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中国第一个女编辑吕碧城,笔不花,梁羽生,梁羽生家园书库,梁羽生作品

 

 

七十九、中国第一个女编辑吕碧城

 

 

 

  词人、编辑、老处女

  女编辑现在是司空见惯了,但你可知道中国第一个女编辑是谁?

  她是吕碧城。她在《大公报》做编辑那年(光绪二十九年),不过十九岁。她也是清末著名的女词人,卓然成家。上海古典文学社出版龙榆生教授编选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所选的最后一位词家就是她。她有《晓珠词》四卷行世。清末“文坛名宿”如樊樊山、易实甫等人对她的诗词甚为推重,认为可以比美易安(李清照)。

  她的一生也可说是充满“传奇性”的,她曾提倡女权运动。办过女学;并且参加过革命运动,和秋瑾是好朋友。秋瑾创办的《中国女报》发刊词就是她写的。

  还有一个“奇”处,和现在一般的奇女子恰恰相反:她是独身终老的“老处女”,从无“艳事”流传。以她这样感情丰富的人(从诗词中可以见到),一生也似乎没谈过恋爱(至少是没有“信史”可考)。有之只是她和《大公报》创办人英敛之的一段兄妹之情。这段兄妹之情,当时曾受到别人的误解,令她在感情上受到很大的伤害。

  她是女权运动的先驱,是没有“爱情游戏”的奇女。

  少年时代不幸的遭遇

  她出生在“书香门第”(光绪九年,公元一八八三年),父亲吕风歧(字瑞田)曾任山西学政。姐妹四人,她排行第三,姐妹都工诗文,有“旌德一门四才女”之称(旌德是安徽省的一个县份。),不过以她最为出色,姐妹的文名都被她所掩了。

  尽管生于官宦之家,她的少年却是甚为不幸的。

  她本来是有未婚夫的,未婚夫是同乡一个姓汪的人。大概因为一生太过平凡,除了和她闹出“婚变”一事有人提及之外,其他就少人知了。这头婚事是她九岁那年由父母作主定下的。

  十二岁那年,她的父亲不幸逝世。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影响了她的一生。

  她的母亲是继室,丈夫死后,和族人争产,给强盗掳去。强盗据说是她的对头指使的。

  后来他的母亲虽然得官兵救了回来,但当时的社会观念,认为一个贵妇陷身贼巢,有失“清白”之嫌。乃是极不名誉的事;她的夫家就因此而提出退婚。那年她已经十五岁,是个颇为懂事的姑娘了。

  她对退婚一事倒是不在乎的。在自述中曾说:“当时予虽微诧,亦未措意,后且忘之。而年光荏苒,所遇迄无惬意者;独立之志,遂以坚决焉。”发兵救母亲的人是她家的世交樊樊山。(樊和她父亲是同一年中进士的“同年”,当时任江宁布政使。)樊樊山也是清末的名诗人,后来题她的《碧城集》曾有诗云:

  香茗风流鲍令晖,百年人事称心稀。
  君看孔雀多文采,赢得东南独自飞。

  对她的独身终老,认为正足以造成她在文学上的成就。虽是安慰之辞,却也不无道理。

  宁为老处女,不作俗人妻。她的未婚夫竟会因她母亲被掳而提出退婚,满脑子陈腐的观念可想而知。婚变对她是幸还是不幸也正难说。不过这次退婚的打击,虽然她不在乎,心理上受到的影响我想一定是会有的。她的一些怪僻脾气,可能就是因此而来。

  第一个女编辑

  她进《大公报》做编辑一事也很富戏剧性。

  闹出那件被乡人认为“不名誉”的“退婚”事件之后,她到塘沽跟她舅父严朗轩。严朗轩有个秘书叫方小州,方小州的太太大概是《大公报》创办人英敛之的亲戚,住在天津《大公报》馆。经常来往塘沽、天津。两地距离甚近,有一次方太太去天津,她要求和方夫人同去探访女学,(天津有女子学校甚早,在清末可说是开风气之先。周总理夫人邓颖超,就是宣统元年在北洋女子公学师范科第一期毕业的。)方太太已答应,但她临行时被舅父知道,把她大骂了一顿,禁止她去天津。她不顾一切,第二天便即私逃往津。到了天津,写了一封信给方太太,一面大发牢骚,一面畅谈抱负。这封信给英敛之看见,对她的大发牢骚大加赞赏。英敛之和她舅父相识,打算待她舅父怒气稍平之后,为她斡旋。知她没有宿处,便通过方太太请她一同住在《大公报》馆。

  《大公报》创刊于清光绪二十八年阴历五月十二日,吕碧城是第二年阴历三月二十三日到《大公报》馆的。裾英敛之日记,和她谈得十分投机,吕碧城并即席挥毫,写了一首《满江红》给他。词云:

  晦暗神州,忻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汗发狂言,君休诧!
  幽与闲,如长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阉不见,愤怀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英剑之虽是旗人,却有维新思想,对她大为赏识,遂聘请她做《大公报》编辑,这在当时仍是空前创举,她不仅是《大公报》第一位女编辑,也是中国第一位报纸的女编辑。

  那年她虚龄二十岁,实际是十九足岁。

  和秋瑾缔交

  湘秋瑾缔交,更为“奇趣”。秋瑾字碧城,字和她的名相同。两人都是新女性,也都擅长诗词。有人将她们的习作混淆,因此秋瑾到天津来拜访她。

  吕碧城记其事甚趣,原文如下:

  都中来访者甚众,秋瑾其一焉。据云:彼亦号碧城,都人士见予著作,谓出彼手,彼故来津探访。相见之下,竞慨然取消其号,因予名已大著,故让避也。犹忆其名刺为红笺“秋闺谨”三字,馆役某高举而报曰:“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盖其时秋作男装面仍梳髻,长身玉立,双眸炯然,风度已异庸流。主人款留之,与予同榻寝。次晨,予睡眼隙胧,靓之大惊,因先瞥见其官式皂鞋之双足,认为男子也。彼方就床头皮小奁,敷粉于鼻。嗟乎!当时讵料同寝者,他日竟喋血饮刃于市耶?彼密劝同渡扶桑,为革命运动。予持世界主义,同情于政体改革,而无满汉之见。交谈结果,彼独进行,予任文字之役。彼在东所办女报,其发刊词即予署名之作,后因此几同遇难,竟获幸免者,殆成仁入史,亦有天数焉。

  文字写得很生动,秋瑾男装求访,吕碧城和她同床睡觉,第二天一醒,睡眼朦胧,以为哪里来的臭男子,大吃一惊。秋瑾的巾帼须眉气概跃然纸上。从这段文字,吕碧城当然还是康梁这派的改良主义。不过她已经比康梁跨进了一步,虽然没从事实际的革命工作,却已用文字支持秋瑾的革命活动。后来秋瑾遇难,她亦几乎因此遭祸。

  秋瑾遇难之时(光绪三十三年阴历六月初四),吕碧城已离开《大公报》,还特别为此和她的二姐梅生去见英敛之,求英敛之为秋瑾写一篇纪念文字;她当时正是“疑犯”身分,不怕惹祸上身,和秋瑾也可说是生死之交了。

  与英敛之一段兄妹之情

  英敛之比她大十六岁,有妻有子,赏识她的才华,聘请她做编辑。从英敛之留下的日记看来,他纯粹是以兄长自居。吕碧城的著作也只有对英敛之的感激(后来吵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看不出有恋爱的成分。不过别忘了当时是清朝末年。英敛之和她的交情这样好,逢人就夸赞她,不但引起别人的误会,甚至引起自己太太的误会。

  吕碧城当编辑大约半年光景,英敛之便帮助她创办华胄女学,拉拢了唐绍仪、傅增湘等名流做校董。至此吕碧城的舅父严朗轩方始“原谅”他这不羁的甥女,并答应做女校总办。(但未曾上任,就辞职了。)她的两位姐姐惠如和梅生也到女校任教。

  其时外间对她和英敛之的友谊,已经颇有流言,英夫人也难免误会。她和吕碧城曾合拍一照。某天晚上,据英敛之日记记载,她对着这张照片,似乎感慨甚深,迟迟未睡,“因种种感情,颇思痛,慰之良久始好。”(日记原文)显然他们夫妻的感情,已因吕碧城而有裂痕。

  吕碧城两个姐姐来到天津之后,英夫人对她们比对吕碧城更好,且和吕碧城的大姐惠如结为金兰姐妹。她的二姐梅生把听到的外间流言写信告诉妹妹(或许是不便对她直说的原故吧),吕碧城因此去见英敛之,相对痛哭一场,后来就疏远了。

  吕碧城这人的脾气也有点怪,她主观极强,不容易谅解别人。后来和两个姐姐感情弄得极坏,亲姐妹几乎变成仇人。据她自己所说是因为家庭的产业纠纷,她自己不把金钱放在心上,却气不过两个姐姐的霸道。谁是谁非,局外人很难议论。她尤其仇恨二姐,直到晚年,她出版“晓珠词”时,还在一首‘浣溪沙”词后,加上一注:“余孑然一身亲属皆亡,仅存一情死义绝,不通音讯已将卅载之人。其一切所为,余概不预闻;余之诸事,亦永不许彼干涉。词集附以此语,似属不伦,然读者安知余不得已之苦衷乎。”

  这个被她视为“情死义绝”的亲属,就是她的二姐梅生。不知是否也因当年的一宗“公案”在内。

  吕碧城性情刚愎,这是当时一般人对她的批评,(当时未有心理医生,谁也不去研究它的成因。)她和姐姐闹翻,后来又得罪了某一有力校董的太太,女学也就办不成了。社会人士,大多说她不是。而最后则是和英敛之绝交。导因极为可笑,据英剑之现存日记的最后一日说:“碧城因《大公报》白话,登有劝女教习不当妖艳招摇一段,疑为讥彼。旋于津报登有驳文,强辞夺理,极为可笑。数日后,彼来信,洋洋千言分辩,予仍答书,亦千余言。此后遂不来馆。”

  当然原因相信不会这样简单,但我们也无谓强作解人了。

  漫游欧美死于香港

  一九二〇年,吕碧城赴美,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美术,此后一度回国,又复漫游欧美,在欧洲时间最长,尤爱瑞士湖山之胜。这段期间,是她在文艺方面的成熟期,对异国风光,颇多吟咏,成为她的词的一个特色。现在选一首《玲珑玉》给读友欣赏。自注云:“阿尔卑斯雪山,游者多乘雪橇飞越高山,其疾如风,雅戏也。”词云:

  谁斗寒姿,正青素乍试轻盈。飞雪溜囊,朔风回舞流霎。为拟凌波步弱,任长空奔电,恣汝纵横。峥嵘!诧遥峰时自送迎。
  望极山河幂缟,惊梅魂初返,鹤梦频惊。悄展银沙,只飞琼惯履坚冰。休愁人间途险,有仙掌为调玉髓,迤逦填平。怅归晚,又瞧楼红灿冻檠。

  她晚年笃佛,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四日死于香港。据云她是在九龙寓所念自撰佛偈而卒的。遗命火化和面为丸投入海中与水族结缘。死也死得“别开生面”,称为奇女子,谁曰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