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若 薇

 

 

 

  2009年1月22日,梁羽生先生病逝于悉尼陈秉达疗养院,享年85岁。
 

  惟向空山听雨去,江湖侠骨已无多。
 

  农历2008年的岁末,又一个故人的告别,彻底送走了这个太过不平凡的年头。
 

  于我而言,他确实是故人。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故人,却像初恋一样发生在少年时光、像磐石一般不离不弃存在了这许多年。
 

  读他的第一本书,是《白发魔女传》。回想起来,这是多么大的幸运──倘若第一本碰上《慧剑心魔》,也许就不会有之后的那些美好相逢。那是从外公高高的书架上抽下来的两册书。香港天地图书公司的简体版,香槟色镶边的墨蓝封面,绘着斜斜一枝白玉兰,古雅干净。
 

  开篇便道川陕道上旧宦归乡,群盗劫镖,血雨腥风里,两行白纱宫灯,引出杏黄衫儿、秋水为神的绿林女王。接着,于宫廷权谋的险恶境界中,走出耿耿书生,走上华山黄龙洞,看见石凳上海棠春睡的少女,红着脸轻轻替她盖上一件外衣。
 

  是练霓裳,和她的卓一航。
 

  十六年过去了,我以与当初一般无二的钦羡和更深切的温柔心情,怀念着这本书,并且固执地认为,这个创作于早期的故事,包涵了梁羽生想用武侠小说讲述的几乎所有东西──尽管后面的故事们尚各有精彩。
 

  国家民族的宏大叙事,侠士以身报社稷的壮烈情怀,英雄起于草莽、君王无非独夫、黎民即是天下的政治信念,改不了的天真迂阔,改不了的大道堂堂。从江湖到庙堂,刀光剑影的故事里,书生青衫磊落,侠女英姿飒爽,如双鹤比翼,排云直上碧霄。
 

  但练霓裳和卓一航是独一无二的。
 

  在命运的坎坷错谬中历尽劫波的爱,再也成不了最初期待的花好月圆的模样,却无比完美地诠释了“此情不渝”的意义。时光的磨洗、人世的残酷、心境的物是人非,没有让这份爱黯淡或是扭曲;而那个终生不复相见的结尾,也没有使两人的生命凝滞不前。练霓裳的光彩流动在天山剑法的神话里,卓一航的襟怀留存在大漠草原的侠行中。梁羽生甚至不疾不徐地为他们安排下了承袭师门绝艺与抱负的得意传人。正是各自这静水深流的人生,令他们对彼此的爱永远柔软、永远鲜活、永远坚不可摧。
 

  难道这不算,相恋到白头?
 

  而立之年能写出《白发魔女传》这般结局的梁羽生,何其温厚,又何其透彻。
 

  他再没有写过这样的恋人。
 

  一生一次,一生一世。
 

  梁羽生最纯粹的童话,是《冰川天女传》,没有之一。
 

  有白马王子、有美丽公主、有遗世独立的冰山仙宫、有千军万马中的浪漫相逢,还有总会被阳光驱散的风风雨雨……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一直到老。冰川天女是梁羽生笔下真正的公主,天生绝顶的品貌地位,睥睨凡俗,既有纤尘不染的出世智慧,亦不失闺中小儿女的纯真善感,如冰剔透、如花解语。而唐经天,是梁羽生的男主角里最适合做老公的白马王子,教养良好的世家少年,该侠气时侠气,该纯情时纯情,该有趣时有趣,甚至还拥有武侠小说里难得一见的温暖大家庭,摹足了寻常百姓家热闹的八卦情状。所以,他们的这一生,恋爱谈得宜嗔宜喜,婚姻过得琴瑟和鸣,甚至到了完全乏善可陈的《冰河洗剑录》里,双双为了儿子唐嘉源四处奔走,也是活色生香的红尘恩爱夫妻。与有情人做快乐事,泼天的福分。
 

  读《冰川天女传》时十五岁,借的是同学家《今古传奇》一类的16开合辑本,藏在课桌抽屉里。隔着一条过道坐我旁边的男生,白皙瘦长、单眼皮,瞥见我埋头偷看,便嘲弄地笑。中午放学,推着自行车,他会跟我走过长长的同一段路。那么多年,我没有再见过他,却一直爱着《冰川天女传》。
 

  谁不爱成真的童话?
 

  《女帝奇英传》则是梁羽生最哀伤的寓言。
 

  这个故事也许不应该叫“武侠”,虽然里面有我最爱的武侠女主角之一。当然它也不应该叫“历史”──鞠躬尽瘁的无产阶级女革命家武则天,即便非我这般唐粉,大概也是要吐啊吐到死而后已的。它是一则关于“理想”的寓言,理想的江山,理想的人物,理想的破碎。个人情感殉了高尚的政治使命,这使命却在真正的权力游戏里,连同信仰、温情、生命一起化为血泊。
 

  某个写虐文的作者曾经说:我以为主角全灭属于Happy Ending。这句话,武玄霜一定深以为然。
 

  梁羽生笔下,再没有哪个女子能像玄霜,自出场至终篇,一直惊才绝艳、傲视朋侪,无人堪与比肩。她原该一柄青锋剑纵横江湖,她原该治国安天下,原该闲云野鹤任平生……可是,她都没有。她的理想给了君临天下的武周女帝,她的感情给了家国对立的李逸。而命运的大手,正是从李逸若即若离的爱开始翻云覆雨。玄霜的才华、气度、善良、韧性,换来一场又一场阴差阳错,岁月蹉跎──直至神龙兵变,阿武退出大位、李逸死于宫廷倾轧。而玄霜还不能死。她必须继续如一枝傲雪寒梅般活着,带着李逸的佩剑回天山,抚养他幼小的儿子,拒绝裴叔度的表白──这木讷温雅的隐士,几乎正是那个在下一站等她的良人,只除了来得太迟。
 

  她的全部热情,留在了二十岁那年的明媚山川。与一个人同行千里,挥剑退敌,抚琴轻歌,嫣然笑说要带他去看长安城,是否真成了他忧吟的“彼黍离离”景象。那时她青春正盛,天之骄女蛾眉不肯让人,只道世上无不可为之事,相信所爱之人总有一天会被说服,会与自己怀有同样的信念──如此圆满的期待。玄霜用半生的坚持等到了这一天,等到李逸临终的解脱。“皇天不负苦心人”的道理这时听起来像个黑色幽默。这个生逢武周时代的落魄皇孙,开释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执念,怀着对国泰民安的信心含笑死去。
 

  写挂男主角,从来是梁羽生敢放手而为之事。在这部为阿武正名的小说里,李逸之死上应作者主旨、下顺情节逻辑,堪称死得其所。可是连梁羽生自己也无法主宰的是,他借李逸之口宣示的那些积极的道理,并不能因之得到印证。当李逸艰难地微笑着说出“国家是有希望的”时,全书立意不是悲壮地升华,而是走向更深一层的哀伤。那一刻上官婉儿正舍弃终身幸福、嫁与中宗做贤内助;长孙泰茫然面对着神龙兵变后事与愿违的乱局。他们与李逸一样,放下国仇家恨、个人情感折服于阿武,相信在她手下可造福社稷黎民。然而,随着她被迫退位,他们──包括李逸和玄霜在内──的努力和牺牲注定不会再有任何意义。
 

  所谓有生皆孽,无人不冤。唯一一次,梁羽生苦心孤诣地塑造出正面形象的君主,也是唯一一次,庙堂与江湖的价值目标在梁羽生的作品里达成一致。他将千秋功罪评说纷纭的武周女帝描绘为几乎完美的“哲学王”──她甚至在大权交接上超脱了一家一姓、萌生出传位于狄梁公的念头;让一个个秉持着正统观念反对她的江湖侠客,在挑战过程中逐渐倾慕她的个人魅力与执政理想──因为她所做的一切与侠客们毕生追求的目标看起来是那么的近。于是她最后的失败,无可回避地宣告了梁羽生的侠客们信仰的失败。所谓庙堂与江湖的对立失去了终极的意义──哲学王敌不过皇权天生的嗜血,理想国敌不过真刀真枪的政治漩涡。侠客们代表的民间正义走到了一个死结──再往下走,那得是以“人性本恶”为基本假设的政治理论来解答的命题。对生于古典时代的侠客而言,这岂非是最大的哀伤?
 

  梁羽生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主人公,事业与爱情双双化为乌有,然后,波澜不兴地道出这一切。
 

  多么温柔敦厚的残忍!
 

  梁羽生曾经说,自己最得意的三部作品,是《白发魔女传》、《云海玉弓缘》和《萍踪侠影录》。
 

  因为《冰川天女传》的缘故,我不待见《云海玉弓缘》。正如因为《射雕》而始终不待见《神雕》。
 

  从《冰川》后半部开始抢小唐哥哥风头的金世遗,到《云海》成了铁板钉钉的男主角。男主角自然有男主角的法定待遇──孤僻狂傲的毒手疯丐升级为大佬们争相送温暖送爱心的个性少侠。武功行情势必看涨,江湖地位越发显赫。以及,因为《冰川》里他万分钦慕的天女姐姐最后目光雪亮地嫁定小唐哥哥,悠悠然过起小日子,《云海》就要变本加厉地补偿给他左右逢源的桃花运。
 

  所以,对于这种主角一换、风水乱转的续集,身为正集粉丝的我,原本没什么话可说。
 

  但梁羽生给金世遗的补偿,太过触目惊心,让人无法忽视。
 

  他带来了厉胜男。
 

  《云海》里的金世遗已经有了梁羽生的男主角该有的一切原则观念,从感情到道义。他遇上的第一个爱人是谷之华,梁羽生标准的真命天女形象,善良明理、从容大度。他本该与她稳稳当当地沿袭一见钟情、同病相怜、相互扶持的经典恋爱模式,做一对升级版的桂仲明与冒浣莲。
 

  而厉胜男的出现,让这个“本该”推迟了二十年。
 

  从前和以后,梁羽生的妖女们,没再有过这样的失败与伟大。
 

  做了一辈子书生,梁羽生写了一辈子的黑白分明、善恶有报。即便《云海》这样刻意突破求变的作品,加入了那么多奇诡乖张、天马行空的情节元素,但好人依旧端端正正地好,坏人依旧开门见山地坏。写到最该五光十色的妖女这一行当,也总少不了混入练霓裳这等虚顶个妖名的绿林女王、甚至蓬莱魔女这种完全不知“魔”在何处的乏味女政委。而但凡真正名副其实的妖女,一与正派少年英雄闹起感情纠葛,总是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王燕羽、赫连清波……万般狡黠妖娆,拦不住英雄侠女心心相印花好月圆。梁羽生牢牢把持着正邪不两立的分寸,陟罚臧否一一摊开在明面上──除了厉胜男。
 

  厉胜男是梁羽生的失控。
 

  她是史上最杰出的妖女之一。做尽了妖女定义里该做的一切坏事,威逼利诱、阴谋构害、滥杀无辜、修炼邪功、称霸武林。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东西,报了血仇、练得家传绝学、成就盖世之名、赢得金世遗的爱。
 

  从头到尾,厉胜男走的是一条绝路,一条彻底只属于妖女的、“妖气凛然、正气不侵”的路。她几乎是唯一一个不受江湖正统价值理念约束、真正叛逆出梁羽生道德体系的“妖女”,却被他一反常态地、赋予了最求仁得仁的结局。
 

  面对厉胜男,梁羽生难得地忘记了自己一贯的坚持,而他的男主角金世遗,完全乱了章法。
 

  金世遗的江湖自遭遇厉胜男那天起,就变成一个天人交战的角斗场。他不断地与她纠缠、受她摆布、被她胁迫和欺骗、陪她历劫冒险、相依为命,同时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爱的是谷之华。
 

  毫无疑问,他是爱着谷之华。然而闯进他生命的是厉胜男。她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从不按牌理出牌,如此顽强而坚决地焕发着邪恶的生机,每一滴泪每一滴血都带着锋利的棱角。
 

  在她炽烈得近乎疯狂的爱面前,金世遗无路可逃。
 

  他用尽全部理智来维系自己的底线,终于狠狠甩出一记耳光,划清自己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鸿沟。
 

  梁羽生写过好几次后果很严重的家庭暴力事件,这无疑是最惨烈的一桩案例──厉胜男很生气,毒倒谷之华,杀上天山,拼尽一身元气,打败了天下第一高手唐晓澜。
 

  为了得偿所愿,她从来不怕以性命为赌注,正如之前为了阻止金世遗去找谷之华,她不惜自断经脉,迫得他留下替自己疗伤。
 

  金世遗以为那一耳光已经打灭了他与厉胜男曾经同生共死的前尘,也打死了内心深处那个不由自主被她吸引着的自己。即便在被迫与她成婚时,看着她一袭喜服艳美无双的容颜,他也以为自己是满怀着憎恶,只求尽快取得救活谷之华的解药。
 

  然后,厉胜男死了。在生命最辉煌的巅峰,心满意足地死去,像一朵恶之花,灿然绽放后瞬间凋谢。
 

  巨大的震惊和悲伤让金世遗如凝固了一般,说不出话来。所有迷惘挣扎突然被她的死亡剥开了真相。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深爱着她,深得仿佛是种本能。她的倔强、大胆、桀骜不驯和偶尔流露的脆弱,正像昔日出身蛇岛、伪装麻风的寂寞少年。他一心奔向光明的所在,她就是他身后的影子,光明越夺目,影子就越浓黑。他灵魂中孤苦疏狂的暗潮,被她不顾一切的争取激起了深深的回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强烈到什么也不相干、只剩下感情”。他不敢正视,又难以抗拒。
 

  “我自小就不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我想办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即使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
 

  厉胜男做到了。与这个结果相比,死亡并没让她失去什么,反而赢得了更多。
 

  她是暗夜的罂粟、荒原的石楠、冰山上的野玫瑰,光华慑人不可方物,有一颗强大的狮子般的心。而她的金世遗,骨子里只是一头受过伤的流浪小兽,掩饰得住伤口,也掩饰不住对黑暗寒冷的躲闪,和对一个温暖安定的巢的向往。
 

  如果厉胜男还活着,这样的一对永远不会有结果。可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在生前得到了他的人,死后也得到了他的心。尽管金世遗二十年后续娶谷之华,兜了一个大圈再次回到侠之大者的正轨,但谁也不会忘记,他的生命里有个刻骨铭心的烙印,叫做厉胜男。
 

  亲爱的厉姑娘,这个烙印的确是永恒的。只是到了《冰河洗剑录》,它败给了更加永恒的时间。

 

(注:本文部分内容发表于《课堂内外》杂志)
 

【来源:醉墨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