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边幽谷水边村,曾被疏花断客魂──精读《还剑奇情录》

有泪如倾

 

 

 

引 子
 

  绕房花树,暗栖霜弄影,冷香如雾。梦里尊容,来去冥冥觅无处。惆怅今宵酒冷,谁共我,彩裳飞舞?最好是、绉碧晴光,流入萼红去。  谁谱、落梅曲?引掠地惊飚,乱红如瀑。芳魂几缕,输与他尘世翻覆。散尽清歌似雪,今只见、半池縠素!树影下,空缱绻,黯然凝伫!    ──调寄《暗香》

  这首词是几年前的旧作了,此时重新拈来。词意虽略显拙劣,但我的脑海中还是不由得浮现出一幅幅动人的画面,那个一袭素衣如雪的女子,挽着那株仿佛只存在于梦幻之中让人看不真切的梅树,在那样柔和的月华之下,氤氲的云雾之中,唱着那样温柔而飘渺的歌。这样的画面应该是只存在于梦境当中的,我试图让自己的眼睛游离于那清冷的夜空之下,去感受萧韵兰热情奔放的情歌,云素素沉静温婉的琴韵,上官天野的豪侠义气,与石天铎的壮怀激烈,以及,那一株仿似触手可及,又仿佛在朦胧中只溶成一片昏黄的清远的红梅。然而就在我虔诚地凝望着这夜空下的热烈或沉静,秀逸或壮美的同时,那一幅幅美好的画面开始变得支离破碎,眼前只剩下剑光与鲜血,只剩下片片红梅在漫天的狂风中星落如雪,是谁的回忆在呼吸中绵长,是谁的眼神在月光下惆怅,是谁的生命在黑暗中绽放,是谁的玉石清音在耳边萦绕成撕心裂肺的绝望!
 

  我恍然意识到,原来我竟已深深地融入了这个故事。当你用心灵去感受其中的意境,去体味着各种人物的喜怒哀乐时,你会为那动人的景象而流连沉醉,你会为那悲惨的命运而唏嘘惆怅,你更会随着情感的强烈冲突,而让思想在脑海中不懈地碰撞,直到你哭过、笑过、叹过、思过之后,才会在内心深处隐约捕捉到一点什么,那可能是作者真正想告诉你的东西,也可能是你在观看了这样一出写着人生的“戏”之后,思想所产生的明悟与升华。

  这,难道不是文学的意义所在么?

  自武侠小说诞生以来,这种游离于正经文学之外的文体,就不断受着各种形式的质疑。尤其是在很多人的眼中,甚至是武侠作者的眼中,武侠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只能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甚至于梁公,能提笔写武侠,本也是一种因缘际会,以至于在他以一篇《龙虎斗京华》掀开武侠的新篇章之后,很多旧友如诗人舒巷城向他问起这事时,他也只能“笑而不语”[1]。为什么?固然有一丝得意,但更多的恐怕是因被人知道写武侠而不好意思了。这真是一种十分纠结的心情!

  好在随着写武侠的人越来越多,武侠在当年风靡一时,使武侠作家的地位有了不小的提升,而且百花齐放也造就了互相借鉴,造就了武侠写作技法的飞速提升。然而很多武侠作家却依然只是将自己写的东西作为谋生的旁门左道,比如还珠楼主就说自己是“著书半为稻粱谋”,而云中岳也曾在一封公开信中这样说道:“我只是一個喜歡看書極平凡的人,不是傳道解惑的料,只想寫出一些逝去了的,永不再來的歷史烟雲,讓讀者透過時光隧道,和我的筆,分享我的快樂與輕鬆,藉以舒解現實環境所聚積的壓力,這種消閑書看完即丟,沒有任何意義。”谦虚也罢,自嘲也罢,但他们对于武侠文学化的态度无疑是消极的。

  然而,武侠真的只能沦为“消闲书”么?不可否认,很多武侠在创作中为了追求感官刺激,无休止地意淫,使得武侠作品愈发低俗化。但也有着不少作品,在创作中注意反映深刻主题,注重写作技巧,注重引起读者思考,足以在文学殿堂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如梁公在这一点上就坚定地认为,武侠是可以成为文学的,他在1977年《从文艺观点看武侠小说》的演讲中就说道,文艺小说的第一个特征是“时代的反映”,第二个特征是“创作方法上典型人物的塑造”,第三个特征则是“小说的艺术感染力”[2],而很多成功的武侠作品,往往是具有这些特点的。

  好吧,扯远了些。我为什么又想谈谈《还剑奇情录》,就是因为这部小说在梁公的作品中,算是很“文艺”的一部了。“时代的反映”方面,它讲述了明朝刚刚建立时的明廷与张士诚余部的的对立纷争之中所诞生的一幕幕闹剧,而这部作品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诞生的,虽然作者尽量地避开了政治,但仍或多或少地受到了那个时代的影响。“创作方法上典型人物的塑造”这一点自不必说,《还剑》中的人物,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都一改梁公很多小说中正邪对立的样板,在这么精悍的文字中,却是各个性格饱满而精彩,很多人如云舞阳、毕凌风、上官天野,也不是一味地扣上善与恶的帽子,而是各有棱角,喜或不喜留给读者冷眼旁观,这在梁公前期作品中实属不多见的。再就是“小说的艺术感染力”,这点更不必说,无论是那种清雅的意境,纯真的感情,以及书最后《雷雨》般的惨烈结局,无不带给读者以迷醉或震撼。所以这真是一本值得玩味的“文艺”小说。

  当然,《还剑》的妙处也不仅止于这些,梁公在他化名佟硕之撰写的《金庸梁羽生》合论中,就这样说道:“结构最好的一部,我个人认为,倒是他作品中比较不受人注意的一部──《还剑奇情录》。这部小说受曹禹名剧《雷雨》的影响,但增多许多变化,人物当然也是完全武侠化了。其变化离奇之处,实不在金庸的《雪山飞狐》之下”[3]。

  再如“再谈到文字风格,梁羽生有相当的旧文学造诣,小说中常可读到他如诗似画的优美文字。《还剑奇情录》开头几回,就似抒情的散文诗”,“《还剑奇情录》中的云舞阳,写得较有深度”。梁公毫不掩饰他对自己这本《还剑奇情录》的喜爱,更是直指《还剑》为其书著中结构最好的一部。
 

  当然,《还剑》的优点也绝不仅仅在于结构上,在我看来,《还剑》也当得起梁著中“写作技巧运用最多的书”这一称谓。

  一本好书,当然是需要精读的,因为只有反复地推敲,才能发现书中作者种种独运的匠心。然而精读也仅限于好书而已,否则只能是嚼之无味,但《还剑》无疑正是一本值得精读的好书。接下来就让我和大家重新品味一番这本薄薄的武侠巨著。
 

第一部分 综论
 

  1、《还剑》的写作背景

  读一本好书,当然不能脱离其写作背景而对书中的人物或情节进行片面的分析,否则很可能会无法理解作者的真正意图,或者看起来感到很奇怪。

  据私家侦探等人整理的年谱,《还剑》连载于1961年2月17日至6月22日[4],当然李斌的《琴剑书生:梁羽生传》则给出的连载时间是截止到6月13日[5]。

  还剑的写作背景值得注意的地方其实并不多,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这本书的受关注度并不算太高,所以在梁公的自述以及一些传记里提到的并不算太多,只能根据年代等信息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二是作为梁公初期的作品,以浪漫主义为主,涉及政治较少,尤其是这本书又是连载在《香港商报》上的(梁公在《大公报》连载政治性较重的小说,在《新晚报》《香港商报》上连载政治性较轻的小说),所以对时政的反映其实是很少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本书的写作背景就乏善可陈。

  梁公的小说,主要连载阵地有两个,一是《大公报》,主要连载萍踪系列,注重言志,有大量的政治色彩,一是《新晚报》,则相对来说政治立场较为中立一些[6]。

  而《香港商报》的诞生,也是一段机缘巧合,1951年,香港《大公报》、《文汇报》和《新晚报》三家报纸因为在一次事件中发表“煽动性言论”,被当局要求停刊半年,有关部门为解决这个难题,决定把附属于《经济导报》而另有注册的小型报纸《标准行情》易名《香港商报》,重新予以注册,1956年开始独立经营,先后发表了金庸的《碧血剑》和《射雕英雄传》,但金庸结束《射雕英雄传》以后,精力转向了《明报》,《香港商报》断了金庸的稿子,于是就向梁羽生求助。《还剑奇情录》一书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香港商报》是综合性报纸,以娱乐性副刊和适合中下阶层的本地新闻为主,因而《还剑》一书中虽有张士诚朱元璋争天下的故事,但政治倾向并不明显,而其独特的结构布局却是为创刊不久的《香港商报》增色不少。

  除此之外,在阅读梁公相关传记时,我曾推测作为梁公亦师亦友的金应熙,他的“背叛师门”的故事很可能是《还剑》中故事的原型。不过和私家侦探兄后来指正说,1980年梁写《杂写金应熙》一文时,仍然以为金应熙和陈寅恪是一直在一起的,所以其实他当年并不清楚这一段故事[7]。不过金应熙对梁公后来武侠创作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如对武侠的爱好,对诗词的爱好,尤其是在文学观点上,他不是“索隐派”,而是比较倾向于纯文学的,这无疑也受到了他的老师陈寅恪“诗文证史”的观点,从而又直接影响到少年梁羽生。以至于在梁之后的武侠创作中,其历史观文学观很明显与金应熙如出一辙。但这样的影响是对全梁著而言的,并不局限于还剑一书。

  此外,还有一段重要的经历对梁公的影响也不局限于《还剑》一书,不过在《还剑》中就可找到一些其中影子。1953年香港《新晚报》推出了“李夫人信箱”的栏目,专门解答恋爱、婚姻、家庭、交友以及其他问题,信箱由梁羽生化名“李夫人”主持,这一弄就是十余年,一直到1966年才结束,这段时间也正是梁公武侠创作的高峰期,很多浪漫缠绵的爱情故事在他的笔下不断绽放,这种将言情带入武侠的风格,无疑是受到了李夫人信箱栏目的影响的,其很多素材正是源于信箱中积累的一些爱情故事。

  这一段积累,对《还剑》一书的创作肯定是很有帮助的。《还剑》中的爱情虽并不算是主线,但在梁公笔下却是难得的细腻动人,在个人感情上没有多少波折的梁公,若非李夫人信箱这一段积淀,想来也写不出那些惟妙惟肖的情态。

  如开头部分陈玄机想要将萧韵兰对自己的感情转交给上官天野,却是坏了事。“陈玄机自以为这是掏心剖腹之言,岂知普天之下的单思男子,无不把对方视作不可亵渎的仙女,何况是上官天野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他一听陈玄机的说话,竟似把他尊敬到了极点的人当做一件可以“出让”的货物,已是怒不可抑,更何况陈玄机虽然说得诚恳,但在他听来,却认作是“胜利者”的嘲弄。这种单思病患者的微妙心理,陈玄机哪能懂得?”

  这种手法比较接近于西方心理学分析了,这样细腻的感情分析,若是梁公没有李夫人信箱这一宝库,恐怕真会和陈玄机一样的懵懂,断断是理会不到的。再如素素与玄机初见时,那种因血缘关系而产生的莫名的亲和力,以及素素与玄机的小儿女情态,牟宝珠的独居惆怅,在梁公笔下刻画的都是那样栩栩如生,不能说没有这段经历的影响。

  李夫人信箱历时十来年,刚开始更是基本每日一期,其素材不可谓不丰富,这里虽然只有前人搜集的前几年的资料[8],但是已可以窥见一些有趣的东西。如云素素这一角色,设定的是一位纯情少女,不过在古代社会中,十八岁尚未嫁作人妇的都已是少数,十三四岁就出嫁是很正常的事。其实在梁公书著中,虽写的古代,但年龄设定基本还是按照现代来的。从李夫人信箱中就可找到一些梁公对爱情与年龄的看法,如:

  “十五歲慕異性,不算早熟!”
  “對像只有十六歲,要談戀愛還不夠”
  “危險年齡十七歲,真心假意分不清”
  “十八歲是否懂愛情”

  这一系列的语句可看出梁公的观点──十五六岁已是“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不过要说懂爱情,十八岁的少年仍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写《还剑》时,他毫不犹豫地将时间放在了素素十八岁生日附近,这是个对异性充满渴慕,但却仍然懵懂着冲动着的年纪,才绵延出书中说不完的相思,吐不尽的爱意。

  另外,“多情最是一少女,填詞只為寄相思”“少女的情懷”中这样少女怀春的心思,帮助梁公完成了对素素和萧韵兰的刻画,也正是他笔下“少女情怀总是诗”的真实写照。
 

  再如:

 

  “廿年夢醒是同姓,義氣小氣分不清”
  “同姓結婚不被禁止,遺傳影響豈能成立”
  “同姓結婚能不能,幻想愛人成不成”

  这种近亲无法婚配造成的悲剧故事,也反映出梁公对这种近亲婚姻的看法,有了诸多这方面的思索,《还剑》当然不会是机械地照搬《雷雨》。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是,书结尾处,素素在得知真相后,并不是主动选择了跳崖,而是失足坠崖,可见在梁公的骨子里,大概并不认同兄妹相恋就是十恶不赦的事情,他在内心中并不愿否定这种爱情,但碍于世俗的观点,对于这种有悖人伦的感情,终究是选择了这样一个微妙的结局来处理。

  而《还剑》一书中云舞阳的抛妻弃子,最后因果报应的结局,虽是受《雷雨》的影响,但可能也是在耳濡目染了许多人的经历之后,才会刻画得如此生动,如“上一代的悲劇婚姻,這一代不能重演了”一段,再如1955年的12月19日的“「瑪利娜的命運」,受到丈夫遺棄,努力提高自己”,此处“瑪利娜的命運”指的是什么?原来这是于1954年上映的一部苏联电影[9],电影讲述了玛利娜的丈夫杰连季抛妻弃子的故事。比起《雷雨》中周朴园对侍萍的抛弃,倒是这里杰连季出于利益,为了前程而抛弃妻子,和《还剑》中要更像一些。电影的结尾负心汉归来,夫妻俩激烈的对白,虽是喜剧的收场,不过也让人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总之,“李夫人信箱”的素材积累,对《还剑》一书的创作的影响无疑是相当大的,体现在其中细腻的感情描写上,也体现在书中的各种经典桥段上。《还剑》借鉴了《雷雨》,但并不是完全的模仿,其中有着不少梁公自己的文学观爱情观,可能也受到了不少梁公耳濡目染的爱情故事的影响。

  当然,李夫人信箱的内容,很多也还是疑点,仅仅是疑点,不过若是联系《还剑》一书的发表时间及其前后的作品,则可对《还剑》的创作所受的影响看得很清楚了。

  《还剑》一书连载于1960年左右,之前有《白发魔女传》《萍踪侠影录》《冰川天女传》,之后也有《冰魄寒光剑》,这几本书,无疑都是有着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无疑达到了梁著浪漫主义的最高峰。所以尽管书的结尾时彻头彻尾的悲剧,但是在前文的行文之中,梁公无不用细腻的笔触绘景,用纯净的笔法写情,书中的意境大多空灵而朦胧,即使是几处伤心灰暗之处,如陈玄机负伤而去,云舞阳夫妇的最后一战,以及最后的惨烈结局,也都写的别有一种悲壮的美感,在刀光剑影之中洋溢着浪漫。

  再就是金庸的《雪山飞狐》一书,写于1959年,略早于《还剑》。而梁公一直对这本书大加推崇,谈及《还剑》时,也常把两书拿出来比较。可能正是由于这部作品,梁公受其感染,也有与之一较高下的想法,因而才苦心创作了这样一本同样具有精巧结构的《还剑》,并且在写作时费尽心力,将文学创作中的诸多技巧尝试运用进来,读者诸君才可见到一篇架构如此精巧的武侠文学。

  另外值得庆幸的是,作为梁公创作初期阶段最后的作品之一,本作也保留了初期作品的诸多风貌,而不是像文革之后的作品,受体制的影响,越来越流于苦闷的说教,甚至稍晚发表的《女帝奇英传》,就终究因为受郭沫若《武则天》的影响,对女皇过分美化,而使书的精彩褪去了几分成色。也正是因为这一微妙的时间段,我们才能“有幸”看到一本如此清雅动人的“文艺”作品。

  最后,让我们再往前看一些。一部作品的产生,不止会受到当时的环境影响,也会受到之前的历史文化的影响,尤其是一些文学经典。《还剑》受到雷雨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梁公自己也承认了这点。而同样诞生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另一部经典──《边城》,也能在书中找到些影子,只不过相对于旧社会的文学,梁公又赋予了其以新的时代特色。如再往前看,《红楼梦》以及纳兰容若的作品,无疑也是对《还剑》有着不小的影响的,这些在梁公的很多杂文与小说中都是有所体现的。后面会再对这些进行详细分析,这里不再多说。

  2、书名及主题

  《还剑奇情录》的书名,和梁公其他武侠著作的书名取法,大体上还是一个模子的。但相比之下却更值得玩味一下,“录”表示记述一段故事,姑且不论,其他四个字却字字珠玑,惹人深思。深思的重点当然是在这个“剑”字上,就像卧龙生的《风雨燕归来》这个“燕”作何解众说纷纭一样,《还剑》还的这把“剑”,不同的人也能做出不同的解释。

  当然,最直白的解释就是昆吾剑了,这是全书中唯一出现的一把有名有姓的宝剑,而且书的最后,这把剑也终究还到了主人公陈玄机的手里。这把“剑”指昆吾剑当然是没错的,只是我想说,“剑”这个字未必只有一重含义,这很可能就是作者苦心孤诣的一个设定,它可以指代很多层次的内容。

  【“我从第一个妻子的手中得了世上第一的宝剑,从第二个的手中得了世上无双的剑谱,我成了世上第一剑客,而也就失去了两个妻子的爱情!”
 

  “那达摩剑谱是你的,那把昆吾宝剑也是你的!”】

  以上两句话说的很明白,昆吾宝剑,从陈定方传给陈雪梅,再碾转至云舞阳手中,再到云素素,而最终归入陈玄机手中。达摩剑谱,从澹台一羽,至牟独逸,再到云舞阳手中,最后的继承人也只剩下陈玄机。剑和剑谱都完成了属于他们的一个循环,可以说,云舞阳一生的追求,都在这两件东西之上,他得到了,却又失去了,他得到了两件天下至宝,不过却失去了让他忽然想珍惜却只能后悔莫及的两段爱情,最后更是可笑地发现,当一个人的生命行将消逝之时,这两样看似得到的东西也只能伴随着生命的终结,回还到属于它们的地方去。他苦心积虑地用毕生心血,出卖尊严,出卖灵魂,出卖爱情,所换来的东西,和他之间的羁绊原来也只是这么不堪一击,他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强行拿来的终究要还回去,不属于你的,不可强求。

  不过书结尾处的云舞阳,想必已不是很在乎这些劳什子了。这时的他恐怕更珍视那个他曾经不屑而后却无限憧憬着的“情”字,不止是爱情,也有亲情。纵然一心成为天下第一,纵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妻子推下长江,他的心头又何尝没有涌动过对于爱情的憧憬,他将书房布置成陈雪梅熟悉的样子,又在庭院中种上陈雪梅最爱的梅花,他给予素素细心的呵护,希望将她培养得像心中的那个影子一样,他也会在看见牟宝珠的“背叛”而恼羞成怒,他也会因见到牟宝珠回来而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也会因自己好父亲的形象破灭而伤心自责,也会为给女儿找一个如意郎君而操碎了心,更会在重见陈雪梅之后忍不住真情毕露。原来他还是在乎这三个女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只不过,对于天下第一之名的渴求,对于稀世珍宝的觊觎,这些东西逐渐遮住了他的双眼,让他眼中只留下“名利”二字,而把那些一个人所真正拥有的财富弃若敝屣,直到当一切都得到,一切又都失去后,才追悔莫及。

  我们总是在强调,《还剑》中的云舞阳真是个了不得的反派,他是那样的有心计,他是那样的虚伪善变,在全梁著中真可算别具一格,不过又有多少人能够体会到,他也有那样的痴情,他也想做个好父亲,他也有自己的温情,有着发自灵魂深处的忏悔。而我们普通人又何尝不是在尘世的洪流中,欲望的深渊里不断挣扎,希望自己坠的浅一点,却又无法控制地向下坠落。只不过,云舞阳表现的比我们要更夸张一些,只不过,他在欲望的指引之下又多走了几步。只不过,他再也回不去了,他所憧憬的,他所亏欠的,都在自己一手之下被践踏得支离破碎,万劫不复。他想要去偿还,却发现早已有心无力,这一世的情,终究只能用壮烈的死亡来获得稍许弥补。正如月自明所说的,“还的是剑,是剑谱,或者也是情”[11]。

  不过还的也不只是情,还有孽。云舞阳想要用对素素的培养与呵护,用对前妻的怀念,来偿还那段被自己所抛弃的感情。然而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但是他欠下的“债”,也实在太大了些,这命运的债不止毁灭了他自己,也将那一树清远的红梅席卷了进来,星落如雨。他一手种下的孽,摧毁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幸福,也终究还到了下一代的头上,将小儿辈的幸福一同摧毁,让他们在美好的生命刚刚起步之时就遭受到命运最沉重的打击。其实现实中多少悲剧不正是如此,许多人不择手段,铤而走险,自作孽不可活,撒手人寰的同时,也将伤痛永远地留给了他们嗷嗷待哺的孩子,让这些孩子从小承受着世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与痛楚。父债子还的荒谬,世人大多都懂,然而命运,却不懂。

  由此看来,这悲剧的原由,并不只是昆吾剑,只是达摩剑谱,这二者只不过是“剑”的一种具体表象而已。“剑”其实更是指人心中的贪念、欲望,是执着,是产生一切矛盾的根源。云舞阳追求昆吾剑和达摩剑谱,终究是为了成就他天下第一的美名。有了这把人间凶器,就有了朱元璋张士诚争霸天下,兵连祸结,就有了他云舞阳不择手段,前情皆弃,就有了武当五老毕凌风等人的前仆后继,饮恨身死,就有了这贯穿于天地之间的晴天霹雳,将玄机与素素的爱情劈得粉碎。还,即是放下,放下执着的云舞阳在生命终结的时刻终于可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放下执着的陈玄机太上忘情,不问世事,放下执着的张丹枫终于视宝藏如无物,勇敢地舍弃了自己的一枰天下,成就了自己的名士风流,也使这人世间少了多少兵灾人祸。这把剑在尘世之中掀风引雨,杀人饮血,让无数人为之神往,却偏偏又是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是不该盘踞于人的心中的东西。所以,故事的最后,剑还了,剑谱还了,情还了,孽还了,这把萦绕于人的心头的“剑”也终究要随着人的死去而被带离这个尘世,尘归尘,土归土,落得个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当然,剑其实还可以有一种解释,这就关系到《还剑》一书的结构了。还,不止有偿还、归还的意思,也有回归之意。回归的,是剑客,书的开头,那一骑绝尘而去,马上的剑客年轻而带着一种决绝的刚烈,仿佛一把刚出鞘的宝剑,义无反顾地扎向他的对手。而陈玄机这把宝剑,就这样一头扎进了素素的梦中,云舞阳的生活中,让这个沉寂了多年的小山村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于是就在这短短的几天内,一位位剑客前赴后继,如一把把利剑打破了这世外桃源的静谧,也不断用一种粗暴的方式狠狠地扎入了云舞阳和素素的心。
 

  为什么说是“还”,因为在云舞阳的内心中,一直是隐约地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他知道那帮孤臣孽子肯定会来找他,他也“没有一日不想她(陈雪梅)”,而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的小山村,本也是不容于这个尘世的。所以就在今天,那个年轻的剑客归来了,他怀着上一代的仇恨,怀着这一代的执着,狠狠地刺向了自己的父亲,所以那一位位剑客也化作一把把利剑接踵而至,为云舞阳的罪恶宣判了死刑,也为素素的天真宣判了死刑。

  在这一把把刺来的剑中,第一剑和最后一剑,无疑是最重要的两剑,作为第一剑的陈玄机,他和云舞阳素素体内都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因而就像一把钥匙,很容易地就打开了故事的闸门,然后静静地见证着暴风雨的到来。而后上官天野、石天铎、罗金峰、毕凌风、武当五老,就毫无顾忌地刺向了被惊醒的云舞阳和素素,然后云舞阳逐渐受伤,梅花逐渐凋零,素素一步步地见证着父亲形象的倒塌,也逐渐见证着人世间的一切罪恶,最后终于由陈雪梅踏着满地的鲜血,满地的残梅缓缓归来,回到云舞阳尘封已久的心头,完成了这最致命的的惊天一剑。这是致命的一剑,是因为她是云舞阳二十年来一直怀念却又不敢面对的人,是因为她的归来也让真相大白,让素素对于这个世界还能怀有的一点憧憬,一点希冀,被这一剑击得粉碎。这致命的一剑,为这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两人宣读了死亡的判决,也为这个悲剧的故事划上了一个残忍的句号。

  至于“奇情”,当然主要指玄机与素素的这段阴差阳错之下造成的不伦畸恋,这段情自然是惊世骇俗,奇绝当世。不过若是你仔细看书中的这些感情,会发现每一段都配得上这个“奇”字。上官天野的“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云舞阳的“金戈铁马当年恨,辜负梅花一片心”,石天铎的“荷包空绣鸳鸯字,绿叶成荫对旧人”,牟宝珠的“死生由来凭一诺,前情空自付杳溟”,每一段感情背后无不有着一个深刻的故事,每一段感情都是爱的那么苦,到最终却仿佛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他们还是在这悲惨的尘世之中勇敢地爱着,因为对于很多人来说,爱情是最能让他们在红尘的苦难之中剥离出一丝美好的东西,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她也是这不堪回首的一生之中唯一值得怀念的东西。也正有了这些“奇情”,这个“剑”所引发的悲剧故事也变得不是那么让人不忍卒读,而是能让人在尘世的苦闷之中不断嗅到一丝暖意。云舞阳这样一位作恶多端的人物,也终于在绝境之中的夫妻联手对敌之时,找到了一往无前的决绝,找到了夫妻同心的快慰,终于在死亡的宣判之时,在曾经最爱的人面前,做出了灵魂深处的忏悔。纵然这些“奇情”大多被这把“剑”斩得粉碎,但正因为这些“奇情”,这个故事才荡漾出一些悠扬美好的东西,一些让人怀念和叹息的东西。

  这样一来,书的主题也可谓相当明确了,作者通过着力于这一个“剑”的故事,深刻地揭示出人性的贪婪与执着,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云舞阳。人们往往在这种贪婪的人性之下不断堕落,不断书写着罪恶,却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断亲手埋葬,待发现时已是追悔莫及,这样的人不见得是大奸大恶,他们也曾憧憬着美好,向往着爱,向往着善良与正直,但却被世俗蒙蔽的双眼,在罪恶的渊薮中越陷越深,害人害己,徒惹唏嘘,而命运,也不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了,同时,也表达出越是纯真美好的东西越不能见容于世的沉痛惋惜。家国的纷争虽有提到,但亦不过是这把“剑”的一部分,而这段冤孽的情,或许也只不过是这场人生悲剧中的一个表现形式而已。《还剑》这本奇书,唱出的是好一段“奇情”,还的又是好一把“剑”!

 

第二部分 结构与语言
 

  1、书的结构

  《还剑》的一大特色就是其结构的精巧,这得益于此书不长的篇幅,避免了因冗长的连载而导致的结构混乱。不过也的确可以看出梁公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对于结构布局是的确下了一番功夫的,无怪于他自己都说,自己毕生所著小说中结构最好的一部就是这本《还剑奇情录》。

  为了能清楚地分析全书的结构,我们还是先来梳理一下全书的时间脉络吧。书的开头是黄昏时分,陈玄机出发前去行刺,我们姑且将其设定为第一天傍晚。

  重伤坠马获救后醒来,已是白天,写素素容貌“在朝阳渲染之下,脸蛋儿红扑扑的”,可见是早晨。这时素素说:“你已沉睡了一天一夜”。

  这个“一天一夜”我感觉是作者笔误了,若是过了一夜或者一天两夜的话都还说得过去。联系上下文,玄机本以为自己睡了一夜,后面有转折的意味,作者想表达的,应该是“一天两夜”才对。这样的话,醒来时应该算是第三天早晨。

  然后玄机被素素灌醉,一觉睡到黄昏,“梅梢月上”,这是第三天夜晚。

  罗金峰前来拜访,走后上官天野又来拜访,陈玄机被云舞阳扔出去,又被萧韵兰所救,“从洞口望出,但见明月皎皎,原来又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这是第四天夜晚。

  重访云家,路遇石天铎退敌,石天铎牟宝珠相见,已是“四更时分”,被云舞阳发现,石云二人激斗,“斗转星移,玉兔西堕,院子内已是曙光微现”,将近第五天凌晨了。

  两人斗罢,“残星明灭,晓露沾衣”,素素玄机相见,被云舞阳发现,父女俩书房谈心,而后武当五老,毕凌风接连前来寻仇,了却这两桩恩怨,已是“夕阳西落”,第五天傍晚。父女俩继续石室诉衷肠,“夕阳已经落山,石室里一片漆黑”。

  而第五天的另一条时间线中,父女开始谈心时,陈玄机就已离开,镜头此时开始跟随上官天野,他先是遇到毕凌风,拜其为师,又遇到陈玄机,二人冰释前嫌,此时罗金峰再次出现,二人不敌,牟宝珠出现退敌,然后两条线再次交汇,父女交心之后的云舞阳遇到牟宝珠,以及再次前来的罗金峰及一帮爪牙,击退强敌后,玄机重伤昏睡,已是“夜色深沉,山间明月冉冉升起”。

  然后就在这第五天的夜里,一切伏笔就此爆发,一切恩怨就此了断,此时又分为两条线,一条以素素的视角进行,她暗中跟踪上官天野,目睹了上官天野遇到萧韵兰、萧家下人、陈雪梅,被韵兰拒绝后怅惘失落之中又遇到武当五老和毕凌风,“月亮渐渐移近天心”,毕凌风讲出一段往事,这里实际上是为这个故事之前的一些伏笔尽可能地补完,为悲剧的最终爆发做最后的酝酿。

  素素终于知晓秘密,惊叫出声,为上官天野所察觉,追着素素背影而去。

  而在另一条线中,则以云舞阳的视角进行,云舞阳别了牟宝珠,在梅下徘徊,直到萧冠英前来寻仇。而陈雪梅在了却和韵兰天野的一段故事后,也姗姗来迟。真相在此刻完全揭开,醒来的玄机,和恰好赶至的素素在真相揭开的这一刹那也再次相遇,然后追着素素赶来的上官天野也恰好到达,将惊天的秘密告诉了陈玄机这个唯一不知情的人,云舞阳伤心而死,素素坠崖,一把大火将这个云家这个悲剧诞生和终结之地烧成一片瓦砾,读者眼前曾经那样清冷的夜色,终究为这熊熊燃烧的烈焰所淹没。

  至此小说的时间线索已是很清晰了,从玄机纵马寻仇的第一天夜里,到悲剧爆发的第五天夜里,一共经过了四天,不过这其中第二天玄机是完全睡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所以小说的主要情节都是在后面的三天三夜之内发生的,时间上高度紧凑,这可能跟《还剑》对《雷雨》有一定的模仿,具有话剧的特点有一定的关系。

  故事的主人公陈玄机,在这几天内,一共睡过去四次,每一次醒转,总有着大事的发生,这实在是作者一个比较精巧的设计。四次醒来所面临的一次次惊变,一步步把这个故事推向高潮。不难看出,这仍是小说中很典型的按严格的时间顺序组成的线状结构,作者在文中一些关键的时间点上交待的都很清楚,叙述方式主要还是顺序,只是在最后毕凌风的讲述中有较大篇幅的插叙,对故事的背景进行了补完。

  不过作者也并非单纯地以一个人的所见所闻为线索,而是在较短地篇幅内不断切换着视角,主要通过对陈玄机、云素素、云舞阳这三个人的视角进行描写来勾勒出整个故事。另外,空间位置也成为了小说的一个情节的一个很好的分割,作者在叙述时,贺兰山上与山下的故事各成一体,然后最终在某个时间点上交汇。全书就是用三个主角的经历,及山上山下的故事作为不同情节线索交叉共进,完成了对这样一个故事的很自然的叙述。不同的人物在这几天之内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却又通过恰到好处的方式产生交集,传递信息,致使最终真相大白,悲剧发生。
 

  严格按照时间组成的线状结构,当然也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本书还有一层象征结构。这个象征的内核就是“梅花”,读者如果仔细阅读全书,就会发现,梅的作用在书中绝不仅仅是烘托气氛那么简单,也绝不止于对云素素、陈雪梅品性的暗喻。而是通过“梅”的变化来反映着书中人物的心境,也生动地展现着云素素这朵含苞待放之梅在尘世的污浊之中逐渐残败,而后终于凋零散尽的过程。

  云舞阳在见到陈雪梅时曾说:“我教女儿学做你以前喜爱吃的小菜,我教她做你以前欢喜着的衣裳,她今年十八岁了,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她教养得像你一样,善良,正直,从来不知道人间有龌龊的事情,因为我要在她身上看出你的影子。”

  而面对着满院的狼藉,他也曾说:“我不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沾污了我的梅花。”

  云舞阳正是这样一个养花人,他亲手种下了梅树,正是因为怀念前妻陈雪梅,在他心中,陈雪梅始终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是有着这幽谷寒梅一般的傲世高标的。所以他细心呵护着庭院中的梅树,希望这些高洁骄矜之花能永开不败,所以他细心呵护着云素素,让他也能拥有梅花一样的品性,所以云素素即是梅,梅即是云素素。

  当陈玄机第一眼看见院中的梅时,那梅开的是那样的绚烂,“庭院里的几枝腊梅正在盛开,幽香淡雅,中人如酒”,正是“窗开迎晓日,帘卷揖清芬”。

  待到梅梢月上,“月夜幽庭,横斜梅影,美女一人,临窗窥睡”,人与梅两相映衬,更是娇艳无比,幽美至极。这一日一夜,正是这“梅花”最美丽的时刻,正如一个浪荡四方的游子,在漂泊之际误入了那天台梦境,见着些竹外疏花,暗香梅影,更有那冰肌玉骨的姑射仙子,二者皆是一般的不染丝毫世俗尘埃,因而在游子看来更是艳绝人寰,美的不可方物。

  但这样美的梅花,终究只能在甫临人世之际美到极致,表现出摄人心魄的魅力。而陈玄机便是打破这种平衡的人,他的到来为这个【与世无争的山边幽谷引来了一系列的纷争,而那几树红萼,也终究开始沾染上世俗的尘埃了。】

  上官天野挑战云舞阳,【但听‘蓬’的一声,这一掌却打在老梅树上,满树梅花,纷落如雨,两枝梅枝也折了。】

  【倏然间但见有几朵梅花飘落,一条人影从树上跃下,端的似一叶飘坠,落处无声,连陈玄机也听不出他是何时进来的。这人是石天铎。】

  石天铎激战云舞阳,【但见掌风剑影,此往彼来,枝叶纷飞,梅花雨落,不消多久,那几树盛开的梅花,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株干!不是给掌风扫落,便是给剑锋削断了。】

  随着“剑”的不断前来,争斗的不断发生,那院中的梅树在最初的惊鸿一瞥之后,就一次次地受外力而逐渐凋零。云舞阳这个养花人,原是爱着这些花的,正如他爱素素一样,不过在胸中欲望的支配之下,还是只能不顾一切地伤害着这些梅花,正如牟宝珠说的【他对这几株梅花,珍爱之极,而今竟不惜使出达摩剑法中最威猛的伏魔式,摧毁梅枝,显见是杀机已起了。】

  这劫后的寒梅,云舞阳无暇为之伤心,但自有伤心人,梅本就是云素素的化身,二者是心意相通的,这时最伤心的,也只有无辜的素素。那个素心绝尘的女子,却在此时倚在老梅树下伤心痛哭,【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是充满了恐惧,眼光和神情都奇怪极了,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这场景甚至让云舞阳都感到恐惧!
 

  他恐惧什么,当然是对于“梅花”的伤害。他给院中梅花的伤害是躯体上的摧残,而给云素素这朵梅花的伤害,却是精神上的打击。他苦心养了这么久的梅花,希望其能够健康成长,但这一尘不染的梅花,却也在自己的鬼迷心窍之下被深深地伤害了!

  劫后的寒梅是怎样的,【但见断砖碎石,败叶残枝,乱红混溷,飞絮沾泥,把一个景致清幽的庭院,竟变成了险风惨惨、荒芜杂乱的地方。】

  素素不愧是对这梅花最心灵交融的人,也只有她会这样真切地为梅花感到痛心。【“你那天说你家中的书房也像我家一样,可惜如今我家中的梅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不知几时我有福份到你家去看看。”】此时的梅花与素素都刚受到第一次的打击,不过这温室里的梅花,在此时就已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而云舞阳面对这样的梅花,更多的则是恐惧与歉疚,【云舞阳这时正独自在书房,倚窗凝望梅花,经过了昨晚那一场大战,老梅树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朵梅花了,院子里满目苍凉,墙角那一坯黄土,更在苍凉之中,平添了几分阴森的‘鬼气’。】

  之所以有鬼气,正是因为云舞阳心中有愧,他在向素素倾诉了自己曾经的那一桩罪孽后,虽然或许有一吐为快的轻松,但更多的是害怕,害怕素素承受不住自己这好父亲形象的巨大转变,害怕素素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人心中有鬼,自然看周围的事物也都带上了一丝“鬼气”。

  痛哭流涕的云素素,在听到云舞阳的罪孽之后,接受了第二次打击,梅花虽然没怎么再次受害,但却在人物的心境感召之下,也显得更为凋敝。

  待到罗金峰再次前来,因陈玄机而与云舞阳激斗,
 

  “罗金峰一掌打出,呼的一声,扫断了一枝梅枝”。
 

  云夫人折梅御敌,又“伸手折了一株梅枝”。
 

  罗金峰的爪牙“阳超谷拗折了两枝粗如手臂的梅花树干,上来助战”。
 

  云舞阳手抚梅枝,“晚风穿树,树上本来就已稀疏的梅花,又落下几朵”。

  作者一次次写到梅花的凋零,当然是有着深意的。云舞阳关心呵护着的素素,也正是在这人与人的争斗之间无辜被刺伤,看到了人世间的罪孽,种种不和谐。

  而云舞阳这个亲手种下孽根的人,也终将自食苦果。他说:“我不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沾污了我的梅花。”他又何尝不是害怕素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然而他所爱的素素不回来了,他所爱的梅花凋残了。他曾想在庭院的梅花上看见深爱的妻子的影子,在素素的身上看见深爱的妻子的影子,但现实是苦涩的。他只能在恍惚间看见两位妻子的影子在梅影间合二为一,只能茫然地扑了上去,却“扑下了片片梅花,两个人的影子都不见了”。

  梅承受着这样的打击,而素素呢,这第三次,她终于面对了最沉重的打击。云舞阳不希望他的梅,他的素素受到伤害,然而他种下的孽,也在此时给予了这可怜的梅花以最重的一击。当陈雪梅从云舞阳的旧梦中走来时,“院子外尽是残枝败叶,枝头上只有几朵稀稀疏疏的梅花,呀,这岂不正象征她今夜的心情,纵然还有些许情意,也像那零落的梅花了。”

  之前从未沾染世俗的幽谷寒梅,曾经傲然绽放,却在短短的几天内,一次次承受着尘世所给予的无情打击,早已是不堪重负了。于是素素终于在这最重的一击面前彻底陷入了绝望的谷底,坠崖身死,而那几树凋残不堪的梅花,也终于在一片火海之中化为灰烬,从尘世的记忆中彻底被抹去。

  这样美的东西,原是不存在于这样龌龊的尘世之中的。

  这样美的东西,终究会在目睹了尘世的勾心斗角之后乱红混溷,飞絮沾泥,被彻底扼杀在绝望的深渊里。
 

  这样美的东西,我们曾经欣赏过,却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被摧残,一步步被伤害,让人想要用心去守护,却只能感到现实的无能为力。

  而作者正是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家庭的悲剧,一个“梅”的故事。“梅”在全书中一次次地出现,梅的状态,象征着素素,象征着她的心境,一次次的折梅,看似是无心之举,但却无不是为了人心中关于那把“剑”的执念,而让这世间的美好在自己这“无心之举”下被击得粉碎。

  这梅的意象,既关系到立意,也贯穿全文,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工具。象征对人物心理的反映,象征与现实的杂糅,都很好地串联起了全文,成为简单地记叙之外构筑结构的另一个层次,最终铺就了这样一个贺兰山上历时五天的“梅梦”。这一点上作者绝对是很高明的。

  2、写作技巧的运用

  一部好的小说,仅仅有着奇峰迭起的情节和良好的架构,当然也是不够的,一位高明的小说家,在烹调他眼前的这份佳肴时,既要有着清晰的思路,也要能在各个细节上掌握好火候。这样才能让读者在欣赏小说所讲述的故事的同时,也能在行文之间获得一种美的享受。

  这当然指的是文字最原始的魅力,即作者的语言功底的表现。梁公虽自诩文人,而且很多小说中的描写也确实很见功力,但其实他行文往往是比较啰嗦的,以至于这样精彩的描写只是惊鸿一瞥,更多的时候只是娓娓的铺叙,有时甚至会让人感到枯燥。

  但《还剑》却不是这样,我有理由相信,梁公在写这本小说时,一定处于最好的写作状态的,而较短的篇幅也是一大助力,使得梁公能更多地关注细节。所以我们看到,在《还剑》中,作者的行文竟是一反常态地清爽干净,而诸多写作技巧的运用,更是使得此书艺术感染力大增。我们不妨就其中一些段落来细细赏玩。当然笔者并非文科出身,于此道并非很擅长,分析有所谬误在所难免,还请读者诸君指正。

  我们先看开头这几段文字:

  【天上的月亮赶太阳,地下的姑娘赶情郎,太阳东升月沉西,月殿嫦娥徒悲伤。
 

  晚霞醉染碧玉天,落日余辉映月光,那太阳难说是无情义呀,金乌犹自展翅玉兔旁;哥哥呀,你为什么不肯回头把我望?”
 

  落日余霞散绮,晚风吹送轻歌,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投林倦鸟,也似为这歌声盘旋,在林子上空回翔不下。但这凄婉的歌声,却留不住山谷中一匹绝尘而去的骏马。
 

  马上骑客是一个白衣少年,他何尝不知道后面这个策马追踪的少女是为他而歌?但他还是狠了心肠,纵马狂奔,直到歌声消散,但见空山寂寂,暮霭沉沉之际,这才喟然叹息,朗声吟道:“易水萧萧西风冷,壮士一去不复还!拼死但凭三尺剑,深情唯有负红颜!”勒马回头,后面杳无人影。他的马是一匹逐电驰风的宝马,这一阵狂奔,早已把那少女隔在几重山外了。
 

  这少年名叫陈玄机,他负了师友的重托,要去刺杀一个在贺兰山隐姓埋名武功高绝的高手,休说他对那少女本就无心,即算是有厚意深情,此际此时,也决不能为这歌声所阻。
 

  然而那歌声还是拨动了他的心弦,可惜那少女阻在几重山外,听不到他那一声长叹,看不到他眼角那两滴晶莹的泪珠。】

  这开头几段文字写得着实精彩,先是以一段情歌开场,这点于梁公倒并非首次运用,之前的《冰川天女传》里就是用草原上的流浪者之歌开场。但此处却要比《冰川》里更高妙一些,因为冰川里的歌只是用来烘托气氛,而此处的歌则除了写景之外,也将主要人物的行动与其心理都表现了出来。这样读者一看,就知道,原来是有一个姑娘在追赶他的情郎,但这样写来却有一种别样的浪漫。

  接下来渲染与烘托的手法又开始大量运用了,落日、余霞、晚风,种种昏暗幽静的景物之中,歌声也让人倍觉凄凉。这里作者同时又运用了拟人化的写法,鸟仿佛和人一样能听懂歌声,回翔不下,而歌声也仿佛有了灵性想去留人,但终究没有留住。这里的反衬的运用也是很明显的,这样凄婉却又饱含真情挚意的歌声,换来的却只是那一匹骏马的绝尘而去,读者很自然地就能体会到少女追赶的这人是多么的绝情!

  好了,由歌声到鸟,鸟再到歌声,再到谷中奔驰的骏马,最后再到马上的骑客,这一系列镜头的变换,往往只是短短的一句,却实现了从歌声引出主人公的作用。

  然后这一段叙述,虽然短小,却通过不断的转折,给了读者以无穷的想象空间,骑客为什么绝情?因为他有重要的任务在身。骑客真的是个绝情的人么?不,他狂奔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吟了首诗,才狠下心来继续前行。他终于是可以狠下心来么?不,他一声长叹,眼角还是溢出了两滴泪珠。这样一来,就将陈玄机的内心的纠结与摇摆刻画的惟妙惟肖,读者恍然,哦,这原来还是个挺重感情的少年,但也是一个胸怀抱负,意志坚定的少年。

  同时,这里的景物描写也很见功力,生动地营造出了气氛,也和人物的内心世界相映衬。如山谷的幽静,只用“空山寂寂,暮霭沉沉”来写,但同时又写到了马的狂奔、歌声的飘摇,直到这马停下来了,歌声消散了,这山谷中才显得格外的寂静,一声长叹之后又是杳无人影,这种动静结合,以动写静的方法,将故事发生的这山谷描绘的更显幽冷静谧,和主人公的心境又是暗暗相合。此时陈玄机一首“易水萧萧西风冷”,更是和眼前景物相衬,诗表现了主人公的心理状态,也强化了景象的凄冷,而反过来景象的凄冷又更衬出了主人公心境的悲壮,这种情景交融可谓水到渠成。

  陈玄机是这样一个重情而有抱负的少年,那么那位少女呢,很明显,此处写陈玄机是实写,而写少女是虚写。虽然少年心里挣扎了许久,少女的歌也唱了许久,但少女却一直未出现,作者除了通过歌的内容展现少女的热情奔放之外,也用了两处悬想,少女策马追踪,为他而歌,以及少女看不到自己的情态,都是陈玄机想象的,而少女此时还在几重山之外。但少女的执着与热情,以及陈玄机心中的无奈,都通过这种悬想的方式生动地表现出来了。

  于是,在我们眼前就铺开了这样一幅唯美的画卷,落日黄昏,空山倦鸟,少女唱着情歌寻着他的情郎,而少年虽欲狠心而去,却是五里一徘徊,十里一踟蹰,终究还是在泪光中带着荆柯刺秦般的决绝而去了。只是这文字描写的,比我们所能想象的画面还要美得多。可以说作者这几段文字,没有一句废话,但却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而且还不断留给读者悬念,除了前文所说的几次短暂悬念的已然得到解答,读者依然会想,那少女长得怎生模样,他为何对少年这么痴情,少年的行刺会怎样呢。于是故事就这样开始展开了。

  由此可见,开头这短短的几段话,却已是包含了大量的写作技巧与表现手法,包括渲染、烘托、拟人、反衬、悬想、动静结合、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等等,但语言却精致凝练,堪称小说开头的典范。

  接下来陈玄机撞见上官天野,也是不乏各种描写亮点。尤其是对上官天野的刻画,见面是先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粗豪少年,一张面孔冷森森的毫无表情,在黄昏景色之中,更显得阴沉恐怖。”粗豪少年,但显然心情不佳。之后对话中“剑眉一扬,脸色越发阴森”“勃然大怒,喝道”,明白陈玄机心思后“追上两步,沉声说道”粗豪的话语一变而为异样的凄凉,竟好像是向陈玄机哀求起来了。陈玄机说错话后,他“面色一沉,双目倏张,厉声喝道”。对话固然精彩,但这种白描式的动作神态描写,就已经很生动地展现出了上官天野的性格与心态:痴情、正直、热血、自负,这些全都跃然纸上。

  而陈玄机的种种应对,也显得耿直、善良,却又不卑不亢,但终究是情感经历较少的少年人,因而自以为是善解人意的话语,却又起到了反作用,一方面激化了矛盾,一方面也将争吵变得更为有趣。
 

  而后萧韵兰鞭打上官天野,这一段写的也是不俗:

  他这样的为着萧韵兰,萧韵兰竟用马鞭抽他!他想把萧韵兰拉下马来,他想打萧韵兰的耳光,他想抱着萧韵兰痛哭,然而他还是让萧韵兰过去了,而且他还身不由己的追在萧韵兰的马后。

  写上官天野的心理活动,并没有如何渲染,只是用了一种近乎白描的方式写上官天野的内心想法,这一串“他想”的排比,风继续吹兄就赞道:“三个简单的句子把上官天野的内心刻画的相当到位”[12]。在我看来,也是直白但却显得很有力度,一下子就将上官天野那种羞愤气恼的情绪表现出来了,仿佛是人物内心的强烈呐喊,响彻在这西风寒冽的山道中,显得很有气势,也给人一种苍凉之感,让读者仿佛也感同身受,感到一种莫名的心酸。接着突然一转,两个“他还”,又让人意识到上官天野这继续追赶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是怎样不惜丢掉一个男人的自尊,这竟是个多么痴情的汉子!

  开头这段爱情是如此的惨烈纠结,以至于周围的环境都被涂抹上了悲壮的色彩,然而接下来梁公笔锋一转,却又用一种聊斋式的故事[13],让读者在经历呼嚎的朔风之后又嗅到一丝温暖。正如昆吾兄所说的“云素素绝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她的出现,给人以亮点与惊喜,带来被压抑的儿女的芬芳”[14]。

  【房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挣扎着走下床来,大声叫道:“妈!”忽听得“噗嗤”一笑,一个少女掀帘而入,眉弯新月,嘴绽樱桃,在朝阳渲染之下,脸蛋儿红扑扑的,更显得明艳照人,而又有几分稚气,顿时把陈玄机看呆了。
 

  只听那少女笑道:“好啦,能起床了,怎么,很想家吗?”陈玄机怔了怔,心中奇道:“咦,这里不是我的家!”那少女缓缓行来,吐气如兰,一笑说道:“看你带着宝剑,骑着骏马,却原来是个大孩子,一醒来就要叫妈!”】

  刚出场时的云素素,如一朵刚攀上枝头绽放的梅花,在这十八岁零一个月的年纪,达到了生命中最美的一刻。作者并没有用华丽的词藻来描写少女,美若天仙,艳若桃李的外貌与她无关,因为他要塑造的就是这样一个邻家女孩,只是着重在描写是突出了少女的可亲、阳光,如扑面而来的一缕清风,吹走了陈玄机心头的阴翳,让这本就如梦似幻的场景变得更像一个温馨的美梦。醒来叫妈的桥段虽属平常,但却一下子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也让素素这个邻家女孩显得更可爱可亲。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书中唯一一次写到阳光灿烂的场景,因为这是素素这朵梅花最明艳动人的时刻,读者在此处见证了梅花在阳光下的绚烂,当看到那一幕幕黑暗阴影之下的罪恶时,也会情难自禁地为这朵凋残的梅花而伤心难过。

  待到贺兰山的静谧被纷至沓来的不速之客打破,云舞阳与石天铎一场恶战,除掉了心目中最大的劲敌,却是陷入了内疚与凄凉之中:

  【残星明灭,晓露沾衣,院子里静寂如死,周围的空气都好似冷得要凝结起来,忽听得嘤嘤的哭泣之声,似利针一样刺穿了寂静的空气,云舞阳眼光一瞥,只见他的妻子捧着画卷,一步一步的走出老梅树边的月牙洞门,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这刹那间,云舞阳心头颤栗,好像灵魂也脱离了躯壳,“宝珠”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打滚了数十百遍,却是叫不出来。云夫人从石天铎的尸体旁边走过,说道:“天铎,你放心,这卷画我必定送到你的家中去,我要看待你的儿子,就像看待素素一样。”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似是怕惊醒了石天铎一样,但听在云舞阳心中,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根利箭。云舞阳茫然失措,抬起头来,他妻子的背影已不见了。
 

  好久,好久,云舞阳才叫出声来,那是充满了失意与恐惧的叫声,但还有比妻子出走令他更恐惧的事情发生,他刚刚移动脚步,却见他的女儿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正倚在老梅树上,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是充满了恐惧,眼光和神情都奇怪极了,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
 

  云舞阳吃力叫道:“素素!”云素素的眼光在他面上一掠而过,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倒退三步,忽地尖声叫道:“我都听见啦,我都知道啦!不要近我!”云舞阳全身战抖,蓦然叹了口气,狂歌似哭:“念天地之悠悠兮,知我其谁?叹英雄之迟暮兮,胜亦何喜?败亦何悲?伤浮生之易逝兮,凤泊鸾飘兮我谁与随?”歌声渐远渐寂,云素素心酸泪咽,不由自己的失声叫道:“爹爹,爹爹!”但他爹爹已听不见了。】

  这几段写的也是颇为生动,将几位当事人的情态刻画得很到位。先是将院中的气氛渲染得一片死寂,然后又是用哭泣的声音打破这种沉寂,这样的动静相衬的描写,落足点仍在静上,如利针般的哭声,将院中的气氛衬得更为沉闷凄凉。牟宝珠的决绝,与云舞阳的惶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牟宝珠“一步一步”、“看也不看他一眼”、“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似是怕惊醒了石天铎一样”,种种动作显出这妇人已是心如死灰,在绝望之中已变得无情无畏,而云舞阳则是“心头颤栗,好像灵魂也脱离了躯壳”、“两个字在舌尖上打滚了数十百遍”、“在云舞阳心中,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根利箭”、“充满了失意与恐惧的叫声”、“吃力叫道”、“全身战抖”,两人一静一动,牟宝珠身体在动,心中却是静如死水,云舞阳虽不挪步,心中却是在强烈地悸动。这极静与极动的强烈反差,更显得牟宝珠是那样的坚定,而云舞阳却是那样的惶恐。

  而“好久,好久”,很简单的表示时间推移的词语,却是有了妙用。这又是以动入静,牟宝珠消失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用云舞阳的叫声再次打破这沉寂,既以极动极静的变化展现出一种环境的凄清,同时也通过不断的一惊一乍,刺激着读者的感官,让读者充分体会到当事人的那种心情的剧烈起以及深沉的痛苦。云舞阳也会痛苦么?这样一个自私虚伪的人,难道也有比名利更在意的东西?

  原来他还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他为了剑谱而娶了牟宝珠,他可以在平时对妻子冷若冰霜,迫妻子吃药,但日久生情也罢,感到了牟宝珠的好也罢,见到牟宝珠和石天铎在一起时也不禁怒不可遏,而当他深深地伤了妻子的心时,也表现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可见他对牟宝珠终究是有些情分的,无怪乎结尾处他见到陈雪梅时仍说:“我从来没有在你的面前夸赞过第二个女人,然而我却不得不说,宝珠她也的确是像你一样,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

  相比起对于牟宝珠的纠结的爱,他对素素的爱就更是毫无保留了,所以他才在见到素素后会“更恐惧”,所以他才会跟素素促膝长谈,表达自己的忏悔,才会不住地在素素面前流露出一位父亲的温情。

  【只听得云素素轻轻叹了口气,往下说道:“我爹爹极是爱我,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要反对他。然而昨晚我就做了。我偷偷跑来打开了这两扇大门。我要放上官天野出去。我也害怕他那股凶霸霸的神气,但我已打定主意,就算他有所误会,动手打我,我也决不还手打他。”陈玄机道:“妹子,你真好!”但觉普天之下,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再也没有像她这样正直无邪的女人。
 

  云素素续道:“他初见我时,果然对我很凶,但却没有动手打我。他听了我的话后,忽然颤抖起来,说是料不到我会这样喜欢你。他说着这话的时候,起初带笑,接着就哭起来,跟着便骂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了心上的人儿?”】

  为了多角度展示云舞阳,尤其是他的父爱,作者不仅通过直接的心理及情态描写来展现,也用这种侧面描写的方式,通过素素和玄机的对话来体现。白描,又是恰到好处的白描!素素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白描之下显得异常简单,却是展现了更多的东西,这种简单甚至略显稚嫩可笑的语气,折射的却是素素的单纯与善良,以及她对父亲深深的爱,这种爱不仅体现在“做梦也想不到要反对他”,也体现在即使被打也绝不还手上。

  素素是这样地敬爱他的父亲,云舞阳当然也自有值得敬爱之处。他知道了素素的意图,伤心的不是素素的背叛,却是女儿可能面临的爱情悲剧。他凶着,笑着,哭着,骂着,一系列简单的动作,白描的手法就像朱自清的《背影》一样,没有强烈的心理活动,单纯而朴实的动作就能让人感觉到内心掩不住的爱意。
 

  这两段白描,不仅凸显了人物性格,父女之间浓浓的爱也早已是随着作者的笔触而在空气中荡漾。

  以上是侧面描写,正面描写更是随处可见,如云舞阳再次见到玄机和素素在一起,抬掌就想出手。
 

  【云素素叫道:“你要杀他,就连我也杀了吧!”云舞阳那只手掌停在空中,过了半晌,又慢慢放下,叹口气道:“我还有什么心情杀人?素素,你叫他出去,我有话和你说。”那语调丝毫不像父亲命令女儿,却像是央求一个朋友。云素素突然觉得在他父亲那张好像漠无表情的面上,透出了慈爱的光辉,不由得心中一酸,低声道:“玄机,你就出去一会儿。”】

  还有云舞阳在石室中对素素忏悔时的描写:
 

  【忽听得爹爹沉声道:“素素,你想什么?靠近一些,你听我说,你害怕吗?哦,你害怕呀!”】

  再如云舞阳在救回陈玄机后所表现出的慈爱:
 

  【云舞阳将陈玄机抱入书房,将他放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又放下了帐子,就像素素小时候他服侍她入睡一般,然后燃了一炉安息香,打开了一扇窗,让带着花草气息的夜风吹入,看出窗外,月亮已将到天心了呀,素素还没有回来!】

  这三段描写同样大部分采用白描,云舞阳对陈玄机的怒火在女儿的哀求下很快化为慈爱与温情。而“你害怕吗?哦,你害怕呀!”这样的简单的自问自答,很生动地表现出了云舞阳的战战兢兢,素素在害怕,但他同样也在害怕,害怕素素在害怕中受到更多的伤害,以至于心弦紧绷,语无伦次。而那些简单的动作,以及如靠近一些”,“素素还没有回来”这样家常的话语,很自然地就流露出一种温情,让这种父女之情很具感染力。所以说,《还剑》在写云舞阳时,真是把白描发挥到了极致,于平淡之中见真情。

  说完了白描,我们再来谈谈《还剑》中另一个经常用到的手法──移情。移情论这个词本来是西方文论中提出的,利普斯在《论移情作用》中说:“移情作用所指的不是一种身体感觉,而是把自己‘感’到审美对象里面去。”[15]不过在中国古典的文学和文化中,也有不少相应的东西,如庄子的“齐物论”提出的“万物将自化”的思想,这种“物我界限之消解,万物融化为一”的“物化”思想,运用在文学创作中,和移情的说法是比较相似的。再如近人王国维所提出的“物我两忘”的境界,实际上也是属于移情的范畴。

  不过根植于东西方文化渊源的巨大差异的文论,在移情的说法上也是存在一些差异的,如西方的移情论的观点是“我们自己心灵的生命紧跟着对象外观的知觉之后的立即外射”,而中国古典文化中的移情则深受“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更多地表现主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有一种天人交感的意味。朱光潜就认为,利普斯的移情论只强调了主题感情向客体中的投射,而谷鲁斯的“内模仿”,即把客观情调吸收到主体中来的倾向,同样也属于移情作用的范畴[16]。在这一点上,朱光潜的观点其实是比较接近中国古典哲学的观点的。

  那么“移情”这种手法在《还剑》中有着怎样的运用呢。作为深受古典文化熏陶的梁公,运用的手法主要还是中国古典文化审美中的移情手法,即“感情的物化”,人物的情感与所描绘的场景,描述的对象物体在一定程度上紧密结合,互相催化,互相渲染,不过有时候倒也并非是一种这么严格的反映。如前文所提到的开头段落中景物的悲凉,朔风劲吹,暮霭沉沉,与主人公内心的悲壮凄凉,这二者之间的相互反映与催化,使得四围山色更显凄冷,而人物心头的沧桑凝重之感也愈发强烈,这种情景交融实际上就是一种中国古典的移情手法,“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式的表达方法。

  说到“移情”,不得不重提《还剑》一书中出现的这个重要字眼──“梅”。我之前就提出过,梅除了前文提到的象征作用外,也扮演着感情物化的对象[17],在和云舞阳、云素素的精神交流中浑然一体。如陈玄机刚到素素家时,那几树红梅开得正艳,就如同人物的心境一样,在阳光下绚烂如春,却又绵延着一种梅花所特有的温柔朦胧之感。这种景象反映到人物的内心中,就是一种恍惚错落的梦境之感,而由于人物的“似曾相识”以及那种刚刚醒转所带来的不清醒,反映到现实情境中,自然又强化了这种梦的效应,惟妙惟肖地营造出了这个仿佛是“长房缩地”,所带来的梦入天台的梦境效果,一如曹子建在洛水之畔一睹女神芳容的惊艳。

  再如云舞阳忏悔之后,独自一人守着空居的那种惆怅,一次次地就通过与梅的精神交流而表现出来。

  【云舞阳这时正独自在书房,倚窗凝望梅花,经过了昨晚那一场大战,老梅树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朵梅花了,院子里满目苍凉,墙角那一坯黄土,更在苍凉之中,平添了几分阴森的“鬼气”。
 

  云舞阳手抚梅枝,喃喃说道:“想不到她们两人竟是如此相似!都是侠骨如钢,柔情似水!呀,我所种下的罪孽真是万死不足以蔽其辜!”晚风穿树,树上本来就已稀疏的梅花,又落下几朵,云舞阳忽地又想起了他的前妻,二十年来,他几乎每晚都在梅花树下徘徊,在梅花丛中看到她的幻影,今晚他又看到她了,云舞阳叫了一声“雪梅!”扑上前去,风摇梅树,叶落花飞,霎然间,他脑海中又泛出第二个幻影,是他现在这位妻子的影子,忽然间两个影子合而为一,分不出谁是宝珠,谁是雪梅,云舞阳扑下了片片梅花,两个人的影子都不见了。
 

  云舞阳等了许久,女儿还没有回来,他把窗门全部打开,让月光和梅影侵入书房,月亮已到天心,夜已深了,夜风穿户,零落的梅花还有淡淡幽香,褪了色的记忆仍然折磨着他的心。】

  这三段描写的都是云舞阳的感情通过梅这一意象的外射与反馈,所表现出来的情境。不过其中的感情又有着明显的不同。第一段的梅是稀稀落落的,一片苍凉,这时云舞阳的感情是惶恐的,因为他刚在素素面前忏悔完,犹记得素素那惊恐的表情,因而内心仍是惭愧自责与担心,带着这样的感情看着院中的老梅树,就会感觉到一种“鬼气”,而这种鬼气的产生,一方面也是因为梅花的衰败,众人的离去,反馈到云舞阳心中,就更觉心境森冷。

  第二段则是云舞阳在惶惶不安一阵之后,又想到了一些美好的东西,即他生命中所珍爱的两个女人,偏生这两个女人和梅花又是有所相像,更是难免睹物思人,仿佛梅即是人,人即是梅,客观的风摇梅树,叶落花飞,造成了这种景象的朦胧,使得梅花在云舞阳心头化为妻子的形象,而云舞阳的飞扑,又主观地改造了眼前的景物,使得这种梅影人影交错的景象被终结,实可谓一种更为经典的移情方式。

  第三段的云舞阳,在激动过后,心境又显得淡然了些,静静地等待着女儿的回来,此时他看到的是月光梅影,听到的是夜风穿户,嗅到的是零落的梅花所带来的淡淡幽香,这使得云舞阳的记忆如散发着幽香的零落梅花,不断折磨着自己的心。这又是人物的精神世界与梅花的现实世界交互的一个很好的例子。

  当然《还剑》中的移情,也不仅体现在梅花上。如前文提到的云舞阳杀死石天铎后众人的情态,那种老梅树下的凄冷与时空的死寂,同样是一种移情的运用。再如云素素目睹上官天野和萧韵兰在树林中的相遇,只有落叶的声音,静的人心悸,而素素在为父亲的罪恶而颤抖时,心境的死寂和环境的死寂也是暗暗相合。萧韵兰离去时,“天边飞来了一片黑云,遮住了明月”,上官天野的心中也“几乎闷得透不过气来”,这气闷倒不知是因为黑云,还是被拒绝的苦闷使然。当所有人都散去后,上官天野顿觉落寞,而此时的月光仿佛也带着寒意。如此种种,移情在本书中被运用得淋漓尽致,可以说,只要有写景的地方,你就可以品味到移情的魅力。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此话真真不错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还剑》语言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大量使用独白,这些独白有的是人物自己说出来的,有的是以诗的形式唱出来的,有的则是对心理活动的描写,还有的虽然是两个人的对话,但却同样是一种一个人讲述一个人聆听的形式,仍可算是独白。这些独白往往喜欢采用暗喻或双关的手法进行处理,因而看起来深刻隽永,意味深长,对于塑造人物、揭示主题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如陈玄机开头处吟的诗,还有石天铎、云舞阳等人在心潮澎湃之时冲口而出的那些诗句,都是人物恰如其分的自况。

  再如:
 

  【云舞阳:“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必?所以我看透了,这才甘愿老死荒山。”
 

  云素素:“不错,从今日起,我爹爹武功确是天下第一。但我心目中的偶像已经破碎无遗!他再不是我昔日所想像的英雄了。他偷了外祖父的剑谱,逼走了我的母亲,杀了他的好友,囚禁了上官天野,还要替那个什么锦衣卫指挥捉拿他旧日的同僚,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啦!”
 

  陈玄机:“好,我就像一个待决的囚徒,等待素素的宣判吧。”
 

  上官天野叫道:“与其做欺世盗名的侠士,不如做杀人放火的大盗,天下汹汹,黑白混淆,但求无愧于心,做一个令奸人震慑的大盗又有何不好?”】

  以上这四句是四个不同人物的自白,云舞阳和上官天野的自白言志,直抒胸臆,一下就将人物的性格与精神境界点出来了,而素素和玄机的独白,则直观地反映了人物的心理状态,像极了西方戏剧中的独白,大概是因为《还剑》深受《雷雨》影响,在这一点上也学去了几分。不过不得不说,这样的句子直白大方,却又形象生动,读来颇有一种戏剧般的浪漫主义情怀。

  再如云舞阳看着一地的尸体说:“我不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沾污了我的梅花”。污了的仅仅是梅花么?还有素素,让云舞阳更心痛的是素素听闻自己的罪孽,以及见证眼前的血腥而受到的伤害。正如云舞阳在见到陈雪梅时,望着窗外的梅花对她说的:“我教女儿学做你以前喜爱吃的小菜,我教她做你以前欢喜着的衣裳,她今年十八岁了,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她教养得像你一样,善良,正直,从来不知道人间有龌龊的事情,因为我要在她身上看出你的影子!”这两处双关之语,前者说的是梅花,但想到的还有素素,后者说的是素素,但何尝没有梅花的影子,梅花和素素都是云舞阳用心去呵护的,希望借此来减轻自己的罪孽,因而梅花和素素,此时就更好地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既强调了二者的共通性,同时也蕴含着深刻的寓意。

  特别是在云舞阳的忏悔中,这种独白运用得尤其到位,如“素素会不会再回来呢?我不配做她的父亲,她鄙弃我,我也只能甘受。可是她若不再回来,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这些人诚然都是坏蛋,但我又何尝比他们好了?我憎恶他们,其实我更应该痛恨自己!”还有最经典的那句“我从第一个妻子的手中得了世上第一的宝剑,从第二个的手中得了世上无双的剑谱,我成了世上第一剑客,而也就失去了两个妻子的爱情!”

  这些句子仿佛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审判,是云舞阳心中尚存的良知的呐喊,因而在此处读来别有一番振聋发聩的人格力量,让人从短短几句话里就能从云舞阳的视角中理解他的惶恐,他的纠结,在对其鄙夷痛恨的同时,也留下一声深深的叹息。这样的独白语句,是对人性最直接却又最深刻的剖析,有着警句的作用,让读者并不用费力解读,就能明白作者想表达出来的主题,鞭策全文,画龙点睛。

  3、三种意境

  由于有了这样动人的语言,《还剑奇情录》在作者的笔下展开了一幅幅动人的画卷,深深地印在读者的脑海中,让人回味无穷。这些唯美的意境,正是让武侠更接近文学的一座桥梁。梁羽生的写作,常常给人的感觉像是为了意境而写作,平淡的文字只是在默默奔行中积蓄着力量,然后在某种遇合之下,他会用诗性的语言与丰沛的感情,将之前的压抑,通过一些动人的场景完全释放出来,于是一个个带着古典香气的或清冷或粗犷的意境,就此萦绕心头,挥之不去[18]。
 

  还剑中绝妙的意境有很多,这里选取其中较为经典的三种意境来品味一番,让我们看梁公是怎样用诗性的语言,将这样一部武侠小说,表现得如醇酒般芳香醉人。

  意境之一:拼死但凭三尺剑,深情唯有负红颜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辛弃疾《贺新郎 别茂嘉十二弟》

  《还剑》一书从开头开始,很多场景都弥漫着一种悲凉的气息,这和作者故意将大部分情节放在夜晚有关,因为在那样清冷的夜色下,那样凛冽的寒风中,多少会让人心头泛起一阵萧瑟之意,再加上幽沉的山色,叶落花飞的凋零之感,人物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心情难免抑郁消沉。但这是一本武侠,当人物的侠气,年轻人的满腔热血,以及中年人看透后尘之后的恬淡自如,注入到作者笔下时,就很好地中和了这种森冷之气,将悲凉上升为悲壮,让读者的心头也澎湃着挥之不去的豪情。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宣言是多么豪迈,多么铮铮有力,然而真正能做到的并不多,在死亡面前,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抛去一切牵挂,坚定地拾起属于自己的道。

  这种人物,古往今来倒也不鲜见,“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更有那刺秦的荆轲,投筑的高渐离,他们明知前途凶险,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绝尘而去,只留下“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的传说。《还剑》故事的开端,同样是那一匹绝尘而去的骏马,同样是那样一位不急生死荣辱,抛却儿女私情的剑客,带着“拼死但凭三尺剑,深情唯有负红颜”的决绝慷慨赴死。那崎岖的山道,投林的倦鸟,哀怨的歌声,全都变成了这少年的陪衬,在“易水萧萧西风冷”的寒彻中,见证着一个少年的勇气与热血。
 

  何谓“侠”?

  侠便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是陈玄机一骑绝尘,视死忽如归的决绝。
 

  侠便是“古来结交意,正要共死生”,是上官天野明知不敌,仍毅然孤身闯入云家救友的豪迈。
 

  侠便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是石天铎戎马倥偬过后,视功名如粪土,持大义立身的坦荡。
 

  侠便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是陈玄机危难时对上官天野不离不弃的正直,是二人交心后抱头痛哭的洒脱。
 

  侠便是“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是牟宝珠与云舞阳慷慨赴死前的凄然一笑,是牟宝珠死前纵马远走,为报一诺的信义。

  好个侠字,它明明只是一种精神,只是一股气,但却如同一坛烈性十足的烧刀子,让这样凄清的夜空中,仍激荡着狂放四逸的豪情与正气,让眼前的黑暗不再黑暗,

  寒冷不再寒冷,而是随着西风的壮烈,用刀光剑影的狂乱,和相视一笑的恬淡,来抒写一曲月光下的侠客史诗。这里有快意恩仇,尽忠守信的小侠,却也有看淡生死,深明大义的大侠,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用自己胸中的那股气,将这原本幽暗冷寂的夜空,装点上属于自己的波澜壮阔。正是“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虽然最后,每个人的结局都逐渐走向“将军百战声名裂”的悲壮,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前飞蛾扑火的精彩,那是人性所能在这夜空下所能荡漾出的至真至美的时刻。欣赏着这些侠气十足的悲壮意境,我们有理由让自己的眼中蕴满泪水,让自己的耳边充塞着那仿佛呼啸了千年,却始终静静地充当着侠者的陪衬的风声,去欣赏那一个个在云飞风起的壮阔中兀自孤独而坚强着的侠客的传说。

  意境之二: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望月怀远》
 

  当侠者的刀剑划开夜空的冷寂时,用悲壮与豪放惊艳了这一方贺兰山的夜空,而同时,这夜空下的小儿女们,也用自己纯真浪漫的爱情,温柔了这多情的月夜。尽管《还剑》全书的基调始终是幽冷昏暗的,而且由于作者刻意的渲染,在书中人物惶惑忧伤的情绪感染之下,很多地方呈现出一种鬼魅的气氛,强化了情绪的凄凉落寞,但也成为了读者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但这样唯美的爱情之下,却驱散了尘霾,温暖了读者的心,让人在这样的浸纸悲凉中捕捉到一些正能量。

  其实作为一本武侠,《还剑》书中这样的爱情描写倒也不多,读者看到的更多的是上官天野对萧韵兰追求不成的那种凄怆,以及云舞阳夫妇貌合神离的无奈。但作者只用了几个经典的意境,就让你几乎忘记了这些不快,直到悲剧的发生已不可遏制时,才觉察到这爱情的难得可贵。

  其中最经典的当属夜月下情人间的守望。由于《还剑》的布景非常简单,作者的处理也非常简单,只是山上山下的简单分割,就让热恋中的小儿女只能用相互之间的凝望,来传达对恋人热切的思念。但思念的炽热,与夜色的清冷杂糅在一起,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唯美的意境,相思中的人儿在月下徘徊,沐浴着月色的清冷,良夜迢迢,明河泄影,谁的琴弦在夜风中低唱,谁的歌声在玉宇中回荡,在这冷寂幽沉的夜色中显得分外清晰,那夜空中的精灵,那仿佛可以化作绕指柔在指尖穿梭的琴音天籁啊,似是把两个人的距离突然就拉得很近,仿佛是两个人的絮语温文,仿佛是伊人的轻颦浅笑,却依然只能在空间的阻隔之下享受属于一个人的静谧孤单。

  他身不由己向着山上的云家走去,忽又听得琴声阵阵,从山峰上飘下来,呀,那竟是云素素的歌声!晚风吹来,歌声隐约可辨,她唱的是:“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这是诗经中《小雅白驹》一章中的两节,乃是送客惜别的诗,上一节是客已到而挽留,下一节是客已去而相忆。陈玄机听得痴了!
 

  听这琴声歌意,云素素竟然是在深深的思念他,陈玄机喟然叹道:“我那白马儿还在你家,明朝还会咀嚼你门前的青草。呀,我只怕不能再踏进你的家门了!”抬头凝望: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光如水,良夜迢迢,只是心上的人儿,却在可望不可即的梅花深处!

  歌声袅袅,飘荡山巅水涯,陈玄机一片茫然,也似随着那琴韵歌声,神飘意荡,云素素娇痴的情影泛上心头,上官天野粗豪的笑声萦回耳畔,“为了这两个人,我何惜再冒一次生命的危险?”陈玄机下了决心,终于又再上山峰去了。

  这几段真是写得美极了,终究是忍不住把她们全贴了过来。短暂的分别却阻不住刻骨的相思,只能借着这一轮圆月来传递两个人之间的相思,正如“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的意境一般,在清冷的夜空之下,用两个人的凝望,来铭记此时的孤寂与美好。但不同的是,还有琴声,还有白马,还有诗经,在这同样空灵纯净的月色之下,这样简单的意象的融合,仿佛将这一轮皓月洗得更为澄澈,正如二人之间的爱情一样,没有那么多的束缚与牵绊,只是那样的梅梦中的一见钟情,只是那镌刻在血液中的亲切,就让两个人的心仿佛贴得很近,仿佛脱离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一切尘杂。所以,当故事的最后,作者用悲剧的铁锤狠狠砸向这热恋中的人儿时,你会感到这竟是多么的残酷!

  在云夫人帮助陈玄机赶跑罗金峰之后,迷惘中的陈玄机再次听见素素的歌声从山上传来,这次却已是忍不住在感动中泪眼模糊。这样纯美的意境,想必作为当事人的陈玄机,会记的比我们更我深刻,所以在结尾处夜风的呼嚎中,他一面追着绝望中的素素,一面犹自回忆起那一晚上绵延在时空中的温柔,“那一晚云素素在山顶抚琴高歌,弹出了相思万缕;今晚一样的月色,一样的人儿,但心情已是完全两样!此处也可看做一种“以乐景写哀情”的手法,用当时那样美妙的意境来反衬眼前的狂躁与绝望,因而带给读者的震撼更要深刻得多。
 

  除这几次着重描写的意境之外,书中也在很多地方写到素素的歌声或是韵兰的歌声远远地传来,两个女子仿佛不知疲倦地寻着她们的心上人,这美妙的歌声也使这岑寂的夜空仿佛没有片刻的宁静,始终在这样温柔的旋律之中抒写着爱情的美好,守望的纯真。恋爱中的年轻人们,用月夜下那独自凝望的绝美身姿,刻下了这满纸荒唐泪中的绝世浪漫。

  意境之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姜夔《暗香》

  梅花,又是梅花。

  作为贯穿全书的一个最重要的意象,梅花无论在主题立意,感情烘托上,还是意境的渲染上,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前文只是从梅的象征意义对情节及结构上作用来说的,但若是我们单独欣赏书中这些绘着梅的画卷,想必也可微吟相狎,浮一大白。

  云素素这样一位梅间的精灵,在清冷的月夜里这个属于梅灵的绝妙时刻中,自然不会放过展示其冰清玉洁,温柔朦胧的魅力的绝佳机会。

  【云素素应了一声,蹑着脚步,轻轻走出,但见琉璃窗上,人影一闪,陈玄机急忙装睡,暗中合眼偷窥,只见云素素那张俏脸,贴在琉璃窗上,月夜幽庭,横斜梅影,美女一人,临窗窥睡,这情景真是高手画师也画不出来,陈玄机忍不住神飘意荡,但听得云素素在窗外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小乖乖,好好睡吧,你这样想家,在梦中去见你的妈妈吧。我也要去侍侯妈妈啦。”陈玄机听她叫自己做“小乖乖”,哑然失笑,但心中却是充满无限柔情,听得云素素的脚步声渐远渐隐,几乎想将她唤住。】

  这一段写的也是妙极,将云素素的温柔可爱刻画的很到位。相似的场景让我想起了一首曲词,“晚风前,柳梢鸦定,天边月上。静悄悄,帘控金钩,灯灭银缸。春眠拥绣床,麝兰香散芙蓉帐。猛听得脚步声响到纱窗。不见萧郎,多管是耍人儿躲在回廊。启双扉欲骂轻狂,但见些风筛竹影,露坠花香,叹一声痴心妄想,添多少深闺魔障。”这首词虽终结为不见萧郎的惆怅,但那种深闺绣床的温馨,情人窗边的翘首顾盼,却是颇有些相似之处,在这特点的场景中显得逸趣横生。不过更美妙的是有了这梅花疏影的衬托,将素素的俏脸衬得愈发可爱,再加上那一声“小乖乖”的点睛之笔,让人恍然意识到,这纯洁的梅灵,竟是如此可亲可爱,不由得在心头泛起点点温柔。“月夜幽庭,横斜梅影,美女一人,临窗窥睡”在空间上进行了延展,让窗外的景象也一并来烘托中心处的云素素,更有意境一些。有读者认为这四句看起来重复啰嗦了,但我觉得实际上这才是梁老的高明之处,这其实是他故意塑造的画面感,从画画的角度来描绘这个场景,一开始只是平淡地叙述,这时又截取一个场景,仿佛是在时间上将其定格,使人如亲眼目遇一样,印象更加深刻。

  此外,云素素的每一次出场,几乎都是倚着那颗老梅树,让人感觉她仿佛与这院中的梅花已不分彼此,仿佛是那个从柳梦梅的梅梦里走出来的女子,在叶落花飞,残瓣凋零的意象中给人一种异常轻柔朦胧的感觉,虽然有时会在外界的打击之下变得忧伤惶恐,平添了几分鬼气,不过这样一来倒更似那鬼魅般的杜丽娘,倒不负梅间精灵之名。

  此外,如石天铎牟宝珠的出现,云舞阳的独自惆怅,以及那一场场惊险刺激的大战,都伴随着那朵朵梅花在月光下的悄然飘落,花香梅影,月光洒照,在这样轻柔朦胧的意境之下,都披上了一层浪漫色彩。

  不过最经典的还是最后陈雪梅的出场,梅边吹笛,虽有一丝萧瑟,但总是件很惬意的事。不过当陈雪梅那仿佛看透了尘俗的箫音在梅边响起时,带来的却仿佛是死一般的岑寂,那样昏黄的月华,疏疏淡淡的梅影,在此时却仿佛变得冷彻异常,月还是那个月,梅却早已凋残,已不再似云舞阳和陈雪梅年少时的梅林那样缤纷绚烂,这样的情景极大地强化了悲剧的效果,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在两人的对话中逐渐感受到撕心裂肺的悲怆。

  三种绝妙的意境,让我们记住了还剑中的一幅幅经典的画面,这种极强的画面即视感所带来的震撼自然要惊艳得多,无怪乎《还剑》的悲剧能从《雷雨》之外另辟蹊径,打动人心。
 

第三部分 比较阅读
 

  经过前面的分析不难看出,《还剑》一书无论在情节结构上,还是语言意境上,都达到了梁公创作的巅峰,这和梁公认真的创作态度有关,但同样也和对前人的借鉴有一定的关系。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笔者也一次次地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一次次回想起那些不朽的文学经典,于是这里试着将《还剑》与这些作品进行一些比较阅读。细心的读者想必会发现,之前的有些要点,我却只是稍稍提了下,就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比较再来述说,从而对《还剑》一书能有更深刻的认识。

  1、《雷雨》《俄狄浦斯王》《洛神赋》

  《还剑》对《雷雨》的借鉴自然是最明显的,梁公也亲口承认了这一点。书的整体架构,仍脱不出雷雨的框架,正如花无语所说的:“《还剑》基本套用了《雷雨》所采用的西方古典戏剧中的“三一律”,即一出戏只能表现单一的行动,情节只能在一天之内和一个地点展开”[19]。《雷雨》的结构十分紧凑,所有的矛盾冲突,都集中一天二十四小时之内,诸多人物的精彩碰撞,三十年前所埋下的孽根在这一天中爆发,而《还剑》时间跨度虽不止一天,但也是在短短几天内发生的故事,并且同样是沉寂了二十年的往事的再度爆发。并且在人设上,二者也有一定程度的对应,如同样冷酷自私的周朴园和云舞阳,同样被抛弃后含辛茹苦的鲁侍萍,同样的兄妹之间的乱伦恋,这些地方模仿的痕迹也是很明显的。

  在情节上,《还剑》对《雷雨》的模仿借鉴也是随处可见,如云舞阳同样逼着妻子吃药,再如周朴园把鲁侍萍喜欢的家具留着,云舞阳也将屋中的陈设和院中的梅花打造成陈雪梅喜欢的样子,并都在重逢后故意提及。吃药这个情节照搬的略显生硬了一些,算是一处败笔。不过后一点还是颇有可取之处的,因为梅在文中始终寄托着云舞阳深深的怀念与希冀,而他对陈雪梅的感情也还是要比周朴园对侍萍显得真诚一些。
 

  不过《还剑》对《雷雨》当然也不止是借鉴与模仿,若是单纯地将《雷雨》改造成武侠版,那也显得太无趣了些。《还剑》中有很多自出机杼的地方,并且也只是借鉴了《雷雨》这个大框架向曹禺致敬,其他如语言风格、人物塑造、主题立意,以及很多情节安排上,还是和《雷雨》迥然相异的。

  首先从人物设定上说,《还剑》虽然和《雷雨》的人物有着一定程度的对应关系,但并非硬生生的照搬,即使是看似相似的周朴园和云舞阳,也存在着很大的不同,虽然都造下了天大的罪孽,也都显得虚伪冷酷,不过云舞阳还是很有温情的一面的,他对待素素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关爱,而对牟宝珠、陈雪梅虽然有所伤害,但心中残留的情意绝不是虚的。另外,周朴园的冷酷仿佛已融入了骨子里,有一种大资本家特有的冷血,与对下层人物的鄙夷,但云舞阳并非这样,他杀了对手石天铎,犹自惶恐不安,他从书的前半部分起就开始忏悔,在素素面前,在清冷的月色之下解剖着自己的内心,让罪恶在寒风中颤抖。在罗金峰的威逼利诱之下,他始终没有屈服,他分得清大是大非,只是用尖锐的话语给罗金峰以无情的耳光。在牟宝珠临死前纵马远走将画送给石天铎的子女时,他也大度地表示了理解,在得知素素爱着陈玄机之后,他宁肯伤着自己也要护着陈玄机的周全,面对着上门生事的武当五老,他虽嘴上刻薄,但还是让素素送上伤药。

  尤其是在数十年未见面的夫妻重逢中,云和周的表现更是大相径庭。周朴园仍是那种狂妄自私的嘴脸,甩下几千大洋就希望把事情摆平,口中始终离不开“钱”这个字,这是作者对这个阶层的固有特征的描述,看起来脱不出历史上诸多贪官污吏、无良商贾的嘴脸。故事的最后,周朴园虽有所忏悔,但和云舞阳数十年如一日的忏悔相比,显得单薄了许多,而且他的反应与举动,与周围的人相比,更能反衬出他的冷血。而云舞阳呢,他还是比较了解陈雪梅的,根本就没有奢求陈雪梅的原谅,只是终于抓住机会,向陈雪梅倾诉这些年来良心的折磨。虽然说云舞阳的忏悔并不足以抵消他那天大的罪孽,但要是让读者非要在周朴园和云舞阳中找一个来同情的话,我想应该还是后者居多。

  可以说,周朴园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阶级的代表,冷血、残暴、自私、贪婪、严厉,在一定程度上有些脸谱化了,反而是云舞阳看起来更像一个一般人,他有着性格中无情刻薄的一面,为了剑谱也是不择手段,也有着为了自己将妻子推下长江的恶行,这一点甚至比周朴园更为灭绝人性,但他的行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普通人的怯懦,只是在灵魂深处的交战之后,人性的卑劣才完全暴发出来,所以他才会在之后一直惶恐不安,才会用对素素、对梅花的爱来完成自己所能做到的自我救赎。梁羽生因为个性的温文,以至于笔下很多角色被人诟病脸谱化,但在塑造云舞阳这个人物时,反而将人物的多面性都展现了出来,留下的是对人性的深刻反思,而同时梁的那一丝温文也并没有被丢掉,为云舞阳这个人物注入了作者自身的人格魅力。仅从周朴园和云舞阳这两个人物的塑造上来看,我倒是觉得写武侠的梁羽生要比写剧时尚年轻的曹禺先生,还要高明一点。

  不止是云舞阳,其他种种角色的差别也是很大的,虽都有着忍辱负重的一面,不过鲁侍萍却更像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母亲,苍老慈爱,却身具傲骨,而陈雪梅由于出场戏份太少,并没有得到太多性格展现,不过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超脱于尘世之上的女神,这也和她劫后寒梅的寓意相对应,高洁而坚强。至于其他人物,更是不存在严格的对应关系,而且《雷雨》中的人物,大多看起来都有些不同程度的市侩,尤其是鲁贵,更是把市井小人物的丑陋一面放大到了极致,而周萍的软弱与用情不专,蘩漪利用儿子来阻挠周萍的用心险恶,以及二人身为母子犹自偷情的卑劣,都和《还剑》中人是迥然不同的。《还剑》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那是正直重情的陈玄机,重友轻生的上官天野,奔放痴情的萧韵兰,纤细善良的牟宝珠,光风霁月的石天铎,只是在一些配角及反派,如毕凌风、牟独逸、罗金峰身上,才流露出一丝人性的卑劣,可以说,《还剑》中的人物都显得理想化了一些,除云舞阳外,大部分仍脱不出大部分武侠中善人恒善,恶人恒恶的设定,不过倒也谈不上脸谱化,因为每个人都在自己性格上发挥到了极致,而上官天野的隐瞒与坦荡的对立,萧韵兰的痴情与绝情的矛盾,陈玄机的怯懦与刚强的并存,石天铎与牟宝珠之间虽显坦荡但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都使这些人物看起来有血有肉。

  而若是硬要把云素素在《雷雨》中找到一个映射,那无疑是四凤,四凤也有着素素似的的善良正直,不过作为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素素的温柔单纯,性格中略带的软弱,和与大少爷有私情,对父亲言语也较为刻薄的四凤相比,似乎也无法归类为一类人。但这种性善论的描写,虽忽视了一些对人性的深刻挖掘,不过也在文艺创作上达成了一种崇高感,仿佛是一种只存在于理想中,存在于传说中的浪漫史诗。当然不得不承认的是,《雷雨》在对人性的刻画,对社会的反映上,总体而言还是要比《还剑》强不少的。虽然《雷雨》的剧本比《还剑》要略短,但《还剑》中的写景状物,以及大段的武打描写占去了大部分篇幅,整体故事上《雷雨》还是要比《还剑》丰满很多,因而也更多地关注了不同身份不同层次的人物,生动地刻画出了那个年代的社会,以及社会上种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不过也有人说曹禺先生作品中的女性往往“占据主导地位”,折射出的光芒使他笔下的男性显得“虚弱、苍白无力”[20]。梁公虽擅于驾驭对女性的刻画,笔下也涌现出了一大批如练霓裳、厉胜男般独立大气的女性形象,但在《还剑》中男性角色的的塑造同样不错,陈玄机、上官天野、云舞阳都得到了多角度的描绘,在人格魅力上并不比书中的女性逊色分毫。

  在比较语言与主题之前,我想先提一提另一部伟大的作品,古希腊的经典悲剧作品《俄狄浦斯王》。这部戏剧和《雷雨》《还剑》的最大相似之处在于其中的乱伦恋的悲剧。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悲剧,大概是最早的关于伦理与命运衍生出悲情结局的文艺作品。《俄狄浦斯王》最关注的是人与命运的抗争,以及抗争不成的无奈,《雷雨》和《还剑》,虽然也是由着无情的命运作为幕后推手,导出了这一幕幕悲剧,也同样有着对命运的叹息,但这悲剧的结局多少算是咎由自取,而且更关注的是酿成着悲剧的人及其原因。

  但在语言上,《还剑》的浪漫无疑更接近《俄狄浦斯王》的诗歌风格一些,而且《俄狄浦斯王》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英雄主义,也在《还剑》中得到了体现,如动不动就吟几句诗的云舞阳和石天铎,豪侠刚烈的陈玄机和上官天野,唱着歌追着心爱的恋人的云素素和萧韵兰,视死如归的牟宝珠,他们同样是不安于命运,始终做着执着的抗争,但同时表现出来的也是那种带着一丝悲怆的浪漫情怀。

  而在命运感的表达上,《还剑》虽不如《俄狄浦斯王》那般深刻,但却比《雷雨》要明显一些。陈玄机在见到云素素之后,就感觉很亲切,对于周围的一切也感觉像自己的家一样,血浓于水的亲情使他们很快热恋在一起,而后来的交往中,两人也时时流露出这样的感觉,如:

  【云素素道:“我自幼生长山中,除了父母之外,很少和生人见面,就是有时下去打猎,足迹也不出周围五十里内,却不知怎的,自从那天见了你后,就好像你是我的亲人一般。”
 

  陈玄机说道:“奇怪,那咱们的心思竟是一样,那日我醒来之后,只瞧了你一眼,就觉得你好像是我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妹子。”】

  而云舞阳见到陈玄机后,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以至于他在救回陈玄机之后,看着眼前的孩子,也莫名地激发出了埋藏于心底的温情,像爱素素一样呵护着陈玄机。而在《俄狄浦斯王》中,也是通过种种暗示,表达出这种不可违逆的命运感,如抽丝剥茧一般,直到出现最后的悲剧。反而是在《雷雨》中,虽然周朴园还是隐约地认出了鲁侍萍,但直到鲁侍萍亲承鲁大海是其亲子之前,他也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预感,即使知道之后,父子两人的隔阂仍然是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再加上《还剑》中关于梅的象征,关于人性美好本真的捕捉,也强化了这种随处可见的命运感。

  不过在结构上,这三者则是完全相异的。虽然都是对数十年前的孽根开花结果之后的反馈,但《俄》是一开幕就从悲剧的冲突写起,之后采用追溯式的方法叙述[21],而《雷雨》则是中心开花,找到一个立足点继而延续,《还剑》虽接近《雷雨》,但却是将一切线索都交织成一点,一切悬念与谜底在最后揭晓,汇成最后的爆发,不似《雷雨》,在中间就已经夫妻相认,并且揭出了鲁大海的身份,然后酝酿着暴风雨前的宁静,直到矛盾实在无法调和,才迎来最终的暴雨倾盆。

  但在情节及一部分主题上,反而是《雷雨》更接近《俄狄浦斯王》一些。虽都有着乱伦的惨剧,但《还剑》的前半部分仍保持着自然清雅,而《雷雨》和《俄狄浦斯王》则是乱得更彻底一些。《还剑》的具体时间没交待,但在那梅花盛放的季节,西风呼啸的时刻,比较可能是冬天,而《雷雨》发生的时间设定在闷热的夏天,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荷尔蒙的味道,繁漪和周萍大胆偷食禁果,四凤更是连周萍的孩子都怀上了,少不更事的周冲却也恋着比他大一岁的女仆四凤,真是有够乱的,这倒有些像《俄狄浦斯王》中的这种西方式的恋爱表达了。如那看似浪漫奔放的希腊神话,从某些角度看,倒真像是一部乱伦史,如地母盖亚和儿子乌拉诺斯生下了一对儿女,他们的儿子克拉诺斯又和姐姐瑞亚乱伦,生下了宙斯。再如那个在哲学中疯狂的尼采,他的《我的妹妹与我》中,也讲述着他和自己亲妹妹之间惊世骇俗的暧昧。西方人的这种疯狂,东方人往往是难以理解的,《还剑》中的这个凛冽的寒冬,也显得冷静淡荡,少了许多《雷雨》中的狂躁,从这点上来说,倒是梁老人格中的中国古典文化的底蕴起到了作用。

  中国古典的文艺作品中,涉及到乱伦如此敏感的话题的,倒是极为少见的。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到,还剑的行文及立意,和曹植的《洛神赋》颇有些共通之处[22]。除了那种浪漫朦胧的文气同样贯穿于其中之外,曹植的《洛神赋》一说是曹植为自己的嫂嫂甄氏而写,两人之间也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果是按照这样的解读的话,那么《洛神赋》同样也隐透着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以及因为伦理的牵绊而无法实现的绝望。当曹植惊艳于洛水女神的容光,捏着脸蛋不敢相信时,“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身处素素闺房中的陈玄机,对眼前似曾相识的朦胧景象及身侧的玉人,也要“揉揉眼睛,咬咬手指”看看是不是一场梦。那梅间穿梭的月华和洛水之上离合的神光,同样清雅动人,如果说甄氏是洛水女神,那素素无疑便是这贺兰梅仙!

  当然,这样美好故事的结局,也终于都由一道天人阻隔的鸿沟阻断为碧落黄泉两茫茫的哀叹,望着女神的渐远,而将自己拉回残酷的现实中。写下《洛神赋》的曹植,在政治上始终受到着兄长曹丕的迫害与打击,在爱情上也无法与心目中所爱慕的甄氏走到一起,而玄机的结局则要更惨烈一些,只能在大火与山风之中与那段和女神的梦中偶合作别,然后在经年的孤寂之后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冷面冷血的玄机逸士。

  但两个故事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命运的不甘,对爱与美的执着追求,却是同样深入人心的,东方古典的乱伦之恋,散去了西方文学常有的那种狂躁气息,而是在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中荡漾出萦绕在人性深处的美好。

  2、《边城》

  经过前文与《雷雨》的比较,我想读者也会发现,《还剑》虽然在结构与情节上对《雷雨》有所借鉴,若论写作风格,却是大相径庭的,只是得《雷雨》的形而已。那么这个“神”在何处呢,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和《雷雨》一样同样诞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部文学经典──《边城》。

  曹丕言:“文以气为主”。沈从文先生的《边城》,身兼古典的空灵之气与大自然的淳朴之气,贯穿全文,讲述了一个美丽但带着一些伤感的故事。而这种气,我们在《还剑》中也可以寻到一些影子,无论是在语言意境上,还是人物塑造上。为系统地讨论两书的异同,下面我将分几点详细阐述。

  (1)写景

  写景绝对是沈从文先生的一大绝活,他心思的细腻程度绝对是罕见的,在他给自己妻子的信中谈到自己对着河中的水就阐发出了许多联想,获得了许多明悟,所以在他的笔下,才能准确而生动地捕捉到那种乡土气息的灵魂,从而在笔下绵延出细腻精致到让人咋舌的画面。正如汪曾祺所说的:“有哪一个诗人曾经写过甲虫的气味?”[23]只因他长期身处乡野,也始终有一颗发现美的眼睛,才能将翠翠等爷爷时,周围那样充满乡土气息的暮色描绘的那样逼真,那样美好,读者仿佛不止是能看到,还能听到、嗅到。

  在这点上,梁公自然是完全无法和沈公相提并论的,梁公虽然深受古典文学熏陶,诗词功底扎实,一些书的写景也颇有惊艳之处,但由于并未像沈公这样注重对自然环境乡土气息的捕捉,而且他本身也喜欢犯懒,文中一些陈词出现了很多遍仍是屡见不鲜。但这不要紧,因为我感觉他在写《还剑》时,是拥有了这种细腻感性的情致的。尤其是体现在前文提到过的白描上,沈公注重追求一种返璞归真的意境,淳朴自然的乡村气息,因而他笔下的文字倒也不甚华丽,但却用那种细致的白描使情境拥有了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而梁公的白描虽不似沈公这般纤毫毕现,但也很好地扬长避短,再加上他骨子里那种浪漫的情调,那种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语言,也让笔下的山风、月色、梅影仿佛都活了起来,在字里行间晕染着一种返璞归真的美。尤其是在开头和结尾处,梁公明显要写得更用心一些,这种唯美的景象和人物的精神之间互化,将意境之美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2)人物刻画

  在和《雷雨》比较时,我们就发现,《还剑》与《雷雨》在人物塑造上同样是形似神不似,多数人物比起《雷雨》中人要单纯善良许多,这一点倒是很像《边城》中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中人的淳厚朴实。老船夫载人渡河不收钱,渡河的人却过意不去执意要给,老船夫反而过意不去了,二人竟为此吵了起来。这要是放在当今的社会,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素素见到昏迷的陈玄机,也是毫不犹豫地将他救了起来,毫不避忌地安置在书房内,并且一口气将父亲珍藏的六粒小还丹就送出了一半,精酿了五年的九天琼花回阳酒也很大方地就给他喝了。固然可能有一丝动情的原因,但更多地是因为“你平日不是常和我说行侠仗义的事么?眼见一个陌生的异乡客人,受了重伤,也不管么?”

  素素,和翠翠一样,同是叠字成名,简单的名字,一如他们的性格一样简单,同样是纤细善良,不知这人间的丑恶,只不过翠本是这山野的颜色,因而相较之下,翠翠的乡土之气更重一些,更活泼一些,而素素则较知书达理,更具几分仙子的味道。但不管怎样,这两个女孩同样是山野中那未经风雨,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的天真纯朴,善良正直,纤细敏感。
 

  沈从文认为:“认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获得“真美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24]。梁公也多次谈到自己宁可无武,不可无侠的主张,而侠,就是一种正义的力量,这和沈从文的思想是有着共通性的。而素素和翠翠,无疑便是这种引人向善的力量。她们仿佛不知道这世间有丝毫的苦厄,只是深沉地爱着那个将她们抚养长大的人(云舞阳或老船夫),不忘给予这山村中的过客以力所能及的帮助,同时,也怀着少女的天真,等待着那个所爱的人。

  《还剑》中的上官天野和陈玄机也颇有些像《边城》中的天保大老和傩送二老。上官天野个性粗豪,知道萧韵兰喜欢的不是自己,就希望陈玄机能够跟韵兰在一起,不要负了韵兰。天保大老慷慨豪爽,自己“走车路占了先”,一定要弟弟先唱,输给弟弟后也选择了大度的成全。不过两个人也都是有傲骨的,在陈玄机想成全他和韵兰时,他却感到陈玄机把韵兰仿佛当做了“可以出让的货物”,因而怒不可遏。天保大老在退出对翠翠的求爱后,遇到不知情的老船夫的贺喜,也是禁不住反唇相讥。而陈玄机和傩送二老都显得更俊俏更会说话,因而更受女孩子喜欢一些,但二人也同样是有情有义,玄机真心为天野考虑,危难时也不离不弃,引为知己,二老在大老出事后,也并没有受到磨坊的诱惑,同时也因大老的死而对老船夫怀上了成见。一世人,两兄弟,陈玄机和上官天野虽非亲兄弟,但他们之间真挚的感情却和亲兄弟一般无二,二人为人处世的态度,也和天保傩送兄弟颇为相像。

  再说云舞阳和老船夫,云舞阳虽有着斑斑劣迹,但他对素素的感情却绝对是真心的,生怕素素受到一点伤害,却因为自己种下的孽而让素素仍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老船夫虽性格善良淳朴,和云舞阳是两类人,但也是对翠翠的关爱无微不至,并且由于自己的一点私心造成了误会,使得翠翠和两兄弟的爱情搁浅,而让自己在郁愤中死去,翠翠也为之抱憾终生。这俩人都是养花人,也是摧花人。但无论如何,却是比《雷雨》中的周朴园要好太多。

  由此不难发现,《还剑》中的人物和《雷雨》中的周朴园周萍等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而在《边城》中却能找到不少相似之处。只因《雷雨》着重于揭露这世间的丑恶,而沈从文和梁羽生则都是性善论坚定的支持者,书中的人物在他们笔下散发着人性高洁的光辉,给人一种向善的力量。

  (3)梦的效应

  在《还剑》中,作者为何要把大部分的剧情放在夜晚或黄昏,这也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我想一方面还是因为夜色中更能渲染出一种悲凉的气氛,同时在这样的夜色中,人的内心也会更加纯净,让罪恶在这夜色之下被洗净,更加接近人性的本真[25]。

  《边城》一书中黄昏及月下的场景也较多,尤其是对翠翠的梦的描写,翠翠在爷爷的歌声与二老的歌声中沉沉睡去,在梦中飞过悬崖,摘下一把虎耳草。这虎耳草便是作者所追求的人性最美好的本真,只有在梦中这样一个毫无尘杂的纯净时刻,才能够隐约触碰到。

  而在《还剑》中虽未直接写梦境,但那样清冷的长夜,那样动人的歌谣,月色花香,风筛梅影,再加上陈玄机的不断睡去,倒是营造出了一种似梦非梦的氛围,陈玄机受伤坠崖,醒转的一刹那,便是梦的伊始了,而这次觉醒,完成了空间上的迁移,使他从现实的空间中进入了梦的发生地。在这场梦中,他见证了那一树高洁而朦胧的梅花,这一树梅花,便如同虎耳草一样,代表着作者对人性本真的执着追求。

  (4)纯真的爱情与月下的歌谣

  提到这月下的虎耳草与梅花,就不能不让人想到两书中那样纯洁动人的爱情。如果说《边城》中翠翠与天宝兄弟的爱情,如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在月色中是那样的朦胧动人,挥洒着爱与美的旋律,那么《还剑》中的几段爱情,便是月色下的梅花落,带着一缕感伤与凄清,但同样是纯朴动人,不含丝毫的欲望的成分,这也和《雷雨》中那种在苦闷中挣扎着的欲望之爱相去甚远。

  当傩送二老的山歌,老船夫的芦管,萧韵兰的情歌,云素素的琴韵,在无瑕的月色下交织时,这夜空不再凄清,而是回荡起了爱的旋律,让人在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旋律中仿佛要和陈玄机一样流出感动的泪水,然后随着翠翠的脚步,在夜空的一片昏黄朦胧之中,去采摘那山崖上的虎耳草。

  这样的爱情,有一种别具一格的浪漫与奔放,直抒胸臆的爱情在歌声中飘入人的心底。但又和欲望无关,而是用一种最唯美的方式来演绎着这苦闷尘世中爱情的美好。

  (5)现实的慢慢浸透和悲剧的爆发,现实与浪漫主义的交响

  以上这几点容易让人觉得,《还剑》与《边城》应该算是理想主义的作品。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但也是经过了理想化的,《还剑》的贺兰山虽如世外桃源一般矗立,但仍免不了尘世的纷扰,在纷至沓来的变化之下,让人感受到尘世的无奈,而《还剑》中朱元璋与张士诚的争霸故事也融入了其中,虽然只是有所提到,但也引导着书中人的行动与价值取向,天下和达摩剑谱,这两个东西成了书中一切矛盾的起源,指引着被欲望迷了双眼的人们前赴后继地来到这个寂静的小山村。《边城》中虽有着与世隔绝般的宁静,但一方面书中的磨坊也和《还剑》中的“剑”一样,扮演着欲望的角色,扮演着对人性的诱惑,而渡船则扮演着“梅”的角色,代表着人内心的追求,只不过沈公笔下的边城要更为纯洁无瑕一些,所以二老的并没有受到磨坊的诱惑,却也在求爱不成的情况下远离了那艘渡船,离开了这座世外桃源。另一方面,作者也通过对这样一座边城的描写,表达出对古朴的民风消逝的一种缅怀,一如《还剑》中对于侠之不存,爱与美无所遁形的遗憾,所以这正是一曲现实与浪漫主义的交响。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沈从文的固执与梁羽生的尚未蜕变,这两部作品都没有涉及到阶级斗争的说教,因而保留了作品的原汁原味,反应了现实,但绝不是教条般的现实。

  另外两书虽都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但到头来依然是个悲剧,只不过这种悲剧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浸透的,抒写着对于现实的抉择的无奈,和对于命运的作弄的沉痛。《还剑》中云舞阳的忏悔及逐渐浸透梅花的鲜血,为这个美妙的故事蒙上来一层灰色,《边城》中也通过素素等爷爷的那种孤寂,勾勒出一幅幅苍凉的画面,然后随着大老的惨死,逐渐走入纠结与苦闷,终于在结尾处,这种蓄积的苦闷终于不再被世外桃源的美好所掩盖,而是突然爆发了出来,写成这个终结了“边城”的悲剧。

  (6)边城的寓意 关于故乡

  另外再提一下《边城》这个书名的意义,边城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但也是沈从文在耳濡目染了现代城市的嘈杂市侩之后,引发出的对故乡的怀念,流露出对故乡那样一个湘西古镇的亲切感,因而他笔下的边城才会如此动人。

  而《还剑》中的这个小山村,也有着世外桃源的静谧,是素素温暖的家,作者希望去呵护它,但也偶尔可见山村被阴风笼罩,鬼气森森,到最后更是变成了主人公陈玄机的一个伤心地,是成为了玄机逸士的陈玄机最不愿去触碰的一个噩梦。那么,这样一个地方,恐怕和梁羽生的家乡没有什么联系吧?但实际上,家乡对于梁羽生来说,也并不是一个什么美好的词,正如他的同学彭荣康所说的,梁羽生对于家乡的蒙山县并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因为在一九五一年,梁羽生的父亲就是在家乡的公审大会上以“恶霸”的罪名被杀了。而幸亏有彭荣康的劝阻,梁并没有赶回去,否则我们可能就再也看不到这样一位武侠大师的作品了[26]。所以,梁公对于家乡的感情恐怕是很复杂的,既怀念着幼时的情景,却又不愿去触碰那个让人满是伤心的地方。这样说来,《还剑》中贺兰山上的这个小山村,倒是竟和梁公的家乡有着几分相似了,这样的话,那种沉痛与无奈,也可以在现实中有了更自然的解释。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纯属臆测。

  (7)亲情

  两本书中另一个让人赞赏的地方就是对亲情的描绘,这也是书中比较写实的地方。和写景类似,这里同样以白描动人,但亲切的对话同样凸现了亲情的温暖,翠翠和爷爷之间的对话充满了童真,即使在两个人落寞相对时,“翠翠,翠翠”的呼唤也让人心头荡起暖意,“翠翠,你在想什么?”“翠翠,你不信,你咬”“翠翠,我就来,我就来”“翠翠,不要怕”“翠翠,我不是那么说,我不是那么说。爷爷老了,糊涂了,笑话多咧。”。

  《还剑》中云舞阳和素素的对话虽大多是忏悔,显得较为沉重,但两人的对话同样打动人心,云舞阳一改往日的冷酷,总是用柔声的呼唤表达自己的爱意,“素素,你叫他出去,我有话和你说”“素素,你坐下来”“素素,你想什么”“素素,你为什么不责备我,反而这样爱惜我呢”“素素,你倒很会体贴人。”“呀,她在想些什么呢?”“月亮已将到天心了呀,素素还没有回来”。这样朴实的话语,毫无任何花巧,但却是感情的自然流露,在平淡之中涌动着温情。

  此外,两书中的一些人物想象与回忆的镜头,也往往用单纯不带修饰的的对话表现出来,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也感觉到人物心中的浓浓情意。如《边城》中的:人家喊,“过渡,过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翠走了,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吗?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杀了她!”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吓怕起来了。

  再如《还剑》中的:素素流着泪,听我说这桩可怕的罪孽,她静静的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呀,她在想些什么呢?在我说完之后,她哽咽道:“爹爹,你疲倦了,这石洞中黑得可怕,我扶你回家去歇歇吧。”
 

  这样独白或心理活动中转述的对话,读来更有一种亲切感,仿佛将独白的人和转述的人这二者拉近了许多,如心与心的直接沟通一样,真切感人。

  云舞阳和老船夫如此爱着他们的女儿和外孙女,什么事都想为她们做主,深怕其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但实际上也形成了一种溺爱,让这纯洁的小姑娘永远活在童话般的美好境地中。也正是有着这样的溺爱,素素在面对暴风骤雨的袭来时显得那般脆弱,而翠翠的单纯美丽也最终没有等来心爱的人,反而是老船夫关心则乱,演化成了悲剧。这样美好的人性本真,让人忍不住去呵护,但她们又是那样的脆弱,在现实的残酷面前,只能要么化作翠翠般的逐渐成熟蜕变,要么化作素素的香消玉殒,这实在让人扼腕。《还剑》最终化成了一首绝望的殇曲,而《边城》则是在平静中仍然隐透着希望,这或许是二者最大的不同。

  3、《红楼梦》

  《边城》和《雷雨》都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里程碑,而《红楼梦》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瑰宝,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集大成者,梁公对《红楼梦》也是颇为熟稔,自是少不了对其的借鉴学习。尤其是梁公对纳兰容若非常喜爱,因为知己,而纳兰则被很多人认为是《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原型,可以说梁公的精神世界,和《红楼梦》的境界是比较接近的。

  《红楼》是长篇小说,和《还剑》这样的中篇无论在情节架构还是主题立意上,区别都是很大的,相似的地方其实并不算多,但我还是觉得有三个地方很值得关注。

  首先是对在意境的描绘上,《红楼梦》中那些充盈着古典气息的意境,几乎囊括了古典意境中最美妙的那些,生动地展现着古典的动人韵味。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的温情恰似玄机与素素灯影下的浪漫,“滴翠亭杨妃戏彩蝶”的春光,恰如玄机帘卷揖清芬的灿烂,“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的那种寂寥与月色的清幽,又和《还剑》中的那种人物的孤寂落寞和月下的动人笙歌暗暗相合,诠释出古典的情怀所特有的魅力。

  然后是象征手法的运用,在红楼中这种象征手法是一大特色,人物的性格、心境、命运往往都和象征的对象直接相关,构成了一种形而上的美感,增强了艺术感染力。如宝玉和黛玉是“木石前盟”,和宝钗则是“金玉良缘”,也有着“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这样的象征,又用十二钗的判词和红楼十二曲这样的超现实形式,来指出了些人物的命运以及其象征形象。在《还剑》中,象征手法虽只是运用了点皮毛,但也颇有看点,陈玄机是“剑”,锋利异常,果决刚强,陈雪梅是“劫后寒梅”,历经风霜,犹自坚强,云素素是“含苞之梅”,天真纯洁,纤细善良,萧韵兰是“空谷幽兰”,馥郁芬芳,却又带着一种梅所不具有的香远四逸,那么云舞阳呢,当然就是“人”的本体,是养梅花的人,因而他的形象也最为丰满,代表着人性的复杂多变。

  这只是人物形象层次上的象征,对命运的象征《还剑》中也是有的,如前文所提到的,梅花在众人的不断攀折之下逐渐凋零,代表着素素不断受着这俗尘的沾染,一步步走向悲剧,陈雪梅这劫后寒梅,对应着的也是窗外稀稀落落的梅花,在尘世的打击中受尽坎坷,但却仍葆有一份坚强,永驻枝头。另外比较有意思的是,素素和玄机,就如黛玉和宝玉一样,也来了个葬花,在石天铎死后,素素一面感慨着梅花的凋零,一面忍不住和玄机一起将这满园的残红,随着石天铎一起葬下,这一举动,即表现出了素素如黛玉般的纤细善良,也让素素和梅花的精神联系更加紧密,同时也隐透着一种命运感。

  命运感,是《还剑》和《红楼梦》的另一个相似之处。这种充满哲理与诗情的命运感,浸透在这两书的全书中,如陈玄机刚见到素素时,感觉书房的陈设颇为熟悉,如做梦一样,看素素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自从那天见了你后,就好像你是我的亲人一般”,“奇怪,那咱们的心思竟是一样,那日我醒来之后,只瞧了你一眼,就觉得你好像是我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妹子。”让人想起了《红楼梦》中宝玉和黛玉的初逢,“这个妹妹哪里见过”。后面的剧情中,玄机、素素和云舞阳都不时地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并因此而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惶恐,悲剧的气氛就在这种惶恐之中逐渐凝结,伴随着梅花的逐渐凋零,这种命运感也越来越强烈,象征主题的变化也伴随着情绪的变化逐渐显露出颓势,人物的身上也愈来愈多地流露出一种悲剧的气质,因为这种悲剧的气质,这种潜伏的形而上泛宇宙意识,所以他们更具有一种崇高感,因而和《雷雨》中的那些人物形象看起来格格不入。直到最后,当这种悲剧的崇高打破了恐惧的神秘与理想的浪漫,终于造就了人物命运的终结,悲剧的强烈井喷,从而将故事推向了《红楼梦》所要表达的那种唯美的高度[27]。当然《还剑》中关于这种命运感的运用,仍是停留在现实主义的层面上,因而倒也无法真正达到《红楼》的境界。

  走笔至此,关于《还剑》这本书,我想说的也已说了太多,其中或许有着一些过分的解读,但终究都是我在阅读这样一本奇书的过程中阐发的感慨,是这本书所带给我的关于爱与美的执着追求的一种表达。很多年后,我或许已不再记得此时的情怀,却会情不自禁的想起那座贺兰山,那山头的月色,幽谷的朔风,而我就像一个过客,见证着这人世间最高洁最美好的花朵的盛放与凋谢,留下一声仿佛已铭刻在岁月中的悠远叹息。
 

参考文献
 

  [1]舒巷城,《杂写梁羽生》
  [2]梁羽生,《从文艺观点看武侠小说》
  [3]佟硕之(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
  [4]私家侦探,《梁羽生小说年表》
  [5]李斌,《琴剑书生:梁羽生传》
  [6]私家侦探,《梁羽生评传》
  [7]梁羽生,《杂写金应熙》
  [8]私家侦探,《“李夫人信箱”之情况概要》
  [9]莉·柯玛巴妮茨原作,温波改编,《瑪利娜的命運》
  [10]月自明,《还的是剑》
  [11]风继续吹,《牟宝珠的背影──<还剑奇情录>读后》
  [12]李寒水,《小评<还剑奇情录>》
  [13]情定昆吾,《剑已在手,情却远逝,纵情依旧,斯人已杳》
  [14]有泪如倾,《只愁画角惊吹散,片影分飞最可伤──再评<还剑>》
  [15]赵丽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移情现象及其运用》
  [16]张纯纲,《朱光潜对西方移情论美学的评介》
  [17]有泪如倾,《丹心早幻梁公相,亦狂亦侠亦温文》
  [18]花无语,《梁羽生之武侠版<雷雨>:<还剑奇情录>》
  [19]吕冰心,《“曹禺模式”的先天缺陷──论曹禺戏剧中的女性形象》
  [20]王福和,《<雷雨>的希腊悲剧血统──兼与<俄狄浦斯王>比较》
  [21]有泪如倾,《谈<还剑>之与<洛神赋>》
  [22]汪曾祺,《读<边城>》
  [23]沈从文,《小说的作者与读者》
  [24]有泪如倾,《<边城>式的童话与<雷雨>式的悲剧──评<还剑>》
  [25]彭荣康,《我和武侠小说大师梁羽生的友情》
  [26]梁归智,《曹雪芹与高鹗悲剧观探异》

 

(校对:羽生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