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尘丝

 

 

 

剑网纷张 原如世网 尘丝难断 未了情丝

天山游龙
 

  八方豪杰会中州,金谷园中牡丹盛开,一场盛大的婚礼揭开了《剑网尘丝》的序幕。作为羽生先生后期的作品,《剑网尘丝》可说是在羽生先生著作中比较不受关注的一部小说,然个人觉得探索羽生先生的创作历程,这部书不可不提,《剑网尘丝》整部小说中体现了羽生先生在创作晚期创作中的主动求变、求突破的创作精神,无论在创作技法上,人物塑造上、创作理念上,都体现了作者所进行的一系列探索、尝试,个人觉得,这部小说在一定程度可视为羽生先生创作后期的代表之作。

  “大侠”与“魔头”

  “中州大侠”徐中岳的续弦婚礼大典,“武林大魔头”飞天神龙前来搅局,要求重续三年前之战,正邪分明的相争中,却蕴含着与众不同的玄机。行侠仗义、众口称颂的中州大侠徐中岳与不耻于江湖的“大魔头”飞天神龙卫天元,这两者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者之间将掀起一场决斗。一时间,一方声称“为江湖除害”,一方却是要阻止正要举行的婚礼大典。较量未开始,道义上徐中岳已是占尽了优势,然作者不紧不慢从翦大先生的口中阐明了这场决战的因由,为飞天神龙挽回了些许道义上的立场。三场决斗,慢慢揭开了一个“大侠”的真面目,满口的仁义道德掩饰着内心的阴险奸恶,掩饰得再好的人在生死关头终将慢慢露出本性,徐中岳,应该是羽生先生笔下一个较典型的“伪君子”典范,洛阳中人的众口称颂,交结的好友中尽多名门正派如少林、武当、梅花拳、八卦门的弟子或掌门,甚至如名震江湖的翦大先生也对其大有好感,尽显出这位伪君子成功的作伪,再听其满口的为了江湖道义,宁可不顾生命,显得如此正义凛然,然正是这位大侠,乘新娘父丧孝服未满就予以迫娶;正是这位大侠,在公平决斗中却不择手段求占先机;也正是这位大侠,于危难关头,竟要牺牲一众弟子和朋友以移祸于对手,这一切无不与“大侠”成鲜明的对比。

  “武林大魔头”飞天神龙,人未现身恶迹满江湖,更在他人成婚大典上搅局拆散人家的喜事,这一切都似乎暗合着魔头的身份。然正是这个大魔头令人感受到似乎比“中州大侠”更有侠气,这个大魔头在行事中更显得君子之风,这个大魔头在生死决斗中不肯赶尽杀绝。这一切又与“大魔头”成鲜明对比。

  徐中岳与“大侠”,“飞天神龙”与“魔头”,徐中岳与飞天神龙之间都有一个对比,当真“是侠非侠,是魔,要待江湖后世评”。然徐中岳毕竟是占据着一个道义的优势,“假使当时就身死,日后忠奸有谁知?”这也使得飞天神龙在决斗中必须暗留三分余地,也显得出伪君子的可怕之处,善于利用道义上的优势及世俗的力量为自己的工具,世俗的力量也就这么容易地被人利用,总有一些只看表面不明是非的人为人所利用,以致成了他人手中的杀人工具而不自知。

  徐中岳,可以说是羽生先生笔下一位较出色的反面人物及伪君子,这在以前的创作中,羽生先生可说是较少花这么大的精力去塑造这样的人物,然从这位人物身上可以看出羽生先生笔下也非尽是黑白分明,其实有能力写好这方面的人物。然而羽生先生在本书中也确实表现出他还是不够用心地塑造这类人物,如徐中岳的伪君子面目过早得到揭露,相比于《笑傲江湖》中的岳不群,两者的差距尤为明显,个人以为,最好的构思莫过于随着情节的推进慢慢揭开徐中岳的面目,至结尾方始让人恍然大悟的写法无疑是最成功。这既可以通过多一些情节为徐中岳洗脱一些嫌疑,也让卫天元感到真假莫辩,经历一个“是他,不是他,最终还是他”的过程,这样无疑这部小说取得的成就会更高一些。

  卫天元、楚天舒、齐勒铭

  看完这部小说,要确定小说的第一主人公确实是有点困难。卫天元、楚天舒和齐勒铭在小说中的地位都是那么不可或缺,而且很难肯定地说谁更重要。因此一定意义上讲以上三人都是这部书的主角。

  卫天元,小说中一开始通过他人为其出场营造巨大的声势,勾起读者对人物的兴趣,人物一出现显得气势迫人,堂堂的中州大侠在他手中几无还手之力。卫天元予以印象最深莫过于一个“狂”字,蔑视伪君子徐中岳,甚至蔑视世俗观念,行事虽不脱侠意也带有几分任性,有时更显过于冲动而有欠周到的思量,或许是少年丧父造成的心头之痛,或许是成年后却眼见爱人被夺之伤,狂奔千里为的是阻止少年时的爱人投入仇人的怀抱,最为真情流露莫过于面对心爱的人出手时回剑自伤,内心所有的伤痛尽于这自伤的一剑。

  楚天舒,这个人物在一开始予人以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身为正道中的一员,却偏要在众口一声的赞颂中偏要唱出不同的调子,对徐中岳敢于提出质疑,徐中岳这一伪君子的形象也是从他口中开始得到揭露。相对于卫天元的“狂”,楚天舒表现出的是一个“傲”,敢于公然在比武时出口偏帮卫天元,为了姜雪君与正派中人甚至德高望重的翦大先生交手,甚至面对公认的武林第一高手齐燕然、齐勒铭父子均显得无所畏惧,而同时,他性格的另一方面又显得温和并处处为他人着想,不管是姜雪君、齐漱玉,甚至如申公达,他都是尽其能力处处维护,相比较卫天元,楚天舒更是让人容易接近一些。

  个人觉得,卫天元和楚天舒这一形象或许在一定程度脱胎于狂侠和天骄,个性中都是一狂一傲。然卫天元比华谷涵多了几分承受误解的悲愤,而楚天舒比檀羽冲却少了一分内心的孤寂。一增一减,使得这两位人物又不同于狂侠和天骄,而予人一种别样的感受。或许羽生先生刚创作这部小说时有心仿效狂侠、天骄的故事创作二位主角平行的主线,因此在卫天元到一段落后转入楚天舒的故事,然这两条平行主线却因齐勒铭的出现而被打乱。

  齐勒铭,卫天元的师叔,天下第一高手齐燕然的独子,也是一个死了十多年而复活的人物。围绕在他身边是一个又一个的谜,命运使他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独子后来更成为事实上的“天下第一高手”,然这一切带给他巨大的压力,尤其是对于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来说尤甚,他一生都想驱赶、想躲避,但偏偏难以如愿。婚姻的失败彻底打垮了他,之后的一切无疑是对社会的一种报复、一种发泄,但是他内心深处中依然是存着“爱”,对父亲的关爱、对女儿的偏爱、对庄英男的眷爱及对穆娟娟的深爱。这一切都从小说中的情节得以一一体现。他对身边的人付了爱,却独对自己留下恨,而命运的多变又使他时刻面对着“不得不”的选择,他内心爱穆娟娟,理智却又时时告诫他不能和她一起,他爱着他父亲,不忍毁了他唯一的传人,却无面目面对着父亲。他的身上表现得永远只有我行我素,而绝少残暴。在面对楚家父子的那一刻,爱恨恩仇是如此错综复杂,好像把他的心变作了战场!父爱的压力,妻子、女儿的压力,使他放过楚天舒,最终也救了楚劲松。“谁叫人家生得命好,我是注定受苦的!嘿,嘿,哈,哈,浮沉道力未能坚,世网撄人只自怜!谁解古今都是幻,大槐南畔且流连。唉,或许也不是造物不公,只是我作茧自缚!我想避开尘世,却哪里去找一棵可以让我在树下做梦的古槐!”无论是谁人,看到齐勒铭此刻的独白,都会为之心中一动,这天下武功第一的人原来也有如此脆弱的内心世界。面对卫天元、上官飞凤又表现出一代高手的气质,不夸张地说,齐勒铭的形象在书中超过了卫天元和楚天舒,在羽生先生创作的后期,甚至整个创作生涯,这都是一位成功的人物,他是浪子,是慈父,是邪魔,是情种,是少年失足,中年渐悔的人物,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人物。

  往事与回忆

  初读《剑网尘丝》,有点不习惯这部小说的行文风格,没有予人以淋漓酣畅之感,或许羽生先生中尝试一种不同的行文叙事风格,很多情节的推动或是通过当事人的旁述,或是通过当事人回忆以推动情节的发展。在卫天元与徐中岳三场比武之后,作者没有一下子推动正面的情节,而是通过楚天舒、游扬等到鲍崇义家中,通过各人的一番谈话,牵出了天下第一的齐燕然及隐隐揭露了卫天元的部分身世。之后姜志奇中毒的经过是通过姜夫人的口述而成,楚天舒在齐家中毒后又通过齐燕然向丁勃讲述穆家的故事而将嫌疑引向穆家姐妹。上官云龙对当代剑术名家的点评又借上官飞凤之口中讲出,穆娟娟与齐勒铭十年的故事又是通过穆娟娟口中向齐漱玉讲出。

  而书中当事人的回忆及心理活动则更多,楚天舒、卫天元、姜雪君、齐漱玉、齐勒铭、庄英男、丁勃、王妈都对往事进行回忆,或是儿时的生活,或是对家中某个亲人的感觉,或是甜蜜的时光,或是不堪回首的前尘,或是曾经为之眷恋的某个人,或是曾经恨之入骨的某个人。每一段回忆都是一个小故事,都有着耐人寻味的地方。

  旁述的故事和一段段回忆都是这部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失去任何一个故事、一段回忆都会使这部书变得不完整。

  谜团
 

  《剑网尘丝》另一个特点是全书充满着难以解开的谜团。卫天元父亲被杀之谜,姜夫人被害与真假翦大先生之谜,楚天舒中毒之谜,华山派掌门人被暗害之谜。一个接着一个的谜团推动着小说的发展,这在羽生先生之前的长篇著作应该也是较少得见的。卫天元父亲被害的凶手疑是徐中岳,然徐中岳肩上并没有齿痕的伤疤。真假翦大先生,翦大先生有人作证,然假的翦大先生又是谁?在齐家行凶之人是谁,真是金狐、或是银狐?华山派掌门突然遇害之谜?还有当年引诱齐勒铭伤害庄英男之人系谁?这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扑朔迷离吸引着读者追看,至小说结束或到一段落时,这些谜团都未得到解决,使这部书更显得与众不同。

  严父之心,浪子之情

  《剑网尘丝》中的系列故事感人处甚多,书中齐燕然与齐勒铭的父子之情尤让人沉思。世间最难以割舍的莫过于亲人之情,父子的心永远是连在一起的。齐燕然误以为楚天舒被暗算是儿子所为时,内心那种感伤,以致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楚天舒一命。对于独子齐勒铭,齐燕然自小是寄予厚望的,训导惟恐不严,然一切却令绝顶聪明又充满叛逆的儿子内心世界相违背,以致于对儿子越来越失望又缺少交流,终致齐勒铭离家出走步入歧途,死讯传来对齐燕然的打击是巨大的。然越是疼爱,对儿子的所为越是不安,他愿以自己的生命承担儿子的所为何尝不是父爱的一种方式。观其与丁勃的一番对话,责怪之中未尝不蕴含着对独生爱子的思念之心,同时又包含着盼他回头的期待。最了解齐勒铭之人,莫过于他自己,因此他将齐勒铭幼年的“描红帖”赠给了楚天舒,期望这有朝一日成为他的“护身符”。关键的时刻,也正是这道“护身符”起了作用,齐勒铭施展杀手之际,见了这本“描红帖”,他内心的震动是巨大的,幼年的往事历历上心头,想起父亲对自己那份爱,终于使他停下了手。在他内心中,对严父的那份爱何曾淡却,而正是自觉对不起父亲,无面目见父亲才使他一直回避不敢面对父亲,然内心一直期望可以得到父亲的谅解,而此时此刻他明白着父亲对自己的告诫,纵有千般后果,何忍再让父亲伤心,他终于放了楚天舒,又救了楚劲松。

  在此想起齐燕然对丁勃说的那番话“但你可以告诉他,他若然不听你的劝告,继续胡作非为,他杀了楚劲松,我必定要杀他!我杀不了他,宁愿为他所杀!”既是期望又是严厉的告诫,而当时的齐勒铭虽然没有听到这番话,但是也应该明白严父的心,最了解父亲,最爱父亲的也莫过于他。

  无情之苦,痴情之苦

  齐勒铭是书中第一痛苦之人,少年时曾是天下第一高手之子,然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内心所要,以致渐渐步入歧途,他以他的一生尝尽无情之苦和多情之苦。他曾用心爱着他的妻子庄英男,然庄英男却不爱他,冷淡相对而冷却了他心中的爱火,让人刚燃起对人生热情转瞬间冰却,而后陷入迷惘、彷徨之中,以致慢慢地走向堕落。庄英男对他的无情使他酒醉后陷入别人布下的圈套,失手伤害了庄英男以致离家出走,此后与武当老比剑中重伤,然他依然忘不了庄英男,或许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然庄英男心中并没有他,终于他与楚劲松又再一次两败俱伤,差点铸成更大的错误。可以说他的痛苦有一半原因是妻子对他没有感情所造成。

  然他饱受无情之苦的同时,也承受着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穆娟娟予他的痴情之苦。穆娟娟是深爱着他的,她不愿失去他。她也不是正派中人,因此她用比较极端激烈的方式以得到他,包括挑拨他与庄英男的关系,这也是促使他离家出走的原因之一,使他步入歧途,致使他身受重伤,因此他前半生的痛苦另一半却是来自于痴情。而穆娟娟最为激烈的手段就是废了齐勒铭的武功,捏碎了他的琵琶骨,使他一生一世离不开他。

  穆娟娟道:“唉,听你这样说,你似乎心里还在怨我。其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我一生一世服侍你,你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安安乐乐过下半辈子,这不胜于你江湖流浪,时刻都得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吗?”

  她的生命不能没有他,因此她不惜用任何手段,只为了和他一世在一起,她用她的痴情让他尝到从天下第一高手到被废武功的痛苦,这对于武林中人是难以承受的痛苦,这一切又源自于另一个女人的痴情。

  正是:剑网撄人如世网,尘丝纠结似情丝!
 

 

梁羽生之十年梦觉:《剑网尘丝》《幻剑灵旗》

花无语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不知道十年文革结束之时,以独进小楼成一统自诩的梁羽生是否有梦魇中醒来的感觉?也许对于在文革中惨遭荼毒的无数知识分子来说,噩梦结束的一刻,无疑充满了重获新生的喜悦。但对于梁羽生来说,也许是对世事如梦幻泡影的反思。还是如日后梁氏所言的理想主义者的三部曲那样:左倾,迷惘,反思。《剑网》从1976年的9月1日开始连载,这个偶然的时间结点权是当作梁氏反思的开始吧。

  大家印象中的梁羽生基本上是一成不变的。尽管实际上,梁氏武侠也一直在不断的变化。就是在文革期间,由于政治原因梁氏创作了不少“样板戏”式的革命武侠。从1970年的《游剑江湖》开始,梁氏就一直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尽管还是义军反抗官府的革命武侠框架内。但是以云紫萝、孟华、杨炎母子为主角的几部小说,以及那部颇有自伤身世之感的《广陵剑》,都表达了梁氏的迷惘与思索。而《剑网》与《幻剑》几乎在小说的各个方面都在刻意转变,甚至梁氏不惜用出格来寻找一种突破。据私家侦探考证,两书在连载时本是一部小说,后来出版时,梁氏由于其他原因的考虑,将其分割成两部作品。

  求新求变是两书的最大特点。大量诗词的点缀,考究的章回标题,小说的古典气息与拖沓平淡,都是梁氏武侠一贯的特点。而《剑》《幻》则充满了现代气息。由天山草原、官府义军等读者熟悉元素构成的梁氏江湖,被开篇一句“八方豪杰会中州”带入到门派争雄的现代江湖。尽管书中还会偶尔提起天山派,主角卫天元还有反清义士的血统,但天下第一已经替换为一个叫做齐燕然的陌生人物,书中的主要故事框架更像是江湖大侠与反派大毒枭白驼山主的正邪大战。江湖的系谱已经改变,梁氏的天山系列其实在这里已经被终结了。并且梁氏似乎在创作时还没有确定自己新的风格,以及转型到什么样的程度。

  在连载时,开篇

  “八方豪杰会中州!

  这是一个喜气洋洋的日子,洛阳城内,中州大侠徐中岳的门前车水马龙。

  这些英雄豪杰是来贺徐中岳的续弦之喜的。

  虽然是鸾胶再续琵琶,却胜似当年萼绿华。这场婚礼的铺张,比起他的第一次结婚,不知风光了多少!”

  大侠的续弦大礼,江湖的门派风云。连中州大侠徐中岳听起来都很有几分卧龙生的感觉。

  而连载到中间,梁羽生却如是说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惟悴。

  他是谁?

  有人说他是天下第一剑客,有人说他只配名列第三。

  但不管是第一还是第三,只要他一出现,就能令得武林震动!

  ‘这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像他这样胆大妄为的剑客!’这是江湖‘万事通’申公达对他的评语,这评语倒是没人怀疑的。”

  怎么看都是古龙的风格。梁氏在这部求变之作,从卧龙生跨越到古龙,步子迈得真是不小,也难怪在出版时,将小说一分为二。不过整体的小说形式上,《剑》《幻》两书都没有固定的风格,固然与梁氏以前的作品差异很大,但新的风格还没有确定下来,像是转型的半成品。

  小说的主题也已经不再是通过义军与官府来反映革命道德,而是变成卫天元的四角恋爱和齐勒铭的人生转变。爱情当然不是什么新奇的,不过卫天元的爱情还是比较另类的。而齐勒铭的人生转变,不但是两书的亮点,而且就整个梁氏后期的武侠来看,也是比较突出的。并且梁氏用心地刻画一段浪子回头的人生历程,这本身已经很不多见。我们应该记得仅仅是摆脱知识分子的革命不坚定性,铁镜心吃了多少苦头,梁公这个思想工作做的,整一个挽救失足青年。而齐家父子的亲情更显得很吸引人,值得注意的是梁氏从《游剑江湖》以后对家庭亲情侧重很多,云家母子自不多说,就是收山之作《武当一剑》中,不歧与耿玉京的养父子之情,梁氏刻画得也很用心。

  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上,梁氏也有新的变化。由于以前梁氏武侠的主题主要还是诗意与道德,梁氏并太追求曲折离奇的情节推理,更多的是注重爱情悲剧的刻骨铭心,魏晋风度的飘逸放达,还有革命道德的枯燥无味。梁氏后期对故事情节的推理有所侧重,比如在《游剑江湖》的杨牧诈死,《牧野流星》中丹丘生的师门悬案。《剑》《幻》中,真假剪大先生是《大唐游侠传》中皇甫嵩兄弟的翻版。但华山派掌门人天权道人暴死,一点点揭开天玑道人的真面目,这个迷局一路下来设计得还是很巧妙。只是这个很好的迷局却不影响大局,不免显得可惜。而由于似乎梁氏这次转变并没有定型,而且小说探讨的主题也很繁多,所以故事看起来倒像是世网尘丝,还是有些显得混乱。

  小说主角是卫天元,但齐勒铭与楚天舒的戏份也很重。梁氏在卫天元身上显然是为了打破以前人物道德脸谱化的弊病。尽管梁氏一直坚持“侠胜于武”,但《在金梁合论》中对比《云海》《冰河》时,称赞金世遗突出的个性,贬斥江海天个性上的乏味。道德的遵循与个性的张扬或许是一对矛盾,卫天元似乎流于片面个性的张扬,而失去了梁氏人物典雅温文或是逍遥洒脱的底蕴。在对伪君子徐中岳的鄙视固然有不拘世俗的傲气,但出场时的不可一世,劫走姜雪君时的卤莽,使得卫天元更多的狂妄自负,而缺少内在的侠气在里面。卫天元的名字和内容都很像是出自于卧龙生笔下。卫天元的爱情是小说的主要主题。卫天元的四角恋爱中,一个是单恋他的小师妹齐漱玉,一个是青梅竹马却又少小失散的情人姜雪君,第三个是拥有幻剑灵旗最后成为他妻子的上官飞凤。

  齐漱玉单恋卫天元,而卫始终对她没有真正的情感,小师妹首先出局。只是齐漱玉是卫师祖齐燕然的孙女,齐家对卫天元恩重如山,而且齐燕然早早问过卫天元对待姜齐二人的感情,包括后来齐漱玉也曾询问过,但卫天元却是模糊其辞。心存幻想的齐漱玉一直等到躺在棺裹里冒充姜雪君听卫天元真心哭诉,才真正自己多年的爱意不过是落花流水而已。这一点卫天元作得未免过了吧。最奇怪的是君凤之争。很显然,姜雪君与卫天元两人情投意合。小说开始就是,卫为了情人不另嫁他人而血溅华堂。基本上两人应该是历经磨难,有情人终成眷属。

  而奇怪之处,梁氏突然让第三者插足。直到《剑》临近结束之时方才真正出场的上官飞凤强取豪夺,笑到了最后。在这场情战中,上官飞凤依靠权势计谋,在如棋局般缜密的计划中一步一步地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先是与姜雪君做下交易,上官飞凤帮助姜雪君报父母之仇,姜雪君在情场退出。并且设计使姜雪君诈死,断绝卫天元对姜的感情。接着上官趁虚而入,从京师一路相伴到扬州,上官飞凤使出浑身解数,感情物质双管齐下。卫天元这条飞天神龙落滩到上官飞凤的爱情棋局中,还浑然不觉,一个华丽180度大转身,以对上官飞凤的爱情告慰姜雪君的在天之灵。在挚爱情人尸骨未寒移情别恋,或许是卫天元为了报答上官的恩情,或许是为了维护上官的名誉。让人不知道是对他身陷迷局而感到同情,还是对他的心性凉薄感到心寒。

  而上官飞凤以背后强大的家族势力,通过不折手段地逼迫孤女姜雪君,获得自己的爱情,无论梁氏怎样借助齐勒铭之口为她开脱,她还会心灵感到深深的负罪。而卫天元与上官携手南下至保定故里,在已成为一片瓦砾故居旧处,乱石堆蟋蟀凄切,缥缈如鬼魂的姜雪君一声凄冷的“元哥”,包含了多少无处可诉的幽怨苦痛。遍观武侠经典情战,斗智斗力如赵周,以命相搏如厉谷,道法相争如师绾。爱情最终还是决定于情感的归宿,而不是权势逼迫,不折手段。上官飞凤的爱情更像现实生活中物欲横流,人心惟危的人性之恶。

  姜雪君是梁氏笔下女性的异类。梁氏武侠以盛产女侠而著称,狠如厉胜男,刚如练霓裳,飒爽如武玄霜,完美如凌云凤,庄重如吕四娘,柔情如云蕾,高贵如桂冰蛾,淡定如云紫萝……性格各异的诸多女性中,相同的是都有着执着坚强的独立人格。苦命女子也有过,梁氏也基本上都让她们找到满意的归宿。真正意义上的薄命红颜,恐怕只有姜雪君与冷冰儿。两人都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心比火热,却是出奇的命比纸薄。在《剑》《幻》两书中,姜雪君仿佛若落花随波而流,如杨花随风飘荡。她的人生也许只有童年与卫天元的青梅竹马中有过真正的快乐与真实。当父亲新死母亲奔丧,她独自成为成为新娘端坐华堂之时,婚礼的铺张奢华对于她来说只是一场虚幻,甚至当情人闯入礼堂,也让她感觉不到生命的真实,惟有彻底的孤独、极度的凄凉。人生对于她来说只有身不由己的飘荡,她丝毫不能把握住飘荡的方向。早在父母无奈要求她忘了昔日的情人,为人续弦之时,她已经明白人生飘荡的命运。即使与卫天元复合旧情,也无法改变她的飘荡。母亲的死亡加重了她宿命的凄凉孤独,使得她失去了把握命运,争取幸福的丝毫底气。于是习惯甚至欣然地成全齐漱玉,麻木甚至主动地接受上官飞凤的交易。在梁氏武侠中“让情”,但那些多是作秀,而成全别人,逆来顺受却是姜雪君薄命的毒。她无法理解她人生所遭受的苦难,如同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要注定随风而逝,也许她追求的只有落花坠如流水,杨花碾入尘土的刹那。寂寞孤独与美丽容颜相互映衬,愈加显示她摄人的魅力。世人看到的只有她冷若冰霜的绝世美丽,却无人会得冰火相交、随风而逝的薄命沉痛。一声鬼魂般凄冷的呼唤惊醒不了卫天元的迷梦。

  “姜雪君道:‘你看,这朵花在我手中还是完整的一朵花,但抛在水中呢?……’那朵花已经抛到水中,冰湖风浪虽然不大,也有微波,波浪翻卷之下,那朵花转瞬就分成一瓣瓣了。”

  当姜雪君拾起那朵落花之时,她终于把握了自己,她决定坠入水中。在其实也梁羽生自我的暗示,他曾相信若练霓赏那样可以等待到忧昙花开,也曾相信如张丹枫那样一笑解恩仇,还曾经相信像厉胜男那样让命运低头。十年梦觉,他也许希望一种安静,是姜雪君的冰湖独坐,是冷冰儿的青灯古佛。

  看这两本书,卫天元掀起江湖风雨,却总是让人觉得纷杂。惟有齐勒铭出场时,才觉得梁氏本来显得塞滞的文字一下字流畅起来。梁氏渴望在卫天元身上寻找的突破,却无心插到了齐勒铭的态度。循规蹈矩不是人的本性,张牙舞爪地扮酷也不能真正打动人,惟有岁月沧桑下真实痕迹方能震撼人。天下第一高手之子,一代武学奇才,以叛逆的姿态名动江湖。确实是梁氏笔下人物的另类,相比金世遗,他更近似于古龙的浪子。不同于古龙的是,古龙追求的是浪子飘零的混合忧郁的激情,而梁氏让人到中年的齐勒铭跨越时间的流蓦然回首。这一点颇类似于《风云第一刀》中李寻欢对往事的追忆。

  严格意义上讲,齐勒铭少年时实际上是个不良少年,即使是严父的束缚导致了他的叛逆,他的前半生也是恶行大于善行。但是当心事茫然的齐勒铭面对山中流水追忆人生时,依然带着叛逆的忧郁反思把人给打动了。或许真的如普鲁斯特认为的那样,“现在”是混乱无序,惟有时间才能发现人生,只有在追忆中才会猛然醒悟到的一种“内心省觉与灵光乍悟”。在追忆中齐勒铭发现了自己的恣意妄为,也发现自己叛逆背后的自尊,同时也让读者在追忆发现这位心灵与肉体都充满缺憾的浪子的魅力。在追忆中齐勒铭发现了穆娟娟对他的爱,发现自己对女儿的慈父之爱。天下第一高手的父亲给了他一生都无法改变的骄傲,同时也给了他成长的束缚。少年时,齐勒铭感到了只是严父严厉束缚;中年时,齐勒铭在时间之流中发现了严父之爱。

  父子间的感情是非常微妙的。儿子作为父亲生命的延续,父亲对儿子爱之深是不言而喻,但通常情况下父亲又是生命遇到的第一个暴君,父亲本身就代表塑造儿子的威严。亲情真爱与暴君压迫,构成了父子难以表明的复杂。往往是在时间的流中父子同时发现到双方亲情的真谛。作为天下第一高手的高手,痛恨着与深爱着逆子。终于在时间之流的一点,他领悟了。于是送给楚天舒的护身符,不是武功秘籍,而是一本孩子的描红。这无疑是神来之笔,一本描红承载时间,承载父子相互关爱的亲情,散发出淡淡的却是永恒的温馨。甚至齐勒铭见到描红时无比激动、彻底醒悟,都没有齐燕然拿出描红时那份悄无声息的动人。因为这份动人中包含了无尽的追忆空间,并使人在其中感动以致顿悟。寥寥一笔尽显梁氏的平淡之美。

  郭敬明的《天亮说晚安》中也有一个齐勒铭,同样的流浪叛逆。我觉得郭敬明的这个人物应该是对《剑网》与《幻剑》的借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