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中窥王论《飞云》

练霓裳 · 发表于 2009-7-30 16:53

近日断断续续地读了王晴川大侠的历史武侠名篇（也许是成名作）《飞云惊澜》的中卷与下卷，虽然尚未寻到上卷，然联系后文，基本也能推得出前边的情节，基本不构成理解障碍。读罢掩卷细思，心绪复杂。想王大侠多年来坚守传统，呕心创作，态度之严肃认真绝非今日起点、晋江等日进斗金的新锐“大神”可比，而其作品亦文字古雅，底蕴厚重，内涵深刻，正气凛然，大有金梁等前代名侠之风范，为常人所难及。然纵观《飞云》的江湖境遇，不能不令人大感尴尬：如此正统严谨的历史武侠，为何乏人问津，甚至被一些明显不学无术、无病呻吟、内容空泛的矫情意淫小白文抢占了风头？当前批评文学市场，谴责社会氛围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在此我无意重复强调这些外部原因，只从作品本身出发，讨论得失，聊发一孔之见。
一，旧派故事，传统主题，前代宗师阴影下的精彩。从作品情节构架上来看，基本可归纳为：一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更有着贪小便宜，浮猾投机等不良倾向的社会底层无赖少年，经过一系列机缘遇合，逐步磨去了身上的种种顽劣习气，热血与正义感渐渐觉醒，最终成长为一代真正的大侠，勇抗外敌，为国为民建立奇功的故事。各位，这个段子是不是有些眼熟？不错，正是神雕大侠杨过的成长记录翻版，只不过与杨的经历相比却显得单薄多了。而曾淳的遭际，更是很容易令人联想起《碧血剑》。当然，平心而论，《飞云》的故事情节还是比较可圈可点的，特别是凤鸣山连环杀人凶案，黑云城斗智斗勇两处篇幅，一迷雾重重，一起伏跌宕，颇为扣人心弦，但细细推想，还是能在梁羽生等前代名家作品中看到依稀的影子。至于唤晴为情郎挡暗器惨死一段，更是传统小说中被用滥了的段子，基本已经无法引起读者的伤感；玉盈秀故扮丑女，因笑云不计容貌，真心相待而对其产生情感，就颇似《射雕英雄传》中郭黄初识的经过；笑云在塞外因狩猎而结交耶律宏，百万军中胁迫俺答汗退兵，则更与萧峰与阿骨打的结识，雁门关外制止宋辽战争如出一辙；而笑云失意于唤晴，伤怀远走，途中偶遇玉盈秀，迅速对其产生情感，就与梁羽生笔下的一大缺陷程序：情场竞争失败者立刻可以得到补偿速配完全吻合了，一样的生硬，一样的莫名其妙。比起金梁两位前辈，王大侠的功力显然还有所不及，在情节套路上亦未曾脱出他二人的模式，是以老武侠读者往往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将《飞云》与金梁的巅峰作品相比，而那些新生代武侠读者，你能指望他们中有几人可以读懂认可这种厚重主题，传统路子？
二，指点江山，再现历史，风骨峥嵘，大气恢宏，时有推陈出新之论。《飞云》以嘉靖帝自毁长城，冤杀边庭重帅曾铣，到庚戌年俺答汗兵临北京城下，胁求通贡这段史实为背景，合理想象铺衍，向读者展开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与江湖画卷。在这幅画卷中，既有作者虚构的武侠传奇人物，更有对真实历史人物的演绎评价。曾铣的孤忠尽瘁，蒙冤遗恨；嘉靖的荒唐昏聩，自作聪明；严嵩的欺君罔上，奸巧弄权；仇鸾的贪婪卑劣，畏怯残暴；俺答汗的剽悍霸气，枭雄本色……作者虽未耗费太多笔墨直接描写这些人物，但他们无一不被勾勒得入木三分，带着呼吸与温度，鲜活真实地从史书中走出，而不是如一些作者笔下的历史人物一般，不是沦为死板模糊的背景与标本式工具，就是被歪曲重塑得面目全非。在一些重大历史事件与历史背景的叙述上，作者再次展现了他的不俗功力，奸臣惑乱朝纲，官场、朝廷一片乌烟瘴气；嘉靖昏庸迷信，自坏长城；明朝军备废弛，将领腐败无能，对敌怯懦如羊，对百姓残暴如狼；蒙古人民生活困窘，当权者暗怀雄图铁腕……从多个方面、多个角度，真实再现了当时明朝与蒙古的政治、军事形势，突出了两方面的利益、力量博弈与斗争，将一股浓厚的历史氛围贯穿始终，大大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和可信度。而最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一些民族矛盾、国家争端问题上所持的立场。作为以史入文的作品，难免要涉及到国家、民族间的冲突，这也是对作者历史观、政治观的一种考验，金梁二位前辈的作品中就常会见到这种情况。在“胡汉恩仇”这个敏感问题上，作者既不像金庸后期一样和稀泥，故事最后大家哈哈一笑，都成了朋友，也不像梁羽生一样汉族本位，在与外族的争斗中，凡是汉族政权作的就一定有理，凡是少数民族政权作的就一定没理，对于这个问题，作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突破了前人。俺答汗率蒙古铁骑侵入中原，大肆劫掠，自然是应当批判的，可是在这种行为的背后，也是有着深层的政治原因，即明政府依靠自身强大的经济优势，对蒙古实施的经济压迫与制裁，以致经济落后，生活困苦的蒙古采取战争这种极端手段来解决问题；然而，站在明政府的角度上，利用马市挟制打击蒙古，其根本目的也是为了防范游牧民族对明朝境内的攻击与骚扰。民族国家间的矛盾，就这样打上了一个死结，推本溯源，却也难说谁是谁非，但无论是哪方占上风，最大的受害者还是双方的百姓。作者站在历史全局性的高度，多角度地对这段历史进行客观评述，自始至终流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大大增加了作品的厚重度和感染力。
三，主角黯淡，配角精彩，群星争辉，皓月无光。在《飞云》全书中，性格形象鲜明的人物比比皆是，最具有典型性的就是作为前辈高人，武林神话的何竞我与沈炼石。何的旷达不羁，名士风度，与沈的铮铮傲骨，凛然浩气，堪称《飞云》江湖中的双璧。这两名侠士不但是正道武林中的中流砥柱，也应该是作者寄托了理想的人物。他二人表面上看来性格迥异，但在最本质的精神内核上，他二人实质上是相通的，一样的疏狂清高，看淡世俗礼法，一样的以天下为己任，为国为民，虽明知天命难逃，却不计成败，倾力而为。鸣凤山上，何竞我面对夏星寒尸身以水代酒，一场哭祭，沈炼石焚烧刀谱，灵前传功，形式虽有不同，但本质殊途同归，可谓是两位战友的一次心灵共鸣。而作为反派主角之一的郑凌风，固然深沉残狠，野心勃勃，却也不失一代枭雄的风度，始终保持着武学宗师的气派，即便被困黑云城，身陷绝境，也绝不低头屈服，在这一点上，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坏人，与黑云城主耶律诚翼颇有共同之处。而他对失散多年的女儿的深挚情感，则与梁羽生笔下的经典反派孟神通颇有一比。总之，这个人物是比较丰满立体的，整体效果坏而不俗，具有一定的复杂性与深刻性。另一个令人较有敬意的坏人是他的部下江流古，此人具有与他一样的高傲与风度，更多了几分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仙逸之气，正所谓盗亦有道，令人虽明知他是坏人，却还禁不住要生出几分欣赏之意。至于郑的另一位部下水柔清，也是妖媚撩人，艳如桃李，毒如蛇蝎，别有一番风味，但其他反面角色如陆九霄、金秋影、阎东来等，就难免脸谱化嫌疑，尚不及级别较低的邓烈虹、陈莽荡等可恶中带着可笑，尚能令人印象深刻。在正派侠士的阵营中，梅道人、顽石和尚、柳淑娴、陆亮等都是绝妙的喜剧角色，但其他人基本都是面目模糊，读罢全文，我基本已经记不起几个名字与人物了。在千姿百态的配角映衬下，作为灵魂人物的众主角却显得十分单薄苍白。究其实质，笑云不过是一个带有痞子跳荡惫懒习气的热血小青年，即便在后来的经历与成长中一步步培养起了为国为民的责任感，成为了传说中的任五爷，但他的本质仍然没有太大改变；唤晴属于传统的淑女，具有外柔内刚的烈性；玉盈秀就是精灵古怪的黄蓉类型了。但作者在塑造他们三人时，力度显然还不是很够，三人的形象普遍不够深刻丰满，只有第二男角曾淳的坚忍冷峻还勉强能压住场面。全书中精彩人物的绝对数量虽然不少，可是读者看书，一般来讲最关注的都是主角的性格形象，主角一旦疲软，其他人物即便再出彩，只怕也难挽大局。
四，文字古意盎然，底蕴深厚，但笔力分布参差不齐，既有激荡人心之风雷妙笔，亦见拖沓冗长之蛇足。何竞我出场的一段描写，堪称全书中极有力道之文，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已觉此人孤标绝世，断非常人，而其后的寥寥数笔，更将其傲、真、狂、硬的性情以及寒洌表面下的热肠、狂放深处的正气刻画得淋漓尽致，再后的何、沈二老共悼夏星寒，亦是用古雅诗化的语言，不疾不徐地铺排出一种孤独、沧桑、清冷、伤感的氛围，真挚地描摹出二人对死者的追思与哀伤，以及二人间似疏实近，知己相惜的深切情感，催人感慨，引人共鸣，实乃全书中的顶级文字。同时，作者也是个玩弄幽默的好手，各种冷热笑料、插科打诨散布于全文各个角落，有些成为略显沉重的主题内容前的缓和与点缀，有些则画龙点睛地衬托出人物或跳脱不羁，或憨直可喜，或小人嘴脸，或自作聪明的性格，有些更成为了笑解历史政治，讽刺昏君臣，抨击社会阴暗面的黑色幽默，大大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和趣味性。然而，也许是作品创作周期过长，作者无法保证每时每刻都处于写作高潮状态，以致相当章节的文字虽保持了古意优雅的特色，却仍不免流于平淡乏味，陷入了梁羽生笔下常见的旧弊。比方说从笑云在唤晴处情场失意，气苦远走，邂逅玉盈秀，直至夜雨楼船阵中，刀魔剑圣对决的一大段情节的文字，便常有一种欲振乏力，引人疲倦的感觉。作者笔力不均，读者自然的阅读状态自然也随着起落不稳，对品读的整体感觉不能不说是一个负面影响。
总而言之，站在客观的角度评价，《飞云》是一本有价值，有档次的优秀武侠作品，但尚只能称之为佳作，而非真正的经典。在当前多如牛毛的新武侠作品中，《飞云》堪称上上之选，就真实水平而论，甚至可以赶超黄易、萧逸等前代二线武侠作家，但较之金梁二位前辈的颠峰之作相比，不能不说，《飞云》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路要走。而更严重的问题在于，《飞云》对金梁风格这种一丝不苟的坚守，无疑已在习惯于动漫、快餐文化的新生代读者面前设置了障碍与门槛，而那些拥护金庸、梁羽生的老武侠迷们，又会因作品与金梁经典的差距，而产生一定的排斥心理，处在夹缝之中讨生活，《飞云》处境的尴尬，可想而知。因此，读罢全文，惟有叹息一声：惜哉，飞云，伤哉，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