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啸云不是张国荣──旁观李寻欢林诗音的爱情

 

 

 

  毫无疑问,李寻欢是古龙处女手臂上鲜红的守宫砂。无论是意味着小姑独居,年华老去得无可奈何,还是代表了贞洁少女,青春无敌的迷人魅力,李寻欢总是那么引人注目。当然无论古龙如何力挺小李探花,李寻欢饱受争议却是不可避免的。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与林诗音、龙啸云的那场折磨三人一生的苦恋。

  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早已众所周知,但这场三角恋却是的惨痛。抛却无数读者的痛心疾首,且看看书中当事人啼血苦语吧。

  林诗音如是说:“他害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很好,你的确很够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对不对得起我?”

  龙啸云如是说:“当一个男人知道倔的妻子原来是别人让给他的,而且他的妻子一直还是在爱着那个人,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连旁观者阿飞也会说:“就算她带给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带给人什么?林诗音一生的幸福己断送在你手里,你还不满足?还想来断送我的?”

  纵然李寻欢对世人有仙佛般的哀悯仁爱,但李寻欢对于爱人林诗音,朋友龙啸云却显得是如此的残酷。这杯人生的苦酒到底是谁一手酿成?最大的嫌疑是李寻欢,但古龙并不这样认为,或许归咎为虚无缥缈的命运吧。一女两男,左右为难的三角恋并不算罕见。吴宇森的《纵横四海》中周润发、钟楚红、张国荣的三角恋爱,但是表面上看来却是大团圆收场。有情人终成眷属,兄弟情谊一生不变,飘然归隐海外。相比以往吴氏暴力美学的英雄惨烈,很多人将其视为难得一见轻松浪漫。其实《纵》中的三角恋与《风云》中的相似。红姑挚爱发哥,荣少痴情红姑,发哥深爱着红姑却也是爱兄弟胜过爱情人的江湖浪子。其实吴宇森电影中蕴涵的江湖情义与古龙小说有诸多相通之处,两人气质上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如极度重视友情,喜欢表达对手间的惺惺相惜。曾经有朋友说,《纵》与《风》中的情况并不太一样,红姑以为发哥死去,转而移情荣少。发哥归来见木已成舟,大度成全兄弟。其实我觉得不然,发哥荣少两人古堡盗画成功遭袭后,发哥为荣少疗伤,两人争论红姑的感情时已经很明显了。即使没有发哥假死,发哥也有可能类似李寻欢那样将红姑让给荣少。甚至假死本身就是让出爱人的借口。至于发哥归来,荣少的表现也与龙啸云相同的压力,自己的兄弟会不会抢走自己的妻子?吴宇森这个情节设计不知是否与《风云》有联系?

  当吴宇森也走到古龙曾经走到的路口,吴宇森却毫不费力地一个拐弯,在盗画的枪火中铸炼男人间兄弟情义。原因很简单,张国荣不是龙啸云。张国荣本身颠倒众生的魅力无须多说,此时片中的张早已不是《英雄本色》中陪衬发哥的青涩少年,凭借眉目如画的面容、收放自如的演技、优雅轻灵的的气质,与吴氏御用男主角并肩而立,可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样一来,三角恋最终处理在观众心理接受上的问题就迎刃而解。因为无论红姑最终与谁结合,都不失为成就一对神仙伴侣,观众心理上会因期望的满足而得到宽慰。回头再看《风云》中的三角恋,龙啸云不是张国荣,于是注定了李寻欢出让爱人的悲惨结局。从龙啸云出场时,古龙给出的“相貌堂堂”四字评语,很显然就表明此人绝非古龙式人物,只能是“五虎断门刀”式的跑龙套。无论怎么看,龙啸云与李寻欢都不是一个档次的。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先看武功,李探花杀的每一个人都比龙啸云的武功强;再看家世,龙啸云结婚住的是李园,估计也是无产阶级,当然香车豪宅只是现代女性的求偶标准,江湖上求田问舍,不是英雄所为;最后再看内涵,探花郎随便摆个Pose就能把龙啸云比得无地自容。最关键的一点,龙啸云只是平凡的江湖谋生者,他本身压根不具备李寻欢所具有的古龙式超越世俗的孤独寂寞。所以龙啸云最终会与赵正义等人为伍,不过是肮脏江湖中平凡人随波逐流而已。

  而后来所有的一切,仅仅是因为龙啸云救了李寻欢的偶然事件。如同平凡的骡夫捡到孔雀翎,得到的决不会是荣耀,龙啸云救下并结识名满天下的小李探花,得到的也不会是幸福,因为他很有可能生活在巨人的阴影之中。而龙啸云天真地追求林诗音,终于将阴影变为终生难以摆脱的噩梦。试想龙啸云本身就却缺乏足够的实力与信心平视李寻欢,而李寻欢的相让就会把他这种潜在的自卑变成可怕的灾难。于是如果李寻欢迎娶林诗音会是孔雀开屏般美丽爱情的结晶,而龙啸云与林诗音结婚却只能如孔雀屁股般丑陋并且危机四伏。对于读者来说是心理上的不可接受,李寻欢可以讲义气,可以把爱人让出来,至少找个般配点的吧。读者甚至可以接受梁羽生的拉郎配,但古龙的硬把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是相当挑战读者的接受能力的。为林诗音庆幸,救李寻欢性命的是龙啸云而不是伊哭。

  看李寻欢出让爱人的故事,不由得想起《东坡志林》中的“刘沈处世”。

  刘凝之为人认所著履,即与之。此人后得所失履,送还。不肯复取。又沈麟士亦为邻人认所著履,麟士笑曰:“是卿履耶?”即与之。邻人得所失履,送还,麟士曰:“非卿履耶。”笑而受之。

  苏轼认为:此虽小事,然处事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也。的确同被邻人误认鞋子,刘沈均有利人之心,但沈一笑受之,给邻人以平和,而刘高度舍己为人的道德给了邻人自惭形秽的压力。或许刘凝之过于沉醉自己的道德之中,忽视了他人也有道德上的满足。以致苏轼都不提倡。《宋书》记载刘凝之舍己为人到了极端的地步,“荆州年饥,义季虑刘凝之喂毙,饷钱十万。凝之大喜,将钱至市门,观有饥色者,悉分与之,俄顷立尽。”当然鞋子不能和爱人相提并论,但可见李寻欢的利人爱人之心也并非古龙一味吹嘘。反过来说,李寻欢让出爱人何尝没有满足自我侠义道德感的成分在里面。李寻欢与游龙生说到狄武子时认为:“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人却未免太小气了些,岂不问,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汉,岂可为了儿女之情,就伤了朋友之义!”再看看他为林诗音痴痛一生,又是何苦来的。相比之下沈浪要比李寻欢高明,与熊猫儿的友情是何等的深厚,却不因为友情而造成与朱七七爱情上的拖泥带水。《宋书》中将刘凝之列在隐逸传中,记载让履的故事在表达隐士高洁的同时,也表达了隐士的一种自恋。而《志林》中刘凝之更像是二程那样刻板的理学中人,沈麟士则明显有苏轼的旷达。李寻欢出让爱人中,既有遁世者的自恋,更有自命侠义大丈夫的死要面子。而对于古龙来说在一部重要的作品,一个重要人物上设置这样一场极其痛苦的三角恋,仅仅是为了完成对读者阅读情感上的SM?

  奇怪的是古龙在《关于武侠》的长文,对最终拒绝俞秀莲的李慕白坡有非议,认为是他自己不喜欢的人和故事。但李寻欢在林诗音一事上却是翻版的李慕白。区别的不过是一个是开始,一个是在结束。于是读者可以做一次善良的意淫,假如李寻欢没有遇上龙啸云,假如李寻欢拒绝了龙啸云的请求,李寻欢与林诗音以后的人生将是什么样子?当然很多读者注意到古龙对李寻欢人格上深层设置,推断即使没有龙啸云,终究还会有类似龙啸云的因素,导致李寻欢与林诗音不可能圆满收场。诚然如此,古龙在李寻欢的灵魂打满了寂寞孤独的烙印。但是在武侠中爱情的力量是不容忽视的,金庸那里爱情往往是一个人生命的全部。也极有可能假如李寻欢与林诗音百年好合,美满的爱情很可能消除李寻欢寂寞的灵魂烙印。所以古龙设置这场三角恋的目的不是像金庸那样书写生死相许的爱人的爱情历程,而是刻意借助这场痛苦的三角恋凸现李寻欢的灵魂烙印。或许李寻欢的灵魂特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在爱情上的错误,但这个巨大的错误关键性地加深了李寻欢的灵魂特质,并且成就了李寻欢在武侠世界的永恒形象。

  古龙简单粗暴地把李林无比美好的青梅竹马摧毁为一片废墟,然后再在废墟中逐渐挖掘重塑出古龙所期待的李寻欢。古龙利用一个比较拙劣的爱情开场在人性拷问之路上,企图构建自身的武侠精神世界,从这个角度看他已经超越了金庸的范畴。刻薄一点看待金庸的话,爱情还是金庸的主体与根基。

  对于李寻欢的三角恋,古龙表面给出了一个解释,基本上是李寻欢为了讲义气,把自己最珍贵的贴身内衣赠送给了自己的手足朋友,其实更大程度上是报恩。而在书中古龙又给出了隐性的解释。在长达两年的伪装风流生涯中,夜色阑珊之时,李寻欢想必定在反复思量,而最终下定决心;十年关外的风雪中,李寻欢在无时无刻不在的刻骨思恋中,可曾考虑过后悔?一直到后来书中交代王怜花让林诗音将《怜花宝鉴》转交给李寻欢,林却将此书私藏起来。都无疑在表明李寻欢与林诗音这对看似天作之合的完美爱人,实质上却有着本质上的裂缝,龙啸云的出现成为催化剂,将裂缝变为鸿沟,一生的牵手化为参商般的永隔。再回头看《纵横四海》这部看似轻松的浪漫喜剧,其实隐藏着相似的伤感。周润发对张国荣说: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她整辈子都跟着你;我喜欢一朵花,却不一定要把它摘下来。大海的背景衬托出发哥自身浪迹天涯的江湖寂寞。最后周要向张钟道别,说:“正所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况且我喜欢浪迹天涯,孤身走我路,祝你们春梦了无痕。”浪迹天涯、孤身独行或许隐含了后来吴周远走美国的心境,但也表达出江湖不但有十步杀一人、生死相诺的英雄豪气,也有天涯江湖的孤独寂寞。同时,发哥有一曲轮椅舞展示出的爱情带来的神采飞扬,也有借鹦鹉之口流露出对红豆妹妹永恒的爱恋。长相厮守与浪迹天涯都是我爱,然而却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影片尽管以喜剧收场,而最后一个镜头却是发哥独坐时的无限落寞。

  作为更彻底的江湖浪子,李寻欢的孤独寂寞以宿命的形式加深。古人云:“夫独往之人,皆禀偏介之性,不能摧志屈道,借誉期通。”一肚子不合适宜的偏介当然也是独往浪行的理由。于是从庙堂翰林到被人弹劾归隐江湖,再从江湖名侠到被正人君子所排挤,直到孑然一身的浪子游侠。相对于刻板沉重的庙堂,江湖是快意恩仇的逍遥之地,然而入了江湖依然李寻欢面临的依然是孤独。古龙武侠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对江湖道义的颠覆,《风云》就是标志性的起点。江湖上说不完的人心险恶,杀不完的恶徒小人,以及高高在上的伪君子。在这个腥风血雨、物欲横流的江湖中,几乎不再有传统的江湖道义、朋友意气,而传统的正义权威天机老人死于上官之手,代表了整个江湖都拜倒在上官的权力金钱和林仙儿的美色面前。面对江湖彻底的礼崩乐坏,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李寻欢必然面临彻底的孤独。与世俗的格格不入决定李寻欢不可能是居家好男人,在浪迹天涯中行侠仗义,在只身流浪中追寻江湖中失落的真义。从另一个角度看,鲜衣怒马扬名江湖的多姿人生,也是古龙极其热衷的生命激情的释放方式。最后长亭中离别少年懵懂的誓言,也是李寻欢们离开情人追逐梦想的重要理由。在古龙看来,若是没有努力奋斗过,甜蜜的爱情也只是平庸生活,甚至是坟墓;唯有在奋斗的风雨中洗礼过,方能顿悟生命真谛,达到随心所欲的淡定从容。记得有人说林仙儿对阿飞也有一番真情,两年的贤妻良母就是明证。抛却林仙儿对阿飞情感上的虐待,两人的隐居生活也称得上幸福,但在古龙眼中是埋葬阿飞的坟墓。假如李寻欢娶了林诗音,那个“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落拓江湖诗人是否还会存在,例不许发的小李飞刀也许真的成为了林诗音雕像的刻刀。古龙希望的是小李飞刀闪耀江湖的不朽传奇,而不是一段完美的爱情。

  寂寞孤独是李寻欢的本质,行侠仗义宽容仁爱反而是他的表象。缘于内心寂寞孤独导致了李寻欢在爱情上选择,而这种选择又加深了他的寂寞孤独。甚至与世俗格格不入都不是李寻欢寂寞孤独的最根本原因,古龙是与政治绝缘的,所以他的书中有人性而没有民族大义。而古龙也并非真正的道德主义者,他宣扬的人性光明更像是导引人物的目标,或者是一种激情的宣泄,如同他的愤世嫉俗。李寻欢的寂寞孤独,同时也是古龙的,缘自生命的底色。比宿命更让李寻欢无法逃避,这种生命的底色让李寻欢对待寂寞孤独的态度是甘之如饴。寂寞孤独成为李寻欢的自恋方式,并延伸为李寻欢内在精神世界,令沉醉其中。“古来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酒自然就成为李寻欢寂寞孤独的最好道具。林诗音曾经是李寻欢缓解寂寞孤独的唯一方式,但在寂寞孤独与爱情温暖之间,潜意识中李寻欢选择了前者。于是李寻欢彻底寂寞孤独,远走关外,自我放逐。而寂寞孤独中李寻欢对林诗音的爱恋深化为极度的痴迷。无数次雕刻同一个木像,雕刻的不仅是对林诗音的爱恋,还是雕刻一个生命和灵魂。川端康成的《雪国》中描述岛村与驹子叶子之间的诡美爱恋,驹子狂热爱恋着岛村,岛村回报的只是充满空无之感的应付,而岛村痴迷的却是火车上叶子的镜中幻象。有血有肉的现实存在永远无法填补岛村情感的空无,只有在对虚幻镜像痴迷得到美的满足。这种爱情上的现实空无与虚幻之美,则是川端这个情感乞丐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孤儿哀伤自然而尽情地宣泄。
 

  古龙与李寻欢也有类似之处,古龙飘零的身世哀痛使得他一生不得停顿地追求渴望的幸福。《楚留香传奇》中每一个女子的背后有一段古龙追求的爱情幸福;朋友满座,大笑醉酒中古龙追求的是意气相逢的热情。最终得到是妻子自杀,情人离去,病榻上感叹为什么我的女朋友不来看我;体会的是筵席散去,独自一人的孤独。这一生缠绕和陪伴古龙的是孤独寂寞,小说人物才是古龙的幸福镜像。而此生永隔的林诗音则成为李寻欢寂寞孤独中的镜像。爱别离求不得的苦痛,只身流浪的寂寞之痛,都消融在雕刻镜像的自我沉醉中,于是李寻欢更加的孤独。

  寂寞孤独的精神世界中,李寻欢的生活方式自然是追忆。与现实的格格不入,寂寞孤独的灵魂,诗人的忧郁气质,使得李寻欢具备了普鲁斯特式的追忆。混沌的现实,伤痛的爱情,飘零的身世,寂寞的灵魂,李寻欢与普鲁斯特有着独特的心灵相通,李寻欢也能深深领悟到普鲁斯特的心灵法则:

  一切事物只能在内心中才能找到它的真谛,生命的景象只有透过心灵之镜的反射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深层内在的涵义。回味,才是生活的本质,它比生活本身更为重要;就如同未经阐释的事件是不存在的一样。

  不是寻愁觅恨得强作记忆,而是逝去的一切如同潜入似水年华的巨人,激起的暗流使逝去的美好在心灵中重新浮现。入关的风雪中浮现的十年前的桃李春风;冷香小筑中时间的痕迹不复存在;竹林小楼前伫立,当年的一情一景似乎没有丝毫的改变,十年时光却已是不可追;赴约上官,玲玲为李寻欢梳头,同样温柔的手,同样温柔的泪珠,恍惚中李寻欢忘记了时间,轻握柔荑柔声问道:“你哭了?”才发现物是人非;毒入膏肓,李寻欢斜倚车座,面带微笑,神游物外,在时间之中回到十年之前,洁白世界中,一袭紫衣,轻数梅花,亦真亦幻。肮脏江湖的严冬苦秋,一身的寂寥哀痛都消释追忆之中。时间追忆与寂寞孤独构成了古龙期待的小李探花,既是名侠浪子,也是情痴诗人。

  《风云》的小说立意与《人性的枷锁》有联系,阿飞与林仙儿的爱情就是阿飞人性的枷锁。同样李寻欢也有自己人性的枷锁。书中说李寻欢与林诗音痛苦的爱情就是他人性的枷锁,其实李寻欢的枷锁不止这样,还有他迷恋的寂寞孤独。毛姆“为了使自己摆脱一种无法忍受的烦扰”,写下了《人性的枷锁》。古龙在写《风云》的时候尽管主要还是为了谋生,但也有类似于毛姆的创作意图。给自己的人物锁上人性的枷锁,让他们在无尽的人生苦痛去解开自己的枷锁,在人性的污浊与洁白中反复拷问出可以令古龙满意的答案,这是古龙小说的重要特征。古龙极其自恋地将生命的哀愁苦痛寂寞孤独溶入李寻欢的酒杯中,以肉体和精神双重摧残与解脱的方式,解开身上的人性枷锁。李寻欢一边咳嗽出血,一边大口饮酒,苍白脸上泛起的如地狱火焰般的嫣红,竟成了古龙日后的谶语。不同的是小说中小李探花在地狱火焰中悟得光明,羽化成仙,而生活中的古龙以生命殉了他的美酒与寂寞。写到人性枷锁下迷恋寂寞孤独的李寻欢,古龙已是人文不分,在一片挥洒自如,自然写意中展示出自己的寂寞魅力。毛姆最终让书中人物菲利浦以窥破人生如波斯地毯顿悟,完成了对人性枷锁的解脱,或许是一种悲观表现,但也是面对生命真实,我生为我心的坦然。古龙的习惯则是在极度的痛苦折磨中彻悟出人性的真谛,我心光明中达到世俗的彼岸。《风云》就很有代表性地体现了这一点,整部小说的气氛除了结尾一直处于极度的压抑,李寻欢入关时是严冬,金钱帮出现是在寒秋的萧杀愁苦,最后的决战也开始风雨的泥泞之中,与此同时的是金钱帮如压城黑云般淫威江湖,凸现的是李寻欢阿飞心灵的苦难史。直到阿飞解开人性的枷锁,精身走入大雨之中,一句“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李寻欢淡淡道:“他输了!”才有大雨过后,风平浪静的江湖宁静。蛇足中,少年稚嫩而美好的希望,李寻欢孙小红相视一笑的平淡,渲染出人性的清新与温馨,宛如雨后的朝阳。

  毛姆讲述的是充满幻灭之感人生悲喜剧,而看起来古龙在李寻欢身上找到人性拷问的答案。充满人性光明的仁爱,借天机老人之口的赞叹干脆直接把李寻欢供上神坛。高尚道德是生命必然的不懈追求,但李寻欢佛光普照般的仁爱来得还是突然和生硬了一些,我觉得更多是古龙为李寻欢人性拷问所设计的答案,如同在对傅红雪的抵死拷问中,小傅挥刀断弦道出:“活着并不是耻辱,死才是。”李寻欢的确到了伟大的程度,但这种伟大并不需要歌功颂德来表现。我想确定的现实拥有是不能填补缠绕古龙一生的寂寞,李寻欢的道德只是一种想象而已,正如金庸竭力阐释自由,却得到的却是虚无一样,李寻欢的道德缺乏坚实的人性支撑,真正动人的还是他落拓天涯的浪子寂寞。

  尽管李寻欢与林诗音的爱情以痛苦折磨开始,但求不得之物却总是更加动人的情感。爱情就是这样奇怪,历尽情海劫波,终成眷属之后,昔日的激情就会逐渐逝去。枕边这个平凡的人难道就是当年为之魂牵梦绕,为伊憔悴的心中挚爱?爱情也有年龄。对于古龙这个浪子来说,婚姻的坟墓是如此的可怕,反而伤心一生的求不得之爱,永远不会老去。出关十年归来,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勉强笑道:“大嫂,你好!”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辛酸痛苦依靠旁观的铁传甲来体会。对比古龙激赏的杨过,绝情谷中杨过重见小龙女,小龙女强忍伤心,故做不识。两对苦侣,谁更能打动读者?龙啸云离家出走两年,李寻欢时时守侯在李园外的小店。孤灯独饮时,回望小楼一灯如豆,爱情的咫尺天涯,人生的无可奈何,生命底处的寂寞孤独,条条胸口刀疤般的生命体验,一杯苦酒能否全部容纳?伤心人的爱情还得靠伤心人之口来说。李商隐的那首《春雨》想来是极为合适,不过“远路”是造化弄人,“万里”是咫尺天涯。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
  玉铛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2007-0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