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多少次的深宫思念,我却望不到,故乡,在哪一个方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皇宫的轴心是皇帝,然而每一个人的轴心,都不是皇帝。我,不要为了一根本不爱的男人,消磨了我最初的本真。 不许人间见白头,这,是走进皇宫的第一天就明白的,于别人,于自己,只一眼,就可以看穿了宿命。可是我不甘心,那样的宿命,你束缚得住别人你束缚得住我昭君么! 画图省识春风面。皇帝见到我们的第一眼,竟为小照而非真人。这样,也好。 身边的秀女其实也是秀丽绝伦,然而毛延寿的画技更可让她们美上三分,于是,能得恩宠倒有一半靠得那一枝笔。 那一日,荷花池畔,一张张容颜竟也让那摇曳的荷花黯然失色。 我排末次,等着别人全都画完之后,走上前去。 毛延寿画技出神入化,初时身旁看的人甚多,后来,也都散了。 荷馥微扬,宁静如许。 老画师明澈的眼睛看了我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落笔。 昭君姑娘,如此容貌怕不是老朽一枝秃笔能描摹得出的,日后定可宠冠三宫。 我笑笑,毛先生说笑了。 走上前去,画中人面带微笑,如沐春风,倾城倾国。 先生可否将昭君画丑?我盈盈拜下,可以感觉得到,我这一句话,对他,是怎样的一种震惊。 昭君姑娘,从来都是让老朽画美,姑娘奈何要做丑态?以姑娘这般容貌,宠冠三宫指日可待!老画师手中蘸满墨的笔停在半空半晌,一滴墨悄然跌落,化在眼角,宛若泪滴,刹那之间让那笑容也带了几分悲哀的意味。 以色事人,纵然能得恩宠,然而一旦人老珠黄红颜不在,怕也只是冷宫独自聆风雨了。昭君深知此意,人世间也没有几个司马相如能再写出《长门赋》的了。昭君此志,先生可明? 毛延寿沉默了好久,盯着那幅尚未完成的画,长叹。昭君姑娘,老朽明白了。 自此,我在冷宫独居三年。 一个人的宁静,我并不孤单,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离开这里,回到家乡我梦萦魂牵的山水之中。 黄昏,残烛初起,火焰闪动,燃烧着时间也燃烧了我的青春。我不希望,回到家乡,昔日明媚的少女,已是白发苍颜。 回家,日日宫廷眺望,却望不到家乡在哪一个方向。 夜色凄迷,烛火之中一只飞蛾扑入,却在烧灼之中艰难地扇动着翅膀。扑火,是你的宿命,难道你也想如我一般,振翅高飞? 我拔下玉钗,小心翼翼地拨动着火苗。我飞不出去,你就替我,去自由地飞吧! 忽然间传来了和亲的消息,仿佛一个响雷,在沉寂的后宫之中,轰然炸开。 我一惊,玉钗跌落,啪的一声清脆响亮,落地,已为两半。 那只蛾,也在那一刻,奋力挣出了火海,远远高飞。 皇帝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女儿送去塞外,忍受那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到最后一掊黄土一座孤坟的日子。所谓公主,也只能在这些从民间选入的女子中,出现。 你会成为大汉的公主,匈奴的王后,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你的父母兄弟都会成为皇亲国戚。天下将会因你而得到和平,苍生会因你得到平安。大臣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然而,看着一张张怯弱恐惧的脸,他们,也惟有叹气而已。 这些都是她们想要的,然而,一想到塞外的风沙,大漠的苦寒,一生的孤寂,脚步,便滞住了。或许宁愿永远在大汉的深宫里虚度青春,最终也能回到家乡,也不愿意,用一生的悲苦来换取这些本就在梦想着的东西。 大人,昭君愿往。 在他们转身离去的一刻,我终于不再犹豫,站了出来,面带微笑。 他们回头,愕然,掩不住惊喜,微微的可惜一扫而过。这些表情,我都看在眼里,我懂。 终于是有人站出来了,用一个女子柔弱的一生去承受这一切。可惜,可惜一代佳人,不是大汉皇宫的宠妃,没有平添一段深宫艳史,而是,将要成为匈奴的王后,在凄苦的孤独中,淡却了青春美貌。 离开皇宫的前一天,我见到了三年未曾谋面的皇帝。而我,只看到了尊严却没有看到气势。 难道这就是我远嫁的真正的原因?那一场战争,如果大汉胜利了,我,还会站到他面前吗? 我有看到了同样的表情。我知道,那一刻,他是舍不得我的。然而,仅仅是舍不得我的美貌罢了。 临行那天,皇帝亲自相送,公主出嫁的步辇几乎走遍了整个长安城。 是给百姓最后一个关于我的印象,抑或是,让我在他的身边能留得久一点? 华丽的步辇之外,是呼韩邪单于高大的骏马和大汉皇帝威严的辇车。 两个国家的君王,我看到了不一样的气势。一是征服,一是妥协。 关外的风声呼啸而来,暮色中远去的长城连成一道凝重的铁黑。从此朝朝暮暮,把我的思念永远地隔断开来。 太平盛世,我只是老死宫中的宫女。战争,一旦男人败了,还有女人,像我一般,异地和亲,用一个女子一生的青春与幸福,换取片刻的宁静苟安。在这个时候,他们知道,美貌的女子,还有这点用处。 离开的一刻,我回头,给元帝一个最完美的微笑,也狠狠的,给了这汉家河山一记耳光! 从别后,忆相逢。 乡间明月,又升塞外,一样的明月,不一样的凄凉。 匈奴也好,汉宫也罢,后宫的尔谀我诈,亘古相同。我以坚强的姿态,迎向异地深宫的明枪暗箭。 没有人知道我的感情,他们只知道我的思念。 直到最后,我爱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夫君,然而,我们却永远不是彼此的惟一。这样的婚姻,这样的习俗,注定了我一生漂泊的命运。 我逃脱了一个宿命,却再也逃不脱,另一个宿命。 聆遍胡笳,望穿汉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