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龙虎斗京华》

情定昆吾

 

 

 

  边沁在《政府片论》中问道:“每一个人保留他自然的自由到了什么程度?每一个人已经放弃了哪些东西作为社会福利的代价?”当我准备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找出一些人,站在他们前面唱出一支赞歌的时候,发现,原来并不是他们有什么值得赞美。比如张丹枫;比如厉胜男。我所愿意为之歌颂的,是在武、侠、道德、大义的约束下见证的人性的弱小与卑微,那份为了整体而被剥夺了个体的自由。比如,道德覆盖下寻求人性光辉的,很失败的檀羽冲;浮萍聚散,迷失自我的“玉面狐狸”赫连清波。
 

  《龙虎斗京华》,梁羽生的处女作。多年之后,重新翻阅,此书竟然已经包含了梁羽生写作一生的基本要点,基本套路。他此后的三十年武侠生涯,浮浮沉沉,也没有能很好摆脱这个渐渐僵死,为后人诟病的框架。只是在僵死的背后坚定不移,则:病树前头万木春,焕发出了一种文学素质方面的生机,这是本质上的的水平。框架是死的,人是活的,任何一种框架、套路,达到一种极致,便是属于自己的风格,便是一种成功;一旦迷茫,一旦消极,便是来来去去毫无新意的反复与沉沦;如果有一种怀疑,一种否定与创新,产生的与写作生涯格格不入的作品,或许就是作者在厌恶自己同时的顾影自怜,此生中某一时刻,一份强烈情怀的意外寄托。瞬间的自由,比之风格的代表作毫不逊色的寄托着心中渴望的另一类巅峰!那种一去不复返的灵感,造就了难以寻觅的“空中楼阁”。
 

  《龙虎斗京华》写于1954年,那时的梁羽生还谈不上风格,谈不上渴望。说得肤浅点,那只是梁羽生带着玩票性质,却悲哀的在此后三十年难以摆脱的一个梦靥,映射了整整三十年的机械与盲目。
 

  摆脱历史地位,除去新派武侠开山之作的历史意义,我个人觉得,如果喜欢梁羽生,或是像我这样选择了梁羽生,那么,《龙虎斗京华》也是十分值得玩味的。就前面而言,梁羽生风格的代表作,我们可以毫无疑义的统一为《萍踪侠影录》;而另一类的巅峰也不过就是《云海玉弓缘》、《白发魔女传》等其中之一了。但是,代表作并不是风格之上最为纯正的。写作手法的渐渐纯熟,框架之上,在通向巅峰之路的渐渐丰满,夹杂着越来越多作者的阅历以及心态的变迁。小说越来越精彩与内涵,但是,作者本人呢?已经,不再简单!
 

  当写武侠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份维生的工作,一种闭上眼睛也得将就前行的本领时,又如何去体味当初《龙虎斗京华》时的兴奋,内心的惶恐呢?或许,梁羽生的大部分小说都比《龙虎斗京华》具有可读性,但是,之后那些早已经找不到灵气的,如冢中枯骨般的作品,却完全没有《龙虎斗京华》有意思。
 

  稚嫩有稚嫩的看点。探索有探索的乐趣。开荒,有一份心态与行动上一致的激情。
 

  梁羽生说:“宁可无武,不可无侠”,武是一种手段,侠才是目的。这是一份伟大的情怀,也是借着武侠小说想去传播的最内心的社会责任感。但是,情怀归情怀,表达方式归表达方式。从第一段,我引用边沁的那句话可以看出,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角度。这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具有完全不一样的性质。
 

  在梁羽生的武侠中,如果没有记错,只除了《女帝奇英传》,统治者作为了斗争的对象,前提是统治力的丧失,或者说是民众在服从统治者的前提下,却得不到统治者应该给予民众在服从命令后所带来的安定与好处,而统治者仅仅在民众单方面服从下,却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这时,民众也就没有了服从的义务。但是,所谓的“侠”,却是在这个时候肩负起了所有人(民众)的权利与义务。不管怎么样,不需要他(们)来肩负,轮不到他(们)来面对,他(们)也承当不起!这就是,我的观点。
 

  而梁羽生的主角,基本上都是他(们)。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无限地扩大了侠的力量与号召力,在把“侠”这个个体,完美地包装成足以在政治立场上与统治者这个集体抗争的一个意向,用以激发出民众道德上最本质纯真的力量,然后,失败!完败给乌合之众的残暴统治者。而“侠”不以成功或是失败而转移。在小说中,失败和成功都不是最重要,因为,最后要把所有优良品质归结到作为个体的“大侠”身上,以达到对于“侠”的塑造与诠释!
 

  于是,民众呢?民众成为了被欺骗的对象,以及塑造“侠”的过程中,最先的牺牲品。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里的“责”,是不是每个人,自己找好自己的定位?我所不赞同的就是,武侠小说,在所有匹夫中推出代表,然后把所有的“责”集中在代表的身上,然后就和其他民众没有关系了,虚构出让人膜拜的形象,去完成“最广大民众的最广泛利益”的美好希望。这是对于“个体”自由的漠视,不论那些被忽视的民众,还是作为代表的大侠。梁羽生在此方面最极致的人物,或许就是孟元超了。于是,我们称之为:高、大、全!
 

  “高、大、全”并不是一种错,“高、大、全”的人物形象,本身是一种完美,难以让人接受和认可的虚假的完美,因为“他”在成为“高、大、全”的路上,丧失了做为一个人的基本──个体的自由。一切在于,梁羽生的武侠小说,这些大侠在做为抒发个体自由的江湖,以及作为民众权利保卫者的庙堂,两方面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正是主角处在了江湖与朝廷的夹缝中不为自己而挣扎的虚弱求生,使得一个人物被人称为“高、大、全”,然后仔细一看却是如此的苍白无力,无力到连一心构建的“侠”都难以寻觅。
 

  一切的一切,在《龙虎斗京华》中已经有了苗头,但是,又没有固定的思路。于是,《龙虎斗京华》就有了一种在个体自由与侠之间来回摇摆的精彩,也就没有调和江湖与朝廷之间矛盾的必要,因为矛盾并不清晰!
 

  或许说,在江湖与朝廷之间,《龙虎斗京华》的特殊时代背景,因为有着外来侵略者的介入,刚好削弱了这方面的矛盾。在“反清、扶清、保清”的描述下,还没理出个所以然,小说就结束了。所以,这里面,与其说是斗争,不如说只是内讧!而正是有着“反清、扶清、保清”三种情形的辩证选择,才使得人物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觉悟,不需要与后来者那样孤独地一往直前。虽然,从一开始到最后,清廷,还是被放在与江湖对立的地方。
 

  在《龙虎斗京华》中,当然也有“侠”,但是,作为斗争的主体是“义和团”,而并不是民众代表的“大侠”,所以柳剑吟也好,娄无畏也好,也就不在了“高、大、全”这个大侠的个性坟墓中。
 

  柳剑吟大侠生涯的戛然而止,死于宵小之辈。这种平淡或许就是《龙虎斗京华》的一个特点。同样,很多人认为,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需要静下心来,细细品味,就和茶一样。这种说法不过是对读者天赋的否定,对于读者平生积累的鉴赏能力的否定,也只是对于梁羽生一些平淡无味(冢中枯骨)的小说的逃避。茶有香气,茶有甜味,茶有苦涩。
 

  如果,一个人真的有鉴赏能力,有些东西不需要看就可以分出好坏,随便一看就可以做出选择。问题不在于浮躁还是平静,不在于静心还是喝茶,而是,每一个读者,必然会有属于自己的核心思维。接受不接受梁羽生在小说中蕴藏的价值观,这才是矛盾所在。不接受了,价值观南辕北辙,喝什么茶都没有用;如果可以覆盖,那么,就算不接受也照样可以看出小说中梁羽生自成一家的优点与价值,可以对里面包含的内容做出遴选,可以吸收和放弃。茶还分绿茶、红茶、白茶、黑茶和花茶等等,你让喝花茶的情何以堪?
 

  《龙虎斗京华》写得一板一眼,没有什么激烈之处,真得像是在写着与自己无关的别人的故事。生、死都很平淡,道德、大义的束缚也是微弱。这是优点?这是缺点?想像着这份轻松,却没有应有的激情。而在后来的小说,却又是越陷越深。
 

  大侠、不停的斗争,是梁羽生的武侠中不可或缺的版块。而爱情,同样也是。《龙虎斗京华》中,涉及爱情的部分很少,也同样很平淡,也同样开始了在这个方面整整三十年的机械与盲目。之所以说平淡,是因为娄无畏,柳梦蝶,左含英把这份三个人的错综复杂,都独自放在自己的心里,独自去面对。最后在三个人之间,伴随着左含英的死去而化为无形。以剩下娄无畏和柳梦蝶两个人的余生去细细的品味曾经的落寞与现时的孤独。“拉郎配”以及爱的退让,无疑也是梁羽生武侠小说在爱情方面的薄弱之处。但是,《龙虎斗京华》,三个人在这件事情上,各自的内心活动,却是之后的小说中很难见到的精彩。也可以说,从现在的角度来看,《龙虎斗京华》写得最为优秀的一部分。
 

  《龙虎斗京华》,一本再简单不过的武侠小说。一本没有无奈,没有激烈,只需要去聆听作者心中一个故事的武侠小说。不是很精彩,也没有多大的问题。《龙虎斗京华》最后的十场比赛肯定给了当时的读者无比的满足。1954年,或许,不论梁羽生写下什么,那都是一代人的狂欢!

 

(羽灵 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