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挖山庄古墓，回复了一个访谈梁羽生的旧帖子。现在想来，冥冥之中或许真是有几番未可言说──今晚从山庄里得到消息，梁羽生先生四天前于澳洲魂归道山，享年八十五岁。
　

　　八十五岁，民间已经能算“喜丧”。梁氏一生以三十五部武侠小说名世，亦是执掌报章文艺副刊几十年的名编辑，更兼海内可数的散文大家、围棋国手。八十五载，名就功成，如今他的著作已成后世经典。一生谦和、不事名利的他终于被迎进名人祠，在读者心中真正与早他二十载谢世的古龙并列。但无论怎样的强作欢颜、保持平静，死就是死，无可回避。“三剑客”首座，新武侠开山祖师梁羽生先生弃世远遁，一去不还。即日起，世上再无梁羽生。
　

　　世上再无梁羽生。
　

　　最认同梁氏一生的人，该是那些喜欢过踏实日子的人。不同于金庸的报业巨子、际会风云，更无缘于古龙的买醉征歌、情累美人，梁羽生过的是平凡普通的文人日子。出身岭南世家，国学底子笃实，大学毕业后在香港《大公报》谋得差事，编辑旗下《新晚报》文学副刊，以烹文煮字为业，一做几十载。闲来棋书自娱，又好写武侠小说，渐渐写出了名。感情生活平实无趣，无惊情无婚变，娶妻颇贤惠，子女不劳心。最后人到暮年，交卸工作，随子女定居澳洲，安享晚年，如此而已。这就是梁羽生的一生。
　

　　白开水一般平淡的人生轨迹，一个符合“小日子”理想却不见“大气魄”踪影的知识分子标本式的一生，有些令人难以置信，难道这就是支撑新武侠宗师开创出武侠新境界的现实生活？可事实就是如此，梁羽生就是在如此平凡的日子里，让手中笔神游域外，遍及八荒，于武侠一道屡屡突破中国人想象力所能至和不能至的边界，直至破了天荒，辟出一片新武侠天地。
　

　　金庸、古龙各自的生活与他有着太大分际。金庸是个傲岸儒者，强烈的家国情怀让他甘心将天下兴亡置于肩上。早年反出《大公报》，另立门户，他便知道梁羽生不会跟他一起走。办《明报》，写时评，整整三十年间金庸被视作一个政治评论家而非武侠小说作家，武侠小说只是他闲下来梳理心绪的消遣，尽管最终他却因此大名得享。从流亡学生到海内文宗，金庸生活中经历的大福大祸大时代让他无法安于一个人仅仅打理自己、平静度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金庸的生活注定属于公众。时代造就金庸，古龙则是留心于时代的暗角。不是简单的台北晚九朝五，他有他自己的醉里乾坤。金庸向外看，拷问时代，古龙则向里看，求索内心。时代动荡异化，心灵便会崩解。古龙不为维系人的心灵去写武侠小说，但他的小说的确维系了读者的心灵。前提便是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先去完成自己的内心。古龙的方式满是痛苦与折磨，要足够看清自己便要先将自己伤个彻底。“咀嚼着身边的小小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古龙为人生与心灵求解，所以他注定远离公共空间之外，包括他的生活方式。每个读者都有一个私人化的古龙，这不像金庸，是可以与人分享的。
　

　　所以，古龙成就于人生的空茫与痛，金庸则成就于时代的悲悯与不安。他们两个似乎是生活的两极。这极端的两极，干脆让无数凡人望尘莫及。
　

　　但两者之间总是存在弥合的希望。这希望，也是梁羽生如何成就自己所在。
　

　　这正是梁氏平凡淡定的人生。
　

　　梁氏的人生波澜不惊，却是常人能效仿得来的。一个人若是肯沉下心，用力读书，用心生活，没有机缘奇巧，没有创痛伤痕，只是平凡铺垫，历经几十年的厚积，梁羽生式的人生成就似乎便能在巅峰尽头相待。在时代与心灵的夹缝中，梁羽生在告诉人们，平凡的人该如何写武侠，如何当大师，如何生活，如何思考。
　

　　梁羽生在时代与心灵的两极中成功保持了平衡，用平凡人生关照了属于自己的时代和心灵。他与时代共进退，努力在时代的流转变革中体悟自我，将这份体悟诉诸笔端。当年文革波及香港，港岛骚乱、时局动荡，梁羽生放下写武侠的笔，改写时评，指点大局，一时气魄宏大。他是左派文人，左派的时代激情让他坚定支持“革命群众”，斥骂港英，一时间竟不再像那个温文尔雅、谦和低调的梁羽生。金庸与他政见相左，但他寸土不让，于是两人笔战连番，最终竟致君子绝交、互不往来。纯文人的本色还是文人，平凡人生，终还是契合在大时代里。时过境迁，回头望去，那段略显荒唐的往事很少有人提及。但梁羽生与时代的距离就是处理得如此微妙。
　

　　在心灵一极上，梁羽生同样有自己的处理方式。相信他非常明了人的心灵在遭受什么，但他努力去挖掘人生的意趣，然后以之来面对心灵──并非冲抵，而是抚慰。梁氏散文的意趣格调是罕见的精彩，不只是书写人生的小悲欢，更是泛化为人文与生命的体验。不论是武侠还是文章，梁羽生都迥异于古龙式的苦苦维系，当然也做不到心灵的拯救，但他指给人一条还算宽敞的明路：看，心灵是有光的，还很精彩！这便是一个纯文人所能做到的。
　

　　世上已无梁羽生，悼念与追思才刚刚开始，大家还会有很多可写。想起了梁羽生散文集《笔花六照》的尾序：旧梦依稀记不真，烟云吹散尚留痕。梁氏留下的太多，记是记不完的，能写下多少就写多少吧。
　

　　是为记。
　

【来源：榕树社区·侠客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