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子迷途犹未还──致梁书中的迷途浪子们

练霓裳

 

 

 

  在梁书中,历来不乏代表着绝对光荣、正确、伟大的“高、大、全”革命式正面角色与集团。按照梁老的写作惯例,阵营中一切对这类“光辉领袖”、“光辉组织”的决策与行动存有反对、排斥、质疑甚至动摇言行的人,或者会在接下来的经历中大碰钉子,头破血流一番后接受教育,声泪俱下地大作自我检讨,从此对领袖与组织彻底拜服,再无异议,如长孙泰、盖天豪、周山民、方今明;或者将一步错,步步错,逐渐滑向彻底堕落的泥潭,直至最终毁灭,如牟世杰、叶凌风、段剑青、杨牧。

  这两种人中的前者令人感觉寡淡少趣,后者则多半会激起读者众怒,落得人人喊打的下场。与他们相比,一些游走于两条道路之间的特例人物,反而比较鲜活可亲,更加具有代入感与感染力。相较于前者,他们在歧路上走得更远,但他们心底的良知却终究未泯,不同于后者的自甘沉沦。他们是一群徘徊在光明与黑暗间的孤魂幽魄,也许终其一生都难以为正道重新接纳,却又不甘沦于邪魔,任外界斗转星移,世情翻覆,屈子迷途,尚犹未还。

  铁镜心: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怀着一腔报国热忱与江湖梦想,未经过风雨的官家子弟毅然离开富贵舒适的家庭,加入义军阵营,投笔从戎,赴边抗倭。与许多同龄人一样,他有着好胜与自负的缺点,更由此引发了喜好出风头表现、做事眼高手低等问题;而出身与生长环境为他带来的小资做派,更使他与周围的劳动民众群体格格不入,连一众同门与初恋情人都对他产生了鄙视与排斥心理,可以说,在义军中,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独者。

  如果说上述境遇生成的主要责任在于铁镜心本人,那么,导致他在于承珠心中形象全面崩盘的“宝剑事件”,其主要责任完全在于自命侠义正道的石惊涛等人。老父面临抄家与囹圄之灾,身为人子,设法营救原是天经地义,铁镜心既不曾出卖师父,也不曾作出出手盗剑等其他有违道德之举,只不过哀求石惊涛舍弃宝剑,换取父亲安全,石惊涛若是舍不得宝剑,一口拒绝倒也罢了,可偏偏却要上纲上线,一棍子将铁镜心定性为败类,又要废其武功,又要将其逐出师门,全然不肯体谅徒弟的难处。而作为旁观者的于承珠非但不责怪石惊涛的冷酷狭隘,反而认为铁镜心卑怯软骨,连招呼都不打便弃他而去,以上种种态度,对铁镜心岂不是太过不公了?

  铁镜心犯下的最大错误,便是受官府胁迫出卖义军军情。背叛与出卖行为自然是不足称道的,但从另一个方面细细查究,铁镜心之所以会铸成大错,并非为了个人利益,情愿堕落,而恰恰是为了保护父亲与深爱的于承珠!从铁镜心推而广之,历史与现实中的许多叛徒与贰臣,均非本性奸恶,唯利是图,而是许许多多现实中的压逼与牵绊,强迫他们做出这一违心的选择,而旁人多如于承珠一般不肯体谅他们的困境,尽管直接将其打入“奸贼”的黑名册,甚至直欲食其肉寝其皮而后快,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出卖义军固然是铁镜心人生中无法抹煞的最大污点,但他其后的表现却也堪称壮举:以自己身陷死牢为代价,将义军残部自绝境中救出!先前的背叛是为了保全亲人与爱人的被迫失足,此时的救赎则是为他们牺牲自我的主动抉择,前者令人心酸,后者却令人动容!尽管在凌云凤等人看来,铁镜心此举动机不纯,有刻意表现给于承珠看的私心杂念,境界不高,但即便是为了邀功表现,却甘愿付出生命为代价,试问这一境界,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铁镜心毕竟还是幸运的,最终保全了性命,又得到了金枝玉叶的沐燕郡主为妻,自此一生安稳富贵,荣华无限;但同时他也是不幸的,仗剑任侠的江湖梦彻底远去,于承珠、张玉虎等旧识虽还把他当做朋友,却已不将他视为同道,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当年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玫瑰只能独守在金玉筑成的园墙内,寂寞地开放,寂寞地凋败。虽有沐燕朝夕相伴,可纵使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

  秦龙飞: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与铁镜心相似,宋朝系列中的秦龙飞也是个骄傲好胜,爱耍小聪明,喜表现虚荣,甚至有几分轻浮狂荡的少年。但即便他身上有这种种的不讨喜之处,除了被妖师挟制,成为身不由己的傀儡帮凶那一段时期,毕竟不曾主动作过什么真正伤天害理之事,最多不过是在爱情角逐中使过一些不光明的手段,在善恶边缘做过一些思想挣扎,天人交战而已,如果将他简单归入堕落者的范畴,着实有些过火,既然如此,就姑且按照过去的说法,将他叫做失足青年好了。

  那么,失足青年又是怎样炼成的呢?事情还要从秦龙飞的少年学艺时代说起。身为家中独子,一向自负倜傥精明的他却大不及忠厚质朴的师兄轰天雷受父亲秦虎啸待见,原因无非是两个:学习态度不够勤谨认真,导致武功修为不及轰天雷;性格偏于浮躁跳脱,只会自命不凡,吹牛炫耀,偏离了秦虎啸对其的路线设定。

  其实,这个时期的秦龙飞虽有缺点,他的境遇又何尝不是我们许多人少年时代的影子?无论我们是否努力,在我们的前边,永远存在着至少一个令我们永远无法超越的同龄人,也许是家里的兄弟姐妹,也许是父母朋友同事的子女,他们的优秀是永远压在我们头上的阴影,使得我们在父母眼里平庸黯淡,一无是处,只能日日被当做反面例子,忍受着无休无止的讥刺与数落,面对着父母恨不能将这些“有出息”的孩子掳来做子女的眼光,自伤自怜。而在性格方面,师长们自然普遍喜欢那些除了学习不去想任何事情,不去做任何事情,一板一眼照做指令,百分百听话的乖孩子,对于那些贪玩懒散,喜务偏门,爱搞小动作走捷径的学生,往往不是接近一切力量打压纠偏,便是彻底抛弃不理,如果受到以上待遇的是个心胸豁达的少年,大约还不妨事,如果是如秦龙飞一般骄傲敏感,这双重的冷板凳便难免要令其积怨衔妒了。教育误人,大抵如此。

  雏鹰一天天在长大,羽翼渐丰。终于,轰天雷得到了出道的机会。也是机遇与能力使然,初试身手的他大放光芒,一战成名,而秦龙飞却得不到出道的许可,只能默默无闻地缩在家中羡慕嫉妒恨。这便给了居心叵测的妖人萨怒穷可趁之机,利用秦龙飞急于获得高明武功,压倒轰天雷的心理,诱其投入门下,习练邪功。应该说,武功本身的正邪,与个人品行并无必然联系,武侠世界中向来不乏操着少林、武当等正派武功的奸贼小人,即便最正统的梁书中亦有金世遗、厉南星等一身邪派武功的大侠。秦龙飞这一行为并非没有错误,单他的错误根本在于欺瞒老父,另拜他人为师,而非习练邪功本身。

  其后,情节便发展到了秦龙飞失足的关键点:受妖师唆使到吕东岩家捏造事实,招摇撞骗,暗施计谋手段,妄图自轰天雷处横刀夺取吕玉瑶芳心。秦龙飞在这一事件中的行为固然可厌可恶,但细细推敲起来,尚不致触犯道德底线:轰天雷与云中燕勾搭成奸的谣言并非他捏造,他只是与大多数人一样相信了谣言,并抱着唯恐天下不乱的阴暗心理四处传播;夸大吕东岩伤情,编造自己“奋勇救美”的英雄行为,尚仅属于说谎吹牛范畴,对他人并无实质性损害;而最不能为正道所容的举动:意图趁吕玉瑶昏迷时对其非礼,也不过是停留在欲望与理智交战,犹豫挣扎的层面,个人意识在善恶之间打了几个来回而已,既未曾当真作出什么动作,后文对他的罪状指控自然也就不成立了。只可怜在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他却要为这项从未发生过的恶行胁迫,一步步越陷越深,难以自拔。而后发生的受萨怒穷驱使暗算秦重、打伤轰天雷等行为,不能不说是这次事件引发的直接恶果。

  然而,尽管被迫做出了这些违心的恶行,秦龙飞内心的良知却始终未曾真正泯灭,从被妖师控制初期,决心宁死不向异族公主云中燕低头,到受迫与轰天雷反目相斗,却竭力对其处处回护,无不体现了他这种复杂心态。击倒轰天雷的一指伤了师兄的心,却也将秦龙飞从麻木与沉沦中唤醒,使他终于树起勇气,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自我反省检讨,消除了对师兄的心结,毅然同妖师与完颜长之一伙决裂,重归正途。

  不过,秦龙飞毕竟是秦龙飞,骨子里的心高气傲还在,因此,被风云雷电成功救出完颜王府后,他决然脱离了队伍,拒绝以不肖子的身份回家见父,亦不肯再见一切旧识,而是割断过去,孤身浪迹天涯,闯荡江湖,并一改昔日沽名虚夸的癖好,认真作起无名侠盗来。个人最欣赏秦龙飞的,亦正是这一点:自己跌倒,就应该自己爬起来;自己做错的事情,就应该自己用行动补救,如果一味依赖别人的帮助与挽救,自己却只能以后进青年的面目怯怯面对外界,其人其行纵不说是懦弱,亦是相当消极被动了。

  世界终究是不大的,山不转水转,一直刻意躲避旧日社会关系的秦龙飞,还是遇到了他避不开的人。目睹同道罗浩威遇险,本可置身事外的他毅然挺身营救,浴血奋战,宁死不屈,在战斗中赢得了正道义士们的真正尊重与认可,实现了自己的最终升华。

  《风云雷电》结局处,秦龙飞非但获得了父亲的谅解,更与轰天雷一样成为了秦虎啸的骄傲,几番起落浮沉,走过弯路的他终于与师兄殊途同归,这大概应该算是梁书中失足青年的最美好结局了。

  齐勒铭: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如果要评选梁书中前半生经历最惨痛的迷途浪子,齐勒铭绝对是最有竞争力的人选之一。妻子背弃,骨肉反目,有家难回,有亲难认,身负残毒,魔头、武林公敌恶名,承受着整个江湖的千夫所指,更曾以活死人的状态枯守荒山二十年,一切的青春、壮志与美梦就在这二十年枯守中消磨殆尽。

  不得不说,齐勒铭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他的问题,远较铁镜心、秦龙飞这种单纯的性格缺陷与受人挟制犯错者严重得多。因此,本人无意在此为他辩护,只从个人情感的感觉出发,总体回顾一次齐勒铭的人生轨迹。

  齐勒铭是一个很让人心疼的人物。他痛苦的根源在于,内心深处对正统道德、规范的强烈认同与现实行为的矛盾。身为天下第一高手齐燕然之子,他的少年时代一直笼罩在父亲的阴影中,而家中种种严厉刻板的教条更使他感到束缚窒息,令他寻不到自我的存在感,他的浪荡学坏,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为了摆脱这种迷茫的感觉,为了叛逆而叛逆。然而在肆无忌惮,放浪形骸的同时,他的内心深处还固守着和父亲一样的道德观念,对这种行为本身也是极度不认可的,二十年后向穆娟娟摊牌绝交时的言辞,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事实上,少年时代的齐勒铭虽然荒唐,却也一直在准备着回归主流社会。齐燕然为他包办婚姻,他欣然同意并接纳,甚至立志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这说明在他的思想中,正统观念还是占了上风的。

  然而,婚后庄英男的精神出轨与冷暴力深深刺伤了齐勒铭,再一次将他激上了叛逆的歪路,终于酿成了家庭凶案,人伦惨变。个人认为,这场悲剧的主要责任方是庄英男而非齐勒铭,虽然齐勒铭婚前即与穆娟娟产生了不正当关系,但庄英男也存在着与楚劲松的地下恋情,一个是乱性而未动情,一个是动情而未乱性,性质可谓半斤八两;而齐勒铭婚后曾一度决定与穆娟娟分手,庄英男却始终对楚劲松旧情难舍;直至后来齐勒铭频频离家与穆娟娟幽会,也还是出于对庄英男的爱,以及爱而求之不得的激愤。由此可见,真正不忠于家庭的是庄英男而非齐勒铭,导致家庭破碎的根本原因也在庄英男身上,穆娟娟也好,宇文雷也罢,都只是推波助澜的催化剂,至于齐勒铭本人,更是这场家庭悲剧的直接受害者,由爱生恨的一时冲动,使他在一夜间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庭,自此飘荡江湖,无所归依。离家后的齐勒铭,一度恃技横行,四处树敌,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叛逆与发泄。

  玩火者必自焚。很快,齐勒铭便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惨痛代价──二十年生不如死的荒山岁月,毁损丑陋的劫后面孔,江湖中人的同声唾骂,父亲的失望厌弃。只是令他不曾想到的是,世上唯一对他不离不弃,甘心情愿守护他二十年的人,竟是一直被他鄙视的逢场作戏对象穆娟娟。

  对于齐勒铭这种激烈、任性而骄傲的人,二十年的岁月非但无法磨灭他的执念,反而愈加增长了他的仇恨与戾气,在肉体痛苦和精神欲念的双重鞭策下,他的武功竟发生了惊人的质变,一月成为当世顶级高手。当他以全新的身份重出江湖时,几乎已经没有人可以抵挡他的锋芒。

  然而,武功练得再强,也不足以填补齐勒铭心中的荒凉与孤寂,虽然明知已无法回到过去,他依然渴望抓住久违的旧谊,亲情的温暖。黄河岸边与老仆丁勃的沧桑重会,舟中对女儿齐漱玉的默默守望,无不令人心酸,催人泪下。其后他以“齐大圣”假名公开露面,四处炫示武技,以谋求机会向楚劲松寻仇,风光强大的表面下,却处处透着孤僻与疏离,不能不说是他寂寥悲哀,自伤自怜心境的折射。

  齐勒铭最精彩的个人演出,莫过于镇远镖局后院与楚劲松父子、武当长老玉虚子的一场恶战。原本为复仇的目的而来,却因穆好好对庄英男的意外暗算,使寻仇者变成了救人者,在道义上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而只用一半功力,便将楚劲松父子、玉虚子三人打得大输亏输,是武力上的大显身手;甘愿饮下穆好好的毒酒,为明知无法挽回的庄英男换取解药,更使他闪现出人性的光辉。这一事件中最精彩的一笔,则是“描红帖子”一场。老父精心保留多年的描红帖子,使齐勒铭受到了亲情的感召,读懂了父亲对自己的殷殷期盼,终于将他的心灵引上了回归之路。

  在善良的梁老安排下,齐勒铭最终放下了对庄英男、楚劲松的心结,与他们喜结儿女亲家,同时真心接纳了深爱自己多年的穆娟娟,并获得了齐燕然的谅解,浪子回头,全家团圆。这个圆满的结局虽然能使读者长舒一口气,却也使齐勒铭这一叛逆浪子的形象泯然众人,不免有几分遗憾了。

  仲毋庸: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与前边几人相比,仲毋庸在书中的分量可谓轻而又轻,地位较路人甲只怕也高不出许多,以至大部分资深梁书读者大约都不会记得这个人物。但就我而言,除了缪长风、唐经天等老牌明星,他却是整体效果平庸的《牧野流星》中最能打动我的人。只不过缪长风等人给我的感觉是可敬可爱,仲毋庸则是可怜可惜。与其他迷途浪子不同,他的堕落完全是由个人原因造成,与人无尤,却偏偏又真实得触手可及,令人不知不觉代入其中,痛心扼腕。

  在一向重视谱系门第的梁书中,仲毋庸的身世虽不及武林顶级贵族唐、金、江等几家子弟,在江湖上却也无疑是颇为显赫的,身为丐帮帮主仲长统的独子,武林中的官二代、富二代,身上难免要染上些好高骛远、爱慕虚荣、喜好逢迎等纨绔浮荡习气,因此时常不为仲长统所喜。然而,却没有人对他的不良思想行为及时加以教育纠正,反而或有意,或无意地不断推波助澜,以致他一步步错下去,直至最终不可收拾。

  自幼时起,仲毋庸便将自己视作父亲帮主之位的接班人,而他身边的其他人,包括两位师兄也都将他定位于此,众星拱月地催生了他的骄傲和过度自信。以常理而论,在这一时期,仲长统绝不应对仲毋庸的状况与心态一无所知,然而,他却不曾及时加以疏导教育,使仲毋庸清醒认识,将问题消除在萌芽状态,而是放任自流,不管不问,连他的竞争对手,师兄管羽延也在故意放水,将自己的功劳让给他,为他制造虚假成绩,与一众趋炎奉承者共同打造了他即将上位的幻象。这一阶段,无疑是对头脑简单又眼高于顶的少年仲毋庸的捧杀。

  捧杀的下一步,自然便是棒杀。仲毋庸的一次渎职失误,成了他前程崩盘的导火索,仲长统将他犯过的一切错误积累在一处,搞了一次集中清算,将他从春风得意的枝头骤然击落黯淡低迷的谷底,更由此引发了他日后人生的重大转折。事实上,仲毋庸的这一段经历,与历史上的一件事颇有相似之处,便是郑庄公与其弟叔段的权位之争:郑庄公以宽容、仁厚的假面,故意放纵诱使叔段堕落胡为,助长其野心劣行,最终在其欲望膨胀,罪状确凿时给予致命一击。自然,在向来光明纯洁的梁氏正道江湖中,尚不至出现如此阴谋,但至少产生的效果是与此相似了。

  此后,仲毋庸度过了他人生中最为压抑灰暗的一段岁月:被解除一切职务,以戴罪之身接受帮内的拘管,形同软禁。这种待遇无疑激起了仲毋庸的怨恨与叛逆之心,使他终于走上了叛帮决裂的道路。投靠朝廷、谋害师兄自然不是值得称道的事情,但绝尘去帮、浪迹江湖这一选择,确是我大为赞同激赏的。一名一度看似前途无量的年轻后备干部,一夜之间沦落到身负处分的受管制分子身份,幻灭失败感姑且不论,仅仅这份屈辱的境地,就不是心高气傲的他所能甘心承受的。如果换作我处在他的位置,多半也会与他选择同样的道路。

  背叛决裂的后果,自然是原阵营的敌对与抛弃。自此,被丐帮定性为叛徒公敌的仲毋庸孑然一身,飘荡四海,与过去的一切人事割断了联系,甚至未能与过世的父亲见上最后一面,就这样孤独地行走在江湖的边缘,被大多数人忘却。

  或许,仲毋庸确实是个志大才疏的人。他独立奋斗、惨淡经营的几十年间,可见的成果也不过是收服了梅山二怪两个不入流的角色作小弟,教出了一个还算像样的徒儿武毅,以及个人武学修为上,勉强接下神化金世遗三招的一点造诣,所得到的与所付出、所期许的如此不成正比,再加上早年的惨痛代价,空耗的大半生光阴,却也难免要满腔幽怨、自伤自叹了。他在书中第一次正面出场时,已经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衰迈老者,却依然保持着旧日的乞丐装束。对孟华、金碧漪以“钟无用”自称,一定程度上也是这种悲凉心境的折射。

  在后续的情节中,仲毋庸基本都是以鹰犬爪牙、跳梁小丑的形象出现,原无甚值得称道之处,然而,梁老笔锋一转,终于让他在最后时刻壮烈了一回。仲毋庸对清军原本并无主观直接罪过,却因受段剑青连累,不幸成了清军统帅崔宝山的迁怒对象,受其麾下高手追杀直至穷途末路。在绝境之下,仲毋庸天生的傲骨使他作出了如李广般决绝的选择:宁愿跳崖自尽,也不肯为苟延残喘片刻而死在行刑者手中。

  曾经被仲毋庸伤害过的师兄宣羽赞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崖下,不计前嫌救了他的性命。而仲毋庸显然也是天良未泯,面对师兄表现得羞愧难当,并向他提供了清军的兵力调动部署,算是为侠义道作了一件事情。不过,在我看来,仲毋庸这样作的原因与其说是幡然悔悟,迷途知返,倒不如说是骨子里的高傲,使他不愿白欠宣羽赞以德报怨的恩惠,必须要作一件事令双方扯平。同样是出于高傲,使他断然拒绝了两师兄邀他以长老身份回归丐帮的要求,义无反顾地自断经脉,以死维护了自己最后的尊严。个人感觉,仲毋庸临死时的心态应该类似于乌江边的项羽:早年空负大志离家,奋战多年却毫无建树,终于走投无路,更身负若干令人不齿的罪状污点,即便帮中上下不再追究,重新收容于他,强烈的自尊也使他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而拒绝回归,惟有一死以寻求最终解脱,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一个悲壮的句号。

  能力有限本身并不可怕,然而如果与过高的自我定位、过分的骄傲自负、基本是非观的缺失结合在一起,却足以毁掉一个人。这就是仲毋庸人生悲剧的根源所在,令人可发一叹。

  最后,还是用齐勒铭自抒块垒的诗,为浪子们同声一叹吧。浮沉道力未能坚,世网撄人只自怜。谁解古今都是幻,大槐南畔且流连!

 

(校对:药师丹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