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笔梁书之说侠篇──家国梦,侠影深处醉与醒

羽 灵

 

 

 

  小时候喜欢凑热闹,举凡看戏、听书这般稀奇事儿,是务必去绕上几圈的。那些咿咿呀呀的韵律,五光十色的排场,满心欣羡又似懂非懂。唯独好人坏人的分辨,最终定要理个一清二白。
 

  唱不尽的悲欢离合,叹不完的生离死别,世间那么多不平事,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怎么还有时辰未到的无奈?现世报岂非更明了而痛快。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代表昭昭天理的网眼竟然疏疏落落。对未来的惶惑,对公理的依赖,生之恋死之惧,催生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义举,由此,除暴安良、快意恩仇成为侠义的最初内涵。
 

  直到若干年后开始阅读梁羽生武侠小说,关于侠客的潜在形象依旧停留在《七侠五义》《水浒传》,乃至《说唐》《杨家将》《岳飞传》的既定模式之中。狡黠多智的蒋平、吴用、徐茂公;鲁莽冲动的徐庆、李逵、牛皋;稳重练达的展昭、林冲、秦琼;少年华美狠戾骄傲的白玉堂、董平、罗成……即便这些算不得约定俗称的侠客,但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种侠客,人以类聚,诸如此类,被下意识地划为几种类型,这些人就是我认识的侠客。
 

  说到梁氏武侠,第一眼看的是《白发魔女传》。找不到寻常巷陌弱女啼哭,也看不到群雄纷起立马横刀,更加没有意气相投金兰手足,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自连环圈套内踏浪而过,睥睨群豪功成名就……代之于郁郁独行卓一航,远遁避世岳鸣珂,划地自守王照希,《白发》三男角比之熟悉的侠客形象,多了苍空鸿雁的寂寥,少了山崖猛虎的猎猎气势。他们并不缺少一意进取之志,却少了啖腥放饮的粗豪,多了审视自身的温文反诘。陆放翁有诗云:已强迂疏假印章,更扶衰病主杯觞。功名已判初心负,豪侠都无故态狂。诚然这里的功名心可以不是封侯拜相,只是国事倾颓报负难展,为国为民之心受挫,导致失意人生进而据退一隅,也算得初心已负了。
 

  《白发》背景下的大明王朝,外有异族铁骑虎视眈眈,内有朝堂局势盘根错节,当得是风雨飘摇。梁翁笔锋所至,书香官宦出身的卓一航,家道旁落,异变陡生,个人的身世浮沉与朝廷运数实在是息息相关。而投身军旅的天山剑客岳鸣珂,固然不求所谓的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但挟剑赴危局,丹心扶江山,求的也不过是有用之身不堕无为之地的热血入世。
 

  四海靖刀兵,天下永安宁,是侠客们的毕生目标,也是天山系列薪火相传的永恒追求。于是,一旦国事不可为,满目疮痍的山河映衬出武学的无力,一事无成蹉跎岁月的感喟油然而生,英雄儿女隐天山成为屡试不爽的最好结局。隐居,不如说遁世。儒侠,不如直接说以文人入侠。
 

  日后七剑下天山落得个生死茫茫、恩仇了了,江湖三女侠除得了一介暴君,挽不回汉家社稷;冰川天女、云海玉弓,侠客们戴着镣铐给稳固的异族皇权唱几曲不疼不痒的如梦令;游剑江湖,塞外传烽,侠骨丹心终究化作牧野大地几点流星……
 

  依稀之间,流年暗换,玉罗刹的绰约风姿幻出白发魔女的凛冽清寒。风雷意气峥嵘,轻拂了寒霜妩媚生,就算落魄懊悔,书页笔墨流溢出的脉脉坚持悠悠余韵,仍足以支撑信念。虽千万人,吾往矣。
 

  到了意气风发的《萍踪侠影》,神秘师门、曲折身世造就出一画卷河山的壮志豪情。疾驰的白马,卓绝的剑法,含情带怨的美丽少女,瞬息多变的可用局势,无不显出一种万事俱在掌中的棋局,只待掷剑回声弹铗放歌,扼狂澜于一身。
 

  可是,建功立业与国泰民安并不一定殊途同归,侠客与自我也不一定对等。任侠为义,即是家国为重自我为轻。这的确是绝妙的借口,也是萍踪不随逝水,侠影因润人心的最好解释。因而,我们看到了张丹枫起出宝藏送与世仇,云蕾、云重渐渐消弭复仇之心,都把心力投向了抵御外寇。
 

  从《白发》到《萍踪》,当民族危亡之际,个人荣辱家族得失都要让位,家国家国,家是国的基石,国是家的柱石。爱国与叛国,侠士与奸细,就成为贯穿梁氏侠义的一根红线。所以,云蕾心潮起伏暗下决心,若然张丹枫引瓦剌入侵,自当拔剑相向,再容不下他。云重默然低头思疑不定,不肯原谅为大明奔走的张丹枫,是否真是因为自己心胸狭隘。甚至以瓦剌第一名将成名于世的澹台灭明,对张丹枫当头棒喝的警语,亦是一句:祖国山河待你归!
 

  终于等到涛平波静日,张丹枫却没有等到“与君同上集贤台”的意得志满,而是又一次目睹“君臣醉乐庆太平”的浮世绘。白马萧然,纵然于明媚江南觅得人面桃花交相映,经年之前的霸才之望终究是遗落了。
 

  有清一代的超卓侠女吕四娘曾说过:以真儒之识,配侠士之义,然后大事才有可为。这大事对清朝侠士来说,是驱除鞑虏复我河山;对明系列侠士来说,自抵御瓦剌到迎击倭寇,同样是执干戈卫国土。
 

  那么,对于宋系列侠士来说,岳武穆的满江红该是一曲战歌,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这是正途,是一以贯之的家国美梦。笑傲乾坤华谷涵,蓬莱魔女柳清瑶,铁笔书生文逸凡,孟中还、李思南、公孙璞、耿电……好长好长的一串名字,代代相传的信念历久弥坚。
 

  偏偏有一个身影游离其中,似同而异,若即若离──武林天骄檀羽冲。梁翁笔触模棱含蓄,武林天骄的定位纵然也是侠客,也抹不去此人尴尬立场。联合敌国有志之士,反对本国暴君轻启战端,这条路委实艰难了些。张丹枫明知可为而不能为,檀羽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是身不由己。
 

  檀羽冲可以在采石矶大战之前理直气壮,当完颜亮授首金兵一败涂地,暖玉箫只怕奏不出豕奔狼突之调!耳闻知己好友欢呼凯歌,独自黯然离去的心境,怕只怕唯有家国两茫茫差可比拟。任凭岁月荏苒,年华老去,江湖代有新人出,昔日的金国贝子流落江湖,故土归不得,来路不可迷,还能做什么?
 

  每个人心里,都插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对与错的拷问,掩藏在温文含笑的背影下,由两国交兵的战场到夺饷劫镖的山野路旁,檀羽冲只有年复一年充当鲁仲连,化解着也许永生也化解不完的纷争与仇视。是清醒的痛苦,还是糊涂的麻木,梁翁丝毫没有提及。我们只知道,一直到系列的结束,那胜败依然没有来到。是梁翁自己不忍心给檀羽冲一个痛快,还是不肯给孜孜不倦进行侠义大事的侠客一个残酷的交代?类似于子子孙孙无穷尽,总有云开月明时的叙事模式,延绵、忙碌,侠客们就像处身在自我编制的梦中,饮着为民请命的美酒,醉着金戈铁马,拼葬荒丘的豪情,博一个夫妻恩义兼忠烈,碧血丹心永不灭。
 

  《大唐游侠》,是一个炫烈绽放。遥想当年兵荒马乱群豪逐鹿,成王败寇,分为朝堂与绿林。朝代更迭,绿林争霸,随着安史之乱的朱笔重描,濡染出睢阳城的残阳一抹。即使城破人亡,那片土地也将永远记得侠士们的鲜血热度。
 

  又是薪火相传,大唐游侠的后人终其一生也在奔忙,为家人更为四海升平。梁氏武侠仿佛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圆,拂去历史背景故事架构,留下的侠义精神从终点回到原点,毫无阻滞。向心力的源泉莫如借用孟子一句名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独善其身,即是勿以善小而不为,解人困厄,扶危济贫;兼济天下,即是家国为重,慷慨赴国难,丹心忧黎元。
 

  唱罢大唐悲歌,览尽金宋风云,明悟明清夷变,再看梁氏侠义,突然觉得这是一种文人的终极理想,以及为了理想粉身碎骨的风范。或许还是陆放翁说得对:静觉此身犹外物,懒思与世永相忘。清泉白石生来事,曲几明窗味最长。

 

(校对:卿在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