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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幽谷缔良缘 喜有金环联彩笔 江湖偕俪影 争看宝剑配神砂 凌未风道:“敢问如何比法?”韩荆道:“凌师父的轻功暗器都见识过了,老朽想再见识见识你的内功。”凌未风抱拳说道:“任凭尊便!”韩荆立即在地上取来一些枯枝,扎成五扎,用火石把它燃点起来,分插地下,五堆旺火,熊熊燃烧,韩荆道:“就比试劈空掌的 功夫吧。”说罢双袖一卷,驼背前俯,双臂青筋,条条坟起,全身骨节,格格作声,一看就知是内家高手。 韩荆运口气后,双掌交加,来回游走几圈,越走越疾,猛然间脚尖一点,也不见怎样耸身作势,便窜到中间那扎火把的面前,距离不足五尺,突然一个“推窗望月”招式,向火把打去,左掌呼声风响,把火焰打得向后平吐出去,就在火焰摇摇欲灭之际,韩荆右掌疾发, 只见火星乱飞,火光全灭。跟着身子一转,反手一掌,仍是一招两式,左掌先发,把火焰拉长,右掌压下,将火光熄灭。韩荆灭了两扎火把之后,又作势盘旋,疾绕数周,这次更加厉害,双掌左右一分“双龙出海”,两股劲风同时发出,把第三扎火把一下熄灭,火星射出 五六尺远,煞是惊人,接着一个翻身,仍是双掌齐出,运用前法,把第四扎火把熄灭。韩荆 连用四个不同的招式,打灭了四扎火把,仰天大笑,得意之极。他身如飞鱼,步如流水,左 右盘旋,演了几路拳法,才突的掌心向外一吐,这回竟在距第五扎火把七八尺远之处,呼的 一声,火焰便应手而灭。各路高手,喝采不已!韩荆打完之后,睥睨斜视,对凌未风道: “老朽就是这点点功夫,你也试试吧!” 韩荆这样的劈空掌功夫,也可算是内家的一流高手了,可是在凌未风看来,功力却尚欠 纯厚。他要借行拳飞步之势,才能将火焰熄灭,而且打五扎火把,要分三次,可见他的内力 不能持续。因此,待他说完之后,微微一笑,叫桂仲明也点起五扎火把,分插地上,缓缓走 出,走到距离当中火把五尺之处,倏一长身,左手一扬向火把遥击,火光应手而灭,迅捷异 常。群豪不禁大吃一惊,凌未风霍地翻身,右手一抬,又把第二扎火把打灭。凌未风打灭两 扎火把之后,漫不经意的刷地一个旋身,左右两手一挥,三四两扎火把同时熄灭。韩荆在打 前三扎火把时,要连换两掌的功夫,才能打灭。凌未风却能一气击灭两[四?]扎火把,只此一端, 胜负已判。尚有最后一扎,凌未风却并不迫近前去,就在距离丈余之地,猛地脚下一滑,一 个“鹞子翻身”,反掌挥去,竟然反背发出内家掌力来,呼的一声,最后一扎火把也熄灭了。 群豪轰然叫好,韩荆面色铁青,凌未风叫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韩荆听了老羞成怒,两眼一翻,浓眉倒竖,狞笑说道:“劈空掌的功夫,我是输了。凌 大侠刚才说过,比试一样技业,赌注就是一尊金罗汉,有这话吗?”凌未风道:“有。”韩 荆道:“那么我名下有两尊罗汉,我还要再赌一样。”凌未风道:“再赌什么?”韩荆道: “比轻功、内功、暗器之类,都是雕虫小技,咱们干脆在兵器上见个输赢吧。”凌未风道: “悉听尊便,你亮招!”韩荆伸手向腰间一掀,把被腾蛟剑截断的半截拐杖取了出来,抢站 着上首,一亮门户,说道:“请赐招!” 韩荆的龙头拐杖,本来深得西藏天魔杖法的真传,虽给截短,但仍可用。而且他又精于 点穴功夫,截短之后,正可用来作点穴镢和五行剑用。因此他有恃无恐。 凌未风心想:在这群绿林高手之中,达土司虽然粗鲁,却还是个爽直的人,愿打服输。 韩荆却心高气傲,非把他折服不可。见他拐杖斜指,冷冷一笑,缓缓上前,举手贴额,看了一 看,说道:“你这枝拐杖都给人截断了,还比什么兵器?”韩荆傲然应道:“我就是用这样的兵 器!”凌未风随手在地上拾起一扎枯枝,这正是刚才比试劈空掌时,给掌风熄灭了火焰,所 留下的枯枝,上面还有烧焦了的黄叶。凌未风拾起一扎枯枝,也亮着与韩荆同样的招式,向前 斜斜一指,说道:“我也就是用这样的兵器,你进招!” 韩荆近廿年来,雄霸川东,几曾受人如此蔑视过。他心头火起,右手倒握拐杖,喝了一 个“打“字,半截拐杖倏的翻起,猛向凌未风头顶劈落。凌未风不慌不忙,看定敌人来势, 等他的拐杖,距离头顶不足半尺,刷地往右一斜身躯,一扎枯枝,微微一拂,劲风扑面,便 向韩荆面上拂到,韩荆用力一旋,转了半个圆圈,避过这招,凌未风又已如影随形,紧紧跟 上。 十数招一过,韩荆这才深知厉害。凌未风手上的枯枝竟似灵蛇一样,滑不溜湫,如软鞭, 又如杆棒。他咬着牙根,展开天魔杖法,用力一震,只见四面八方,好像有十几根拐杖同时 打来的样子。凌未风知道这是天魔杖法中的“颤”手法。身形一变,枯枝一拂,龙蛇疾走, 流水行云,群豪看来,同样也见四面八方,都是凌未风的影子。 韩荆一百〇八路天魔杖法,几乎使完,兀是讨不了便宜,霍地变招,半截拐杖东指西划, 避实击虚,专探凌未风的三十六道大穴。凌未风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厮原来会打穴!” 韩荆怒道:“你嚷什么?怕的就退下去!”凌未风连避三招厉害的点穴招数,在闪展腾挪之 中高声笑道:“会打穴有什么希奇?你看我的!”话声未了,凌未风一个“旱地拔葱”,凭 空跃起数丈,韩荆短拐一指,在他脚底划过,凌未风一扎枯枝,已向他的面门拂到,韩荆跄跄踉 踉,倒退数步,凌未风抢了先手,已如暴风骤雨般攻来。 这时日近中天,瀑布在日光照射下,泛出霞辉丽彩,凌未风一连十几招辣着,把韩荆迫 得向日而立,自己却抢先占了有利地势。韩荆给日光霞彩,耀眼欲花,凌未风攻势又紧,莫 说找不着凌未风的穴道,就连招架也感为难。正想拼命挡着几招,抽身便逃。那料凌未风大 喝一声,枯枝一起,“玉带缠腰”,便向韩荆腰胁拂去,韩荆“盘龙绕步”,方待闪过,凌 未风攻势绵绵不断,横里一扫,早已变招,枯枝拂到胸部。韩荆心想,一扎枯枝,其力有限, 拼着受他拂中,然后抢攻,图谋逃脱。那料心念方动,骤感胸都一阵酸麻,“啊呀”一声, 全身瘫软,仆地便倒。 原来凌未风除了剑法精绝之外,还得了晦明禅师“拂穴”的真传。关于点穴功夫,从来 只分两派,一派是用兵刃来“打穴”,例如韩荆以短拐当作点穴镢,来打穴道[便]是。一派是 “点穴”,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用手指去点对方穴道。而晦明禅师却创造了以拂尘 “拂穴”之法,用拂尘扫,同样也能封闭敌人穴道。凌未风以枯枝当作拂尘使用,施展的就 是这套“拂穴”的功夫。“拂穴”之道,后来到晦明禅师第三代的女弟子心如神尼时,才更 发扬光大,自成一家,在武林中别立“点穴”的宗派,这是题外之话。(心如神尼事迹,详 见拙著“龙虎斗京华”与“草莽龙蛇传”。) 韩荆仆地不起,群豪哗然大呼。凌未风早已抛掉枯枝,抢在来援救的达土司等人之前, 将韩荆拉起,轻轻在他腰际的“伏兔穴”一拍,将封闭的穴道解开,双手一放,抱拳说道:“韩老前辈, 请怒无礼,凌某在这厢陪罪了!” 韩荆面如赤硃,青筋毕露,惊惭交并,不发一言,让达土司扶着便走。凌未风叫道: “韩老前辈,请留步!”韩荆停了下来,正待扔几句门面话,凌未风又招呼其他几个未交手 的人道:“你们还要不要再赌?” 未交手的人中,罗达身受箭伤,自然不能比试。贺万方是一个工匠,虽然功夫在寻常江 湖道中,也算好手,但如何敢与凌未风比试。尚有一个八方刀张元振,武功尚在把弟黑煞神 陶宏之下,陶宏也不过三招两式,便被凌未风摔倒,他更是不敢作声。 凌未风嚷罢,众人噤若寒蝉,韩荆怒道:“弟兄们,咱们走!黄金全留给你好了,看你 享受得几年!十万八千斤黄金,你带进棺材去?”说罢挥手领先,正待撤退,凌未风忽然大 叫一声:“慢走!” 达土司瞪眼回顾,哼了一声道:“凌未风,你不许我们走?”凌未风哈哈一笑,大声说 道:“这批黄金,大家都有份!”此语一出,听者愕然。韩荆道:“你找我们穷开心!”卢 大楞子翘起拇指说道:“这才是英雄本色,黄金粪土,仁义千金!”达土司板着面孔叫道: “你送给我,我也不要,我可不是乞儿,要在你手里讨东西。”桂仲明与冒浣莲则觉得凌未 风行径奇怪,既然不想要这批黄金,却又何苦与这班人打生打死? 群豪七嘴八舌,凌未风振臂叫道:“各位武林同道,请听我一言。”正说话间,谷中又 传来几声胡哨,凌未风停下一望,只见几条人影,疾如奔马,从山谷那面,霎忽就走了近来, 凌未风大吃一惊,心想:“怎的一下子又来了这么多高手。要是他们一路的话,这可真应付 不了!”定睛看时,来人已到谷中,为首的是石大娘,随后的竟是傅青主和李来亨手下的将 领张青原,殿后的两人,他却不认得。凌未风不禁大声叫了起来。 韩荆也惊喜交并,叫了起来道:“朱三哥、杨四弟,怎么你们现在才来?”这殿后两人, 原来是他约来,准备对付桂天澜和石大娘的高手,一个叫做朱天木,一个叫做杨青波,也是 李定国旧部,论武功技业,绝不在韩荆之下。 朱天木这时越众而出,高声对韩荆道:“这批黄金不应是我们的,黄金的主人来了!” 韩荆诧然问道:“谁是黄金的主人?”朱天木对傅青主一指,说道:“他就是黄金的主人派 来检视黄金的!他也是名满天下的神医傅青主,你快来见过!” 群豪全都大吃一惊,傅青主除了是神医国手,又是武林名宿,成名远在凌未风之前, 这,他们自然知道。韩荆不知傅青主与凌未风的关系,还以为傅青主也是知道黄金的消息, 远从江南赶来,要独占黄金的。他心念一动,忽然嘴角挂着冷笑,说道:“这可热闹了!这 里有一位凌大侠自称是黄金的主人,现在傅老先生也代表黄金的主人来了!”他说这话,分 明是想挑拨傅青主和凌未风交手,好坐收渔人之利。 那料他话未说完,傅青主和凌未风都哈哈大笑起来。傅青主在狂笑之中问道:“凌大侠, 这么说,金罗汉你已经找到了!”凌未风道:“全靠冒姑娘的机灵,是找到了!你又怎么知 道消息,远远赶来。”傅青主道:“说来话长,你先招呼招呼这班朋友。” 凌未风这时从袋里取出一纸信笺,高声叫道:“各位朋友,这批黄金不是我的,也不是 你们的,应该是大家都有份。黄金的旧主人在信上已说得明明白白!”傅青主问道:“你拿的 信是谁人写的?”凌未风道:“这是李定国将军的遗书!”说罢大声念诵起来! 凌未风念到“留待豪杰之士,以为复国之资,若有取作私用者,人天共殛”之处,停顿 下来,虎目环扫全场,朗声说道:“韩老前辈是李将军旧部,应该体念将军遗志!这批黄金 是拿来作复国之用的!”达土司叫道:“那你又怎说大家都有份?”凌未风微微一笑,指着 傅青主说道:“你知道傅老前辈是为谁而来?他代表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李来亨将军手下 的十万兄弟!李来亨将军是李闯王的孙子,李闯王当年和张献忠是结义兄弟。张献忠和李定 国遗下的黄金,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动用?……”凌未风尚未说完,傅青主就接着说道: “着呀,凌大侠说得对极了!这批黄金,说起来嘛,谁也不该觊觎,但谁也有份,只要他参 加复国的大业。李来亨将军也久仰各位大名,特别叫我来邀请各位合作。”朱天木迈前两步, 拉着韩荆的手说道:“韩大哥,傅老先生的话全是真的!”韩荆道:“你怎么知道?”朱天 木用沉重的声调,一字一句的说道:“韩大哥,倃们也有几十年交情了,你别怪我。是我专程 赶去告诉李将军的。我为的是你的好!我愿你晚年有个归宿,回到义军之中,李将军他们, 可都念着你们这班前辈。”韩荆听了,两眼潮湿,默不作声。 原来朱天木、杨青波、桂天澜、韩荆等四人,当年在李定国军中,称为“四杰”,四杰 之中,又以桂天澜武功最强,其次就要数到朱天木了。朱天木和韩荆交情最好,但那次藏金 之事,李定国只派桂天澜和韩荆去主持,朱天木和杨青波却因另有任务,没有参与其事,所 以全不知情。李定国事败之后,各人星散,韩荆隐在川东,朱天木隐在川西。朱天木遥闻韩 荆近年和绿林高手往来颇密,又不愿正式揭起义旗,心中颇为担忧,害怕他走上歧途。到韩 荆给罗达所动,准备夺取黄金,特地来找他助拳时,他大吃一惊,但他知道韩荆脾气,当时 不便劝告,因此也佯允相助,并和韩荆约好日期,同会幽谷。他等韩荆一出门,紧跟着就悄 悄去通知李来亨。 至于杨青波眼光却没有朱天木来得远大,他答应相助韩荆之后,真的如期赶到剑阁,先 去找寻桂天澜,准备劝桂天澜同分黄金。不料劈头就遇到石大娘,一听他说什么要分黄金之 事,心头火起,一顿泼风也似的五禽剑将他迫得手忙脚乱。幸在朱天木这时已会齐傅青主和 张青原等前来,才给他解了围。杨青波听说桂天澜廿年来卫护藏金,与及惨死之事,既受感 动,又忆旧情。心中也自又悔又恨。 朱天木将前因后果,说完之后,紧握着韩荆的手,低声说道:“韩二哥,你听我们的话, 和这班英雄,同到李来亨军中去吧!”韩荆尚未回答,卢大楞子忽大声道:“凌大侠,你何 不早说?早说了,我跟你争这些黄金干啥?”凌未风喜道:“那——你……”卢大楞子朗声 说道:“我回去带青阳帮的全帮兄弟跟你们走好啦!”他说完后,拉着罗达的手问道:“罗 大哥,你呢?”罗达心感凌未风赠药之恩,踌蹰了一阵,也慨然说道:“我和眉山寨的兄弟, 听从凌大侠的吩咐!”凌未风上前把他一把抱住,说道:“罗寨主,别这样说,咱们今后都 是一家人啦!”达土司拍掌说道:“我是个直肠直脏的人,我说实话,我可不能像他们两位 那样跟随李来亨将军。”傅青主微笑着望他,凌未风道:“这位是达土司达三公。”达土司 道:“就因为我是个土司,这可把我缚死了。我不能离开族人。但,我向你们立誓,我达某 人,以前怎样对李定国[,]今后一样对李来亨。”他这话即是声明愿和李来亨合作。凌未风高 声叫道:“好!一言为定!”达土司一掌向旁边一株小树劈去,将那株树劈为两段,说道: “若背誓言,有如此树!” 韩荆两眼潮湿,朱天木还在紧握着他的手,他手心感着一股暖意,面前又有那么多期待 的眼光。他倏的也将短拐拗折,说道:“我和你们大家一齐走!” 韩荆和卢大楞子等都愿到李来亨军中,剩下的张元振、陶宏等人,自然也无异议。凌未 风收服了这班魔头,心中极其高兴。 当下由石大娘带路,大家都回到那间石屋,石大娘笑道:“今早我不许你们进去,现在 我却要请你们进来了!”石天成和群豪相见,也很高兴。他先向傅青主道谢了当日在剑阁之 上出手之恩,再和卢大楞子同叙契阔,然后与群豪互道仰慕,心中郁闷,不觉全消。他以肘 支床,抬起头来说道:“自从我明白事情真相之后,我心里一直就在难过。我深悔自己迫死 师兄,原想待见过仲明之后,就自尽以了罪孽。如今见你们这样为复国大事奔跑,我忽然想 明白了,心里的死结也解开啦,原来我除了迫死师兄之外,还做过一件更大的错事!”石大 娘奇怪问道:“还有什么更大的错事?”石天成道:“三十年来,我都是为着个人恩怨,东 飘西荡,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值得称道的事。天澜和你的事业,我完全不理不睬。这三十年算 是白过啦!我死了也对不住师兄,不如活下来继承他的遗志还好,我伤好之后,一定也到李 来亨军中。在未伤好之前,我想和你再留在这里,守卫黄金,待李将军派人完全把它搬走为止。 师兄守卫了二十年,这担子也该我们代挑了。”石大娘想起天澜,泪流满面,一面流泪,一 面笑道:“是该如此!”傅青主正在担心一时搬运不了,留很多人守卫,又恐误了其他的事。 听他这样一说,极为欢喜。 这时石天成的徒弟于中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师父,还有一件大事呢!” 石天成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神秘秘的?”于中笑道:“师父,他们打了大半天,都 还没吃东西呢。倃们是主人,只顾和客人聊天,不顾他们的肚子,那怎么成?人不吃东西就 会死,你说那不是大事么?”石天成笑骂道:“你这个徒弟,就会抓师父的岔子,这么说, 你应该早有准备啰,我做师父的,只知道张着口等食,不然要你做徒弟的干吗?”两师徒斗 口笑闹,群豪也都笑了起来。一室融融如春,紧张的气氛,也在笑声中缓和了。 笑声中,竹君捧着一大盘�粑和烤羊肉进来,�粑是把炒熟的棵[稞?]麦磨成粗面,吃时加入 酥油,用手拌匀捏成馄饨的样子,倒是别饶风味。那烤羊肉则是石大娘前两天猎获的山羊烤 成的。这时一并捧了出来。群豪手团�粑,拔刀割肉,吃得十分高兴。 进食时傅青主一直注视着桂仲明,见他神情已完全恢复正常,心中大慰。悄悄的对冒浣 莲道:“姑娘,你真行,这个病人,也只有你才医得好!”冒浣莲面上绯红,“啐”了一声 道:“伯伯你又来和我开玩笑。”傅青主在她的耳边说道:“不是和你开玩笑,等会我有话 跟你说哩!”石大娘对冒浣莲极为好感,不时的切羊肉给她。竹君鼓着小嘴巴道:“瞧,妈 妈,你见了冒姐姐,就只疼她不疼女儿了。”说得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食完之后,已是红日西沉,众人大都一天一夜没有睡觉,石屋容不了那么多人,除了石 家一家和冒浣莲外,其他的人都到外面歇息,傅青主却独自携了冒浣莲漫步幽谷,过了一会 子,才送她回来。 这晚桂仲明午夜醒来,看着自己的父亲睡在身边,不禁思潮起伏,再也无法安眠。他想 着自己离奇的身世,想着教养自己成人的养父桂天澜,今日一家团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他又喜又悲,看着熟睡的爸爸,觉得他很是可怜,但想起养父,却更是可怜。他忽然想起: 明天我就要和大伙一道到李来亨那里了,我该去拜别养父的坟墓。他听冒浣莲说过,桂天澜 是他和傅青主亲手埋葬的,土坟上还用剑刻有“义士桂天澜之墓”几个大字,只不知葬在那 里。他感情如波潮激荡,顾不了避嫌,竟偷偷的起来,悄悄的往用板间开的内室一瞧,只见 母亲和妹妹睡得很甜,冒浣莲的影子却不见了。他大吃一惊,一闪身就出了石屋,在微弱的 星光下,在幽谷中四处找寻。只听得猿猿夜啼,松涛过耳,秋虫如私语,山瀑若沉雷。处处 秋声,汇成天籁,桂仲明虽在剑阁长大,却不曾领略过如此境界,他在幽谷里踽踽独行,思 潮起伏。猛然间肩头唰的给人按了一下,他瞿然跳起,只听得有人在耳边轻轻说道:“你找 谁?”桂仲明回头一看,原来是凌未风,不禁赞道:“凌大侠好俊身手!”凌未风道:“我 见你从石屋里跳出来,就缀在你的身后,你只向前面和两边张望,显得心神不属,我猜你大 约是找什么人来了,你完全没注意到我跟在你的后面。” 桂仲明道:“你可见着冒姑娘?”凌未风笑道:“我猜你准是找她来了,你随我来。” 说罢领着桂仲明翻过几处山坳,猛然推他一把,说道:“你把耳朵贴在地上静听。” 伏地听声,可以听得好远好远。桂仲明凝神静听,只听得一个老者的声音说道:“浣莲, 他的神智既完全恢复,那你看他能担当得这件大事吗?”桂仲明讶然对凌未风道:“那不是 傅老前辈的声音?”凌未风笑道:“他们正在说你呢!”话声未了,傅青主忽然哈哈大笑, 传声说道:“你们不必偷听了,快过来吧。”凌未风一跃而起,拉着桂仲明过去,说道: “倒底姜是老的辣。” 傅青主和冒浣莲倚着一块岩石说话,见他们过来,招招手道:“我早料到你们会来的。” 桂仲明抢着问道:“傅伯伯,冒姐姐,有什么紧要事情,要在半夜商议?”傅青主笑道: “今天白天我对她说了一番话后,累她睡不着,半夜里起来要找我谈呢!”凌未风讶然问道: “倒底是什么事?” 傅青主笑道:“你们在这幽谷里面,不知道外面又已换了一番世界呢!”凌未风道: “吴三桂这厮起事了?这样快?”傅青主道:“就是,你们把李公子救出后,他怕风声泄漏, 提前起事了呢!”凌未风道:“他不和我们连络了?”傅青主递过一张纸道:“你看这就是 他的檄文。”凌未风道:“我倒要看他怎样着笔?” 凌未风一看,只见檄文上先叙当年之事,骂李闯王为贼,说李闯王入京之后,“普天之 下竟无仗义兴师,勤王讨贼者,伤哉国运,夫复何言?本镇独居关外,矢尽兵穷,泪干有血, 心痛无声;不得已歃血订盟,许虏藩封。暂借夷兵十万,身为前驱。”凌未风“哼”了一声 道:“亏他说得出来?还想洗脱罪名呢?”再念下去道:“不意狡虏逆天背盟,乘我内虚, 雄据燕都,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衣冠!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误。”底下 自然就是写因此要起兵了。凌未风把吴三桂檄文掷在地下,恨得牙齿咬得格格作声。傅青主 道:“正是因此,所以我才要仲明和浣莲去干一桩大事。” 凌未风道:“那李来亨将军准备怎样应付?”傅青主道:“按说吴三桂和我们有不共戴 天之仇,我们决不能轻轻放过他,但他这次举事,倒底打了满奴,因此李赤心说,纵许吴三 桂一面反清,一面反对我们,我们现刻也不宜与他为敌。李公子定下的策略是:趁这个时机, 我们也扩大反清。我们和吴三桂各干各的,他若不犯我们,我们也不犯他。我们一面保持川 滇边区,一面发动各处英豪,揭竿起义。”凌未风抚掌赞道:“李公子眼光真非常人可及, 那李将军是不是听他弟弟的话?”傅青主道:“李将军已将兵符交给他的弟弟,任由他处置 了。”凌未风道:“既然如此,我们都愿助他一臂之力。但仲明贤弟虽然英雄,却是初初出 道,江湖之上,无人识他,不知李将军要派他干什么大事?”凌未风是担心桂仲明经验太少, 会出岔子。 傅青主笑道:“正因为江湖上无人识他,所以才想派他去干。”说罢停了一下,问冒浣 莲道:“你还记得起易兰珠姐姐和张华昭公子吗?”凌未风震了一震,急忙问道:“易兰珠她 怎么了?”傅青主道:“当日群雄大闹五台山,张华昭失手被擒,易兰珠自告奋勇,愿入京 救他。谁知她赴京之后,就如泥牛入海,全无消息。倒是张公子有消息传来了。”冒浣莲问 道:“他在什么地方?”冒浣莲初上五台山时,曾给张华昭撞过一膀,所以印象甚为深刻。 傅青主道:“据前明降官传给在京的鲁王旧部的消息,说他竟是在纳兰相府!”冒浣莲道: “是被监禁了?”傅青主道:“不是,有一个降官到纳兰相府作客,见纳兰公子有一个书僮, 非常像他。这个人以前跟过张公子的父亲张煌言,所以偷偷说了出来。”冒浣莲又道:“以 张公子的武功,亦非泛泛,既然不是受监禁,为什么不逃出来?”傅青主道:“这就不知道 了!所以要你和仲明进京一趟,去探访他们。若他脱不出来,你就联络那边的天地会和鲁王 旧部,把他救出来。”凌未风问道:“这可是刘郁芳的意思?”傅青主点点头道:“李将军 也赞同她的意见。江南一带,不少鲁王旧部,而张煌言是前朝的抗清大将,鲁王就是他一手 拥立的。许多降官也曾是他的部下;刘郁芳现在不能回去,因此想设法救他出来,由他号召 他父亲的旧部,在江南和我们作桴鼓之应。我们想来想去,人选只有你们两人最为适合。仲 明武功极强,又没人识他,混进京城,料非难事。浣莲跟我走了这么多年,江湖上的事情, 大半懂得,可以做他的助手。” 冒浣莲听了,默然思索,过了半晌,面泛红潮,低低的向佳仲明道:“你怎么样?你说 话呀!” 桂仲明仰起了头,定睛的望着冒浣莲,过了半晌,这才说道:“我是在想……”冒浣莲 嘟起小嘴,诈怒佯嗔,“呸”了一声道:“你失魂落魄的在想什么?”桂仲明低头接下去道: “我是在想与姐姐万里同行,不知方不方便?”凌未风与傅青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冒浣莲红晕满面,直红到脖子。 傅青主咳了一声,故意端正面容,说道:“这倒是真话,我也在想……”话声未了,忽 然在崖边横出的一棵虬松树上,轻飘飘的落下一条人影,接声笑道:“你们都不用想了,由 我来作主。”这人正是石大娘。桂仲明起身时,她已醒觉,仗着地形熟悉,轻功超卓,借物 障形,远远的跟着他们,傅青主他们聚精会神的谈论吴三桂之事,竟然没有发觉。 石大娘道:“傅老先生,你和冒姑娘情同父女,她的终身大事,你当做得了主。我看就 让他们俩定了婚吧,正了名份,路上同行也方便得多。”傅青主笑道:“这还得问问他们的 意思,喂!你们说,愿不愿意?”两人都低下头来,不敢说话。凌未风哈哈笑道:“别作弄 他们了,你这个伯伯嘛,真是为老不尊。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嘛,你要他们锣对锣鼓对鼓的明说 出来,他们可没有你那样厚脸皮!”说罢,一手拉着桂仲明,一手拉着冒浣莲,将他们靠拢 起来,说道:“主婚的是傅伯伯和石大娘,大媒就由我做了吧!”他悄悄的在桂仲明耳边说 道:“你有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给冒姑娘呀!”桂仲明给他摆布得昏头昏脑,不假思索的 取出了三枚金环,递过去道:“你替我给她吧。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身上只有母亲传给我 的暗器。”凌未风大声说道:“成了,这个定婚礼物好得很,浣莲姑娘,接过了!”他将三 枚金环向冒浣莲抛去,冒浣莲不由自主的接了过来。傅青主道:“你也得交回一件东西给别 人呀!”冒浣莲红着脸,在怀中掏出了一幅画来,交给傅青主,默不作声。傅青主打开一看, 只见画的是剑阁绝顶的风景,两株虬松覆盖着一间茅屋,那正是冒浣莲为着要点醒桂仲明, 特地给他画的。这幅画,对桂仲明来说,可真是极不寻常。桂仲明一见,不待傅青主给他, 就伸手拿过去了。傅青主笑道:“你们交换的礼物可真有意思,以后桂贤侄可要教冒姑 娘金环打穴的功夫,冒姑娘也要教他文章字画。” 桂仲明和冒浣莲虽然羞态可掬,却都是心花怒放,好像生命陡的充实起来,彼此都有了 依靠似的,双双抬起头来,幽谷秋声,也变成了天上的仙乐。正是:英雄儿女完心事,愿作 鸳鸯不羡仙,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一剑败三魔 宝玉明珠藏相府 清歌惊远客 澄波碧海赞词人 第二天,石天成知道了这事,也非常高兴,亲自把他们的婚事宣布,群豪纷纷道贺。傅青 主和石大娘并带领他们,攀登剑阁,祭扫桂天澜的墓,韩荆等一干人众,也在墓前流泪致词, 忏悔前非,愿以有生之年,竟老友未成之业。 扫墓之后,傅青主凌未风带领群豪,投到李来亨军中,石天成夫妻和徒弟于中、女儿竹 君与及张青原则留在谷中,守卫藏金,等候搬运。桂仲明和冒浣莲随他们出了剑阁之后,就 分道扬镳,迳赴京华。 其时吴三桂的大军已自云南而出湖北,桂冒二人只好取道甘肃,经陕西转入河南,再出 河北。冒浣莲易钗而弁,与桂仲明兄弟称呼。 在迢迢万里的旅程之中,桂仲明灵智初复,样样都觉得新鲜,时时傻里傻气的问这问那, 冒浣莲一一耐心解释,活像他的姐姐一般。迄长的旅程,在轻颦浅笑,密意柔情之中,一段 一段的过去了。桂仲明虽然不解江湖险恶,但有细心谨慎的冒浣莲在旁,总算没有闹过乱子。 月缺月盈,冬去春来,他们走了四个多月,在第二年初春时份,踏入河北。冒浣莲舒了 口气道:“大约再走十多天,就可以到京城了!”桂仲明道:“一向听说燕赵自古多慷慨悲 歌之士,怎的我们一路行来,都没碰过什么人物?”冒浣莲念了句“阿弥陀佛!”纤纤玉指 抵着他的面颊,说道:“我的大爷,咱们干什么来的?你倒希望碰到什么江湖人物来了!我 只巴望安安静静到达北京,只有这一段路了,可千万别惹出乱子来!”桂仲明道:“你瞧, 我只随便那么说一声,就惹出你一大篇教训来!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你怕什么?”两人口角 生风,说说笑笑的又踏上旅途。 这天他们到了钜鹿,这是一个大镇,他们刚进了城,就见六辆大骡车,在街上行走,把 街道都塞满了,车的两旁绒幕低垂,骡夫和跟随骡车的人都是精壮的汉子。冒浣莲瞧了一眼, 悄悄的对桂仲明道:“这些人一定别有来历,咱们绕道而过,别沾惹他们。”她曾和傅青主 到过钜鹿,熟悉道路,带桂仲明通过横街,找了一间最大的客店投宿。 不料他们刚歇息下来,就听得客店外人声嘈杂,马铃叮当,那六辆大车,竟然也到这间 客店投宿。桂仲明好奇心起,忍不着出来张望,只见六辆大车,直推到院子里才歇下来,车 门一开,每辆大车走出六名如花似玉的少女,共是三十六人,花枝招展,把桂仲明看得呆了! 冒浣莲在他背后轻轻一捏,叫他回房,有好几条大汉,眼光如利剪一般,直向他们射来! 回到房后,冒浣莲也频道奇怪,这三十六个少女,个个姿色都不寻常,冒浣莲在苏州长 大,也不曾见过这么多佳丽! 桂仲明怀疑道:“莫不是抢来的。”冒浣莲笑道:“绝对不会,抢来的那会大摇大摆从 闹市经过!”桂仲明又道:“莫非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请人保送到那里去?”冒浣莲又摇摇 头道:“虽然大户人家,十房八房同住在一起的,有几十个少女,并非奇事。但也绝不可能 个个都是这样年青美貌。”说着“噗哧”一笑,伸出食指在桂仲明脸上一刮,道:“怪不得 你刚才看得魂灵儿都飞上九天!”桂仲明道:“你别胡说。她们三十六个人加起来都没你这 样美。”冒浣莲道:“哎唷,居然懂得讨人欢喜了?不肉麻?” 两小口子吱吱喳喳的猜了一阵,桂仲明又道:“莫非是皇帝挑选的秀女?”冒浣莲笑道: “你真是没见过世面,假如是皇帝挑选的秀女,穿州过县,大小官儿都要来接应,那会住这 个客店?皇帝的威风哪,你想都想不出!”桂仲明奇道:“难道你见过皇帝不成,说得这样 嘴响?”冒浣莲面色一沉,低声说道:“就是见过!”桂仲明见她本来有说有笑,好端端的 忽然郁闷起来,慌道:“你这是怎么了。管他皇帝不皇帝[,]咱们谈咱们的。”冒浣莲叹了口 气道:“你的身世已经够凄凉了,我的比你的还要凄凉。你好坏都有父母,我的亲人却只有 一个傅伯伯。”桂仲明急忙指着自己道:“还有一个我呢!”冒浣莲给他逗得忍不住又笑起 来,推他一把道:“你别歪缠了,我说见过皇帝,那是真的,日后我再细细的告诉你。现在 嘛,我要你早点睡觉,明早鸡一叫,我就要你起来赶路。”桂仲明道:“干吗?”冒浣莲道: “咱们有大事在身,少惹闲事。这班人路道不明,别和他们在一起。老实说,和他们同住这 个客店,我也担心。”桂仲明拍拍腰间的“腾蛟”宝剑道:“怕什么?”冒浣莲一把将他推 倒地下,道:“赶快睡,我不和你斗口了。”她自己也和衣攒上床去。两人同行万里,凡是 住店,都是桂仲明睡在地下,冒浣莲独占大床。 桂仲明果然很听话,乖乖的睡了,这晚一点事情都没有,第二天一早鸡叫,冒浣莲就催 桂仲明起来,结了店钱,马上赶路。 两人走了三二十里,天色大明,眼前忽然现出一片亮晶晶的水泊,港汊交错,就在大路 的旁边;而路的另一边又是高岗密林,桂仲明道:“这地方形势倒很不错。”冒浣莲道: “啊,我们已到了苏村了。这地方是冀鲁豫三省边境有名的险要之地。我听傅伯伯说,以前 有一股强人在这里落草,兼做水陆两路生意,为首三人都是江北剧盗,只是行为不正,贪财 好色,绿林英雄鄙其为人,后来又给官军打了一阵,没人帮他们,听说站不住脚逃了,不知 是也不是。”桂仲明道:“就是有强盗也抢不了咱们!”正说话间,忽然背后车辚辚,马萧 萧,回头一看,那六辆大车和乘马护送的一干人,已赶了上来,擦身而过。 冒浣莲眼利,只见第一辆大车前面挂着一面镖旗,上绣“武威”二字,迎风飘荡。六辆 大车过后,殿后的一人,年约四十岁光景,拿着一杆大旱烟袋,口喷青烟,斜着眼睛,看了 桂冒二人一眼,似颇惊异,但也不停留,策马一掠而过。 冒浣莲待大车过了少许,笑着对桂仲明道:“你成天嚷着要见江湖人物,这便是一个人 物。武威镖局是南京最出名的一间镖局,镖头就叫孟武威,年纪比我的傅伯伯还大一点,善 用独门兵器旱烟袋打穴,我十一二岁时,和傅伯伯到南京曾见过他。听说他的绝艺只传给儿 子孟坚,刚才那人想必就是他的儿子。”桂仲明道:“昨天为什么没见着镖旗,也没见这扛 旱烟袋的汉子?”冒浣莲道:“昨晚他们进城歇宿,用不着挂出镖旗。你不知道,成名的镖 师都有一些怪规矩,比如孟武威,他总是在险要的黑道上,预知有强人伏伺时,就狂吸旱烟, 口喷奇形怪状的烟圈,表示是他亲自压镖,平时倒不大吸烟的。这人完全学了他的样儿。我 也是见了他的旱烟袋才想起他的来头,昨晚根本就不留意到他是谁。”桂仲明“哼”了一声 道:“你看走眼了,会打穴有什么稀奇。据我看,傍着大车走的两个瘦小汉子,功夫就要比 这人高。”冒浣莲凝眸细看,看不出什么异样。桂仲明道:“我是练大力鹰爪功的,懂得一 些路道。你看那两人这样瘦小,坐的马这样高大。那马却像不胜负荷似的,刚才他们与我擦 身而过,我听那沉重的马蹄之声,就知这两人外家功夫已有相当火候。”冒浣莲奇道:“为 什么只说相当火候呢?”桂仲明道:“凡是练鹰爪功、金刚手这类内外兼修的功夫,到了随 时随地,或站或坐都浑身是力,不克自制的时候,外家功夫就已到家了。可是内家功夫还没 到家。若内家功夫也到了家,那股劲力随心所欲,能发能收,根本就看不出来。这两人外家功 夫已不错了,内家功夫可还没火候。”冒浣莲笑道:“我连他的外家功夫都看不出来,那更 差了。”桂仲明正色道:“不然,你的功力据我看和那两人差不多,却要比那个孟坚高。 你学的无极剑法,是上乘的内家剑法,怎可妄自菲薄。”冒浣莲抬头再望,大车已过去约半 里之遥,那吸旱烟袋的汉子,还不时回头看望。冒浣莲又笑道:“这人疑心我们是独脚大盗呢! 只不知这南京的名镖头,为什么给三十六个少女保镖,这事可奇怪透了。莫非这批少女,真 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请人保送的?可是看来又不像呀!” 说话之间,猛然前面六辆大车,倏的都停下来。前面尘头起处,两骑骏马,迎面驰来, 掠过大车,快近桂冒二人时,才猛的勒马回头,又狂奔过去。冒浣莲拉拉桂仲明的袖子道: “是那话儿来了!”桂仲明脚步不停,一直向前走去! 骤然间路旁高岗之上,射出了几枝响箭,其声呜呜,甚为凄厉,响箭过后,密林中涌出 一批人马,约莫有一百多人,霎忽就遮断了大路,拦在车队之前。 武威镖局的镖师孟坚本来是押队殿后的,这时已催马上前,狂喷烟圈,起初是一个个的 圆形烟圈,接着喷出的几口烟却其直如矢,射入先喷出的烟圈之中,烟圈也渐渐四散,漫成烟 雾。这是孟老头传下的讯号,圆烟圈套交情,直烟线表武力。意思是说:“好朋友们,给 我们圆圆面(卖人情)吧,不然若用武力,落个两败俱伤,可坏了江湖义气。” 对方阵中缓缓的走出一个中年汉子,袍袖飘飘,意态潇洒,眉目姣好,很像一个女人, 他在袖中取出一把折扇,迎风一扇,把孟坚喷出的烟雾,扇得一干二净,阴声细气的说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武威镖局的少镖头亲自押这支镖。”孟坚道:“我也道是谁,原来是 郝寨主还在此间。既是熟人请恕礼仪不周,容日再补上拜帖吧!”说罢又喷出几口烟圈, 等待对方答话。 在他们两人打话之际,冒浣莲和桂仲明也远远的站在路边。冒浣莲道:“果然那三个魔 头又回旧地。”桂仲明道:“那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是谁?”冒浣莲道:“我听傅伯伯说过, 这人料是三魔之首,十几年前的江湖败类人妖郝飞凤。”桂仲明奇道:“为什么叫做人妖?” 冒浣莲道:“因他生得眉目娟秀,就常常扮成女人,专迷惑大家闺秀,有人还说他真是个阴 阳人,所以叫他做人妖。可是他的武功也真好,有几个侠客想除他,都给他逃掉了。后来大 约是年纪大了,扮女人不灵了,这才落草为寇的。”桂仲明又好奇问道:“什么叫做阴阳 人?”冒浣莲粉脸通红,大力拑了他一下,说道:“别问了,赶快看吧,你看他们就要动手 了。”桂仲明出其不意的给她拑了一下,“唷”的一声叫了出来,幸得那两批人都很紧张, 谁也没有注意他。 郝飞凤慢条斯理的又举起扇来,扇了两扇,低声笑道:“少镖头和我们搭什么架子,猛 喷烟圈?咱们开门见山,你要我们替你圆这个面子,那也成,但你也得替我们圆个面子。” 孟坚接了这支镖后,一见要保送的竟是三十六位美艳如花的少女,也奇怪到极,但他恃 着父亲的威名,插了镖旗,也竟挑起大梁,从苏州直保到此地,一路虽碰过三四次黑道人物, 但只喷出几口烟圈,对方就吓退了。不料一踏入河北,就碰到这三个硬对头。正在忐忑不安, 一听郝飞凤的话似有商量,急忙问道:“郝寨主有什么吩咐,我孟坚做得到的,一准办到!” 郝飞凤又阴阳怪气的笑了一笑,将扇一指大车,说道:“我们不劫你的镖,只是要一些 无伤大雅的东西!” 孟坚听郝飞凤说不劫他的镖,心中大喜,连底下那句话都未听全,就拱手说道:“多谢 寨主借路。”郝飞凤冷冷一笑,尖声说道:“你车上的红货(金)白货(银)我全不要,这 三十六个女娃子,你可得给我留下,少一个也不成!”孟坚强抑怒火,一摆烟袋,抗声问道: “郝寨主,这是怎么个说法?”郝飞凤阴恻恻的说道:“从来保镖的都是保黄白财货,没有 保人的。我不要你的货,只要你的人,这怎能算是劫镖?”孟坚给他气得须眉倒竖,骂道: “怪不得人家骂你是江湖败类,武林人妖,冲着我武威镖局的镖旗,你要放肆,那可不成!” 郝飞凤将折扇扇了两扇,大笑道:“就是你老子出马,也得给我留下。你招子(眼睛)放亮 一点,凭我这把铁扇,要你这三十六个女娃子,可不过份。”孟坚瞥了一眼,见那扇子乌漆 漆的闪光,“哼”了一声道:“原来你还是铁扇帮的,那更好了,我就凭这杆烟袋,斗斗你 那把铁扇。” 铁扇帮是长江以南的一个秘密帮会,帮主尚云亭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可是手底极辣,黑 白两道全不卖帐,碰到财物就要拦截。郝飞凤穷途落魄,曾去投他,他本待不收,不知怎的, 却给郝飞凤迷惑住了,终于让他做了帮中的一个香主。郝飞凤也就是靠了铁扇帮的名头,才 能重回旧地,再立门户的。 孟坚年虽四十,可是一向靠着乃父声威,保镖以来,从未与硬手动过真刀真枪。而他那 铁菸杆打穴的功夫,也的确算是一门绝技。因此久而久之,他也自以为可以称雄一时了,今 日碰着这三个魔头,虽然不无顾忌,但一给他们挤得下不了台,也自动了真气,烟杆一指, 便待扑上。 郝飞凤轻轻一闪,并不接招,笑道:“你要和我动手呀,那可还差着点儿,三弟来把他 拿下。”背后一个粗豪汉子,应声而出,右手单刀,左手铁盾,拦住孟坚喝道:“我倒要看 你孟家的打穴功夫!”这汉子正是第三魔柳大雄。 孟坚心头火起,更不打话,铁菸袋当胸打去,柳大雄举盾一迎,菸锅当的一声打在盾上, 未烧完的烟丝,给碰得直飞出来,点点火星,倒溅回去。柳大雄单刀在盾下倏的攻出,便斩 孟坚手腕。 孟坚武功也非泛泛,手腕一顿,铁菸杆横里一荡,把单刀荡了开去,大喝一声,斜身滑 步,烟锅已自向柳大雄背后“魂门穴”打去,柳大雄反手一迎,烟锅又碰在盾上,他顺着这 拧身之势,刀光一转,又取中盘。孟坚连跳了两跳,才避开这招。 桂仲明和冒浣莲伏在路旁,看这两人厮拼,只见孟坚如怒狮猛搏,铁菸袋点打敲劈,可 总打不着敌人的穴道。柳大雄以铁盾掩护单刀,带攻带守,打得十分激烈。 再打了一会,孟坚渐渐落在下风。本来论功夫技业,他和柳大雄原不相上下。只是柳大 雄是个剧盗,见过许多阵仗,孟坚和他一比,可就差得多了。 打到分际,柳大雄左手盾牌虚晃一招,身形向下一扑,单刀绕处,直向他下三路斫去。 孟坚霍地退步,铁烟杆“倒打金钟”,指向敌人背脊“天枢穴”,柳大雄大吼一声,身形暴 起,铁盾“横托金梁”,用力一磕,右手单刀,顺着菸杆,向上猛削,孟坚若不撤手,手指 非给削断不可。 桂仲明伏在路旁,见到孟坚危急,偷偷地对冒浣莲说:“且待我助他一下。”冒浣莲未 及拦阻,桂仲明已倏然出手,一枚金环,迳自飞去。 这枚金环,打得正是时候。柳大雄看看得手,忽听得“当”的一声,单刀直给荡开,收 刀一看,只见刀锋上已缺了一个小口。孟坚莫明所以,也拖着菸杆,跄跄(足+郎 足+郎 cjkb u28102)的退了几步。 桂仲明暗器打得十分神妙,两边的人又全都注意孟坚和柳大雄的厮斗,竟没人知道是桂 仲明放的。柳大雄横刀举盾,高声喝道:“那个不要脸偷袭大爷的站出来,咱们明刀明枪决 个胜负。” 孟坚幸得这一枚金环,保了武威镖局的声名,情知自己不是人家对手,拖着菸杆疾退。郝飞凤撮唇打了个胡哨,只见一骑健马,倏的冲去,马上人往下一落,拦着孟坚,笑嘻嘻的 道:“孟少镖头,你别走!”这人是江北三魔中的第二魔沙无定,也是刚才策马探镖的人。 才解困危,又遇强敌;孟坚正在心慌,猛然间大车队中,也飞冲出两骑健马,孟坚一看, 却是那两个黑瘦汉子,这两个汉子下马叫道“孟爷请退!”其中一人赤手空拳便去强抢沙 无定手中的大枪。另一人也以赤手空拳,迎上了追来的柳大雄。 孟坚惊异得几乎喊出声来,这两个汉子就是当日请他来保镖的人,当时他们自称是一个 富户的管家,名叫陆明陆亮,是两兄弟。倚靠南京另一个武林前辈的面子,来央求武威镖局 保镖的。孟坚看他们骨瘦如柴,当时还暗笑怎的这个富户却用“烟精”来作管家,根本就料 不到他们身怀绝技。 这两人一出手竟是北派的鹰爪功夹以擒拿手,十数招一过,看得孟坚目定口呆。沙无定 的大枪,长七尺有余,一簇血挡四面戟张,足有斗来大小,挑扎扑打,虎虎生风,论功力比 柳大雄还强许多,只是陆明一对铁掌,尽抵得住,沙无定一枪紧似一枪,兀是刺他不住。那 边的陆亮独战柳大雄,竟然欺身直进,硬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去抢柳大雄的单刀,片刻之 后,已自占了上风。 孟坚在一旁看得倒吸凉气,心中叹道:“休了,休了!这两人身怀绝技,自己一点也看 不出,还夸大口,作保镖,传出去岂不笑折别人牙齿。今番纵保得着这支镖,也折了名头!” 看两人越打越烈,鹰爪功擒拿手,招数精奇,自己见所未见,越看越怪,不禁皱眉想道: “这两人功夫远在自己之上,怎的却请自己做保镖,若不是存心戏弄,一定内有隐情。” 这时刻,两对厮杀,功夫也已分出强弱,沙无定招熟力沉,还自抵挡得住,柳大雄的单 刀在酣战声中,却竟给陆亮一把抢去,只剩下一面铁盾,且战且退。 郝飞凤相貌像个女人,功夫却极俐落,轻轻一蹤,拦在陆亮面前,铁扇一指,直点陆亮 面门,左掌一立,轻轻向上一托,陆亮双肩一晃,急忙倒蹤出去。郝飞凤这招名为“颠倒阴 阳”,与擒拿手异曲同功,胳湾若给他一托一拗,这条手臂就算卖给他了。 郝飞凤救出了柳大雄,尖声怪气的叫道:“二弟也请退下。”沙无定力刺三枪,把陆明 迫过一侧,撒枪疾退,气喘吁吁,站在郝飞凤身边。 陆明陆亮并肩站立,郝飞凤展开铁扇,扇了两扇,怪声笑道:“陆家兄弟真好功夫,我 不自量力,要请两位一同指教!”陆明陆亮震了一震,心想:这“人妖”真个“神通广大”, 我两兄弟早已退出江湖,他竟一口就能喝破来历。 郝飞凤铁扇一指,又尖声叫道:“两位陆师父不肯赐教么?”其声甚为刺耳,陆明陆亮 大怒,左右一分,双双扑上,喝道:“今日要擒你这个人妖!”郝飞凤嘻嘻一笑,滑似游鱼, 在两人掌底攒了出去,说道:“不见得!”反手一扇,就和两人斗了上来。 郝飞凤扇子使开,也是一派点穴家数,但却比孟坚的打穴厉害许多,他身法又极其轻灵, 一把扇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全是指向两人的致命穴道。他左手也不闲着,右手扇子打出, 左手跟着就是一掌,用的竟是刀剑路数,这种怪招,陆家兄弟还是初次遇上。幸得他们的鹰 爪功擒拿手也有了相当火候,而且相互配合,威力更增,郝飞凤也不敢过份迫近。 三人走马灯似的厮杀了一百来招,郝飞凤怪招层出不穷,陆家兄弟拼命支持,兀是守多 攻少。桂仲明看了许久,摇摇头道:“这两个汉子要糟。鹰爪功擒拿手原是利于攻而不利于 守,他们给敌人迫得要撤掌防守,只怕没多久就要落败。” 果然再打一阵,两兄弟蓦然狂叫,往后便跑。但郝飞凤身法比他们更快,身形一起,又 绊着他们。口中叫道:“二弟三弟,你们去抢大车!” 沙无定柳大雄一声呐喊,率领百余帮匪,狂风一般卷将过来。郝飞凤又尖声叫道: “只要人,不要货,算留给孟老头一点面子。”孟坚气得焦黄了脸,抡铁烟袋拼命敲击,混 战中沙无定一枪将他的烟杆挑上半空,旁边的帮匪抛出绊马索,将他绊倒,柳大雄双手扣住 他的脉门,将他一把缚在路旁的树上。其他护车的壮汉,虽然也有武功,怎禁得帮匪人多势 众,转瞬之间就给迫到一隅,眼睁睁的看着沙无定柳大雄领着帮匪,扑奔大军[车]。 桂仲明和冒浣莲伏在路旁,离大车约有十来丈远。冒浣莲本来屡次禁止桂仲明出手,这 时见帮匪拉开大车绒缦,里面少女尖声哭叫,不禁柳眉倒竖。桂仲明道:“这些贼人欺侮娘 儿,倃们揍他!”冒浣莲一跃而起,叫道:“好,你对付那两个头领,我去赶帮匪。” 桂仲明一拍腰间,解下腾蛟宝剑,三起三落,如巨鸟一般腾空扑至,十多个帮匪舞动刀 枪,上前拦阻,桂仲明圆睁双眼,大喝一声,腾蛟剑向前一抖,银虹疾吐,十多把刀枪,不 消两下,就纷纷截断,沙无定见状大惊,斜刺里一枪刺出,桂仲明一个旋身,又是一声大喝, 宝剑起处,只听得“哧嚓”一声,沙无定四十二斤重的大枪,也给斫断,震得虎口流血,拖 着半截枪急忙奔命。 在桂仲明大显神威之际,冒浣莲也已赶到车边,那些帮匪正在撕绒缦、砸车门,冒浣莲 扬手就是一大把夺命神砂,宛如洒下满天花雨,那些帮匪也都是老于江湖的了,一中暗器, 只觉又麻又痒,有人叫道:“这是毒砂子!”冒浣莲一声冷笑,玉手连扬,喝道:“不是毒 砂子你们也不知道厉害!”帮匪发一声喊,四下奔逃。冒浣莲双眼滴溜溜的一转,只见第三 辆车上,还有几个帮匪,站在车顶,他们已抢出几名少女,用作掩护。冒浣莲大怒,放下神 砂,拔出佩剑,一跃而上,剑走偏锋,捷似灵猫,娇叱两声,两名帮匪中剑扑倒,冒浣莲一 腿将他们在车顶扫下,挺剑便奔第三名帮匪,那名帮匪将挟持着的少女向前一推,冒浣莲手 腕倏翻,剑锋左领,向空档奔去,剑法迅疾异常,本意这名帮匪也会容易了结,不料一剑刺 去,只听得“当”的一声,碰了回来,原来是刺在一面盾牌之上。 这名帮匪是柳大雄,他领头抢上中间的大车,砸开车门,只见六名少女美艳如花,眼都 呆了。他看了一阵,将其中最美的少女挟出,冒浣莲已抢了上来。他舍不得放开,竟然在车 上负隅顽抗。 冒浣莲连刺数剑,都被柳大雄巧妙挡开。他挟少女为质,以铁盾掩护,冒浣莲武功虽比 他强,投鼠忌器,急切间却是奈何不得。柳大雄见冒浣莲一剑紧似一剑,应付也感为难。蓦 然间他抓起少女往外一抡,以进为退,引开冒浣莲的剑,哈哈大笑,往后一跃便待翻下大车。 那料笑声未绝,后心忽然一阵剧痛,两手一抛,人也像断线风筝一样跌了下去。原来桂仲明 在追赶沙无定时,百忙中回头一瞥,见冒浣莲尚在大车上与人拼斗,随手发出一枚金环,打 中了柳大雄后心穴道。 冒浣莲正自气红了眼,也待挺剑跃下大车,忽见柳大雄双手一抛,那名少女似皮球一样向 自己掷来,急忙插剑归鞘,双手一接。轻轻抚拍,说道:“姐姐受惊了!”那名少女惊魂稍定, 发觉自己在男子怀中,急忙双手一推,那料手所触处,却是软绵绵的一团东西。 冒浣莲扬砂拒敌,拔剑救人,紧张中竟自忘记了自己已易钗而弁,是个“男儿”。给少 女一触,才猛的醒起。急忙放开了手,在少女耳边低低说道:“姐姐,你别声张,我和你一 样,是个女人。”那少女裣衽致谢道:“多谢姐姐救命之恩。”冒浣莲急忙说道:“你别叫 我姐姐,我就领你的情了。”那少女也算机灵,急忙换过口道:“多谢公子!”冒浣莲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怎样来的?这些姑娘是你的姐妹吗?”那少女眼圈一红,答道:“我叫紫菊, 是苏州城的歌女,给人买来的,这些姑娘,我早先都不认识,听说也是买来的。”冒浣莲还 待再问,忽见下面乱成一片,帮匪四下奔逃,桂仲明向她大声呼唤。 且说,桂仲明在发出金环,打倒柳大雄之后,再向前追。帮匪畏惧宝剑,纷纷躲避。郝 飞凤放开陆家兄弟,赶了过来,也兀自镇压不住。 郝飞凤未见敌人,先见剑光,心里一惊,已觉冷气森森,寒光劈面。他仗着身法轻灵, 连避三剑,自知不是敌手,待第四剑斫来时,急忙向后一跃,铁扇子倏的出手,迎着剑锋抛 去。 桂仲明正杀得性起,忽听得剑尖嗡嗡作响,火星乱飞,十几枝短箭向自己飞来,他急忙 双足一点,平地拔起三丈来高,宝剑在半空划了一道弧形,把那些短箭扫断,这才再轻飘飘 落在地上。只这样被挡了一挡,郝飞凤已跑到河边,扑通一声,借水而遁。原来这手是郝飞凤 救命的绝招,那把铁扇子藏有机括,给宝剑截断后,十几条铁扇骨,都化成利箭,向敌人发 射,以前他曾几次险死还生,就是仗着这手绝技。幸好桂仲明武功深湛,要不然还真避不了 这突如其来的暗器。 沙无定最先逃跑,却及不上郝飞凤迅捷,刚刚奔至河边,桂仲明扬手一圈金环,将他后 脑打裂,登时毙命。帮匪呼号叫啸,没命奔逃,桂仲明顾不得追赶,先自回来寻觅冒浣莲。 冒浣莲听得呼唤,跳下大车,顺手一剑,挑开孟坚的缚,孟坚瘀红了脸,在道旁拾起那 根铁烟袋,低低道谢,敲燃火石,狂吸旱烟,掩饰窘态。 陆家兄弟周围检视一趟,只有两辆大车,被砸烂车门,撕破绒缦,其他全无损失。急忙 拱手向桂冒二人称谢,请问姓名。他们心中极其骇异,犹其对于桂仲明的武功,更是佩服得 五体投地。看桂仲明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但剑法和暗器的精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桂冒二人未及答话,孟坚忽在背后冷冰冰的说道:“两位陆大爷,这趟镖我们退了。此 去北京,已是坦途,用不着我来保也不需要我来保。”陆明将他一把拉住,急忙说道:“孟 镖头,这是怎么说的?全仗贵镖局威名,我们才能从苏州一直平安至此。在这个地方,虽然 遭了一点挫折,胜败也是兵家常事嘛。咳,莫非你怪我们兄弟两人,我们替你陪罪。”说罢 兄弟两人双双作揖。孟坚尴尬得很,可又不能再发脾气,桂仲明也上前来劝,孟坚叹口气道: “两位陆太爷武功真高,这两位达官武功更高,武威镖局得保声名,全靠你们。回去我就禀 告家父,把镖局歇了。然后再酬谢各位。”他这说的可是真话,他眼见今日诸人,一人比一人高,不禁心灰意冷,再不想吃这口江湖饭了。 两陆微微一笑,将事揭过。桂冒二人,随便捏了个假名,寒暄几句,也待告辞,另走小 路。陆家兄弟却拉着不放,力劝他们一道,同路进京。桂仲明瞧了冒浣莲一眼,冒浣莲忽慨 然说道:“既然两位这样热心,倃们就叨光托荫吧。”两陆大喜。立刻让出两匹马,修好大 车,就请桂冒二人一同上路。 一路上两陆拿话套问桂冒二人,冒浣莲机灵得很,含糊应过。她拿话套问两陆,两陆也 含糊应过,问得紧时,只是笑道:“到了京城,我两兄弟自当请尊驾到我主人家中,赔罪道 谢。”冒浣莲知道“交浅言深”,乃是江湖大忌,也就不再追问下去。至于孟坚,则一路默 不作声,兴趣索然,虽然满腹疑团,却不愿开口说话。 行了十多日,到了北京,桂仲明见城墙高峻,西山巍峨,宫殿连云,屋宇栉比,端的是 雄伟壮丽,气象万千。他久处深山,几曾见过如此景象。正在心胸舒畅,眼花撩乱之际。忽 听得孟坚冷冷问道:“陆大爷,镖已押到京城了,请问在那里交卸?”陆明扬鞭一笑,说道: “纳兰相府!” 孟坚吃了一惊,反复问道:“纳兰相府?”陆明又微微笑道:“正是纳兰相府。”孟坚 沉着面道:“那么两位是相府的教师爷了。”陆明陆亮同声说道:“不敢!”孟坚心中愤怒, 口里可不敢说出来。陆明何等老练,早已看出,急忙陪话道:“不是我兄弟俩故意戏耍老哥。 这是我们相府师爷的主意。我们只是依令而行。”冒浣莲问道:“那么这三十六位少女,也 是相爷买的了?”陆明道:“正是。相府的老师爷叫我们出面,央求南京的童镖头转请贵镖 局保护,就是怕路上出麻烦,所以借你们的镖旗镇压一些不三不四的小强盗。”孟坚“哼” 了一声,想道:“原来你们只是把我们看做纸糊的姜太公,顶看不顶用,只可用来吓退小鬼 的。真正碰到硬把子,还得你们两兄弟出阵,所以你们不动声色的跟在车旁。只可惜真碰到 硬把子时,连你们俩也抵挡不住。”他拨转马头,拱拱手道:“按规矩,我们该亲到镖主家 里交卸,但相府门高,我辈小民可不敢进去。两位教师爷替我们美言一句,这镖你们自己去 押回吧。我孟坚领情了。”说罢,对桂冒二人,再深深一揖,表示谢意。不听劝阻,拨马便 走。他心中对二陆和童镖头都很不满,只是深深感激桂冒二人。桂仲明见他负气而行,心中 暗道:“这人倒也是个血气男子。”他拉着冒浣莲也想告辞,陆明却又上前拦阻道:“这次 多得两位兄台出手,小弟交浅言深,如两位兄台尚未有落足之处,就请到相府里去图个差事 如何?”桂仲明拂然不悦,正想发作,冒浣莲却喜形于色,连声笑道:“多得两位教师爷关 照,我们也不客套推辞了,若然得在相府安身,那可是求之不得!”桂仲明猛然会意,也立 刻装出笑容,连声道谢。 大车在京城街道上长驱而过,向相府前行。路上冒浣莲再问相爷买这三十六个少女干吗? 陆家兄弟这时已把两人当做自己人,不再隐瞒,告诉他们道:“这三十六个少女都是相爷暗 中请人在苏杭两地搜买的,有些是出名歌女,但大多却是贫寒人家的标致女儿。也难为买的 人选得个个都是这样如花似玉。至于为什么买的,那我们可不知道了。” 列位看官,你道是为什么买的,说起来却有一段故事。原来纳兰容若虽是当时第一才子, 尤以词名冠于全国,他的父亲纳兰明珠,却是个不通文墨,庸俗不堪的人。他仗着是宗室内 亲,又善奉承,从部曹微职一直升到当朝的大学士(宰相)。他见顺治和康熙两个皇帝都很 注重文学,便暗地里招纳了许多文人供养在家,做了许多文章,冒充是自己做的,献进宫去。 博取皇帝欢心,纳兰容若自幼便在许多才人薰陶之下,加以天资聪敏,因此年纪青青,便成一 代才子。康熙皇帝和他年龄相差不远,见他如此才学,宠爱异常。因此有人说,明珠之能做 到大学士,得他儿子之力不少,可算是官场一件异事。 有一天纳兰明珠陪着康熙在西书房闲话,说起庄子南华经里的一段故事,记不清楚, 叫内监取书来查,那内监错拿了老子的道德经,康熙跺着脚骂道:“蠢虫!”又叹口气对明 珠道:“这班蠢物真是讨厌,从来说的‘红袖添香夜读书’多么有趣,朕富有四海,就是缺 乏那么几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替朕添香夜读。想那南唐李后主,虽是亡国之君,却有大小周后, 娴熟词章,精通音律,风流韵事,万古流传。朕反而比不上他呢!”明珠听了,因事涉内庭, 不敢作声,但心中却有了一个打算。 明珠回府之后,想起苏杭二州,山川秀美,灵气所钟,专产美女,立刻打发家人到苏杭 一带挑选那些体态苗条、面貌清秀的标致女孩儿。准备收在府中,请文人学士教会诗书,琴 师舞娘训练歌舞。准备训练成之后,再偷偷献给皇上。但明珠为了沽名钓誉,不敢公然出 相府之名,请地方官派兵护送。因此,才由相府的师爷定下计策,叫陆明陆亮两个武土出面, 转请武威镖局,护送来京。 陆明陆亮将三十六名少少女,送到相府之后,明珠自然十分高兴。但因他一心盘算怎样训 练的事情,对陆明陆亮保荐桂冒二人,却不耐烦细听下去,随便把手一挥,说道:“既然你 有两个朋友要进来,就安插他们在园子里看园吧。”这个差使,等于仆役,两陆对桂冒说及, 都觉不好意思,却不料二人一口就答应了。 桂冒二人进了相府之后,一心想见纳兰容若,好探听张华昭的消息,不料一连两三个月, 都没见着,看守花园,又不能随便出去,闷得桂仲明什么似的。冒浣莲虽然不时安慰他,但 想起吴三桂举事之后,外头大局不知如何,也不禁心焦。 春来春去,转瞬到了榴花照眼的五月,一日清晨时份,桂仲明被遣去监督修理园子的工 人,冒浣莲一人独自在花径徘徊。不知不觉,通过假山石洞,行到了园子深幽之处,只见佳 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两边飞楼插空,雕栏绣槛,皆隐 于山坳树杪之间,景色华丽极了,也幽雅极了!冒浣莲心中暗道:“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 家。这话说的果是不错!”正呆想间,忽听得有音乐之声远远飘来。她不觉循着乐声寻去, 绕过几处假山,只见面前豁然开朗,一面水平如镜的荷塘横在面前,池塘上千百朵红莲,都 已开放。放四面红莲围绕中,池中心又有几十朵特别盛开的白莲,宛如素衣仙女,立在水中 央。池塘周围有白石为栏,池上有小桥九曲,蜿蜒如带,直通到池中的一个小亭。上面有几 个舞娘翩翩起舞,亭中有一个少年公子,独自弹琴。那几个舞娘,就随着琴声,且舞且歌。 冒浣莲妙解音律,远听琴声,只觉一片凄苦情调,不禁呆了。心想:纳兰容若,富贵荣 华都已到了顶点;年纪青青,才名绝代,更是古今罕见,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不觉步上小 桥,向池塘中央的亭子走去。走到一半,亭上歌声划然而止。只听得纳兰容若说道:“这一 首不宜合唱,只宜清歌,紫菊你给我按谱唱吧。”说罢,又弹起琴来,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 上小桥。 冒浣莲听得“紫菊”二字,觉得这名字好熟,正思索间,琴声已起,其声凄苦,比前更 甚,宛如三峡猿啼,鲛人夜泣。一个少女,面向纳兰,背向浣莲,按谱清歌。歌道: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 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飚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 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歌声方停,一声裂帛,琴弦已断了几根。纳兰容若,推琴而起,叹了口气。冒浣莲听得如 醉如痴,心想:“怪不得我一进园子里来,就听得人说,纳兰公子是个痴情种子,他夫人已 死了一年,他还是这样哀痛。这首悼亡词真是千古至性至情的文字!”她嘴嚼“梦好难留, 诗残莫续。”几句,想道:“难道年少夫妻,恩深义重,真是易招天妒吗?”想到这里,猛的 心里笑道:“怎的这样容易伤感,我和仲明就是一对天生爱侣。”她想着想着,自觉比纳兰 容若“幸福”多了。 这时那个歌女回转头来,见冒浣莲站在亭前,忽然“咦”的一声,低低叫了出来。冒浣 莲一看,认得她就是当日自己在大车上救出的少女,怪不得名字这样熟。冒浣莲急忙向她打 个眼色,跨进亭来。纳兰容若听得紫菊低叫,抬起头来,见一个俊俏少年,卫士装束,也有 点惊诧,问道:“你是谁?你欢喜听琴吗?”冒浣莲道:“我是看园的,公子,你这首‘沁 园春’做得好极了,只是太凄苦了些。”纳兰容若奇道:“你懂得词?”冒浣莲微微一笑, 说道:“稍为懂得一点。”纳兰容若请她坐下,问道:“你觉这词很好,我却觉得有几个 字音好像过于高亢,不协音律。”冒浣莲道:“公子雅人,料不会拘泥于此,古代之词,先 有音乐,而后按声填词,尤以周美成、姜白石两大词家更为讲究。但其弊病却在削足就履, 缺乏性灵。所以苏(东坡)辛(弃疾)一出,随意挥洒,皆成词章,倚声一道,大增光彩。 但有时却又伤于过粗。公子之词,上追南唐后主,具真性情,读之如名花美锦,郁然而新。 又如碧海澄波,明星皎洁。何必拘泥于一字一音?”纳兰容若听得圆睁了眼。 冒浣莲对词学的见解和纳兰容若完全一样,令纳兰容若惊奇的是:以冒浣莲这样一个 “看园人”的身份,居然讲得出这番话来。他不禁喜孜孜的拉起冒浣莲的手,说道:“你比 那些腐儒强得多了!怎的却委屈在这里看园?”冒浣莲面上发热,紫菊在旁边“嗤”的一声 笑了出来,冒浣莲不自觉的把手一挥,纳兰容若只觉一股大力推来,蹬!蹬!蹬!连退三步, 连忙扶着栏杆,定了定神,笑道:“原来你还有这样俊的工夫!”他还以为冒浣莲是怀才不 遇,所以故意炫露,文的武的都显出一手。 冒浣莲一挥之后,猛的醒起,自己已扮成男子,却还不自觉的露出女儿本相,岂不可笑? 纳兰容若又道:“我有一位书僮,也像你一样,既解词章,亦通武艺。你有没有功夫?我到 想叫你和他见一见面。”冒浣莲大喜,连忙答应。纳兰容若洒脱异常,携着她的手,步下小 桥。他是把冒浣莲当朋友看待,以相国公子和“看园人”携手同行,在当时可是个震世骇俗 之事。冒浣莲见他纯出自然,也不以为意,就让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出亭子。 两人走出亭子,转过山坡,穿花拂柳,盘旋曲折,忽见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 上面异草纷垂,把旁边房屋悉皆遮住。那些异草有牵藤的,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 甚至垂檐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蝇蟠屈,幽香阵阵,扑人鼻观。比刚才的 荷塘胜地,更显得清雅绝俗。冒浣莲赞叹道:“这样的地方,也只有像公子这样的人才配 住。”纳兰容若骤遇解人,愁怀顿解,兴致勃勃的替她解释:那牵藤附葛的叫“藤萝薛荔”, 那异香扑鼻的是“杜若蘅芜”,那淡红带绿的叫“紫芸青芷”,这些异草之名,都是冒浣莲 在“离骚”、“文选”里读过的,却一样也没见过,这时听纳兰容若一一解释,也增了不少 知识。 两人一路清谈,不知不觉穿过藤蔓覆绕的游廊,步入一座精雅的清厦。这间大厦,连着 卷棚,四面回廊,绿窗油壁,群墙下面是白石台阶,凿成朵朵莲花模样,屋子里是大理石砌 成纹理,门栏窗户,也都细雕成时新花样,不落富丽俗套。四面香风,穿窗入户。纳兰容若 笑道:“在这里煮茗操琴,焚香对奕,当是人生一乐。”说罢拍了几下手掌,唤出几个书僮, 说道:“上去请昭郎来。”不一会上面下来一个英俊少年,冒浣莲一眼瞧去,正是当日在五 台山相遇的张华昭,只见他比前略为清瘦,从抑郁的目光中看出,似另有心事。张华昭见着 冒浣莲也是一呆,心想:这人面貌好似在那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她是谁来。 三人在庭院中茶靡架下,围着一张大理石缕花桌子,盘膝而坐,旁边水声潺潺,出于石 洞,上则藤萝倒垂,下则落花浮荡,院子外有一丛修竹,高越短墙。蝉声摇曳其间,宛如音 乐,浣莲道:“真好景致。”纳兰容若见桌上有楸枰一局,未敛残棋,忽然起了棋兴,对冒 浣莲道:“你们两人下一局如何?我做裁判。”张华昭道:“公子既有棋兴,何不和这位兄 台对下,让我开开眼界。”容若笑道:“局外观棋,更饶佳趣。”说着已把棋子摆了起来。 张华昭瞧了冒浣莲几眼,越看越觉面熟,心念一动,拈着棋子说道:“好,待我输了,公子 再给我报仇。”他第一步就行了个当头炮。 纳兰容若在旁一面看一面笑,张华昭一开首便着着进攻,进中兵起连环甲马,出双横车, 七只棋子,向对方中路猛袭。冒浣莲沉着应战,用屏风马双直车坚守阵地,着法阴柔之极, 行至中变,已带攻带守,反夺了先手。纳兰容苦笑道:“昭郎,你这是吴三桂的战法!”张 华昭愕然问道:“怎么?”容若道:“吴三桂这次举事,声势汹涌,王辅臣在西北起兵,尚 耿两藩又在南方遥为呼应,吴三桂亲自率领大兵,攻出湖北,想沿江而下,攻占全国心脏。 攻势是猛烈极了,但依我看来,非败不可。”张华昭道:“那你是说,我这局棋也像他一样, 输定了?”纳兰容若笑道:“那还需说?”说未多久,冒浣莲大军过河,张华昭子力分散, 果然已呈败局。纳兰容若忽正色说道:“按说我们满洲人,入关占你们的地方,我也很不赞 同。只是吴三桂要驱满复明,那却是不配!”冒浣莲冷冷说道:“这不像是皇室内亲说的 话。”纳兰容若蹙眉说道:“看你超迈俗流,怎的也存种族之见。满汉两族,刺出的血可都 是红的,他们原应该是兄弟。满洲贵族,自有罪孽,可是不见得在贵族中就没有清醒的人?” 冒浣莲暗暗叹道:“他的父亲是那样污浊可鄙,他却是如此清雅超拔,看来‘有其父必有其 子’这句话,真是荒谬的了。”纳兰容若又道:“其实,朝廷怕的不是吴三桂,而是藏在深 山中的李来亨,他兵力虽小,威胁却大。这次朝廷派兵去打吴三桂,分了一路兵打李来亨, 在三峡险要之地,给李来亨伏兵出击,全军覆没。”冒浣莲大喜说道:“他们打胜了!”一 不小心,给张华昭吃了只盲马。纳兰容若惊异的望她,冒浣莲自觉露迹,急忙低下头来用心 下棋,结果因子力少了一马,给张华昭以下风抢成和局。 纳兰容若笑道:“你的棋下得很好,现在轮到我来领教了。”正摆棋子,忽然丫环传报, 夫人有请。而且指定要昭郎同去。容若问了冒浣莲的姓名(假名),拱拱手道:“我明日再 派人找你。”张华昭跟着出去,冒浣莲走在最后,忽然张华昭回手一扬,冒浣莲急忙伸手接 着,手指一捏,是一个小小的纸团。 冒浣莲把纸团打开,只觉一阵幽香扑鼻,上面写着“今夜请到天凤楼”几个小字,色泽 淡红,纸上还有一两片揉碎了的花瓣。她暗暗笑道:“张华昭和纳兰公子同在一起,居然学 得如此风雅,以指甲作笔,以花汁代墨,和我暗通消息了。”她一面笑,一面佩服张华昭心 思的灵敏。对奕之时,时有落花飘下,当时见他拿花瓣玩耍,毫不在意。却料不到他已看出 自己是同道中人,用此来书写文字,而且身手之快,令人吃惊,不但瞒过了纳兰公子,连自 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冒浣莲目送纳兰容若和张华昭二人,在家丁和丫鬟簇拥之中,从侧门走回大院。她也缓 缓而行,从原路走回,去找桂仲明。只觉一路上碰到的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自己。 绕过假山,穿过花径,走了一会,见桂仲明和园中的花王迎面走来,冒浣莲叫他一声, 桂仲明却把头别过一边,不理不睬。花王毫不知趣,在旁边唠唠叨叨的说道:“你这个同伴 要发迹了,我们的公子呀,什么大官来拜访他,他都懒得去见,偏偏对你的同伴要好得紧, 拉他的手在园子里走了好大一段路。老哥我看你也要跟着得意了,有了什么好处,可别忘了老 朋友啊!”桂仲明“哼”了一声,肩头一耸,花王正搭手上来,忽然“哎哟”一声,跌倒地 上。桂仲明转身便跑,冒浣莲大惊失色,急忙飞步追赶,尖声呼唤,桂仲明叹了口气,忽然 站着,回头说道:“你还追我作什么?”冒浣莲又气又恼又好笑,拉着他的手说道:“你这 人呀,真是牛脾气,就像你的父亲,你忘记我是男子打扮了吗?他要拉我的手,难道我也要 像你摔花王一样,把他摔个半死?”桂仲明听她说到“就像你的父亲”这句话时,如中巨棒, 想起自己父亲因误会而迫死养父,拆散家庭的事,立时愤火全消,寃着脸说道:“我就是不 高兴你和这种少爷们亲热!”冒浣莲又盈盈一笑,低声说道:“你说他是那一种少爷?他这 种少爷可与别的少爷不同。”说罢把纳兰容若的行径胸襟,细细对桂仲明剖解。桂仲明听得 连连点头,不再言语。 冒浣莲待桂仲明完全平静之后,问他道:“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吗?”桂仲明道:“陆明 陆亮今日在府里过来,我正在监工,他拉开我对我说,昨晚他们轮值,忽然发现武林高手自 西府一座楼顶一掠而过,只看那身轻功,就比他们高明得不知多少倍,他们不敢追赶。想请 我们助他一臂之力,这几晚给他们巡巡门户。你不在身边,我揸不定主意。你说我们犯不犯 得着真的给他们做看门。”冒浣莲想了一想,说道:“答应他们吧。我们虽不是替相府做看门, 也要会会这位武林高手。” 说话之间,那个花王已从地下爬起,走了过来。冒浣莲忽然迎上去问他道:“天凤楼是 不是在西院?” 花王点头道:“正是在西院,那是纳兰公子的书房。”他睁大眼睛,瞧了瞧冒浣莲,忽 然拱手说道:“是不是公子叫你到天凤楼当差。那可是最好的差事!”冒浣莲并不置答,微 微一笑,谢过花王,拉着桂仲明各自回房中休息,准备养好精神,夜探天凤楼,访寻张华昭。 两人睡了个午觉,再出来时,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所有不是应节开花的树, 虽无花叶,也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黏于枝上,真个是花团锦绣、富丽异常。冒浣莲 拉着一个小厮问道:“怎的今天园子里布置得这样华美?”那小厮伸伸舌头道:“中午时份, 三公主驾到。你都不如道,你出园门看看,那銮舆车仗,排得多长?三公主和我们的相国夫人, 交情最好,以前每个月都要来一两次,一住就是几天。这次不知怎的,隔了好几个月才来。” 冒浣莲听后,想起早上纳兰公子被夫人匆匆招去之事,大约是和三公主之来有关了。 到了晚上,园子里的景色更美,小河两岸的石栏,挂满许多水晶玻璃的各色风灯,点的 如银花雪浪;绿树枝头,又遍缀水晶葡萄,作为装饰,上下争辉,水天焕彩,把园子装点得 似琉璃世界,珠宝乾坤。桂冒二人,却是无心鉴赏,听得打过三更,各处沉寂之后,两人换 过了一套黑色的夜行衣,展开绝顶轻功,迳自扑奔西院,找了许久,才在雕栏玉砌,重重 院落之间,看到古槐覆荫下,红楼掩映,上面彩纱宫灯,缀成的“天凤楼”三字。冒浣莲大 喜,对桂仲明道:“你在外面巡逻,我入去探张公子。” 冒浣莲飘身而上,在每层楼翘出来的檐角,都停了一下,张望进去,却是奇怪,每层楼 都是(门+臭,cjkb u28d91)无一人。直上到顶楼,忽然闻得女子说话的声音,声调十分幽怨。 冒浣莲贴耳在纱窗之上,只听那女子说道:“人们都羡慕荣华,帝王之家是荣华极致。我 却只知道:深宫如鬼域,度日似长年。我还算较好的了,容若自小和我玩得来,后来又和你 认识,你们像一股清风,给我揭开深宫的帘幕,看到一点点外面的阳光。我的姐妹,她们更 惨。名为公主,却受制于襁姆,莫说父王不易见,就是嫁出之后,一生见不着附马,也属寻 常。张公子,你就一点也不可怜我吗?”冒浣莲听得大惊,悄悄用指在纱窗挖了一个小洞, 张眼一看,只见里面坐着一位旗装少女,美艳绝俗,气度高华。对面坐着的英俊少年,正是 日间所见的张华昭。心想:莫非此女就是什么三公主?怎的她会和张华昭这样厮熟,深更时 份,在高楼之上谈心?正疑惑间,张华昭低低叹了口气道:“我有什么办法?”停了一下, 忽然把手一扬,一个小纸团,恰恰穿过纱窗上的小孔飞出。冒浣莲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 面写道:“过一会再来!”正当此际,忽听得外面一声清啸。正是:深院闻私语,中宵传怪 声。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埋恨深宫 花迎剑佩星初落 扬威三峡 柳拂旌旗露未干 且说桂仲明在外面巡逻,正自无聊,忽见前面一座石山之上,人影一闪,便没入藤萝异 草之间。桂仲明大吃一惊,这身法好快!他恃着艺高胆大,不顾敌明己暗,刷刷刷,三起三 落,迳以飞鸟投林之势,跃上石山,左掌护胸,右掌应敌,嗖的一声,探身入藤萝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藤萝中一声冷笑,寒风扑面,桂仲明何等机灵,身形一晃,拍的一掌 打去,那人一击不中,短剑顺势一旋,向上截斩,桂仲明这一掌原可击中对方,但对方剑招 也是迅速之极,若不躲避,纵击伤对方,自己手腕也定被截断。桂仲明急右掌一领,抢先一 步过去,“嗤”的一声,衣袖中了一剑。桂仲明大怒,运大力鹰爪神功,伸开十指,当头抓 去。连发三招辣招。对方闪展腾挪,瞬息之间,竟还攻了五剑,每一剑都是刺向桂仲明要害, 桂仲明空手博剑,竟自占不了便宜。 那人似不欲恋战,不到十招,便奋身一跃,跳出草丛,跃上石山。桂仲明那里肯舍,流 星掣电般啣尾直追。追到天凤楼前,那人倏的转身,短剑一立。灯光闪映下,桂仲明只见对 方身材瘦小,蒙着面幕,只露出两颗溜滴滴的眼珠。似乎是个女子。心正怀疑,那人低骂一 声:“亏你这样身手,竟然是个鹰爪孙。”短剑一抖,浑身上下,卷起几道剑光,精芒冷电, 缤纷飞舞,疾攻而上。桂仲明听她声音清脆,甚似女声,方欲喝问,已被猛攻。这回他不敢 空手应敌,托地往后一跃,手在腰间一按,腾蛟剑似飞蛇般直吐出去,那人猛见一道银虹疾 射面门,微“噫”一声,身随剑转,急走偏锋,展开精奇招数,专攻桂仲明两胁。 桂仲明的五禽剑法,本以迅捷见长,不料对方的剑法更为迅捷,瞬息之间,两人已打了 三五十招,都是一沾即走,两剑从不相交。桂仲明越打越奇;这人的剑法非常之似凌未风的 天山剑法,变化繁复,渗杂有各种家数,若不是自己见过凌未风剑法,几乎抵挡不住!只 是自己也听凌未风说过:晦明禅师的天山剑法,生平只传过三个人,一个是廿多年前名震江 湖的杨云骢,此人十八年前在杭州离奇毙命。尚有两人,一个是已投了清廷的游龙剑楚昭南, 一个就是他。那么这个瘦削身材的人,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天山剑法? 此人剑法是精奇极了,只是功力却逊桂仲明一筹,斗了片刻,额上见汗,桂仲明觑个真 切,手腕倏翻,硬磕对方的剑,只听得当的一声,那人的剑给磕上半空,急忙倒纵出去,追 接那被磕飞的短剑。桂仲明将腾蛟剑卷成一团,也不追赶。只见那人接到被磕飞的短剑,在 灯光下细看,满面疑惑之容。原来那人的短剑也是把宝剑,她接了一看,只见剑刃有一道小 小的缺口,分明是给桂仲明的剑所损伤的,那得不惊。而桂仲明的腾蛟剑,自使用以来,已 不知截断过多少兵器,如今用了十成力量,满拟把它截为两段,不料见对方接了下来,细细 把玩,竟似毫无伤损,也是大吃一惊。 桂仲明满腹狐疑,一声清啸。上前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认识凌未风吗?”那人蓦地回头, 诧声问道:“你认得凌未风?……”尚未说完,忽然山坳处疾的又飞掠出两条人影,当前一 人,手持着一把寒辉闪闪的长剑,刚一现身,便连声狞笑,叫道:“好大胆的女飞贼,竟然 闯进相府来了!”桂仲明心想:“果然是个女的!” 那人长剑一拦,封着了“女贼”的去路,另一人侧边窜上,招呼桂仲明道:“你是相府 的卫士?好功夫,你帮我们把女贼擒住,这是奇功一件。”桂仲明不理不睬,双目注定那个 “女贼”。“女贼”已和那人交上了手,只听得叮当几声,两人各自退后几步。使长剑的出 声骂道:“你这女贼那那里偷得我师兄遗下的宝剑?”“女贼”也骂道:“你还认得你的师 兄?”短剑一举,两人又斗在一起。 那人的长剑切了三道缺口,这还是他内功深湛,一见势头不对,便用天山剑法的“粘” 字诀,化去宝剑硬削之力,不然这柄长剑真会给短剑截断。 两人一退复上,再度交锋。那使长剑的傲然说道:“你有宝剑也难奈我何。”展开长剑, 翩如惊鸿,猛如雄狮!剑法和那“女贼”虽是同一路数,却是不过十招,便把“女贼”迫得 连连后退。桂仲明大吃一惊,怎的今晚碰到的人,一个强似一个!这人的剑法,不但和凌未 风一模一样,连功力也好似差不多! 这时天凤楼顶的冒浣莲,听得桂仲明清啸,手足并用,已落到地上。凤眼一瞥,急忙 上前对桂仲明说道:“快上去救那女子,她是易姐姐!” 这“女贼”正是易兰珠,来捉她的人却是楚昭南。她的短剑名为“断玉剑”,和楚昭南 的游龙剑同是晦明禅师的镇山之宝,当年晦明禅师将短剑传给杨云骢,长剑传给楚昭南。杨 云骢在临死前写下血书,将短剑与女孩交与一个少年,叫他到天山以血书短剑为凭,拜在晦 明禅师门下。那少年是凌未风。而那女孩则是今日的易兰珠。她给凌未风抱上天山时,才是 三岁多一点,她的一身武艺,都是凌未风代晦明禅师传授的,因为是自幼就得上乘剑法的真 传,功夫自是不弱。只是和楚昭南桂仲明等比起来,功力自然要差了好多。 易兰珠虽有宝剑,却是敌不住楚昭南的连环攻击,正在危急之际,忽听得楚昭南大叫一 声,易兰珠只觉脑后风生,银光耀眼。楚昭南大叫一声,往后疾退,易兰珠怔了一怔,楚昭 南蓦地双手一扬,两道银光,向自己这边射来,易兰珠举剑横削,“当啷”一声,掉在地下, 一看却是一段断剑。这几下,快得出奇,连易兰珠也看不清楚。抬起头时,已见楚昭南双手 空空,和一个持剑少年,互相扑斗,这少年正是刚才用宝剑打败自己的人。 原来桂仲明救人心切,施展绝顶轻功,用五禽剑法中的“俊鹃摩云”绝技,身形一起, 在半空一个倒翻,头下脚上,便向楚昭南冲来。易兰珠背向桂仲明,因此只觉脑后风生,看 不清人影。楚昭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蓦见一人似弩箭般疾冲而来,却是双手握拳,不带 兵器。虽然对来人的轻功颇感惊奇,但也不以为意,他想:我天山剑法,神妙无匹,你这样 冲来,我只一剑,就可以刺你一个透明窟窿!那料桂仲明的腾蛟剑,却是一件异宝,用时如 百炼钢,不用时如绕指柔,这时给桂仲明卷成一团,藏在手心,楚昭南见他翩如飞鸟,疾冲 而来,把剑一引,先粘开易兰珠的短剑,反手向上一撩,快如闪电。不料桂仲明手掌往外一 翻,腾蛟剑往外电射而出,只听得“(口+克)嗤”一声,楚昭南的剑给截为两段,桂仲明也藉着这 一挡之势,倒翻过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楚昭海功夫也真老到,临危不乱,他疾退几步,便以断剑作为暗器,两路发出,一取易 兰珠,一取桂仲明,这样缓得一缓,他已透过气来,重整身形,接上了桂仲明的攻势。 桂仲明腾蛟剑何等厉害,寒光一闪,已当胸击到,楚昭南身子一翻,旋转过来,右掌一 拂,反向桂仲明持剑的手腕,直截过来。桂仲明见他一照面就施展出大擒拿手法,不由得吓了一跳。虽 有宝剑,也不敢大意,当下施展出五禽剑法中的精妙招数,如秋风扫叶,横扫下压。楚昭南 以天山掌法对付,竟感到十分吃力,屡遇险招。他对桂仲明这把剑又恨又爱,心想:我的游 龙剑给凌未风夺了去,这口乌[鸟?]气,迄今未出。看他这口剑,好像剑质还在游龙剑之上,要是 夺得过来,就不怕凌未风了。可是,桂仲明攻势强劲之极,休说夺不了他的剑,偶一不慎, 还立有丧身之危。 这时和楚昭南同来的助手,见桂仲明反帮助“女贼”,又惊又怒,急跳上前,楚昭南大 叫道:“把你的剑给我!”他猛的使出几招花招,人似穿花蝴蝶,晃了几晃,托他[地]跳出桂仲 明剑光笼罩之外,一伸手就接了助手抛过来的长剑。桂仲明一剑攻到,忽觉手上一震,自己 的剑竟给敌人兵刃黏住,带过一边。他急向前顺势一送,解去这股内家黏劲,把剑一挥,挥 起一团银虹,又把楚昭南迫退几步! 这时冒浣莲正赶上去拉着易兰珠,还未谈得几句,园子里已是一片人声,沸沸扬扬。 易兰珠盈盈一揖,道:“冒姐姐,我要走了。若见着张公子,请代我说一声,叫他早日 设法,离开相府!”说罢,身形一闪,分花拂柳,一溜烟般,直冲出去。楚昭南的助手上前 追赶,给冒浣莲在背后一颗铁莲子打中肩胛,碎了软筋,痛得倒在地上直嚷! 冒院莲目睹易兰珠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不禁茫然。她想:傅伯伯以前说过,看此女神 情,她身世定有难言之隐。她万里来京,不知为的什么?若真是为了张华昭,只恐张华昭又 另有所属。再看今晚的事,出动到楚昭南这厮来捉她,又不知她闯了什么大祸?只可惜刚才 匆匆忙忙,没有和她订下后会之期。 这时,相府里的卫士家丁,已自四面涌来,桂仲明和楚昭南也正打得十分炽烈。冒浣莲 无暇再想易兰珠之事,掏出一把夺命神砂,睁眼看时,只见楚昭南剑式夭矫,如毒龙怪蟒, 拿着的虽是一把普通刀剑,却竟全是进手招数。再看桂仲明,虽然被迫退守,但腾蛟宝剑剑 风霍霍,剑气纵横,封闭遮挡之间,偶而也有几招极辛辣的反击招数,带守带攻,也尽自抵挡 得住。 原来论剑法与论功力,都是楚昭南较胜一筹,只是桂仲明却胜在有一把宝剑与气力悠长。 他起初施展五禽剑法的“压”字诀,剑招自上压下,想仗着宝剑之力,以最凌厉的攻势,一 举击倒敌人。不料剑招一发,每每给楚昭南用黏、卸两字诀化去;桂仲明的剑势,虽劲道十 足,无耐对方的剑,竟好似轻飘飘的木片一样,贴在自己的剑上,顺着剑风,左右摇晃,自 己竟无法用力削断他的兵刃!而且对方的剑法虽柔如柳絮,若自己稍一疏神,它又忽而猛若 洪涛,骤然压至。好几次几乎给他借力打力,夺去自己的宝剑!这才倒吸一口凉气,猛的想 起了凌未风之言,凌未风在自己得了宝剑之后,曾说:“论剑法,你就是没有宝剑,在江湖 上也算是顶儿尖儿的了,能敌得住你五禽剑法的,我屈指一数,也只是有限几人;得了宝剑, 如虎添翼,当然更是厉害,除了傅老前辈的无极剑法和我的天山剑法之外,大约谁都不能打 败你了。只是还要提防一个人,他就是我的师兄楚昭南,他的剑法不亚于我,只是功力似 乎还稍差一点,你若碰到他,不要和他对攻,利用宝剑之长,竭力防守,在他攻得极急之时, 就以五禽剑法中的冲刺三十六式,忽然反击出去,他非撤剑防守不可。以他的功力,你若防 御绵密,他就夺不了你的宝剑。这样总可以打个平手。”桂仲明虽没见过楚昭南,但今晚看 敌人出手,和凌未风的剑法一模一样,不是楚昭南还是谁?于是他小心翼翼,依着凌未风所 教,果然楚昭南拿他毫无办法。有时楚昭南急于进攻,偶有空隙,还几乎给他辛辣的反击, 挫折下来。 楚昭南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心想:“那里来的这个少年,在江湖道上,可从没有听人 说过!他有一把宝剑,这还不算太奇,奇的是他的剑法,竟似得过极高明的传授,自己下山 以来,已快近三十年,除了自己的师兄杨云骢和师弟凌未风外,从未败过。即算无极剑的名 宿傅青主,也仅仅能和自己打个平手。他年纪轻轻,自己竟无法奈何,这可真是怪事!”他 骄狂之气,不由得收敛下来,剑法一变,专用阴柔的招数,想乘桂仲明经验不足的弱点, 乘隙夺剑。 两人辗转攻拒,斗了一百多招,相府的卫士家丁们已蜂涌而到。冒浣莲看得大为着急, 看他们两人斗剑,桂仲明虽抵挡得住,却还是略处下风,这些人一来,他怎逃得脱? 冒浣莲咬着牙根,正打算若那些人围攻的话,就乱洒夺命神砂。忽然天凤楼悬出百余盏 彩灯,五色灯光下,有一少年公子,手摇纨扇,儒冠素服,飘飘若仙,在第三层楼头,斜倚 栏杆,纨扇一指,朗声说道:“公主就在此楼,谁人这样放肆,惊动莲驾,该当何罪!”卫 士家丁,抬头一看,见是纳兰公子,吓得垂下手来,不敢乱动。楚昭南连发泼风三招,把桂 仲明迫退几步,身形一晃,掠到天凤楼前,抱剑当胸,行礼说道:“卑职禁卫军统领楚昭南, 参见公子,事缘今晚有女飞贼闯入相府,卑职前来擒拿,未暇禀明。现她还有两个同党在此, 乞公子饬令家丁协助,将他们擒下!”纳兰容若说道:“谁是她的同党?”楚昭南回身一指 桂仲明,再斜窜几步,找到了冒浣莲,刚刚举手,冒浣莲忽然衣袖一拂,若不经意的遮着脸 部,扭头便跑,叫道:“公子救我,此人诬良为盗,竟把我当女贼同党!”纳兰公子招手说 道:“你上来!”冒浣莲大摇大摆,登上天凤楼。原来冒浣莲在五台山曾和楚昭南朝过相, 深怕他看出自己身份,所以急急躲避。 纳兰容若哈哈笑道:“楚统领此言差矣!这两人都是我的家丁,而且还是我所熟悉的人, 你怎么说他们是女贼同党?你赶快退出去吧!”这还是纳兰容若多少给楚昭南留点面子,要 不然真会轰他出去! 楚昭南进京多时,他深知纳兰容若乃当今皇上最宠爱之人,更何况有个公主在此。心里暗恨, 没奈何打了几个揖,连道“恕罪”,飘身出了园子。卫士家丁们,也悄悄散开,只剩下桂仲 明站在天凤楼前。 纳兰容若笑对桂仲明道:“你的武功很好呀,居然能和楚昭南打平手,你是谁呀?”桂 仲明绷着脸道:“我是个看园的人!”纳兰容若听了,大为奇怪:怎的一日之间,竟连碰着 两个出类拔萃的“看园人”?冒浣莲妙解词章,精通音律,绝不输于时下名士,已令他吃惊 不止;而桂仲明的武功,比起冒浣莲的文学,还更令他惊奇。纳兰容若虽不精于武艺,可是 他却听康熙说过,楚昭南在禁卫军中,首屈一指,连大大内卫士都算在内,他也是数一数二的 好汉,而这个年青的“看园人”竟和他打个平手,这人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了。纳兰容若 不禁走下楼来,拉着他的手道:“你叫什么名字呀?和我进楼内坐坐吧。”桂仲明轻轻一摔, 脱出手来,叫道:“我没有功夫!”纳兰容若又是不由自己的给震得退后几步,笑道:“怎 的你和你的同伴都是一个样儿?”他一抬头,忽见桂仲明一脸凛然神色,大吃一惊。他虽然 超脱异常,不同流俗,可是到底是个相府公子,几曾受过人这样冷漠?心中很是不快,说道: “壮土既不愿与我辈俗人为伍,那也就请便吧。” 那料桂仲明看了他一眼,却又不走,再发问道:“我的同伴呢?”纳兰容若道:“我进 去给你唤他下来吧。”桂仲明摇摇头道:“不用你去,我自己会找!”身形一纵,飞掠上楼。 纳兰容若怔怔的站在楼前,不知自己到底是那一点得罪了他。 过了一会,桂仲明自天凤楼的顶层,一跃而下,又把纳兰容若吓了一跳,只见他板着面 孔说道:“你把我的同伴藏到那里去了?”纳兰诧异到极,想了一想,暗道:“莫非是张华 昭请他进入密室?但公主也在里面,张华昭又如何肯请一个陌生男子进去?”猜疑不定,见桂 仲明犹自瞪眼迫视着他,颇为生气,冷冷说道:“你的同伴又不是小孩子了,谁能够把他藏 起来。你不见他上楼时,我正在楼外和楚昭南说话吗?后来又下来和你说话,我都未有空跟 他交谈,怎的说是我收藏他。”桂仲明想了一想,也是道理。正想再说,纳兰容若已拂袖上楼 去了。 纳兰容若猜对了,冒浣莲果然是被张华昭请入内室去的。她上了天凤楼,走到了第三层, 忽见张华昭从一面大铜镜侧边出来,冲着她咧嘴一笑,说道:“冒姑娘,请随我来。外面的 事,有纳兰公子出面,一定可了。”冒浣莲抿嘴一笑,跟在他的背后,只见他把铜镜一转, 背后现出一扇活门,走了进去,只见复道曼回,其中竟是别有天地。原来天凤楼建筑得十分 精巧,竟是内一层,外一层,旁人怎样也看不出来。走了进去,冒浣莲问道:“你怎么认得 出我?”张华昭道:“刚才我偷看你应敌时的身法,正是无极派的。我一下子就醒起来了, 你随傅青主上五台山时,我还撞过你一膀哩!”说着已到了一间精室,冒浣莲随他进去,只 见一位旗装少女,坐在当中。 这少女美艳绝俗,气度高华,眉宇间有隐隐哀怨,她骤见张华昭和一个陌生“男子”进 来,吓了一跳,正想发问,冒浣莲已笑盈盈的拉着她道:“公主,我也是女的。”把手一抹, 现出头上青丝。公主出奇的看着她,忽然微笑说道:“呀,你真像董鄂妃,我小的时候,很 欢喜跟她玩。她还教过我做诗填词呢。”冒浣莲低声说道:“她是我的母亲。我三岁大的时 候,她就被你的父亲抢进宫去。”公主笑容顿敛,说道:“姐姐,我家对不起你!”冒浣莲 叹道:“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她干吗?” 张华昭第一次知道冒浣莲身世,也颇惊异,沉默半晌,轻声说道:“公主,她是我们的 朋友,有什么话可以跟她说。”公主轻掠云鬓,幽幽说道:“冒姑娘,我真恨我生在帝王之 家,种下许多罪孽。你好好一家,如此拆散,一定很恨我们。可是,我要说给你听,我也 很不快活。 “我在深宫中没有一个女友,姐姐,如果你耐烦听的话,我想告诉你,我们做公主的是 怎样过的日子。” 冒浣莲瞧这公主妙目含颦,秀眉似蹙,犹如一枝幽谷百合,动人爱怜。坐近她道:“公 主,你说。” 公主轻弄裙钗,低低说道:“你别瞧我们做公主的荣华极致,实在却比不上普通人家, 我们一出世就有二十个宫女、八个褓姆服侍,宫女们有时还可谈谈,那八个褓姆,可凶得很 哩!动不动就搬出什么祖训家规,皇家礼法,把我们关在深宫。我们清宫里的规矩,公主一 生下地,就与父母分离,不是万寿生节,一家人就很难有机会见面。假若得到父皇宠爱的, 那还好一点,若是不然,一切都得听褓姆摆布。我的大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出嫁,只和驸马行 过大礼,褓姆便把她冷清清的关在内院里,不许她和驸马见面,过了半年,大公主忍不住了, 便吩咐宫女,把驸马宣召进来,谁知被褓姆上来拦住了,说道:‘这是使不得的,被外人传 出去,说公主不要廉耻。’大公主没法,只好耐住了。又过了几个月,大公主又要去宣召驸 马,又被褓姆拦住了,说道:‘公主倘一定要宣召驸马进,须得化几个遮羞钱。’大公主拿 出一百两金子来,褓姆说不够,又添了一百两,也说不够,直添到五百两,还是说不够。大 公主一气,不宣召了。直到正月初一,进宫拜见父亲,问道:‘父皇究竟将臣女嫁与何人?’ 父皇听了,十分诧异,说道:‘琪祯不是你的丈夫吗?’大公主道:‘什么琪祯,他是什么 样子的?臣女嫁了一年,都未见过他面!’父皇问道:‘你两人为什么不见面?’大公主道: ‘褓姆不许!’父皇笑道:‘你夫妻们的身体,褓姆如何管得?’大公主听了,回到府去把 褓姆唤到跟前,训斥一顿,迳自就把驸马唤来了。 “我大姐姐最够胆量,才敢如此。其他历代公主,连在关外称皇的三代都算在内,却没 有不受褓姆欺负的!” 冒浣莲听了,真是闻所未闻,大感奇异。公主继续说道:“我们宫里的规矩,公主死了, 公主的器用衣饰,就全归褓姆所得。因此褓姆们对公主就越发管得严厉,不许做这,不许做 那,连行动都没有自由,好些公主就因长处深宫,郁郁而死。算来,我还是好的了。”冒浣 莲暗想:“这样看来,褓姆的虐待公主,和鸨母的虐待妓女,倒差不多!”公主低吁一声, 问道:“你们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可有这样受管束的吗?” 张华昭微微一笑,说道:“我们那些号称诗礼传家的名门淑女,也一样被管束得很严。 只是不是褓姆管束就是了。大约你们皇家是名门中的名门,所以尽管做皇帝的怎样荒淫都可 以,但做公主的却要守祖训礼法了!”冒浣莲点头暗道:“他倒看得比我清楚,不能专怪褓 姆,褓姆只是替皇帝执行家规礼法的人而已。” 公主又继续说道:“我是先帝(顺治)第三个女儿,五六岁的时候,父皇去世(其实是 到五台山出了家),皇兄继位,比起其他的公主来,受褓姆的管束,还算是较松的了,但处 在深宫,也是度日如年,几乎闷死。后来容若来了,他是我们的内亲,和皇兄亲如手足,常 到内廷游玩,他见我郁郁不乐,就带我出宫到他的家里玩,他的母亲也喜欢我,以后我就常 常藉口到相府去住,溜出宫来。 “直到去年的夏天,有一日,容若突然来找我,悄悄的问我,有没有专治内伤症的大内 圣药,因为他知道有好些圣药是每个公主都赐一份的。我问他要来做什么,为什么不问皇帝 要,却问我要?他笑嘻嘻的不肯说,我发小孩子脾性,他不说我就不给,他熬不过,才告诉 我说,是给一个江湖大盗治伤的。我非常好奇,觉得这件事情很够刺激,就要求他让我看看 江湖大盗倒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约定彼此都不准[对]别人说,结果他让我去看了,我起初以 为江湖大盗不知是生得多凶恶的样儿呢!那料却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冒浣莲插口道: “一个怪俊美的少年!” 张华昭面上一热,说道:“冒姐姐,别开玩笑,我在五台山时,受了容若姑母,多铎王 妃的飞镖打伤,后来夜闯清凉寺,又受了禁卫军的围攻,身受重伤,流血过多,成了痨症。 要不是公主赐药,我已活不到现在了。” 冒浣莲听后,心中了了。她想:像公主这样深感寂寞郁闷的人,一定有许多古古怪怪的 幻想,她发现了“江湖大盗”这样俊美,一定常常溜出宫来找他谈话解闷,久而久之,就生 了情愫。只不知张华昭对她如何? 公主小嘴儿一(口+努),又道:“我很任性,我想要的东西,总要到手方休。我在宫里闷死啦, 容若说昭郎就要离开了,冒姐姐,你是来接他去的吗?你们能不能带我到外面去玩。嗳,你 们不知道,有时候我真想安上一对翅膀,飞出深宫!”这时的公主,性情流露,就像一个淘 气的小姑娘! 冒浣莲心想:你要完成这样的心愿,那可比要摘下天上的月亮还难! 正思量间,忽然复道里传来了“阁阁”的脚步声,冒浣莲忙把头巾整好,回头一望,只 见纳兰容若走了进来。 纳兰见公主和冒浣莲贴身而坐,款款而谈,吃了一惊,忙道:“三公主,时候不早,你 应该回房安歇了。”公主嗔道:“容若哥哥,你也要像褓姆一样管我?”冒浣莲咧嘴一笑, 站起来道:“我也要走了!”纳兰容若满腹狐疑,拦着她道:“你和昭郎是以前相识的吗?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府中的?”冒浣莲笑[道]:“同在异乡为异客,相逢倾盖便相亲。”纳兰容 若见她集唐人诗句作答,意思是说,只因性情相投,乍见面(倾盖)便可成为好友。这样说, 似乎她和张华昭以前并不相识。但细味诗意,亦可能是暗指她和自己及公主,“倾盖如故” 的意思,知道她不愿作答,故意集成诗句,好像禅语一样。不觉眉头一皱,但见她才思敏捷, 也就不再留难,由她自去。 冒浣莲下了天凤楼,只见桂仲明踽踽前行,如痴似傻。忙上前拉着他,桂仲明把手一摔, 说道:“你不去陪那什么公子,回来做什么?”冒浣莲道:“你又来了!我是张华昭请去谈 的,干纳兰公子什么事?”桂仲明道:“是么?我看纳兰公子很喜欢你,要不然,怎你说他 待人很好,对我却是那么冷冰冰的。”冒浣莲道:“你把经过细细说来,待我评评理,看是 你不对,还是他不对。”桂仲明细细说了,冒浣莲笑得打跌,说道:“原来你是这样莽撞, 一见面就向人家要人,这怎怪得他,试想,假如是一个普通的宰相公子,你,一个看园人这 样挺撞他,他不把你抓起来才怪!”桂仲明听了,也是道理,不再言语。冒浣莲又正色说道: “不过,据我看来,纳兰公子也已起了疑心了。他虽然超脱绝俗,但到底不能算我们这边的 人。他一起了疑心,我们恐怕在这里呆不下去了,而且就算他不怀疑,你今晚亮了这么一手, 把楚昭南的剑削断,和他打成平手,相府里,只要是懂得武功的,没有不怀疑你的了!”桂 仲明道:“那我们在路上也曾打赢了江北三魔,陆明陆亮怎么还请我们来?”冒浣莲道: “你真是不解事,江北三魔怎能和楚昭南相提并论。在这里,谁要是挡得住楚昭南三招,恐 怕就会震动京师了。”桂仲明道:“那么我们是不是要马上逃跑。”冒浣莲道:“我虽然见 着了张公子,还没有把我们的来意告诉他,我们要不要马上走,你且待我今晚好好想一想。” 桂仲明奇道:“你在天凤楼躭了这么些时候,见了张公子,还不和他说明来意,你们到底谈 些什么?”冒浣莲一笑不答,只是推他回房睡觉。 第二天一早,冒浣莲就拉起桂仲明,说道:“我们向总管告假,你随我到外面去找一位 朋友。”桂仲明从未听冒浣莲说过在北京有朋友,大感奇怪。冒浣莲道:“不是我的朋友, 是我傅伯伯的知交,北五省的老镖头石振飞,他独创的蹑云十三剑,在江湖上久负盛名。此 人最重江湖道义,三十年来,只凭一面镖旗就走遍大江南北,从未失手。据傅伯伯说,他的 剑法虽好,但能够这样,却并不是全靠武功,而是因为德高望重,江湖朋友都给他闪个面 子。”桂仲明喜道:“你何不早说,既有这样的老前辈在此,我们理宜早去拜访。”冒浣莲 道:“我小时随傅伯伯见过他,前几年听说他已闭门封刀,在家纳福,不管闲事了。只是以 傅伯伯和他的交情,他对我们的事,总不能不理。我们将来若要带张公子逃出相府,恐怕还 要倚重于他。” 两人向总管请假,总管见他们昨天那样的威势,岂敢不准。两人走出相府,冒浣莲道: “我只记得他的家在奉圣胡同,详细地址却不记得,只是走到那里一问,总可知道。”两人 走了半个时辰,到了胡同口,正想找人来问,忽见有人抬着酒席,走入胡同,其中一人道: “石老镖头这几天天天请客,今天又不知请的是那一些人。”冒浣莲大喜问道:“是石振飞 老镖头请客吗?”那人睨了冒浣莲一眼道:“该不是请你吧?”冒浣莲一笑不语,跟着他走。 到了一座大宅,抬酒席的自有管门的长工接了进去。冒浣莲上前唱了个诺,迳道来意。 那管门的长工又打量了桂、冒二人一番,说道:“你们有没有名帖带来?”冒浣莲道: “一时未暇备办,你说是江南傅青主求见就行了。” 管门的长工嘀嘀咕咕走了进去,桂仲明道:“你说得这老镖头如此义气,我看未必尽然。 他又不是什么官府豪绅,怎的要递名帖求见,兴这一套俗礼繁文?”冒浣莲也皱了皱眉,感 到有点意外。 过了一会,管门的长工出来了,说道:“我们老爷子不在家。”桂仲明大怒,嚷道: “明明看到你们请客,怎么说不在家!哼,你不接待客人,那也罢了,谎言相骗,还算得什 么江湖人物?”桂仲明竟然泼口骂起石振飞来,冒浣莲想劝解也来不及。 闹了一阵,内里的门忽然打开,一个莽头陀大声吆喝,飞跑出来,朝桂仲明一推,喝道: “你这小子在这里闹什么?”桂仲明大怒,反迎上去,用鹰爪功中的擒拿手法,一掌向莽头 陀肩头按去。那头陀原不打算伤人,只是想吓走他的,那料桂仲明发招奇速,一下子已是掌 缘搭了上来,只要往下一拿,多好武功也不能动弹。莽头陀大吃一惊,急滑身卸步,双臂一 抱,右肘微抬,丹田一搭,气达四梢,解拆了桂仲明的擒拿手,怒吼一声,反手一拳,就向 桂仲明面门捣来!桂仲明身形一闪,运大力鹰爪神功,拍的一掌打去,那头陀身法也快,脚 跟一旋,拳头在半空划了半个圆圈,变成一记“勾拳”,狠狠打到! 桂仲明一抓抓去,正好将莽头陀的“勾拳”接着,桂仲明运起神力,抓着他的手腕,往 下一拗,那头陀也怒吼一声,拳头抵住掌心,仍然用力撞去!桂仲明见擒拿手法,竟没将他 折倒地上,大吃一惊;不知那头陀更是有苦说不出,他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竟战一个少年 不过,手腕又痛又辣,也要强行忍住,不敢喊出声来。 桂仲明知道遇到了劲敌,正想再出辣招,冒浣莲忽然冲了上来,大声叫道:“你是不是 通明叔叔?”莽头陀“噫”了一声,拳头往后一拉,桂仲明趁势向前一送,莽头陀跄跄踉踉, 跌出几步,一个旋身,双拳紧握,仍然盯着桂仲明。 冒浣莲微微一笑,说道:“大水冲到龙王庙,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仲明,你快过来陪 罪!这位是凌未风的朋友,江湖上人称怪头陀通明和尚!” 通明和尚放下拳头,忽然哈哈大笑,一把抱着桂仲明道:“真是英雄出少年,我们老一 辈的快要成了废物了。”他性情虽然鲁莽,为人却极坦率,他对桂仲明的武功,可是真心赞 叹。 这时屋里面又有三个人闻声而出,当前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眼珠白渗渗的,活像个 吊死鬼;一个肥肥矮矮,头顶光秃秃的,却像一个大马桶。桂仲明乍见怪相,吓了一跳。冒 浣莲欣然叫道:“常叔叔,程叔叔你们也在这儿?” 这两人是丧门神常英和铁塔程通,都是天地会的首领,当年曾跟随刘郁芳大闹五台山的。 两人应了一声,看清楚冒浣莲面相,大笑道:“你扮成这样的俊俏小子,可不更把我们两个 映得丑怪了!” 冒浣莲正待叫桂仲明上前厮见,常英背后忽然闪出一个人来,身法快极,抢上去拉着冒 浣莲的手道:“你只顾招呼叔伯,连我也看不见!”冒浣莲因和通明等三人蓦然重逢,而常 英又是身长七尺有余,虽然看出他背后跟着一个人,却没注意是谁。这时一听声音,喜极叫 道:“易姐姐,你也来了!” 通明和尚说道:“这里不是叙话之地,你们且随我进去,先谒见石老英雄。”他一马当 前,带领桂冒二人穿入内院,大声叫道:“石老儿,你待慢贵客了,你说该罚多少钟酒?” 冒浣莲睁眼一看,只见屋子里坐着高高矮矮,三山五岳好汉,总有十来个人,她认得当中 那个瘦削的老头儿是石振飞,其他就只认得一个是李来享手下的将领张青原。 石振飞大步走出,朝桂冒一揖,说道:“恕罪,恕罪!”再转问通明和尚道:“他们两 位是谁,你怎不给我介绍介绍?”通明和尚抓着头皮啊呀一声叫道:“那位是冒浣莲姑娘, 这位呀,叫做什么?喂,冒姑娘,你刚才叫他名字,我听不清楚,你再叫一声我听!” 石振飞笑道:“好一个莽和尚!”冒浣莲拉着桂仲明恭恭敬敬施礼,说道:“石老伯还 记得我吗?我是傅青主伯伯收养的那个女娃子。” 石振飞“啊呀”一声,叫了起来,端详了一回,说道:“你这样大了,你的傅伯伯好? 嗯,这位是——”他一面问冒浣莲,一面问桂仲明。冒浣莲道:“他叫桂仲明,是傅伯伯叫 他和我一道来拜见你的。”石振飞撚须微笑,连道“好,好!”冒浣莲脸上发烧,面红过 耳。通明和尚嚷道:“你还说什么好好?他手底好辣,我和尚替你挡驾,可也替你吃了苦 头。” 石振飞一向好客,只是这两天招待江湖上的黑道人物,不得不特别小心。他听得管门的 来报,说是傅青主求见,先是大喜,后来一问相貌,来的却是两个少年,他知道傅青主并无 徒弟,不禁大疑,通明和尚说道:“什么人敢乱打傅青主名头,待我去看。”不料这一看就 看出了事,手腕几乎给桂仲明拗折。 石振飞大笑,带桂冒二人入席,一一给他们介绍,在座客人占了一半是天地会的。原来 通明和尚与常英程通二人,在五台山下武家庄的群雄大会之后,奉派赴粤,看平南王尚之 信的动静,并联络那边的豪杰。不料一到广东,吴三桂已经发难,尚之信起兵响应,通明等 和江南的天地会首领,以及鲁王余部也都搭上了线,又不料尚之信反复无常,起事尚未满一 年,又再投降了满清,清廷趁势大捕长江以南的帮会人物,通明和尚等站不着脚,索性混到 京师,仗着石振飞的掩护,躲在他的家里。而张青原则是奉李来亨之命,秘密进京的。 至于易兰珠,则闹得更凶,她最早入京,曾两次夜探多铎的王府,有一次给多铎撞见, 恶斗起来,王府的高手,也纷纷赶到,幸在易兰珠轻功甚高,要不然几遭不测。易兰珠给追 捕得紧,一日碰着通明和尚,谈起石振飞义薄云天,遂也来投靠。易兰珠在石府住了将近两 月,闭门不出,精研天山剑法,日前因得知张华昭下落,才再到相府查踩,第一次碰到陆明 陆亮,一掠即过,第二次碰到楚昭南,却几乎被擒。 众人这次在石府重会,十分高兴。席上谈起桂仲明的五禽剑法是以前川中大侠叶云荪的 嫡传,石振飞极感兴趣,说道:“我所创的蹑云十三剑,据江湖朋友所言,与五禽剑十分相 似,只是叶大侠僻处四川,我无缘拜见,他的弟子桂天澜,三十年前虽曾一面,我要他指教, 他又忙于军旅之事,不肯露招。桂贤侄是叶大侠的外孙,这回相处,可不能错过了!”当下 要桂仲明表演剑法。桂仲明趁着酒兴,也不推辞,铮的一声,抽出宝剑,便见一道寒光,照 耀满座,石振飞喝声“好剑!”桂仲明抱剑作揖,道声“献丑”!滴溜溜一转身,顿时银光 遍体,紫电飞空,满身剑花错落,那还分得出剑影人影,愈舞愈急,剑风指处,四面窗棂都 飒飒作响,席上群雄给剑风迫得衣袂飘举,双眼直睁。石振飞赞道:“好剑法!”斟满一杯 酒,突向桂仲明泼去,通明和尚先是一怔,随即醒悟用意,和常英程通等也都斟满了酒,纷 纷泼出。 酒方泼完,忽听得一声清啸,倏已风定声寂,桂仲明宝剑围腰,双手空空,立在当中, 周围丈许之地,酒湿地面,围成一个圆圈,圈子内一点酒痕都没有。众人纷纷拍掌,石振飞 道:“泼水难入,的是上乘剑法。”桂仲明急忙施礼,说道:“还要请老前辈指教。”石振 飞也不谦辞,提剑离席,慢慢移步到桂仲明舞剑所在,卓然立定,目光直注剑锋,略一盘旋, 便觉剑尖似山,剑光如练,直荡出周围丈许远近。他开头几招,并不迅捷,桂仲明细看出手 家数,果与五禽剑法有些相似,暗暗留神。猛然间,石振飞身形一晃,剑光缭绕中只见四面 八方都是石振飞的身影,满室剑光,忽东忽西,忽聚忽散,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舞到后来, 只见一团电光,滚来滚去,宛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席中的一位老镖头说:“剑舞得快不 足为奇,请各位看看我们这位大哥的功力。”随手抓起一把瓜子,用“满天花雨”的打暗器 手法,远远撒去,众人也都跟着去做。冒浣莲想:“瓜子这样微小,众人又都用劲撒去,恐 怕比挡住拨[泼]水还难。”那知剑风激荡中,许多瓜子竟反射回去,有两粒弹在冒浣莲的面上, 竟然似给虫蚁叮了一口似的,隐隐作痛,这才大吃一惊。 石振飞哈哈一笑,停身抱剑,四方一揖,说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众人看那地面, 也像桂仲明挡住泼水一样,瓜子在外面布了一大圈。轰雷一样的叫好。姜是老的辣,石振飞 的功力比桂仲明确是高了一筹。 石振飞回席,桂仲明一揖到地,说道:“多谢石老前辈的指点。”易兰珠也抿着嘴笑道: “这份礼物可不轻!”石振飞笑道:“老朽卅年心愿,一旦得偿,彼此都有益处,那敢说是 指点。”原来五禽剑法与蹑云十三剑,同以迅捷见长,但五禽剑精微之处,在于冲刺,蹑云 剑精微之处,在于声东击西,避实就虚。两人这一互相观摩,彼此剑法,都有大进,这是后 话。 石振飞酒酣耳热,意兴甚豪。站了起来,邀请众人到他的后园玩玩,那里有个练武场子, 他还想请各人试演本门绝技,他对冒浣莲尤其钟爱,连声的叫她赶快和桂仲明搬来住。 冒浣莲正待答话,忽然易兰珠抢着起来,截了话头,说道:“冒姐姐今天还有点事,她 说要过两天才能搬来。”冒浣莲心中一诧,自己那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易兰珠在她身边, 轻轻的捏她的手,一个纸团,已移过冒浣莲手心。冒浣莲急道:“石伯伯,过两天我准来叨 搅。”石振飞老于江湖,瞧在眼里,虽有点扫兴,也不便挽留,当下端茶送客,殷殷嘱咐, 不必细表。 桂冒二人回到相府,只见门前龙旌凤銮,宫扇香车,都已无踪,园子里的彩灯,也已除 下。问起来时,才知三公主已经回宫,连纳兰容若也给皇上宣召去了。冒浣莲颇感不安,好 像有什么凶兆似的。回到屋子,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写道:“今晚速与张公子逃出相府,迟则有变!” 冒浣莲不由得一阵心惊。正是:自惊此夕行藏露,剑海刀山走一遭。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 回分解。
第十六回 侠骨结同心 百尺楼头飞剑影 幽兰托知己 一生恨事向谁言 这时已是黄昏时份,新月初上,花影缤纷,园子里别有一番幽雅景色。冒浣莲那有心情 赏玩,悄悄对桂仲明道:“我们先养一回神,待三更时份,便到天凤楼,唤出张公子。” 那料未到三更,已生变故。桂冒二人,刚刚收拾停当,正在喁喁细语,商议如何去接应 张公子的时候,忽听得外面几声乒乓巨响,从窗子瞧去,只见彩焰浮空,有人大放流星花炮。 冒浣莲心想:既非元宵,又无喜庆,放花炮干吗?心念方动,园子里假山花石、树荫、桥边、 暗坳处纷纷攒出人来,有禁卫军,也有相府的武士。冒浣莲大惊,急拉着桂仲明道:“我们 受包围了,快闯出去!”桂仲明虎吼一声,腾蛟宝剑疾的荡起一圈银虹,“砰”的一拳把窗 户打碎,带冒浣莲闯出外面。 原来楚昭南昨晚被纳兰容若喝退后,功败垂成,极为气愤。易兰珠以前在五台山行刺多 铎之时,他也曾目击,昨晚一亮了相,楚昭南便认得是她。后来再一交手,见她拿的宝剑, 竟是自己的师兄杨云骢的遗物,使的又是天山剑法,更是惊疑。这“女贼”三番两次行刺鄂 亲王多铎,鄂亲王下令要楚昭南负责捉到她。楚昭南是晦明禅师叛徒,最怕同门中人与他做 对,他撞到了易兰珠,就是没有多铎命令也不肯放过。 当晚,他就赶回宫中,求见康熙皇帝,把纳兰公子包庇“女贼”的事说了。康熙笑道: “纳兰容若小孩脾气,任性则有之,包庇却不至于,我看他也不知道有叛逆潜伏在他的府中, 所以不高兴你到他那里闹事。这样吧,我明天召他到南书房伴读,公主也要她回宫便是了。 明晚你带禁卫军,知会纳兰相爷共同围捕。”楚昭南大喜,立刻退下去布置。这晚他带来了 三百禁卫军,其中有好几个统领都是高手。 再说桂仲明剑随身进,穿出窗户,银虹一卷,好几条围攻来的兵器都给截断。冒浣莲抢 了上来,低声叫道:“随我来。”只见她手挥神砂,专寻僻径,且战且走。桂仲明横剑断后, 专截两侧攻来的禁卫军的兵器。 原来相府花园,广阔之极,亭台楼阁,假山花木,还有池沼小河,长桥九曲。把园子变 得像迷宫一样。那些曲径通幽,左绕右绕,就算长住在里面的人,有时也会迷路,冒浣莲深 谋远虑,一进了园,就默记道路,有些歧路极多之处,更画了出来,随时展阅。她进来三四 个月,园子里的地形道路,已全部了然胸中。此刻园子里虽然遍布禁卫军和相府武士,给她 左面一兜,右面一绕,专寻小路,借物障形,竟然避过了围攻。虽然在僻径小路,也时时会 碰到埋伏的或在那里站岗的武土,但每处最多不过三五个人,不给神砂打伤,也给桂仲明宝 剑迫退。而敌人一退,他们又另抄小路走了。 冒浣莲就这样,仗着熟悉地形,且战且走,不到半个时辰,便带桂仲明行近了天凤楼。 他们在假山暗坳处一伏,抬头一看,又是大吃一惊! 天凤楼楼高七层,白玉为栏,飞檐翘角,冒浣莲一眼望去,只见在第三层的檐角上,有两 个人在狠狠斗剑,一个是楚昭南,一个是张华昭。天凤楼下围着百多名禁卫军,引弦待射。 楚昭南剑招凶辣之极,张华昭连连闪避,险象环生,解了几招,楚昭南直踏中宫,一剑刺去, 张华昭突然缩身一跃,跳上了第四层。楚昭南剑招如电,本来顺手一挥,就可把张华昭双足 斩断,不知怎的,他却斜里一点,长剑在瓦檐上一碰,身子像弹弓一样反弹上去,几乎和张 华昭同时落在第四层的飞檐之上,运剑如风,鹰翔隼刺,又把张华昭绊住。 你道楚昭南为何不下杀手?原来他率众大搜天凤楼时,靠陆明陆亮指点,穿入内壁复道, 发现了张华昭,认出也是大闹五台山时,行刺多铎的凶手之一,后来夜战清凉寺,他又与易 兰珠同路;心中大喜,想道:“即算抓不着女贼,抓着此人,也是一大功劳。”因此只想生 擒,不愿将他毙命。 张华昭武功也相当了得,尤其是剑法甚得“无极剑”精髓,虽然不是楚昭南对手,但楚 昭南想把他生擒,却是不易。楚昭南连用黏、绞、击、刺几种手法,想把张华昭的剑击出手去, 张华昭封闭严密,在第四层的飞檐上,又拆了二三十招。楚昭南勃然大怒,剑法突变,如疾 风暴雨,剑光飘瞥,激战中一柄剑就似化成十几柄一样,张华昭只见到处剑花错落,乱洒下 来。一个措手不及,左臂中了一剑,大叫一声,一个鹞子翻身,又倒翻上第五层的飞檐之上。 楚昭南见生擒不易,恶念顿生,他想先把张华昭刺伤,然后再活捉他。那料张华昭饶勇 异常,中了一剑,竟然能飞身上屋。楚昭南如何肯放他走,轻轻一纵,也飞掠上第五层,而 且抢先一步,截着了他的退路,要他背向楼外,更难防守。 桂冒二人,看得惊心动魄,正待出手,忽然在第六层楼中,冲出一个少女,双足一点白 玉栏杆,如燕子般斜掠下来,一口短剑往楚昭南剑上一碰,只见火星蓬飞,楚昭南的剑给斫 了一道缺口。这少女正是他要追捕的易兰珠。原来易兰珠不知天凤楼中的机关巧妙,她二更 时份已到,逐楼搜索,找不着张华昭,待上到天凤楼第六层时,楚昭南已率众围到。易兰珠 伏在六楼,躲在几盆盆景之后,凭栏下望,见张华昭被楚昭南逐层追逐,形势危殆。这才骤 然出手,用断玉剑把他的剑截伤。 楚昭南一见易兰珠现身,顿时移转目标,长剑一领,刷!刷!刷!一连几剑,直指易兰 珠要害。这时张华昭又已翻上第六层去了。 易兰珠武功要比张华昭稍好一点,但楚昭南立心把她擒拿,招招凶辣,十数招后,易兰 珠一看势头不对,也动身飞上了第六层。只见张华昭正在包扎伤口。 易兰珠急忙问道:“怎么了?”张华昭见她怆惶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感动,痛楚全消, 长剑一摆,道:“不妨事!”两人还未谈得两句,楚昭南又已窜了上来,剑尖推动势如浪涌, 易兰珠短剑一截,张华昭也倏的一矮身躯,一招“铺地锦”,猝斩楚昭南双足。楚昭南好生了 得,斜里一剑,轻点易兰珠脉门,迫得易兰珠转身躲开,他立时煞身止步,剑招一变,“倒 枝垂柳”向下一旋一撩,张华昭的剑,脱手飞出,给撩上了天凤楼的顶层。易兰珠回剑拼命 挡住,张华昭飞身上了顶楼,易兰珠与楚昭南也紧跟着窜了上来! 张华昭这次不敢再冒险进招,仗着易兰珠的宝剑在正面遮拦,他也展开“无极剑”的精 妙招数,配合侧袭。楚昭南以一敌二,兀是攻多守少。 三人走马灯似的在天凤楼顶大战,楚昭南虽占上风,但一时间却也奈何他们两人不得! 这时在第三层楼飞掠出四条人影,两个是陆明陆亮,另外两个都是禁卫军中,数一数二的高 手。他们刚才留在三楼的复壁里搜索张华昭“余党”,搜了半天,渺无人迹,所以赶上来帮 手。 桂冒二人伏在山石暗坳之处,见天凤楼顶,楚昭南越战越凶,冒浣莲一推桂仲明道: “你快上去,若救得他们下来,就赶快奔回此处,随我闯出园子。” 这时楼下的禁卫军,引颈上望,给天凤楼顶的恶战,吓得目定口呆,个个屏息以观,根 本就没注意到附近假山,还伏有两名“敌人”。桂仲明猛的冲了出来,在禁卫军头上,飞掠 而过。身法迅疾到极,好几个禁卫军忽觉头顶一痛,抬头望时,桂仲明已借他们的头颅,作 为“跳板”,跃上天凤楼去了! 禁卫军哗然大呼,箭如雨发,桂仲明右手挥动腾蛟宝剑,一道长虹,护定身躯,箭一触 及,便给截断飞射出去;左手扣着三枚金环,脚步不停,仍然一层层的飞跃上去,片刻之间, 已掠上第四层的飞檐之上,弓箭之力,已弱得多,桂仲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禁卫军统领, 刚刚飞身到达顶层。桂仲明左手一扬,那员统领正想挺剑前扑,猛然后心一阵剧痛,一个倒 栽葱在天凤楼顶跌了下来,禁卫军又是一阵哗然大呼,接到手时,那员统领早已气绝! 陆明陆亮刚刚赶上五层,猛见桂仲明飞身上来,心中大惊,一缩身躲进楼去,桂仲明翻 上五楼,也不理他们,左手一扬,又是一枚金环,向刚上顶楼的另一个禁卫军统领打去,不 料这人却是一流高手,名叫胡天柱,在禁卫军中,除掉楚昭南和张承斌外,就数到他。他使 的是一条软鞭,反手一鞭,就把金环卷去。桂仲明虎吼一声,身形并不停留,像箭弩一般直 冲上顶层,手起剑落,迳向胡天柱劈去! 胡天柱不知他使的乃是宝剑,刷的一鞭猛扫过去,剑光鞭影中胡天柱惊叫一声,连退三 步,鞭梢一段已给削断。桂仲明跨进一步,预扣在左手手心的第三枚金环,猛的射向楚昭南 后心穴道。 楚昭南激战张华昭易兰珠二人,正自抢得先手,剑光霍霍,攻势凌厉,忽听脑后风生, 反手一抄,将金环接在手中,剑势一缓,易兰珠已抢出圈子,解了楚昭南的攻势。 桂仲明金环打出,和身扑上,忽见楚昭南反手一掷,一圈金光挟着啸声迎面飞来,劲道 甚大。桂仲明知道是他接了自己的金环,反打自己,只是听风辨器,楚照南的暗器功力比自 己高出许多,不敢手接,宝剑一挥,将金环劈成两片。这时胡天柱退而复上,软鞭一卷, 疾的向桂仲明双足缠来! 易兰珠一招“李广射石”,楚昭南回剑横削,易兰珠趁势穿出左侧,抢了有利方位,大 声叫道:“桂仲明,你和我左右夹击,快!快!”桂仲明双足一跳,避过软鞭缠打,身子腾 空,手中长剑俯冲而下,楚昭南不欲退让,身子稍侧,刷的一剑上刺,易兰珠拿捏时候,短 剑自左横扫。楚昭南若不躲闪,虽可刺中桂仲明的脉门,自己亦必受重伤。易兰珠这一剑, 正是“攻敌之所必救”,解了桂仲明困厄。楚昭南一个旋风疾转,左左右右,各刺两剑,疾 如闪电,挡住了两翼的进攻。这时桂仲明已补上了张华昭的空档,张华昭抽出身来,单战扑攻 来的胡天柱! 一剑飞来,形势立变;刚才是楚昭南占上风,现在却要感到应付艰难了。桂仲明易兰珠 二人,剑法都有高深造诣,与楚昭南相差不远,更加上两人所使的都是宝剑,这一左右夹击, 厉害非常。楚昭南出尽全力,迭遇险招,幸他功力极高,火候老到,使的尽是阴险毒辣的招 数,互相牵制,以一敌二,尚自支撑得住。 张华昭独战胡天柱,却是处在下风,胡天柱这条软鞭,使得得心应手,虎虎生风,鞭影 翻飞,极为凶猛。张华昭的内家剑法,虽然也己有了相当火候,其奈连番恶战之后,加上左 臂受伤,竟是抵挡不住,给他一步步迫出外面,再退几步,就要跌落天凤楼下。 易兰珠见状大急,这时楼下又有几名高手,一层层的跳蹤上来。桂仲明忽然大喝一声 “走!”腾蛟剑倏的一翻,把楚昭南迫退一步,迅如巨鹰,在右侧疾冲而出,手起一剑,直 朝胡天柱背后“风府穴”刺去,胡天柱大弯腰,急旋身,避过这剑,桂仲明已拖着张华昭疾 冲下去,长剑一点第六层的檐角,疾的翻下了第五层。这时刚巧有两名禁卫军统领,自四楼 跳上,桂仲明左手一放,叫道:“你从那边跳下!”他头下脚上,自第五层楼直跳下去,半 空中与那两人迎个正着,他右手剑刺,左手掌劈,剑是稀世之宝,掌是鹰爪神功,那两名统 领如何抵挡得住?一个被宝剑对胸穿过,一个被五指抓破了天灵盖,两具尸身,同时跌落楼 下! 桂仲明一跃而下,宝剑一挥,杀开血路,张华昭跟在背后,这时忽听得易兰珠尖叫之声。 且说楚昭南给桂仲明一剑迫退,缓了一缓,易兰珠已如飞鸟掠波,斜跃下去。楚昭南 全神注定易兰珠,不理桂仲明如何逃脱,紧跟着飞跃下去。陆明陆亮在五楼探头出来,楚昭 南心念一动,经过之时,略点瓦面,将他们两人一带,同跃下去。这两人熟悉园中途径,楚 昭南恐怕“女贼”逃脱,藏匿园中,因此要他们俩做个带路之人。 易兰珠先落下地,短剑一荡,“迎风扫尘”,但听得剑尖上“嗡嗡”一阵啸声,几条兵 刃,或给削断,或给荡开。短剑一旋,蓦觉锐风斜吹,楚昭南长剑已堪堪搠到! 易兰珠一声尖叫,桂仲明拼命冲来。忽地里,假山石上,疾的又冲出一条人影,双手连 扬,禁卫军“哎哟”连声,纷纷闪避,这人正是冒浣莲。她以夺命神砂,专打禁卫军面目, 好不厉害!神砂一洒就是一把,虽然不能及远,可是冲来救人,以寡敌众,却有奇效! 楚昭南一剑把易兰珠逼开,左手五指如钩,便来硬抢易兰珠的宝剑。冒浣莲劈面一把神 砂,楚昭南轻轻一闪,撒掌打出,掌风将神砂震落地面。这时只听得背后一声大吼,桂仲明 的腾蛟宝剑如一道金蛇,斜里飞来,楚昭南倒提青锋,往上一挂,解开了桂仲明攻势,易兰 珠刷的一剑,又猛向前心搠来,楚昭南脚尖点地,掠出两三丈外。桂仲明易兰珠张华昭 三人,已随着冒浣莲冲出去了! 楚昭南大怒,忙喝令陆明陆亮随同追赶,还有几个禁卫军的高手,也纷挺兵刃,上前擒 拿。冒浣莲对园中道路,非常熟悉,只见她身如彩蝶穿花,时而纵高,时而跃低,穿过假山 岩洞,绕过羊肠小径,穿花拂柳,曲折迂回。带领众人,直奔园外,禁卫军给她抛在背后, 只有楚昭南等几个高手,还能紧紧缀着。冒浣莲一见楚昭南迫近,就是一把神砂,虽然打不 着他,可也阻滞了他的脚步。 此追彼逐,兔起鹘落,片刻之间,他们已杀到园子的西门,守门的武士,见他们似疯虎 一般,那敢阻挡。桂仲明“排山运掌”,猛击园门,只一下就把园门震开,飞奔出去。 楚昭南紧跟不舍,其时已近五更,千街寂静,万户无声,追过了好几条街道,追进了一条掘头小巷,巷的侧 边是一条臭沟,楚昭南猛的大喝一声,提身上屋,展开绝顶轻功,抢过了冒浣莲的前头,横 剑一立,拦住他们,胡天柱等七八名高手,则堵在巷子的进口。冒浣莲神砂已经发完,向桂 仲明打个眼色,双双挺剑,拼着和楚昭南作一死战,胡天柱陆明陆亮三人也扑了上来,看看 就要混战起来。正在此际,忽然一家民居,大门倏的打开。 屋内走出一老一壮,老的长须飘拂,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吸了几口,猛的一吹,菸锅 里火星点点,飞溅出来,他竟拦在楚昭南与桂仲明之间。另一个是将近四旬的中年双子,也 拿着一根旱烟袋,只是比那老的小了许多。他一出来,就指着陆明陆亮道:“爹,设陷穽坑 害我们的是这两个人。”楚昭南睁目喝道:“什么东西敢来混扰?”侧身一剑,越过老头, 向桂仲明刺去。楚昭南心高气傲,自命英雄,虽见这两人迹状怪异,但在未知他们的来头虚 实之前,却不屑先下手攻击他们。 桂仲明腾蛟剑硬封硬架,喝道:“小爷怕你不成!”楚昭南剑光一闪,避开宝剑,霎眼 之间,连发三招,桂仲明退后两步,易兰珠冒浣莲双抢过来,禁卫军的高手,也从那边巷口 涌上。 中年汉子又指着桂仲明道:“爹,他是我们的恩人。”老头一扬烟袋,喝道:“我们恩 怨分明,先报恩,后报怨。”斜里一跃,铁菸袋疾的点打楚昭南的“魂台穴”,楚昭南大怒, 横剑一封,只觉来人腕力甚为沉雄,剑给荡开,虎口也给震得发热! 这一老一壮,老的就是南京镖行的领袖孟武威,壮汉是他的儿子孟坚。孟武威和石振飞 并称南北二名镖头,保镖从未失手。这次孟坚给陆明陆亮诱去替纳兰相府保三十六名少女, 几乎折在江北三魔手上。回来一说,孟武威年纪虽老,火气极大,虽不敢招惹相府,但却恨 极了陆明陆亮。他说不管陆家兄弟是什么相府武师,他们总算是江湖人物,这次藏奸诱镖, 令武威镖局出丑,非找他们理论不可。于是他真的听从儿子所劝,封了镖局,带子进京,沿 途找寻人妖大魔郝飞凤不着,正是一肚皮没好气。到了京师,就想去找二陆。倒是他的儿子 把细,劝道:“相府门高狗大,你老人家去找他们,他们不见你也没法。何况他们是武林小 辈,你去找他们,那是折了身份。”孟武威一想,也是道理。当下和儿子商讨,决定第一步 先去找石振飞,由他出头,柬邀镖行同道和二陆到会赴宴。石振飞是京城的武林领袖,二陆 虽是相府教头,但并无官职,同是“混江湖饭”的,不容他不赴会。到时,孟武威就准备要 二陆磕头陪罪,否则就要把他们赶出京城。 楚昭南大搜天凤楼之夜,正是孟家父子刚到京城之时。他们是中午时份到京的,礼物未 办,因此准备到第二天才去拜会石振飞。当晚先住在镖局一位旧伙计的家里,半夜里忽闻追 逐之声,孟老头和儿子披衣起视,正是陌路相逢,仇人恩人都碰个正着。 孟武威给楚昭南横剑一封,铁烟袋也几乎甩手,他们两人功力悉敌,彼此都吃了一惊。 孟老头子“哼”了一声,铁烟袋“云麾三舞”,一招三式,二次进扑! 楚昭南一步不让,掌中剑向上一翻,“拨草寻蛇”,剑尖竟向孟武威的手腕划去,孟武 威铁菸袋横里一磕,“倒打金钟”;楚昭南大喝一声“撒手”!身形一侧,剑招如电,倏的 改划为截,“顺水推舟”,横截过去!孟武威突的右足撑地,左足蹬空,头向后仰,使出 “铁板桥”绝技,剑风拂面而过,随即向右一倾,身形暴起,这才冷笑一声答道:“不见 得!”左足趁势踢出,楚昭南剑招使老,左掌横掌如刀,向下急劈,孟武威右足又起,连环 飞腿,快疾异常。楚昭南无法躲闪,刷的向上一窜,平地拔起两丈多高。这时桂仲明易兰珠 等已和禁卫军高手打在一团,桂仲明百忙中,腾手打出一枚金环,那料楚昭南本领实在高 强,竟在半空中伸手一接,就把金环接过,反手打出,孟武威刚抢上一步,蓦见暗器飞来, 铁菸袋往外一甩,把金环打成碎片。 楚昭南觑准方位,往下一落,正好落在孟武威背后,举手一剑,“玉蟒翻身”,直奔孟 武威右肩刺去,喝道:“你再接这招!”孟武威喝道:“谁还怕你!”铁菸袋往后一磕,又 把楚昭南的剑荡开,身躯半转,“仙姑送子”,斜击楚昭南的“分水穴”。楚昭南大怒,闪 身进剑,剑走连环,点、刺、劈、撩,翩如惊鸿又如游龙,天山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孟武威 一杆菸袋,点打三十六道大穴,右掌也捻着剑诀,带守带攻。他几十年功力也非同小可,招 数沉稳之极,楚昭南虽占了八成攻势,却是无法杀入! 这时桂仲明等人把众禁卫军高手杀得手忙脚乱,他和易兰珠两柄宝剑,左右伸开,夭矫 如神龙,当者披靡。孟坚与孟武威父子关心,见父亲只有招架的功夫,心中大急,深怕老父 年迈,敌人太强,抵挡不住。桂仲明一见孟坚焦急之情,宝剑一撒,微笑说道:“我去替回 孟老英雄!” 桂仲明是个识货的人,孟武威替他挡住楚昭南时,他只看了几招,就知此老功力非同小 可,纵不能胜,也不会落败。因此放心让孟武威和楚昭南拼斗。此刻见孟坚焦急,虽然暗笑 他做儿子的,也不知道父亲的真实本领,但于理于情,都要去替回他了。 楚昭南虽然抢了攻势,额上已微微见汗,一见桂仲明挺剑重来,心中大急,孟武威忽然 长啸一声,菸杆虚虚一点,退身便出,冷笑说道:“我老头子从来不以二打一,你若不服, 可到南京武威镖局找我!”这时桂仲明已和楚昭南交上了手,双方剑招都辛辣之极。楚昭南 凝神对敌,根本就不去听这老头子说些什么。 楚昭南给孟武威打了一阵,气力消耗甚多,再战桂仲明时,功力已比平常差了一筹。本 来他对桂仲明原可占得上风,此际却只能打成平手。桂仲明趁此机会,改守为攻,心中畅快 之极。 孟武威脱身一出,又是一声长嘶,直如鹰隼穿林,飞掠过去,落在陆明陆亮身边,菸杆 倒挂,虎吼一声,抢将过来,双掌齐起,踏中宫欺身直进,陆明挥臂一格,孟武威左掌斜劈胸前,右 掌五指如钩,直抓胁下。陆明身形一低,正待避招进招,已给一把抓住,动弹不得。陆亮猛 扑过来,一记“大鹏展翅”,斜劈前胸,孟武威抓着陆明向外一荡,陆亮连忙缩手。冷笑声 中,孟武威一个“盘龙绕步”,已抢到陆亮身边,反手一掌,向下三路扫去,陆亮施展鹰爪 功夫,往外一拿,那知孟武威这一手,暗藏小天星掌力,就是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一 击之下,也要拆散,何况陆亮的鹰爪功并未到家,两掌一交,顿觉酸麻,孟武威反手一刁, 又把陆亮的脉门扣住,两手一挥,把陆家兄弟接连抛出,掷下了臭水沟中。 孟武威快意之极,取下菸杆,点烟狂抽,一口口青烟喷将出去。禁卫军见他如此威武, 心里打突。胡天柱抖手一鞭,把冒浣莲迫退一步,想冲过去和楚昭南汇合,孟武威大喝一声, 一口浓烟劈面喷去,胡天柱呛出声来,易兰珠侧面刷的一剑刺出,胡天柱反手一鞭,又给宝 剑斩去一截,张华昭在背后一脚飞起,胡天柱连受挫折,猛不及防,后心给狠狠踢了一脚, 身子扑前,孟武威赶上一步,单掌一托,喝声“起”!胡天柱腾云驾雾般的,身子直飞出去, 又跌进了臭水沟中。 楚昭南今晚连遇劲敌,又惊又怒。桂仲明如初生之犊,乘着楚昭南气力不加,一口腾蛟 宝剑横扫直击,凌厉无前。他的五禽剑法,本是以攻势擅长,往时只因功力不如楚昭南,所 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迫得依凌未风所教,仗宝剑之力,坚守谋和。而今楚昭南久战 力疲,桂仲明心雄胆壮,着着和他抢攻,把楚昭南气得七窍生烟! 这时楚昭南一见最得力的助手胡天柱,也给抛入臭水沟中。禁卫军只剩下四五个人,越 发抵挡不住。他长剑一领,猛的喝声:“浑小子,你别猖狂!”猛下辣手,虚晃一招,引得 桂仲明横剑招架,刷的一剑,疾如闪电,剑锋一转,便从侧面抢了进来,直刺桂仲明肩后的 风府穴。桂仲明回剑不及,看看要遭毒手。只听得一声断喝:“你也别狂!”原来孟武威早 已抢步过来,赶的恰是时候,铁菸杆“横架金梁”,往楚昭南的剑身横架上来。楚昭南知 他气力沉雄,不愿和他对耗,霍地一个矮身,风车般转将出去,长剑起处,向易兰珠冒浣莲 各刺两剑,两人被迫闪避,楚昭南已脱出重围,举剑叫道:“点子棘手,以后再拿!”带领 禁卫军高手,往巷口急退!孟武威杀得性起,还赶上前,他棋逢对手,技痒异常,叫道: “我和你单打独斗一场如何?”楚昭南怒道:“我楚昭南还能怕你这糟老头子?你要单打独 斗,过两天咱们约个场所,打个痛快。”孟武威一听楚昭南自报名头,不觉呆住。 孟武威楚昭南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虽然以往未碰过面,却是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声 名。如今楚昭南自报名头,孟武威心想:真是老糊涂了,此人剑法如此神妙,怎的却想不起他 来。江湖上使剑的人虽多,最负盛名的却只有三人,一个是傅青主,一个是石振飞,另一个 就是他。(凌未风是后起之秀,在西北虽享大名,孟武威却不深知。)傅石二人的剑法,自 己早已见过。如今看来,此人剑法绝不在傅石二人之下。只是前些时听说,他已当了皇帝的 禁卫军统领,难道自己帮助的这一伙人,就是他要追捕的钦犯? 孟武威虽然是老当益壮,侠骨豪情,但却是有家有业,若要他真个和朝廷作对,他可是 顾虑甚多。他听楚昭南这一骂战,烟杆倒挂,停了脚步。冒浣莲却另有想头,她见楚昭南虽 败,但急切间要挫折他,却是甚难。自己这帮人,能逃脱已是大幸,何必再去追击。而且今 晚禁卫军精锐已经出动,缠斗下去,危险更多。她碰了碰桂仲明,跨前几步,对孟武威道: “孟老爷子,倃们不打落水狗,让他走吧。”桂仲明腾蛟剑向前一指,喝道:“割鸡焉用牛 刀,你要比试,小爷随时奉陪。”楚昭南筋疲力倦,生怕他们追击。他只是为了面子,不得 不故作壮言。而今见孟武威噤声不答,那愿逗留,冷笑答道:“你不配!”领部下飞身急退, 其实他还真的怕桂仲明追来,连跌在臭水沟中的陆明陆亮等人也顾不得救了。 孟武威沉着面孔,赶回屋内,屋主人正提心吊胆,倚门相待。孟武威叫他连夜逃走。张 华昭好生过意不去,上前谢罪。孟武威道:“现在也不能理这么多了,俺老头子冒昧请问: 你们倒底是那路人物?现在准备投向何方?”桂仲明拱手答道:“我们是李来亨将军的部下, 现在准备投奔石振飞老镖头。”孟武威“啊呀”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诸位是石镖头朋友, 又是李将军部下,俺老头儿舍了身家性命,也值得了!”桂仲明向他道谢出手相助之恩。孟 武威拈须笑道:“你替我们保全了镖局的威名,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 一帮人在拂晓之前赶回石家。石振飞知道他们闹了这件大事,事先并未与他商量,颇不 快意。易兰珠谢罪说道:“我是怕牵累老伯。”石振飞怫然说道:“我和傅青主是过命的交 情。他的朋友门人,我敢收留的,就有天大之事,我也敢担承!”孟武威见他如此豪情,暗 道惭愧。两老头欢欣相见,少不免又是促膝长谈。 且说易兰珠与张华昭久别重逢,见他左臂剑伤,血染衣袖,又是怜息,又是怨怼。众人 在大厅上欢谈畅叙,她却悄悄拉张华昭走下庭来,在一棵古槐树下,给他再包扎伤口。轻声 问道:“今日我替你裹伤,他日我死了,你可愿替我折一束兰花,插在我的墓前吗?”张华 昭听了,睁大眼睛,不知她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易兰珠眼珠滴溜溜一转,微笑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你接出来吗?”张华昭面上 一红,以为她是暗讽自己舍不得公主,所以要拉他出来。正想解释,易兰珠低低说道:“桂 冒两人,万里来京,原是奉李将军和刘大姐之命,想要你出来,纠集江南一带的鲁王旧部。” 张华昭道:“我是上月刚刚复元的,不是留恋相府。”易兰珠抿嘴笑道:“谁说你留恋相府 来了?” 曙色欲开,天将拂晓。易兰珠衣袂迎风,神情颇似有点激动。张华昭望着这位神秘的少 女(直到现在他还未知道她的来历!)想起她夜探五台山清凉寺,舍了性命来救自己的往事, 神思恍惚心中一荡。忽见易兰珠一本正经的往下说道:“可是最近的情形又已发生变化, 鲁王在江南的旧部,因为趁三藩之变,浮起头来,竟给清廷大军,打得七零八落。若想在江 南大举,已非容易。所以李将军派他的部将来,传达意思,说是当务之急,还是保全在四川 的实力。他想我们在京中的人,选出一名敢死之士,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张华昭道: “要找敢死之士,那太容易了!是什么事呢?”易兰珠道:“听说清廷已内定多铎为西征统 帅,率领八旗精锐,就将开赴西南,准备在消灭吴三桂的同时,也把李将军消灭。因此李将 军希望我们在京中,就将多铎这贼子刺杀!” 张华昭血脉偾张,说道:“这事应该由我做!”易兰珠凄然一笑,道:“你不用和我争 了,我已经对众人说过,我必定要手刃多铎,不然我死不瞑目,在入相府救你之前,我已经 两探王府,还和多铎交过手。只是听说他经过我那么一闹之后,已加意防备。一面责成楚昭 南来捉我,一面精选武士,在王府中布下天罗地网,等我们去上钩。现在要去刺杀他,那可 是极不容易!”张华昭道:“所以这事情不能单独由你去干!”易兰珠道:“他们也是这么 说。但李将军的意思是:刺杀多铎的人当然是准备与他同归于尽,牺牲越少越好,我们犯不 着牺牲许多人去换他一条性命。李将军还说,他本来不主张暗杀,但为了事情紧急,刺杀多 铎之后,虽不能阻止清廷另选统帅,进攻我们。但最少可拖延一些时日,延迟它进军的日程, 让我们可以好好布置。”张华昭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你单独冒险,姐姐,这事情让我 替你做了吧,你舍命救过我,我却还未替你做过半点事情。” 张华昭说这话时充满柔情,易兰珠眼眶一红,强忍眼泪,强笑说道:“你不明白的!谁 都可以准备去死,就是你不能够!你是张大将军的公子,令先尊的部属,现在虽说已七零八 落,但我们总希望还能纠集起来。这一件更大的事情需要你干。所以我们准备在京城大干, 杀掉多铎之前,先要把你救出。你应该知道纳兰王妃,就是纳兰宰相的堂妹,纳兰容若的姑 母。虽说纳兰容若对你很好,我们总不能不提防。”张华昭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见她在说 到“纳兰王妃”时,声调一顿,忽然一颗泪珠,滚了下来。 张华昭蓦觉一阵寒意,透过心头,他突然想起大闹五台山,自己被擒之后。当晚易兰珠 深夜闯来,纳兰王妃竟然亲到囚房,把自己释放,还送了他们一支翡翠令箭。当时自己见易 兰珠和纳兰王妃华堂并坐,目蕴泪光,那奇异的神情就如今晚一样。他感觉到这里面一定有 不寻常的事情,他不禁轻轻拉起易兰珠的手,凝望着她,说道:“你真像天上的云雾一般, 我一点也不懂得你,但我很感激你,也很信任你。你既然要亲自手刃多铎,一定有你的缘故, 我不拦阻你,但我一定竭力保护你。” 易兰珠含着泪珠道:“你真好!如果我不是突然死去的话,将来我会为你把云雾拨开的。 如果我是突然死去的话,那就请你去找凌未风,叫他在我父亲的坟前上香,告诉他:他的女 儿已竭力替他报仇了。”她说到此处,忽又凄然一笑,说道:“还有,我最爱兰花,你也别 忘记要折一束兰花插在我的墓前。” 这一晚,张华昭一直做着恶梦。第二天张青原等集合众人在密室会商,传达的果然是要 刺杀多铎的命令。石老镖头在北京的名气很大,和官方也有往来,捕头官差等闲不敢来搜扰 他,难得他豪侠异常,不惜身家性命,愿尽掩护之责。至于孟武威父子,群雄不愿把他卷入 漩涡,由石老镖头设法,将他偷偷送出北京。由他们迳自去找人妖郝飞凤,以报夺镖之仇。 话分两头。且说楚昭南当晚连受挫折,第二天赶快去见鄂亲王多铎,报告夜搜天凤楼之 事。多铎听说在天凤楼中,搜出女贼的同党,是个少年公子,大为注意,细问相貌,忽然拍 案说道:“这个人在五台山时曾为我所擒,后来就是那个女贼救去的。”楚昭南告辞之后, 多铎满怀疑虑,步入后堂去见夫人。纳兰王妃自府中大闹女贼之后,精神一直很坏,好似恹 恹欲病的模样。请御医来诊断,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纳兰王妃一见多铎进来,强笑问道:“那女贼捉到了吗?”多铎道:“连楚昭南也给别 人打败了,那女贼原来还有一个党羽,就是以前在五台山被我擒住,后来突然被人救走的 人。”纳兰王妃“啊呀”一声叫了出来,说道:“那么这女贼真是她了!”多铎道:“那个 她呀?”纳兰王妃道:“就是当晚来救那少年的披纱少女。”多铎道:“不知道女贼和我有 什么深仇?几次三番要来行刺!”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笑道:“这女贼前两次来时, 你都没有碰着,我倒和她交过手。这次在灯光火把下看得清楚,她的神情体态,居然有点似你, 你说怪不怪?”纳兰王妃手上正捧着一杯茶,“当”的一声,茶杯跌碎,强摄心神,笑道: “是吗?” 多铎吃了一惊,望着他的王妃,见她病容满面,楚楚可怜,只道她是病中受吓。心中忽 然起了一股念头,好像是什么力量催着他,要他将心中所想的告诉她。于是他轻轻替纳兰王 妃整理云鬓,低低说道:“夫人,我对不起你!”纳兰王妃吃了一惊,不敢答话。正是:如 潮爱恨难分说,心事深藏十八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云海寄遐思 塞外奇峰曾入梦 血光消罪孽 京华孤女报深仇 纳兰王妃一阵心跳,只听得多铎低声说下去道:“我们结婚已十八年了,十八年来,你 总是郁郁不欢,很少见你笑过,你不说,我也知道!”纳兰王妃秀眉一扬,说道:“知道什 么?”多铎叹口气道:“你是我们旗人中的第一美女,才貌双全,我只是一介武夫,就是你 不说出来,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纳兰王妃抑泪说道:“王爷,这是那里话来,你是朝廷 擎天一柱,是旗人中首屈一指的英雄。我嫁给你已经是高攀了。”多铎道:“夫人,十八年 夫妻,你就一句真话也不肯对我说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把你看得比我的生命还重 要,我想尽一切办法,要使你欢娱,但那却比要摘下天上的月亮还难!”纳兰王妃再也忍受不住,泪光莹然,凄然说道:“王爷,别那么说了,你不懂得,我们 相见很迟……”多铎愕然问道:“什么?”纳兰王妃蓦然醒起,心底的秘密还不能在这个时 候泄露,衣袖掩面,轻揩泪痕,喟然说道:“而且我们又没有一儿半女。” 多铎忽然满面通红,苦笑说道:“这是我的不好,我一直瞒着你,那年我带兵打大小金 川,给‘生番’箭伤肾脏,御医说,我命中注定没有儿女了。只是我还不死心,这些年来我 总在搜寻天下的奇珍异药,有人说还未绝望。所以我一直不告诉你。这也是我的私心,我怕 说出来后,你更不喜欢我。” 纳兰王妃大出意外,想不到没有儿女,原来还有这一段隐情。她本来是想起她自己的女 儿,这才突然感喟的。此际,很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多铎又断断续续的说下去道:“如果 你欢喜儿女的话,我们抱一个回来养如何?你看是四贝勒的小儿子好?还是七贝勒的大格格 (满州贵族的女儿称格格)好?” 纳兰王妃情怀历乱,爱恨如潮,她想起了当年和杨云骢的沙漠奇逢,草原订盟,杭州死 别等等往事。(详见拙著“塞外奇侠传”一书,该书单行本不日出版。)这些往事,铭心刻骨, 永不能忘!多铎见她低垂粉颈,轻掩玉容,又追问一句道:“你说话呀!你说那一个好!” 纳兰王妃抬起头来,见丈夫目光中充满着自责和哀伤,想起了他这十八年来,对自己确 是真心相爱,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怜”。拭干泪珠,嫣然一笑,问道:“你是说——”多铎 道:“抱一个男孩子或女孩子回来养呀!你说那一个好?” 纳兰王妃芳心欲碎,忽然说道:“那一个都不好,我要——”多铎道:“你要什么?” 纳兰王妃温柔的抚着他的头脸,说道:“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吗?”多铎道:“什么事 都可答应!”纳兰王妃道:“你说的那个、那个‘女贼’,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她,可以吗?” 多铎这一惊非同小可,睁大双眼,诧极问道:“为什么?”纳兰王妃道:“你先说能不 能答应?” 多铎毅然说道:“好,我答应你!我叫楚昭南停止追捕,而且除非她再用剑刺到我的身 上,否则我决不跟她动手!”纳兰王妃道:“她用剑的?”多铎道:“这女娃子的剑法好极 啦!只是气力不行,否则我一定不是她的对手。听楚昭南说,这女娃子的剑法是什么天山剑 法,和他同一师门。” 纳兰王妃斜倚栏杆,凝望云海,似乎那云海中的缥渺奇峰,就是漠外的天山。她想起她 的女儿,在两周岁时,就给杨云骢抢去,如果这女娃子真是她的话,那么她今年该是二十岁 的少女了。这十八年来她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把她抚养长大?她非常渴望知道多一些东西, 关于她女儿的东西,是什么都好,只一点点也行!但一听到她学的是天山剑法,心里却蓦然 泛起一阵寒意。“杨云骢啊!你真是这样的死不瞑目,要你的女儿学好剑法替你报仇?”她 想着,想着,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想起在大漠草原的那一个奇异的晚上,杨云骢对她说道: “我们的族人相互交战,但你不是我的仇人。我答应永不伤害你,只是你假若投入别人的怀 中,那么你也将把祸害带给他,那结果就是:死!”她想:这真是一种固执到无可理喻的爱 情,杨云骢的死,令她伤心了十八年,十八年的青春岁月都在黯淡的时日中度过,这也可以 抵偿自己的“背盟”了吧?她想。她有时恨多铎,但有时也爱多铎——到底是十八年的夫妻 了啊!她常想:杨云骢并不是多铎害死的,多铎连知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虽然他们是势不 两立的敌人!她过去就曾以这样的想法来慰解自己。可是现在,她的女儿来了,她学好的剑 法,就要施展在自己丈夫的身上!她蓦然掩住了面,她不愿意多铎伤害她的女儿,但也不愿 意她的女儿伤害多铎。 多铎心中充满了疑问,见他的王妃倚着栏杆想得出神,不敢去惊动她。这时蓦然听得一 声轻叹,急忙过去,手按香肩,低问她道:“你怎么了?”纳兰王妃回过头来,忽然说道: “我也不准她伤害你?!” 多铎这一惊比刚才还要厉害,退后两步,颤声问道:“你认得她?她会听你的话?”纳兰王妃遍体 流汗,定下心神,故意笑出声来,说道:“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我是听你说,那女娃子很 为像我,我心里就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是我们的女儿多好。你很爱我,我想你一定不 会伤害像我的人,所以我才敢大胆的请求你。我又想:既然我暗中对她这样爱惜,如果她知 道的话,她可能也会听我的话。”多铎叹道:“明慧(王妃的小名),你真像一个大孩子, 想得这样天真,这样无邪!” 这次之后,纳兰王妃对多铎比平时好了许多,她好像有一种预感:死亡之神已经展开双 翼飞在他们的头上。眼前的宁静,只是暴风雨的前夕。 于是终于来到了这么一天—— 这一天,多铎正式接到了“圣旨”,要他统率三军,节制诸路兵马,去讨伐吴三桂并剿灭 李来亨。本来这件事情,皇帝早就和他提过,只是他不愿意告诉王妃,他也有一种预感,感 到自己的生命好像已走到了尽头,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他并不惧怕吴三桂,吴三桂已如 风中之烛,只要他赶上去吹一口气,这烛光就会熄灭了。他更不是惧怕打仗,打仗对于他, 那是太平常的事情。可是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这种惧怕是由于王妃的反常所引起的, 他好像从王妃奇异的眼神中,感到一种“凶兆”。有时他半夜醒来,见着王妃一双宝石般的 眼珠,在黑暗中透出光亮,他就吓得全身冷汗。 这天他接到“圣旨”之后,回去告诉王妃。王妃低低叹了口气,说道:“王爷,我真怕 你离开我!”多铎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王妃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忽然说道:“你 去了也好,省得那女娃子在京城里和你碰头!”多铎蹙眉说道:“你怎么老是提那个女娃 子?” 王妃并不答他的话,又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道:“你几时动身?”多铎道:“明天阅兵, 后天开拔!”王妃道:“我明天替你在卧佛寺点头一炷香。” 多铎这一晚整夜无眠。 另一面,易兰珠也有着奇怪的预感。她这些天来,潜心精究天山剑法,竭力不想任何东 西。但一到静下来时,心中强筑起来的堤防,却抑不住思想的波浪!她感到喜悦,也感到哀 伤。她非常爱她的父亲,虽然她根本记不起父亲的颜容。(她父亲死的时候,她才只有两岁 哩。)但她父亲的事迹在大草原上流传,她一路长大,一路听到牧民们对她父亲的颂赞。她 的父亲帮哈萨克人抵抗过清兵,牧民们提起“大侠杨云骢”时,就像说起自己的亲人一样。 她为有这样一个英雄的父亲而骄傲,因此他父亲给她的血书(凌未风在她十六岁那年交给她 的),一直藏在怀里的那封血书,就像千斤重担压在她的心头!如果她不能完成父亲的嘱托, 她的心永远不会轻松!现在她已决定去死,拼着生命去完成父亲的嘱托。这个决定使她的心 头重压突然减轻了。因此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但她又有难以明说的哀伤。她爱她的母亲 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孤独中长大,“亲人”只有一个凌未风,她非常渴望母爱,但这 种爱却又渗杂着憎恨。她很想见她的母亲,问问她两岁以前是怎样的。她预感到这次去死, 是永远见不到母亲了,也许母亲还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儿。另一方面,最近这一年,她“寂 寞的心”中,忽又闯进一个影子,那是张华昭的影子,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 对他发生了这样深的感情。 易兰珠的情绪在混乱中,忽然,这混乱的情绪凝结下来,因为,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这一天,张青原等人不但知道了多铎阅兵的消息,而且也知道了纳兰王妃要到卧佛寺进 香的消息,石振飞在北京地面很熟,暗地里给他们安排了许多“线人”。鄂王妃头一天通知 卧佛寺的主持,他们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因为王妃要来进香,主持自然要通知和尚们准备, 而和尚中就有石振飞的“线人”。 这是行刺多铎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但这最后的机会,却真是非常难于下手!在阅兵时候 行刺,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莫说在十万大军之前,行刺只是送死,而且大校场中,闲人根本 无法混得进去! 在议论纷纭中,易兰珠保持着奇异的沉默,张华昭凝望着她,心中忽然感到,对她有难 以割舍的情感。他了解刺杀多铎对于他们的事业是何等重要,但他实在不忍见这样一位在寂 寞与痛苦中长大的少女,正当她青春绚烂的时候,走向死亡的幽谷!他排开众人,出来说道: “既然是无法下手,那就算了吧!”易兰珠忽然冷冷的说道:“谁说没法下手?我们到西山 的卧佛寺去!”冒浣莲道:“多铎阅兵之后,有多少大事处理,说不定还要进宫陛见,你敢 准保他会到卧佛寺吗?”易兰珠道:“我看他会去的。而且不论他去不去,我们也只有这个 机会可以尝试了,你们不去,我单独一人去!”通明和尚嚷道:“你这女娃子胆大,我们也 不胆小,要去就大家去,我替你挡着卫士,让你第一个下手!”易兰珠微微一笑,张华昭默 默不语,常英程通拍手赞成,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且说多铎这天在大校场中阅兵,只见十万雄师,刀枪胜雪,旁边的参将说道:“大帅, 以这样的军容,吴三桂李来亨那是不堪一击!”多铎“哼”了一声,策马缓缓检阅大军,精 神似乎很是落漠。高级将领一个个上来谒见,他也只是点了点头。一众将官都觉得统帅的神 情太过奇异,丝毫没有平日的勇武雄风,和大阅兵应有的气氛更是毫不相称,心里不禁暗暗 嘀咕;这似乎是不祥之兆。 多铎草草阅兵,不到正午,就结束了。参将嚷道:“大帅是否要召集将领们讲话?”多 铎摆摆手道:“不用了!”参将十分惊异,躬腰问道:“那么几时点将?”照例在出征之前, 必定要进行“点将”大典,(“点将”就是分配将领的任务,例如点先锋,点运粮官,点各路 统帅等),那料多铎也摆摆手道:“忙什么?出了京师再点!”参将问道:“大帅是要赶到 宫中陛见,向皇上辞行么?”多铎蹙眉道:“明早还有早朝,不必另外陛见了。”参将正想 再问,多铎喝道:“要你啰唆什么,本帅有事!”参将噤不敢声,更是奇异。本来给统帅安 排点将等杂务工作,是参将的责任,想不到只这么一提,就受到斥责。 多铎遣散三军,向参将说道:“你和亲兵们陪我去卧佛寺进香!” 参将诧极,问道:“这个时候去进香?”多铎斥道:“不能去么?”参将不敢作声,唯 唯而退。片刻之后,三百精锐亲兵,和十多个特选卫士,围拥着多铎,向西山驰去。 多铎神思恍惚,脑中空荡荡的,似乎什么都没有。他只记挂着一件事情:要见他的王妃。 此刻,在他的心中,他的王妃要比当今天子、统兵大将,都来得重要!这几天来,他似乎已 获得了她,但又似乎要失去她。她会替他去点头一炷香,祝他出征胜利,平安凯旋,这是从 未有过的事!他现在只有一个欲望,能快点到她的跟前,说出他的谢意。 秋天的西山,份外可爱,群峰滴翠,枫叶霞红,玉泉山的泉水,似天虹倒挂,色如素錬, 妙峰山的云气,似大海腾波,滚滚翻翻。但这一切景色,多铎却已无心欣赏,他下马上山, 远远便见香烟缭绕,满怀喜悦的向卧佛寺行去。亲兵们则在两旁开道,驱逐闲人。 上到半山,卧佛寺已经在望,忽然道旁转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低头垂泣,亲兵们斥 喝驱逐,她兀是不肯避开。参将扬鞭喝道:“把她赶出去!”那老妇大声哭道:“夫呀!夫 呀!”多铎眉头一皱,说道:“不必赶她!”上前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哭?”老妇道: “我的丈夫十八年出外未归,前天一回来,就生了重病,我要替她点一炷香!叫菩萨保他平 安!” 多铎心头震动,喃喃说道:“你也是十八年……”那老妇拿着拐杖的手,颤抖不休,应 声说道:“是的,十八,十八年的罪孽啊!”多铎身躯发抖,问道:“什么罪孽?”那老妇 哭诉道:“他本来不欢喜我,迫于父母之命才娶了我,成婚之后,他一逃就逃到远方,一去 就去了十八年,现在回心转意了,却又得了重病,大人啊!这不是罪孽是什么?”多铎越听 越不是味儿,猛然觉得这声音虽然苍老,声调却好像是以前听过的,他招招手道:“你过 来!”老妇白发飘飘,持着拐杖的手,抖得更是厉害,一步一步,蹒跚走近。亲兵卫士们都 很惊异的注意着她。王爷肯让一个老妇近前和他说话,这可真是怪事。多铎又挥挥手道: “你们让开一些,由她过来!” 不说亲兵卫士们惊异,暗伏在山崖树荫之下,假装成香客的群豪也无不骇异,个个心中 赞道:“这女娃子真有两手,演得这么像!” 老妇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多铎的面前,吁吁喘气。多铎道:“你抬起头来!”老妇人手臂 一抖,拐杖突的断成两段,拐杖中藏着一柄精芒夺目的短剑!疾如闪电的一剑向多铎刺来, 多铎骤出不意,闪避中左臂中了一剑,但他长剑也已拔了出来,呼的一剑扫去,老妇人低头 躲避,剑风震荡中,满头假发都落在地上,这那里是什么老妇人,竟是一个妙龄少女! 就在此际,埋伏在山上的群雄纷纷杀出。外围的亲兵侍卫,拼力挡住。有几个特选卫士, 想过来帮忙多铎。多铎叫道:“你们赶快挡住外敌,不必过来!”卫士们都知道多铎勇武非 凡,本领绝不会在他们之下,想来擒一个女娃子尚不费力,而山上跃下来的那班人,却是凶 猛十分,因此也就听多铎之言,抽身赶上前面,和群雄混战起来! 多铎左臂受伤,愤怒异常,一柄长剑使得呼呼风响!这伪装老妇的少女正是易兰珠,她 一击得手,身形骤起,短剑轻灵迅捷,左击右侧,片刻之间就拆了一二十招,多铎力大如牛, 腕力沉雄之极,易兰珠汗水直流,面上的油彩和汗水黏在一起十分难受,她百忙中,用袖 子一揩,用力一抹,面上用油彩化装成的皱纹,抹得干干净净,露出庐山面目,多铎惊叫一 声。这时卧佛寺寺门大开,里面抬出一乘翡翠小轿。 王妃那晚的声音,忽然在多铎心头重响起来:“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她,可以吗?”多 铎蓦然眼前发黑,一阵迷茫,易兰珠刷!刷!刷!一连几剑,直迫过来,多铎身上又受了几 处剑伤,多铎圆睁双眼,待要发力还击时,剑光缭绕中,只见迫近身前的少女酷似他新婚之 夜的妻子,霎的一阵寒意,透过心头,胸口又中了一剑。多铎大叫一声,长剑脱手掷出,易 兰珠引身一避,长剑掷中一个赶来抢救的卫土,自前心直透过后心! 易兰珠剑法何等厉害,一闪即进,多铎反掌一击,喨嚓一声:五指齐断,易兰珠刷的一 剑,向咽喉直插进去,但因受了掌击之力,剑锋微偏,一剑自咽喉旁边穿过,食道喉管都未 割断,多铎一声惨叫,鲜血飞涌,倒在当场,人却并未即时毙命。 易兰珠正想弯腰补他一剑,那乘小轿已到跟前,轿中走出一个华装贵妇,右手轻抬,把 易兰珠手腕托住,这一刹那,易兰珠身子突然摇晃起来,短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两 边的亲兵包围过来,立即把她反手擒着。易兰珠一点也不反抗,面色惨白,盯着那华装贵妇, 低声惨笑道:“尊贵的王妃,我,我冒犯你啦!……” 纳兰王妃面色死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猛然间,她发觉有人在地下用力抱着自己的双 脚,低头一看,只见多铎鲜血淋洒,抬头望着自己。王妃俯腰拉他,只听得他低声说:“我 谢谢你!”纳兰王妃惨叫一声,晕在地上! 群雄分头恶战,通明和尚最为饶勇,带领常英程通二人,越杀越近。他见易兰珠已是得 手,心中大喜,忽见王妃出来,易兰珠垂手就擒,又惊又急,拼命赶去,那来援救多铎的卫 士,已自赶回挡住!通明和尚眼睁睁的看着易兰珠给五花大绑,拖入寺中,多铎和他的王妃, 也给抬进去了! 通明和尚抡开戒刀,虎虎风生,带领常英程通二人还待杀进寺去,但今日护送多铎的卫 士都是高手,酣战中常英大叫一声,肩头中了一把柳叶飞刀,血流如注。通明也受了两处箭 伤。张华昭满身血污,长剑运转如风,直似一头疯虎,锐不可当,斫杀进来。通明和尚奋力 挥刀,赶去和他会合,张华昭刷的一剑刺出,叫道:“我与你们拼了!”通明侧身一避,叫 道:“是我!”张华昭两眼圆睁,摇摇欲倒。通明和尚暗叫一声“苦也!”几个人全都受伤, 如何杀得出去? 正危急间,忽见亲兵两边闪开,桂仲明挥动宝剑,一片银涛,呼呼乱舞,拼死杀进,当 者辟易,大声叫道:“快闯出去!”回身杀出,通明和尚一把拉着张华昭,紧跟着桂仲明闯 路。冒浣莲在张青原等人掩护下,大洒夺命神砂,亲兵卫士们怕他们杀进佛寺,纷纷赶回防 护,更兼见他们拼死夺路,也不敢怎样拦截。片刻之后,他们已闯出重围。翻山逃走。 且说纳兰王妃被抬进佛寺之后,悠悠醒转。睁眼一看,易兰珠已经不见。一个参将上前 禀道:“女贼已有人押守,决逃不了,现在飞马去请御医,请王妃宽心!”纳兰王妃挥挥手 道:“你们出去!”参将踌踷不走,多铎忽然睁开眼睛,嘶声叫道:“你们出去!”参将亲 兵见王爷力竭声嘶,满身鲜血,情知就是御医马上到来也已救治不了。以为王爷有什么临终 遗言,要对王妃嘱咐,一声应诺。退出禅房。 纳兰王妃披头散发,面色死白。双臂环抱多铎,垂泪说道:“王爷,有一件事我瞒了你 很久。这个女刺客,是、是我的女儿……”多铎微笑说道:“这个,我,我早已知道!”纳 兰王妃放声大哭,多铎手肘支床,忽然坐了起来,用手摸索王妃的手,一把握住,嘶哑说道: “明慧,我很满意,今天我知道了,原来你也爱我!”王妃一听,宛如万箭攒心,她真的爱 多铎吗?不是,这只是一种可怜的爱,然而在此刻,在他临死之前,她忽而觉得好像是有点 爱了,她垂下了头,口唇轻轻印下多铎的面孔,鲜血涂满她的嘴唇,她的长发。多铎慢慢说 道:“你的女儿,随你处置她吧,明慧,我很满意。”越说越慢,声调也越来越低,手指缓 缓松开。纳兰王妃只觉嘴唇一片冰冷,多铎已断了气,双眼紧瞌,一瞑不视。 纳兰王妃恐怖异常,打开禅房,大声叫道:“来人呀!”亲兵侍卫一涌而入,霎那间, 哭声叫声,杂在一起。纳兰王妃缓缓说道:“王爷去世了,那女贼,那女贼,放走她吧!” 参将急忙说道:“王妃,你歇歇!”贴身丫环,赶快来扶,王妃惨叫一声,又晕在地上。多 铎的随身将领,都以为王妃已是神智昏迷,“放女贼”之言,当然只是“乱命”,大家只觉 她病况严重,谁也不会真的放走“女贼”。过了一会,各路统兵大将,得了讯息,纷纷赶来。 易兰珠也给打进天牢去了! “女贼”刺杀多铎之后,满朝文武,齐都震惊,可是,奇怪之极,半个月过去了,女贼 还未提审。这样的大案,照理皇上总要特派王公大臣开堂大审,可是近支亲王,文武大臣, 谁都没有接到皇上的御旨。顺天府尹,也毫不知情。有几个亲王,大胆去问皇帝,皇帝皱皱 眉头,只“哼”了一声,说“朕知道了!”亲王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他们不知,康熙皇帝也着实不大高兴,纳兰王妃亲自去求太后,请太后代她转向皇上求 情,想皇上等她病好之后,再审女贼。康熙听说纳兰王妃抱病求情,以为她心痛丈夫,刺激 过深,以致酿成心病。又以为她想等病好之后,亲自去审女贼,替夫报仇。因此就答允了。 谁知过了半月,纳兰王妃总未进宫,御医会诊,也只是说抑郁成病,并无性命之忧。康熙皇 帝心里已有点不大高兴。只是鄂亲王功劳极大,他的王妃又是纳兰容若的姑母,皇帝虽然不 大高兴,一时也未发作出来。 纳兰王妃这半月来,每日每夜,都在痛苦的熬煎中,她把自己关在深闺,除了奉命而来 的御医,什么人也不见。她想过死,可是她还有未了的心愿,她还想见见她的女儿。可是怎 样去见她的女儿呢?除非她能把她放走,否则早一天见她,就是叫她早一天死。皇帝是以为 她要亲自审问的,只待她见过“女贼”之后,那女贼就要受凌迟处死了。但是她能把她的女 儿放走吗?她没有这个权力!上至皇帝,下至多铎帐下的各路将军,都不能让多铎白白死掉 的。她只好一天天的拖下去,拖得一天就是一天。 不说满朝议论纷纭,诧异之极。群雄也是莫明所以,猜疑不定。群雄当日逃回之后,通 明和尚就大发脾气,说道:“多铎的王妃真是个妖妇,这女娃子已杀了多铎,周围又没有什 么高手卫士,再冲出十步八步,就可以和我会合了。偏偏那个时候,王妃出来,按说这女娃 子手中有的是宝剑,王妃双手空空,难道还能赛过多铎,一剑刺去,什么还不了结?王妃挺 胸挡住宝剑,那女娃子就似中了邪一般,双手低垂,宝剑跌落,束手受擒,真是有鬼!”石 振飞连道:“冤孽!”冒浣莲心中猜到几分,却不敢说出来。 群雄也未尝不想营救,可是风声紧极,九城大搜!石振飞将群雄藏在地下密室之中,仗 着京中捕快,许多是自己的门生后辈,竭力遮掩,差幸没有出事。可是群雄也不能露面救人, 焦急之极。石振飞道:“就是风声松了下来,恐怕也难营救。我听说大内高手,几有一半调 去看守天牢!最怕救不出来,自己还要损折!”张青原道:“易兰珠这次舍身行刺,虽陷天 牢,可是到底把多铎除去了。这消息若传到川中,李将军听了不知要多高兴呢?”冒浣莲忽 然紧张问道:“张大哥,这消息有没有飞报川中?”张青原道:“多谢石老镖师的帮忙,当 日就已派人飞骑出京,一站站的将消息传递出去了。”冒浣莲道:“我倒有一个笨主意,只 是要一个武功卓绝,胆大心细的人来做才行。仲明武功虽过得去,但不够灵机。最好是凌未 风或者傅青主能来。”张青原道:“从四川到北京,最少要走一个多月,如何等得及。”通 明和尚道:“你且把你的主意说说看。”冒浣莲蹙眉说道:“办不到了,说出来徒乱人意。” 通明和尚叹口气道:“这女娃子怪惹人疼的,想不到我们要眼睁睁地看她去死。”张华昭面色 苍白,不发一声。石振飞盯了通明和尚一眼,示意叫他不要多说。 再说多铎被刺之后,纳兰容若也曾去慰问他的姑姑,王妃虽拒绝众人探问,对容若却接 见了。只是神情抑郁,不肯说话。纳兰容若知道这女贼就是以前在清凉寺听他弹琴的人,十 分惊诧,说道:“我现在还记得她的目光,那像寒冰一样令人颤慄的目光,只是不知她何故 要刺杀姑丈,有什么深仇大恨?”纳兰王妃默然不语,良久良久才叹口气道:“她也怪可怜 的!”纳兰容若蓦然记起这女贼的形容体态,很像姑姑,打了一个寒噤,当下便即告退。 一晚,纳兰容若独坐天凤楼中,思潮起伏,不能自已。他是满洲贵族,可是却有一颗善 良的心。他看不起贵族们的贪鄙无能,但对多铎却还有一些敬意。多铎大将风度,在旗人中 算得是响铮铮的汉子,和另外那些皇公大臣比较,那是想去甚远。他对多铎的死,感到有点 惋惜,但对那行刺的女贼,却也似有点同情。他想:一个年青的女孩子,如此处心积虑、冒 险犯难,要去刺杀一个人,那她一定有非常痛心的事,不能不这样做了。但姑姑为什么不恨 她呢?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所以然来。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出身皇家就是一种罪孽!” 正在纳兰容若独自思量,沉吟自语之际,忽然屋内烛光一闪,窗门开处,跳进两个人来, 一个是张华昭,另一个是个妙龄女子,相貌极熟,正待发问,那少女盈盈施礼,说道:“公 子,还记得那个看园人吗?”纳兰公子哈哈一笑,张华昭道:“她叫冒浣莲,是冒辟疆先生 的女公子!”纳兰容若道:“冒先生词坛俊彦,前辈风流,我是十分钦仰,怪不得冒姑娘妙 解词章,精通音律。只是不知当日何故乔装,屈身寒舍?” 冒浣莲嫣然一笑,说道:“那些事情,容后奉告。我们今日到此,有急事相求,此事只 有公子才能援手。”纳兰容若道:“请说!”冒浣莲道:“我们想见三公主!”纳兰容若道: “此刻不比从前,自相府那次闹事之后,公主已不许出宫了。”冒浣莲道:“那你就把我们 带进宫去!”纳兰容若面色一变,冒浣莲道:“是不是我们的要求太过份了?”纳兰容若忽 然问道:“你们要见三公主,为的是什么?”冒浣莲道:“我们想救一个人。”纳兰容若道: “就是刺杀鄂亲王的那个少女?”张华昭道:“一点也不错,就是要救她!” 纳兰公子愠道:“鄂亲王是我的姑丈,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冒浣莲道:“你的姑丈杀了许 多善良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吗?”纳兰公子道:“他是朝廷的大将,奉命征讨,大军过处, 必有伤残,这也不能算全是他的错。”冒浣莲冷笑道:“那么是老百姓错了?”纳兰道: “也不是。”冒浣莲道:“他可以杀别人,难道别人就不能杀他?”纳兰公子叹道:“这样 冤冤相报,以血还血,如何得了?”冒浣莲道:“其实我们并不是和满洲人有仇,但像多铎 那样,带满洲人来打汉人的,我们却难放过。”纳兰公子默然不语。冒浣莲又道:“你们若 再把这无辜的少女杀了,那是血上加血!”纳兰公子仍然不语。冒浣莲一阵狂笑,朗声说道: “我们只道公子人如其词,明朗皎洁如碧海澄波,不道却是我们看错了!明告公子,我们就 是‘女贼’的同党,公子若不扣留我们,我们就此告辞!”纳兰容若衣袖一拂,站了起来, 指着冒浣莲道:“你明日随我进宫!”冒浣莲喜道:“昭郎呢?”纳兰容若道:“皇宫内院, 外头的男子,那是万万不能进去!”冒浣莲道:“那就请借笔砚一用。”张华昭即席挥毫,写 了满满一张信笺,封好交给冒浣莲。向纳兰公子一揖到地,飞身便出! 纳兰容若最喜结交才人异士,更何况冒浣莲这样文武全材,清丽绝俗的姑娘。他见冒浣 莲笑语盈盈,神思一荡,忽然想起那个“粗粗鲁鲁”的另一个“园丁”,问道:“你那个同 伴呢?”冒浣莲道:“他在外面接应昭郎,不进来了。”纳兰容若道:“他放心你一个人和 我进宫?”冒浣莲笑道:“他虽粗鲁,人却爽直。我极道公子超脱绝俗,他将来还要向公子 致谢呢!”纳兰容若细一琢磨,心中了了,微笑说道:“你们英雄儿女,真是一对佳偶!” 其实他心里的话却是“你这可是彩凤随鸦!”冒浣莲却满怀喜悦,含笑答道:“多承公子称 赞,只是我的本领可比他差得远呢!”纳兰公子知道她对那个“粗鲁”园丁,相爱极深。心 内暗暗叹道:“缘之一字,真是奇妙。每人都有他的缘份,一条草有一滴露珠,这真是没有 什么可说的!”他神朗气清,情怀顿豁。问道:“你们成了亲没有?”冒浣莲道:“尚未!” 纳兰公子笑道:“你们异日成亲,我必不能亲临道喜,今日我就送你一件薄礼吧。”说罢在 墙上取出一柄短剑递过去道:“此剑名为天虹,是一个总督送给我父亲的,听说是晋朝桓温 的佩剑,他们说是一把宝剑。你拿去用吧。”冒浣莲拔剑一看,只见古色斑烂,但略一挥动, 却是寒光耀目。心中大喜,正想道谢,纳兰公子袍袖一拂,笑道:“若再客套,便是俗人!” 自进内房歇息去了。冒浣莲见纳兰公子如此洒脱,也不禁暗暗赞叹。 多铎的死讯也传进了宫中,可是却远不如外间引起那么大的波动。那些宫娥妃嫔,愁锁 深宫,外间的事情,几与她们漠不相关,多铎的死,不过是给她们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谈 资料,谈过也就算了。 多铎是三公主所熟悉的人,她初听到时,倒是微微一震,可是她的心中,也正充满愁思, 多铎在她心中,并没有占什么位置。塞满她心中的是张华昭的影子,起初是新奇和刺激,渐 渐,张华昭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在回忆中重现出来,紧紧的吸着了她的心灵。 三公主住在“钦安殿”,位居“御花园”的中央,秋深时份,枫叶飘零,残荷片片,寒 鸦噪树,蝉曳残声,一日黄昏,三公主揭帘凝望,见偌大一个园子静悄悄的,远处有几名太 监在扫残花败叶,御花园虽然是建筑华美,气象万千,却掩不了那衰飒之感。三公主抑郁情 怀,无由排遣,百无聊赖,在书案上拈起一幅词笺,低声吟诵:
 “雾窗寒对遥天暮,暮天遥对寒窗雾,花落正啼鸦,鸦啼正落花。 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风剪一丝红,红丝一剪风。”
 这首词名为“菩萨蛮”,是一首“回文词”,每一句都可巅倒来读,全首词虽有八句, 实际只是四句。纳兰容若前些时候,一时高兴,填了三首“回文”的“菩萨蛮”词,抄了一 份送给三公主,这首就是其中之一。 三公主叹了口气,想道:这首词就好像写我的心事似的。我现在怀念伊人,怅望遥天 (远方),也是瘦损腰围,泪沾罗袖呢!她既爱词的巧思,更爱词的情调,于是又展开第二 首“回文”的“菩萨蛮”读道:
 “客中愁损催寒夕,夕寒催损愁中客。门掩月黄昏,昏黄月掩门。 翠衾孤拥醉,醉拥孤衾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这首词比前一首更为幽怨,三公主咀嚼“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两句,心头上就好 似有千斤重压一样,她明知和张华昭身份悬殊,只要是神志清醒的人,都知道这是绝不可 能的事。可是为什么要醒来呢?醒了就莫更多情,情多就别要醒来啊! 三公主神思迷惘,正想展读第三首,忽听得宫娥上前报道:“纳兰公子来了!”三公主 暗笑自己读词读得出神,连词的作者从窗外走过也没注意。 绣帘开处,纳兰公子轻轻走进,笑道:“三妹妹,你好用功!”三公主一看,纳兰容若 后面,还有一位妙龄少女,面貌好熟,细细一想,一颗心不禁卜卜的跳了起来。这少女正是 当日在天凤楼见过的,当时是女扮男装的冒浣莲!三公主见宫娥侍候在旁,向纳兰容若打了 一个眼色,纳兰容若微微笑道:“皇上要我在南书房伴读,今晚我不回去了,这个丫环,就 留在你这里吧!” 纳兰容若去后,三公主把宫娥侍女支开,携冒浣莲走入内室,一把搂着道:“冒姐姐, 我想得你们好苦!”冒浣莲笑道:“不是想我吧。”三公主嘟着小嘴,佯嗔诈怒道:“不是 想你想谁?”冒浣莲微微一笑,在怀里掏出信来,玉手一扬,三公主一见大喜,顾不得冒浣 莲嘲笑,一把抢了过来。 这封信正是张华昭托冒浣莲转交给三公主的信。冒浣莲见三公主展开信笺,一面读一 面微笑,忽然面色大变,手指颤抖,那张信笺像给微风吹拂一样,在手中震动不已。那封信 开头写道:“落拓江湖,飘零蓬梗,托庇相府,幸接朱颜。承蒙赠药之恩,乃结殊方之友。 方恨报答之无由,又有不情之请托。”公主读时,见张华昭写得这样诚挚,不但感谢自己, 而且承认自己是他的友人,心头感到甜丝丝的,好不舒服。她想:“只要是你开口的,什么 请托,我都可以应承。”那料再读下去,讲的却是刺杀多铎的那个女贼之事。信上写道: “此女贼虽君家之大仇,实华昭之挚友。朝廷欲其死,华昭欲其生,彼若伤折,昭难独活。 公主若能援手,则昭有生之年,皆当铭感。”细味信中语气,张华昭对那个女贼,实是情深 一片,比对自己,竟是深厚得多。三公主眼前一片模糊,泪珠轻轻滚了下来,信笺跌在地上。 冒浣莲虽然不知道信中写的什么,看此情形,已猜到几分,她抚着公主的长发,爱怜的 叫道:“公主!” 公主拾起信笺,颓然坐下,良久,良久,忽然咬牙说道:“这事情我不能管,也没有办 法管!”冒浣莲目不转睛的看着公主,问道:“是吗?”公主这时思潮起伏,脑中现出一幅 图画:她把那“女贼”救出之后,张华昭携着“女贼”的手,笑盈盈的并辔飞驰,连看也不 看自己一眼。她不禁又恨恨的说道:“我不能救!” 冒浣莲坐在公主旁边,忽然叹口气道:“我真替公主可惜!”公主抬头问道:“可惜什 么?”冒浣莲道:“公主本来就对昭郎有恩,若再帮他完成心愿,他会感激你一辈子。公主 不管此事,与昭郎往日交情,付之流水,这还不可惜么?”公主默然不语、过了一阵,忽然 问道:“你有没有心上的人儿?”冒浣莲道:“有的!”公主道:“如果他爱上另一个人, 你怎么样?”冒浣莲道:“一样爱他帮他!”公主冷笑道:“真的?”冒浣莲抗声说道: “为什么不真?我爱他当然完全为他设想,我只要想到他能幸福,我也就会觉得幸福。我曾 冒过生命的危险,用最大的耐心,将我所欢喜的人救离险境。那时他随时会把我杀死,但我 毫不害怕!”公主奇道:“真是这样?今晚你和我联床夜话,讲讲你的故事吧!” 这一晚,冒浣莲把她和桂仲明的故事细细讲了,公主不言不语,只是叹气。第二天一早 起来,公主忽然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冒浣莲忽觉她的眼光,坚定明澈, 就好像立下重誓,决心要去做一件事情那样。 清露晨梳,晓荷滴翠;三公主走后,冒浣莲闷坐无聊,轻揭绣帘,偷赏御花园的景色。 正自出神,忽听得阁阁之声,有人步上楼梯。冒浣莲侧耳一听,只听得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说 道:“公主这样早就出去了?”另一个女声答道:“是呀,我们也不知道她去那里,大约不 是去谒太后,就是去找二公主了?”先头那个声音说道:“太后真喜欢你们的公主,她前日 来过,说三公主的房,太朴素了。她昨天亲自找出一百挂猩猩毡帘,还有五彩线络,各式绸 缎幔子,枕套床裙,西洋时辰钟,建昌宝镜等等摆设,要我们替三公主另外布置,全部换过。 既然三公主不在房中,那就更方便了。”这人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遍后,脚步声已停在门前。 底下还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走上楼来,踏得很响,大约是抬着东西。 冒浣莲眼睛贴着门缝,向外张望,只见门外两人,一个太监,一个宫娥,这宫娥想是服 侍公主的,而太监则是太后所差。宫娥取出锁匙,正想开门,冒浣莲忽然吓了一跳,这太监 面貌好熟,静心一想,原来是当年夜探清凉寺,潜入铜塔时,给傅青主捉住的那个太监。冒 浣莲急飘身躲进帐后,房门缓缓开启,冒浣莲双指挟着几粒神砂,轻轻向外一弹,那太监叫 了一声,说道:“怎么你们这样懒,尘埃都不扫!”他给几粒神砂轻拂眼帘,以为是尘埃入 眼,急忙揉搓。那宫娥刚说得一句“那会有尘埃?”忽然也叫了一声,急急掏出手帕揩抹。 喃喃说道:“真怪,这里天天都打扫的嘛!”冒浣莲抓着时机,揭开窗帘,一跃而下。那太 监宫娥,根本就不知道。 冒浣莲脚方落地,忽听得“咦!”的一声,花架下突然奔出两名太监,脚步矫健,武功竟 似不错。冒浣莲自忖行藏败露,扬手就是一把神砂,两人猝不及防,一人给打瞎双眼,一人 面上则嵌了十多颗砂子,当场变了一个大麻子。两人痛得呱呱大叫,高喊:“有飞贼,来人 呀!” 冒浣莲绕假山穿小径,急急奔逃。御花园比相府花园,那可要大得多!宫娥不敢出来, 太监在各个宫殿之中,赶出来时,也找不到冒浣莲的影子。 但冒浣莲惊弓之鸟,那里知道。她听得各处脚步之声,又慌又急,跃过一块玲珑山石, 忽然前面现出一座古雅的房子,上面一个横额,题着“兰风精舍”四个字。这座屋子好怪, 墙璧剥落,朱门尘封,檐角还结着蛛网。御花园里到处都是金璧辉煌的宫殿,独独这一座, 名为“精舍”,却如破庙一般,没人打扫。冒浣莲大奇,心想:这座房子,大约是没人住的 了。她一飘身,跨上墙头,进入内院。忽然一阵幽香,如兰似麝,越走进去,香气越浓。她 循着香气走去,走进了一间卧室。 这间卧室,虽然尘埃未扫,四壁无光,却布置得极为精雅,房间四面都是雕空的玲珑木 板,五彩销金嵌玉的,一格一格,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 间格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清雅绝俗,剔透玲珑。那缕缕幽香, 就是从书架上发出来的。冒浣莲轻拂尘埃,看那些装书贮物的木架,黝黑发光,在一格玲珑 木板之旁,贴着小签,上有:“远古沉香,捞自南海。”八个簪花小字。冒浣莲博览群书, 虽未见过,也知道这种香木,乃是最难得的香木,生长于古代的南方,后来大约是地形变换、 陆地沉降,沉香木埋在海底,不知经了多少年月,才给人捞了出来。这种沉香乃是无价之宝, 想不到这些书架贮物架,竟都是远古沉香做的。 冒浣莲再细看室中布置,靠书架左边是一张宝榻,珠帐低垂,床前放着一对女鞋;靠窗 是一张大书台,兼作妆台之用,桌上零零散散的堆着几本书。右面墙壁挂着一张画像,冒浣 莲在书台上取过一枝拂尘,把画像上的尘埃拂去,只见一个靓装少女,笑盈盈的对着自己。 冒浣莲一颗心卜卜跳动,自己对镜子一照,再看看画图,这画图竟似照着自己的形相画的。 冒浣莲上前一看,画像左角有一行小字是:甲申后五年,为爱妃造像,巢民。冒浣莲两行清 泪,夺眶而出,低低唤了一声“妈妈”!她屈指一算,甲申乃是明崇祯皇帝最后一年,“巢 民”是她父亲的名字。用甲申纪年,想来是父亲不忘明室的表示,甲申后的第五年,她母亲 刚入冒门,自己还没出世。母亲竟敢带这幅画进宫,可见她对父亲是如何深情眷恋! 冒浣莲检视书台,那散在桌面的几本书,一本是庄子,一本是“巢园词草”,一本 却是维摩经。“巢园词草”是手抄本,书本揭开,用端砚压住,冒浣莲拂去书页上的尘 埃,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词,冒浣莲读道:
 “引离杯,歌离怨,诉离情!是谁谱掠水鸿惊,秋娘金缕,曲终人散数峰青!悠悠不 向谢桥去,梦绕燕京! 春空近,杯空满,琴空妙,月空明!怕兰苑,人去尘生。江南冬暮,怅年年雨冷风 清,故人天际,问谁来同慰飘零?”
 词牌名是“金人捧露盘”,底下几行小字是:“梦幻尘缘,伤心情劫,莺莺远去,盼盼 楼空。倩女离魂,萍踪莫问。扬钩海畔,谁证前盟;把臂林边,难忘往事。金莲舞后,玉树 歌余,桃叶无踪,柳枝何处?嗟嗟,萍随水,水随风,萍枯水尽;幻即空,空即色,幻灭空 灵。能所双忘,色空并遣;长歌寄意,缺月难圆。” 冒浣莲心酸泪涌,想道:原来这首词乃是父亲与母亲生离死别的前夕所填的。怪不得妈 妈常常把它揭开来看。 冒浣莲心想:“巢园词草”是我父亲一生的心血,不该让它埋丧深宫。她轻轻揭起,藏 在怀中。正想再取那张画像,忽听得外面推门声,脚步声,响成一片。冒浣莲大吃一惊,急 闪在书橱之后,片刻后,走进了两个汉子。 冒浣莲在书橱后看得分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这两人中,一个竟是康熙皇帝,另一个 眉棱耸立,颧骨高削,目眶深陷,凸出一对黄眼睛,一看便知是内家高手。想来定是康熙的 贴身侍卫。冒浣莲咽了口气,定一定心,轻轻拔出纳兰容若所赠的宝剑。 那个侍卫替康熙拂去桌椅上的灰尘,康熙坐在梳妆台前的一张摇椅上,对着壁上的画像, 发了几声冷笑,又仔细看了一回,忽然说道:“这间房子封闭了近二十年,怎么这张画如此 干净,居然没有一点尘埃?”那名侍卫双眼一扫,环顾全室,冒浣莲缩在一角,不敢透气, 只听得那侍卫道:“皇上,这间房子恐怕有人来过!”康熙笑道:“谁敢这样大胆,这间房 子自那贱婢被太后打杀后,先帝立即就封闭起来,不许人进去,二十年来,悬为厉禁。就是 我此次来,也是请准了太后的!”说罢,又冷笑一阵,哼了一声,再道:“先帝也真是的, 把她宠成这个样子,据太后说,封闭的时候,室中的布置,完全不准移乱,宝贝东西,也不 准取出。”冒浣莲听了,更是心伤。暗道:原来我妈妈给太后拉去打死的前一刻,正翻读我 爸爸的词草,而那一首词又正是他们生离的前夕做的。要是给我爸爸知道,他真会死不瞑目。 那名侍卫垂手立在康熙身旁,躬腰问道:“皇上可要取什么东西出去?”康熙道:“宝 贝我倒不稀罕,我此来一是要看父皇有什么遗物放在这里;一是想见识见识那古沉香所做的 书架,还想看看有什么绝版的书籍。”原来康熙虽然残忍刻毒,却好读书。他弑父之后,怀 有心病,本来不敢到董鄂妃(小宛)的房来,后来听老宫人说起董鄂妃藏书颇多,书橱壁架 尤其珍贵,心中跃跃欲动。这几天,因多铎死后,心中烦闷,想找些书消遣,就进来了。另 外还有一层,他怕先帝有什么遗诏留在这里,(清室的皇位继承,不依长幼次序,由皇帝留下 遗诏,指定一个,平常是放在大光明殿的正梁,但这样的遗诏多是皇帝晚年,或自知病将不 起时,才预备后事的。顺治突然出家,康熙奉太后命继立,所以心中有病,恐防顺治写有遗 诏,未放在大光明殿,而留在什么地方。其实是没有的。)因此顺便来搜一下,虽然他现在 已坐稳江山,纵有遗诏传给别人,他也不怕,但总防会留有把柄,对自己不利。 康熙打开书桌抽屜,乱翻一遍,站了起来,笑道:“我且看看这些书橱壁架,看到底是 怎么个好法?”冒浣莲捏紧宝剑,冷汗直流,心想:他若过来,我就给他一剑。正是:睹物 思亡母,深宫藏杀机,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睹画思人 冒浣莲心伤内苑 挟符闯狱 凌未风夜探天牢 康熙站了起来。正想去检阅董小宛的藏书,面对着墙上的画像,忽觉画上的董小宛,嘴 角噙着冷笑,一双眼珠,似会转动似的。他打了一个寒噤,停下步来,对侍卫道:“你把那 张画给我撕下来!” 冒浣莲躲在橱后,热血奔涌。眼见那侍卫慢慢走近自己亡母的遗像之前,五爪如钩,向 画像抓到,冒浣莲大叫一声,猛的跳了出来,刷的一剑向那名侍卫刺去。 那名侍卫功夫也着实来得。蓦觉金刃劈风之声,来自脑后,一个旋身,一张椅子已拿在 手中,“呼”的横扫过去。冒浣莲宝剑一挥,紫虹飞射,椅子的四条腿先自断了!那名侍卫 大喝一声,椅子猛的掷出,冒浣莲横剑一劈,把那张椅劈为两半,一低头,避开碎片,剑诀 一领,剑尖外吐,一个“盘肘刺扎”,刷的一剑,照着奔来的敌人手腕剪去,那名侍卫疾扭 身躯,手腕已被剑尖刺了一下。他暴喝如雷,身形一起,双拳交击,向冒浣莲两面耳门擂打。 冒浣莲见他来势凶猛,心生一计,忽然斜掠横跃,剑招如电,突向康熙刺去!康熙尖叫一声, 扑倒地上,趁势一滚,躲在梳妆台下面。那名侍卫在冒浣莲掠身斜跃时,已知不妙,急纵过 身来,耳听得皇帝尖叫之声,以为已受了刺客的暗算。这一惊非同小可,拼了性命,双手张 开,和身扑去。冒浣莲轻轻一闪,那名侍卫只顾救人,右掌前捞,左掌应敌,那料捞了个空, 只觉一阵奇痛澈骨,左掌已给冒浣莲宝剑切了下来! 那名侍卫精通关外十八路长拳,若论武功,当在冒浣莲之上。只是冒浣莲持有宝剑,而 他又要兼顾皇上,左掌一断,虽仍拼死拦截,已是敌不住了,不过几招,冒浣莲乘他发狂猛 冲的时候,一个绕步,闪到身后,反手一剑,自后心刺过前心,将侍卫戮了一个透明窟窿。 冒浣莲取过一张椅垫,抹了剑上血迹,将亡母遗像,小心取下,卷了起来,宝剑一指, 喝道:“出来!” 康熙在梳妆台下,听见侍卫被杀,全身冰冷,料想今日不免一死,把心一横,反而比前 镇定,钻了出来,斥道:“你敢弑君?” 冒浣莲冷冷一笑,宝剑在康熙面门一晃,说道:“宰了你等于宰一口猪,有什么费劲?” 康熙哼了一声,说道:“你也别想生着出宫了!”冒浣莲想到狱中的易兰珠,剑尖一指,却并 不刺下,低声喝道:“你想饶命吗?”康熙道:“怎么样?”冒浣莲道:“你得先把天牢中 那个女贼放出来!然后把我送出宫去!”康熙一想,心内暗笑:这女贼真是雏儿,我答应放 她,你难道能出去监视?只要我一脱出掌握,大内高手马上就要把你活宰。故意想了一阵说 道:“皇上无戏言,我马上写下御旨,叫人放她,你可放心了吧?” 冒浣莲宝剑一指,冷冷说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可是我若死在宫里,那清凉 寺的老和尚会替我念经。”康熙面色倏变,斥道:“什么老和尚?”冒浣莲冷笑道:“是呀, 什么老和尚?我真糊涂,老和尚早死掉咯,不能念经啦!”忽然在怀里掏出一串珍珠,宝光 外映,扬了一扬,说道:“这串珍珠是这屋子的主人的,老和尚还算好心,临死前将它交回 给我。咳,他可死得真惨!”冒浣莲以前夜探清凉寺时,碰到做了和尚的顺治皇帝,顺治曾 一手携着她,一手携着康熙,去祭董小宛的衣冠塚,这串宝珠,就是老和尚那时交给她的。 (见第二回)康熙这时早已认出冒浣莲是谁,做声不得。冒浣莲又指着地下的尸身道: “他可死得不值,比阎中天差多了。”康熙面色苍白,身子发战。冒浣莲嘻嘻笑道:“你若 敢伤我毫发,我立刻就在宫里把这件事情抖出来!”康熙心里打突,想道:“若她在外面泄 漏,我还不怕。在宫里嚷出来,太后知道了,可不是当耍的。”满脸堆笑,说道:“你这女 娃子真是,我答应送你出宫,你瞎疑心作甚?”冒浣莲眼光赛如寒冰利剪,迫视康熙,催道: “快写,快写!把那女贼放出来!” 康熙吮笔挥毫,正思脱身之计。忽听得屋外脚步声大作,楚昭南高声叫道:“皇上在这 里吗?”康熙应道:“在这里!”冒浣莲利剑在他脖子一架,低声说道:“不许他进来!” 楚昭南脚步声已到门前,康熙道:“你且稍候,朕就出来!”楚昭南禀道:“鄂王妃进宫, 现在外面候见!”康熙将未写完的纸团成一团,随手一扔,冒浣莲低声喝道:“做什么?” 康熙道:“想不出了!”冒浣莲正想迫他再写,只听得外面又有太监禀道:“太后莲驾到!” 康熙苦笑道:“太后来了,我可不能阻她进来!”冒浣莲眉头一皱,藏好宝剑,说道:“出 去!”康熙一把推开房门,楚昭南蓦见皇帝背后,跟着一个宫娥,面貌好熟!不敢细看,冒 浣莲迅即把房门掩上,低低在康熙耳边说了句:“记着老和尚!”康熙挥手道:“你们进来 作甚?都随我出去!”楚昭南应声“是”,随又禀道:“是太后叫我们到这里找的。”康熙 哦了一声,大踏步走出,冒浣莲紧紧跟着。楚昭南这时已看出冒浣莲是谁,大吃一惊。 一行人走出“兰风精舍”,太后迎面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康熙道:“想来取一 些书。”太后看着冒浣莲手上的画卷,问道:“这就是从里面拿出来的吗?”康熙点了点头, 太后正想叫她打开来看。鄂王妃行了过来,太监将黄绫铺在地上,鄂王妃跪下叩头。太后道: “她已等不及陛见了。”康熙问道:“有什么紧要事么?”太后道:“她说,病已稍微好了, 想到天牢审女贼!”康熙道:“那她就去好啦!”鄂王妃叩头谢恩。太后很爱惜她,拉她 起来,冒浣莲趁此时机,忽然在皇帝耳边说道:“我要跟鄂王妃出去!” 原来冒浣莲心想:虽然自己握有皇帝把柄,要想安全出宫,那也很难。在宫中皇帝怕自 己说出弑父之事,不敢加害,若他派人送自己出宫,那他准会暗下毒手。而且恐怕再躭搁下 来,会有人认出自己是纳兰公子带来,并曾在三公主宫内住过的,那岂不连累他们。对鄂王 妃她虽然也不敢相信,但总觉在鄂王妃身边,会安全得多。 康熙“嗯”了一声,太后已将鄂王妃拉起。康熙道:“鄂亲王不幸惨死,朕甚悼念。尚 望王妃节哀。朕有宫娥一名,通晓琴棋,伶俐解事,特赐与王妃,以解烦闷。”冒浣莲盈盈 下拜。鄂王妃再谢过恩后,扶起冒浣莲,心想:“怎的皇上今天会突然将宫娥赐给我?”本 来皇帝将宫娥赏赐亲王王妃,也是寻常的事,只不是这样当面赏赐,而是令宫中太监,以香 车宝辇,送到府第罢了。王妃虽觉不大寻常,但也不特别觉得奇怪。 太后一心念着董小宛的事情,想问皇帝在她房中见到什么?并不注意冒浣莲和鄂王妃, 当下就催皇帝回转景阳宫。康熙忽然向前一指,说道:“怎么三妹妹也来了!” 冒浣莲刚随鄂王妃走了几步,忽见三公主迎面走来,急忙使个眼色。三公主问道:“王 妃这么早进宫?”一面瞧着冒浣莲。鄂王妃点了点头,指着冒浣莲道:“三公主可认识她吗? 皇上说她通晓琴棋,以后我也有个人指点了。”三公主道:“哦,那么是皇上将她赏赐给你 了?”鄂王妃道:“不敢!”三公主拉着冒浣莲的手,笑道:“哦,待我看看,真长得俊啊!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我以前没见过你呢?”她装着和冒浣莲说话,手中一件东西早递了过去。 冒浣莲何等机灵,拢袖一揖,东西早已藏入袖中。太后在那边等得不耐烦,招手叫三公主过 去。三公主笑盈盈的说道:“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请问鄂王妃。”冒浣莲心领神会,随 鄂王妃登上宝辇,轻轻易易的出了宫禁。 冒浣莲在车中与王妃同座,越发看得清楚,只觉王妃与易兰珠非但相貌相同,连说话神 情与眉宇间那股哀怨之气,也一模一样,再回想易兰珠在五台山行刺多铎时,替王妃挡住飞 镖的往事,心中透明雪亮。鄂王妃见冒浣莲尽看着自己,毫无普通宫娥那种畏缩神情,心中 也是奇怪。 回到王府,王妃屏退侍女,留冒浣莲独自陪着自己,问道:“你在宫中多少年了?是伺 候皇上还是服侍皇后?”冒浣莲笑道:“我进宫中总共还不到两天!”王妃惊问道:“你不 是宫娥?”冒浣莲点了点头。王妃道:“那你进宫做什么?”冒浣莲道:“和你一样!”王 妃面色陡变,冒浣莲接着说道:“都是为着救一个人!”王妃双眼圆睁,颤声喝道:“你倒 底是什么人?” 冒浣莲迫前一步,冷冷说道:“我是易兰珠的友人。”鄂王妃面色惨白,低声说道: “她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冒浣莲避而不答,反问道:“王妃,你真要将她杀死替你的丈夫 报仇?”王妃掩面叫道:“你别这样迫我行不行?”冒浣莲深深一揖,又道:“王妃,是我 说错了!她给打下天牢,你一定比我们更焦急,更要救她!”王妃哭道:“我有什么办法?” 冒浣莲双袖一抖,将三公主给她的东西拿出,解开一看,只见一块透明碧玉雕成一对相连的 朱果,上有龙纹图案,刻得十分精致。冒浣莲大惑不解,王妃一见,双眼放光,急忙问道: “这是皇上给你的吗?”冒浣莲摇了摇头,王妃叹口气道:“我还以为是皇上的意思,谁知 是你偷来的!”冒浣莲道:“你别管我是怎样得来的,你快给我说说这是什么东西?” 鄂王妃将朱果要过,又仔细看了一阵。用两只拇指在朱果上一按,朱果忽地裂开,果核 突出,鄂王妃将果核尖端在纸上一刺,纸上立刻现出两个极纤细的满洲文字,冒浣莲一个也 不认得。 鄂王妃拇指放松,朱果复合,说道:“果然是了,可惜拿到了手也没有用。这个叫朱果 金符,我们的太祖据说是吞下神人朱果而诞生的,所以朱果金符,一向是内廷信物。皇帝有 什么密令,常将朱果金符交给大臣或侍卫去办。”冒浣莲喜道:“那我们有了这个,岂不就 是可以救出易兰珠姐姐。”鄂王妃摇摇头道:“不行,你不听我说,朱果金符只能交给大臣 或内廷侍卫做信物的吗?而且倘非一品大员和一等侍卫,皇帝若要他持金符办事,还需赐以 密诏,上写朱果金符,交与某某等字。”冒浣莲问道:“若有密诏,又何必更赐金符。”鄂王 妃笑道:“宫廷之事,你有所不知。皇帝有些事情,是不能在诏书上写明的。密诏只写明金 符由谁执掌,那么手持金符的人,就是皇上的钦使,可以权宜行事。但却又不落痕迹。” 冒浣莲想了一阵,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我们既非一品大臣又非一等侍卫, 手上又没有金符的诏书,所以此物就毫无用处。”鄂王妃黯然说道:“正是这样。”冒浣莲 笑道:“一品大臣我们不能假冒,难道一等侍卫我们也不能假冒吗?”鄂王妃跳起说道: “你真聪明,一品大员,朝中只是有限几人,自然不能假冒。可是内廷的一等侍卫,往往不为 外廷所知,假冒那是容易得多!”她沉吟半响,忽然说道:“只是谁有这样大胆?” 话犹未了,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谁敢这样大胆!”鄂王妃与冒浣莲推窗一看,只见 一个青衣妇人运剑如风,把在楼下守护的四名王府侍卫,迫得一级级的往上直退。四名侍卫 连连呼喝,那青衣妇人却是丝毫不睬,剑法迅疾之极! 喝斗声中,一名侍卫突然“哟唷”一声,头下脚上,翻下楼去,连冒浣莲也看不清楚, 青衣妇人是用什么手法把他刺伤的,正惊疑间,只见青衣妇人竟在兵刃飞舞中,欺身直进, 一名使杆棒的侍卫,往下扑身,杆棒刷的奔下盘缠打,那青衣归人腾身窜起,一招“风卷落 花”,把其他两名侍卫齐齐迫退,右脚往下一踹,那名侍卫杆棒刚刚贴着楼板扫出,尚未长 身,已给踢下楼去。四名侍卫,死伤一半,剩下的两名侍卫,飞身跃上檐角,高叫“王妃, 快躲!”话犹未了,青衣妇人如大雁般腾空掠来,一手抓着一个,活生生的从高楼上直摔下 去。 冒浣莲随傅青主出道以来,见过无数高手,这时也不由得暗暗心惊!这妇人的剑法竟似 不在凌未风之下,而在桂仲明之上!可是自己又从来未听人说过,有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妇 人。冒浣莲天虹宝剑暗暗出鞘,捏在手中,预防不测。 青衣妇人力杀四名王府侍卫,长啸一声,纵身跃进房内,冒浣莲拉王妃退后几步,横剑 封着门户,高声问道:“是那位前辈?”青衣妇人理也不理,迳自喝问王妃道:“你就是纳 兰明慧?”王妃恍惚记得好像是许多许多年前见过的,应了一声,青衣妇人左手一扬,一条 软鞭腾空飞出,卷地扫来,冒浣莲宝剑疾的一撩,软鞭给斩断一截,而自己也给扯动几步, 整个身躯,向前扑倒。那青衣妇人把冒浣莲扯过一边,却不理她,刷的一剑,疾向王妃刺去, 王妃身形急闪,左掌下搭,右掌上击,施展大擒拿手中的“龙腾虎跃”一招,反夺敌人宝剑。 青衣妇人“噫”了一声,剑光一闪,避招进招,左手长鞭,疾风暴雨般横扫直卷,王妃连连 后退,形势十分危险。冒浣莲急挺天虹宝剑,往背后夹攻。青衣妇人斥道:“你这女娃子找 死!”一旋身,短剑横截,长鞭夹击,将冒浣莲和王妃两人都罩在剑光鞭影之下。冒浣莲虽 有宝剑,只是对方武功极强,连自保也极艰难,更谈不到出击。倒是纳兰王妃掌法曾得过杨 云骢指点,还可以勉强支持。 纳兰王妃连连喊道:“你是谁?有话好讲!”青衣妇人“哼”了一声,说道:“你贵为 王妃,那里还记得起我?”右手剑毫不放松,“金针度线”“抽撒连环”,点咽喉,刺左 肋,扫肩胸,挂两臂,一招紧似一招,冒浣莲给长鞭拦在一边,救援不得,眼睁睁的看着王 妃就要命丧三尺青锋之下。 酣斗中,王妃双手往上一抖,硬将身形拔起,使出险招“金蟾戏浪”,在半空中伸手向 青衣妇人双目便抓,青衣妇人冷笑一声:“你找死!”左手呼的一鞭,将冒浣莲震到墙边, 右臂一抬,挡开了王妃双抓,短剑反手一圈,正朝着王妃颈项斩截。王妃忽觉一股大力将自 己一托,趁势打个觔斗,翻身落在楼上,同时耳边听得“当”的一声,青衣妇人破口大骂! 冒浣莲躲在墙角看得分明,解救王妃的人,竟是从楼中一块大匾额的后面飞身出来的, 冒浣莲暗暗心惊,有人藏在身边也不知道,假如是敌人的话,岂不糟糕。 冒浣莲再仔细看时,忽然一阵心跳,又惊又喜,来人虽然以巾蒙面,可是从身材剑法却 看得出来,不是凌未风是谁?冒浣莲不自禁的跑了上去,大声叫道:“凌大侠!”青衣妇人 反手一鞭又把冒浣莲迫退墙角,那蒙面人应声叫道:“浣莲,你不要上来!”正是凌未风的 声音! 凌未风和青衣妇人各以最上乘的武功相搏,奇快无比,冒浣莲看得眼都花了!青衣妇人 长鞭呼地一个旋扫,挡着凌未风的剑招,短剑胸前一立,封闭门户,退后一步,叫道:“你 是天山神芒?”凌未风掣回青钢剑答道:“正是,敢问前辈何人?”凌未风以为她听了自己 的名头,必然停下兵刃,不料那青衣妇人点头笑道:“天山神芒,名不虚传,再试你几招。” 长鞭刷地扫出,右手短剑也展开了一派进手的招数。凌未风心想:“怎的这妇人如此没礼貌!” 身形一晃,青钢剑光华闪处,也展开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那青衣妇人武功非同小可,两手同时使用两般兵器,竟然配合得妙到毫巅。同时使两种 兵刃的人,凌未风以前只碰过一个丘东洛,左刀右剑,已是不凡。但现在和这青衣妇人一比, 那丘东洛简直算不了什么。凌未风天山剑法神妙无匹,也只是打个平手,暗暗惊奇,杀得兴 起,宝剑一抖,银星点点,霎时间只觉一室之内,剑光缭绕,到处都是凌未风的影子。青衣 妇人喝声“好!”左鞭右剑,见招拆招,身形也是四面游走,溜滑非常,凌未风自出道以来, 从未碰过如此功力深厚的人,心中想起一人,惊道:“莫非她还在人间?”手中剑一紧,酣 斗中左掌猛地斜击,掌风到处,青衣妇人的青布包头飘然飞起,冒浣莲又是一惊,青衣妇人 颜容美艳,却是白发萧然,包头里还缠着一条红巾,也随着掌风飘动,凌未风倏地跳出圈子, 抱剑当胸,长揖到地,说道:“失敬!失敬!原来是飞红巾女侠!”青衣妇人大笑声中,长 剑倏的收回,短剑掷在桌上,笑道:“你不愧是杨大侠的师弟!看到了你,就如同再见到他 一样。”说罢,笑容顿敛,神色黯然! 飞红巾在廿多年前,驰名天山南北,是草原上老幼皆知的女英雄,和杨云骢并驾齐驱, 一男一女,同称塞外奇侠,(详见拙著“塞外奇侠传”),两人曾经有过极深厚的交情。后来 新疆各族的抵抗被清兵各个击破,杨云骢为追纳兰明慧,飘然从塞外来到江南,惨死在钱塘 江边。飞红巾也突然在草原上失踪,没有人知道她去了那里。二十年来,草原上也是到处流 传着她的英雄事迹,凌未风十八年前到新疆时已听过她的名字! 飞红巾双掌一拍,冲着纳兰王妃冷笑道:“你好呀!”纳兰王妃双眼无神,凄然说道: “杨云骢已死了十八年了,你还要怎样?你杀了我吧,我也不愿活了!”飞红巾抄起短剑, 怒道:“你当我是和你争汉子么,呸!我就是要杀你!”凌未风拦道:“王妃与我们并无仇 怨!”飞红巾不理凌未风,迳向王妃发话道:“杨云骢的女儿呢?你拿来交给我!”王妃秀 眉一挑,冷笑道:“关你什么事?干吗要交给你!”飞红巾怒道:“你知道你是她的母亲, 可是你这个母亲却一点不理女儿。哼,你当我不知道吗?她杀了你的宝贝丈夫,你就把她打 下天牢,还要慢慢的折磨她!”纳兰王妃放声大哭,一头撞向墙壁。凌未风轻轻一拉,把她 扯开,对飞红巾道:“女侠,你从那里听来的话?王妃不是不想救她,只是没有办法!”飞 红巾道:“你这话当真?”凌未风道:“那女娃子是我抚养成人的,我为什么要骗你!”飞 红巾短剑归鞘、缓缓走去,说道:“那么,明慧,是我怪错你了!”行了几步,忽然停下, 叫道:“外面有人来!”凌未风身形一起,穿出窗外。 原来康熙被冒浣莲要挟,迫得放她走出宫禁,又惊又怒,辞别太后之后,即召集大内高 手,挑出八名一等侍卫,叫他们到鄂王府去将冒浣莲杀死,割头回报。这八名侍卫到了鄂王 楼下,猛见四具武士尸身,断头折足,大吃一惊。正当此际,忽听得楼上一声大喝,一个蒙 面怪人,似流星飞堕,凭空跃下。人未到地,暗器先发,两道乌金光芒,疾如电射,近身处 两名侍卫,惨叫一声,竟被天山神芒,对胸穿过。 众侍卫哗然大呼,疾忙围上。楼上青光一闪,飞红巾紧跟着又跃下来,短剑一挥,将过 来邀截的卫侍手腕斩断,叫道:“凌大侠,我和你比赛,看谁杀得多!” 凌未风叫道:“好!”青钢剑一招回风扫柳,把四面攻来的兵器挡开,左掌反手一 挥,向欺近身边的一名敌人劈去,不料一股大力反撞过来,那人竟未被击倒,凌未风“咦” 了一击[声?],翻身一剑,那人叫道:“分出三个人去挡住那贼婆娘,我和郑贤弟对付这厮。”凌 未风一剑刺去,狠疾异常,那人竟毫不退让,一支铁笔“横架金梁”,连守带攻,还了一笔。 这人是内廷侍卫中的第一高手,名叫成天挺,外号“铁笔判官”,善会打穴。楚昭南则 是禁卫军中的第一高手,两人曾在内廷打了一日一夜,比了十项功夫,比对打成平手。他初 意以为小小一名女贼,尚不是手到擒来,心里还暗笑皇帝小题大作。那料尚未见女贼影子, 两名一等侍卫就给天山神芒打死!成天挺一见凌未风的暗器,这才知道是碰到了江湖上闻名 胆落的凌未风! 话说成天挺虽未见过凌未风,但一见他的暗器,已知道是碰到了江湖上闻名胆落的天山 神芒!心头一震,拼命架住。陡见飞红巾一跃而下,只一招就把一名大内高手的手腕斩断, 更是发慌。但事已至此,恃着人多,于是分出三名高手邀截飞红巾,自己和一个姓郑的卫士, 合战凌未风。 成天挺是大内第一高手,虽然震于凌未风的名头,但好胜心起,手底下也是招招狠辣, 不肯退让。凌未风连发三剑,未曾把成天挺迫退,心中大怒,左掌一扬,在敌人攻来的铁笔 上一拍,拍歪了对方兵刃,青钢剑寒光一闪,“龙顶摘珠”,直奔成天挺的咽喉刺去,这一 招狠辣之极,成天挺急忙滑步旁窜,铁笔一抡,当成虎尾棍用,“横扫千军”,向青钢剑格 去,凌未风手腕一翻,剑光如白錬般一闪,“龙归大海”,又朝成天挺下三路刺到,这两招 迅捷无伦,是天山剑法中最精妙的招数,饶是成天挺如何了得,也给迫得连连后退。 那姓郑的卫士使两面铁牌,在宫中,也是五名内的高手,成天挺留下他和自己拍手,原 就是想藉他的铁牌,来克凌未风的宝剑,想以“一力降十会”,使凌未风难于兼顾。不料凌 未风身法步法,变幻无方,根本不理铁牌的夹击,只狠狠追杀成天挺,那名卫士,铁牌猛砸, 好几次看看要砸中敌人,只是对方不知用什么身法,随便一闪,便闪开了,竟似背后长着眼 睛一样,手中剑仍然紧紧迫着成天挺。 成天挺铁笔斜飞,又挡了十余招,险象环生,急忙喊道:“郑铁牌,你过来,正面上!” 他是只求两人合守,不求夹攻了。 成天挺和郑铁牌并肩一站,展开铁笔点穴的招数,和凌未风再度恶斗,这一来形势果然 好了许多!凌未风剑招虽迅捷无伦,但成天挺有了帮助,俨如身边添了一面活动的盾牌,铁 笔点刺敲击,居然堪堪打了个平手。 成天挺身形轻快,招数圆熟,更加上那名卫士,双牌运用得霍霍生风,凌未风剑法一招 紧似一招,兀是找不到对方破绽,耳听得远处呼喝声,脚步声,响成一片,想是王府中的武 士,发现这里恶战,纠集同伴,赶来卫护王妃。凌未风心中焦躁,剑走灵蛇,闪电般疾刺两 剑,把成天挺再迫退几步,把全身功力运在左掌之上,郑铁牌双牌翻飞,齐齐打到。凌未风 大喝一声,一掌击去,两面铁牌都给震上半空,凌未风欺身疾进,反手一掌,把郑铁牌的头 颅打得粉碎。这时只听得飞红巾长笑叫道:“凌未风,你才打死一个吗?” 飞红巾当年威震塞外,虽遁迹廿年,仍是英气迫人。三名一等侍卫欺她是个女流,一开 首就分三面冲去。飞红巾兀立如山,待到近时,突然一抖长鞭,一名侍卫竟给卷了起来,飞 红巾左手一挥,把那名侍卫摔出几丈之外,撞着岩石,脑浆迸流! 飞红巾一鞭摔去,短剑斜飞,把围着自己的两名卫士,打得头昏眼花。这两人虽然是一 等侍卫,功力却比成天挺差得多,那里挡得住飞红巾这种左鞭右剑,精妙繁复的招数。酣斗 声中,飞红巾短剑一旋,一名使鬼头刀的侍卫,兵刃已给击飞;飞红巾长鞭一拦,挡着他的 同伴,短剑横扫,寒光闪处,一颗头颅已给切下,飞红巾一脚把头颅踢起,用口一接,把连 着头颅的那条长辫咬着,叫道:“这是一个!”另一名卫侍亡魂直冒,转身便逃,飞红巾一鞭打 出,又把他卷了过来,短剑一勒,又将一颗头颅割下,叫道:“又是一个!”短剑迅即归鞘, 右手抓着那颗头颅,并把口中咬着的那颗头颅取下,将两条辫根结在一起。长鞭挥舞,得意 长笑,这时凌未风才击毙郑铁牌! 凌未风见飞红巾手挽两颗头颅,如飞掠至,笑着招呼道:“女侠身手,果是不凡,你赢 了!”成天挺趁他稍缓,虚点一笔,一鹤冲天,腾身便走,飞红巾十分好胜,身形一掠,长 鞭疾卷,成天挺在半空打个筋斗,头下脚上,疾冲下来,左手握着鞭梢,飞红巾竟没将他卷 着,还给他借力一翻,翻到飞红巾跟前,铁笔一扬,电光石火般疾点飞红巾“肩贞穴”,飞 红巾一脚踢去,成天挺手腕一偏,给剑鞋挂着一点,皮破血流,而飞红巾也觉铁笔挟风,夹 耳而过,连忙横跃两步,成天挺已掠过一座假山,和王府中循声赶来的武士会合了! 飞红巾还待追击,凌未风喝声:“走!”冒浣莲早已跃下,在旁边观战,这时,掏出一 把夺命神砂,对着赶来的王府武士,迎头一洒,凌未风连发三支天山神芒,支支都是穿喉而 过,射毙三名武士。武士们发一声喊,四下分开,飞红巾掷出人头,哈哈大笑,与凌未风冒 浣莲飞身走出王府。 到了僻静之处,飞红巾陡的停下步来,拱手说道:“凌大侠,后会有期!”凌未风急忙 叫道:“请留步!”飞红巾扭头问道:“你有什么话说?”凌未风道:“前辈为救大侠遗孤, 不远万里而来,何不与我们一路?”飞红巾面色一沉,说道:“你是杨云骢师弟,何以明知 故问?你救你的,我救我的,不必多言!”一飘身,疾似旋风,霎忽不见人影!凌未风给她 没头没脑说了一顿,莫名其妙!飞红巾不知去向,凌未风虽是杨云骢师弟,可是两人相见之 日,正是杨云骢毕命之时。杨云骢与飞红巾之间的恩恩怨怨,凌未风如何知道? 凌未风叹道:“飞红巾的武功真是出神入化,巾帼无双,只是脾气却恁般怪僻!”冒浣 莲根本不知飞红巾是何等样人,不敢置答。凌未风忽然问道:“你的朱果金符呢?拿来给 我!”冒浣莲急忙送上,凌未风藏入怀中,毅然说道:“今晚我要夜探天牢!” 冒浣莲道:“凌大侠要不要人接应?”凌未风道:“不必,人多了反而不好!”两人谈 起别后情况,始知李来亨是因为桂冒二人入京数月,毫无消息,这才请凌未风入京一看的。 凌未风为了名头太大,面有刀疤,所以总是昼伏夜行,一路上探听不出什么消息。到了京城, 这才知易兰珠已刺杀多铎,被打下天牢。 易兰珠是凌未风抚养大的,情如兄妹,又如父女,知道之后,犹如万箭攒心,十分难过。 心想师兄惨死,只此遗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命丧京华,裂尸西市。易兰珠和纳兰王妃 的关系,凌未风当然知道。因此他把寻找桂冒二人的事,暂搁在一边,先到鄂王府踩查,仗 着轻功超卓,居然给他闯到了王妃的卧楼,恰好碰到了冒浣莲和飞红巾。 冒浣莲问道:“飞红巾是怎样的人?看来她对易兰珠的关心,不在你我之下。”凌未风 叹道:“这是情孽!我也不很清楚。只是在新疆时,听得草原上牧民的谈论,约略知道一二。 飞红巾原名叫哈玛雅,廿多年前,名震南疆,是罗布族唐努老英雄的独生女。听说楚昭南初下 天山时,就曾在唐努老英雄帐下,帮助他们抵抗过清兵的,只是没多久就背叛了唐努,投降 了清军。”冒浣莲道:“可惜,可惜!”凌未风道:“那时我的大师兄杨云骢在北疆鼎鼎有 名,他帮助哈萨克人打战,后来还成了哈萨克军中的灵魂。后来哈萨克在北疆吃了败仗,杨 师兄横越塔克拉马干大沙漠,来到南疆,和飞红巾联合起来,一时声势大盛。”冒浣莲听得 津津有味,插口问道:“他们两人同抗清兵,又都是人中龙凤,为什么不结成豪侠姻缘,神 仙眷属。”凌未风叹道:“浣莲,并不是人人都能像你和仲明那样的,情之一字,微妙万分, 一旦错过机缘,便只有终身遗憾。他们为什么不能结成眷属,我是毫不知情。只是听说,飞 红巾在遇到大师兄之前,曾爱过一个名叫押不卢的草原歌手。押不卢的歌声非常美妙,可以 打动任何少女的心,但不幸的是,这样的歌手,却有一个卑贱的灵魂,他勾结清兵,害死了 唐努老英雄。后来飞红巾亲自把他擒来,挖出他的心肝祭奠亡父,那一幕‘草原夜祭’,二 十年来给牧民们编成了许多歌曲,在草原上流传!”冒浣莲叹了口气,问道:“据你猜想, 是不是杨大侠嫌她爱过押不卢呢?”凌未风道:“我想不会。可能是大师兄之情另有所钟, 在碰到飞红巾之前已爱上现在的鄂王妃了。”冒浣莲摇头叹息,忽见凌未风双目似有泪光, 悚然一惊,暗道:难道凌未风也有什么伤心之事,当下不敢多问。 凌未风要过了朱果金符,问清楚了冒浣莲现在的地址。知道桂仲明张华昭等一班人都在 “蹑云剑”石老镖头家里,很是高兴,说道:“我今晚夜探天牢,若然得手,立刻带易兰珠 来找你们。” 凌未风在思念着易兰珠,易兰珠在天牢里也思念着凌未风。 天牢里黑沉沉的,只有墙角两盏豆大的长明灯发着黯澹的微光。太阳照不进来,月亮照 不进来,星光也透不过那密不通风的铁窗。易兰珠关在天牢里,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多少 个白天和黑夜。她感到异样的宁静,“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啊!”她觉得她并没有辱没他的父 亲,父亲的血书虽然还藏在怀中,但那血书在她心灵上所造成的重压,是已经完全消失了。 她想舞蹈,她想唱歌,她想面对着隐在黑暗中的死神说道:“来吧,我并不怕你!” 她真的一点也不怕死吗?可能是的。但她在漫漫的长夜里,有时却也不禁颤栗起来,她不 是怕死,而是惋惜自己青春的生命,还只是二十岁的少女哪!就要和亲人们永别了!她没有 亲人,但她却怀念她的“亲人”。王妃是她的母亲,在长远的年月里,她对她的感情交织着 爱和恨,在她软弱的而又是坚强的少女的心中,她并没有把她的母亲当成“亲人”看待,然 而此际,在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前夕,她想起她的母亲来了!她有一个欲望,要把自己积压 了多年的眼泪,在她母亲的面前痛痛快快的流出来。对她诉说她是怎样的爱她又是怎样的恨 她! 第二个“亲人”,她深深怀念着的是凌未风,凌未风并不是她的亲人,但却要比什么亲 人还要亲。她想起凌未风在她刚刚学会讲话的时候,就把她从江南带到漠北,带到塞外,抱 上天山。“我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这种情份,简直是超过一般父女之上的,“有那一 个父亲为她的女儿吃过这么多苦呢?”她想。她恨不得能再见到凌未风,抱着他的腿,叫他 一声“爸爸”!“但凌大侠还这样年青,比我只大十多年,叫他做爸爸,他高兴吗?”易兰 珠东想西想,时常忽然在黑暗中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三个他所怀念的“亲人”是张华昭,她认识他还不到两年,可是她已对他有了很深的 情感,这种情感完全不同于对凌未风的情感。在以前,她是全不了解男女之间会有这样一种 情感的。而现在她却把他当成亲人看待了。她想起在清凉寺把他救出来时,他那感激的而又 是关切的眼光。她想起在石老镖师家中,她和他诀别的情景,“我死了之后,他真会折一束 兰花插在我的墓前吗?”“哦,这真是太奢侈的幻想,我死了是连坟墓也不会有的啊!” 易兰珠在黑暗中流下眼泪来,忽然她自己责备自己道:“杨大侠的女儿是不流泪的!” 她深深的想念这三个亲人,但把这些思念都加起来,也及不上她对她父亲的爱。“我是给我 父亲完成了心愿而死的!”这样一想,她就一点也不惋惜自己的死了。她双手张开,迎着无 边的黑暗,好像看见死神张翼飞来,她突然叫道:“来吧,我不怕你!” 就在此际,牢门忽的打开,一条黑影向她行来! 易兰珠心灵震荡,闭上眼睛,喃喃说道:“爸爸啊!你等着我吧,你的女儿来见你了!” 自从她被关进这间牢狱之后,从未有人来过,就是每天两顿饭,也只是狱卒从外面递进来, 这黑影不是死神也是刽子手了?她一阵昏迷,忽然又似心中空荡荡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迷茫中,有一只手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低声说道:“兰珠,是我!”易兰珠叫道: “真的是爸爸吗?”那人叹息一声,叫道:“兰珠,你醒醒!我来带你出去!” 那人似乎用手拂了几拂,蓦然间易兰珠感到一阵轻松,颈上的铁枷和脚下的镣铐都给那 人弄断了。易兰珠扑了上去,拖着那人的手道:“你是爸爸还是刽子手?”有一滴热泪滴在 她的面上,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呼唤边[着]:“兰珠,你醒醒!你认不出我吗?”易兰 珠眼泪夺眶而出,扑倒地上,抱着那人的双足,喊道:“凌大侠,这不是梦吧?” 这个闯进天牢的人正是凌未风。他取了朱果金符之后,换了一身大内侍卫的服饰,当晚 就蒙面来见狱官,掌管天牢的是宗室中的一个贝勒,一见来人取出朱果金符,在白纸上印出 “大清”两个满文,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是宫中的侍卫?”凌未风点头“哼”了一声, 贝勒问道:“皇上可有什么吩咐?”凌未风道:“皇上要我即刻把刺杀多铎的那名女贼带进 宫去,不许旁人知道!你快把监视她的侍卫遣散!”贝勒又是一惊!日间皇上还特别传下御 旨,叫严密看守那名女贼,提防有人劫狱,怎的忽然又提进宫去!可是这朱果金符非同小可, 持有的人等于皇帝钦使,说话违抗不得。贝勒心有疑团,忽然灵机一动,问道:“你是御前 带刀侍卫吗?在那一位总管面前办事?”原来除特许外,只有一等侍卫才可在宝殿之旁,御 前带刀;而宫中侍卫由两位总管管理,一等侍卫的总管叫格钦努是满人,其他侍卫的总管却 是一个姓许的汉人太监,凌未风一听便知是他考问自己,心中暗道:“要糟!”那贝勒双手 据案,紧盯着他,凌未风机灵之极,忽然冷笑一声,反手一掌打在桌上,登时把一角打塌, 冷冷笑道:“你配问我?”贝勒通体流汗,见他显出这手功夫,深信他是一等侍卫,那敢再 问。片刻之后,监视易兰珠的侍卫都给调回,凌未风轻轻易易的取了锁匙,开了牢门,解开 易兰珠的镣铐。 易兰珠泪流满面,缓缓站了起来,再道:“凌大侠,真的不是梦吗?”凌未风道:“你 别慌,跟着我出来就行了,他们都很挂念你呢!”易兰珠忽然说道:“我不出去!”凌未风 诧道:“为什么?”易兰珠道:“我已经没有气力啦,等会出去,那些卫卒们一定拦截,我 不能像你一样登高跃低,又不能帮你抵御,岂不成了你的累赘,到头来我们都要给他们打回 天牢。” 凌未风摸一摸怀中的朱果金符,低声说道:“兰珠,我有皇帝的金符,卫卒不会拦截的, 你放心跟我出去吧!”易兰珠大喜,说道:“凌大侠,我真不知要怎样感激你才好!”凌未 风拖着她的手,缓缓走出牢房。 掌管天牢的贝勒,给凌未风的金符和武功震住,果然遣散了监视易兰珠的侍卫。命令他 们,若见有人将易兰珠带出天牢,不许截击。这一来,可急煞了楚昭南。 原来康熙给冒浣莲逃出宫禁之后,一面派成天挺等八名好手,到鄂王府去捉“女贼”; 一面派楚昭南赶到天牢,天牢本来就高手如云,宫中的侍卫几有一半调到那里,但康熙经过 这么一闹,很不放心,所以再遣楚昭南前去协助,并传旨掌管天牢的贝勒,加意提防。 楚昭南听了贝勒的命令,大为奇怪,急忙说道:“皇上日间的御旨,贝勒难道还未看清 么?”清宫规矩,朱果金符传达的是最机密的命令,绝对不能泄漏,贝勒虽明知楚昭南是 禁卫军统颌,也不敢说出来。当下只好板着脸说道:“若有差错,由我担承好了!”楚昭南 面上无光,一声不响,走了出去,眉头一皱,悄悄的纠集宫中派来的高手,见机行事。 再说凌未风带着易兰珠走出牢房,见甬道上空荡荡的,果然没人监视,心中大喜,昂首 阔步,更是装得神气非常,端出了皇帝密使的身份。 楚昭南躲在甬道转弯的暗黝之处,三更响过,果见牢门开处,一个蒙面人拖着易兰珠出 来。他心中七上八落,不知是拦截好还是让他们走好?猛然间,心中一震,这蒙面人的身材 好熟!楚昭南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又惊又急!但转念一想,若真是此人,他怎敢公然进入 天牢,来见贝勒,贝勒又怎会信他的话?正踌躇间,蒙面人已走到了甬道的转弯之处。楚昭 南灵机一动,倏的自暗黝处一掠而出! 凌未风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他何尝不知暗黝处藏有人影,但他恃有朱果金符,一面提 神准备,一面装得更是若无其事。猛然间,忽见楚昭南扑到面前,一招“雪拥蓝关”,左掌 掌击自己上盘,右掌五指如钓[钩],反扣自己脉门,凌未风身形一闪,左掌护着易兰珠,右掌呼 的一声从楚昭南双掌交击围成的半弧形中直穿进去,手肘一撞,即将楚昭南的左掌荡开,伸 指便点他胸口的“玄机穴”。不料楚昭南这两招全是虚招,他知道凌未风武功绝顶,早有防 备,一发即收,身子箭般的倒蹤出去,大叫:“这人是御犯,赶快捉他,格杀不论!”话声 未了,暗黝处,屋顶上,角门中,清廷的高手尽出!欲知凌未风与易兰珠能否脱险,请看第 四集分解。 |