十载光阴一弹指,山花依旧笑迎人。总胜于花自无情水自流了。”

  谷之华道:“二十年来咱们虽是会少离多,但就在你海外飘流、天涯远隔的时候,我也总是觉得你就似在我身边。”金世遗道:“咦,奇怪,我也是这样。这些年来,每当我郁闷难堪的时候,你就像出现在我的眼前。”谷之华嫣然一笑,说道:“这么说来,咱们可真是两心如一的了。我最喜欢王勃那两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可真一点不错。”

  金世遗从未见过谷之华笑得这样欢乐,只觉得她笑靥如花,比起她二十年前是少女的时候更可爱,不觉紧紧握牢她的双手,道:“从今之后,咱们再也不会分开,远隔天涯了。”

  江海天与谷中莲远远望见他们的师父在花丛中相偎相依,两人也不禁相视而笑了。江海天道:“咱们不必忙着禀告师父了。”谷中莲也笑道:“看来不久还会有第四张喜柬,更要轰动武林,传为佳话!”

  谷之华道:“似是有人向这边走来?”金世遗抬起头来,隐约还可以见到徒弟的背影,笑道:“是海儿和莲儿,向那边走过去了,不要惊动他们。”

  谷之华笑道:“从前我很担心他们重蹈我们的覆辙,如今我却是高兴他们的命运和我们相同了。世遗,待我将来传了掌门之位给她,我就可以和你湖海相随,过神仙般的日子了。世遗,你高兴吗?”金世遗道:“这正是我梦寐以求之事。人生如此,还有何憾?”正是: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